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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一个缭绕着暗红色火焰的拳头重重砸在祸斗首领的脑袋上,祸斗狭长的颅骨在铁拳下呻吟着、变形,然后被压入松软的黑色土壤中,挣扎片刻,轰然破碎。

    鲜红色的血浆混合着森林里特有的晨曦味道,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

    嗖,嗖嗖。

    几道身影伴随着那喷溅的血液落入空地间。

    拳头离开混杂了骨肉与泥土的深坑,缓缓拔起,拳头上缭绕的暗红色火焰也随着这个动作徐徐收敛,消失在强健油亮的肌肉中。

    张伯仁扯掉身后有些残破的斗篷,丢在脚边,遮住那滩肉泥,同时用凶狠的眼神环顾左右。林子里那些窥伺的目光在男巫眼神的压迫下纷纷缩了回去。

    “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

    这位坤鹏猎队的队长嫌弃的冲地上吐了口唾沫,粗着嗓子吩咐他的队员们:“女巫核对时间!剑客确认方位!矮子跟娃娃呆在原地不要乱跑。”

    宽袍广袖、罗裙飘飘的女巫微微点头,盘膝坐在半空中,手中捧着一个怀表,打开表壳。表盘上时针分针迟疑片刻后,开始疯狂乱转,仿佛一台失灵的指南针。

    另有穿着黑色小直狩衣,配着一柄日式刀的年轻男子脚尖一点,如轻烟般消失在沉沉的林荫间,隐约可以看到数道身影从那道轻烟中分化,投向四面八方。

    怀抱机关炮的矮人与另一个小女巫则老老实实蹲在原地——当然,也有可能是站在原地,因为两人个子比较矮,很难一眼分辨出两人此刻的姿态——风中依稀可以听到他俩的抱怨声:

    “见鬼的代号……其实我一点都不矮,在赤须家族我可是数一数二的大个子!”

    “好困,好想睡觉……”

    “别睡!生会儿气行不行?队长喊你‘娃娃’难道你不生气吗?”

    “……可人家本来就是个娃娃啊!”

    “咔嚓!”女巫手中的怀表表壳合住,发出清脆的扣响,仿佛一道噤声魔法,让两个嘀嘀咕咕的小个子顿时闭紧嘴巴。

    “巫历六月六日,周六,早上五点三十三分,偏时三分钟,影响度可控。”坤鹏猎队占卜师轻柔的声音仿佛清泉般,洗涤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林子。

    数道青烟从林中归还,合而为一,化出那位剑客的身影。

    “沉默森林外围,距离寂静河不足五百米,河岸对面就是贝塔镇北区。”坤鹏猎队游猎手石川右京一板一眼的汇报道:“暂未观察到其他时空干扰源,北区也无混乱迹象,判断十七号变数暂未与黑潮取得联系。”

    “距离黑潮涌起还有多久?”他侧着脸,看了占卜师一眼。

    女巫抚摸着怀里的水晶球,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二十三分钟。”

    “十七号变数呢?什么时候出现。”

    “不确定。”女巫摇摇头:“十七号变数来自星空,原本就具有莫大威能,可以隔绝许多占卜术的窥伺……而我们又属于时空过客,无法在这个时间段调动足够多的卜算数据。”

    “啧,烦人。”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恼火的骚了搔头皮,忽然想起什么,豁然抬头:“去学校找人帮忙行不行?我记得我们可以随意在岛子上走动的……”

    “我们可以随意走动,只是因为在这个时空片段中,我们并不存在于布吉岛,所以不用担心强观察干扰。”女巫心平气和的否决了自家队长的意见:“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肆意与这片时空的主人产生联系,那会导致时空潮汐大幅度波动,引来命运的修复之力。”

    “而且每个时间段,每个角色都有它们需要完成的任务,不同任务相互勾连,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推动着最终结局的到来。倘若我们去学校求助,让某个齿轮从命运中脱落,最终受到反噬的还是我们自己……”

    “安了,安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张伯仁连连摆手,满脸后悔——他早应该想到,那个建议会引起自家占卜师的啰嗦反应——于是他立刻跳过这个话题:“我们再来推衍一遍这一趟的任务……以此刻为时间原点。”

    坤鹏的猎手们立刻以他为中心聚拢了过来,表情严肃了许多。

    猎队占卜师轻轻吸了一口气,怀里的水晶球散发出七彩流光,映照出一幅幅走马灯似的画面片段,同时她的声音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回荡着:

    “按照历史发展,十分钟后,两个女妖会逃离学校,在沉默森林边缘召唤起早已准备好的黑潮。”

    “这一次的黑潮不仅囊括了布吉岛上绝大部分性情凶猛的魔法生物,以及一些顺着寂静河,从海底溯游而来的妖物,还有许多属于幻梦境的生物。”

    “第十七分钟,贝塔镇巡逻队的治安官被一头络新妇袭击,未能发出讯号。”

    “二十分钟,第一波黑潮就会登陆贝塔镇北区的码头交易市场,那里有许多前次黑潮后,被关押在笼子里的魔法生物。守卫措手不及,一触即溃。第一波黑潮会打碎笼子,释放那些魔法生物……然后继续向镇子中央涌去。”

    “三十一分钟,北区巫师主力出现,北区大贤者在几位隐居镇子的老巫师帮助下,建立起第一道防线。”

    “五十七分钟,第二波黑潮登陆。混乱开始涌向贝塔镇其他区域。”

    “七十一分钟,黑山羊幼崽出现,吞噬了第三波黑潮的前锋,使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成功降临……学校外围情况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们的任务。”

    “优先处理潜伏在贝塔镇的络新妇,确保治安官提前发出警报。”

    “其次清理码头交易市场关押的魔法生物,减轻北区巫师团正面压力。”

    “最后,借助第三波黑潮的力量,消灭那头黑山羊幼崽……必要时可以使用时空道锚,申请跨维度打击。务必阻止那位殿下降临。”

    说到这里,女巫的声音停顿片刻,然后才继续响起:“鉴于时间紧迫,猎队必须分头行事,由剑客负责处理那头络新妇,队长清理码头交易市场,我与其他两位队友留守,预先构筑狙击黑山羊幼崽的法阵。”

    “还有什么疑问吗?”



    贝塔镇北区港口。

    林货市场外一条狭长的老街上。

    这是北区最古老的几条街道之一,铺在街道上的青石板已经发黑,上面布满许多大大小小的坑洞,石缝间攀爬着湿滑的绿苔。

    街道里侧是高低不一的临街店铺,因为湿气侵袭,许多墙皮早已脱落,露出惨白的灰浆。街道外侧则是一排低矮的护栏,栏杆下是防洪堤坝,寂静河水便在这堤坝之下悄无声息的流过,宛如一块透绿的玻璃。

    清晨时分,老街上行人稀疏,因为近水的缘故,街道上还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愈发显得空旷寂寥,除了巡逻的巫师,往来客人莫不行色匆匆。

    但在这寂寥与匆匆之中,却有一位年轻少妇,推着婴儿车缓步前行。

    那位少妇年约二十,鬓发乌润,皮肤白皙,脚踩木屐,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留袖——这很稀奇,因为在北区,极少能看到穿着如此高雅的女巫走在这种破旧的老街上。

    婴儿车的小轮子压过一个个小石坑,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伴随着女巫木屐的咯吱声,在晨雾中传出很远。

    转过街角,一位宿醉的酒鬼正抱着一瓶海妖朗姆,踉踉跄跄走出晨雾。

    他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混乱歌谣,时不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几口辛辣的酒水,然后瞪着被狂欢与酒水熬红的双眼,迷迷瞪瞪看着这片无人搭理他的世界。

    咯哒咯哒。

    酒鬼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循声望去,雾气中走出那位姿态优雅,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巫,正缓缓向他走来。

    他晃了晃脑袋,用力吸了一口气。

    似乎嗅到一丝馥郁的芳香,让他瞬间想起十多年前,与他一起钻进小树林里的那个女孩儿,想起来她的滑腻、她的温暖,还有两个人紧张的颤抖。

    又是一口海妖朗姆下肚,酒液入口,涨红了他的面孔,灼伤着他的食道,暖和着他的胃袋,然后继续一路向下,让他的小腹一片滚烫。

    啪!

    酒瓶被他重重砸在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细碎的玻璃渣。酒鬼伸出手,拦在了那辆婴儿车前,阻止那袭黑色留袖继续前行。

    “美人儿,嗝,陪哥哥,喝酒,嗝!”

    他大着舌头,嚷嚷着,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很远:“哥哥,嗝,马上也是巫师了!嗝!”

    说着,他炫耀般拍了拍腰间装了几只青蛙的布口袋——这几乎已经是北区人的标配了,不论是否已经被基尼小屋接纳,每个北区人都会准备这么一个口袋,然后给袋子里塞几只青蛙。

    毕竟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女巫受到惊吓,拽着婴儿车的扶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小声叫唤一声,向四处张望,似乎期待有路人能帮帮忙。

    她的叫声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猫,酒鬼脑海莫名浮现这个念头,感到之前那口朗姆酒在肚子里愈发灼热。

    他顺着女巫的目光,凶狠的向四处看了看。

    晨雾中原本就没有几个行人,倒是不远处有一个罩在黑袍子里的瘦削身影,正在好奇的看向这边,注意到酒鬼凶狠的目光后,似乎感到了害怕,嗖的一下缩回街角后,不见了踪迹。

    酒鬼心情愈发舒畅。

    “别害怕!”他嚷嚷着,把那婴儿车扯的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同时伸手试图去抓女巫的手腕:“只是喝点小酒……一齐去,一齐去,嗝!”

    女巫小声说了句什么,但是因为声音太低,酒鬼没有听清。而且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婴儿车里的襁褓,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说什么?”酒鬼身子前倾,同时歪过脑袋,想要看清女巫的面容。

    女巫怯怯的向后缩了缩,露出柔美的面孔,柳眉月眸,皓齿红唇,声音清甜怡人:

    “你想当他的爸爸吗?”

    这一次,酒鬼终于听清了女巫的话,顿时大喜:“想啊!可以的!如果你不介意,从现在起我就是他爸爸!”

    女巫眼神中露出一丝惊喜,伸手拽住酒鬼的胳膊,声音有些急切:“既然也是你的孩子,你也抱一抱他、亲亲他吧。”

    酒鬼迷茫的张了张嘴,总感觉哪里似乎不对。

    但美女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他顺从的俯下身子,把脑袋探进婴儿车,打算随便在孩子脸上涂点口水。

    襁褓裹的很紧,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小眼睛。

    “亲不到。”酒鬼咕哝了一句:“他的脸太小了。”

    “把绳子解开,就能亲到了。”女巫清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襁褓上的绳子被解开,露出婴儿肉嘟嘟的脸颊,还有小巧的嘴巴。即便是心怀恶意的酒鬼,在看到这个天使般的小家伙后,都忍不住张开嘴,笑了笑。

    “真漂亮。”他赞叹道。

    “真臭,”孩子嘟囔着,从襁褓下伸出他肉乎乎的小手,伸向酒鬼,同时抱怨道:“这属于垃圾食品吧……吃了会不会拉肚子。”

    与那天使般漂亮的面孔相比,他的声音显得嘶哑而低沉,仿佛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然后在酒鬼惊恐的目光中,那双襁褓下伸出的小手越来越长,小手上的皮肤也从指尖的嫩滑、手背的肥腴,到手腕的皮实紧绷,再到胳膊的干瘦,直到露出枯瘦的反关节以及细密的白色刚毛。

    而且随着那双小手越张越大,原本藏在襁褓下的另外几根足肢也缓缓探出、张开,拥向酒鬼的后背,把他扯向车里。

    与此同时,小家伙也张开了自己的嘴,肉嘟嘟的脸颊被下颚拉扯、紧绷,小巧的嘴巴张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还在继续张大,甚至比他的脑袋都大。

    酒鬼能够看到那张大口中满嘴的獠牙,以及那反曲的獠牙间残留的几丝血肉。

    “救……救命啊!!!”

    他终于醒悟自己遭遇的怪物,尖叫着,挣扎着,想从婴儿车逃离。

    但旋即脚下一轻,一双柔荑抱着他的腿,把他往婴儿车里塞去。酒鬼只能用双手死死抵住车上的栏杆,同时继续大叫救命。

    “周围没有人的,”美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刚刚唯一的路人也被你吓跑了……别费劲挣扎,血气进了肉,吃起来腥味太重……呀!”

    美女发出了一声惨叫。



    伴随那声惨叫,酒鬼感到身后一轻,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找到了抓地的感觉。

    那些平日里被他抱怨千百遍的湿滑石板,此刻显得格外可爱,让他有种匍匐在地上祈祷感恩的冲动。

    前提是他能从面前这头怪物的嘴里活下来。

    有了双腿的支撑,酒鬼双臂能够用上的力气更大了一些,他拼命向后挣扎,但揽在腰肩的那几条足肢仿佛铁铸般,纹丝不动,他只能看着那张血盆大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别过来啊!”他绝望的喊着:“滚开!!”

    “唔,这应该就是那头络新妇了吧。”

    耳畔隐约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让酒鬼心底重新燃起那名为希望的火焰:“救命!救命啊!有怪物!!”

    “安静……然后,闭上眼。”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酒鬼完全没有听从那个声音的打算——酒精灼烧着他的精神,让他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状态,满脑子只有‘挣扎’这一个念头。

    而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也只提醒了这么一下。

    旋即。

    一道白光从酒鬼眼前闪过。

    唰!

    酒鬼蓦然发现,他的挣扎奏效了,只觉上身一轻,在脚下力道的作用下,整个人用力向后仰倒,嗒嗒嗒,接连倒退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直到这时,他才回过神,重新看向那头怪物。

    只见那架婴儿车似乎被利器劈过,整齐的断做四五节,而襁褓中的怪物也随着车身被切成碎块,几根枯瘦的节肢胡乱散落周围,淡绿色的血液漫了一地,像是被烧化的蜡油。

    酒鬼颤抖着,席地而坐,向后挪了几步。

    然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着,顺着他的手指、手背与手臂,在四处乱跑。酒鬼打了个冷战,缓缓低下头,看了过去。

    是一群白色的蜘蛛。

    它们只有指甲盖大小,浑身长满了细密的绒毛,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漆黑小眼珠,数量极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铺了一整地,从老街里侧的店铺门板,到外侧河堤岸的栏杆,仿佛一袋大米倾撒在了路上,只不过米粒稍大,而且还能动。

    而就在距离他不远的路中央,白色蜘蛛们簇拥堆积在一起,连绵起伏,仿佛一条小小的山脉。

    不,不是山脉。

    酒鬼定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侧卧在地面的形状。至于那人是谁,随着白色小蜘蛛们四散逃跑,簇拥在一起的数量越来越少,露出下面干瘪的皮囊与骨架,酒鬼很轻易就判断出它的身份。

    是那个漂亮的女巫。

    此刻,她与婴儿车一样,也被斩做四五节,只不过地上没有一滴鲜血,那些蜘蛛就是从她被斩断的身体里爬出来的。

    仿佛那些蜘蛛就是她的鲜血一般。

    “离远一点。”年轻男子的声音再次在酒鬼耳边响起,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循声望去,只见数米外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提了一柄长剑,身上罩着黑袍,戴着帽兜,看不清面容。

    酒鬼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

    他晃了晃脑袋,沉淀在身体里的酒精早已在三番五次的惊吓与冷汗中挥发掉大半,微醺的感觉反而很好的刺激着他的思维,让他很快回忆起,片刻之前,当他想趁着酒劲儿劫个色的时候,曾经吓跑一个路人。

    那个路人就是这般模样打扮,只不过当时他手里没拎着那柄长剑。

    “救…救命啊。”酒鬼仰着头,望着那看似高大实则瘦削的身影,喃喃着,声音极轻,他实在不确定这位路人会不会顺手把他也当做害虫斩掉。

    见酒鬼一直傻乎乎呆在原地,黑袍男子摇摇头,伸手在剑身上一抹,长剑上便燃起一层淡黑色的火焰,而后那人将手中长剑四下挥洒一番,便有成百上千细密的火点落下,仿佛瓢泼大雨般,砸在襁褓、婴儿车以及那些四散奔逃的白色蜘蛛身上。

    火焰炙烤时的吱吱声、蜘蛛们痛苦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犹如地狱深处响起的交响乐,残酷中带了一丝解脱。

    黑袍男子又看了酒鬼一眼。

    “还不走吗?”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好奇。

    酒鬼打了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不及道谢,连滚带爬,向老街尽头逃去。漆黑的火焰仿佛有灵,没有一缕缠到他的身上。老街上那些白色的晨雾,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仍旧漫不经心的,缓缓的,在街面上流淌。

    黑焰很快吞没了一切。

    黑袍男子四下看了看,满意的发现,在晨雾遮蔽下,没有任何其他巫师注意到这场小冲突,便收起长剑,施施然拐过街角,很快便消失在老街深处。

    ……

    ……

    贝塔镇北区港口。

    负责街面巡逻的罗伯特·李沿着堤坝街,志得意满的缓步巡视着四周。

    年初那场短暂而猛烈的黑潮,成为这位巡逻队长新的吹嘘话题,即便已经过去好几个月,那些曾经的‘光辉事迹’仍旧时不时从他嘴里冒出,灌进巡逻队那些新小伙儿们的脑瓜里。

    比如临时征调第一大学的猎队;比如单身一人勇闯沉默森林,侦查黑潮与狂猎的规模,而且活着回来了;再比如著名的普利策女士对他的专访。

    那份用他大幅半身照作为头版的《贝塔镇邮报》被巡逻队长整整齐齐的叠成四方块,塞在大衣口袋里,方便某些陌生的旅客能随时认识一位真正的英雄。

    偶尔没人时,他也会抽出这份报纸,不厌其烦的打量着头版上那个严肃认真,目光锐利的警官。

    就像今天。

    晨雾弥漫,四下里一片安静,是个自我反省的好时段。

    “那天应该打一条红色的领带。”罗伯特·李看着报纸上的照片,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中充满遗憾:“还有笑容……嘴角也撇的稍微用力了点,应该稍微放松一些。”

    想到这里,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把头探过护栏,对着平静的水面,撇着嘴,试图在严肃与微笑之间寻找一个恰当力度。

    文学馆



    寂静河的河水澄净明亮,像一面镜子。

    巡逻官趴在护栏上,看着那面镜子,不断尝试新的微笑与撇嘴,他觉得自己需要有一点追求,不能总用相同的表情来应付所有的媒体。

    如果还有媒体打算采访他的话。

    “啧,”罗伯特先生看着水面的倒影,摇摇头,抱怨道:“水面有点低,看不太清……如果高一点就好了。”

    河水似乎听到了他的抱怨,轻轻晃了晃,向上抬升了一点。

    巡逻官看着河面清晰许多的倒影,满心欢喜。

    “再高点,再高点。”他从斗篷口袋里抽出那张报纸,比对着湖面倒影中的笑脸与自己心底的预期,全然没有意识到水面在缓缓上升。

    直到碧波荡漾,洇湿了他的鞋尖,荡漾的波纹打碎了他刚刚调整好的笑脸。

    巡逻官怒气冲冲的抬起头,看向河面远处——他还以为是某个刚刚从基尼小屋领到咒印的巫师在跟他开玩笑。那些乍掌握力量的戏法师们,最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然后他嘴角的微笑僵硬了。

    一双双橙黄色、惨绿色、苍白色的眼睛露出水面,透过轻薄的晨雾,正死死盯向岸边,澄净的河水下,隐约可以看到这些眼珠后那些黢黑的身影与狰狞的皮肤。

    一股凶残而又狂暴的气息扑面而来。

    罗伯特·李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

    痛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甩手丢出一道魔法警报,同时抓起手中的铜哨子,用力吹响。

    灿烂的焰火与尖锐的哨声穿破晨雾,响彻整座贝塔镇,与此同时,北区老街上也传来某位巡逻官声嘶力竭的喊叫:

    “妖兽啦!妖兽啦!!”

    距离巡逻官不远的街角,一位怀里抱着长剑的黑袍巫师,满意的看着发出警报后,被吓的落荒而逃的巡逻官,再次燃起一张符纸。

    火光闪过,符纸上冒起一缕青烟,向着河道飘去。

    堤坝下,水面下的‘妖兽’们缓缓抬起脑袋,张开大嘴,发出一连串瘆人的咆哮。声音在平静的水面激起片片涟漪,顺着狭窄的老街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

    ……

    距离那道堤坝几条街之外。

    贝塔镇北区林货市场外,一家临街的小饭馆儿里。

    清晨,路上行人稀少,开始营业的店面并不多,这家饭馆儿因为是向码头工作人员提供早餐,所以早早便烧起了炉子。

    但这并不代表店家勤勉。

    老板蜷缩在店门口软和的沙发椅上,怀里抱着一本法书,法书在晨曦中微微发亮。十几只穿着破烂纱衣的小精灵,吃力的抱着比她们个头还大的汤勺、调料瓶、碗筷,在蒸腾的锅灶与餐桌间飞来飞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饭香。

    麦冬站在街角,怀里抱着一只鲲鱼布偶,嗅着饭馆儿里传来的香味儿,咽着口水。

    张伯仁低头看了一眼小女巫,重重的叹口气。

    “你知道规矩,”他伸手摸了摸麦冬的头,安慰道:“在时间线上执行跨维度任务时,最忌讳与这个节点产生多余的联系……万一引发蝴蝶效应就糟糕了。”

    “但是我饿了。”麦冬仰着头,看向自家队长,显得有些可怜巴巴:“不让人睡觉,也不让吃东西,还不让交朋友……我真的好惨啊。”

    张伯仁大感头痛,他最受不了小女巫的这种语气,这也让他对自己之前的退让感到后悔。

    之前,在沉默森林里分配任务时,原本是要让小灵巫呆在原地,听占卜师的指挥构筑狙击外神眷属的魔法阵。

    但麦冬第一次来布吉岛,还没逛过贝塔镇,吵嚷着要跟队长来北区涨涨见识。

    张伯仁被她吵的脑壳疼,踟蹰片刻,最终答应与小女巫一路,负责清理北区码头林货市场里那些被关押的魔法生物。但因为不能进商店购物,又不能买那些美味的零食,而只能一直呆在阴冷的墙角下,麦冬很快便对这项任务感到了厌倦。

    “再坚持一会儿,”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拍着胸口,向自家猎队的灵巫打起了包票:“执行完任务我们就回去……这次我给你买三个潘多拉魔盒!”

    潘多拉魔盒在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据说前不久有人从盒子里开出过龙蛋——是现在魔法市场上非常流行的礼物。

    麦冬眼睛一亮,立刻竖起四根手指,停了停,换成一个巴掌:“五个!我要五个魔盒!”

    “成交!”张伯仁伸出小指,跟麦冬勾了勾,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小女巫有些后悔,怀疑是不是自己开价开低了。

    恰在此时,淡薄的晨雾后,低矮的临街店铺上空,半空中,忽然升起一道明亮的焰火。充满警告意味的鲜红色几乎染满了半座天空,随之而来的,还有风中传来的尖锐哨声。

    饭馆儿里吃早饭的客人们愣了片刻,丢下手中碗筷撒腿就跑。

    北区人这点机灵劲儿尤其值得称赞。

    那位原本窝在沙发椅上打盹儿的老板,跑的比任何人都快——他甚至没来得及解下腰间的围裙——留下一群干活的小精灵,举着汤勺、抱着柴火,飘在半空中发呆。

    “剑客任务完成了!”

    张伯仁打了个响指,抓着小女巫的肩膀,带着她向林货市场的方向走去:“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了。”

    麦冬紧了紧怀里的布偶。

    “我还是不明白,”她仿佛大人般叹了口气:“为什么我们要吓唬那个可怜的巡逻官呢?发假警报会不会让他丢了工作……”

    “不仅丢不了,说不定他还能拿一个梅林勋章。”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带着小女巫,一边走,一边解释:“因为他发的不是假警报,而是提前了半个小时的真警报……当北区巫师团集结完毕,做好应对黑潮的准备时,他们就会发现真正的黑潮刚刚涌到家门口了。”

    “北区那位大贤者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林货市场,张伯仁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徽章,挂在胸口,大踏步向市场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冲守门的年轻巫师吆喝:

    “没有听到警报吗?这不是演习!立刻疏散!”

    “这不是演习!”



    “报……报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个猬刺白发的男巫冲入樱花酒馆二楼,基尼巫师团的会议大厅内。

    “放肆!”

    贤者的近侍大怒,翻开手中的法书,另一手已经按在腰间口袋里的青蛙身上,打算给这个冒失的家伙一点教训。

    北区巫师到底只是一个新生团体,作为其前身的戏法师们平素习惯了自由,对规矩的认知与老派吉普赛巫师没什么两样,纵然崇拜力量,服从强者,但想让他们如月下议会的巫师们那样掌握一系列繁杂的觐见规矩,还需要一个漫长的习惯与过程。

    闯入大厅的男巫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脸色变得煞白,就像他头发的颜色一样。

    科尔玛从冥想中醒来,恰好看到侍者手中翻开的法书。

    “等等,”她制止了还未发生的惩罚,目光落在那位猬刺白发的男巫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自丹哈格归来后,科尔玛重新调整了北区巫师团的任务,将原本十人左右的中型巡逻队打散成更多的、由3-5人组成的巡逻小队,然后将这些巡逻队大面积撒入沉默森林边缘,预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除此之外,她还安排数名精通会计的老人,负责整理北区巫师团近期的消耗,打算向苏施君申请一份丰厚的补助。

    从昨晚一直忙碌到早上,中间还短暂出了一趟远门,再加上近期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即便身为大巫师,科尔玛也感到了一丝倦怠。

    所以她趁着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的空隙,坐在大厅尽头那张属于她的黑色高背椅上,短暂入定冥想,以恢复精神上的疲惫。

    男巫单膝落地,垂下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颤抖:“抱歉,大贤者……但是刚刚收到警报,北区港口老街附近,出现了大量魔兽,可能属于黑潮的前奏……”

    科尔玛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阻碍,看向北区码头方向。

    在她的视线中,那里一片平静,毫无黑潮降临时前浑浊的魔力波动。倒是临港的那些街道巷子里,有许多熟悉的气息在四处乱跑,仿佛被狼嚎吓到的羊群。

    “谁发出的警报?”女巫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罗伯特·李,”男巫立刻回答道:“贝塔镇巡逻队的一位队长,资历很老,所以被管委会与学校安排留了下来,负责训导我们新组建的巡逻队。”

    “他人呢?”

    “正在前往校工委请求援助。”

    科尔玛沉吟片刻,手指在袖中飞快的掐算着,同时看向自己的近侍:“我们的巡逻队有没有什么上报任何异常?”

    “一切正常。”侍者轻声回答道。

    科尔玛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一些。

    虽然她的占卜成绩一直算不上优秀,但基本功底还是有的,而且又有大巫师的阶位加成,理论上北区现在发生的大小事情,都逃不出她的手掌。

    然而掐算的结果、部下的汇报以及她看到的情况,矛盾重重——占卜确实显示危险已经迫在眉睫,命运的警示甚至让她指尖在掐算时刺破了手心;但同时,占卜显示的风险点却又飘忽不定,一会儿来自于水中、一会儿来自林间、一会儿来自校园。

    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卜莫若不卜。

    意识到卜算无法对自己提供更多帮助后,科尔玛放弃继续掐算,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收拢撒出去的巡逻队,”贤者从她的王座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大厅,一直蔓延到蛊雕街外:“按照预案,立刻前往北区港口,建立前沿防御阵地。”

    “在丹哈格的援军抵达之前,我们是北区唯一的依靠。”

    “是!”大厅内,所有的北区巫师都垂下头,整齐而响亮的回应道。

    ……

    ……

    “这不是演习!!”

    “所有人,立刻离开港口区,前往避难所!!”

    “快!速度要快!刻耳柏洛斯的三个脑袋正在冲你流口水!”

    “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张伯仁胸口的两枚徽章在晨曦中闪闪发亮,晃悠着林货市场里每一个小老板的眼珠子。在这个身材高大男巫的咆哮与驱赶下,他们只来得及简单收拾脚下的摊位,就稀里糊涂随着人群向外逃走。

    生意人是精明的代名词。

    但同时,他们也是最大的风险厌恶者。

    半空中那道醒目的警报、市场外杂乱的人声、不远处河面传来的可怕声音、以及最近一段时间蔓延在镇子各个角落的传言,再加上面前这位来自‘官方’的巫师,很容易便让他们接受了‘黑潮已经来临,应该赶快逃命’这个念头。

    当然,张伯仁胸口的徽章在这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两枚徽章其中一枚属于三叉剑,而且是代表顶尖注册巫师的金质徽章;另一枚徽章属于第一大学,隶属校工委外事委员会中级执事的银制徽章。

    这两个身份自然是假的,但这两枚徽章却都真的不能再真了,是他从黑狱出发前,在那位助教团代理团长的手中接过来的,据说每支深入时间线作战的猎队,都会配发相关身份标记,以降低当前时空对猎手们的排斥。

    片刻之后,市场里已经空荡荡一片。

    “我去处理那些‘变数’,你站在这里,不要走动。”坤鹏猎队的队长叮嘱小灵巫麦冬,同时指了指市场门口:“如果有陌生气息靠近,记得提醒我。”

    小女巫抱着她的布偶,用力点了点头。

    张伯仁深吸一口气,旋风般蹿入临近寂静河的仓库,那里装满大大小小的笼子,里面关押着几个月前被黑潮裹挟而来的各种魔法生物——拿到联盟检疫报告、并且确认无害的魔兽已经被销售一空,剩下还呆在仓库里的,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比如那头獓因,还未摆脱狂猎影响,平均每半个小时就要发狂一次;再比如那头?踢,两个脑袋一个正常、另一个则顶了一双猩红的眼珠子,疑似被妖气侵袭;还有一头哺乳期的凿齿,出于朴素的道德考虑,也没有被发卖——似乎为了体现对俘虏们的关怀,那头凿齿的笼子里还关了一头黑山羊,不知是不是给小凿齿喂奶。

    男巫飞快的在那些笼子上贴着爆炸符,偶尔扫一眼笼子上挂的牌子,打量着它们被留下的缘故,只用了很短时间,便完成了预设任务。

    他拍着手,满意的走出仓库,顺手引燃那些爆炸符,缕缕青烟在笼间飘起。

    然后他的脑海闪过那头凿齿的笼子。

    还有笼子里那头黑山羊。

    男巫慢慢停下了脚步。

    似乎哪里不太对。

    张伯仁不是个聪慧的巫师,但确是一个直觉很灵敏的猎手。他飞快捕捉着脑海里浮现的那些画面,很快意识到‘违和点’在什么地方。

    那头黑山羊有角。



    山羊长角并不奇怪。

    但一头疑似奶妈的山羊长了粗大的镰状角,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张伯仁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魔法生物,与神奇生物有关的课程几乎都能拿到4.5的绩点——虽然山羊不属于传统意义的神奇生物——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很短时间内分辨出一头山羊的性状。

    理论上,镰状角是公山羊才有的。

    公山羊是不能当奶羊的。

    而且这头山羊还是黑色的。

    意识到这一点,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立刻回转身,想要再一辨究竟。他的心底浮现了一些很不好的猜测。

    因为那点猜测,让他忽略了刚刚粘满仓库的那些爆炸符。

    只是回身刚刚跑了几步。

    橘红色的火球便在他的视线中次第绽放,仿佛一只只吃饱喝足后试图求偶的灯火虫。男巫只来得及低声咒骂了一句,耀眼的光线夹杂着炽烈的冲击,便瞬间淹没了他魁梧的身躯。

    符纸群炸响的声音几乎将他震聋,自然也就没有听到麦冬在他身后发出的尖叫。

    砰!

    男巫高大的身影像一颗炮弹,冲出摇曳的火光,重重的砸在林货市场门口,把地上的青石板路砸出一个不浅的碎坑。

    麦冬蹲在石坑不远处,堵着耳朵,闭着眼睛,嘴里发出受到惊吓后的尖叫,一重淡蓝色的光罩随着她的尖叫倏然张开,罩上蠕动起金银色交加的繁杂符文,魔法波动剧烈荡漾着,几乎笼罩了整座市场。

    空气、火光、甚至包括声音,都在这股波动中扭曲、变形。

    “静言思之!”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小女巫的尖叫与市场的爆炸声中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麦冬被堵着的耳朵里。

    这是一道静心咒。

    魔法的效果很快抚平了小女巫的惊惶,让她停止了尖叫。

    石川背着剑,手中捧着一本法书,站在麦冬身旁,另一只手伸进那个淡蓝色的光罩中,按在小灵巫的肩膀上,再次重复了那道咒语:

    “静言思之!”

    连续两道静心咒后,那重淡蓝色的光罩终于不再剧烈闪动,光罩上游动的符文们也平缓了下来。

    麦冬缩回堵在耳朵上的手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然后她看到剑客那熟悉的身影。

    “吓死我啦!!”小女巫放下两只手,带着哭腔嚷嚷起来:“队长刚才得了失心疯,突然冲进那座仓库,然后被一堆爆炸符炸死了……”

    “咳咳!He……TUI!”她脚边的碎石坑里,想响起一连串浑浊的咳嗽,然后是吐唾沫的声音,再接着传来张伯仁粗声粗气的抱怨:“我还没死呢!!……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呸呸!”

    小女巫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这才注意到身前不远处那个大坑。

    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从坑底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身上的斗篷已经被刚刚的爆炸撕碎,连带着那件黑袍子也变得有些破烂。

    倒是挂在袍子上的两枚徽章,依旧熠熠生辉,似乎被炸的更亮了一些。

    男巫看上去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头发被燎焦一点,脸被炸的有些黢黑——考虑到原本他的脸就是酱红色,这点黢黑也就没有那么明显了。

    “呸呸!”

    张伯仁再次冲地上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抬头看向自己的两位同伴,脸上挂着有些尴尬的笑容:“失误……一点小小的失误。”

    “你吓死我了!”麦冬可不管什么失误不失误,抬脚便踢飞一块落在坑边的石头,那颗石子儿在半空中滑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结结实实砸在了张伯仁的肚子上。

    “哇哦,”男巫捂着肚子,露出浮夸的表情:“内伤了……我感觉脾被砸碎了。”

    麦冬沉着脸,没有一丝担忧或安慰的样子。

    “什么情况。”石川收起法书,将背后的剑拿在手里,谨慎的看向那座刚刚发生爆炸的仓库:“你不是那种莽撞的家伙……刚刚那点失误差点让小鱼暴走,这会严重影响这条时间线的稳定。”

    张伯仁从坑里爬出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

    然后他伸出手,试图拍拍麦冬的肩膀,但小女巫毫不犹豫的侧过身子,避开了他脏兮兮的手掌。

    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可怜巴巴的叹口气,顺着剑客的目光看向那座仓库,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刚刚看到一头黑山羊,就在仓库里。”他迈开步子,重新向爆炸后的废墟走去,语气显得非常平淡:“……我觉得,我们之前的计划好像有一点点失误。”

    只不过他刚刚走了几米远,就停下了脚步。

    因为对面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

    男巫眯起眼,掰了掰指节,眼神中露出一丝谨慎。

    伴随着踢踏声,从那座被火光与黑烟缭绕的仓库门口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是那头黑山羊。

    它昂着脖子,咬着之前笼子里那头怀孕凿齿的脖子,将它向外拖着。凿齿四肢软绵绵的耷拉在地上,已然失去意识,酱色的血液顺着黑羊的嘴角,滴滴答答落下,然后被火焰炙烤出滋滋啦啦的声音。

    借着明亮的火光,张伯仁可以清晰的看到黑羊身上弥漫起数十道粗细不一的阴影,扎在那头凿齿身上。

    凿齿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注意到市场门口的不速之客,那头黑山羊明显愣了几秒钟。

    然后它松开口。

    砰。

    凿齿的脑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羊迟疑片刻,‘咩咩’了两声,似乎还想假装自己是一头羊,只不过顺着嘴角缓缓滑落的凿齿血液,让它的努力显得有些苍白。

    张伯仁扯了扯嘴角,攥紧手上的拳套,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闪过一层淡淡的血气,他背对着两位队友,声音低沉了许多:“唔……纠正一下我刚刚的话。我们的计划不是有一点点失误,而是出现了重大失误。”

    “黑山羊?!!”麦冬惊呼一声,身上原本已经渐渐消弭下去的淡蓝色光罩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头黑山羊。”

    与小女巫相比,石川的声音就镇定多了。



    似乎听到小女巫的惊叫,那头黑山羊缓缓转过头,露出被烧焦的面孔。

    准确说,是半张被烧焦的面孔——那头黑山羊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长刀劈成了两半,左侧一切正常,羊毛蓬松、羊眼明亮、羊角锋利;右侧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头羊了,身上的羊毛被烧焦,半张羊脸皮被剥下,露出暗红的肌肉与纠缠的血管,失去眼睑的遮盖,硕大的羊眼仿佛变成了灯泡,大的瘆人,还有那只羊角,似乎被炽热的火焰烧化,垂落在它的耳畔,上面布满了类似玄武岩上的气泡孔洞。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灼烧之外的一些东西。

    那头黑羊被烧焦的一侧身上的火焰仍旧没有熄灭,暗红色的火焰斜斜的燃烧着,火光之上还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阴影,随着燃烧的火焰一齐跳跃,仿佛一条条虚幻的触手。

    只是简单看了一眼,麦冬周围那重淡蓝色的光罩便像被一柄无形的大锤重重砸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痕,光罩上的符文发出窸窸窣窣的碎裂声,迸射出一串串金黄色的火花。

    小女巫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她隐约听到耳畔响起一片嘈杂而又混乱的祈祷声。

    尼古拉丝!

    尼古拉丝!!

    黑暗丰饶之女神!

    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石川右京伸手扶住了麦冬的肩膀,帮她站稳了一些。

    “让矮子与瞎子过来,”站在最前方的坤鹏猎队队长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沉默森林里那座法阵看样子暂时是用不上了……”

    石川没有出声,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纸鹤,放在左手手背上,凑到嘴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伸出右手一抹,那只纸鹤瞬间便化作一溜火光,消失在他的手心与手背之间。

    似乎察觉到三位年轻巫师的恶意。

    那头黑山羊不再假装无辜,而是垂下脑袋,露出镰刀状的大角,同时弓起背,右前蹄哒哒的敲着地面上的石板,做出一副冲锋的模样。

    张伯仁压低身子,双拳端在腰间,拳眼向上,死死盯着火光里的那头黑羊,毫无畏惧。

    咚!

    仓库的火场中,有一根木柱终于受不了火焰的炙烤,直挺挺向下倒去,扬起一片黑灰,溅起一片灿烂的火花,同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仿佛一声擂鼓。

    黑山羊与张伯仁同时停止对峙,齐刷刷向对方冲去。

    麦冬紧张的握紧小拳头,在心底为队长加着油,却看见那头黑羊在冲到一半的时候,前蹄猛然在地上一蹬,整个身子做出一个超出九十度的大转弯,硬生生向横里切去。

    轰!

    它撞破林货市场单薄的围墙,撒腿就向远处跑去,身后还带着一溜火光,仿佛一支被点燃的炮仗。

    而张伯仁则收束不住脚步,与黑羊擦肩而过,如同一辆失去刹车的重型坦克,硬生生撞进仓库的石墙上,轰的一声,撞出老大一个洞。

    小女巫‘噫’了一声,不忍直视,攥着的拳头展开,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呼!呼!”

    一团鹤形的橘红色火焰出现在石川右京的身侧,两道身影从火光中走了出来,一个高挑,一个低矮。

    火鹤在石川耳畔轻唳一声,忽闪着翅膀,化作一蓬火星消失不见。

    “啥情况,”坤鹏猎队的炮手大着嗓门嚷嚷起来:“我们的魔法阵还差一点儿就要布置完成了,什么事比魔法阵更重要?”

    话虽如此,但从火光中出来后,巴林的机关炮就始终稳稳的端在手里,炮口四处谨慎的寻觅着,手指死死扣着扳机。

    与粗中有细的矮人不同,猎队的占卜师是表里如一的慎重。

    她摩挲着怀里的水晶球,侧脸仔细感悟着市场里每一点细微的魔法波动,眉宇间露出几分严肃。

    “时间线在这里出现紊乱。”女巫自始至终闭着眼,但并不影响她对周围的环境做出清晰判断:“你们遇到谁了?队长在哪里?”

    “我还活着!”远处仓库里传来张伯仁粗声粗气的抱怨:“呸呸……臭不要脸的家伙,临阵逃脱,胆小如鼠!”

    “他在骂谁?”矮人把原本抓在手里的机关炮拎起,扛在肩上,歪过头看向另一旁的麦冬,似乎刚刚发现她周围的蓝色光罩:“……你又被弗洛伯毛虫攻击了吗?”

    弗洛伯毛虫是一种粗短的植食性蠕虫,分泌的黏液在魔药学中有广泛应用,除了长得丑了点,对巫师几乎没有任何攻击力——小女生除外,她们似乎能够被这种丑虫子的外形攻击,每年都不乏小女孩儿在毛毛虫前晕倒的案例。

    麦冬就曾被一只弗洛伯毛虫吓的进入降灵状态,因此经常被巴林嘲笑。

    “这里没有弗洛伯毛虫!”小女巫隔着蓝色光罩,气急败坏的叫道:“那件事你还要说多少遍!队长是跟一头羊打架输了,所以才骂人……骂羊!”

    “一头羊?”矮人巴林眨眨眼,有点跟不上小女巫的聊天节奏。

    “羊?”女巫朱玲则敏锐的注意到这个字眼,转头看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石川:“……是我想的那头羊吗?”

    剑客默默点头。

    女巫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水晶球闪烁起不规律的光芒。

    巴林后知后觉,看了看倒在仓库前的那头凿齿,再看看不远处的石坑,然后把扛在肩上的机关炮重新拎在手里,打开保险。

    “它在哪儿?”矮人粗声粗气的问道。

    “跑了。”石川简短回答。

    “跑了?”巴林扬起眉,机关炮的枪管卡拉拉作响:“你为什么不去追?”

    “不追是对的。”张伯仁的声音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从火场与烟雾中传来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晰:“谁也不知道那头羊在打什么主意……在这条时间线上,我们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绝不分散是作战的第一要素。”

    “它跑不掉。”石川右京歪了歪脑袋,他的耳畔,一只翠绿的纸鹤正在欢快的拍打着翅膀:“我一直在盯着它……目前来看,它刚刚跳下寂静河,沿着河底向上游出发。”

    说话间,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已经走到几位猎手身旁。

    他拍打着身上尘土,看了看一团乱麻的市场,重重叹口气。

    “这里就这样吧。”男巫挠了挠头,放弃扑火的打算,目光循着黑山羊在围墙上撞出的豁口向外看去:“至于那头羊……被我们打岔后,大概率不会回我们之前预设的战场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时间线上游任何细微的变动,传导到下游,都会变得面目全非。所幸这次黑山羊与他们见面的时间只是稍微提前了一点,可以预期的变动也在控制范围内。

    矮人揪了揪自己的胡子。

    “所以我讨厌顺着时间线作战。”他粗声粗气的抱怨道:“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随手打死的一只青蛙,会不会引来撒托古亚关注的目光。”



    黄花狸蹲坐窗台上,爪子下按着一条小黄鱼。

    鱼皮被炸的酥脆金黄,焦香四溢,早已被炼去了最后一缕生机,只余下那双惨白的鱼眼,直愣愣的盯着灰白色的天空,眼中偶尔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只不过黄花狸的注意力并不在这条小鱼干身上。

    它正眯着眼,打量着那些匆匆路过三有书屋窗前的黑袍巫师们,偶尔目光也会越过重重高墙,落在镇子其他角落。

    吴先生躺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本没有封皮的线装古书,黑框的圆眼镜已经滑落到他的鼻尖,却丝毫不影响他继续打盹儿。

    摇椅旁边。

    小茶炉里的火已经烧了一晚上,炉膛堆了一层厚厚的白烬,只剩下几块暗红色的木炭,在白烬中有气无力的闪烁着,吞吐着它们为数不多的热情。

    呜呜!

    红泥小茶壶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示意它肚子里的茶水又烧开了。

    它的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书店老板,但窗台上那只花猫却对此无动于衷——当然,也不是全无反应,黄花狸听到茶壶的尖叫后,倒是抖了两下耳朵,蜷起耳廓里的软毛,堵住了那股噪音——吴先生扶了扶滑落的眼镜,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几点钟了?”

    他摸了摸那口红泥小茶壶,感受着壶身的温度,茶壶在他的手中舒服的打着呼噜,咕噜咕噜的,像极了一只午后晒太阳的猫。

    黄花狸甩了甩尾巴,没有搭理书店主人的问题。

    “不用盯着了。”吴先生端起茶壶,啜了一口茶水,有些无奈的瞥了花猫一眼:“有这点儿功夫,你还不如去打会儿呼噜。”

    “你真的什么都不管了?”黄花狸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书店主人:“我必须提醒你,现在外面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每隔一秒,未来就多十几种可能性。就在刚刚,我看见那头黑山羊顺着寂静河一直往上游跑去,而按照之前的观测,它现在应该回到沉默森林里面去了。”

    吴先生放下那个红泥小茶壶,向后靠了靠,重新舒舒服服的倒在躺椅上。

    “未来原本就应该有无限种可能性。”他半眯着眼,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如果什么事情都那么确定,这个世界未免也太乏味了吧。”

    “让你‘感到有趣’的代价是这个镇子、这所学校、这座岛、甚至这个世界,陷入未知的风险中。”黄花狸嘴角的胡须翘起,猫脸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不是一只猫,不应该像我们一样任性……把那个孩子带回来吧,他的存在已经成为最大的变数了。”

    “未知与确定,混乱与秩序,就像两条互相咬着尾巴的阴阳鱼,”吴先生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渐渐低不可闻:“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那么绝对的未来……”

    黄花狸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爪子下的小鱼干。

    第一次,它感觉小鱼干也没有什么滋味了。

    ……

    ……

    一条半透明的淡蓝色大鱼停在了寂静河一处僻静的河湾里。

    鱼身上布满了繁复的白色符文,在晨曦中闪烁着迷人的色彩,腹部的两支鱼鳍时不时轻抖一下,在大鱼身下漾起一圈圈漂亮的涟漪,传递出一阵阵摄人的魔法波动。

    “为什么停下来了?”鱼肚子里突然传出一个男巫的声音,或许因为在鱼肚子里的缘故,这个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前面就是第一大学守护法阵,”另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回答着,显得有点底气不足:“我们还要跟上去吗?会不会被学校的老校工们抓起来打死……”

    第三个男巫声音在鱼肚子里响起,显得有些焦躁:“现在是关心那些老头子的时候吗?他们都在黑狱,我们是在给他们打工!”

    张伯仁的脑袋从大鱼左眼所在的位置钻了出来。

    石川则从大鱼右眼的位置钻了出来。

    “怎么样?”坤鹏猎队的队长看着数米之外那层薄如晨雾的淡金色结界,皱着眉,转头看向自己的游猎手。

    石川右京的手平平举在眼前,那只翠绿色的纸鹤在他手心上空欢快翻飞着,留下一串淡绿色的符号。

    “它已经进去了。”剑客简短回答道:“通过河底一处结界缝隙。”

    “学校的守护法阵也有缝隙?”即便亲眼所见,猎队队长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简直见鬼了!”

    “守护法阵是防鬼的。”猎队的游猎手一本正经反驳道:“即便是鬼,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穿过这层结界。”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堡垒内部开始失守。”蓝色大鱼腹部,传来猎队占卜师的声音:“水晶球告诉我,这处缝隙有鱼人、阿尔法、老鼠以及某些月下氏族的气息。”

    “应该是血友会的黑市渠道。”矮人巴林立刻给出了自己的猜测:“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总能搞到外面各种稀罕货色,谁都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秘密渠道。”

    张伯仁重重叹了一口气:“简直丧心病狂。”

    他盯着大鱼身下漾起的层层涟漪,停了片刻,重新看向游猎手:“这条支流通向什么地方?”

    石川手指微动,翠绿色的纸鹤重新扑闪起翅膀。

    “临钟湖。”游猎手确认道。

    “现在几点钟了?”张伯仁低头询问道。

    “差十分钟七点。”鱼腹中传来占卜师的声音:“今天是周六,这个时间点很少有学生会滞留在湖畔附近。”

    “如果继续追捕,可以在那头羊蹿出湖底之前拦住它。”猎队游猎手同时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但我们必须考虑到鱼人部落……它们有可能会在我们狩猎的时候找麻烦。”

    鱼腹中传来矮人略显暴躁的声音:“我们连学校的结界都突破了,还会在意那些臭烘烘家伙的意见吗?”

    “确实,”张伯仁看了看石川,然后摇着头,看向那淡金色的结界,舔了舔嘴唇,眼神中露出一丝笑意:“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觉得,呆在黑狱里的那些老头子,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选择。”

    片刻之后,蓝色大鱼一甩尾巴,轻巧的沉入汩汩的寂静河中。



    坤鹏猎队的年轻猎手们算清了方方面面。

    唯独错漏了一点。

    现在是学期末,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所以这个周六的早上,并不像往常周六那样平静。天蒙蒙亮,书山馆前就排出了长长的队伍,等待入馆自习。

    队伍一头停在了书山馆的玻璃门前——早上七点钟管理员才会打开那扇象征知识海洋的大门——另一头则弯弯曲曲,在图书馆前的小广场绕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临钟湖畔。

    而且每时每刻,队尾都在延伸。

    仲夏时节,万物至此皆盛,晨雾过后,便有暖洋洋的太阳了。湖底沉睡了一晚的鱼人们浮出水面,露出狰狞的面孔,贪婪的吮吸着湖面残留雾气里弥漫的那些灵机。白色的水牛慢吞吞划过水面,时不时伸长脖子,卷一口岸边的嫩草。还有那些火红色的大鸟,从翅膀下抽出半个脑袋,偷觑浮在水面觅食的小鱼儿。

    延伸到湖畔的队伍中,年轻巫师们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摇头晃脑背诵着那些似乎永远也记不住的名词解释与药剂配方。

    一切都那么正常。

    当然,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感到临近考试时的压力。也不是所有排队的巫师,都在全神贯注的复习。

    总有几个滥竽充数的家伙,既不想浑浑噩噩浪费时间,又没有足够的定力去复习功课,只能排排队伍、在图书馆里打个盹儿,以示自己也曾努力过。

    也总有一些年轻巫师,打着复习功课的幌子,在明媚的阳光下谈情说爱。

    距离那条蜿蜒的队伍不远处,在临钟湖畔,一座玄色假山之后,一对年轻的男女巫师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两人坐在假山后的长椅上,耳鬓厮磨着,小声议论着昨天晚上校园里回荡的钟声。

    昨天夜里,第一大学校园范围内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了许多睡梦中的学生。这成为今天早上许多人见面后的谈论的第一个话题——甚至超过‘你吃了吗’与‘今天天气不错’这两大传统开场白。

    只不过由于学校还未发布统一公告,学生们的消息来源五花八门,截止目前,并无准确说法。

    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昨天夜里,一群刚刚从火山口苏醒的史矛革火龙从沉默森林飞了出来,试图溜进第一大学的猎场捕猎,然后学校敲响钟声,惊走了那些火龙。这种说法得到了从贝塔镇传来的某些消息的支持,据说贝塔镇北区巫师昨天一晚上都在紧急调动,防范来自沉默森林的风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说辞。

    比如有人说是关押妖魔的实验室发生了实验体逃脱事件;也有人说是学校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巫师辞世,敲钟送行;还有人说是学校安防体系在做预警训练;等等。

    当然,这种话题属于谈情说爱的边角料。

    风花雪月才更适合热恋中的年轻人。

    就像现在。

    男巫在湿润的泥地里挖出个小坑,丢进去一把种子,然后念动咒语,须臾之间,地上便长出一蓬娇艳美丽的玫瑰花,花朵打开后,散发出馥郁的芬芳,让人望之而沉迷。

    “书上说,玫瑰的花香可以治疗头疼,”男巫单膝跪在湿漉漉的地上,扶着那捧玫瑰花的花托,勇敢的看着女巫:“每天看不到你的时候,我想你想的头都要炸了……所以我学会了怎么种玫瑰花,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了你。”

    女巫听着这充满诚意的土味儿情话,笑靥如花。

    这给了男巫莫大的勇气,他立刻摸出一把小刀,似乎想把这捧花割下来,送给恋人。但女巫立刻阻止了他这种粗暴的举动。

    “等等,”她按住他的手臂:“把这些花留在这里,自由自在的生长就好了……我不喜欢把摘下来的花插进瓶子,然后摆在家里,那样让人感觉是一种谋杀……或者是在参加葬礼。”

    男巫迟疑了半毫秒,便收起了小刀。

    “花的葬礼吗?”他显然没太理解女巫细腻的心思,但不代表他会愚蠢到反驳女巫的观点:“确实,我也认为摘花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我们完全可以用魔法盛开一大捧更漂亮的鲜花。”

    说着,他低下头,吻了吻那蓬玫瑰。

    “你们安全了,”他夸张的祝福着,忽然转头,看向女巫,眼神亮晶晶的:“这些花闻起来香,亲的时候甜甜的,不信你尝尝……”

    说着,他便把刚刚亲吻过花的嘴唇向女巫凑了过去。

    女巫害羞的躲来躲去:“别,别在图书馆前面……”

    “为什么?”

    “我在书上看过,图书馆就像无知海洋里的一座小岛,周围遍布礁石与漩涡,”女巫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双眼盯着男巫领口的扣子,身子绷紧象一块木头:“……或许我们应该找一片平静的海域。”

    说到最后,似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忸怩着侧过脸,看向临钟湖。

    似乎湖里那平静的水面,能倒映进她的心湖,让她重新找回理智。

    湖里的水牛与红鸟安静的漂来漂去,假装没有看见这对儿局促的年轻巫师。鱼人们早在学生聚集起来的时候,就重新沉回水底。

    湖面无风,水波不兴。

    就在女巫盯着那如鉴湖水看的时候,平滑如镜的湖面,忽然漾起层层波纹,细碎的水珠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沿着波纹的皱壁剧烈跳动着。

    顷刻之后,一抹绿色刺破水面,直冲向半空中。

    仿佛一条求偶的水蛇,支起了它的身子,凭空舞动。

    女巫早已忘记她之前的尴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根越来越粗、越来越长的藤蔓,檀口微张,一时失语。

    男巫得不到女巫的回应,顺着女巫视线望去,才看到那根藤蔓,顿时也愣在了原地。

    水面波纹荡漾的越来越剧烈,湖面的水牛与那些红色大鸟们惊慌失措,四散逃离,又有湖中鱼人浮出半个身子,挥舞着手中的钢叉铁棍,冲着那藤蔓恐吓般咆哮。

    混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少顷,一道身影顺着藤蔓攀爬而上,越水而出。

    是一位身材窈窕,身着黑袍的美女。



    “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第一大学吗?”

    湖中浮起的美女抹了把脸,甩了甩发间水珠,向着岸边那对年轻男女巫师嫣然一笑,猩红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两颗剔透的红宝石,令人望之而沉迷。

    岸上的女巫仍旧在发呆。

    倒是那名男巫,听到美女的问题后,下意识点了点头。

    虽然他的眼神还是有些茫然——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这位美女有点眼熟。但一时片刻,他却舍不得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想多看两眼。

    美女瞟了一眼两位学生身上的红色长袍,心下多了几分肯定:“九有学院?”

    男巫缓缓点了点头,心底再次飘过某些念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而他的女伴,自始至终都一脸呆滞,似乎还没从那株青藤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

    湖中的美女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眉头蹙了蹙,低头向下看去。

    男巫顺着美女的目光向下看去,这才注意到湖面冒出了第二个脑袋。

    那也是一个有着一双红眼睛的家伙,身上还穿着九有学院的袍子,浑身湿漉漉的,不过面相看上去比那位美女还令他眼熟。

    第二个从湖里冒出来的家伙手中抓着一支符枪,经典雷明顿双管造型,枪身上布满了明黄色的风车状符文,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名为‘危险’的气息,源自巫师的直觉令他双眼感到一阵刺痛。

    这份刺痛让他下意识闭了眼,脑海反而维持了一丝清明。

    在这丝清明中,他回忆起刚刚看到的那两双红色眼睛,内心陡然升起巨大的恐慌。再次睁开眼,他的手已经按住腰间的法书,清心咒淡绿色的光晕同时笼罩在他与女伴的身上。

    “快点,不要挡道!”

    第二个从湖里冒出来的家伙用枪口戳了戳那位漂亮女妖的腰,态度恶劣,然后他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噫?回来了!”

    旋即,他注意到岸边站着的那对年轻男女巫师。

    “劳驾,”湖里冒出的家伙晃了晃手中的雷明顿,急不可耐的追问道:“现在几点了?……我是说,几号了?期末考试还没结束吧!”

    回答他的,是岸上男巫鼓起勇气砸过来的一把黄色符纸,以及岸上女巫那刺破天空的尖叫声:

    “妖魔啊啊啊啊!!”

    ……

    ……

    当岸上那位女巫尖叫起来的时候,郑清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太累了。

    从潜入博物馆、冒险通过那面魔镜、然后进入幻梦境,他经历了一段令人精疲力尽的漫长旅途。

    诚然,在这段旅途的过程中,他睡过一两次,但睡梦中的经历却称不上安稳,反而愈发强化了他的疲惫。

    尤其最后那段旅程。

    在恩格拉老宅直面异化的黑巫师,攀登克喇山承受土著神灵们遗留的回响,然后抵达山顶,种出那株青藤,在罡风与空间裂隙挤压下努力向上爬,不知爬了多久,才最终回到学校。

    前一刻,郑清的意识还停留在他们一行人爬入重重厚重的云层,被云层中浓郁的水汽包裹,几乎不能呼吸。

    后一刻,当他屏着呼吸爬出那片‘云层’后,讶然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第一大学。

    临钟湖熟悉的景致,以及四周弥漫的舒适气息,令年轻巫师心底骤然放松了下来。也因此,当岸上那名男巫突然向他砸了一把符纸过来时,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与他相反,自从当了俘虏之后,尼基塔自始至终都提心吊胆,唯恐年轻公费生手指一抖,一枪把她送去忘川河畔。

    而当她顺着青藤爬出水面,意识到一行人已经回归第一大学后,这份警惕便达到了最高点。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会低估第一大学对一头悬赏令上妖魔的态度。

    所以,当那几张符纸倏然射来,女妖双眼一凝,浑身妖气骤起,披肩长发无风而扬,源自妖魔的天赋一瞬间被她发挥的淋漓尽致。

    符纸半路而落,在妖气攻击下化作几朵橘黄色的火团。

    岸上的男生双股战战,一把将女巫拨向身后,双眼死死盯着湖中那株巨大的青藤,以及顺着藤蔓爬出水面的‘两头’妖魔——因为红眼的缘故,他误以为郑清也是妖魔。

    “快跑,”男巫哑着嗓子,头也不回的冲身后女巫喊道:“快去叫人!我帮你挡住它们!快跑!”

    女巫扯着他的胳膊,哭哭啼啼着,不肯离去。

    郑清这才意识到对面可能有什么误会,他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一下:他只是眼睛‘充血’了,不是妖魔。倘若他真的是妖魔,绝不会给对面那两位同学演绎苦情戏的机会。

    但他忽略了,自己旁边真的有一头妖魔。

    而且是通缉令上,被悬赏的巫妖。

    就在那几道符纸被尼基塔的妖气击破,化作几团火球的同时,原本安安静静隐藏在第一大学许多角落的符文骤然亮起——

    从实验楼前那尊‘泰山石’的立碑、到环湖长廊凉亭的立柱,从书山馆一楼大厅的牌匾、到九有学府围墙上的脊兽,从学府门前的石狮、到看守宿舍里的青铜小兽倪五爷。

    涌动的魔力剥去破碎的石皮、斑驳的铜绿、以及潮湿的青苔,一枚枚金色的符文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化作一个个节点。

    一条条金色细线在这些节点之间相互勾连,汹涌的魔力在这些节点之间疯狂涌动,整座学府都在这股沉重的魔力之下低声呻吟。

    嗡嗡!

    一张耀眼的金色大网,带着魔力的颤音,突兀的浮现在半空中,笼罩了整座九有学府。强横的气机瞬间锁定了那株青藤,以及青藤上的尼基塔。

    女妖脸色惨白,毫无抵抗力的瘫软在地。

    只是须臾之间,那张金色大网便由虚化实,收缩至学府中院。

    呼呼!!

    沉重的压力下,郑清手中符枪上那些风车状的符文微微亮起,呼啦啦转起了,抗拒着那张金色大网带来的压力。

    嗡!!!

    金色大网上纵横交错的细线颤抖的愈发厉害。

    然后郑清惊恐的发现,他也被半空中那股强大的气机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