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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

    “伟大的哈斯塔!”

    “很少有人会说自己伟大。”

    “…哈斯塔。”

    “……这里是哪里?”

    “伟大的哈斯塔眷顾之地!”

    “但你之前说,这里是我的地狱?”

    “对于贪婪的灵魂而言,这里是真实的地狱。对于有坚定信仰的人而言,这里只是一片荒野。只有既不缺乏理智,又不缺乏运气的人,才能走出这里的虚幻。”

    郑清站在那扇巨大的青铜门下,戴着白色面具的黄衣人站在他的面前,两人一问一答,像极了求学的书生与授课先生之间的互动。

    如果没有那些隐藏在雾气后的触角蠕动的话。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些蠕动的阴影,眼睛立刻有一种刺痛感,仿佛冬日直面凛冽的寒风,让他立刻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这位自称‘哈斯塔’的存在身上。

    对于‘哈斯塔’这个名字,郑清是知道的。自从在寂静河打爆一头撒托古亚的后裔,然后接连与尼古拉丝、廷达罗斯猎犬打交道之后,年轻公费生很是恶补了一些有关星空深处的禁忌知识,通晓许多外神的名号。

    哈斯塔就是其中之一。

    祂更广为人知的称号是‘黄衣之王’与‘深空星海之主’,据说克苏鲁是祂的兄弟,莎布·尼古拉丝是祂的配偶,凡人见到祂,必然遭受恶果,不是疯狂,就是死亡。

    对于最后一点,郑清保持怀疑,但绝不会无视。

    他重新摸了摸挂在身上的几件护符,感受到护符上传递出的温暖,心底稍稍有了一丝安慰:“听上去有点复杂……但你,您真的是哈斯塔吗?据我所知,哈斯塔殿下是属于星空的。”

    这句话隐晦的提醒对方,星空与现世有遥远的距离,也有强大的魔法协议阻隔。联盟不会允许一位外神肆意现世。

    但话一出口,郑清立刻就后悔了。

    因为这是两个问题。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手心里攥着的一把金豆子立刻消失了两粒。加上之前消失的两块宝石,让郑清顿时心疼坏了。

    “我是哈斯塔,但伟大的哈斯塔不是我。”黄衣之王首先纠正了年轻巫师认识上的一点误差,然后才补充道:“而且,这里是幻梦境,不是现实世界,更不是布吉岛。”

    郑清心痛之余,心底也多了一丝恍然。

    ‘既是又不是’对巫师们而言属于一种非常明确的说辞了——对方是伟大的哈斯塔殿下的一道化身。

    徜徉星空深处的存在,虽然无法降临现世,但并不代表祂们与现实之间毫无瓜葛。祂们可能有需要照顾的后辈;可能有膜拜祂们的信徒;还可能需要与地面的大巫师们交易魔法材料,各取所需。

    而巫师与星空之间的协议明确限制了祂们的降临。

    所以就有了化身。

    以投影、化身甚至后裔降临现世,就成了许多外神最稳妥的选择。盘踞在寂静河湾的那头撒托古亚后裔、曾经出现在贝塔镇北区的黑山羊幼崽、以及面前这位身披黄袍的存在,就属于这种选择。

    有了这丝恍然,郑清也回忆起更多有关哈斯塔化身的事情——关于这一点,郑清在书上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说辞。

    一种说辞称哈斯塔源于大海,所以真身带有部分章鱼的特征,是一只长着巨大触手的水栖生物,降临时伴有仿佛不属于尘世的邪恶紫色光线。祂的化身被称为‘远方的欢宴者’,是一种满身皱纹、有着利爪与触角的黑色飞行生物。

    巫师界关于星空深处的存在,大部分形象都与此类似,可靠性存疑。

    另一种说辞称哈斯塔是一位善良的牧羊人之神,衣衫褴褛,动作敏捷却又带着不属于凡人的优雅。在这种形象中,祂有时会化身一个身着闪烁着光芒的绿色破烂长袍的神秘圣人,被称为翡翠喇嘛。

    黄袍、喇嘛与神灵,这些信仰元素加起来,郑清只能想起一个词,亚特拉斯。他非常怀疑哈斯塔与亚特拉斯学院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但他不是亚特拉斯学院的学生,也不擅长拉扯关系。

    年轻的巫师抬头,环顾四周——倘若这里真的是伟大的哈斯塔眷顾之地,那么祂将自己拉进来的缘由是什么呢?

    “您之前说过,”他盘算着自己手中宝石与金豆子的数量,小心的看了一眼黄衣人帽兜下那张白色软面具,谨慎开口道:“我可以带着朱思安全的离开幻梦境?”

    他把‘安全的’三个字咬的很重。

    哈斯塔的化身并未立刻回答。

    他低着头,打量了郑清很长时间,一直看的男巫浑身发毛,后背冷汗涔涔,才重新开口:“如果你接受我的馈赠。”

    “馈赠?”男巫有些不安的重复着这个词。

    源于星空深处的馈赠,是巫师们最渴望也是最恐惧的礼物。

    渴望在于,星空深处的馈赠都非常宝贵,可以让一名资质普通的巫师轻易成为一位大巫师,甚至让一位大巫师突破传奇的瓶颈。

    恐惧则是因为‘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类似变形法则中的蒙代尔悖论,当一位巫师接受了源于星空的力量,那么他将付出容貌、形态、理智、甚至自我的代价。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年轻巫师抱着一丝侥幸追问,同时提醒道:“我家先生很厉害的,比古代巫师还厉害!”

    白色的软面具下传来一声古怪的笑声。

    “这里是法外之地,即便成就万物之源的阿撒托斯也无法染指。”哈斯塔的化身声音变得很温和:“你家先生或许很厉害,但一时片刻却很难找到这里……而且恰恰因为祂很厉害,所以你更应该对这份馈赠感到安心,不是吗?”

    郑清忽然觉得这个黄衣者说的有点道理。

    先生既然能逆转时空,炼死成活,那么消弭自己身上这份源自星空深处的污染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而且。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那些蔓延在雾气边缘,将自己团团包围的巨大触角,看着它们若隐若现的翻滚、威胁,心底苦笑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郑清现在孤身站在黄衣之王面前。

    身上除了一支观想出的符枪,再无其他更具威胁的手段。

    即便那支符枪里塞满血符弹,且不论以他的能力能够开几枪,单单只论那血符弹的威力,想要一枪轰爆这道哈斯塔的化身,恐怕也是不够的。

    徒与其交恶。

    当然,郑清也可以选择自爆。

    但自爆也不是他想爆就能爆的,上一次阴差阳错爆炸,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与恰到临界点封印破碎,许多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事后他曾小心翼翼找过那种感觉,却始终没有找到过。

    黄色长袍的袂角在他眼前飘摇不定。

    “我会丧失理智……或者自我吗?”他盯着那飘摇的袂角,小声追问了一句。

    一粒金豆子从他手心里消失,旋即再次出现,停了片刻,然后又一次消失。这种举棋不定的既视感,像极了考试时做选择题的感觉。

    白色面具下传来模棱两可的回答:“或许吧。”

    郑清微微叹了一口气,脑子里乱糟糟的,原本在那片黑色草原上狂奔时想到的许多问题,此刻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甚至不想盘算自己还剩几颗宝石与金豆子。

    唯有一个问题,反复盘旋在他的脑海,如堤坝后的潮水,久久不肯退却。

    “为什么是我。”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

    白色面具下,那是绿色无瞳的目光落在男巫身上,视线中同样带着几分探究:“这是命运的选择。”

    “命运就是个婊子。”郑清咕哝着,忘了谁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他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实在是在恰当不过了。

    黄色的长袍无风自动,衣袂飘飘,那张白色的面具上虽然没有表情,但郑清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发笑。

    情绪这种概念,极少出现在外神们身上,但并不代表祂们缺乏这种概念。

    只不过世上能够引起祂们清晰波动的事情很少罢了。

    哈斯塔的化身看着郑清的双眼。

    年轻巫师或许不自知,但站在他对面的外神却看到很清楚。随着他在祂面前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与祂谈话越来越多,年轻巫师那双眼睛已经由最初的黑白分明,充盈了血色。

    而且眼底的那抹红色越来越深沉。

    祂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抹红色越重,祂的馈赠就会越成功。

    这让祂有了更多的说话的欲望:

    “凡人站在我的面前,会直接崩溃。即便是巫师,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见过许多年轻巫师,他们在我面前都会丧失思考的能力。”

    “你是一个特例。”

    “或许这就是命运选择你的缘故。”

    郑清听着那嘶哑悠长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咬着牙,压抑着眉脚细微的跳痛,最终挽了挽袖子,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既然没得选……那就来吧!”

    他紧闭了双眼。

    所以没有看到对面那张白色面具的嘴巴处,忽然出现了一道小缝——在漫长的对话过程中,哈斯塔都非常吝啬的没有展露自己的嘴,此刻却裂开了一道小缝。

    那道小缝越咧越大,直至扯到耳边。

    露出一张弯曲的、宛如月牙般巨大的笑脸,月牙中满是猩红:

    “……很多人都相信自己可以勇敢的面对死亡,直到死神袍角扫起的风吹到他们脸上……就像很多人都相信自己可以勇敢的冲进火场救人,但往往这点勇气往往在感受到火焰的热浪后被消耗殆尽。”

    “在无尽荒原上,你已经展示了足够的理智与定力。”

    “现在……鼓起你的勇气吧。”

    “我会在你的勇气耗尽之前,完成这份馈赠。”

    “这份来自星空深处的馈赠。”

    “这份源自哈斯塔的友谊。”

    伴随着细碎的低喃声,伴随着那诡异的笑容,黄衣之王的脑后浮现一轮八芒的魔法光晕,仿佛一轮明月。

    一点墨染在明月中央晕开,很快将那抹光晕遮盖,露出一片漆黑与深沉的气息。

    即便闭着眼,郑清仍旧能够感觉到有一股新的黑暗扑面而来——那是一股比黑暗更深沉的颜色。

    而在黑暗的最深处,突兀的浮现了一道明黄色的符号。

    一个由简单的点与扭曲的线组合而成,仿佛几个黄色的问号拼接出的符号,在黑暗的最深处绽放。

    倘若男巫这时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一枚与他在黑暗中看到的颜色与模样完全一致的符号,正离开哈斯塔那张柔软的白色面具,缓缓旋转着,从帽兜下,飘向郑清。

    这时哈斯塔的标记。

    烙印着祂本源的气息。

    那道符文越转越快,似缓实急,转瞬便化作一个明亮的光点,带着一股清爽中夹杂着狂暴的气息,直接撞进郑清的面孔。

    男生大叫一声,仰面而倒。

    ……

    ……

    清晨的林子里总带着几分湿意。

    轻柔的雾气与苍白的阳光,裹挟了橡木墨绿的色彩,让树荫下也多了几分朦胧与迷幻的气息。

    朱思擦了擦眼睛,从睡梦中醒来,嘴角还挂着昨夜酣睡时淌下的口水。

    她擦了擦口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梦里,她正准备仔细吃干净那个漂亮丰满的鸡头,却不知为何周围的镜子‘啪啪’着一面面碎裂开来。

    睁开眼后,听到橡木后那些神气十足的拍打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梦里听到镜子破裂的声音,其实是那些棕色油滑的小东西拍打胸口发出的声音。

    小女巫再次咽了咽口水,眉毛很认真的蹙在一起。

    梦里,有一道身影陪她一起拆那只鸡头,两人吃的兴高采烈,但睁开眼后,那个人的面孔就飞快的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就像有人用橡皮擦擦掉铅笔画痕迹似的。

    那道身影绝对不是爸爸和妈妈,小女巫很确定这一点,他们的气息她很熟悉的。

    想了好一阵儿,直到一头祖各大着胆子蹭到她面前,探出爪子飞快摸走一块牛肉干,小女巫才蓦然惊醒。

    她迷迷糊糊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到躺在身旁的一个穿着红袍子的男巫,吓了一大跳。

    他是谁?

    这是哪儿?

    我不是在找爸爸和妈妈吗?

    小女巫抓着手中的小镜子,横在胸前,警惕的看着那个歪斜在蘑菇丛中的红袍子,脑海一片空白。

    她记不起来昨天干了什么、去了哪里,也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要去什么地方。她只记得自己家在一座很温暖的大房子里,房子外有高大的山毛榉、有宽敞的小操场、有柔软的绿色草坪、金黄色的阳光,还有穿着各种长袍的巫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

    她抬起头,透过橡木树叶间的缝隙,看了一眼天色。

    这里的阳光是苍白的,冰冷的。太阳刚露头,天色还能看到几颗星星在眨眼——就在小女巫抬头打量天色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她就看到那些星星在一颗接着一颗的熄灭,仿佛是被风吹灭了似的。

    我叫朱思。

    我在找爸爸和妈妈。

    脑海中的念头渐渐清晰,小女巫的眼神也终于不再迷茫。只不过,身旁这个穿红袍子的家伙,还是个问题。

    男巫歪斜在蘑菇丛里,双眼紧闭,即便在睡梦中也一直皱紧眉头。

    她不记得他是谁,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有点眼熟。

    或许是好心的路人吧,朱思暗忖着,也许昨天他看自己可怜,所以留自己吃了顿晚餐?说不定还请自己喝了一小杯牛奶或者果汁呢。

    只不过,小女巫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她已经没有好吃的东西或者沉甸甸的金子给他了。

    她的手腕上倒是还有几片迷榖木叶子,用红绳串着,还附了魔。但那些叶子已经失去了魔法效果,除了一点纪念意义,毫无价值。

    蘑菇丛旁,橡木树下,有一张大大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漂亮的发卡、头饰。干净的白色瓷盘里堆满了香甜的面包,几只糖猫懒洋洋的趴在面包上,身上的糖霜在晨雾中有些融化,露出半透明的光泽。

    朱思悄悄咽了口唾沫。

    她看了看睡梦中的红袍子,又看看毯子上丰盛的食物。

    “你肯定吃不完。”

    小女巫嘟囔着,展开自己的手帕,她没有拿那些闻上去就很香甜的泡芙,对点心盘里冲她摇尾巴挥爪子的糖猫们也视而不见,只是小心的包了几块白面包,以及一小瓶已经开封了橘子汁。

    “等我找到爸爸妈妈,就回来还你钱。”朱思小声嘀咕着,带着几分不安与愧疚,悄悄爬起身,带着她的小包袱,掀起帽兜,准备溜走。

    然后一只戴着尖顶巫师帽的小老鼠从她的帽兜里掉了出来,落在一片肥大的蘑菇伞上。

    吱呀!

    老鼠尖叫一声,手中那根火柴棍般的小魔杖用力一挥,甩出一溜金黄色的火花,很是漂亮。火花落在蘑菇的伞盖上,烙下一片黄色斑点。

    比它尖叫更快的,是朱思的动作。

    小女巫在那溜火花从魔杖杖尖窜出来的同时,就举起手中的小镜子,用镜光罩住了那只戴着尖顶巫师帽的老鼠先生。

    “你是谁?”她镇定的问道。

    老鼠挥舞着手中的魔杖,挽出一朵朵杖花,像在舞台上表演似的,唯独对小女巫的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朱思看了一眼老鼠巫师,然后又看了看蘑菇丛里正皱着眉沉睡的男巫,若有所思:“你跟他是一伙的?”

    老鼠依然在那里摆弄它的魔杖,只不过这一次它加上了脱帽致谢的动作。

    “很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但我要去找爸爸妈妈,就不陪你玩儿了。”小女巫收起手中的小镜子,冲面前的小老鼠小声致歉,然后踮着脚尖,踩着晨曦,转身走向橡木林深处。

    她的身后。

    老鼠巫师重新戴上尖顶巫师帽,拄着魔杖,跌跌撞撞的追了上去。

    树荫后,传来祖各们拍打胸脯与鸟雀起床后的轻叫,是小女巫远足的伴奏。

    ……

    ……

    当朱思在晨曦中悄然离去的时候。

    郑清正在梦境里见证各种各样的风。

    准确说,是梦境里的梦境——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身处那片哈斯塔眷顾的土地,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幻梦境之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风。

    寒风、暖风、山风、海风、春风、东风、草原上拂过叶尖的风、林子里钻过树梢的风、夹在着咸腥的自由奔放的风、直冲上九霄撞破厚重云层的风。

    各种各样的风旋转着、咆哮着,或者像一道道鞭子,重重抽打在他的身上;或者像一双双小手,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孔;或者像一张张先生的面孔,谆谆教诲着。

    先生。

    想到先生的面孔,群风中的郑清忽然愣住了。

    他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

    在群风的尽头,男巫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一株幼苗,正在群风的欢呼与歌唱声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成长。

    一片叶子,两片叶子,三片叶子。

    一根树枝,两根树枝,三根树枝。

    一道道本质相似却又面貌不同的风从远处吹来,落在那株幼苗上,消失不见。每一缕风消失,都会让那株幼苗长大一丝。

    风越来越少,幼苗越长越大。

    渐渐从萌芽状态,成长为一株小树。虽高不盈丈,远远望去,却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

    青濛濛的树叶挂在细嫩的枝条上,树叶不多,数量尚不足五十,却如同一只只张开的小手,帮助那株小树撑起这座世界。

    当最后一缕风消失在树身,整座世界忽然为之一空。

    天外响起清脆的、连绵不断的破碎声,隐约可以看到金色的网与复杂的符文滑过天际,仿佛一道道天外坠落的陨石,身后还带着长长的燃烧着的尾巴。

    郑清仰头,呆呆的看着这仿佛世界末日,又像是洪荒初生的场景。

    天空中倒影着那株小树的模样。

    它挥舞着枝条,仿佛在宣告自己的成长。

    许久,年轻巫师忽然醒悟——这里是自己灵魂最深的世界,而那株小树,则是某颗不久前才刚刚萌芽的种子。

    当郑清在心底醒悟的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吸引力由外而内,把他的意识从识海抛了出去。郑清又一次经历了从天而落的感觉。

    橡木林里,蘑菇丛中。

    熟睡的年轻巫师一个激灵,直直的坐起身,将原本围观的祖各们吓的四散逃去。



    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根锚。

    或者是理想、或者是信念、或者是欲望、或者只是某个单纯的念头。这根锚可以锚定你的内心,让你在见证未知的每一天时,不会惊慌失措,不至于无所适从。

    而到了幻梦境,这根锚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因为任何前往幻梦境冒险的旅者,都需要这根锚,锚住现实,让他们不至于在幻想与梦境中彻底迷失。

    这是比大海中的罗盘更宝贵的东西。

    宥罪小队的年轻巫师们,是以第一大学作为锚。第一大学仿佛一座巨大的灯塔,隔着重重迷雾,依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化身朱朱的无面魔,以她曾经冒充过的各种身份作为锚点,虽然每一根锚线都很脆弱,但杂糅在一起,却能像一张大网,将她从幻梦境拉扯出去。

    而尼基塔,则是以迷雾船长做锚。

    这不是她的选择,是船长的意志——好处是,以船长大人莫大的威能,尼基塔不虞在幻梦境迷失;坏处是,离开船长的庇护,她会像离开肥皂水的泡沫,被时代的飓风扫过,就会飘散成空。

    而眼下,女妖惊喜却又不安的发现,她的锚线变得有些松动了。

    最显著的表现,是她肩膀上那个大大的花体‘M’颜色变得有些淡,而绑在她手腕上的红色布条,也破碎了一些。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心头浮起过对迷雾船长不恭敬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进入幻梦境后,‘周周’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或许是因为先前与那几位年轻巫师的冲突发生在乌撒城,神庙压制自己与船长之间的感应。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她没有用心完成船长交付的任务,船长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尼基塔来到幻梦境,并未获得迷雾船长的许可。

    船长只是要求她收拢沉默森林里那些流浪的魔法生物,然后在恰当的时候,指挥那些愚蠢的野兽冲击第一大学。

    —————

    但女妖在森林里发现了一条前往幻梦境的通道。

    她想得到更多。

    于是就有了这一趟幻梦境之旅。

    大巫师虽然寿命绵长,但未成传奇,终究有耗尽寿元的一天。许多上了年纪的白巫师,可以选择进入回字集这样的隐居地,那是从时间长河上截取了一段循环的时光,可以让这些老巫师们颐养天年。

    与白巫师不同,大部分上了年纪的黑巫师,没有办法进入回字集。所以他们大多选择藏匿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地方,苟延残喘。

    幻梦境就聚集了世界上最多的濒死的黑巫师。

    尼基塔希望能够找到一些这样的老巫师——她唯一可以用来诱惑那些老东西的,是那株黑狱中正在结果子的玄黄木。船长召集人马打算攻击黑狱,对船员们并不是一个秘密,女妖觉得如果她召集到足够的人手,或许有机会在黑狱中吃一小块肉。

    只不过那些老家伙在幻梦境藏的实在是太隐秘了,尼基塔从冷之高原一路南下到迷魅森林,经过充满石头的荒漠、遍布毒气的沼泽,甚至还钻过兹恩洞穴,除了收拢了一些幻梦境特有的魔法生物外,并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强大巫师。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觉得我们现在召集的怪物已经够多了,再多不一定能把它们带出去……我们一定要抓住那几个小巫师吗?”

    朱朱跟在尼基塔身后,喋喋不休的说着,末了,还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我们再不回去,船长大人该生气了……”

    它所说的船长,是海神号的船长,并非迷雾船长。

    但对两个女妖而言,海神船长或迷雾船长并无太大区别,因为它们都是大海妖,都是她们的船长。

    巨大的紫色蜘蛛挪动八条细长的蛛腿,轻快迅捷的行走在斯凯河的河谷间。尼基塔依旧坐在它的背上,朱朱则改乘在一头古革巨人的肩膀上,这样她才不至于掉队。

    紫色蜘蛛身后,跟着成群的冷蛛、月兽以及最强壮的那部分祖各。孱弱的祖各已经远远落在了后面,极有可能被尾随的乌撒猫群猎食。

    离开乌撒城后,尼基塔便要求祖各们丢弃它们的贡品与辎重,全力以赴向迷魅森林前进。她需要赶在宥罪猎队之前找到那位迷失在森林里的小女巫。

    因为是连夜赶路,野地里一片安静,除了萧瑟的夜风与漫天星光之外,便只有女妖麾下怪物们粗重的呼吸与偶尔传出的瘆人的嚎叫。

    这支急速行进的部队周围,还逡巡着大批食尸鬼,那是女妖们的斥候;天空中,还有大群狰狞的夏塔克鸟,一路怪叫着,仿佛一片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对于朱朱的小声抱怨与警告,尼基塔充耳不闻。

    她知道朱朱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只不过小女妖的胆子实在是太小了,完全没有与船长们争夺战利品的勇气,所以只能唠叨着,试图改变尼基塔的想法。

    斯凯河河谷的尽头就是迷魅森林边缘。

    坐在巨大的紫色蜘蛛上,尼基塔已经能够看到林中隐隐散发的绿色微光,那是遍布迷魅森林的蘑菇们在夜晚吐出的精华。

    女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启明星已经亮了。

    她终于回过头,看了小女妖一眼:“对于第一大学,再多的怪物与魔法生物,都只是一群炮灰。如果你不想成为炮灰,就要像我一样,用尽一切手段去挣扎……或许才能挣扎着活下去。”

    “我也在第一大学呆过大半年,”坐在古革巨人肩头的小女妖有些不服气的晃了晃脚:“我知道很多隐秘的通道……想把学校搞乱容易的很。”

    “你看到的学校,只是平静海面上漂浮着冰山的一角。”尼基塔重新转过头,看向越来越近的迷魅森林:“当你在海面看到一座小山的时候,在那深不见底的大海深处,还隐藏了远超你想象的庞大阴影……我不否认学校的守护有许多漏洞,但我不觉得那些漏洞对船长们的计划有多大帮助。”

    郑清从睡梦中惊醒,还没睁开眼,意识有些朦胧,脑海中还翻滚着梦境中的遭遇。

    各种各样的风、黑色的草、五颜六色的宝石、巨大的黑铁门与青铜门、穿着黄衣的外神化身、以及那不容拒绝的馈赠。

    馈赠!

    男巫用力晃了晃脑袋,甩掉脑海中的朦胧,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

    然后他看到了大片惊慌逃蹿的棕色身影。

    是那些祖各。

    它们爪子里抓着自己为朱思准备的零食、礼物以及玩具,毯子与包装被扯烂的碎屑四处乱飞,空气里弥漫着面包被撕碎后的香甜气息。

    朱思!

    看到祖各们爪子里的礼物后,郑清只用了一秒钟,便从混沌的梦境中挣扎了出来,回忆起昨夜入睡前的场景——小女巫兴高采烈的摆弄着毯子上的玩具,而他则一口气喝下了七八瓶魔药。

    他环顾左右,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破烂长袍的小身影。

    郑清脑海中最后一点关于梦境的画面被涌起的念头淹没,清醒的意识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与此同时,剧烈的头痛也接踵而来。

    “嘶!”男巫闷哼一声,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起来,黑色的猫尾像一根粗大的鞭子,四下里胡乱抽打着,打的树干啪啪作响,树叶哗哗乱飞,蘑菇们也被抽成一堆烂泥。

    祖各们跑的更快了。

    这一次头痛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郑清感觉已经不是有人拿斧头砍自己的脑壳了,而是砍开后,用烧开的盐水浇了下去,顺便还用筷子搅了搅。

    头疼带来的头脑空白持续了许久。

    当头疼告一段落,年轻巫师重新清醒过来,整个人已经瘫软在草地上,几乎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

    “醒了?”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郑清费力的斜了斜眼睛。

    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头巨大的紫色蜘蛛,蜘蛛的背上坐着尼基塔。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目光掠过视角的每一处边缘。然后他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浑身长满黑毛、有四条胳膊、脑袋处长着尖牙与触角的巨人;长得像蛤蟆、嘴旁长满触手的黑色生物;身上覆盖着鳞片,头部似马,长着蝙蝠翅膀的红色大鸟;以及长有犬类般的脸和利爪,又有人形,浑身充斥着污秽气息的生物。

    各种各样邪恶的生物环绕在那只巨大的紫色蜘蛛周围,仿佛觐见女皇般,跪倒在尼基塔的袍角下。

    与它们相比,郑清曾经在黑潮中见过那些祸斗就像乖巧的小白兔。

    他不觉得自己现在这种状态能应付这么多怪物——因为头痛的缘故,他甚至无法进入冥想状态,更不要提观想出被先生藏在他脑海中箱子里的符枪了。

    “她呢?”郑清没有兴趣回答尼基塔的话,而是径直反问了一句。他的声音嘶哑而干涩,仿佛十几天没有喝过水似的。

    他是在问朱思的下落。

    尼基塔跳下那只巨大的紫色蜘蛛,脚步轻快的来到男巫身旁,低下头,仔细打量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惊异的情绪。

    郑清感到有些疲乏,闭了眼,用鼻子重新哼了一声:“她呢?”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女妖似乎完全没有感到被冒犯,而是非常有耐心的回答道:“……祖各们告诉我,昨天晚上你睡着后,那个小姑娘照看了你一段时间,然后也睡着了,等她醒来,就直接走掉了。”

    郑清轻轻舒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这口气就被憋在了胸口。

    “……我让朱朱带着祖各们去找她了,”尼基塔漫不经心、却又很贴心的告诉男巫:“放心,祖各们是幻梦境最优秀的追踪者,肯定能找到她的。”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找到。

    郑清咬咬牙,为朱思祈祷了片刻——快跑,跑的远远的,只要没有被女妖抓走就好,希望她能借走一点自己的运气,因为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

    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尼基塔也说了同样的话。


    “看上去我运气不错,”她蹲在郑清身旁,虽然猩红的眸子与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但脸上却挂满笑意:“原本只打算守株待兔,没想到兔子直接跳进锅里……还自己脱了皮,用葱姜大料腌制完备。”

    郑清扯了扯嘴角,感觉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玩。

    因为他就是那只兔子。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女妖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郑清乐的跟她多聊一会儿,说不定自己能趁着这点时间缓过劲儿。

    “不知道。”他微眯着眼睛,用余光打量四周,同时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原本我躺在猎队的担架上……突然眼前一黑,然后清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朱思就在旁边……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当时一直想找她,所有才有机会出现在她身边。”

    女妖收敛笑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果然,”她点点头:“或许我之前的办法都错了……想在幻梦境找到自己追寻的目标,就应该像幻想或者做梦那样去做。”

    郑清不太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

    他也懒得深思。

    因为现在任何一件耗费脑力的举动,都可能重新引动头疼。他绝对不想再一次感受那样的经历。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他躺在地上,重新闭了眼,懒洋洋的问道——脑海中的符枪已经隐隐勾勒出形状,只需再拖一小会儿,他就有反抗的能力了。

    “还没想好。”尼基塔抓住郑清的尾巴,捋了捋,看着男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笑了起来:“如果之前遇到你,直接吃掉就好……但现在,稍稍有点犹豫。”

    “犹豫什么?”郑清咬着牙,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只不过尾巴被人抓住,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有点颤抖。

    “因为你现在的模样,看上去比我更像一头妖魔。”女妖歪着脑袋,将郑清的尾巴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几个圈儿,比划着它与那条三首黑蛟化成的手镯哪一种更好看。

    黑蛟露出一个脑袋,冲着猫尾巴凶狠的嗷了一嗓子。

    只不过猫尾巴没搭理它。



    自己比她更像一头妖魔?

    开什么玩笑!

    郑清咬着牙,颇有点气急而笑的感觉:“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尼基塔眨了眨眼睛,猩红的眸子中露出一丝恍然:“这也难怪……你自己看看吧。”

    说罢,她翻手一招,一面明亮的水镜便出现在了年轻巫师的面前。

    平滑的水镜在周围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郑清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双不逊于女妖的、红色的眼睛——甚至与尼基塔相比,郑清觉得自己的眼睛颜色更深沉、也更剔透一些。

    他呆呆的看着水镜里的那双眼睛,似乎一时间有些愣神。

    尼基塔则举起自己的手,手腕上还环绕着男巫的尾巴,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张开五指,又慢慢合上,攥紧,攥出一枚白玉般的小拳头。

    “怎么样?”女妖重新开口,轻声问道:“现在,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队伍?”

    “然后跟你一起吃巫师?”郑清从镜子里的映像中回过神,冷笑着,看向尼基塔,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抱歉,我对这个提议有点反胃。”

    说话间,虽然他表现出一副毫不反抗的模样,但却在脑海中拼命观想自己的符枪——从枪托到枪管、从枪身的符文到扳机上的炼金法阵——还差一点点,枪管就能从他的额头伸出来了。

    男巫目光灼灼的盯着女妖,思考第一枪要轰在什么地方。

    她的左眼还是右眼?

    亦或者她那张漂亮的小嘴上。

    对于郑清异常失礼的目光,尼基塔视而不见,她只顾仰着头,看着她那枚沐浴着阳光的洁白的小拳头,耐心的说着自己的话。

    “反胃只是一时的,只要你有毅力,有恒心,终有一天你能把一个活着的巫师从头吃到脚。”她再一次开口,劝道,只不过这份劝导在郑清听来,颇有一丝滑稽的成分。

    以往‘毅力’‘恒心’这样的词都是用在非常正派的语境中。

    但今天,女妖用它们来形容‘吃人’这种行为,却意外显露出一种矛盾的妥帖感。

    “很久以前,当我刚刚被转化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吃不下巫师。”尼基塔眯了眯眼,看着自己那枚阳光下的小拳头,看着那半透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道:

    “……当时,我一直靠那些味道浓烈的虫子充饥。直到后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被巫师抛弃,而我又想活下来,才最终下定决心……或许,你也只是缺乏这样一个契机。”

    郑清死死盯着女妖,意识给脑海中那支符枪烙上最后一道符文,同时手指不动声色从腰带里摸出一道符纸,攥在手心。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抱歉……我跟你不一样。”

    淡蓝色的枪管缓缓探出他的额头。

    他在意识深处点亮符枪上的第一道阵纹。

    “这可真是……有点可惜呐。”女妖突兀的低下头,眼神中露出一丝遗憾:“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的。”

    “砰!”

    一直被她举在半空中的那枚小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了下来,毫无保留的砸在了郑清的肚皮上。

    年轻巫师像一条被烧熟的大虾般,整个人被这一拳砸的佝偻到极点,脑袋与腿几乎要黏在一起了。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睁到最大,几乎要把眼眶睁裂,半张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这一拳几乎把他的胆汁都砸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这一拳还砸断了他的反抗计划——原本已经观想妥当,正要探出头的符枪,在这一拳下,稀里哗啦重新溃散,化为脑海中的星光点点。

    “轰!”

    一朵燃烧的桃花在男巫身上绽放,外层的赤红色花瓣用力舒展,阻拦女妖的下一步举动,内层的金红色花瓣则飞快收敛,将年轻巫师层层裹住。

    这是郑清事先准备好的一道脱身符,原本打算偷袭完女妖后立刻脚底抹油溜走。虽然整个过程与他脑海中的计划有很大差别,但这道符终究还是起到了它应该达到的效果。

    尼基塔嘴角微微一勾,猩红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欣赏:“桃之夭夭?反应挺快嘛。”

    燃烧的桃花一闪即逝。

    女妖的身影也同一时间消失在原地。

    围观的古革巨人、冷蛛与食尸鬼们还在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空地,全然没有注意到数十米外一朵朵桃花正不断重复着燃烧、熄灭、闪烁、燃烧的过程。

    但一道符箓的效果终究是有限的——即便郑清在这张符纸上嵌套了四重‘桃之夭夭’,也只不过让他离那群怪物稍稍远了几百米。

    倘若在猎场上,这几百米的瞬闪逃离是非常有效的对敌手段。

    然而在一位顶尖的注册巫师眼皮子底下,这种手段就显得有些班门弄斧了。尼基塔的身影始终随着那朵闪烁燃烧着的桃花翩翩起舞,两者的距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当最后一朵桃花燃尽,花瓣落地。

    女妖的拳头也再次落在了郑清肚皮上。

    “砰!”

    还在半空中的男巫被新的一拳重重砸在了蘑菇丛中,将柔软的草地砸出一个大坑。大片肥嫩的蘑菇菌盖在外力冲击下,变成一滩烂泥。空气中弥漫着菌丝破碎后的腥气。

    女妖的身影缓缓落下,没有进一步动手,任凭郑清捂着肚子,跪趴在地上,距离的呕吐、抽搐。

    她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

    一秒钟之前,她还打算乘胜追击,再给一拳了结这位小巫师的性命。

    一秒钟之后,站在郑清面前,她忽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她第一次面对迷雾船长,又像是不久前在那座小酒馆里面对那颗迎面而来的血符弹。

    她可以清楚的判断,男巫仍旧在自己之前的两拳之下失神。

    但与此同时,源于妖魔本能的直觉又在疯狂警告她,让她离面前这个家伙远一点,越远越好!立刻!马上!

    郑清不知道女妖此刻心底的矛盾与不安。

    他也完全没有心情去理会。

    因为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郑清曾经炸过一次。

    魔法意义上的。

    那次自爆,他毁灭了一座小世界,也炸死了两道星空深处落下的投影。威力十足。从吴先生的小茶壶里归来后,郑清曾经私下悄悄尝试过许多次,寻找那种‘自爆’时的感觉。

    当然,他并不是那种悲观厌世,因为身上挂了一道禁咒就寻死觅活的人。

    他只想以防万一。

    万一某头外神不讲武德,以大欺小,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万一黑暗议会或者月下议会的激进派们恃强凌弱、偷偷将他掠走,要切片研究;万一他突然遭遇无法抵抗的强敌。

    比如现在。

    那么如果他掌握了‘自爆’的办法,起码不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不过任凭他使出拉屎的劲儿,憋的脸颊发紫,体内的魔力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他也始终找不到曾经在小世界里的那种感觉。

    但就像你临出门时想找的那把钥匙一样,当你想找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但当你几乎已经放弃的时候,它又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视野中。

    郑清现在就看到了这把‘钥匙’。

    曾经找寻过许多次的‘自爆’的感觉,突然间不期而遇。尼基塔重重打在他身上的两拳,仿佛一道催化剂,让他忽然有一种自己随时会爆炸的感觉,以及冲动。

    头痛与肚子痛上下夹击着,让年轻巫师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想把自己埋进土里。但他眼角的余光仍旧看见女妖谨慎后退的步子。

    郑清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像有的人痛哭流涕到极点后,会反常大笑一样。他此刻浑身上下被剧痛包围,心底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舒爽感觉,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眼中红芒忽明忽暗,看着尼基塔。

    “你…好像……有点害怕,嘿,嘿嘿,嘶……”郑清抽着冷气,龇牙咧嘴的看着女妖,语气中充满嘲讽。

    尼基塔警惕的盯着他,手指飞快掐算,默默占卜危机从何而来。

    卜算结果并不乐观。

    根据占卜结果,如果她继续对男巫下重手,那么下一次出手的同时,就是她丧命的时刻。即便她现在立刻消失在男巫的视线中,仍旧会遭受不可逆的伤害。

    卜相有些模糊,但女巫可以判断出与之相关的是一道强大的魔法。

    没有比一道无法抵抗的魔法更糟糕的存在了。

    “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尼基塔停止手中的掐算,沉默片刻,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撩起袍角,盘腿坐在男巫面前,语气非常诚恳:“刚刚我只是一时冲动,所以稍微显得暴躁了一点……你知道,女孩子嘛,生气的时候总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说着,她还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做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袍角下闪过一抹嫩白,女妖还很贴心的扯了扯她胸口的衣领,露出一片迷人的景致。任何一位男巫面对这样的诱惑,可能都会犹豫几秒钟。

    郑清也不例外。

    他刚刚已经做好与女妖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却不妨对方突然来这么一手。但惊诧也只是一瞬间,郑清已经打定主意,不会放她离开这里。

    大不了自己重新去空白之地呆一阵子,然后让先生回锅煮一顿。

    意识海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尼基塔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勉强,死亡的脚步不断逼近,她甚至嗅到了那股充满寂灭气息的味道正像一条套在脖子上的绞索,不断收紧。

    直觉在脑海中疯狂跳动,让她快点想办法。

    “我投降!”

    女妖举起双手,语速飞快的喊道:“我可以跟你回学校!去丹哈格!甚至去黑狱!学校对生俘的妖魔奖励不是更高吗?!我有通缉令!生俘价值更高!”

    郑清犹豫了半秒钟,然后费力的摇摇头。

    他可没有把握带能带着这头狡诈的妖魔安安全全回到学校。

    “托马斯!”尼基塔有些慌乱的开口,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认识托马斯对不对!他会帮我的!我一直没有丢掉他送给我的围巾!他也在第一大学!”

    郑清呼吸微微一滞。

    脑海中飘过曾经在校园里听过的一些流言——比如托马斯助教一直单身,是因为他的恋人出了意外事故,而他坚信可以拯救堕落的灵魂。

    原来那道堕落的灵魂就是尼基塔。

    托马斯是带领郑清进入巫师世界的引路者,在学校里也帮过他许多忙。对于托马斯曾经的爱人,力所能及,郑清并不介意帮个小忙。

    但不包括放她走。

    男巫抱歉的扯了扯嘴角:“你还有差不多一分钟时间。”

    尼基塔绝望的看了他一眼。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为了活下去的漫长挣扎,让她对‘察言观色’四个字有着很高的造诣。她可以很容易领会教授在课堂上的提点,也可以轻易察觉迷雾船长言外的深意。所以郑清的表情与眼神,对她而言几乎是不设防的存在。

    也正是如此,她从年轻巫师眼中看到了笃定、冷静以及决绝。

    那份不是言辞可以动摇的决绝。

    “虽然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尼基塔终于放弃了挣扎,脸上笑意消隐,眼神复杂的看着郑清,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当初我没有上那趟飞机……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和平相处?”

    郑清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

    他已经感受到从意识底层奔涌而出的那股恢弘的力量,正在逐级向上蔓延。很快就要将他彻底淹没。

    即便死过一次,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种仿佛溺水般的感觉。

    所以现在他没有心情搭理尼基塔。

    “命运这个婊子养的,”女妖垂下眼皮,喃喃着,低声骂了一句:“就应该让人捉去浸了猪笼……”

    “噫?你们怎么在这里?”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耳边响起。

    郑清回过头,一个小女孩骑着一头不大的紫色蜘蛛,刚刚从一株大橡木后绕了出来。

    那张熟悉的面孔让男巫心神巨震。

    是朱思。

    但随即,他反应过来,来者是那头无面魔化身的朱朱,并不是小女巫。

    他挑了挑眉,莫名想唱几句:

    “这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咿呀,咿呀呀呀……”



    郑清咿咿呀呀唱戏的时候。

    尼基塔眼底陡然闪过一丝希望的色彩。她非常清楚的看到男巫脸上刚刚露出的震惊的神色,也轻易推断出他为何而震惊。

    是那个小女巫!

    她就是自己现在唯一的希望!

    “她快要死了!”女妖坐直身子,紧张的看向郑清:“你要想办法带她出去,带她回学校,她才能活下去!留在这里,她马上就要死了!”

    郑清收回落在‘无面’身上的目光。

    “谁?谁要死了?”他下意识的问道。

    但他的心底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个小女巫。”尼基塔紧紧盯着男巫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手指在袍袖下飞快的掐算着:“圆脸,七八岁,穿着破旧黑袍子,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朱朱就是我派去找她的!”

    “她在幻梦境呆的时间太长,生命力被无边无际的幻象消磨殆尽,如果不是还有一股执念支撑,恐怕早就消散了。”

    “你现在带她回去,还有救……学校肯定把她救回来!”

    女妖语速很快,但表述非常清晰。

    郑清扶了扶额,感到有些头晕。

    他努力遏制心底那股失控的冲动——这很困难,就像七八岁小童跳上狂飙的骏马,试着挽住它的缰绳一样——郑清清楚的知道,如果任凭那匹马肆意狂飙下去,自己马上就要回到‘空白之地’了。

    男巫开始试着停止自爆的时候,尼基塔明显感到压抑在心头那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亮起了一丝细微的光芒。

    在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刻,她再一次挣扎着,抓住了那抹一闪而逝的希望。

    “她……在哪里?”郑清捏着眉脚,咬着牙,努力维持灵台清醒,转头看向紫色蜘蛛背上坐着的小女妖。

    小女妖咬了咬指头,看着男巫通红的双眼,似乎有点好奇:“你也被转化了吗?但我感觉你身上的味道还是有点怪怪的,像一个巫师……”

    “回答他!”尼基塔低声咆哮着,凶狠的瞪了小女妖一眼。

    朱朱明显被吓了一跳。

    “我没抓住她!”她只呆了一秒钟,就立刻回过神,语速飞快的回答道:“就差一点。一群路过的妖鬼在追逐她,似乎想把她拖回地穴里……我只有小紫,打不过它们,所以就先回来了……”

    她口中的小紫,应该就是她身下那只体型娇小的紫色大蜘蛛。

    至于妖鬼,郑清也略知一二。那是一种有小马大、本质污浊的魔法生物,生活在幻梦境的地窟中,在阳光下会生病死亡,有同类相食的习惯,也捕捉其他生物为食——因为它们拥有酷似人类的外表,所以人形生物是它们最喜欢捕捉的对象。

    邪恶、肮脏、以及堕落。

    郑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脑海中失控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尼基塔看着他明暗不定的眸光,感觉黑暗中的那抹光线正在飞快的消失。

    “我们可以帮你把她救回来,”她的语气诚恳而迫切:“我有迷魅鼠……就是那些祖各,它们追踪能力非常厉害;我还要古革巨人、夏塔克鸟群、食尸鬼群……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撕碎任何妖鬼!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郑清按着眉脚,小口小口,轻轻吸着气。

    就像端着一碗满至碗沿的滚烫热粥,又走在钢丝上,而他还生病了。

    “我也想给你一点时间,”他的声音有些微弱:“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就是一道矮小的堤坝,即将迎接万丈洪峰。拼了命也堵不住的。”

    “堵不住可以疏导啊!”尼基塔有些绝望的喊了起来:“那么多水,为什么要全部堵住呢?稍微放一点出来,就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啊!”

    郑清缓缓闭上眼睛。

    堵或者疏,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就像杀死尼基塔与救出朱思一样,他只能选择一种。

    当一辆列车奔驰在铁轨上,前面是一个岔路口,左边躺了一个人,右边躺了一百个人,如果让郑清选择,或许他不知道如何选择。

    但当那辆列车面临的岔路口,往左走可以救一个好人,往右走可以杀一个坏人,那么郑清一定会选择救好人的。

    毕竟好人死了就真的死了。

    ……

    意识海中,平日里风平浪静的海面此刻在狂风下掀起万丈狂澜。

    一团淡青色的气旋儿就虚浮在半空中。

    那团气旋初时极小,只有拳头大小,但却像一颗心脏般,会缓缓收缩泵动,每一次涨缩之间,都有数股细小的轻风从四周喷吐出来,落在那团气旋之上,然后那团气旋便骤然涨大一分。

    一粒粒黄色的、宛如风车般的符号就烙印在那团气旋上,沉浮不定。倘若郑清能够看到那些符号,一定可以认出,那是属于黄衣之王的标志。

    如此反复。

    只是几个瞬间之后,那团气旋已经变得庞大无比,几乎充斥了整个意识海——海面被气团压平了风浪,被迫向下弯曲;天穹被气团撑出网状裂痕,四周回荡着缓慢而又沉重的碎裂声。

    等到这个气团撑破意识海,就是禁咒爆发的时刻。

    原本郑清任凭这一切自然发展的。

    但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他进入幻梦境是要带朱思回家的,而不是看着她死在这里。

    心底迫切的愿望与身为意识海主人强烈的想法,让那个气团收缩泵动的速度慢慢放缓。但这还不够。

    一道由符文缀连而成的淡蓝色的管子从意识海外落下,伸进那个气团中,拼命抽取那团青色气旋中的能量。

    淡青色的能量如流水般被那条管子抽走。

    一路压缩,一路收敛。

    最终被灌入一枚冒着红光的符弹之中。

    ……

    迷魅森林。

    尼基塔与朱朱面前。

    年轻公费生手中缓缓具现出一支双管霰弹枪。

    即便隔着深蓝色的弹匣,女妖们仍旧能够‘看到’一抹极其耀眼的红色正在翻滚、酝酿。其间夹杂着许多细碎的黄色符文。

    尼基塔看着那支符枪,泪流满面。

    虽然这支符枪变得比猫猫酒馆里那支更危险,但原本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却在缓缓退散。

    活下去的光芒越来越亮。



    “呼!”

    狂暴而又炽热的气息席卷而过,高大的橡木林在这风中哗哗作响,树下那些细长的蘑菇们被连根拔起,像一只只变异的蒲公英,在林子里四处乱撞。

    以郑清与两位女妖所在地为起点,一片圆锥形的空旷土地突兀的出现在了迷魅森林之中。这片空旷之地如此之大,几乎将庞大的迷魅森林一分为二,站在林子中央,几乎可以看到林子外面那条淡青色的山脉。

    细碎的灰烬从半空中缓缓落下,阳光在这些纷纷扬扬的灰烬中显得有些扭曲。空旷的土地上一片焦黑,地表上没有剩下一株小草、一个蘑菇、一只虫虿,所有的生命都在那股狂暴吹过的气息中烟消云散。

    朱朱小嘴微张,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完全被这骇人的景象吓住了。

    尼基塔脸色微白,后怕的感觉如汹涌的潮水,一次接着一次,不断涌上她的心头。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会变成那些灰烬中的一部分了。

    郑清那一枪是擦着她的耳畔射过去的,有那么一瞬间,女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但幸运的是,她还活着,依旧活着,只有几根发丝在这场危机中变得焦臭。

    郑清端着那支雷明顿霰弹枪,并不意外这一枪的威力,但眼神中仍旧露出一丝惊喜。

    惊喜在于,这一枪过后,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瘫软在地上。

    他看的很清楚。

    这一次,在开枪的时候,淡蓝色的枪身浮现了许多细小的金黄色符文,那些符文被黄衣之王的风车状标志缀在一起,像一张大网,将符弹射击时逸散的威力牢牢束缚在枪上。

    不仅他没有事,符枪也没有在这一次射击中崩毁。

    郑清感觉自己还能再开几枪。

    意识海外,那条由符文缀连成的淡蓝色管子变得愈发清晰,重重扎进那团淡青色的气旋中,不断抽取气旋中的能量,输入符枪弹匣里那枚新的血符弹中。

    男巫心底有了一丝明悟。

    只要自己仍旧有新的血符弹、只要维持那条淡蓝色的管子,短时间内,意识海里那团气旋是不会继续变大的。

    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从爆炸危机中逃离,多了一点回旋的余地。

    对于这个结果,郑清还是很满意的。虽然他并不介意与尼基塔同归于尽,但能活着回到第一大学,总比麻烦先生去空白之地带他回去更好一点。

    “带路吧。”

    男巫收起手中的符枪,声音有些微弱。虽然这一枪并没有让他元气大伤,但持续不断的魔力消耗,还是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一个久病未愈的患者,长期缺乏锻炼又有心脏病,无力承受任何一种稍显剧烈的运动。

    所幸他也不需要像张季信那样强壮。

    他只需要端着枪,枪口的引导魔法时不时在两位女妖身上锁定片刻,就能让它们乖乖服从自己的命令。

    听到郑清的吩咐。

    感受到枪口若隐若现的威胁。

    尼基塔二话不说,站起身,开始收拢自己的仆从们。刚刚郑清那一枪,不仅把她俩吓的够呛,幻梦境的土著们也被吓的不轻。

    夏塔克鸟群噼里啪啦,像饺子似的,落了一地,它们翅膀瘫软,几乎忘记了飞行的能力。古革巨人与食尸鬼们表现稍微强一些,却也强的有限,只能通过色厉内荏的低吼与胡乱拍打四周来找寻它们的勇气。

    很不幸,迷魅鼠祖各们就成了最悲惨的存在。

    许多褐色的小家伙被食尸鬼与古革巨人的‘动作’波及,它们没有在郑清的符枪下化作灰烬,却在盟友的拳脚下变成了肉泥。

    “还记得那个小姑娘最后消失的区域在哪里吗?”尼基塔牵着自己那只巨大的紫色蜘蛛,走到郑清身前,转头看向小女妖,努力和颜悦色的问道。

    朱朱仍旧看着那片焦土,发呆。

    直到尼基塔的眼神开始有些冰冷,她才吓的回过神。

    “记,记得。”小女妖喏喏着,指着与郑清射击相反的方向,那是她刚刚出现时的来路:“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千米,林子边缘,有一片乱石滩,石滩上有许多洞窟……那些妖鬼就是从洞窟里钻出来的。”

    尼基塔看向郑清,毕恭毕敬的说道:“请上座……我们一定能把她带回来。”

    郑清踩着紫色蜘蛛两根倾斜的、细长的前肢,走到蜘蛛背上,选择一片平整松软的地方坐了下去。

    很软,像一块松软的羊毛毯子。

    尼基塔老老实实牵着蜘蛛,指挥着渐渐恢复的仆从们,向小女妖所指的方向出发。

    郑清满脑子都是如何找到朱思,并没有注意到,这支队伍身后,那片被焦黑与灰烬笼罩的空旷之地边缘,一株原本就已经枯枯死的老橡木,经历那股‘炽热之风’的洗礼后,终于再也无法支撑它的存在,树身响起轻微的咔咔声。

    这株老橡木粗大的树干从中间剖开,露出漆黑、空虚的树心。

    咔咔声开始时断断续续,但渐渐变得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响亮。当古革巨人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林子尽头的一瞬间,原本就已经枯死、焦黑的老树,终于在一片清脆而又连绵不绝的咔咔声中碎裂,转瞬便化为一地粉末。

    微风卷过,那些粉末与空旷之地上的灰烬融为一体,眨眼便烟消云散。

    一道细长的黑色缝隙,在树干原本的裂缝处凭空出现,扭曲了几下,像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汁,很快就没了踪迹。

    ……

    ……

    郑清不知道在他的身后,某株与他有密切关系的老橡木受了无妄之灾。

    就像他也不知道,当他的符弹毁灭迷魅森林的瞬间,唯一第一大学魔法历史博物馆深处,被藏在那座临时展厅里的魔镜身上,发出了不祥的咔咔声。

    当那株老橡木彻底化为湮粉的同时。

    魔镜的镜面也彻底碎了。

    晶莹的玻璃碎片仿佛纯净的细盐,洒落一地。汹涌的魔力,混合着幻梦境的气息,从镜子里一涌而出,冲击着整座博物馆的守护法阵。

    原本已经渐渐沉寂下去的展品们,在这股气息下重新躁动起来。

    博物馆的钟楼里,那口浑身布满锈迹的青铜大钟,无风自动,发出沉重的警告声,铛铛铛,钟声震耳欲聋,响彻整座学府。

    “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间传来,片刻之后,大门打开,黑狱中特有的阴冷气息与巨龙的吟啸传了进来,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巫师匆匆越过屋子两侧的条桌,疾步走到办公室尽头的台阶之下。

    “报告!”

    他摘下帽兜,露出略显花白的头发与光洁的额头,向台阶上左侧副桌后那位干瘦的老巫师微微行礼:“第一大学助教团代理团长,张羽,见过若愚大人。”

    “什么事?”那位干瘦的老巫师摩挲着手中的狼头拐杖,漆黑的眼珠盯了年轻助教一眼。

    张羽低着头,恭恭敬敬的汇报道:“第一大学守护法阵异常启动,校工委请求协防。”

    “是黑潮发动了?”若愚副校长微微皱了皱眉,看了斜侧方一张隐没在黑暗中的条桌:“老姚,你不是说那股黑潮会晚一些才出现吗?”

    姚教授锃亮的头发从黑暗中探了出来。

    他的胳膊支在条桌上,半个身子微微前倾,笑眯眯回答道:“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的,迷雾会选择进攻黑狱的同时,发动黑潮……但许多时候,妖魔们行事并不会按照计划执行。”

    “那个小姑娘在学校的时候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一位穿着白袍的老巫师在另一张条桌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它已经不是小姑娘……或者孩子了。”老巫师旁边,另一位穿着黄袍的巫师低声纠正道:“妖魔,它们都是妖魔。”

    张羽不得不等待学校的大人物们议论完毕,才重新开口。

    “不是黑潮,”这一次,他有了经验,没有给条桌后那些大巫师们开口的机会,语速飞快的补充道:“不是黑暗议会,也与可能隐匿在贝塔镇北区的外神投影无关……发出警报的是第一大学魔法历史博物馆。”

    “博物馆能出什么事?”若愚副校长皱了皱眉。

    “守护法阵检测到非正常魔力涌动,盖革数值已经越过临界点,确认属于异界气息泄露。”代理助教团长继续汇报道:“……据校工委报告内容推测,泄露气息疑似源自幻梦境。很可能出现幻梦干涉现实的区域。”

    “推测、可能……糟糕的用词。”若愚副校长不满的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他们能不能给出更准确一点的报告?”

    “时间太短,调查仍在进行中。”说到这里,张羽停了停,才重新提到最初报告时校工委的要求:“因为调查人手不足,所以校工委希望学校能够调集部分人手回校。”

    台阶上,左侧副桌后的身影沉默了片刻。

    “随他们去忙吧。”老人摸了摸拐杖上的狼头雕像,驳回了校工委的请求:“现在,除了与玄黄木有关的事情,都不要来烦我。”

    张羽微微鞠躬,正准备退下时,姚教授忽然再次开口。

    “校工委可以向北区巫师申请协助。”他笑眯眯的提供了自己建议:“把沉默森林里的巡查队与贝塔镇上的巡逻队都调回学校……让北区巫师负责这两个地方。”

    “北区……巫师?”张羽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姚教授所说的‘北区巫师’是哪个团体:“这不合规矩吧…”

    这个说辞其实非常委婉。

    他有理由怀疑,北区那些用青蛙施展魔法的蹩脚巫师,有没有能力巡查沉默森林或者贝塔镇。

    但这种话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姚说着,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身影,坐在副桌后的若愚副校长并未反对,然后才重新看向助教团代理团长:“北区人对沉默森林非常熟悉,你也认识科尔玛,知道她是个热心肠的孩子……临时借调,没问题的。”

    ……

    ……

    当张羽在向黑狱中的大巫师们做汇报时。

    姚教授口中那位‘热心肠的好孩子’,新晋北区大贤者,科尔玛大巫师,正站在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中,与她的部下们开会。

    这座大厅是基尼小屋曾经聚会的场所,自从科尔玛晋级大巫师并发明咒印后,便成为北区戏法师们的圣地。

    此刻,聚集在这间大厅中的上百位巫师,是北区巫师中最精锐的部分。包括尼古拉斯也在其中,他站在队伍前方,最靠近科尔玛大贤者的几个位置之一。

    他板着面孔,表情严肃,似乎是在认真听大贤者的讲话。

    但他心底却在暗自琢磨稍早前在自习室里得到的消息——郑清曾经推测妖魔想要对学校不利,打算召集沉默森林里某些魔法生物,进攻第一大学。

    原本尼古拉斯觉得这个结论还有点荒唐。

    但眼下,身为大巫师的科尔玛贤者也做出了相似的推论,并召集北区巫师中最优秀的成员,为可能爆发的新一轮黑潮做准备。

    尼古拉斯不得不承认,郑清的推测是可靠的。

    想到郑清,他下意识想到了宥罪猎队今晚的行动,他们要通过一面魔镜进入镜中世界,抓捕曾经冒出菲菲宠物的那头无面魔。

    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安不安全,有没有抓到那条大蛇……或许它现在不是一条大蛇,可能是一只臭虫。

    尼古拉斯满脑子胡思乱想,脸上却一直保持着认真严肃的状态。

    这是他在大学三年最常用的听课技巧。

    台上的科尔玛大贤者忽然住了口。

    尼古拉斯思绪仿佛被蜂蛰了一下的手指,飞快的缩了回去,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讲台上。然后他看到科尔玛大贤者正皱着眉,看向学府所在的方向。

    “出什么事了?”男巫下意识问道,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补救道:“大贤者。”

    旁边几位北区巫师这才收回恶狠狠的目光。

    尼古拉斯抱歉的看了他们一眼。

    “学校出事了。”科尔玛的目光仿佛透过无数阵法、墙壁,穿越遥远的距离,落在九有学府。

    “大贤者,黑潮爆发了吗?”一位北区女巫紧张的问道。

    这是今天会议的主题,所以当科尔玛说学校出事时,大家第一反应就是黑潮爆发了。尼古拉斯也不例外。

    但科尔玛下一句话,就让他原本已经提起来的心,提的更高了一些。

    “不,不是黑潮。”大贤者微微皱眉,表情似乎有些困惑:“是博物馆,学校里一座博物馆发生了事故……激活了守护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