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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高校txt下载

    作为一种古老的魔法生物,鱼人兼具巫师对魔力的高度敏感以及野兽对危险的天然直觉,所以当那头黑羊的身影落入加西亚教授的目光中时,它手臂上的鳞片与袍子下的背鳍先于思维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鳞片竖直,背鳍支起,老鱼人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便在这时。

    咔咔,咔咔咔。

    临钟湖鱼人部落供奉许久的几座图腾,发出了不祥的碎裂声。这是残留在图腾物中的祭灵在向虔诚的信徒们发出警告。

    加西亚教授艰难的转动脖子,看向距离它最近的一块龟甲,上面用粗犷的笔触勾勒着几头鱼人与克拉肯战斗的画面,那是部落里最强大的一座图腾。

    但是此刻,那块龟甲上正浮起一层淡淡的暗红色火焰,在漆黑冰冷的湖水中缓缓燃烧着,火焰上方,隐约可以看到跳跃的、细长的触角,正在向四面八方胡乱挥舞。

    火焰中模模糊糊传来祭灵的哀嚎。

    背负那块龟甲的老祭司双眼翻白,面露痛苦之色,浑身鳞甲竖起,鱼鳍乱抖。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便见那些火焰上方的细长触角聚合在一起,杂糅成一只阴影大手的模样,轻轻抚摸在龟背与老祭司身上,将它炸起的鳞片驯顺的安抚了下去。

    加西亚教授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它的耳畔依稀响起一片嘈杂而又混乱的祈祷声,老教授可以确认,自己并不知道那些祈祷所使用的语言,但令人恐惧的是,它却可以完全听懂那些祈祷想要传达的意思:

    “lebumna syhah nghft”(在深渊的永恒与黑暗之中)

    “Ya na kadishtu nilghri ”(我一无所知)

    “Yai ngngah”(我呼唤祂)

    “stellbsna Shub-Niggurath”(请求黑暗丰穰之女神)

    “NIGGURATH!”(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龟甲上那些暗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闪烁着,交织出一行行拥有奇异造型的字迹。加西亚教授醒悟,这应该就是那些声音正在颂扬的祷文。

    祷文堂皇大气,祷声祥和慈悲,但音容两相,耳朵听到的与眼睛看到的却是两个极端,目之所及,那暗红色的火焰与细长的触角间,生出了无尽恐怖、悲痛、绝望、疯狂、乃至死寂,仿佛十八层地狱最深处的景象,隐隐可以看到无数神灵的尸骨沉浮其中。

    “NIGGURATH!”

    尼古拉丝!

    “NIGGURATH!”

    尼古拉丝!

    老鱼人知道这个名字,祂属于星空深处一位非常古老、非常伟大的存在,甚至比第一大学那两位副校长都要强大。

    但恰恰因为这份强大,这位古老的存在以及与祂相似的其他星空深处的流浪者们,成为巫师联盟的禁忌,被称为旧日之神,任何颂扬祂们真名的巫师,都有可能被丹哈格执法队绑起来,关进黑狱最深处。

    因为任何颂扬祂们真名,直视祂们形象的巫师,都会被祂们无意识的扭曲成狂信徒。

    “NIGGURATH!”

    尼古拉丝!

    “NIGGURATH!”

    尼古拉丝!

    背负部落图腾的祭祀们,因为常常与神灵沟通,最先屈服于那股伟大的力量之下,匍匐在浑浊的泥沙中,嘶哑着,高声颂扬起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的真名。

    继而是一些激进派的鱼人,它们满脑子都是打破巫师施加于鱼人一族的束缚,不惜借用任何禁忌的力量,所以在感受到旧日之神的伟大之后,它们没有任何抵抗的屈服在那些阴影与暗红色火焰之下。

    “NIGGURATH!”

    “砰!”

    “叮铃铃!!”

    鱼人部落的大长老与加西亚教授不分先后,同时重重的砸响了手中的法杖,激活隐匿在杖首的魔咒。

    大长老杖首的银环发出清脆的响声,唤醒许多长老已经陷入混沌的神思。

    加西亚教授杖首的八爪鱼则从法杖顶端跳了下去,触角在冰冷的湖水中扭曲着,跳着祭祀时的神秘舞蹈,甩出一个个气泡。一枚枚半透明的法印被气泡包裹着,汩汩着,冲向那些背负图腾的祭司们——老鱼人决计不敢对那头黑羊动手,但它可以尝试着拯救自己的族人。

    暗红色的火焰上探出一条又一条触角,将那些法印捉进阴影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快跑!”

    鱼人部落的大长老嘴角长须飘动,背对着加西亚教授,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喝道:“带着他们上岸!寻求学校庇护!!”

    “快跑!!”

    都是部落的耆老,早已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加西亚教授以及其他老鱼人们与大长老一样,知道眼下什么事更重要。

    它们齐齐向大长老行了一礼。

    既然无法拯救那些已经沦落的族人,那么就要保护还未陷落的族人。加西亚教授法杖一挥,卷起一道水流,裹着伊势尼与其他几位仍旧有些浑浑噩噩、但眼底还有一丝清明的年轻鱼人,如离弦之箭般向部落深处蹿去。

    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的魔法波动。

    老鱼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大长老已经用法杖打碎了所有被祭司们背过去的图腾,同时用魔咒扭断了所有沉溺在祈祷声里鱼人的脑袋,浑身绽放出灿烂的青光,正冲向那头尼古拉丝的眷属。

    死去的鱼人们张开双臂,在水中缓缓落下。

    黑山羊歪着脑袋,露出那半边被灼烧着的面孔,即便隔着很远,羊脸上那暗红的肌肉与纠缠的血管,仍旧清晰的映入加西亚教授的眼里——

    失去眼睑遮盖的硕大羊眼,仿佛一颗散发着无尽幽光的灯泡,定定的看着向祂冲去的那团青光,似乎带了一丝好奇。

    老鱼人从来不知道,神灵也会对蝼蚁产生好奇。

    ……

    ……

    加西亚教授眼中的黑山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到来给这个渺小、保守的鱼人部落多大的伤害。

    事实上,祂也不打算去理解。

    因为眼下,祂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在贝塔镇北区的林货市场,当祂第一眼看到那些穿着黑袍的巫师,看到那些巫师身上若有若无的命运之线与截然相反的庞大命运之力后,祂就知道那些巫师不是自己可以抗拒的。

    诚然,那些巫师很弱小,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他们打飞。

    但隐匿在那些黑色长袍之后的力量却是如此浩瀚,可以轻易扭曲时间与因果。倘若不想被彻底驱逐出这座世界,那么祂必须在那股力量落下之前,找到足够安全的庇护所。



    察觉到源自时间线上的威胁后,黑山羊离开贝塔镇,并未按照最初计划前往沉默森林深处蛰伏,而是循着旧日的本能指引,沿着寂静河一路向上,找到一处第一大学守护法阵的漏洞,潜入学府的临钟湖。

    幸运又或者不幸的是,黑山羊进入湖中不久,就看到了那株青藤自湖水中萌发,扎根虚幻与现实之间,勾连起了两座世界。

    幸运在于,看到青藤的第一个瞬间,黑山羊就知道祂应该怎样做——沿着那株青藤开辟出的通道,反向进入幻梦境,以躲避来自时间线上的追猎。

    不幸在于,从那株青藤上爬出来某个小女妖,引来学校守护法阵的重点关注。

    原本就属于‘偷渡者’的黑山羊,在守护法阵巨大的压力之下,险些暴露存在。幸亏守护法阵的关注重点在那头女妖身上,而临钟湖底又属于鱼人部落,拥有有限的‘自治权’,未获得许可的守护法阵,并未过分搜查整座大湖。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黑山羊想要进入幻梦境,只能从湖水中的青藤上想办法。

    这并不容易。

    水中的青藤隐匿在光影之中,黑山羊低下头,试着啃噬那株青藤上的叶子,借以捕捉到的一缕气息进入幻梦境,但唇齿落在藤叶上,只咬到满嘴冰凉湖水。而周身暗红色的火焰剧烈燃烧,火焰上阴影凝成的巨掌四处乱抓,也抓不住那株青藤。

    倒是因为许多鱼人聚拢过来,意外收获了一些眷属——虽然对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之母而言,那些眷属可有可无,但它们的祈祷,多多少少能够为此刻的祂增添几分威能。

    便在此时,湖底一头老鱼人不知发什么疯,冲上来要同祂拼命。

    那头鱼人年纪已经很大了,浑身雪白,又在水中,有环境的加成,只看冲上来的气势,就已经触摸到了一丝大巫师阶位的边缘。

    黑山羊不打算弄出太大动静。

    于是祂歪过脑袋,侧着角,用那支完好、锋利的羊角对准那团向自己冲过来的青色光团,轻轻一挑,一抹流光闪过。

    啪。

    仿佛刺破了一个气泡,那光团瞬间便碎成一蓬细密的光点,湖底水波涌动,一卷一收,那些光点眨眼便消失在无尽黑暗之中。

    整个过程极为短暂。

    自始至终,黑山羊也没有关注那头老鱼人为什么会发疯撞过来,没有在意被那头鱼人绞死的诸多眷属,也没有留意远处鱼人部落中仓皇出逃的背影。

    老鱼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湖底暗流中。

    它那根细长的法杖在水中打着旋,缓缓落下,最终沉入湖底淤泥中。

    黑山羊收回目光,重新打量起那株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青藤,思索进入青藤的路径。但还没等祂尝试新的办法,身下忽然传来一股急流,直戳祂的心腹所在。黑山羊倏然一退,避开那股急流,却看见一条枯黄的藤蔓恍若长枪冲破重重水幕,扎了过来。

    一枪接着一枪,冰冷的湖水被刺出一串串细密的水泡。

    黑山羊接连避让数次,才意识到这根枯黄之枪是刚刚那头老鱼人死后落入湖底淤泥里的那支法杖。

    祂低下头,看向那支法杖落下的区域。

    一朵朵暗红色的火焰燃起,须臾间便照亮了整片湖底,仿佛一大片盛开的彼岸花。那支法杖就躺在花丛正中央。

    然后祂多看了那根法杖一眼,确认它在‘花丛’中彻底化为灰烬。

    就在最后一点枯黄消失在火焰中时,黑山羊猛然醒悟,蓦然昂首,顺着青藤蜿蜒的身影,看向水面。

    刚刚那根枯黄之枪刺出的一串串水泡,恰在此刻,飘到了水面。

    啪。

    啪啪啪。

    一个、两个、三个,一串串细密的气泡在水面破碎,水泡中包裹着的老鱼人与黑山羊的气息随之逸散,暴露在半空中那轮金色的‘小太阳’下。

    嗡!!

    学校守护法阵监测到新的、位格与危险度更高的外神气息,陡然震颤起来,再次拔高风险等级,一道道半透明的金色符箓悬浮在半空中,蓄势待发,只等守护法阵确认新的目标。

    与此同时,湖上空弥漫着灿烂的金色光芒愈发浓厚,仿佛一层厚重的屏障,牢牢锁住了青藤沟通两界的能力。

    黑山羊幽深的目光在一片金色中逡巡着。

    祂意识到,想要顺着青藤立刻这座学校,就必须打破那些金光铸就的樊笼。暗红色的火焰在湖底蔓延开,剧烈跳动着,浓郁的阴影在火焰上空疯狂摇摆,仿佛无数灵魂在火焰上跳舞祈祷。

    星空与现实在祈祷中交互。

    黑山羊的眼底流过巨量的信息,祂的心底浮现一丝明悟。

    然后祂再次抬头,透过晃动的水面,看到了半空中那团浓郁的金光以及金光下那三颗被牢牢束缚着的‘琥珀’。

    祂意识到,半空中那轮金色的‘小太阳’就是束缚一切的源头,而那三颗琥珀则是打破束缚的关键。

    在祂无法接引星空深处的力量前,借用琥珀中的力量是唯一的办法。

    想到这里,祂低下头,蹬了蹬蹄下荡漾的水波,露出那支被炽热火焰烧化后垂落耳畔的羊角,羊脸上暗红色的肌肉与纠缠的血管缓缓鼓起。

    丝丝浓郁的漆黑,从羊角上那些类似玄武岩的气泡孔洞中缓缓淌出,凝聚在羊角之尖。

    “NIGGURATH!”

    黑山羊低吟着,第一次亲口唱出了那个古老的、充满力量的名字。

    “呼!”

    三道细长如针、浓郁如墨的漆黑光芒冲破厚重的湖水与浓郁的金光,刺在悬在半空中的那三枚琥珀之上。

    咔咔……

    细小而又清脆的碎裂声,在半空中缓缓响起。

    声音很低,却清晰的传遍整座临钟湖,回荡在每个湖畔巫师的耳中。

    “噫?!”

    每个巫师心底似乎都响起了这个陌生、却又充满诧异的童音,但此刻没人关心这个声音是谁发出的,因为在那三道黑芒刺破琥珀的同一瞬间,学校的守护法阵便像一头钻进金库的吝啬鬼般,骤然收敛了湖面上所有的金光。

    被守护法阵束缚的三个身影,也在这时,暴露在湖岸周围所有巫师的视线中。



    一个小女妖,抱着脑袋,蜷着身子,似乎打算装死。

    一个大女妖,伸长手臂,睁大眼看向远处,张开五指,好像想抓住什么。

    还有一位男巫,双手托举着一支经典款雷明顿符枪,两眼通红,脸色苍白,表情有些惊慌失措。

    ……

    “郑清?”凉亭中,邓小剑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狐疑道:“看上去他不像被绑架的模样啊……而且,他的眼睛怎么又红了?”

    “我觉得他打算给哪儿来一枪的样子。”星空学院学生会主席很中肯的补充道。

    “嚯,”曾经亲身感受过郑清符枪威力的瑟普拉诺吹了个口哨,左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块小巧的碑状泰山石,右手则翻开法书,同时简短评价道:“……要完。”

    与下属们不同,雷哲与奥古斯都更关注学校守护法阵的变化。

    “法阵为什么突然失效了?”雷哲抬着头,皱眉打量着临钟湖上方,一片空空荡荡,那轮金色的‘小太阳’与瀑布暴雨般的金色符箓在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之前所有人看到的景象都是幻觉。

    “不,没有失效。”奥古斯都抬起头,看着那清澈透明的空气,抚摸着手中的法书,低声说道:“……只不过我们看不见它罢了。就像老话里说的那样,‘看不见的守护,才是最强大的守护’。”

    ……

    距离凉亭不远的山丘上。

    四十一向前走了一步,脸上带着难掩的惊愕。

    他的手中,一块造型古朴的青铜罗盘上,指针正在疯狂转动,一头蹲在指针上的青铜谛听正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警告!警告!”

    “监测到大量维度坍缩波动!监测到大量维度坍缩波动!”

    “量能累积已达临界值!”

    “量能正在释放!”

    “极度危险!极度危险!”

    “允许放弃回收计划!允许工作人员优先躲……”

    小谛听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因为一块黑漆漆的帕子从旁边丢了过去,盖在了它的脑袋上,把它的声音彻底掩住了。

    “聒噪的小东西。”抱阳子大师拍拍手,似乎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笑眯眯说道:“需要它们的时候整天装死,不需要它们的时候比谁都活跃……你可不要学这些小东西的惫懒模样。”

    青袍道髻的年轻男巫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高级顾问。

    “您早就知道了?”他已经收敛了脸上的惊愕,语气重新平静下来。没有诘问,也没有质疑,只不过眼中仍旧带了一丝困惑。

    作为有关部门的高级顾问,倘若抱阳子大师真的发现了高度疑似禁咒的线索,不应该只带自己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前来。但如果说他没有丝毫线索,那么抱阳子大师前后表现又显得非常矛盾。

    “只是收到了一点提示。”老巫师的回答滴水不漏,他只是伸腿,用鞋尖蹭了蹭脚边匍匐着的那只黑猫,笑眯眯道:“……所以我把它带来了。”

    黑猫不耐烦的甩了甩尾巴。

    “关我屁事!”它态度恶劣的回答着,恼火的看着湖上空那个男巫的身影。

    ……

    “表姐!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她是谁?”

    李萌带着一道流光,扑在蒋玉与朱思身前,大呼小叫,叽叽喳喳像极了林子里那些晨起的麻雀。

    蒋玉揽着朱思,看向迎面扑来的小女巫,愣了几秒,脸色顿时大变,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萌顿时愣在原地。

    她这时才想起来,每天早上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她背书的时候。只不过今天没有表姐监督,她有些野的忘乎所以了。

    “我……我去猫果树帮你喂猫。”小女巫小声回答,同时绞尽脑汁怎样渲染自己昨晚单独一人的害怕,试图勾起表姐的愧疚心。

    但蒋玉丝毫没有指责李萌的意思。

    她惊惶着回头,恰好看见学校守护法阵撤去那些笼罩湖面的金色光芒,露出郑清与两个女妖的身影。

    男巫最后的警告萦绕在她的耳边:

    “我要炸了!”

    “快走!”

    “快走!!”蒋玉一手揽着朱思,一手抓住李萌的肩膀,同时扬声冲四方喊道:“危险!!快点离开这里!”

    正在向她聚拢而来的教工与学生会干部们放缓脚步,惊疑不定。

    ……

    同样惊疑不安的,还有半空中的郑清。

    凝在符枪上的‘琥珀’被打碎后,男巫喜忧参半。喜的是,从心湖中抽取的过量魔力有了宣泄的出口;忧的是,眼下他在校园中,开枪的方向选择并不多。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困扰他的难题。

    在‘琥珀’破碎后,郑清顿时感觉符枪枪口仿佛吊了一块极重的石头,摇摇晃晃,让他很难端起瞄准。那是符枪中积淤的魔力失去束缚后瞬间涌向枪口的结果。

    他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枪口不要落在湖畔任何地方——幻梦境里那一枪的后果仍旧历历在目,如果不想一枪毁掉半个学校,后半辈子都呆在丹哈格特殊监牢内,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冲天上开枪。

    一厘米,两厘米。

    男巫控制着枪口一点点向上挪动。

    终于,当枪口超过视线中最后一点建筑痕迹,落在一片空荡荡的天色后,郑清一直挂在扳机上的手指再也遏制不住,扣了下去。

    呼!

    淡青色的符弹,带着一股微风,拂过湖面,没入碧蓝的天空中。临钟湖畔所有围观巫师们都感到一股轻微的震颤,由内而外,浑身汗毛炸起,仿佛被裹了一层静电。

    空气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那清澈透明的空气,在那震颤的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与此同时,守护法阵那张淡金色的天罗地网,重新缓缓浮现,在符弹前张开。

    符弹的速度肉眼可见在缓缓放慢。

    仿佛一张绷紧的绒布,正在被一支羽毛笔用力戳着,所有人都清晰的看到那张大网被符弹击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异常尖锐的突出部。

    蹦叭!

    一声如琴弦齐崩的裂帛声在众人心底响起。

    初极缓,是那张金网上的‘丝线’一根根崩断;复骤然,像夏日的暴雨般,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连绵成片,响彻整片天空。

    学校的守护法阵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缓缓溃散。



    就像荒原深处的一栋房屋。

    虽然屋角布满青苔,墙上满是虫蛀的空洞,头顶的草篷还漏了雨。但有这么一栋屋子伫立在旷野中,四周有结实的墙壁包裹,炉灶燃起呛人的烟火,旅人们呆在屋子里,总会有一种莫名温暖与安全的感觉。

    第一大学的守护法阵就是这么一栋屋子。

    诚然,这座法阵敏感而多疑,总是在年轻的男巫与女巫玩一些稍微出格游戏的时候大惊小怪嚷嚷起来,又总是对那些偷摸溜进校园的懒虫与赤链蛇视而不见,但有这么一座法阵罩在头顶,就像女巫们穿了安全裤,第一大学的学生们不管做什么,都会大着胆子、底气十足。

    而眼下,这栋屋子被人掀翻了。

    半空中那张金色巨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枚符弹戳破。

    蒋玉愣住了。

    尼基塔愣住了。

    四十一与抱阳子大师愣住了。

    环湖长廊里的猎手们、匆匆赶来的四所学院学生们、还有正在湖畔维持秩序的学校老师们,也都呆立在了当场。

    瑟普拉诺手中那枚小巧的泰山石一时没有抓稳,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奥古斯都张着嘴,看着半空,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雷哲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任凭一只因为吃惊而忘记扇翅膀的虎皮鹦鹉撞在脸上。

    虎皮鹦鹉尖叫着栽到地上,鸟毛乱飞,而神圣意志的掌控者甚至想不到拂去肩上那几根凌乱的鸟毛。

    所有人中,或许只有位于半空中的那位‘肇事者’还维持着思考的能力。

    “还……没完!”

    郑清顾不得安抚心底的惊吓,一枪既出,汹涌的魔力随即疯狂堵上,补充了刚刚宣泄掉的压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符枪上那些风车状的符号便稳定下来,弹匣里也充盈了魔力,完成了二次射击的准备。

    “砰!!”

    第二枪的角度比第一枪稍低,带着一股热风,穿过已经毫无阻碍的守护法阵,擦着远处高高的树冠,消失在无尽的沉默森林深处,化为一点耀眼的璀璨。

    郑清只是依稀看到一抹黑尘随着那颗符弹远去的方向,在半空中打着卷儿,仿佛一道横躺下的龙卷风。

    虽然距离很远,但郑清总感觉自己已经嗅到了一股树木碳化后浓郁的、焦糊的味道。

    他来不及思索这属于通感还是幻觉。

    因为符枪中,第三颗子弹已经蓄势待发。

    而他双臂颤抖着,已经托不住越来越沉重的枪口了。符枪枪口再次低了一些,眼看就要瞄准学府前庭的教学楼了。

    郑清仿佛已经看到数十名、甚至上百名同学,在毫无反应中化作一蓬黑灰,或者留下一架蜷缩在角落里的干瘪骷髅,乳白色的幽灵被束缚在骸骨上哀嚎百年。

    “呀啊!!”

    郑清咬紧牙关,脸色涨红,脖子间青筋暴起,使出吃奶的劲儿,双手扳着那支符枪,仿佛在抬一块巨大的山石。

    终于,在扳机扣动的一瞬间,他挪动了枪口,让它离开教学楼所在的方向。

    “呼!!”

    三枪之后,贼去楼空,原本淤积在身体里的庞大魔力被宣泄了七七八八,心湖上空那颗魔力气团也重新稳定了下来。扎在气团上的魔力导管恢复平静,开始重新抽取气团里的能量,填补符枪弹匣中那枚新的符弹。

    郑清可以清晰感觉到,体内的魔力进出维持起一个脆弱的平衡,短时间内,他不会轻易炸掉了。

    但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刚刚射出的第三枚符弹,虽未落在教学楼上,却落在了临钟湖——深青色的符弹,裹挟着一股炽热,重重的撞在了临钟湖湖心岛那座白色小塔的塔尖上。

    针尖对麦芒。

    郑清脑海突兀浮现这样一句话,他第一次看到蕴含禁咒力量的符弹被正面阻拦了下来。一抹深青与一点纯白在半空中相遇。

    就像按下了一个灯光按钮。

    原本静静伫立在岛子上的那座七层小塔骤然变色,塔身由白变红、继而变黄、再变绿,随后绿色不断加深,直至一片漆黑。

    咔嚓!

    男巫耳畔响起了清脆的破裂声。

    伫立在湖心岛上的那座七层小塔微微一晃,塔身出现了几道裂纹,从塔尖一直蔓延到塔座底部。

    咔嚓!咔嚓!!

    仿佛木头断裂,又像是玻璃被打碎。

    塔身上的几道纹路迅速扩大,转瞬便如蜘蛛网般密布整座小塔。

    咔嚓!咔嚓!啪啪!!

    一块块白玉从塔身滑落,砸在湖心岛上,砰然破碎,化作一蓬蓬细密的白尘。那座七层的小塔从塔尖开始,一层一层开始瓦解。

    只是片刻,便成为一朵淡淡的蘑菇状烟尘。

    郑清感到整座布吉岛都颤抖了一下。

    他绝望而又带着一丝希望的看向四周,希望刚刚那些感觉都是错觉,希望有人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噩梦。

    但那不是错觉。

    大地在脚下震颤,湖畔假山上滚落一片片碎石,临钟湖里掀起数米高的波浪,原本躲在湖湾角落里的白色水牛们惨叫着,在汹涌波涛中胡乱翻滚,仿佛一颗颗失控的皮球。

    天空传来破碎的声音。

    太阳周围绕了一圈清晰的光环,云层疯狂扰动。在白塔塔尖与那枚深青色符弹曾经相撞的地方,光线扭曲、盘旋,缓缓形成一个漩涡。

    漩涡中心是一盘漆黑,仿佛一轮黑色的月亮,与更高处那轮金色的太阳交相辉映。

    “呼!!”

    一条十数丈长的三头黑蛟突兀出现在郑清下方,尾巴一绕,将正抱着脑袋装死的无面魔卷到背上,与此同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也‘忽’的一下落在黑蛟背上。

    “谢啦!”

    尼基塔回首,冲郑清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打了个感谢的手势,然后双腿用力一夹,黑蛟昂首咆哮一声,尾巴一甩,化作一溜黑烟向校外冲去,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沉默森林深处。

    失去符弹的威胁,又没有学校守护法阵的束缚,再加上湖心岛那座白塔被摧毁,余波阵阵,学校的巫师们仍旧处于极端震惊中没有完全回过神,导致尼基塔的出逃竟无人阻拦。



    女妖的逃离只在临钟湖上空激起有限的涟漪。

    除了郑清狠狠瞪了一眼她的背影之外,湖畔众人竟再无多少关注的目光。即便有能力留下女妖的抱阳子大师,也只是抬起眼皮,扫了它们一眼,顺手丢过去一道辟邪咒,砸在那条三首黑蛟的尾巴上。

    黑蛟惨叫一声,尾巴上血肉横飞。

    原本被卷在尾巴间的小女妖打着滚儿从半空中落下,掉进临钟湖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水花。尼基塔与黑蛟头不敢回头,反而加快了速度,仓皇逃蹿,眨眼便消失在沉默森林深处。

    抱阳子大师也没有起身追捕的打算。

    必须承认,尼基塔对保命的直觉无与伦比,选择的逃生时机恰到好处。

    对于此刻滞留在第一大学的所有教工与学生而言,两头女妖的逃蹿只是癣疥之疾——更何况她们逃亡地是沉默森林,属于第一大学的后花园——眼下学校真正的心腹之患,是那轮斜挂在半空中的‘黑月’。

    ……

    郑清仍旧清楚的记得,去年大雪节气时,学府中下了好大一场雪,他与伊莲娜漫步雪中,在湖畔接了吻。

    雪花凋零,伊人已逝,暗香残留。

    就在那一天,同样在临钟湖岸边,两人见证了湖心岛那座七层小塔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如霓虹灯般闪耀,感受到那座小塔爆发出的惊人魔法波动。吉普赛女巫当时径直晕了过去,郑清也被那股庞大的威压按在了雪地里,动弹不得。

    也就是那天,他旁敲侧击着,依稀猜到了流传在校园里关于湖心岛小塔的某些说辞不是空穴来风。

    比如那座小塔是学生守护法阵的阵眼之一。

    再比如,那座小塔是黑狱的入口之一。

    ……

    眼下,守护法阵崩溃,黑狱入口的‘大门’——也就是那座小塔——被砸碎。在巫师与妖魔中口耳相传,却极少有人亲眼见过的黑狱,缓缓揭开面纱,露出它神秘面孔的一角。

    太阳高远,闪耀在破碎的云层之后。

    黑月幽深,静坐于漩涡中心。

    随着那座漩涡缓缓延伸,笼罩整座临钟湖,庞大的吸力也随之落下。开始只是一些砂砾、草叶,被吸入黑月之中;渐渐的,枯树枝、碎石子、抱着橡子的双尾松鼠、躲在草窠里的护树罗锅,越来越多更大的东西在挣扎中向那轮黑月飞去。

    郑清最初以为带起衣袂的力量是风,是学校守护法阵破碎后,从沉默森林深处吹进校园的阴风。

    但很快。

    当一只身体瘦弱、仿佛小秃鹫的爱尔兰卜鸟①扑棱着翅膀,颤巍巍尖叫着,以一种既不魔法也不科学的姿态倒飞过他眼前之后,年轻公费生才从忧心忡忡中惊醒,开始意识到那轮黑月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

    比年轻公费生更早认识到那轮黑月危险的,诸如有关部门的抱阳子大师、带着鱼人部落逃离临钟湖的加西亚教授、学生会的奥古斯都与雷哲、以及其他位于岸边的学校教职工,等等,这些资历深厚、魔力强大的巫师们所能做事情,并不比郑清更多。

    他们只是提前几分钟,驱逐着湖畔围观的学生,同时协力施展束缚咒,阻止更多东西落入那轮黑月之中。

    但就像海啸来临。

    当浑浊的海水漫过你的脚丫,你才意识到潮水上涨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汹涌高大的水墙转瞬就会扑过堤坝,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尤其对郑清而言。

    他身处半空,周围没有一点儿借力之处,距离那轮黑月又很近。

    漩涡中心传来的吸引力犹如一根根绵密结实的细线,从黑月中垂落,缠绕在男巫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把他向那轮漆黑中拖去。

    郑清惊惶的挣扎着,试图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泰山符,压在自己身上,然而淡黄色的符纸一出手,便被无处不在的吸引力撕得粉碎。

    年轻公费生只来得及向下大喊一声:

    “抓住尼基塔!别让她跑了!”

    便‘嗖’的一下,化作一道流光,被吸进了黑月之中,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为什么不拦下他!”

    四十一霍然回首,看向抱阳子大师,表情非常严肃:“您应该知道,他很特殊……这属于有关部门工作范围之内。”

    老巫师花白的头发在黑月引力之下轻轻飘摇。

    “就是因为他很特殊。”抱阳子大师瞪着那轮黑月,浑身魔力起伏不定,低声说道:“……理论上,黑狱的入口只会主动接引两种巫师,狱卒以及囚徒。”

    四十一的眉头渐渐蹙起:“他不是狱卒。”

    黑狱看守者的身份,需要经过巫师联盟认证以及一系列极其严苛的考核,据四十一的了解,郑清是绝对没有可能持有黑狱看守者资格证明的。

    抱阳子大师垂下眼皮,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色彩:“……就像之前他被学校的守护法阵锁定,我原以为是那两头小女妖的缘故,现在看来,这个孩子身上应该有某些更危险的气息……危险到黑狱认定应该把它关起来。”

    “但您可以阻止这一切。”四十一固执的摇了摇头。

    老巫师微微叹口气,抬起胳膊,向青袍男巫展示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不是不做,而是做不到。黑狱现在属于一处因果断绝的战场……我的力量贸然接触那轮黑月,是非常危险、危险的事情……除非我打算插手黑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换句话说,越是高阶的力量,此刻受到的束缚就越严重。”

    “相反,那些法力低微的孩子,比你我更适合处理这里的麻烦。”

    说着,抱阳子大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凉亭,看着整紧张有序忙碌着的学生会干事们,若有所思:“或许学校的占卜师们早就预测到了现在发生的事情……所以今天出现在湖边的大巫师,除了一无所知的我,就只剩下那头一只躲在图书馆的章鱼了。”

    一直卧在两位巫师脚边的大黑猫缓缓起身,撑着前爪,拉着腿,抻了个大大的懒腰。

    它甩了甩尾巴,回过头,看向老巫师。

    “你可算不上‘一无所知’,”黑猫抖了抖耳朵,声音显得有些沙哑,看向老巫师的眼神充满了讥嘲:“别看我长得黑……但跟你们这些老巫师一比,我简直像天使一样纯洁。”



    临钟湖的上空。

    半透明的空气绞出一条条扭曲的线条,构筑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漆黑的‘月亮’稳稳坐在漩涡中心,吞噬着四周那些没有根底的存在。

    湖畔的年轻巫师们自然是有根底的。

    手中的法书、左近的师长、从书山馆里探出的章鱼触角、甚至包括湖里逃出的老鱼人们,都在努力遏制那轮黑月的肆虐。

    但他们可以阻止岸边的学生不被黑月吸走,却无法阻止有人主动投入黑月之中。

    当郑清被临钟湖上空的漩涡捕获,挣扎着没入那轮黑月之后,湖岸上立刻响起几道怒叱的声音。

    张季信脚下的青石板轰然破碎,整个人像颗炮弹般撞向那轮黑月。

    辛胖子抱着岸边的一尊假山石,浑身蓝意涌动,须臾间便有淡蓝色的巨人拔地而起,一只遮天巨手抓向黑月边缘。

    萧笑的动作稍小,却也显得更灵敏一些。他倒踩着那块龟甲,仿佛踩着一块滑板,凸起的龟背滑过水面与空气,迅捷如闪电,带着小个子男巫避开从黑月上延伸出的那些半透明的扭曲线条,直冲黑月中心。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不会容忍自家队长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黑月吞噬。

    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出手了。

    或许因为借用了引力的缘故,萧笑比其他两个硬生生撞破引力圈的同伴更早抵达黑月附近。他感觉自己伸出的手臂已经够到了那轮黑月,指尖甚至已经触摸到黑月中溢出的阴冷。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

    萧笑听到侧后方不远处传来张季信警告的咆哮,旋即脚下龟甲重重一震,整个人像被击中的排球一样,擦着黑月边缘,斜斜的飞了出去。

    他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一溜暗红色的火光,代替了他的位置,率先蹿进那轮黑月中。

    ……

    撞飞萧笑的,就是那头一直潜在临钟湖底的黑山羊。

    祂原本没打算出来的。

    但随着郑清被黑月吞噬,由他种下的那株贯穿两座世界的青藤瞬间便从虚实交加的状态彻底虚化,消失在涌动的湖水中。

    这让正在寻找进入青藤途径的黑山羊顿时抓瞎。

    而那支追着祂从贝塔镇北区林货市场、一直到寂静河底的奇怪猎队,已经出现在临钟湖与寂静河的交界处,黑山羊已经看到了一条蓝色大鱼的影子。

    祂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或者与身后那支化身蓝色大鱼的猎队决斗,然后被第一大学察觉、镇压,导致母神的荣光被亵渎;或者跟在那个年轻男巫身后,冲进那轮黑月之中。

    虽然隔着湖水与一段不短的距离,但黑山羊还是可以从那轮黑月中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祂可以肯定,黑月之中,也有母神眷属的存在。

    于是,在短暂权衡之后,湖底的黑山羊低头、屈起前腿,用力一蹬,浑身暗红色火焰暴涨,裹着祂,化作一道流光,冲出湖面,一头扎进那轮黑月中——至于在进入黑月之时恰好撞飞萧笑,纯属一个意外。

    ……

    紧随黑山羊冲出湖面的,还有一条蓝色的大鱼。

    大鱼很胖,有着水平的尾鳍以及两条恍若巨浆的腹鳍,浑身上下布满了梦幻般的蓝白色符文,符文流转间,绽放出一道道蓝色的波浪,以大鱼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荡开。

    隔着半透明的鱼身,隐约可以看到蓝色大鱼体内有几道巫师的身影。

    只不过那条大鱼飞跃速度极快,在众人面前一闪即逝,即便身为大巫师的抱阳子,在那轮黑月压制与那些炫目的蓝色波浪下,也没有看清那些巫师的模样。

    “快快快!”

    张伯仁在鱼腹中挥舞着拳头大吼着:“再快点!只要我们不被这条时间线上的人认出来,承受的反噬就在可控范围之内!”

    “我已经拼命了啊!!”小女巫麦冬闭着眼,小脸儿憋的通红,扯着嗓子喊道:“队长你能不能安静点!!”

    “噫?”矮人巴林踮起脚尖,凑到大鱼眼睛所在的位置向外看去,脸上带了一丝狐疑:“队长,前面那个巫师是你最小的那个弟弟吧……红脸膛跟你一模一样……你不是说他才上一年级吗?怎么他也想去黑狱?”

    张伯仁粗暴的拨开矮人脑袋,凑到鱼眼向外看去。

    “见鬼!”

    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一眼就认出正神色坚定冲向黑月的那个红脸膛男巫是自己最小的弟弟,不由低声咒骂起来:“张叔智那个混蛋,连自己弟弟都看不住!”

    抱怨间,蓝色大鱼已经冲出水面后,腹下双鳍骤然拉伸、变长、变宽,转眼便化作如鸟翼般,只用力一扇,就带着大鱼冲到黑月之前。

    ……

    从萧笑被撞飞、到黑山羊抢位,再到大鱼出水飞抵黑月。

    整个过程如电光火石,只在刹那之间。

    张季信与辛胖子先发后至,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抵达黑月边缘。便在此刻,蓝色大鱼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两人上空,投下一重浓重的阴影。

    因为张季信是从湖畔青石板上直接跳起,冲向黑月的,所以他的飞行轨迹很是死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向那条蓝色大鱼的肚皮。

    就在他打算抬起胳膊,护住脑袋的时候。

    蓝色大鱼的肚皮上,忽然伸出一个大脚丫,穿着他有点眼熟的双齿木屐,一脚印在了红脸膛男巫的脑门。

    啪!

    张季信像一发炮弹般从下面飞了上来,然后又像一发炮弹一样,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回去。只不过这一次,他飞去的方向稍稍有些偏差,砸在了环湖长廊的一处凉亭里。

    凉亭中,包括雷哲与奥古斯都在内,学生会一众大佬们被这颗从天而降的‘灾星’砸的灰头土脸。

    当然,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当属神圣意志三杰之一的张叔智。

    张季信的屁股准准的糊在了他的脸上,尾椎骨差点把他鼻子砸断。

    与此同时,紧随张季信之后冲向黑月的辛胖子,也被那条蓝色大鱼一尾巴甩在手上,将他原地抽的像个陀螺似的连转四五圈。

    当胖子醒过神,想重新攀向黑月时,一条粗大的触角悄无声息从书山馆探了过来,卷在蓝巨人腰间,将他拖了回去。



    就在那条蓝色大鱼冲天而起之际。

    临钟湖湖畔东侧泥塘里,一头年迈的寿龟忽然伸长脖子,一口叼住正在半空中翻滚的萧笑,将他扯了下来。

    司马杨云毫不在意四溅的黄泥,跳下泥塘,扑到萧笑身旁,揪着他的衣服就是一顿乱锤,把他眼镜都打歪斜掉了。

    只不过在一片纷乱中,极少有人注意到男巫与女巫之间的这点小冲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关心的人或者事,每件事都有它们各自的主角与叙事。比如正在凉亭里挨训的张季信,比如正蹲在抱阳子大师脚边抬头看向那轮黑月的大黑猫,再比如某个一门心思想找回自家黑山羊的小男巫。

    ……

    “大黑!!”

    林果尖叫着,从加西亚教授的腋下挣扎而出,撒腿就向湖边跑去,一边跑,一边伸手向半空抓去,似乎这样就能抓住那道没入黑月中的身影:“大黑!不要跑!!”

    老鱼人还需要照看同族们撤退,一时顾不得逃走的小男巫,眼睁睁看着他跑到湖边,急的背鳍都支棱起来了。

    就在林果打算跳进湖里,继续追逐黑山羊的背影时。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咩……”

    林果豁然回首,一个黑山羊湿漉漉的脑袋正犹豫着,从灌木丛后探出,幽深的目光左右飘移,狭长的羊脸上满是抱歉的表情。或许因为刚从水里钻出来的缘故,湖水顺着细长的羊毛滑落,滴答滴答,很快便在羊脚下攒出一小片洇湿。

    是他走失的那头宠物山羊!

    气息、模样,与林果印象中毫无二致。甚至他曾经在大黑羊角上用羽毛笔刻下的一道印记也如出一辙。

    “大黑?!”

    林果茫然的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那个羊脑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半空中那轮躲在扭曲空气后的黑月,一时竟不知自己之前看到的是幻觉还是什么。

    灌木丛后那头黑山羊犹豫着,踢踏着脚步,慢吞吞自灌木丛后蹭了出来,低调的回答了一声:“咩…”

    林果‘哇’的一下哭出声,扑上去挂在了黑山羊的脖子上。

    眼泪、鼻涕与羊身上湿漉漉的湖水混杂在一起,把黑山羊的羊毛搅的一塌糊涂。

    黑山羊有些不适的向后仰了仰脖子——毕竟它不是真的羊——虽然它扮演过宠物蛇、扮演过乌龟、扮演过小女巫,但装成一头黑山羊却还是第一次,难免有些心虚。

    只不过被学校巫师从三首黑蛟背上打落湖中之后,无面很快便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不想被第一大学的猎队在稍后的清理工作中捉去剥皮或者塞进实验室,那么它最好给自己找条新的出路。

    而身处湖水中的无面,眼下只有两条出路。

    第一条路向外,顺着那条蓝色大鱼摸进来的方向,溜出学府,沿寂静河一路向下,寻找尼基塔的踪迹,运气好,还能找到尼基塔之前纠合起的黑潮大军。

    走这条路,短期内固然很容易获得安全感,但一方面要仰人鼻息,另一方面尼基塔所去必然是学校重点打击方向,长远来看,反而风险很高。

    无面法力不强,但脑子很灵活,它可不觉得凭尼基塔纠合起的仨瓜俩枣能给学校带来多大麻烦。往年的黑潮贝塔镇自己就能应付,倘若这次学校也加入清理工作,那些一盘散沙的魔法生物造成的威胁可能更小。

    如果放弃第一条路,那么剩下一条路就是反其道而行,重新潜入第一大学内部。这也是无面最擅长的事情了。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人会想到它重新变成了一头羊——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胆大——无面仰着脑袋,美滋滋的想着,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做。

    “呼哧,呼哧,”

    加西亚教授气喘吁吁跑回湖边,看了一眼正抱头痛哭的小男巫与黑山羊,偌大的鱼眼露出一丝困惑:“……这头羊是你养的吗?”

    “是的,”林果一边打着嗝儿,抹了把眼泪,一边努力笑着回答道:“它跑丢好一阵子,刚刚才找到。”

    “既然找到了,就不要乱跑了。”老鱼人警告的戳了戳小男巫的脑门,然后拍了拍黑山羊的羊角:“还有你……黑暗丰穰女神的视线一直徘徊在学校周围,刚刚那头跳进黑狱的羊就是你的同族,如果不想像它一样被剥了皮,被火烤,就老老实实跟我们呆在一起。”

    听到‘剥皮’两个字,无面顿时打了个寒颤,垂下脑袋,露出一副老实模样。

    加西亚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回走去。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林果恢复往日的伶俐,牵羊跟在老鱼人身后,乖巧问道。

    “书山馆,”老鱼人指了指游弋在临钟湖岸边的几条粗大触角,大有深意的说道:“学校的大巫师们都在黑狱……眼下,只有张先生附近最安全。”

    ……

    加西亚教授嘴里的‘张先生’,就是书山馆的馆长。

    也是之前把蓝巨人扯回安全区域的那条粗大触角的主人——直到现在,辛胖子还被捆成个粽子模样,丢在书山馆前的小广场上。

    九有学府的学生们都知道书山馆的图书管理员是一群半透明的八爪小章鱼。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章鱼其实都是张先生的分身。

    张先生因为进阶大巫师时出了点岔子,被迫放弃人类形态,化作一头大章鱼,平素都呆在书山馆里替学校看守那座知识的宝库,除非遇到天大的事情,否则极少离开图书馆。

    而今天,显然就属于例外情况。

    从学校守护法阵崩溃,到湖心岛那座七层小白塔倒塌,再到郑清、黑羊以及那条蓝色大鱼先后进入黑狱,整个过程非常短暂。

    即便身为大巫师,张先生也很难面面俱到,顾全所有意外。

    更不要提还有人主动‘拒绝’他的好意。

    ……

    蒋玉把李萌与朱思用藤蔓捆在岸边的一株橡木上,最后叮嘱了一句:“老老实实呆在学校,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

    然后一咬银牙,挥手斩断束在腰间的触角与藤蔓,趁张先生与其他教工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捏碎怀里一枚玉佩,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投向半空中那轮黑月。

    李萌呆呆的看着表姐消失的身影,满肚子牢骚没地方发泄,只能愤愤扭头,看向旁边那个陌生的小女巫。

    却见朱思忽然笑眯眯的冲她眨眨眼,整个人倏的化作一道虚影,悄无声息缀上了蒋玉那道流光的尾巴。

    直看的李萌同学目瞪口呆。

    ……

    “我也走了。”

    抱阳子大师脚下,大黑猫甩甩尾巴,从小山丘上蹿出,踩着半空垂落的一抹幽光,紧随朱思之后消失在黑月之中。

    微风拂过小山丘,几片青叶在四十一面前打着旋转来转去。

    空气中还残留着大黑猫幽幽的叹息声:

    “……真麻烦!”

    “这都叫什么事儿!”



    如果说六月五日晚,第一大学博物馆中传出的钟声像一颗小石子落在平静幽深的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么六月六日早上,九有学府临钟湖上空那轮扭曲的黑色月亮,则像一块巨石,落在浅浅的池塘里,让整座布吉岛、整个巫师世界,都为之颤栗。

    当笼罩在第一大学上空的那张金黄色大网缓缓溃散,一轮漆黑的月亮在朝阳下缓缓升起的时候,位于贝塔镇北区,基尼小屋二楼的大厅,科尔玛豁然起身,目光透过重重壁障,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震惊。

    大厅两侧的长桌后,还坐有十数位精锐的北区巫师。此刻,这些北区巫师巡逻队的队长们,正垂首聆听大贤者应对此次黑潮的安排。

    科尔玛起身的动作异常醒目,周身激荡的庞大魔力也丝毫没有掩饰,原本距离他们遥远的距离似乎近了许多,这也让她的身影变得更加高大。

    大厅天花板挂着的悬烛上的火焰齐刷刷摇曳、颤抖,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左右垂落的帷帐无风自扬,在静谧的屋子里呼啦啦作响,像极了招展的旌旗。

    十数位队长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感到仿佛有一头洪荒凶兽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正在用漠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即便缺乏魔法常识的北区巫师们,也听说过这种状态——这是巫师认知受到巨大冲击后,一时片刻无法收敛浑身魔力的表现。

    也正因为如此,场间有敏锐的巫师已经凭着那丝直觉意识到了什么:在这座岛上,能够让一位大巫师失态至如此地步的,只有第一大学里发生的事情了。

    凯瑟琳是科尔玛赐福的第一位北区巫师,坐的位置距离科尔玛最近,也唯有她,敢于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

    “大贤者,是学校出事了吗?”

    科尔玛浑身激荡的魔力缓缓收敛,只不过她的目光仍旧透过那重重壁障,落在学府临钟湖的方向。

    “或许吧,”说完这三个字,女巫脑海蓦然闪过一丝光亮,许久前与郑清一起参加泉客来圩市时,在一头老鱼人占卜师面前听到的亚格涅格的卜辞再次回响在她的心底,让她不由自主低声念了出来:

    “……河流在星光下干涸,森林在月色下焚尽,邪恶的影子四处游荡,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湖泊上空,将白色的塔打碎!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科尔玛记得很清楚,那头老鱼人属于一个四处流浪的部落,供奉的图腾自然也不算什么强大的神灵。

    对于这种‘传统占卜’的结果,她与许多巫师一样,原本并不完全信服。但今天看来,这段占卜中的许多内容,都值得细细品味。

    台下诸位北区巫师并不清楚那是一段预言,只以为大贤者阁下在隐晦的指示着什么,一时间人人低头思量,整间大厅竟陷入莫名沉寂中。

    所幸科尔玛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她在心底苦笑一下,缓缓坐回自己的黑色高背椅上,沉吟片刻,一道道修正后的命令被重新发布了下去:

    “传令,滞留沉默森林边缘的巡逻队全部撤退……退至寂静河后,建立新的防线。同时收缩警戒范围。”

    “未经允许,任何魔法生物不得进入防线范围内。包括但不限于与贝塔镇有互助协议的马人部落、羽人部落、鱼人部落,以及与贝塔镇商户签署契约的山岭巨人、宁芙精灵等。”

    “调令,贝塔镇商会护卫队,前往北区港口,协防即将到来的黑潮。”

    “通告,贝塔镇今日休市,所有商铺不得开门营业。同时征召有能力的店主与商人,作为志愿者,参与此次守护任务。”

    “以上,由第一大学敕令贝塔镇守护者,科尔玛,印鉴!”

    ……

    ……

    “快,再快些!”

    “乔伊斯、玫,你们通知九十二至九十五号店铺!”

    “威斯利,你和保罗通知九十六至九十八号店铺!”

    “还是一样的要求,关门的店铺,把通知塞进门缝里!有店员或者老板在的,把大贤者的征召令拍在他们脸上!”

    “速度快一些,我们在步行街浪费太长时间了!”

    门外街上,传来嘈杂喊叫以及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噼里啪啦,搅猫清梦。蜷在三有书屋临街窗台上的黄花狸把耳朵向下扯了扯,试图遮蔽那些越来越近的聒噪。

    但这很难。

    “还能不能睡觉了!还让不让猫睡觉了!一天天的,只知道扣小鱼干、指使猫干这干那,遇到这种打发人的事情,还要猫自己出手!”

    “简直丧尽天良!”

    黄花狸的脑袋埋在两只前爪下,嘴里嘟嘟囔囔着,抱怨个没完没了:“简直毫无人性!”

    “砰砰砰!”

    窗外传来大力的敲打声,还有一个年轻男巫急促的喊叫:“有人吗?九十九号有人吗?三有书屋,三有书屋老板在不在?咪咪,咪咪,你家主人在吗?”

    黄花狸再也无法装睡下去,愤怒的抬起头,向玻璃窗外那个胡言乱语的小巫师看去,恐吓般的露出满嘴尖牙。只不过目之所及,它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那个敲窗户的男巫模样,而是那个男巫抓在手里的一只青蛙。

    那只可怜的两栖动物被他掐着脖子,攥在手心,鲜红的舌头吐出老长,两个眼珠子鼓鼓的,似乎下一秒就会咽气儿。

    不知为何,黄花狸心底的怒火忽然消散了不少。

    它重重的叹口气,慢吞吞扭过身子,把屁股对准窗外那位年轻的北区巫师,尾巴随意的甩了甩,搅起一团漂亮的尾影。

    男巫眼中露出一丝茫然,片刻后,点点头:“原来是只野猫……这家店已经倒闭了吗?难怪招牌看上去都有些灰扑扑的。”

    说着,他将手里那只青蛙重新塞进腰间袋子里,匆匆跑向下一间店铺。斜对面那家流浪吧,据说常驻巫师很多,或许能帮大贤者多招募一些志愿者吧。

    聒噪者离开了。

    但黄花狸不打算就这么轻轻放下。

    它转身看向书店深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小的胸脯似乎都在这口气下涨大了几圈,仿佛一位胸肌发达的健美先生,又像是一条昂起脑袋的眼镜蛇。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黄花狸的咆哮伴随着胸腔里积淤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仿佛飓风般呼啸而出,刮的书店门窗砰砰作响,几只刚从书里爬出觅食的蠹虫也被飓风尾巴撕得粉碎。

    只不过这道飓风离开花猫不足五米,便化作一股微风,乖巧的打着卷儿,拂过那口小火炉上的红泥茶壶,将茶壶嘴刚刚冒出的一缕雾气吹散。

    火炉旁,正在打盹儿的吴先生被花猫的咆哮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什么?茶煮好了吗?再多煮一会儿吧……不急,不急。”

    “茶!茶!茶!!”

    “现在是关心茶壶的时候吗?!”花猫气急败坏的人立而起,身后的尾巴笔直,仿佛擎着一支长枪,在空气中胡乱戳来戳去:“天罗地网破了个大洞!湖心岛那座小塔也炸了!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吴先生重新眯起眼睛,吧唧着嘴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软和的沙发上舒服的扭了扭屁股,喃喃着,仿佛在说梦话:

    “炸就炸了……又不是没炸过。炸了在重修呗…反正学校买保险了,每年交那么多钱……正所谓…不破……哈欠……不立哈…”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引得站在窗台上正怒气冲冲的花猫也遏制不住,跟着打了个哈欠,身后的尾巴也软趴趴的耷拉了下去。

    “尼古拉丝呢?黑暗议会呢?这些你都不管吗?”黄花狸勉强抬起眼皮,遏制越来越重的睡意:“还有那个臭小子,把他丢进黑狱没关系吗?”

    回答它的,是先生悠长的呼噜声。

    隐约间,它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吟了一首诗:“……魑魅魍魉何其多,化身钟馗莫奈何;但使三尺龙泉在,回首无处不惊心……”

    声音渺渺,渐不可闻。

    黄花狸或许听懂了诗中的韵味,或许没有听懂。这都没有什么区别。它只知道吴先生在超越古代巫师之后,正在不自觉的斩断与这个世界的种种因果,而它不想他就这么离开,所以一直努力跑来跑去,想让那些线把他缠的更紧一些。

    但它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

    它只是很怀念两个人曾经一起打呼噜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

    呼,呼。

    米色的阳光越过窗台,投下一抹温暖的色彩,一头落在花猫身上,一头落在先生身上,细微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带着那抹阳光一起,缓缓颤动。

    ……

    鼠仙人打了个寒颤,猛地回过头。

    流浪巫师瞥了它一眼,顺着鼠仙人的目光向后看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在看什么?”流浪吧的主人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中的酒杯上,看着杯子里游走的那些细小的淡金色光点,若有所思道:“……这份‘流金岁月’酿制的时候,金笋放的稍微有点少了。”

    “没什么。”鼠仙人没有理会流浪巫师对酒水的品评,而是咕哝着,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我刚刚好像又听见那只猫在打呼噜……你听到了吗?”

    后一句话,它是在问肥瑞。

    肥瑞正焦躁的沿着一座矮小拱门爬上爬下,来回踱步。

    “没有!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它爬到拱门左侧的立柱顶端,像一头圆月升起前的狼人般,支起身子,屈着前肢,爪子徒劳的抓着空气,双眼睁的极大,仿佛要把眼珠子都挤出来似的:

    “为什么你们还有时间关心猫,关心酒!……关心那些狗屁都不是的事情……黑月的影子已经照在寂静河上了!黑月都照在寂静河上啦!!”

    说着,它抬起头,用爪子指着山对面云雾缭绕的斜坡,第三遍重复着尖叫道:“黑月都照到寂静河上了啊!那个骨头架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动起来!!”

    “我说的是‘真正’动起来!”

    “而不是像一个得了脑梗的痴呆症患者,只有小手指能抽搐着动两下!”

    “难道我们要等到黑狱里面两边都打完,学校的守护法阵重新发动起来之后再出去吗?难道你们打算出去后直接面对暴怒的第一大学吗?”

    “难道你们想等迷雾把‘玄黄屎’拉出来之后,从他的屎里提炼点什么东西吃吗?!我是鼠科郎!不是屎壳郎!”

    “你们再磨蹭下去,我就不玩了!”

    “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校长!我要跪在他的靴子前,亲吻他的鞋尖!我要主动在脑门按个竹蜻蜓,给郑清那臭小子表演空中芭蕾!我要继续在他家的暖气管道上爬上爬下,听他一个月给我改三次名字!!”

    “我!不!陪!你!们!玩!了!”

    肥瑞声嘶力竭的吼完最后一句话后,终于喘了口气。只不过它的咆哮声仍旧回荡在两座大山相夹的山谷间,搅动着周围弥漫的云雾,露出对面山坡上摆出攀爬姿态的‘巨零三’的身影。

    鼠仙人与流浪巫师同时斜着眼,表情微妙的看着因为过度泄气,已经缩成乒乓球大小的肥瑞。

    盯着它像一只内分泌失调的河豚般涨大又缩小。

    半晌。

    流浪巫师才举起酒杯,小呷了一口,然后继续摇头:“……肉豆蔻又有点多,酒味压不住辛辣了。”

    鼠仙人则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安慰的拍了拍挂在立柱顶上的小老鼠:“……那只黄花狸比狗屁厉害多了,我们都不是它的对手,所以才一直呆在这里,难道不是吗?当然,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你只需要多一点耐心,然后再多一点耐心。”

    肥瑞听着两个同伴的反应,愈发沮丧与泄气,整只鼠都要缩成一个晒干的核桃模样了。

    “战争不是一天打完的,”山腰间云雾搅动,杜泽姆博士瘦高的身影越过那些流淌的雾气,缓缓出现在三位合伙人面前:“尤其涉及高阶巫师的战争……我们还有充足的余量。”

    “贤者之石已经安装完毕,我们需要给巨零三多一点调整的时间。”

    “毕竟,祂沉睡的时间太久,太久了。”



    “这座世界,沉睡太久了。”

    一架矮小瘦弱的骷髅咔哒着脆弱的下巴,缓缓走在空旷荒芜的黑暗中。它的颅骨黢黑,带着一抹被炭火炙烤后的焦糊气息;枯瘦的肋骨间缠绕着一根根胳膊粗细的铁链,翻过肩胛骨,向后垂落下去,然后一路延伸,直至消失在无尽黑暗中。

    仿佛披了一件用铁链编织的破旧斗篷。

    咔啦、咔啦、咔啦。

    铁链与砂砾摩擦的声音,异常刺耳,在这座封闭的世界传出很远很远,但即便如此,旷野中仍旧回荡着它嘶哑低沉的说话声:

    “……这座世界,实在是沉睡太久,太久了……噢,这无处不在的绝望与怨憎的气息啊……真的令人迷醉。”

    咔啦,咔啦,咔啦。

    铁链拖拽,在砂砾间摩擦出一串串细小的火花,仿佛斗篷上点缀了装饰。一闪一灭间,映照出瘦小骷髅周围环绕的那些高大、狰狞、却又恭顺的身影。

    咔啦。

    脚步声停止,火花也不在亮起,瘦小骷髅缓缓转过颅骨,黑洞洞的眼孔里亮起两点极为晦暗的猩红。

    “没有礼貌的家伙。”它看向自己右手侧的一个骷髅。

    那是一位黑暗精灵的遗骸,骨架纤细、漆黑,颅上垂落一头银色长发——有头发的骷髅是非常稀罕的存在,所以瘦小的骷髅一直非常珍惜这个收藏品。

    但此刻,它看向黑暗精灵的眼神,仿佛收藏品被人偷走了似的,语气显得有些恼火:“……有事吗?”

    黑暗精灵向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脚下都留下一片浓郁而又阴冷的白霜;每走一步,她的身形都缩小一分。

    几步之后,她的身后已经留下一片寒霜,她的身形也缩至比那瘦小骷髅还矮三分的地步。

    然后她回过头,仰视着瘦小骷髅,张开纤细的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世界,又像是在向它祈祷。

    “见过伟大的苏甲德殿下。”她的语气非常恭敬。

    “有事吗?”瘦小骷髅有些不耐烦的拽了拽肋骨上的铁链,在身后扯起几颗闪耀的火花。火花映在黑暗精灵脸上,照的她骨架有些发灰。

    她的眼眶里,那抹猩红惊恐的跳跃着,像极了狂风下瑟瑟发抖的火焰。

    “很久没有感受到黑暗精灵的气息了,”黑暗精灵收起手臂,环抱着自己,垂落的发丝遮住了颅骨,也遮住了咔咔作响的下巴:“真是令人怀念的气息……虽然她不是我的孩子。”

    四周一片寂静。

    黑暗中,没有一点光亮,闪烁着的,只有瘦小骷髅眼眶里那两点晦暗的猩红。它沉默的看着那个黑暗精灵,许久,才咔哒着下巴,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有事吗?”

    “我的战士数量实在太少了,而你的收藏品又是这么的丰厚。”黑暗精灵抬起头,眼眶里的猩红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那些巫师的外堡防御层太坚固了,而且他们前一阵子又反复‘打扫卫生’,把我许多漂亮种子都刨走了……现在又派了一堆大巫师……仅凭我现在的力量,很难打破那层厚厚的乌龟壳。”

    “没听懂。”瘦小骷髅打断精灵喋喋不休的抱怨,干巴巴说道。

    黑暗精灵沉默片刻,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胸前,抬头仰视着那个瘦小骷髅,语气楚楚可怜:“借我一千个战士吧……毕竟我们是盟友。”

    倘若是一位真正娇媚的黑暗精灵,这个姿态或许会让人心神摇曳,陷入沉迷。但眼前这位黑暗精灵只是一个骷髅。

    她的举动不仅没有丝毫媚态可言,反而展露出一种诡异的古怪感。所幸对面那瘦小骷髅也不是活物——就像东施给瞎子抛了个媚眼,虽惨绝人寰,但杀伤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盟友。”

    苏甲德黢黑的下颌骨咔咔着,颤抖了两下,似乎在发笑:“真是个有趣的词……如果说漫长的黑狱生涯对我有什么意义,那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奢望在永恒的黑暗中有任何盟友。”

    “旧日之神、异界之神、妖魔、鬼怪,虽然我们被同一个敌人关在了同一座枯萎的世界,现在又都打算对他们做点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盟友。”

    “想要我的战士,那就亲自来拿吧!”

    “你是一位神灵……不要像一头真正的蜘蛛那样,只敢躲在石穴与岩缝里,偷窥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也不要把你那肮脏的蜘蛛丝,落在我的孩子们身上!”

    说至最后几个字时,苏甲德抬起右手,缓缓握紧五根干枯细长的手指,仿佛一朵漆黑的花朵合上了它的花瓣。

    它的指节咔咔作响。

    而面前那个比它更加矮小的黑暗精灵,身上的骨头则在它握拳的动作下节节崩碎,转眼便化作一蓬细碎的骨灰,只余两点脆弱的猩红从颅骨中跃出,消失在苏甲德的眼眶里。

    空气中,女声的轻笑缓缓远去。

    瘦小的骷髅抬起头,缓缓吁了口气,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

    咔啦,咔啦,咔啦。

    一串串金黄色的火星再次迸溅到半空中,将周围照亮了一瞬又一瞬。瘦小骷髅的身后,黑暗中,影影绰绰有无数身影,蹒跚着,跟着它的步伐,缓缓而行。

    有身高恍若山岳,浑身长满惨白色长毛的巨人;有身子细长,青面獠牙,满眼恶意的鬼魅;有身材矮小,无声的做着鬼脸,在巨人与鬼怪之间跳来跳去的山魈;还有骑着高头大马、浑身罩着厚重黑甲的死亡骑士。

    当然,队伍中最多的,是那些身躯残破、甚至许多骨架都不完整的亡灵。它们在那一串串金色的火星中,沉默前行,腿断了,拆根肋骨做假肢继续跟上队伍。

    咔啦啦,咔啦啦!

    金色火星迸射而起,走在队伍最前方的苏甲德忽然止步,抬起手,看向远处。

    遥远的黑暗中,视野的尽头,一束细密的光点忽然在黑暗中绽放,化作一朵灿烂的光之花,照亮了一小片夜色。

    “世界……要醒了呐。”

    瘦小的骷髅喃喃着,眼眶中猩红大盛。

    它的身后,无数亡灵同时抬起头,无数猩红随之亮起,汇成一条猩红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