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睡梦中被吵醒,会心悸、气短,会有起床气。”
“一个世界从睡梦中被惊醒,也同样会发脾气。”
姚教授站在正堡一座塔楼顶的瞭望台,仰着头,看着半空中那千万盏天灯如烟花般盛开,洒落片片皎洁的光辉,咬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气:“呋……那些学着灯蛾扑火而来的囚徒,应该就算这个世界发的一点小脾气吧。”
言罢,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气,浓郁的烟气模糊了他的目光,也模糊着他的面孔。
“它们?”希尔达站在教授不远处,闻言,嗤笑一声:“您也说了,它们是囚徒……囚徒怎么能代表这个世界呢?囚徒发脾气,不过晃着手上镣铐,鼓噪呐喊,以头抢地尔。世界发脾气,天震雷霆,地龙翻身,山岳崩摧。二者绝不可同日而语。”
姚教授歪着脑袋,盯着年轻的助教看了半晌。
直看的希尔达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
“呋……”
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才再次重重的吸了一口烟斗,吐出一团浓重的烟气,然后晃了晃脑袋,评价道:“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那张注册巫师的资格证是花钱买的,监考你占卜成绩的老师肯定被灌了混淆剂……天崩地裂,对那些快要发疯的囚徒们来说,很困难吗?”
话音未落,远处,黑暗中,蓦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未几,剧烈的震颤被厚重的地层传导而来,落在黑狱古堡的基底。
嗡嗡。
外堡厚重的防御层微微闪烁,便卸掉了那股沛然之力,但仍旧残留了丝丝震颤,让站在塔楼与女墙后的巫师们,感到手脚发麻。
希尔达遽然回首,顺着震颤传来的方向,看向那沉沉的黑暗之中。原本浓郁如墨,仿佛化解不开的黑暗中,隐隐亮起了一道道赤红,在枯寂的大地上蜿蜒着、流淌着,相互勾连,吐露出令人心惊的燥热气息。
姚教授把烟斗从嘴边拿了下来,在城墙上磕了磕,磕掉烟锅里沉积的白灰。
“看到没?”
他捏着一小簇杏红色的烟丝,塞进烟锅,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火柴,哧的一下,在墙壁上划着,把那簇跳跃的小火苗堵到烟锅口之后,才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说的,世界被惊醒后,发的一点小脾气。”
希尔达努力咽了口唾沫,看着外面那片被勾勒的越来越清晰的图案,干巴巴问道:“这是那些囚徒干的?”
“贝希摩斯,”姚教授咬着烟斗,看着烟锅里那点焦红一闪一暗,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黑狱里为数不多的大妖魔之一。当初为了捉住祂,学校可费了老大劲儿了……看样子祂在这里确实呆的有些不耐烦了。”
……
……
成千上万盏天灯,星罗棋布,列于天上,洒下无尽光辉,将黑狱古堡以及方圆数百里照的一片通明,恍如白昼。
这是第一大学的巫师们为自己开辟的主场。
不论学校的大巫师,还是从新世界征调的猎队,亦或者月下议会的援军,守卫黑狱古堡的巫师们更擅长在光明之下,而不是黑暗之中作战。
相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呆久了,光明对黑狱中的囚徒们不啻为毒药,每一丝光线都像带着血槽的长枪,刺在它们身上后,将它们因乌合成众而集聚出的些许勇气,一点点泄了出去。
黑狱外堡。
九位大巫师错落有序,沉默而安静的坐在各自守卫的基堡前,显露出祂们的真身。
或手捏宝瓶,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或掐子午诀,背负长剑,盘坐蒲团之上;或怀抱古琴,手拂琴弦,斜坐软塌之上。
也有那非人形的真身,如巨猿、如青蛇、如天蝎,各自屏息凝气,收敛精神,蓄势待发。
还有状物的真身,如宝塔,偏又有腿脚、又有手臂,头上还戴了一顶帽子,仿佛塔尖的飞檐;有驷马拖拽的巨棺,立于车上,棺盖未起,被小臂粗细的铁链死死缚住;有飘于半空中的华丽衣裙,看不见人影,但鞋帽首饰无一不全,穿戴于一片空荡荡之上,令人望而生畏。
半空中洒落的光辉落在大巫师们的身上,更增添了几分的威仪,在祂们身后投下数十丈、乃至数百丈不等的庞大阴影,遮蔽着整座黑狱古堡。
这份源自气势上的压迫,由内而外,震慑着所有靠近黑狱古堡的囚徒。让它们一时间只敢逡巡于光明笼罩之外。
这不符合那些大妖魔的利益。
祂们聚拢黑狱中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囚徒,驱使它们来的黑狱古堡前,不是让它们来参观旅游,瞻仰大巫师们真身的。
咔哒!咔哒!咔哒!
嘶…吱…嘶嘶!!
黑暗深处,传来几声刺耳的长啸,似催促,又像是在互相交流。原本徘徊在天灯笼罩之外的囚徒们,听到那刺耳的啸声后,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大地开始震颤。
一个如山岳般高大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来,祂的肩膀仿佛扛着天空,每一步,都震的大地嗡嗡作响,石子乱跳。
“铮!!!”
抱琴的大巫师就在那巨大黑影行进的正前方,眼看祂不断迫近,拂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拨,一声脆鸣响彻四方,打断了对面沉重的步伐,也打落了无数被步伐震起的石子。
“贝希摩斯,”
抚琴大巫师的声音如鸣佩环,清澈明亮:“你要越界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
对面那巨大的身影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两道极其深沉的猩红在黑暗中亮起,仿佛两支长枪,刺破黑暗。
“叮!叮!”
两声琴音响起,消弭了那两道目光的威力。
黑狱古堡的内堡打开天井,再次释放了一轮天灯。
一股比之前稍显稀疏的细小光点冲天而起,须臾间便跨越了数百里距离,出现在贝希摩斯头顶,旋即散开,星罗棋布,迎风而涨,化作数百盏高不盈丈的巨大天灯,照亮了那巨大身影所在的位置。
天灯之光,亮如朝阳,凉如满月。
那如山岳般高大的身影,在这一片明亮中,无处遁形,露出本来面目。
整体轮廓而言,祂看上去像是一头正撑地行走的银背大猩猩,只不过祂的两条前臂比大猩猩更粗壮,前臂尽头也不是粗短的指节,而是一根根如铧犁般厚重的利爪,反扣在枯寂的砂砾间,爪尖似乎涂了一层哑光材料,未显寒芒,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棕黑色的长毛覆盖全身,仿佛给祂披了一件厚重的蓑衣,仅仅面孔与肩膀处露出粗粝的厚重皮肤。肘后与肩胛处长了骨刺模样的突出,但似乎有折断后的痕迹,残留了醒目的断茬。
祂的表情淹没在面孔层层褶皱皮肤之下,眼睛很小,只露出两点隐约的红芒,这也解释了为何只有当祂抬起头,拉伸脸上皮肤后,才能呈现那双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
此刻,祂闭着嘴,下颌的尖牙如猎人们布置陷阱的夹子,包裹着祂的厚唇,左右嘴角还探出两根向上弯曲的獠牙,像极了古兽猛犸的牙齿。
“贝希摩斯。”
“原生系妖魔中最强大的血脉之一,被称为魔鬼的爪牙、撒旦的门童、地狱的看守,是黑暗与邪恶的象征,能够承托大地的怪物……祂不属于巫妖,也不属于海妖,但比那两种妖魔更喜欢吃人。”
“是的,吃人,包括但不限于白丁、巫师、外星的使者、异界来客,等等,似乎没有什么生物是祂不喜欢吃的。祂最糟糕的记录是在一次庆祝逾越节的时候,一口气吃光了一座小城的所有生灵,连狗都没放过……甚至还吃掉了某位外神的眷者以及几个刚刚堕落的巫妖。”
“所以当第一大学派遣猎队狩获祂的时候,其他妖魔假装没有看见,星空深处的那些伟大存在还搭了把手,帮学校牵制了祂的兄弟姐妹与远亲们。”
魂不语站在隶属于月下议会的塔楼上,向其他几位上议员——其实主要是向年龄最小、经验最为匮乏的苏施君——介绍那位暴露在天灯照耀范围内的庞然大物。
“贝希摩斯,”女巫抱着法书,若有所思:“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即便隔着数层防御法阵,距离那头巨兽很远,源自狐族的本能仍旧向她发出了警告,让她身后那几根尾巴仿佛冻结了一般僵硬,全无之前悠然摇摆的惬意。
“贝希摩斯只是祂的称号,祂真正的名字或许只有祂自己知道。”
米尔顿公爵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了一个勃艮第杯,杯中晃着粘稠的琥珀光,兴致勃勃的凑了过来:“就像奥古斯都是血友会的会长,贝希摩斯属于比蒙一族最强大的存在。”
“原来祂就是比蒙一族的!”威廉·塔波特恍然大悟,双手一撑,跃上女墙,身子向外探去,似乎想看的更清楚一点:“……总听长老们说万兽之王,没想到竟然长这幅模样。我们要跟这种怪物打架吗?真令人兴奋呐。”
“祝你好运。”米尔顿冷笑连连:“你一个大巫师都没有突破的狼崽子,去挑战顶尖大巫师级别的比蒙……令人钦佩的勇气。”
“总比某个只会喝猫尿的蝙蝠强。”威廉毫不示弱嘲讽道。
“运气就像魔力,在这个世界上是有限的。”眼瞅着两位议员先生就要在女巫面前撕扯起来,魂不语连忙居中调和:“我们运气不错,不需要直接面对那头怪物……我们运气好,意味着对面运气很糟糕……甚至月亮也在帮我们。”
“这与月亮有什么关系?”苏施君好奇道。
“今天是白丁历六月六日,希伯来历希望(sivan)月,”说到这里,魂不语掐着手指算了算,确定道:
“准确说,今天是希伯来历五七六九年九月十四日……按照议会之前收集的信息,贝希摩斯每年在希伯来历四月夏至的时候,精气神,包括魔力,才会达到一年中最巅峰的时刻,怒吼嘶鸣,可以声振寰宇,即便巨龙听到也会筋骨酸软,受其威慑。”
“但你刚刚说了,现在是希伯来历九月,”苏施君恍然道:“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距离四月最远的几个月份之一了……也就是说,贝希摩斯在这段时间会衰弱?”
“祂可能会表现的相对慵懒一点,”魂不语非常谨慎的打了个比方:“就像冬眠季节的熊。但就算再慵懒,熊也是熊,不会受到一只蝙蝠或猎犬的威胁。”
米尔顿·卡伦端着手中的酒杯,忽然觉得琥珀光都不香了。
“学校应该早点把黑狱里的那些不安分的囚徒都干掉,”他站在塔楼空旷的墙垛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天灯笼罩范围外那条漆黑的边界处,深深叹了口气:
“……就像那些野生血族,放任不管,终究会带来大麻烦的。就像现在,黑狱外的妖魔虎视眈眈,黑狱里的妖魔也在跃跃欲试。”
魂不语微微一笑。
“妖魔是杀不尽的。”祂停了停,想了个新的比喻:“妖魔就像野草,就算这个冬天你把它们都烧成灰,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了,它们又会从地狱爬出一些新的品种。唯一彻底处理它们的办法就是堆肥。”
“堆肥?”几位上议员好奇的目光同时落在魂不语身上。
就连一直默默站在塔楼边缘的公孙病,耳廓也微微动了一下。
“堆肥,”魂不语指着四周,比划道:“黑狱就是一座仓库,把妖魔们堆在黑狱里,为玄黄木积肥。”
“呕,”米尔顿一手捏着勃艮第杯,一手捏住了自己鼻子,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站在玄黄木的粪堆里,正在跟一堆大粪作战吗?”
苏施君听着这个糟糕的比喻,脸色也有些发白。
“没那么糟糕。”魂不语接过米尔顿的酒杯,拍了拍他的后背:“人中黄、夜明砂、望月砂、白丁香、五灵脂……这些材料我们调配魔药的时候都用过……巫师们每天都在跟屎打着交道,你只需要给它们起个好听的名字。”
“轰!”
咆哮的声浪打断塔楼顶几位月下上议员之间的闲聊。
天灯笼罩下。
贝希摩斯举起两只粗大的前肢,双爪抱拳,怒吼一声,用力向下砸去。站在塔楼顶,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一圈漆黑的土浪如沙尘暴般,以比蒙巨兽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
从地上迸溅而起的砂石,仿佛一颗颗炮弹,带着嗖嗖的破空声,直冲云霄。数百盏天灯躲避不及,被那一粒粒砂石洞穿,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耀眼的火球。
光明之后,黑暗愈发醒目。
失去数百天灯、乍亮之后的明暗对比,再加上四处弥漫的黑灰尘暴,给原本清晰明亮的战场笼罩了一重厚厚的阴影,变得模糊不清。
“咔咔!!”
沉闷的破裂声从地底深处传了出来。
贝希摩斯那倾尽全力的一锤,不仅将祂脚下的土地砸出了一个大坑,更砸断了大地深处的地脉,砸出了地底那些沸腾的岩浆。
干涸的土地在咆哮的尘暴中发出不详的咔咔声,皲裂的痕迹以贝希摩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每一条裂隙都深不见底。
“地狱!!”
贝希摩斯那如山岳般的阴影中,传来低声的怒吼,回荡在黑狱古堡每一位巫师的耳畔。随着这声怒吼,那一条条蔓延开的裂隙里,蓦然腾起一股股焦灼的气息。
几乎同一时刻。
轰!轰!轰!!!
黑狱古堡另外三个方向,也同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恍若震雷。
“地狱!”
“地狱!”
“地狱!”
三道不同的声音,不分先后,与贝希摩斯的怒吼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地底岩层皲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枯寂的世界里,丘峦崩摧,河谷移位,大地篡夺了天空的权柄,让霹雳声从地底而非天空响起。
四方蔓延开的裂隙转眼便相互勾连,化作一张更大、更复杂的蛛网。
当尘土还未落地,咔咔的破裂声仍旧在耳畔回荡之际。
那一条条深刻的裂隙底,便涌出一股股炽热的岩浆,暗红色的色彩在裂隙间翻滚、涌动,相互勾连,仿佛一条条炽热的绳索,从四面八方伸出,缚在了黑狱古堡的身上。
这是一张用岩浆勾勒出的巨大阵图。
原本天灯之外那浓郁如墨,仿佛化解不开的黑暗,被这一条条暗红色的绳索切开,给方圆千里的世界涂抹了一重黯淡且浓郁的红色。
巫师们点亮了天空。
囚徒们点燃了大地。
天上落下的淡白色光芒与地底涌出的暗红色光芒,在地表相撞,将世界照的更加明亮,也更加暴躁。
火星四溅,火光冲天。
贝希摩斯的身影,在那燃烧的空气中,似乎变得更加扭曲、更加庞大。
……
“天蛛,伊丽萝丝!”
“巫妖,苏甲德!”
“怨憎,深津良子!”
“还有巨兽,贝希摩斯!”
“黑狱中最后几头还活着的大妖魔,以及异界神灵……联手了吗?”
魂不语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在火光中扭曲的身影,低低赞叹了一声:“哇哦……真是破釜沉舟的举动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方程式’吧。”
“什么是地狱方程式?”苏施君能够清晰感受到四周缓缓弥漫开的焦灼,但这与地狱里的气息并不完全一样。
“以大地为骨,岩浆为血,妖魔为皮,献祭这座世界最后一点残留的生机,召唤归墟最初一丝堕落的气息,营造与妖魔更加契合的环境……这就是‘地狱方程式’,一座介于人世与地狱之间的魔法阵,一道可以同归于尽的咒语。”
“同归于尽?!”
“不疯魔,不成活。”魂不语看着火光深处那几道身影,幽幽道:“或者,祂们借助这股滔天魔焰,打破黑狱的束缚,逃出生天;或者,祂们与黑狱一起,彻底沉沦归墟之中,顺便将黑狱里来不及逃脱的巫师们一同拉扯进地狱深处。”
“恶魔不一定来自地狱,但恶魔一定喜欢地狱。”
“嘶,”米尔顿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听上去太可怕了……我们还能退出吗?当初学校征召我们的时候,只说需要跟可能来袭的妖魔大军作战,没说要跟它们同归于尽吧。”
威廉·塔波特歪着脑袋看了吸血鬼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讥笑。
“这里是黑狱,不是奥兹国。”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你不可能在完成委托之前,碰三下脚后跟,然后就拍拍屁股回到堪萨斯①。”
米尔顿公爵盯了狼人先生一眼。
“你知道,你应该对你的战友更友好一点。”他油滑的提醒道:“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需要他救你的小命……尤其是在这种世界都要完蛋的情况下。”
“你?救命?”威廉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如果你肯在我跟贝希摩斯打架的时候保持中立,不在背后捅我一刀子,那就谢天谢地了!”
“毫无根据的指控!”米尔顿公爵晃了晃手指,一本正经的反驳道:“如果在黑狱外面,你会收到一打从丹哈格发来的起诉书!”
“我没有指任何东西,瞧,我的十根指头都在口袋里揣着呢。”威廉蹲在墙头,双手确实插在口袋里:“另外,当一个巫师用丹哈格威胁另一个巫师,意味着他被戳到了痛处…”
“意味着你们两个可以闭嘴了!”
苏施君有些头疼的瞪了两位队友一眼,不过米尔顿与威廉的贫嘴很好的缓解了她大战前的紧张,让她身后的狐尾重新恢复了活力。
吸血鬼与狼人先生看着戳到鼻子尖前的狐尾,老老实实举起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拉锁的动作,表示他们会安静了。
苏施君这时才重新看向魂不语。
“它们为什么现在才下定决心呢?”她看着黑狱古堡外,那些四下里蔓延流淌着的岩浆,以及岩浆后正在欢呼咆哮的囚徒们,满心不解:
“如果四个大妖魔就能发动地狱方程式……那为什么它们现在才下定决心呢?”
“原因有很多。”
“譬如天时。”
“妖魔大军进攻黑狱,这种能够里应外合的时机千载难逢。但凡脑子没有在黑狱枯寂的环境里彻底干涸,狱里的囚徒们肯定会想办法响应界外大军,搏一搏生机。”
“再譬如地利。”
“学校开展前置时间线作战,将因果线死死限定在了黑狱这座世界的时间片段上,强化了地狱方程式的威力,为那些囚徒发动这座魔法阵创造了绝佳的环境。”
“唔,简单理解,就像原本一个纸糊的灯笼外,糊了一层厚厚的铁罩,灯笼里的爆炸符引燃后,爆炸威力大增……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魂不语收回目光,垂手指了指外堡之下的两重法阵:“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原因,人和。”
“黑狱的囚徒并不想死。”
“虽然发动了‘地狱方程式’,但这并不意味着祂们真的想与这个世界、与黑狱的巫师们同归于尽。真正有勇气战死的妖魔,是不会被捉进黑狱的。”
“相反,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胁迫方式……因为祂们知道此刻身处黑狱中的大巫师、甚至传奇巫师们,是不会允许这座世界堕落归墟。”
“既可以营造更适合妖魔的作战环境,同时又能牵制巫师们更多的力量,如果不是站在第一大学的立场,我简直要为制定这项计划的妖魔举杯了。”
……
……
“在黑狱呆的时间长了,连贝希摩斯这种脑子里满是肌肉的怪兽都学会‘要挟’的手段了……果然,苦难是人生巨大的财富,能够带来毁灭,也能带来新生呐。”
姚教授咬着烟斗,神色莫名的看着远处那道巨大的身影。几个白花花的烟圈晃晃悠悠从烟锅上飘起,最终消失在瞭望塔上方的正堡防御法阵间。
希尔达顺着教授的目光看去,心有戚戚。
虽然那头比蒙巨兽与黑狱古堡之间距离很远,而且与正堡塔楼间还隔了一重外堡防御层,但一则祂体型极大,足有数百米高低;再则守在塔楼上的巫师都是第一大学的精锐力量,仅大巫师就有三位,所以对远处的一举一动,都看的非常清晰。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老姚的观点。
不远处,九有学院一位副院长就低声笑了笑:“就算长了点脑子,也还是一头莽夫……自己的队伍都把控不住……一群乌合之众。”
这话倒也不错。
希尔达刚刚就亲眼看见,贝希摩斯身后,之前有一头野猪模样的怪兽嘶吼着,在队伍里横冲直撞,掀翻许多妖魔,打乱了整个队伍的行进步伐。
但直到那头猪妖踩塌勾勒地狱方程式的某一条堑壕,污染了堑壕里流淌的岩浆后,贝希摩斯才伸出爪子,一把捞起那头怪兽,塞进嘴里——令不行、禁不止,仅凭暴力驱使众獠,胡乱冲击,称其‘乌合之众’,已然是很给面子的说法了。
“教授,除了贝希摩斯,另外那三头大妖魔都是谁?”城墙后,一位年轻巫师看大巫师们心情似乎不错,于是大着胆子问道。
“大妖魔?”姚教授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巫师,把烟斗从嘴边拿开,晃了晃:“外面那几位可不尽是妖魔。”
“贝希摩斯,你们认识了,天生地养,原生系的大妖魔。”
“与祂相对的,东面来的那位女妖,是一头怨憎,属于寄生系妖魔,自称‘深津良子’,曾经把一整座坊市里的巫师都化作自己的傀儡,所以被丹哈格判处了死刑,缓刑无期。如果不出意外,她会在黑狱一直呆到死。”
“南边那只大蜘蛛,名叫‘伊丽萝丝’,是仙秦猎团探索一座新世界的时候捕获的邪神,居于那座世界的无尽深渊之处,神格混乱、邪恶,神职有支配、夜、黑暗精灵、谋杀、邪恶等等,祂的教徒们还保留了许多原始的血祭习惯……想当初也是一头顶尖传奇巫师级别的大物,仙秦磨灭不掉祂的本源,所以只能送来黑狱。”
“关的时间长了,神力已经退化到大巫师级别了,不过看样子少了血祭的干扰,祂现在倒清醒了许多。”
“至于北面那位,是一个堕落巫师,大巫妖苏甲德,曾经隶属‘神周’猎团,担任神周第三猎队的队长……杀性太重,所以就成巫妖了。”
姚教授对最后一位巫妖的解释有些含糊其辞,但在场诸位都是巫师,自然很理解这种尴尬。
任何一位堕落的巫妖,都曾经是巫师们的战友、同袍、伙伴,虽然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眼看着它们因为斩妖除魔被侵染最终堕落,终究有着几分兔死狐悲。
所以论及此类,多有讳言。
只不过听到‘神周’这个词,城墙后的许多年轻巫师,包括希尔达,眼神仍旧流露出几分震撼的神色。
神周猎团,是能够与仙秦猎团、圣唐猎团、复仇者猎团、希灵猎团等诸多顶级猎团相提并论的超一流猎团,狩获的大妖、清理的新世界均数以百计,猎团内不乏传奇巫师的坐镇。也是许多年轻猎手心神向往的组织。
这么强大的猎团的成员,也会堕落成巫妖,让在场年轻巫师们的心境愈发沉重。
而且,这一次第一大学征召的新世界猎队,其中便有许多隶属于神周。却不知他们看到猎团前辈在黑狱古堡外肆虐一方,会是怎样的心态。
似乎察觉到年轻巫师们渐渐低沉的情绪。
姚教授微微皱眉,把烟斗重新塞进嘴里,重重吸了一口气。
呋。
“不知道你们看到外面那些囚徒的排兵布阵,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他吐出一个烟圈,抓着烟斗,笑吟吟询问左右:“回答正确的,我现场给他画一张辟邪符!”
两位副院长笑眯眯听着老姚突然挑起的有奖问答,袖手旁观。
年轻巫师们刚刚因为那位大巫妖而稍稍低落的情绪,在老姚的拨弄之下,立刻重新高昂了起来。
顶尖大巫师绘制的符箓,在这样的战场上,完全是一道杀手锏,说不得就能在关键时刻救人性命。
就连一向疏于交际,对之前闲聊不感兴趣的助教团团长张羽,也把目光从城外转了回来,眼神中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黑狱里应该不仅仅只有这几位大人物,据我所知,狱里还关了好些旧日之神的眷属与化身,但现在祂们都没有露面。”
希尔达摩拳擦掌,率先开口,试图争一争那张宝贵的辟邪符:“……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不知道天灯之光与地狱之火笼罩之外,还隐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姚教授微微颔首。
“黄雀自然是有的,这种鸟儿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他倒是没有否定希尔达的推断,但也没完全肯定年轻助教的猜测:“只不过想要在螳螂吃掉蝉之前,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扑下来,就很困难了……大家都知道,鸟雀在夜里都是睁眼瞎,而黑狱最不缺的就是夜色。”
塔楼间响起一阵略带恭维的轻笑。
似乎大家都觉得老姚这个例子举的很有趣。
希尔达微微叹口气,知道自己的话没有搔到老姚的痒处,老老实实退了下去。
“我认为囚徒联军内部矛盾重重,”
另一个年轻巫师趁机开口,大着胆子开口补充道:“黑狱的囚徒数量终究有限,数量少于我们,但它们却敢大着胆子四面围攻,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主攻方向……除了因内部牵扯、互相忌惮、无法统一意见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的缘故了。”
“而学校采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策略,稳坐钓鱼台,任它四面围攻,我自巍然不动,却是非常老成的应对……”
姚教授还未开口,九有学院另一位副院长便笑呵呵打断道:“话虽不错,但院长让你们点评的是那些囚徒的排兵布阵,你在这里分析学校的应对措施,却是破题后走歪了路子……要扣分,要扣分。”
那位年轻巫师顿时面露沮丧,退了下去。
一时片刻,塔楼间竟无人再开口,一片安静。过了好一阵子,助教团的代理团长张羽才出列,低声说道:
“大巫妖苏甲德,擅长驱使阴尸、骷髅;天蛛伊丽萝丝,神职有支配,麾下囚徒多受其蛛丝控制;深津良子更是寄生系妖魔出身,天知道她在黑狱寄生了多少分身、此刻真身又藏在那路大军的什么位置。”
说到这里,张羽微微蹙眉,看了东面那头如山岳般的巨兽一眼,额前略显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微微拂动,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以上三者,皆可用‘善假于物’四个字来概括。祂们役策大量囚徒,充当炮灰,冲击黑狱古堡的外围防御……非常古老、但是有效的作战方案。”
“至于巨兽贝希摩斯,勉强也可算作‘以力役人’吧……祂用暴力裹挟众囚徒,手段虽较其他几个方向略显粗糙,效果却大同小异。”
这番说辞,却比之前两位年轻巫师更为‘言之有物’,几位大巫师都满意的点着头,并未打断,只听张羽继续分析下去。
不愧是助教团的团长,希尔达听着张羽的回答,面上带了一丝羡钦,知道那张辟邪符大概率要落在团长的手中了。
他倒也无嫉妒之心,毕竟张羽的能力在助教团有口皆碑,而且作为团长做事向来公正,那张符纸到了他手中,也会用在助教团成员的身上。
想到这里,年轻助教索性把目光投向古堡外,看着那四头大妖魔驱使无数囚徒炮灰,在天灯与地狱火之间疯狂进攻。
有巨大的蟾蜍,鼓动着下巴,纵身前跃,每一跳都足足数里远,张开巨口,一道肉弹恍若鬼影,每一击都能拽下数盏天灯。
有多脚的蜈蚣,长数十、乃至上百米,沿着地狱方程式开出的堑壕,乘岩浆而行,数千利足犹如数千船桨,带动其身影飞快,又不乏灵活,从外堡射出的魔咒往往还没落在它的身上,便被避了过去。
还有红皮蝎尾,头生双角,腿有反关节硬蹄的魔物,挥舞着钢叉,嗷嗷叫着,一窝蜂向前冲锋,每每有同伴被巫师们的魔法击倒,它们第一反应倒是分食伙伴骨肉,一扫而净,连骨头渣都留不下。
魔物们攻势凶狠。
巫师的防守也不落后。
凭依着外堡的防御法阵,数百支猎队或立于城墙之后、或攀附于大巫师们的真身之上,法书翻动间,便是无数道咒语雨点般落下,各色光芒映的天空宛如幻梦境般灿烂。
恶战未起,数位大巫师都稳坐阵前。
只有那使琴的书生、负剑的道士、以及手握宝瓶的和尚,面露慈悲,祭起各自法宝,略略出手,阻挡一二。
便听无边光影中,不时响起几声琴弦波动,崩裂那冲阵最凶狠的囚徒,洒落一地黑血。
又见无穷业火间,一点寒芒拖拽着银白色尾巴,迅疾在电光火石间,从几个囚徒之间一晃而过,只留下颅上开洞、颈间裂隙的残缺尸体,扑到在岩浆中。
还有一道细长的龙卷风,自天边而来,在囚徒大军中挑三拣四,倏忽间便罩在某个囚徒身上,将其吸入宝瓶中。
几位大巫师自是不屑与那些小喽啰动手。
每每出手,挑选的都是天蛛伊丽萝丝支配的傀儡、或者巫妖苏甲德驱使的阴尸、亦或者怨憎深津良子附体的怪胎。
暗战此起彼伏,让站在城头的年轻巫师看的目眩神迷。
就在战事渐渐激烈起来的时候。
在天灯之光与地狱之火笼罩范围之外,黑狱世界那沉沉如幕的夜色之中。
忽有一道白虹,自西向东,横贯天际。
内堡中端坐高椅上的两位副校长、正堡上正在听助教团长分析战局的姚教授以及其他几座塔楼里的院长、外堡上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以及堡外九位大巫师,以及站在光暗交界处的四头大魔,齐刷刷抬起头,看向那道白虹。
黑狱无日,故白虹无法贯日。
黑狱也无光,故那白虹之光只能来自外界。
那道白虹宛如开天辟地的斧光,在黑色幕布上劈出了一道醒目的白色痕迹。
“黑狱设在外界的某道门被打碎了。”
姚教授仰着头,看着那道停留在半空中,正以非常缓慢速度淡下去的白色痕迹,轻声说道。
夜风袭来,希尔达感觉后背汗毛炸起,冷汗涔涔。
世界不是一个泡泡。
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也不是连接在泡泡之间的涵洞,出入口都呈洞状。
黑狱入口在布吉岛上空是一轮黑月。
巫师世界落在黑狱世界的影子,则是一道白色长虹——‘世界之门’的颜色体现了各自世界的特点,‘世界之门’的模样,则取决于不同维度相切后的形状。
大概可以理解为三维世界的一根棍子,在二维世界可能表现为一个圆面;而二维世界倒影在那根三维棍子上的,可能只剩一条狭长的印痕。
构成不同世界的维线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也就造就了不同世界之间规则的区别。这也是为何,即便有‘门’沟通,黑狱与第一大学之间的交流仍旧滞塞的缘故。
“立刻与第一大学取得联系,确认是哪一座门被打碎了!确认入口破碎的原因!确认有无人员伤亡!确认第一大学与布吉岛现状!”
“是!”
“传令参谋部星象占卜处,测算那道白虹覆盖区域,是否会对计划造成任何阻碍;另,安排占卜师们重新推测新生成变量的后续影响。”
“是!”
“降低黑狱守护法阵对黑狱古堡内堡、正堡的魔法防御支撑,将节省出来的魔力优先供给守护法阵有关灵敏度的模块,将法阵灵敏度提升至最高!……假如还会有下一次意外出现,我不希望黑狱里那些囚徒与我们同一时间看到意外的发生!”
“是!”
一道又一道命令,从黑狱古堡最深处传出。
原本安稳端坐于黑狱世界中心的古堡,仿佛一台缓缓加速的战车,齿轮相互咬合、拽动链条节节转动、轮毂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开始颤抖,散发出让整座黑狱世界战栗的气息。
第一大学的两位副校长并立内堡城头,关注着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女墙后稍远一些的驰道上,一位位袍色各异的巫师手持羊皮、竹简、绢轴等不同命令文书,往来穿梭,脚步匆匆,倏忽间便有一道道身影消失在垛口后,又有一道道新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整座内堡城头上的秩序显得急迫却不慌张、繁忙而不混乱。
符纸燃烧时的淡淡青烟与魔咒低吟后的微弱光晕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一股魔法战争特有的韵味。
“降低内堡与正堡的魔力支撑,会不会影响黑狱整体的防御强度?”两位副校长身后不远处,有穿着白袍的巫师谨慎提醒道。
石慧回头,横了那名巫师一眼:“学校征召你们回来,不是躲在三重防御法阵下观摩那些妖魔有多么放肆……防御法阵,有外堡一层就足够了!”
“要知道,我们才是这座世界的主人!”
这番话甚是提气,却并不足以服众。
毕竟黑狱古堡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是守护玄黄古木,倘若外面的几重防御真的都被打破了,放任妖气污染蔓延,势必对正在结果期的玄黄木造成不良影响。
但看到旁边另外一位罩在黑色长袍中的老人一脸平静,城墙上的诸人便知道这项决定已经在两位副校长之间达成了一致,因而再无人置喙。
……
希尔达并不知道内堡城头发生的事。
他只是驻守正堡的四座塔楼里非常不起眼的一名注册巫师。
遥远夜幕下那道醒目的白虹,仿佛一抹秋日清晨的寒霜,冻醒了塔楼上刚刚在热聊中放松了心态的年轻巫师们。
也让塔楼上助教团的成员们心情愈发沉重——与来自新世界的猎手们相比,常年在第一大学工作的助教们更清楚学校此刻的空虚,也更了解那道白虹所揭示的风险。
姚教授草草结束了之前的话题,将一张辟邪符塞到张羽手中。
“报告!”
一位穿着暗红色长袍的巫师突兀出现在塔楼入口处,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匆匆上前,手里举着一块玉佩:
“内堡校长令!”
“参谋本部星象处监测到‘白虹入口’发生多点魔力波动痕迹,判断有数量不明的个体进入黑狱,石慧副校长命令九有塔楼派遣猎队前往搜索!”
“以上,请立刻执行!”
姚教授接过那块玉符,皱着眉,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传令的巫师轻舒了一口气,冲旁边几位相熟的红袍子点点头,然后施礼后悄然退下,重新消失在塔楼入口。
教授与两位副院长低语片刻,抬手,在年轻巫师之间虚点几下:
“张羽、托马斯、希尔达、维克多、若叶紫,你们五个出去一趟,张羽担任队长,注意安全。”
五位黑袍闻声出列,低头应喏。
……
相对于黑狱古堡里紧张应对的巫师们。
地狱方程式中的囚徒则气势高涨。
在它们看来,黑狱的天空被划出一道口子,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它们之前打破数座巫师们早已废弃的黑狱堡垒,意味着它们头顶的夜色再也不是黑漆漆一片,意味着这座监狱终于要迎来新的光芒。
而且说不定那道口中就是黑狱外的妖魔大军划破的。
原本因毫无进展而稍显颓势的攻势,在那抹白虹的刺激下,仿佛被打了兴奋剂,攻势骤然强化了几分。
不论是否受到控制,早已疯狂的囚徒们嗷嗷叫着,猩红着双眼,挥舞着利爪或简陋的武器,冲向巫师们的防线。
只不过与炮灰们相比,几位大魔表现的异常谨慎。
“咔咔……不是我们的人。”巫妖苏甲德咔咔着下颌骨,冲着旁边一只攀附在骷髅兵颅骨上的小蜘蛛说道。
小蜘蛛迎风而涨,蛛背上浮现一张美丽的面孔。
“当然不是你们,”天蛛伊丽萝丝微微一笑:“我能从那条缝隙中感受到神灵的气息……不是我们的神、也不是巫师的神……而是被你们称为‘旧日’神灵的气息。”
“咔咔,”苏甲德的下颌骨停了片刻,眼眶中那点猩红明暗不定,似乎在感悟白虹中的气息,半晌,它的下颌骨才重新敲响:
“确实……有点像东荒尽头地渊深处的那头羊……我以为祂对出去不感兴趣。”
“或许它只是之前不感兴趣。但如果有机会,谁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座暗无天日的监狱里面呢?”
在黑狱世界极东尽头,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渊,常年罡风肆虐,阴煞弥漫,荒无生机,偶尔有一两股岩浆冲天而起,也会很快熄灭。
囚徒们口口相传,这道黑渊是一位强大妖魔的领地,只不过祂从不像伊丽萝丝或者苏甲德那样收拢下属、圈划领地,表现的一贯与世无争,便有那胆大的囚徒靠近深渊想要投效,深渊也从不理会,任凭其徒劳挣扎,在罡风与阴煞外耗尽生命。
管理黑狱的狱卒也从不来这片深渊附近检查。
渐渐的,这片区域便变得愈发荒凉。
有传言说,住在这道深渊底的妖魔曾经是第一大学的某位大人物,因为实验事故,意外堕落,被无名校长亲自打入黑狱,并施加了强大的封印,只要黑狱不毁,那道封印就无法被打破,所以里面的妖魔无法出来,外面的狱卒也无需劳心看押。
也有传言说,这道深渊下是第一大学开设的一座实验室,以黑狱中的囚徒为实验材料,做各种违反巫师伦理的邪恶实验,为了避人耳目,所以表现的非常保守封闭,也正因为它是第一大学开设的,所以狱卒们从不担心这里出乱子。
还有传言说,深渊下确实是一头强大的妖魔,但与其他妖魔不同,这头妖魔是主动向第一大学投降,进入黑狱,以躲避狱外某位大人物的追杀。
传言之所以为传言,就是因为其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被证伪。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道深渊的‘安分守己’。
当狱卒们押解新囚徒进入这座世界时,这道深渊从不理会。
当玄黄古木开花后,香气弥漫整座世界,深渊上的罡风稍稍停滞片刻,便又恢复如初,仿佛没有嗅到空气中传来的那诱人的气息。
当黑狱古堡大亮,无数囚徒嚎叫着冲向那抹光明,恐怖的气机在古堡上空交锋,数十道深沉的意念相互交织,雷霆乍怒,因果纠缠,这道深渊上空的罡风与阴煞反而愈发浓烈,深渊下的气息也愈发收敛。
就像一头吃饱喝足后躲在泥浆里一心沉眠的寿龟,似乎除了时间,没有其他任何可以证明其存在的概念了。
直到一抹白虹横贯天际。
数点隐晦的魔法波动从那抹白虹中洒落。
这道深渊之下终于有了些动静。
“噫?!”
一个翻腾的念头从深渊中升起。
深渊上空,那些仿佛自黑狱开辟起便开始肆虐的罡风骤然停歇,强大的吸力从深渊底传来,将弥漫在深渊周围的厚重阴煞一扫而空,吸入深渊之内。
片刻之后。
岩层传来碎裂声,空气中重新弥漫起一股奇异的气息——夹杂着星空深处的冰凉与地狱之中的硫磺,既不同于妖魔的混乱、也不像巫师那般充满秩序的气息。
未几。
一个如山岳般大小的羊头缓缓探出深渊,定定的盯着半空中那抹白虹。
祂狭长的羊脸上没有一丝毛发,像是覆盖着一层幽深的黑色火焰,那跃动的外焰就是一根根蜷曲的羊毛。
火焰翻滚间,萦绕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每一个漩涡中心都嵌着一点暗红,仿佛无数黑眸红瞳的眼珠,从无尽的幽深中透出来,看向黑狱那似乎亘古不变的夜幕。
深渊中的动静愈发明显。
岩层哗啦啦剥落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羊头不断升高,越来越多红色眼珠出现在黑狱中,如同一颗颗细小却坚韧的火焰,竟渐渐在无尽夜幕中映照出一小片暗红的色彩来。
这一小片暗红,也反照出从深渊中升起的这羊怪的模样。
祂的身躯轮廓仿佛某种树木,树干是其粗短的腿脚,树冠则是其长满触角、布满黑焰的身子。祂的羊头就隐蔽在那庞大树冠之中,鞭子模样的触角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嘴巴,嘴里布满利齿,滴滴答答落下一地漆黑黏液。
嗡!!
一层及其淡薄的金黄色光网在黑夜中浮现,出现在深渊上空,恰好笼罩住那只羊头怪物,魔力在光网上流转片刻,垂落一道虚幻的符箓。
符箓晃动间,传出一道严厉的意念:
“……记住你的承诺!”
羊头转向那枚符箓,似乎有了片刻迟疑。
随即,半空中那抹白虹微微震颤,似乎传来了某些讯号。
然后这头从深渊中爬出的怪物不再犹豫,继续向上攀爬。岩壁上滑落的石块与祂腹腔里轰隆隆作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许久,才混合出一道清晰的意念:
“……吾愿一辈子呆在这座黑狱的原因,就是你们能把祂挡在外面……现在,祂来了,你们先打破了自己的承诺……”
说罢,羊头怪物浑身大大小小的眼珠骤然睁大,眼中红光大盛,把周围照的一片通红,仿佛漆黑炉膛里滚落出一粒炭火。
那层单薄的金网,被这粒炭火轻易烧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挂在半空中的虚幻符箓犹豫片刻,也不再费力重新编制那层罗网,而是将那金网一收,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投向黑狱古堡所在方向。
羊头怪物瞥了一眼那道流光,并不理会,只是缓缓抬起仿佛树桩般粗大的下肢,开始向白虹所在的方向挪去。
红光弥漫。
宛如一道有头有尾的、流淌的岩浆。
……
黑狱古堡。
一道金色流光从天边滑过,一闪即逝,落入内堡城头。
“啪!”
石慧抬手,捉住那道流光,仿佛肥皂泡被抓破,溅落一片金色的光点。站在女巫旁边的黑袍老人把目光从城外燃烧着的地狱方程式上挪开,落在那片光点之上。
“东边深渊里那头羊跑出来了。”女巫不待他询问,立刻回答道:“据祂说,从那道白虹里感受到了大敌的气息……是我们违背了诺言。”
若愚副校长捏了捏拄在手中的拐杖杖首,重新转头看向城外。
片刻后,他才沙哑着声音低声说道:
“毫不意外。”
“如果说幼崽是软糯天真可爱的代表,成熟是冷静理智的表现……那么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成长阶段,最大的特点就是叛逆。”
“祂摆脱了幼崽的身份,但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与尼古拉丝对抗。能够背叛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之母,自然也就能够背叛我们。”
“这点毫不奇怪。”
“等黑狱这点事情结束后,如果祂还没逃走,就捉了去交给应用魔法研究院吧……蒙特利亚教授已经申请过许多次,希望拿到这个珍稀的样本。”
石慧诧异的看了老人一眼。
“我以为你会在乎祂的存在,”她颇为感慨的叹口气,目光落在外堡最高的那座塔楼上,轻笑一声:“……如果在对待月下议会的态度上你也这么开明就好了。”
若愚老人拄着的拐杖轻轻在石板地上磕了一下。
“慎言。”
他摇着头,纠正了女巫的观点:
“我虽珍惜生命,却非滥用慈悲。星空深处那些家伙,与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略微关心便已经是极限……而月下议会,是我们的道友。”
“大道不独行,以求互相扶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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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奇迹,乃至黑暗与寂静①。
爆炸之后,万籁俱寂;燃烧殆尽,一片死灰。
世界的终结不是轰轰烈烈的毁灭,而是一片呜咽;地狱的尽头也不是无边业火,而是无穷的冰冷与寂静。
郑清在一片喧嚣中,穿过那轮黑月,来到一片寂静之地,脑海中蓦然浮现的,就是上面那些念头。
他不是第一次穿过不同世界的边界。
也不是第一次从天空坠落。
但他却是第一次在短时间内体验极度升落两种感觉——就像坐上了一辆没有座位的过山车——前一秒,他还在半空中挣扎着,被无处不在的吸引力撕扯着,飞向那轮黑月,仿佛一颗螺丝飞向吸铁石;下一秒,当他穿过黑月后,眼前一黑,身下骤然一空,整个人便打着滚儿向下落去。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大吼‘抓住尼基塔!别让她跑了!’的那一刻。
‘了’字的尾音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界,在临钟湖上空留下了悠长的颤音,然后被黑狱冷漠死寂的气息彻底冻结,戛然而止。
郑清感觉自己像是进了一间四面裹满消音棉的暗室,暗室里装了大功率的制冷机。
耳畔飚过冰凉的寒风,风里夹在着一些焦臭与硫磺的气息,似乎还有些酸涩的味道,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一颗小石子,掉进了平静深邃的湖水中,湖水发出令人心满意足的低低的‘咕叽’声,漾起了一层微弱的涟漪,然后石子儿便被沉默的湖水一股脑吞没了。
除了呼啸的风声,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眼睛也看不到任何景色。
只用了一秒钟,郑清就确认自己来到了黑狱,不仅仅因为那些在校园里流传的谣言让他有了一定的预期,更因为他无法想象除了黑狱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有这样令人绝望的色彩。
几乎被剥夺了五感。
于是,自然而然,他的脑海中浮现了那句话——
‘万物皆奇迹,乃至黑暗与寂静’。
人类追求轰轰烈烈的死亡、赞美声势浩大的祭奠,只因为人们知道,死亡以后是一片寂寥与黑暗,所以要用生命的热闹,妆扮死亡的孤寂。
就这么在思考生命与死亡的沉默中向下掉了好一会儿——可能只有四五秒,也可能有七八分钟,郑清有点拿不准,因为他感觉这段时间格外扭曲与漫长——总之,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调整后,年轻巫师终于意识到第二件事。
他正在从天而降。
听上去这是个充满勇气的词语,但实际上却格外残忍。
因为郑清不是鸟儿,也不是小精灵,没有一双能够支撑他飞行的翅膀。而且在这片漆黑的夜幕下,他也没办法奢望下面恰好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巫师,举起手中的法杖,冲他高喊‘杲杲日出,习习谷风’这样的咒语,然后被一条银白色的光带接引着,安全落地。
年轻巫师慌乱的挥舞着胳膊,像溺水的泳者,但除了冰凉的空气,他抓不到一点儿让人心安的东西。
手中符枪的枪身上,那一枚枚风车状的符号闪烁起淡黄色的光芒。
砰!
郑清下意识的扣动了扳机,淡青色的符弹从枪口射出,一闪而逝,转眼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远处隐约传来可怕的嘶吼,郑清听不太清,因为他正被开枪后的微弱反冲力推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儿。
也正是这个打滚儿,让他看到了头顶那抹淡白色的痕迹。
因为距离近,他眼中的这抹白痕并不像黑狱古堡、或者极东深渊的观察者们看到的那样是道白虹。在郑清眼中,头顶那抹白痕更像是浓墨后的飞白,丝丝缕缕漏着气。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郑清终于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看到了一个锚点,一个让他确认自己存在的锚点。
头顶那抹飞白中,隐约传来一道熟悉的意念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句话是让他检讨自己,郑清在冷风中翻了个白眼,他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但他记得这句话后面还跟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话,‘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年轻公费生咕哝着,空着的一只手伸进腰间挂着的灰布袋里,胡乱翻找着:硬的硌手的木箱,箱子里都是教科书;然后是坩埚、玉釜、试管等调制魔药的工具。
魔药,想到这里,郑清的指尖在几个安瓿瓶上停了半秒钟,他想起自己还有几瓶变形药剂,旋即,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半空中变成一只猫是非常愚蠢的选择。几万米的高空不是几米的距离,猫从天上掉下来也会摔成肉饼。
一想到自己模糊的血肉中夹杂了几根黑漆漆的猫毛,郑清忍不住在半空中打了个寒颤,加快了翻找的速度。
终于,他摸到了装着符纸的箱子。
轻身符、爬云符,都在幻梦境的冒险中用光了;他倒是还知道一种舞空符,但之前并无准备,眼下也没有挥毫画符机会;似乎察觉到男巫的气息,砚台上的小蛇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郑清有些绝望的把手从装着符纸的箱子里抽出来,脑海中闪过小时候跟着先生去回字集见到的木头飞剑、跟着托马斯在大明坊见到的飞天扫帚与魔毯。
梅林在上,他多么希望此刻自己的灰布袋里也装着一张折叠好的魔毯!
然后,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软鼓囊囊的封皮。
是那本从学校图书馆借用的、他临时使用的法书。
郑清下意识将法书抽了出来,才想起来书上记录的几道咒语都是狩猎时使用的,并无帮助人飞行的魔法。
书页在急速下坠的冷风中哗啦啦作响,似乎下一秒就会被狂风撕碎;郑清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一些浓厚的黑重色块,似乎是大山的影子。
他没有更多时间了。
郑清怀抱符枪,一手翻开法书,一手按在自己最熟悉的那道咒语上:
“葛之覃兮!”
数道藤蔓试探着,从虚空探出,环绕着年轻巫师,仿佛游鱼般,蹿来蹿去。
“葛之覃兮!”
郑清闭着眼,大吼着,同时在脑海中拼了命的观想着降落伞的模样,努力屏蔽耳畔越来越清晰的风声。
藤蔓们冲天而起,数十道、数百道、相互交织,须臾之间便织出一张细密的藤布,悬空张开。
郑清身子猛地一沉,原本疯狂的坠地感终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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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
郑清低声痛呼,一手揉着快断掉的小腿骨,另一手胡乱在地上摸着,他感觉自己刚刚掉下来的时候,好像砸在了什么东西上。
魔法藤蔓编织的降落伞在他落地的同时,便化作丝丝缕缕的魔力,消失在黑狱无边无际的夜幕之中。
很快,郑清就知道之前的感觉不是错觉。
他落下的时候,确实砸到了什么东西。
而且那个‘东西’的现状可能比较糟糕。
因为他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液体,还带着一丝温热。年轻巫师犹疑着,用指尖搓着那丝温热,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带着妖魔那独特的腥臭。
是血。
而且是妖魔的血。
也就是说,他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砸死了一头妖魔?郑清脑海闪过这个略显荒唐、但又确凿无疑的念头,再次把手伸向那摊温热中,向旁边摸了摸。
仍在抽搐的身子、断茬的骨头、坚硬且上翘的獠牙,粗硬的毛发。
然后他摸到了一滩有点像豆腐花的东西。
郑清咽了口唾沫,努力屏蔽掉自己的下一个念头——虽然杀过不少妖魔,但这么恶心的杀法还是第一次——他胡乱的把手在袍角上擦了擦,想要起身,却忘了自己腿刚刚受了点伤,痛呼一声,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啪叽。
郑清脑海浮现一碗西红柿蛋花汤成型的画面。
这一次,他确信自己坐了一屁股妖血,甚至可能还夹杂了一些妖脑花儿。
“该死的梅林!”
年轻公费生低声咒骂了一句,正打算再说点什么,冷不丁,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数道猩红,正悄无声息从他斜后方蹭过来。
“别动!”
男巫下意识坐直身子,大吼一声,手指已经扣住了符枪扳机,枪口在那几点猩红之间徘徊不定——他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对方的脑袋、还是两头妖魔之间的空隙,因为那些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始终漂移不定,所以他也只能不断移动枪口,确保对那些不怀好意者的威慑。
或许因为他坚定的态度。
或许只是因为符枪上传来的可怕气息。
那几点猩红在距离郑清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仿佛一盏盏悬空的小灯笼。
男巫坐在地上,向后蹭了蹭,眼角余光飞快左右瞄着,唯恐还有其他包抄过来的妖魔,同时另一手按在了法书上,小心翼翼翻动书页,试图寻找一道合适的咒语。
“嘶…咳咳,”
一个粗哑的嗓子干咳两声,用非常怪异的语调低声问道:“……新来的?”
“嗯?”
郑清扬起眉毛,这可不像妖魔与巫师之间打招呼的方式,感受着手指间那丝滑腻以及身上那股呛人的味道,他忽然有了一点猜想。
“你怎么知道。”男巫粗着嗓子,同样压低声音,反问道。
对面传来几声轻笑,明显来源于几头不同的妖魔,声音有轻有重,唯一相同的,是它们也把声音压的很低。
“因为你的眼睛还很亮,”那个粗哑的嗓音简单解释道:“带着外面世界光彩的那种亮……当然,如果你这里呆的时间稍微长一点,眼底的光迟早会被这该死的夜幕吞噬殆尽。”
郑清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双眼因为禁咒力量外溢的缘故,再次充血。再加上身上沾染了死去妖魔的血液与脑浆,被对方误以为是妖魔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很香!”另外一头妖魔用力抽着鼻子,语气中难掩一股急迫的冲动:“你身上还带着一丝小巫师们那种鲜嫩可口的味道……你在外面刚刚吃了一个小巫师吗?在哪里吃的?骨头脆不脆?你们现在吃小巫师用什么酱料?我们那个年代习惯蘸曼陀罗花酱……”
“咳咳!”第一个声音用力咳嗽了两下,似乎觉得同伴的表现有点丢脸:“它只是太久没有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没,没关系。”郑清木然的回答着,同时默默的从地上捞起更多妖魔血液与脑浆,给身上涂的更充分一点。
“老大,我饿!”
黑暗中传来其他妖魔们吸吸溜溜的声音,那些猩红的小灯笼也变得明暗不定:“它看上去真的很可口!!”
郑清仿佛能够看到它们嘴里的涎水顺着獠牙,缓缓垂落,在坚硬的砂砾间腐蚀出一个个冒烟的小坑。
他立刻警告的晃了晃手中的符枪。
几盏‘红灯笼’摇摆着,缓缓向后退了一点。
“不要误会。”第一头妖魔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威胁:“我的兄弟们是在说你身边那个死掉的家伙……它是族群的叛徒,私自藏匿食物……按照惯例,我们需要处理一下它的尸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郑清没有马上回答它的话。
因为他终于在法书上找到了一道合适的咒语。
他的指腹按在法书的页码处,虽然因为天色的缘故,他一个字儿都看不清,但书页里咒式上的每一个符合,都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中:
“彼月非微,此日非微!”
低喃的咒语声在这座枯寂的世界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蒋玉教给他的一道照明咒,与‘嘒彼小星’相比,这道咒语虽然照明效果不够灵活,但续航能力更强,消耗的魔力更少,非常适合此刻的情形。
伴随着郑清的咒语声,一抹极其暗淡的荧光亮起。
旋即,一个硕大的蘑菇头从荧光里费力钻出,左右张望一番后,努力拔出它细长的身子,晃晃悠悠走出法书,在砂砾间扎下了根。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片刻之后,数十根细长的覃类植物排着整齐的队伍,环绕男巫周围,张开它们的菌伞,在夜幕寒风中左摇右晃。
许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咒语,对面那些猩红的眼睛向后退了退,那只领头的妖魔低声喝道:“你在干嘛?”
“想跟你们认识一下。”男巫友好的回答道。
话音未落,一团团月光便从那些覃类植物的脑袋上冒了出来,如同肥皂泡,晃晃悠悠飘到半空,然后砰然破碎,洒落一地清冷的月光。
郑清清楚的记得,蒋玉在使用‘彼月非微’这道咒语时,瞬间便召唤出一大堆的蘑菇小人儿,那些小人儿顺着空旷的街道四处溜达,吐出一朵朵金灿灿的阳光。
他今天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召唤出几十只蘑菇小人儿。
而且这些蘑菇小人儿脑袋上冒出的还不是朵朵金灿灿的阳光,而是一些仿佛月光的淡白色光团。
或许这就是世界法则不同,导致魔法效果出现了偏差。
男巫在心底暗忖着,继续鼓动体内的魔力,召唤更多蘑菇小人出现——因为禁咒泄露的缘故,他体内富余了大量魔力无处堆积,此时恰好可以宣泄一番。
一团月光可以照亮一米方圆的地界,数百团月光相互缀连,瞬间便撕开了周围一大片夜幕笼罩的世界,让郑清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黑狱世界的本来面貌。
与外界相比,黑狱给郑清的第一印象是‘灰’。
昏灰色的大地上,遍布着一块块银灰色的石砾,小的如同豆子,大的仿佛磨石;远处匍匐着青灰色的山峦,在光线之外,影影绰绰;近处枯立着几株扭曲的树木,看上去早已枯死,枝干在月光中显露出死寂的灰白。
第二个印象则是‘死寂’。
荒凉的世界,没有一丝绿色;在石砾与枯树之间,残留着许多近乎石化的骨头,有那没有石化的,也变成灰黄色,死气弥漫;目之所及,除了不远处那几盏‘灯笼’之外,万籁俱寂,让人可以清晰感觉到,这是一座濒临死亡的世界。
难怪这里会被巫师们改造成关押妖魔的监狱。
郑清在心底暗自叹息着。
目光再转,这一次,他终于清楚看到了周围那些试图打秋风的妖魔的模样。
它们四肢着地,拥有相似的体型,瘦骨嶙峋,苍白的皮肤紧紧绷在肋骨上,露出干瘪的腹部,身上几乎不着寸缕。
凭借它们颅骨的模样,郑清勉强可以辨析出其中有巫师、有虎罴、有狼、有鼠、有牛、还有蛇,但这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仿佛一群异种野狼般,长着相似的獠牙,瞪着猩红的眼珠,互相警惕着左右,同时守护着左右。
这是在困苦与磨难下忘记了曾经的身份,被黑狱的荒凉硬生生改造成了近乎同一种生物:一种介于死灵与生灵,却又保留了妖魔特质的生物。
不知为何,看着这些可憎而又可怜的身影,郑清莫名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名叫《指环王》的电影,里面那个曾经是霍比特人的持戒者,被魔戒蛊惑,最终堕落成一头名叫‘咕噜’的怪物。
眼前这些相貌可憎的生物,与那咕噜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在郑清打量那些妖魔的同时,那些妖魔也看到了周围一团团淡白色的月光,看到了夜幕被撕碎的场景。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这些妖魔惊慌失措,尖叫着,仓皇而逃,在极短时间内,退到月光笼罩范围之外,重新为它们那瘦骨嶙峋的丑陋身子穿上了夜幕编织的‘黑色外套’。
“你这巫妖!”
那头为首的,长着一个狰狞虎头的妖魔,在夜幕中焦躁徘徊着,低声厉喝道:“你在做什么?!快些息了灯火,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巫妖!”
郑清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浑身散发着妖魔的气息,又是一副巫师打扮,手里拿了法书,任谁看也像一头巫妖。
也难怪那头虎妖如此称呼他。
“这里是黑狱!”
黑暗中,另有一头面目苍老的巫妖勇敢的探出半个脑袋,伸进月光与夜幕的交界处,大着胆子警告道:“快些收了你的咒语!”
郑清并未搭理那虎妖的低吼与老巫妖的警告,而是镇定的环顾左右。
他的身下,有一头死去的妖魔,看上去像是一头狼妖,郑清之前从天而降,落在它身上的时候,砸断了它那细长的后腰。
当时这头狼妖似乎在啃噬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整个脑袋都钻进了那尸体的胸腔之中,郑清砸下来时,因为力道稍微有点大,导致狼妖的脑袋重重撞在尸体脊柱长出的一根骨刺上。那根向上弯曲的尖锐骨刺从狼妖下巴扎进去,一直戳穿它的后脑,导致血与脑浆流了一地。
狼妖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有效挣扎,便一命呜呼了。
知道不是自己砸碎它的脑袋,郑清莫名安心了许多,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抬头,看向躲到月光笼罩范围之外的那些妖魔,好奇道:“为什么要让我收了这道咒语?”
两个声音同时在黑暗中响起:
“灯火会引来那些强大的怪物!”
“不要浪费宝贵的魔力!”
前一个回答是虎妖的,后一个回答是那位老巫妖的。
老巫妖歪着头看了那虎妖一眼,提醒道:“现在除了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残废,哪里还有什么强大的怪物……稍微厉害一些的囚徒,都被那些大人物拘走,去攻打黑狱古堡去了。”
听到‘黑狱古堡’几个字,妖魔群里出现了细微的骚动。那头虎妖也垂下脑袋,低声骂骂咧咧了几句,并不辩解,显然认可老巫妖的话。
郑清对老巫妖提到的‘大人物’以及‘黑狱古堡’都很感兴趣,但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询问那些问题的时候。
未等他开口,那老巫妖就转头,再次看向年轻巫师:“你刚来黑狱,受到的教训还不深刻……你闭了眼,仔细感受一下周围的环境。”
郑清自然不会因为那老头儿一句话就乖乖闭了眼,但他也分出几分精神,小心触摸着这座世界的脉动。
片刻之后,男巫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原本第一眼看到黑狱的模样,郑清感觉这座世界一片死寂,但仔细感悟却发现,这座世界何止死了,简直快要‘尸变’了——他不知道对于世界能否使用‘尸变’这个词,但在他的感觉中,这座世界就像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正挣扎着,压榨着‘体内’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生机。
而所有‘生机’中,相对而言最粗壮,也最有可能把这座世界从归墟边缘拽回去的力量,就是魔力。
拥有不可思议威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