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狱古堡。
夜色笼罩着这片漆黑的世界,仿佛沉重的铁块,压迫着每一个有意识的心灵。
苏施君站在古堡一处高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黢黑的世界,眼神微动。她感觉自己正看着一头箕坐在黑色幕布下的洪荒巨兽,张开四肢,蛮横而又无礼的俯瞰着这片枯萎与死亡弥漫的土地。
从踏足这座古堡,一直到现在。
但与此同时,女巫又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隶属于黑狱的死寂正在缓慢褪去,外来的勃勃生机从冥冥中缓缓降临,浸润那片黑色,使这座世界变得越来越‘活泼’。
米尔顿与魂不语对魔法战争的解释,让她对这份‘活泼’的来历多了几分认知——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成就大巫师后,她对‘时间’有了更深的敬畏,也因此,对于战争双方肆意摆布时间线的行为,令她深感忧虑。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联盟在对待‘战争’这个选项时显得格外谨慎。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女巫的不安。
魂不语忽然抬起胳膊,把手按在了米尔顿·卡伦的肩膀上。
“干嘛?”
吸血鬼先生端着酒杯,斜乜了幽灵先生一眼:“我对幽灵不感兴趣的。”
这种俏皮话一点也不好笑。
魂不语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战场上,是生与死距离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容易看透心灵的地方。”幽灵先生的声音有些飘忽,一如他话语中想要表达的意思:
“不论巫师还是妖魔,在战场上对峙,总能很轻易看透对方眼神中的坚定或者动摇。而对于意志动摇的巫师,危险总会轻易找上门……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神秘学的原理,或许这也是墨菲定律的一个衍生概念……但我知道,上战场之前,我们需要坚定自己心底的信念。”
苏施君发间的狐耳微微一动,她感觉魂不语这番话像是对自己说的,但又似乎只是在提点米尔顿与威廉——毕竟五位上议员中,他俩阶位最低。
“您到底想表达什么?”米尔顿公爵有些闷闷不乐的撇撇嘴。
幽灵先生语气温和的解释道:“我注意到你有些心神不定,米尔顿,在上战场之前,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心神不定?哦……那一定是因为我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了。”吸血鬼先生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眼角瞥见窗前那几条青色的狐尾,立刻补充道:“……而且,这里有让我心神摇曳的存在。”
“嘁。”威廉·塔波特发出短促刺耳的嗤笑,声音中充满了鄙夷。
吸血鬼先生习以为常,听而不闻。
魂不语再次叹口气,指了指一直坐在沙发间沉默不语的公孙病:“缺乏睡眠与心神不定是两种状态,你可以看看公孙病先生,他眼神里的那种沉凝与镇定,看上去就令人心安。”
米尔顿闻言,很感兴趣的回过头,看了铜甲尸一眼。
“哇哦,”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夸奖道:“公孙先生眼影不错,哪里买的?”
苏施君背对着吸血鬼,不为人知的翻了个白眼。
公孙病慢悠悠的抬起眼皮,扫了米尔顿一眼。
“天生的。”他简单回答道。
米尔顿冲魂不语歪了歪脑袋,耸耸肩,摊开手:“所以,您看,这不是我的错。我们这一族天生气色就差一点儿。”
幽灵先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浑身灵光闪烁,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这头吸血鬼抱有太高期望——这纯属浪费时间。
恰在此时。
咯噔,咯噔。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少顷,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休息室大门打开,一位穿着红色长袍,披着宽大黑色斗篷的女巫,带着四位随从,出现在诸位月下议会上议员们面前。
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黑眼圈,却不知是涂了眼影还是缺乏休息。米尔顿冲魂不语眨眨眼。幽灵先生视而不见。
“打扰!”
那位女巫并未注意到上议员们的小动作,她按着腰间的法书,低头,简单致敬后,径直报告道:
“收到联合本部指令,现调月下议会诸位上议员进入战场!请诸君移步外堡监狱塔楼!”
公孙病、魂不语、苏施君、米尔顿、威廉,五位上议员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位传讯女巫的身上,沉重的目光压力甚至令她腰间的法书绽起微微毫光。
“这就开始了吗?”
米尔顿·卡伦放下手中的酒杯,伸了个懒腰,语气中却丝毫没有大战来临前的紧张:“……还真是,出乎预料的突然呢。”
传讯女巫微微低头,按着法书,侧身,四位随从齐刷刷敬礼,为几位上议员让开出入大门的路。
呼!
沉默寡言的公孙病率先起身,身后的大氅在这间宽大的休息室里卷起一股旋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一时间,整座古堡似乎都在跟随着他的脚步颤抖。
紧随其后的,是一直站在落地窗前,距离门口更近一些的苏施君。她身后四根青色的狐尾在那股旋风中微微摇曳,显得警惕而不紧张。
米尔顿与威廉亦步亦趋,仿佛两个门神护卫,一左一右缀在女巫身后。
这么一来,魂不语倒落在最后,所幸他并不在意这点细节,笑眯眯的跟了上去。
出门走了几步后,苏施君忽然皱了皱眉,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玉镯。青色的玉光在镯子上乱跳,传递出一阵阵急促的魔力波动。
“发生了什么事?”米尔顿立刻注意到这一点,关切的问道。
“需要我做什么?”威廉也毫不迟疑的表态。
女巫微微蹙眉,没有在意两位男巫的殷勤,语气显得有些迟疑:“我也不清楚……但是学校的守护法阵被激活了。”
走在最前方的公孙病脚步顿了顿。
“第一大学?”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显露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道。
“是。”苏施君立刻回答道:“姚院长离开学校前,将守护法阵的控制权暂时交给了我,因为博物馆出了一点意外,我收到了丹哈格的质询函……早上离开学校时,我把守护法阵的灵敏度调到了最高。只要监测到高风险目标,允许法阵做出最强硬的反应。”
“高风险目标?”
米尔顿闻言,语气多了几分好奇道:“比如?”
“很多,”苏施君摸着手腕上的镯子,目视前方,语气平静的回答道:“比如通缉令上的妖魔,或者不受学校欢迎的黑巫师;再比如某些星空深处的存在……裹挟了沉默森林的黑潮,冲击校区。”
她想起不久前见过的科尔玛,想起郑清在北区遇到的那头外神投影,想起可能蜷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波塞冬,眼底多了几分忧虑。
米尔顿则干笑了两声。
他想起与月下议会有往来的那些黑暗议会的巫师,想到那只偷偷摸摸的大老鼠,有点心虚的左右张望了一眼。
众人心事重重,一时无言,走廊中只能听到一片清晰的脚步声。
片刻后,威廉·塔波特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需要通知一下学校吗?”
“我拥有的只是临时控制权,”苏施君摇摇头,认为并无必要:“既然我都知道了,那么学校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这不影响我们通知学校。”与她相比,魂不语显然更老练一点,他飘向侧前,低头看着那位带路的传讯女巫:“……所以,麻烦通报一声吧。”
“是!”
女巫低头应喏,抽出一张淡黄色符纸,念动咒语。
手指微动,一只细嘴纹眼的纸鹤带着一溜火光,消失在了她的指尖。
……
……
距离月下议会休息室很远的古堡另一侧。
九有学院的院长姚教授正在几位黑袍巫师的陪同下,行走在一条昏暗悠长的走廊里,其中一位蓝色长发的女巫正捧着一份备忘录,语速飞快的念着:
“时间线前置作战已接近尾声,我方在四十九条主时间线中的四十八条已经均确立了优势地位,击退三十一支妖魔战队,击溃十七支妖魔战队,占据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俘获A+级以上通缉令妖魔一十五名,其中包括准大巫师阶位的死亡先知希普顿修女,以及迷雾多罗、迷雾卡特、迷雾诺斯、冰山弗兰肯特、漩涡鬼索、海神黄岳等六名妖魔战队队长……”
“等等,”老姚抬抬手,打断蓝发女巫的陈述:“我只不过出去找老朋友聊了一小会儿,怎么感觉错过了好多事情……这还没开战吧,我们已经把迷雾号打沉了吗?怎么能一口气抓来三头迷雾号的战队队长!确定它们不是在搞什么阴谋?”
旁边一位脸色蜡黄,抬头纹很深的男巫立刻回答道:“参谋本部也有相同的疑虑,所以那些战俘在脱离时间线后第一时间便被悉数送往中庭,为玄黄木加餐了……也正是因为吸纳了太过丰厚的妖魔血气,导致玄黄果提前成熟。”
“所以你们着急忙慌把我叫回来了。”姚教授恍然着,点点头。
蓝发女巫停顿片刻,补充解释道:“但根据阳明子大巫师卜算推测,这些被俘获的妖魔属于‘毒饵’,是海妖与巫妖为了锚定玄黄木确切位置而刻意提供的‘祭品’……所以,在玄黄果成熟的同一时间,妖魔联军也获得了相应坐标与消息。”
“嘁,”姚教授摇摇头,嗤笑一声,点评道:“迷雾还是一贯心狠手辣,或许在他眼里,只有大巫师才算同类……其他妖魔都是消耗品。殊不知因小失大,放弃时间线上的争夺,整场战争已经失败了一半了。”
“如果他无法准确锚定玄黄木所在,整场战争在开始之前就全失败了。”老姚身后不远处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用几个注册巫师的性命换夺取玄黄果的机会,这是一笔非常精明的买卖……算不上心狠手辣。”
教授回过头,是占卜学的易甲子教授。
“算卦的心都脏。”老姚咬着烟斗,鄙夷的看了易教授一眼,用力哼了一声:“或许在你们眼里,这个世界只有命运之线纵横交错出的棋盘,以及落在线上的一颗颗棋子吧。”
青白色烟雾缭绕在两位教授身旁,却遮不住易教授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非常精妙的比喻。”易教授微微一笑,丝毫没有因为老姚的评价而生气:“只不过大部分占卜师,包括我,距离您说的境界还非常非常遥远。”
“我很忙,”老姚没有耐心与易教授继续神神叨叨:“我刚从外面回来,不要打扰我听简报……你不在参谋本部调兵遣将,跑到我这里来干嘛?”
“命运的安排。”易教授耸耸肩,指间玩弄着一枚古朴的铜钱:“我只是在追逐那道最醒目的变量,没想到会遇到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的。”
蓝发女巫闻言,收起怀里的备忘录,微微低头,向后退了两步。其他随从的黑袍们也主动后退,将谈话空间留给了两位大巫师。
姚教授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股浓郁的烟气。
“真见鬼,”他咕哝着,继续向走廊尽头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刚刚小于提到时间线前置作战中,我们在四十八条主时间线上取得了优势地位……剩下那一条呢?”
“不知道。”易教授干脆利落的回答道:“或许是对方,或许是我们,在那条时间线上引入过多变量,导致那条时间线被命运迷雾遮掩……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条时间线上出现了更高位格的‘规则之力’。”
听到‘规则之力’几个字,姚教授飞快的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几位黑袍随从低眉顺眼,仿佛没有听到教授们的谈话。
“有关部门?”他收回目光后,瞥了易教授一下,轻声确认道。
易教授摇摇头。
“这就是我追逐那道变量的缘故,”说着,他指间那枚铜钱跳跃的愈发灵动,眼神空洞的盯着阴影绰绰的长廊:“受相关协议约束,‘有关部门’并未参与此次黑狱作战安排。所以大家都很好奇,那股力量从何而来……”
话音未落,一声轻柔却清晰的鹤唳突兀响起。
旋即,一团火光闪过,一只细嘴纹眼的纸鹤冲出虚空,绕着姚教授盘旋两周,最后落在他的指尖上。
噗。
火光熄灭,纸鹤张开双翅,平铺成一张信纸。
老姚低下头,仔细看着上面传递的讯息。
易教授则微微挑起眉毛,轻呵一声:“嚯……真亮!”
能够让易教授评价一句‘真亮’的,自然不是那只纸鹤爆出的小火球。
而是与那张信纸连接在一起的命运之线。
当占卜学教授盯着那条线,在心底飞快计算的时候,老姚已经看完信纸上的内容,咬着烟斗,将信纸收进了怀里。
“学校出事了?”易教授目光空洞的盯着远处,用不经意的语气随口问道——对他而言,这并不困难,他一眼就能看到那条‘很亮’的线尽头缀在什么地方。
“嗯。”老姚吧嗒了一口烟斗,喷出一股浓郁的烟气,眉头紧皱,看上去心事重重:“按照之前的推算,玄黄果应该在半个月以后成熟,所以这段时间我安排小苏暂时帮忙看家……”
“哪个小苏?”
“男娃娃们都喜欢的那个。”
“哦。”
“……只不过看上去计划赶不上变化。”姚教授重重吁了一口气:“今天早上,她原本是去丹哈格参加质询会,却在半路意外收到黑狱的紧急征召……然后学校守护出现了临时空缺……就这么短时间,守护法阵被激活了。”
“真巧。”易教授目光中的空洞渐渐消失,眼底重新充盈了几分神采。
“命运之下,没有什么巧合。”姚教授把烟斗从嘴边拿下,在墙上磕了磕,磕掉烟锅里的灰烬,然后重新塞满杏红色的烟丝:“……不过不要紧,学校有足够的能力守护自己。我只是觉得这种被撩拨的感觉很糟糕。”
……
……
与姚教授同样感到心情糟糕的,还有第一大学的副校长,石慧女士。
此刻,她正站在一株高逾十数米,玄叶黄实的大树前,盯着树下气根卷着的几道人形身影直皱眉头。
临近战前,为了防止出现某些不可控的变数,参谋本部下达了‘清除令’,集中处决一批风险度较高的囚徒——其中既包括在时间线前置作战行动中捕获的妖魔,也有部分在黑狱关押很长时间,从新世界移送而来的俘虏。
所谓‘处决’,其实就是把这些囚徒送到玄黄木下,用祂们的血肉灵机,为这株大树补充营养。
原本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玄黄木的胃口向来很好,对于送到气根边的食物来者不拒。但谁都没想到,今天却出了意外。
在‘吃掉’那些妖魔后,玄黄木上挂着的果子竟然被意外催熟,导致整株大树陷入混沌沉眠状态,而其他一齐被送来的俘虏们就成了有些尴尬的存在。
倘若把祂们从气根中解救出来,重新关回牢房,一则需要浪费更多人手看管,二来也可能让玄黄木不高兴——它对自己的吃食一向看的紧,万一巫师们在移动‘食物’的时候把它从混沌中惊醒,影响了玄黄果的品质,这种风险谁都承受不起。
而如果对那些‘食物’视而不见,也有相同的风险。谁也不知道气根中的俘虏们是什么状态,万一祂们还有一丝清醒呢?当战争爆发后,这些‘食物’就成了最大的风险。
因为太过敏感,即使最精明的占卜师也无法给出准确的处理意见,所以最后参谋部只得将这件事上报两位副校长。
于是石慧不得不在这种关键时刻,回到古堡内城,来到这株古木下。
因为心情很差,所以她没有露出成年女性的形态,使用了那副明眸皓齿的少女模样。这样便可以随意乱发脾气而不会让人感到违和。
微风拂过树梢,一片赤黑色的玄叶从枝头晃晃悠悠落下,飘落女巫眼前。
石慧伸手,将那片叶子捏在手里。
“现在被裹在气根里的,都有谁?”她有些烦恼的揉着手中那片玄叶,红黑色的叶子在她指尖被慢慢揉碎,化作一缕缕醇厚的灵机,融入她的气息中。
负责照料玄黄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巫师,身材高大,拄着一柄鹤嘴锄。
“从新世界送来的几位异界神祇,”老巫师声音平静,并不像周围其他狱卒们那样,被石副校长恶劣的语气吓的战战兢兢:“都是在开拓战役中被捕获的老派神灵,失去信仰供奉后,已经失去大半威能,名单在这里,分别是……”
“我不想知道那些名字超过一百个单词的异界神真名是什么!”石慧非常果断的打断老巫师的话,挥挥手:“……跳过这部分,我只想知道,如果前面发生战争,你们能不能确保这些囚徒一直这么安静。”
老巫师沉默片刻,拄着鹤嘴锄的手向上挪了挪,扶住了锄柄最高处。
“我只能保证祂们不会从内部挣脱黑狱束缚。”老人用词非常谨慎:“但如果某位大妖越过你们的防线,出现在我们背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简直没完没了!”女巫抓了抓头发,气咻咻抱怨道:“参谋部那些占卜师没一点用处,每隔一秒我都能看到新的漏洞……”
“当你试图窥伺未来的真相时,就要学会承受命运的反噬。”老人心平气和的回答道:“我以为这一点,每个刚刚入校的学生,在第一节占卜课上就应该学会了……黑狱的守卫并没有那么多漏洞,只不过每一次你试图弥补那些漏洞的努力,都在加重这座世界的负担,让它在不同选择间摇摇欲坠。”
两人身后,那些穿着灰袍、黑袍、以及白袍子的巫师们纷纷垂下头,假装没有听见老巫师对副校长大人的说教。
但石慧没办法假装自己的听不见。
“如果给你们增加一架法阵呢?”她打断老巫师的唠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备忘录,羽毛笔在上面飞快点划着:
“我可以临时调拨一套大型的一次性法阵协助你们守护……比如蜀山出品的大五行天衍剑阵、或者学校实验室提供的红尘迷障阵、九曲黄河阵、武侯八卦阵……以及所罗门之钥,只有这五个选择,都是备用品,只此一套。”
“命运的漏洞永远都补不完的,”老巫师重复完自己的态度后,拄在锄头上的手无意识的摩挲了两下,然后迟疑着,点点头:“就要武侯八卦吧……就算对面七八个大巫师冲进来,我们也能多周旋一段时间。”
石慧点点头,手中的羽毛笔在备忘录上一顿,旋即一道流光从纸页射出,投向古堡外层。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一扇高大的暗红色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外面漆黑的世界。
苏施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跟在公孙病身后,缓步走出大门,走上那座被女墙环绕的黑狱古堡最高点——外堡塔楼。
放眼望去,天色幽暗,视野空旷,目之所及,头顶是一片寂寥的世界,间或数道扭曲的电光在半空浮现,一闪而过,隐约渗透出一架架守护法阵强横的气机。
脚下有密密麻麻的符阵,相互勾连,远处基堡中,坐落几道高大数百米的身影,背对塔楼,站在塔楼上,苏施君只能看到一个个笼罩在光环中的后脑勺。
那是驻守基堡的大巫师们。
不时有一支支猎队顺着那些大巫师的手臂与衣袍攀援而上,四下巡逻,为大巫师们处理那些‘癣疥之疾’,仿佛一只只清理寄生虫的犀牛鸟。
这里就是黑狱古堡。
巫师们在黑狱中最大的据点。
玄黄木所在地。
也是即将爆发战争的主战场。
为了守护那株古老而又神奇的植物,第一大学围绕黑狱古堡建立了复杂、庞大的立体防御体系,整个体系从外向内,划分为三层。
最外层,被称为‘外堡’,由三座基堡与一座塔楼构成。基堡环绕黑狱古堡四周,呈正三角排布,基堡就位于正三角的三个顶点处;而塔楼则位于黑狱古堡正上方,占据了整个黑狱古堡的最高点。
更形象的比喻,整座‘外堡’仿佛一座透明的巨大金字塔,塔楼就是金字塔的顶点,基堡则位于金字塔的基底。
塔楼与基堡之间,布置有各种强大法阵,仿佛一层厚厚的龟壳,罩在整个黑狱古堡之上。承担守卫塔楼与基堡任务的,就是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以及第一大学研究院派出的九位大巫师。
研究院的九位大巫师三人一组,驻跸基堡,在基堡四周还环绕有众多装备精良的猎队,巡逻守卫。
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则看守塔楼。作为受征召而来的援军,上议员们在守卫时可便宜行事,或阻挡半空袭来之敌,或支援下方某处受到主攻的基堡。
外堡防御层之内,是正堡。
正堡便是黑狱古堡的主堡,有四座稍矮些的塔楼环绕四周,负责看守这四座塔楼的就是第一大学四所学院的院长与副院长,以及部分高阶猎队。
正堡之内,是防御体系最后一层,也是黑狱古堡的内堡。
玄黄木就位于内堡最深处,掌管内堡出入口的,是第一大学两位副校长——石慧女士与若愚先生。
……
“这座塔楼承受不住我们的真身。”
苏施君环顾左右,摇摇头——诚然,对于她现在状态,这座仿佛小广场般的楼顶已经显得非常空旷了,但如果释放真身,就像基堡里那些大巫师,这座塔楼肯定装不下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的。
“这里原本就不是战斗的地方。”魂不语温和的声音在女巫身后响起:“如果需要出手,我们还得往外多走几步……但我认为学校把我们安排在这里,并不指望几个大巫师去影响整座战场。”
说着,幽灵先生垂手指了指塔楼下方的一座基堡。
“仅仅那三座基堡中,就驻守了九位资深大巫师,”他语气轻松,表情却很严肃:“我们五个人任何一位单独出列,或许只有公孙大哥能够与那些大巫师一战……但学校却让我们占据了外层防御体系的阵眼。”
言外之意,学校认可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拥有超越那九位大巫师的能力。
苏施君立刻醒悟魂不语的未竟之意。
“我已经很久没有研习过那座阵法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视线落回内堡之中,目光有些复杂:“……学校还真是物尽其用啊。”
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合力,可以化出一道堪比传奇的力量,这既是月下氏族没有禁咒却能够成为联盟三大势力之一的最强底蕴,也是米尔顿、威廉两位议员还未成就大巫师,却被当做巫师方最强大战力之一的缘故。
“不一定需要我们出手。”
一直站在塔楼边缘的公孙病忽然开口,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我们身后还有四位院长,还有两位副校长……我们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表达对学校的尊重,以及我们身为月下议会对联盟的责任。”
话音刚落。
笼罩在整座黑狱古堡上空的气机骤然一变。
仿佛一头沉睡许久的巨龙,忽然睁开了眼睛,又像是一座沉寂漫长岁月的死火山,火山口突然冒出了一缕浓烟。
一股由无数细小光点组成的洪流从内堡喷涌而出,直冲天际,旋即散开,如同一支灿烂的烟花,星星点点,布满漆黑的夜空。
只是片刻间,那些细小的光点便骤然涨大,化作一盏盏米许高低的巨大天灯,凌空旋转着,相互勾连,构筑起一道庞大的阵式,洒落无尽光辉,将黑狱古堡以及周围方圆数百公里照的一片通明。
整座古堡一改往日幽深沉默的气息,变得锋芒毕露。
“开始了。”女巫低声说着,身后四根狐尾无风自动,缓缓飘摇。
光线覆盖范围之外。
苏施君可以清晰的察觉到,被关押在这片死寂之地的囚徒们,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涌来,仿佛夤夜的黑潮,无声无息,吞没着一座又一座礁石。
夜风拂过,带着女巫那四根狐尾摇晃的幅度大了一些。
苏施君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她身后,一道充满诱惑的气息正随着那股夜风释放开来,向四面八方散去,
直觉告诉她,那就是玄黄果的味道。
可以提纯妖魔血脉、辅助巫师进阶的绝世珍宝。
往日对巫师据点们避之不及的囚徒,在玄黄果的诱惑下,铤而走险。逡巡于黑暗之中,徘徊在光线之外。
“主菜之前有开胃菜,”米尔顿公爵毫无形象的趴在女墙上,摸着自己的红宝石袖扣,顺着垛口向远处张望:“但开胃菜不能是清汤寡水……那会让人没了胃口。”
“能被关押在黑狱中的妖魔,都不是简单货色。”魂不语笑了笑:“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周六的早晨。
加西亚教授像往常一样起床。
作为鱼人通用语的教授,它拥有同僚们无可比拟的优势——它的鱼人身份——但也因此,它需要承受其他外族语教授无需承担的压力。
比如鱼人的相貌、鱼人的体味、甚至某些毫无恶意的年轻巫师提出的很伤人的问题,‘鱼人也会魔法吗’?
所以,每一个在第一大学执教的日子,加西亚教授都会兢兢业业的做出各种准备。
它早早起床,用五彩石打磨了鳞片,然后泡了一个药澡,以祛除鱼人身上特有的腥味,抹上隔绝气息的迈索尔精油,穿上厚重的黑色长袍,别上胸针、袖扣以及五颜六色的徽章,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正经儿巫师。
必须承认,它的这种努力,让许多年轻巫师对鱼人的印象大为改观。
今天是周六,原本他没有课,无需这些繁琐的准备,但图书馆的章先生邀请他去翻译一本古老的鱼人语魔法卷轴,考虑到临近期末,图书馆学生较多,故而加西亚教授今日仍旧像往常一般,做了万全准备。
恰如他所料。
天刚蒙蒙亮,前往图书馆的路上就布满了年轻巫师们的身影。看到拄着拐杖缓缓走在林荫路下的老教授,许多学生都很有礼貌的向他打着招呼,加西亚教授也一一回礼。
直到学府上空浮现那张金色的大网。
“哦,天呐,天呐。”
老鱼人攥着手中的拐杖,仰着头,看着半空中那张嗡嗡作响的网子,喃喃着,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词句:“哦,天呐……梅林在上!”
它的身侧,学生们红色的长袍呼呼闪过,仿佛一团团火光;耳畔响起阵阵急促的呼喊,传递着湖畔正在发生的事:
“有妖魔闯进学校了!”
“据说是通缉令上那头女妖,就是去年劫机的那只!”
“它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因为它还带了同伙儿,一头男妖,拿着符枪一起从湖里钻出来了!听说它们绑架了几个学生……其中还有小孩儿!”
“学校把它们抓起来了吗?”
“还没有……教授们都不在办公室,校工委的值班员也都是学生会的……助教团找不到人……不过守护法阵倒是启动了。”
“不用你说,大家都看得到……看守护法阵的架势,似乎想把整个学府给毁掉!”
“阿尔法堡的人该高兴了……”
加西亚教授听着学生们嘈杂的议论,在原地停了半晌,直到稍稍适应了那张大网对异族巨大的压力后,才回过神——妖魔是从临钟湖里钻出来的?
老人心底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
去年底湖中鱼人部落与学府年轻巫师之间的冲突才刚刚消停下去,倘若这个时候,湖里再闹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恐怕学校就不会‘各打八十大板’息事宁人了。
想到这里,它脸上带了几分焦急,加快脚步向临钟湖走去,同时嘴里仍在喃喃着:“哦,天呐……梅林在上……天呐,天呐!”
临钟湖畔。
一座环湖长廊的凉亭中。
隶属于学生会与社团联合会的干部们是最先抵达现场的‘官方人士’,只不过没有更年长的巫师负责,面对湖面那张震动的金色大网与湖中那株蜿蜒盘旋的青色藤蔓,年轻巫师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事发突然,这些年轻巫师匆匆赶到湖畔后,找不到相关负责人,便很自觉的以雷哲为中心构筑了汇报体系,越来越多的消息以雷哲所在的这座凉亭为中心汇聚了过来。
“院长办公室没人,”
一团火光在凉亭中绽开,露出裁决猎队队长埃尔温·霍夫曼的面孔,他阴沉着脸,语速飞快的说道:“……门神们告诉我,姚教授已经两天没来办公室了。就算上课也使用的投影身份。”
“教授联席会议的办公室也空着,”另一位‘意志三杰’赵桥紧随其后,报告道:“我们已经联系了多位资深教授的办公室,已知的所有大巫师都不在学校。”
“校工委负责人也不在,”学生会副主席詹雨辰脚步匆匆走进凉亭:“留在值班室的都是我们的人……据说昨天晚上收到紧急通知,老头子们都被召去黑狱。”
“黑狱。”
雷哲重复着这个词,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湖中心那座低矮的白塔。
身为九有学院学生会主席与神圣意志的首领,他比普通学生知道更多关于学校的秘辛。
比如湖中那座白色小塔确实是黑狱的入口之一,学校最近一年都在黑狱忙碌一件大事,无名校长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而近期很多渠道的消息都表明沉默森林会爆发一场新的、更大规模的黑潮。
雷哲的目光在那座白塔间一扫而过,转而落向湖面那团金光上。
他与同伴们是在事发后才匆匆赶来湖畔,所以没有看到传言中的女妖。但他一路看到了头顶那张大网从虚空中浮现,由淡金色、慢慢变成金色、继而变成金黄色,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小。
直到他来到凉亭,那张网已经收缩至临钟湖范围。
守护法阵在确认目标后,魔力便开始急遽收缩,在湖面那株青藤上空凝出一颗金黄色的‘圆球’,仿佛一颗金灿灿的太阳。
只不过它的亮度远超那轮真正的太阳。
刺眼的金光从半空落下,笼罩整个湖面,再被湖面反射回空中,如此反复,使得那株青藤整个被一团金光淹没,岸边的人只能看到金光中有几道模糊的身影。
“看不清。”
戚青岚的手从水晶球上挪开,转头看向湖面,脸色有些难看:“……魔力干扰太强,占卜魔法根本没有切入的机会,更不要提看清发生什么事了。”
“守护法阵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剧烈,”雷哲站在凉亭边缘,抱着胳膊,看着那几道模糊的身影,眉头紧锁:“学校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妖魔……守护法阵监控办公室的消息来了吗?”
“收到了!”詹雨辰抓着一张刚刚展开的纸鹤,报告道:“据悉法阵接受了高级指令,自行启动反应,不受办公室控制……高级指令来自二维进化实验室,但实验室的负责人临时去丹哈格出差,暂时无法联系。”
“这种关键时刻,教授们去黑狱干嘛?”
凉亭中,一位男巫低声抱怨了一句。
这句抱怨立刻引来其他人附和:“是啊,是啊,竟然被妖魔们摸进学府……如果《贝塔镇邮报》知道这件事,外面又要闹翻天了!”
“我已经可以想象明天报纸头版的题目了,”那位男巫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学道:“《千疮百孔的守护——是经费被贪污,还是学校在渎职》《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地,女妖再次羞辱学府守卫》……”
凉亭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
“都在说什么蠢话,”另一位女巫皱着眉,打断这些笑声:“现在不是调侃邮报的时候!学校在黑狱有必须处理的麻烦,我们在学府也有无法忽视的对手……教授们不在,但我们还在,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难道处理不掉那些偷偷摸进学府的妖魔吗?”
凉亭中一片安静。
雷哲笑了笑,抬手按在女巫的肩膀上,示意她冷静点。
“我们当然可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浑厚,也消弭了空气里弥漫的不安:“这里每一个巫师,都是我们的朋友、伙伴与同学……这里是我们的九有,也是第一大学的学府。在我们决定帮助学校之前,需要知道学校是不是需要我们的帮助。”
说着,他指了指半空中那轮灿烂的‘小太阳’。
‘阳光’下,湖面上,激荡着汹涌的魔力波动,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束缚在极为狭小的范围内,第一大学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这些年轻巫师,它完全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麻烦。
“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话间,雷哲的目光越过一众红袍子的肩膀,落在长廊尽头,微微颔首致意。
众人纷纷回首。
目之所及,穿着蓝色战衣的星空学院学生、穿着黄色法衣的亚特拉斯学生以及穿着白色长袍的阿尔法学生,正在各自学生会与社团干部的带领下,匆匆赶来。
“确认身份了吗?”奥古斯都越众而出,率先发问。
“占卜魔法受限,但根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可以确认有通缉令上的妖魔闯入。”雷哲沉声静气的回答道:“校工委与教授联席会议的大部分成员都在黑狱,我们能做的很有限……”
“能做多少做多少。”奥古斯都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气势,大手一挥:“学生会的干事去岸边,疏散围观学生;学生会与社团干部们去各个办公室,寻找还在学校的老师们;成建制的猎队原地待命;缺少成员的猎队打散重组,组织结界班!”
一条条清晰而又准确的命令如流水般发布了出去,许多内容与雷哲之前的命令有所重复,但雷哲却不以为意,而是默示九有学院的学生们听从指挥。
毕竟奥古斯都同时兼任第一大学学生会的主席,属于官方钦定的学生领袖。
一道道身影匆匆离开凉亭,消失在喧嚣躁动的晨曦中,但奥古斯都皱着的眉头一直未舒缓下来。
他环顾左右,看着周围仅剩下十数位学生会高级干部后,才低声说道:“稍早些时候,学生会收到北区巫师团的示警,沉默森林里有一股新的黑潮蠢蠢欲动,随时会爆发……可能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些野兽已经冲进贝塔镇了。”
许多人第一次听到这条消息,有几位女巫甚至发出低低的惊呼。
如果说湖中那头妖魔潜入临钟湖是巧合、负责守护法阵的大巫师离开是巧合,那么学校内部出现骚乱时贝塔镇被黑潮侵袭已经没有办法用‘巧合’来描述了。
再加上昨夜回荡在校园里的钟声、纷纷赶赴黑狱的教授,即便再迟钝的学生,也能感受到周围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我记得上一次黑潮过去还不到半年,”雷哲皱着眉,目光落向湖心那抹刺眼的阳光:“……它们之间会有关系吗?”
“不管有没有关系,都决不允许妖魔在第一大学撒野。”奥古斯都稍稍提高声音:“结界班,准备‘户牖结界’,封锁临钟湖!”
“是!”
四下一片应喏。
……
距离这些年轻巫师不远的一处斜坡上。
一位长须白发,面色红润的老巫师,正拄着一根长长的法杖,眯着眼,笑呵呵的听凉亭里年轻巫师们的安排。
他的左侧,站着一位青袍道髻的年轻男巫,脸上戴着无框眼镜,怀里抱着法书,身姿笔直;老巫师右侧,则卧着一头皮毛油亮黑猫——这只猫足有豹子大小,双眼通红,表情慵懒。
只不过虽然他们距离那座凉亭很近,而且身侧时不时就有年轻巫师匆匆经过,却始终没人像他们多看一眼。
仿佛他们隐身了似的。
倘若郑清能够从守护法阵中出来,他一定认得这只黑猫就是自己那道突破维度束缚的影子所化,而那位年轻男巫也是曾经打过交道的‘有关部门’人士。
“抱阳子大师,”青袍男巫扶了扶眼镜,声音不高,显得非常冷静:“既然已经核实入侵者身份,而且确认守护法阵的警报属于误触发,按照规定,我们应该回去了。”
稍早些时候,有关部门收到学校守护法阵警报,显示有‘疑似禁咒的维度波动痕迹’出现在临钟湖附近。
但当他们匆匆赶来后,却发现只是一头妖魔越界而出,很不幸一头撞进第一大学守护法阵之中。
每年误触发的警报没有一百起也有五十起,作为‘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青袍男巫早已对这一系列工作相当熟悉——无非就是登记、填表、然后收进档案袋,塞到那间暗无天日、不会有人读第二遍的仓库里。
唯一稍微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为‘有关部门’高级顾问的抱阳子大师,带着那只大黑猫,与他一同负责了今天的任务。
“不急,不急。”老巫师扶着法杖,笑眯眯的摆摆手:“出来一趟不容易……四十一,你不觉得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很有趣吗?被那头女妖抓住的男娃娃你们都认识,多巧!”
他的脚下,黑猫甩了甩尾巴,慵懒的抖了抖耳朵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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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或者枯燥,与工作无关。巧合,或者蓄意,也与工作无关。”
青袍道髻的年轻男巫垂下眼皮,阻挡远处那团耀眼的光线:“有关部门的职责是防止大规模杀伤性咒语扩散,我们今天的任务是确认未知维度波动原因……既然已经完成任务,就该回去复命了。”
不要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分心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这一点,四十一在进入有关部门的第一天起就深刻领会到了。
涉及禁咒的工作有趣吗?自然是有趣的,能够近距离接触这个世界上与真理距离最近的魔法,当然非常有趣;但同时这份工作也非常无趣——无趣到部门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是哑巴与聋子,四十一在这里工作快十年,却连十个人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更不用提每次出任务时,有关部门恨不得规定他们出门后走几米、拐几个弯、与其他人说话时用几个字。
这种死板到苛刻的制度,也养成了有关部门工作人员统一的冷漠气质。
四十一刚刚进入有关部门也不适应这股气氛,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下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日子,仿佛人一开始就没有情绪似的。长时间不用,已经忘记了大哭、大笑、大惊等情绪是什么样子。
“真是个死板的小孩儿。”抱阳子大师跺了跺手中的法杖,摇摇头:“妖魔都摸进学府了,我们还守着那些陈旧的规矩干嘛?你不怕学校被那些怪物糟蹋了吗?”
四十一抬起头,眼光略有波动。
但旋即,他的目光看到不远处凉亭里那些摩拳擦掌的年轻巫师,看到远处岸边来回奔走的普通教师,看到湖畔东侧泥塘里寿龟探出脖子、湖心岛侧鱼人部落开始集结部队,看到更远处,书山馆顶楼窗户探出的一根章鱼触角。
年轻巫师微微一笑:“第一大学不会出事……不论怎样的妖魔,进入第一大学,都只有相同的后果。”
抱阳子大师瞥了他一眼:“真是令人既欣慰又恼火的自信呐。”
“但你说错了一点,”老巫师话锋一转,重新看向湖面那团耀眼的金光:“不提太远之前,我记得十几年前,就有一头老妖偷偷潜入学校,砸碎了亚特拉斯几十座神灵金身、污染了好大一片药田……这一次,恐怕结果会更糟。”
黑猫微微昂起头,眯起红宝石般的眼睛。
老人低下头,看着它,笑了笑:“别急,不要急……还不到时候。比起等待救赎的信徒与等待奇迹发生的绝望者,等待结果的占卜师心情可能更加迫切与焦虑。”
“只不过与近在眼前的占卜师相比,远在海底与星空深处的流浪者们,似乎更迫切一些。祂们嗅到了一丝蕴含超越与永恒的气息,已经迫不及待,流下了贪婪的涎水。”
四十一听出老人话语中隐晦的含义,微微皱起眉,看向那团金光。刺眼的光芒让他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但显然,抱阳子大师与那只黑猫出现在湖边,不仅仅因为他今天领到的那份简单任务。
黑猫没有在意年轻男巫的思索,也没有搭理老巫师的絮叨。
它百无聊赖的甩着尾巴,斜了眼,看向躲在湖畔一丛灌木后的矮小身影,猫眼中满是不解:那个小丫头怎么会来这里?
而且,它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是辰时,还不到早上八点。
这么早起床,这丫头莫不是在梦游?
……
黑猫看到的小丫头是李萌。
只不过李萌并没有梦游。
昨夜蒋玉彻夜未归,小女巫不用写作业,抱着毛绒熊睡了个天昏地暗,所以今天早上天还未亮,她就被迫清醒过来。
睡醒后,她才发现表姐还没回来。
但已然睡饱,赖在床上也颇为无聊,作业又不想写,小女巫思来想去,最终想起表姐平日早起会去学校各个角落喂养那些流浪猫,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丢下毛绒熊,兴冲冲出门去喂猫。
当然,安全起见,她并没有孤身一人在晨雾弥漫的校园里乱蹿。
她给林果飞了纸鹤,约在猫果树下见面。
入夏之后,猫果树上绿叶葱葱,毛团们隐匿其中,很不好寻找。两位小巫师爬上爬下忙活好一阵子,都没数清树上到底有几只猫。
就在两人忙着数猫喂猫时,远处湖畔忽然传来一个女巫的尖叫。
林果相对稳重一点,不打算冒险前去查看,并吓唬道那个尖叫的女巫或许是‘裂口女’,正在湖里觅食;李萌则鄙夷男巫的胆小,从树上摘了一只温驯的布偶猫,顶在脑袋上,又在身上挂了一张隐身符,权做掩饰,然后便偷偷摸摸凑了过去。
她比学生会那些年轻巫师以及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来的更早一些, 所以清楚的看到了湖面那株青色的藤蔓、藤上那个熟悉的女妖——入学专机上,她就与尼基塔接触过,印象非常深刻。
女妖似乎察觉到灌木丛后偷窥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险些把小女巫吓的闭过气去。当她回过神,学校的守护法阵已经发动,半空中的金色大网开始慢慢收敛,直至化作一团金光,彻底遮掩了那株青藤,以及藤上诸人。
直到这时,林果才慢吞吞的蹭到灌木丛后——他的隐身符质量稍差,所以移动速度不能太快,否则影响隐身效果。
“吓死我了!”小女巫拍着胸脯,兴奋的浑身发抖:“你看见了吗?那头女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去年入学专机上那个……好像叫尼基塔!她竟然跑到学府里了!”
林果眯着眼,摇摇头。
此刻,他只能看到一团刺眼的光线。
因为光线过于刺眼,小男巫下意识垂落目光,看向位置稍低的湖面,那里有碧湖、白牛与红鸟,能够稍稍缓解眼睛直视那团金光后的刺痛。
然后他在距离湖面很近的地方看到一双熟悉的犄角。
小男巫缓缓站起身。
“干嘛!”李萌用力拽着他的袍袖:“快蹲下……被学生会那些家伙发现,我们会被赶回去的!”
林果呆呆的看着湖面。
“羊。”他小声说道。
“什么?”李萌伸长脖子,向湖里看了一眼。
“羊,我的羊!”林果咽了口唾沫,眼神中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但脚下已经不受控制的向湖边冲去:“大黑!大黑!!我在这里!”
郑清并不知道,临钟湖岸边,一位小男巫正为发现自己失踪许久的宠物踪迹欣喜若狂。
就像他同样不知道,自己在校猎赛被‘没收’的影子黑猫正蹲在岸边一座小山丘上,懒洋洋的看着他;不知道距离青藤数十丈的之外的水面下,悄悄潜来一头黑山羊;不知道黑山羊之后,还缀着一头蓝色的大鱼。
不知道悬在他头顶的那团金光出现,与青丘公馆的主人有关。
不知道学校的守护法阵之所以锁定他,是因为符枪上那些风车状的符号——在梦境中,郑清吸收了哈斯塔馈赠的一丝风之本源,倒映入现实,就是枪身多了那些黄色的符文。
这些符号让郑清的符枪更加结实、威力更大,但同时,也在男巫身上,烙上了深深的哈斯塔的痕迹。
倘若他知道上述信息,一定会后悔顺着青藤爬回第一大学——即便以他一塌糊涂的占卜技巧,也能简单推算出这里即将发生一场巨大的麻烦,而他则位于麻烦正中央。
哈斯塔是星空深处的存在,拥有黄衣之王的称号。
学校守护法阵,不仅对通缉令上的妖魔格外敏感,更对星空深处那些始终对这片世界虎视眈眈的流浪者们警惕万分。
因而,在监测到相关气息后,拥有自主权限的法阵立刻做出了最强烈的反应。
隐匿于校园各个角落的法阵节点缓缓亮起,抽取着平日里积攒下的强大魔力,然后通过架设在虚空与现实之间的魔法回路,汇聚出一张金色的大网。
是为天罗地网。
法阵锁定目标,天罗地网缓缓收缩,一直收缩至临钟湖范围内,化作一轮小小的金色太阳,洒落一缕缕耀眼的光辉。
那些光辉在垂落途中,相互纠缠、交织,于半空勾勒出一道道虚幻透明的金色符箓。这些符箓中蕴含了学校守护法阵的咒力,既包括破魔、震慑、辟邪、净化等针对妖魔的符箓,也包括驱逐、安神、解兵、度厄等面对外神的符箓。
尼基塔身上的妖气与那些金色符箓触碰后,一触即溃,悄无声息的溶解。
啪!
被妖气侵蚀后变成淡金色的符箓落在女妖的黑色长袍上,留下一道淡金色的印痕。郑清没有看清这道符箓上的咒文是破魔,还是净化,但他可以看到,尼基塔在这道符箓之下,毫无反抗之力,仿佛一只被电击后的小虫儿,被打的凌空飘起,浑身僵直。
她张大嘴,双眼无神的看向远处,手臂一前一后,似乎想抓住什么,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试图挣扎的表情。
这只是一道符箓的效果。
这道符箓之后,还跟着更多的符箓。
半空中,那些由金色咒光勾勒的符箓源源不绝,仿佛暴雨般落了下来,只是片刻之间,飘在半空中的女妖便被一道又一道符箓击中。
留在那件黑色长袍上的符箓印痕越积越多,颜色也从淡金色,慢慢变成亮金、然后是金黄色、深金色、棕金色,符箓不断堆叠,将女妖重重包裹起来,化作一颗悬在半空中的琥珀。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粒琥珀。
但他一点也不为学校感到高兴。
因为同一时间,他也遭受了相同的待遇——符箓组成的暴雨从天而降,试图将他淹没。只不过与尼基塔不同,符箓落在郑清身上后,似乎并未产生足够的威力。
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隐藏在这些虚幻符箓之内的巨大咒力,但也仅此而已。符箓内蕴含的咒力落下后,顺着气息牵引,一路向下,直坠郑清的心湖。
在这里,那些金色的咒力遇到了悬在郑清心湖上空的那颗巨大的青色气团。
正常情况下,这些咒力会像鹅毛大雪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巫师的心湖之中,将那些心湖彻底冻结,由内而外,封禁巫师的一切——从最活跃的魔力、到最沉凝的生命力,从每一粒细小的念头,到发散而难以捕捉的意识流。
只有将心湖完全封禁冻结,才能彻底镇压被外神蛊惑的灵魂。
但今天,情况稍稍有点不同。
那些金色的咒力坠入郑清心湖之后,如倦鸟归林般没入那颗巨大的青色气团中,没有在心湖激起一丝涟漪。
更不要提‘冻结’两个字了。
半空中的咒力源源不断涌入郑清心湖,那团青气来者不拒,仿佛化身饕餮,将没入的咒力吞噬一空。
郑清惊恐的发现,在咒力的帮助下,那团青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原本从气团上延伸而出,抽取气团力量的魔力管子,与之相比,变成了涓滴细流,根本赶不上气团膨胀的速度。
更糟糕的是,从半空中落下的那些淡金色符箓无法封禁郑清心湖,却封禁了郑清符枪。
或许守护法阵意识到那些蕴含外神气息的标志是真正目标所在,所以特意针对了那支符枪。源源不断的符箓落下,将符枪连同郑清的小臂一起,裹成了一粒小小的琥珀。
男巫欲哭无泪。
体内的魔力在外部咒力的支援下疯狂暴涨,而宣泄魔力的符枪却又被封禁。
郑清可以清晰感觉到,五分钟,不,不需要五分钟,或许只需要一分钟,吸饱了魔力的禁咒种子就会再一次开花结果,在这座安静的大湖上空放出一朵美丽的焰火。
“发生了什么事?!”
宥罪猎队其他成员顺着青藤陆续爬出湖面,看到郑清扭曲的表情与被封禁在‘琥珀’中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
“快走!”郑清咬着牙,催促道:“跑的越远越好……我要炸了!”
“你要炸了?”辛胖子没有听懂郑清的意思,眨巴着小眼睛,重复了一遍男巫的话,上下打量着,大惑不解:“……没看到哪里有爆炸符啊?”
与他不同,蒋玉经历过秘境小世界的那次爆炸,对之印象深刻。
听到郑清的话后,女巫脸色大变,翻手便摸出一把玉符,向郑清撒去。同时双手颤抖着,打开法书,胡乱翻动着,绝望的寻找可能有用的咒语。
蒋玉手中的玉符自然都是精品。
但她在丢出那些玉符之时,显然忽略了半空中那轮金色的‘小太阳’。
学校守护法阵化出的光团洒落无穷光辉,轻而易举便消解了许多玉符,甚至有一部分玉符被那些虚幻符箓所扭曲,转而将威能落在了郑清身上。
而她的法书中,眼下唯一能起作用的,似乎只有扉页上那道可以召唤出蒋氏老祖一道分身的法印。
“不要!”郑清咬紧牙关,看向女巫,用目光制止了她使用那道法印的打算,同时一字一句用力说道:“不要…浪费……时间…我……没事……朱思!”
小女巫跟着宥罪诸位猎手顺着青藤爬回学校后,还没回过神,正透过浓郁的金色屏障看向外面那片模糊而又隐约有些熟悉的景色。
她的身影在这一片金色光芒中摇摆不定,仿佛一个漂亮的肥皂泡,轻轻一戳就会彻底破碎。
蒋玉的指尖在法书扉页上僵硬数秒。
最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一把抱住仍旧一脸茫然的朱思,然后回头,狠狠的瞪了郑清一眼,声音有些沙哑:“……我去书店等你。”
说罢,她脚下一跺,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砰然破碎,裹了两位女巫,化身一道流光,须臾间便撞破那片金色幕布,冲了出去。
或许因为她是第一大学在册的正式学生,或许只是因为她们周身气息纯净,没有沾染妖魔或旧神的污染,学校的守护法阵并未为难这道流光,只有一道金光在朱思周身犹豫片刻,但也很快缩了回去,任凭蒋玉带着小女巫立刻了这片束缚之地。
宥罪猎队其他猎手也都不是蠢货。
虽然还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并不影响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跟在蒋玉身后快速离开那团金光笼罩的区域。
无面魔化身的朱朱倒是也想跟在这些年轻巫师身后一起溜走。
但天罗地网之下,魑魅魍魉无处可逃。
蒋玉回望之时,目之所及,那团金光之下已经出现了第三颗‘琥珀’。她踉跄着,落在临钟湖岸边,双腿一软,便再也站不住了。
……
……
从守护法阵的金光屏障中冲出的几道身影,瞬间便吸引了临钟湖畔的众多目光。
几乎同一时间,环湖长廊的凉亭中、湖岸西侧的假山后、还有书山馆前的小广场上,腾起数道遁光,向那几个身影的方向落去。
原本正缀在林果身后,拽着小男巫试图让他安静一点的李萌,眼角瞟见其中某个身影,身子顿时一僵。
旋即,她忘记了几秒钟前告诫林果‘冷静’的诸多法门,从灌木丛后蹦了起来。
“嘿!表姐!”小女巫跳起来,冲蒋玉挥舞着双手,嚷嚷起来:“表姐!我在这里……看这里!……她是谁?”
李萌一眼就看见了被蒋玉搂在怀里的小女孩,顿时睁大眼睛,连自己刚刚想要说的话都给忘掉了,手心一翻,一枚玉扣闪过清光,裹了她,投向蒋玉所在位置。
林果伸出胳膊,抓了抓,只抓住一抹空气。
他有些无语的看着李萌消失的背影——几秒钟前,就是这个暴躁的小丫头拽住他,告诉他要冷静,不要看见一头羊就扑上去,万一那头羊有重要任务呢?
但现在。
小男巫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湖面。那双熟悉的羊角仍旧在湖面之下若隐若现,他不再犹豫,撒腿就向自己的羊跑了过去。
……
……
当蒋玉等人的身影从金色光幕冲出的时候,位于环湖长廊凉亭中的奥古斯都与雷哲几乎同时抬起头,看了过去。
“九有的学生?”奥古斯都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位年轻巫师身上的袍色。
“蒋家的小姑娘,”雷哲眼中闪过一抹细碎星光,认出了第一位女巫的身份:“……在姚院长班上。”
“有我弟弟。”雷哲身后响起张叔智沉重的声音,这个红脸膛的男巫向前走了一步,浑身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噫,”邓小剑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目光古怪的看向光幕中最后一道模糊身影:“……我大概知道没出来的那个家伙是谁了。”
去年猎月前后,他帮着郑清训练了宥罪猎队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些年轻巫师都很熟悉,很容易就分辨出冲出光幕的几位年轻巫师身份。
“是郑清吧,”瑟普拉诺站在奥古斯都身后,脸颊上的赘肉费力的动了动:“我知道他组织了一支不错的猎队,叫宥罪……他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呢。”
“他大概是九有学院这些年来最能折腾的学生了。”弗里德曼爵士站在胖巫师身旁,瞥了一眼另一侧的几位蓝袍子,若有所指:“……我觉得他更适合星空学院。”
星空学院学生会的会长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未说话。对他而言,说话实在是浪费时间,有那点力气,他更愿意拧断一头妖魔的脖子。
“埃尔温,你陪叔智过去看看,”雷哲侧脸看向自己的下属,轻声吩咐:“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尽快回复。”
一位站在凉亭立柱阴影下的瘦削男巫扯了扯罩在头上的帽兜,低声应喏。而张叔智早已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在雷哲刚刚开口的时候,便扯碎了一张遁符。
奥古斯都回头看了一眼弗里德曼爵士。
爵士微微颔首,斗篷微晃,身形顿时化作几片破碎的暗红色阴影,跟在九有学院两位老生身后,消失在凉亭中。
便在此时,距离凉亭稍远的一处灌木丛后,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李萌向自己表姐遁去、林果去抓湖中那双羊角,原本挂在两人身上的隐匿符箓顿时破了功,被凉亭中的老生们看到了。
“怎么还有小孩子?”奥古斯都皱起眉,微微有些不悦:“负责清场的干部都是怎么做事的?出了事怎么办?”
还未等他吩咐下去,湖中忽然蹿出一位老鱼人,伸手一揽,便将已经跑到湖边的小男巫夹在腋下,匆匆向远离湖水的方向跑去。
老鱼人身后,破水而出的声音接连响起。
一群又一群鱼人在年轻巫师们震惊的目光中,从湖里钻出,惊慌失措向岸边林中跑去。许多鱼人甚至来不及穿上袍子,只拿几片贝壳在身上胡乱遮挡着。
揽起林果,带着湖底鱼人部落仓皇出水的老鱼人,就是加西亚教授。
作为第一大学的老师,与湖底那些闭塞排外的亲戚们相比,加西亚教授更熟悉巫师世界的交流逻辑,思虑也更加周全,所以,在学校守护法阵在鱼人保留地上空显露行迹后,它立刻赶回湖底,唯恐这场变故是湖底某些得了失心疯的激进派鱼人搞出来的。
结果令它喜忧参半。
喜的是,湖底鱼人部落同样一片混乱,包括部落长老、祭司以及年轻鱼人的领袖,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湖水中突然长出一株青藤,然后湖面就像开了锅似的闹腾。
最起码麻烦不是保留地的鱼人们折腾出来的,这让加西亚教授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但正所谓福祸相依,鱼人们对那株青藤来历一无所知,既令加西亚教授安心,却同时又让它担忧。
魔法的世界有多么瑰丽,就有多么危险。
谁也不清楚那株青藤从何而来,青藤上的妖魔是否同时潜入了部落之中。所以,在与加西亚教授通气后,鱼人部落的大长老立刻下令,选身强力壮、性格机敏的鱼人守卫四下探查,确保湖底安全。同时召集全体祭司,带着鱼人部落供奉已久的图腾,一齐前往青藤生出之地。
湖底湿滑,湖水冰冷刺骨。许久没来湖底活动,加西亚教授踩在光溜溜的鹅卵石,不停的打滑,引得其他鱼人们频频侧目,让老鱼人脸上颇挂不住。
它扯了扯身上那件因为沾水后变得格外沉重的长袍,咕哝了一句:“这件巫师袍子实在不适合在水里活动。”
“你在岸上活了太长时间,难免会忽略这点细节。”浑身雪白,鳞片几乎掉光的鱼人部落大长老安慰的拍了拍加西亚教授的背鳍,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低声说道:“但在水里活动是我们鱼人的本能,多走几步路你就能重新找到感觉的。”
这些话使加西亚教授心理舒服了许多。
临钟湖虽大,鱼人部落却已定居此地多年,在熟稔水况的鱼人带领下,一行人很快便来到那株青藤萌发之处。
与加西亚教授想象中的不同。
那株青藤并不是从湖底泥沙中长起来的,而是从湖水中央,那些冰冷黑暗的水体直接生发而起。
水中无光,青藤便自光与暗交汇的阴影中朦胧而出,仿佛幻影般,蜿蜒向上。而愈向上,光线愈亮,青藤那虚幻的身影便愈发凝实,直至透出水面,那青藤彻底化虚为实,出现在了临钟湖的水面。
加西亚教授在水中试着用法杖敲击那株青藤。
杖头裹着一抹白光,带起一串水泡与荡漾的水波,然后轻而易举从青藤上划过。其他几位鱼人长老也是各使手段,却都只能看见湖水从指蹼间流过,青藤随着水流起伏。一众老鱼人最终确认水中青藤并非实体,而是介于虚实之间的一道影子。
“这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情况了,”鱼人部落的大长老一脸沉重的看着那株随水流晃动的藤影,嘴角两绺长须外溢出几个气泡:“涉及空间与维度的魔法,必须请学校的大巫师出手……你能请到姚教授吗?”
最后一句话,它是对加西亚教授说的。
加西亚教授非常认可大长老的判断,但对能不能请到姚教授——或者任何一位大巫师出手——它并没有太大信心。
倘若在平时,这不是什么难事,但据加西亚所知,第一大学众多高阶巫师,包括姚教授,此刻都不在学校。
“我可以试试,”它无法拒绝族人的委托,只能含糊着,抬起头,深深看了一眼那株随着水流微微摇晃的青藤:“……希望在学校处理之前,它一直这么安静。”
话音未落,远处水流一阵激荡。
老鱼人们纷纷回首望去。
片刻之后,年轻一代最有威望的鱼人伊势尼携着一股水波滑到诸位长老面前,它的手中还拎着一根粗大的骨棒。
“湖里来了一头怪物,”年轻鱼人语气有些惊慌,与它平日的狂妄自大截然不同:“它不属于临钟湖,甚至可能不属于寂静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怪物!”
“什么样的怪物?”一位鱼人祭祀挥手打出一个气泡,落在伊势尼头顶。
水泡砰然破碎,洒落点点星光,安抚着年轻鱼人失魂落魄的情绪。
“它看上去像一头羊,”回过神后,伊势尼来不及羞愧,手舞足蹈比划着,向长老们形容:“长着两只盘角,浑身漆黑,一半在燃烧,另一半却很正常……好像长了很多条腿……那些火焰看上去像克拉肯的触角!”
“它的眼睛呢?”加西亚教授心底咯噔一下,连忙追问。
年轻鱼人愣了片刻,才喃喃着回答道:“眼睛……眼睛应该是黑色的吧。水底太暗,我们看不太清……好几个伙伴被那黑羊身上的火燎到后,就立刻失去了意识……”
加西亚教授一手拄着法杖,像其他部落长老一样。但另一手则揣在口袋里,食指与中指悄悄交叉——这是巫师们才有的祈祷祝福方式,老鱼人希望部落能够获得祖先与巫师们共同的眷顾。
“我们过去看看吧。”它回头看向部落大长老。
浑身雪白的老鱼人晃了晃手中的法杖,挂在杖首的鲤鱼木雕不安的跃动着,鱼嘴上的银色圆环疯狂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需要我们过去,”它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伊势尼游来的方向:“它已经过来了。”
加西亚教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湖水,正在迟疑大长老是不是眼花。
但下一刻,它就惊骇的睁大了眼睛——几秒钟前还空荡荡的青藤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黑羊的身影,一如伊势尼之前描述,一半正常、一半燃烧的身体。
暗红色的火焰在湖水中静静燃烧着,火光之上还笼罩着一层浓郁的阴影,随着燃烧的火焰一齐跳跃,仿佛一条条虚幻的触手。
只是多看了几眼,原本被祭司们负在身后的部落图腾便咔咔着,发出了不祥的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