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感受到了,对吧。”
老巫妖用沙哑的声音低笑着,声音仿佛幽魂般飘摇:“你体内的魔力,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被这座世界所吞噬……它们正从你的脚下溜走,随着你的呼吸逸散,顺着你皮肤的每一根汗毛,缓缓蒸发。”
“我不知道这是第一大学那些杂碎们架设的魔法阵的效果,还是这座世界原本就发生了古怪的变异,但我知道,在这座世界,我们的魔力用一点,就会少一点。”
“黑狱世界就像一台饥渴万分的榨油机,在榨干我们身体里的每一丝魔力。”
“除了食用同类尸体可以勉强补充一丝亏损之外,我们只能努力压榨身体极限,搜刮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缝隙间的细微魔力……所以你也看到了,缺乏魔力的后果,让我们都变成了这种鬼样子。”
“你要学会四肢着地走路,降低下肢对地面的压力……因为你对地面压力越大,地面吞噬魔力的吸力就越强。”
“你要褪去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降低呼吸频率,减少魔力蒸发的速度。”
“你还要学会如何从每一粒细胞中榨取那一丝有限的魔力。”
“当然,地底的岩浆、头顶那些厚重的云层间,都流淌着庞大而纯净的魔力,如果你能够像那些大妖魔们一样,以岩浆为饮,雷霆为食,倒也不虞魔力匮乏……只不过到了那时,限制你的就会是巫师们设置的其他桎梏了。”
“为什么要提醒我?”
郑清收敛了照明咒的一些威力,只维持了一小块黯淡的光线。与此同时,借着老巫妖絮絮叨叨的时候,他悄悄摸出几道甘霖符,拍在身上,治疗刚刚因为降落造成的伤势。
黑暗中,那些妖魔或许看到了男巫的小动作,却没有丝毫阻挡的意思,只有数道猩红的目光再次向他逼近,贪婪的注视着男巫身下的那具死尸。
也有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打量着手持符枪的男巫。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活下去。”
老巫妖的声音在郑清身前不远处响起:“因为你是一个巫妖……我也是一个巫妖。在这个寒冷的世界,你我拥有相同的立场,簇拥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你想活下去,就不要像现在这样浪费魔力……我们不是它们,没有尖锐的獠牙与锋利的爪子,也没有粗糙到可以转化岩浆的肠胃……魔力与咒语是我们唯一的武器。”
夜幕中,隐约传来其他妖魔的窃窃私语,猩红的目光闪烁着,在郑清与老巫妖之间徘徊不定,眼神中不乏恶意。
郑清很容易便听出老巫妖话里话外的意思,两个巫妖比一个巫妖更容易在黑狱中生存。但他很怀疑这头老巫妖是否真的出于‘同类’或‘寻找盟友’的缘故对自己说了这么多。它一定还在打什么其他的主意。
“这头狼是你们的了。”
男巫慢慢起身,带着十多株蘑菇小人儿,缓缓退后,将身下那条死去的狼妖以及狼妖下那条已经看不清面目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并留在原地。
鲜血顺着他的袍角,滴答滴答落在砂砾间,转眼便渗进干涸的土地深处,连道影子都没有留下。
微冷的月色仿佛男巫的影子,随着他的离开,一齐向后退去。
待狼妖尸体上最后一抹淡白消失,黑暗中,仿佛响起了无声的号令,数十点猩红齐刷刷扑向那两具尸体,旋即,寂静中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虽然没有一丝血腥味传出。
但郑清似乎透过浓重的夜幕,看到那些黑狱中的囚徒,正扑在死尸上,啃噬每一丝它们能够抢到的骨肉、舔舐每一滴它们能够嗅到的血液,甚至沾染了血液的沙土,也被它们一并吃进肚子里,没有丝毫浪费。
郑清目光微闪,落在脚边的发光菇上,心神一动,撤去缀在其中几株菇身的魔力链接。
这些覃类植物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老巫妖的说辞。
失去郑清魔力支持后,蘑菇小人儿们转眼便枯萎了一大堆,仅留下数支,在残存月光的笼罩下苟延残喘。
郑清伸手,捞起一支枯死的蘑菇。
果然,干瘪的蘑菇里一丝魔力都没有了,就像那头老巫妖所言,这个该死的世界时时刻刻都在汲取着生命散发的魔力,虽然汲取的力度很小,汲取的数量很少,但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因为这种特性,导致‘彼月非微’的持续性大大降低。
郑清清楚的记得,蒋玉在使用这道咒语后,那些蘑菇吐出的阳光会反哺蘑菇小人儿们,促进它们生长,让它们变得更强壮,吐出更多阳光——那是一个良性循环。
而现在。
蘑菇们无法从地底汲取太多魔力,它们吐出的月光也无法对蘑菇小人儿们形成有效反哺,导致循环被打破,一旦失去巫师魔力支持,这些光菇子很快便会枯萎。
“看到了吧!”
老巫妖的声音突然再次出现在郑清附近,或许因为饱餐一顿的缘故,那双猩红的眼珠变得平和了许多:“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在贪婪的吞噬着我们身上的魔力……你为什么还不撤掉那些照明咒上的魔力?”
“我身上魔力有点多,”男巫含糊着,回答道:“浪费一点不打紧。”
“你不相信我?”老巫妖冷笑着,连连摇头,两个猩红的眼珠在夜幕中飘来飘去,像极了两只正在追逐玩耍的灯火虫:“节省你的魔力,对我有什么好处?”
能让你吃到富含魔力的血肉,男巫在心底回答道。
不过表面上,他还维持着对老巫妖足够的恭敬:“我只是有点好奇……黑狱这么大,不可能只有您一位前辈吧,其他巫妖都到哪里去了……”
“很多,”老巫妖似乎早就知道郑清会问这个问题,嘎嘎怪笑两声:“强大的巫妖都投入了苏甲德大人的麾下,魔力充裕的巫妖也是各位大妖魔身边的红人……只有像我这样老迈不堪、魔力近乎衰竭的巫妖,才会……”
“你不对劲!”
长了老虎脑袋的那头妖魔忽然打断巫妖们之间的对话,伸长脖子,抽着鼻子,四下里乱嗅,眼露怀疑的看着郑清:“你别动!”
我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郑清当然知道自己不对劲——因为他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巫师,而不是一头巫妖,眼睛红是意外因素——但这些黑狱里的妖魔应该不知道的啊。
听到虎头妖的话后,他立刻屏住了呼吸,脑浆如沸腾的开水般咕嘟了起来,开始飞快思索自己哪里出了岔子。
眼睛的暗红与妖魔的猩红有轻微差异,一般不认真打量是看不出来的,再加上黑狱里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让这些妖魔的眼底也多了一层暗翳、视力变差,理论上这是自己身为妖魔最可靠的证据。
身上的袍子、鞋帮、手腕等处他刚刚都涂抹了那头狼妖的血浆,虽然无法彻底掩盖身上巫师的气息,但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倘若这些妖魔问起,他就说自己进来之前刚刚吃了几个小巫师,而且一定要用一种邪魅狂狷的语气聊这种事儿。
他甚至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身份。
只需把尼基塔的角色换给自己。面前这些身体形态都已经大变的妖魔,肯定在黑狱里呆很久了。作为妖魔新秀的尼基塔应该无人知晓。她堕落的过程、她横跨巫妖与海妖的经历、登上巫师联盟通缉令的原委、甚至她的喜好与被俘获前正在做的事情,郑清都一清二楚。
在顺着青藤从幻梦境爬回临钟湖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有些无聊,男巫用枪口戳着女妖,把迷雾号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巫妖们枯黄之地的许多有趣细节都问了个遍,足以应付这些妖魔的询问。
即便与大部分妖魔相比,尼基塔的经历也堪称诡异。
但也正是这份‘诡异’,给了郑清足够的、糊弄人的信心——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许多时候,事实越离奇,反而相信的人越多。比如许多人相信资本是有良心的,再比如,人们竟然指望屠国灭族的盎族人放下了屠刀,改信浮屠。
“什么不对劲?”
男巫干笑着,脑子飞快转动,同时考虑假如自己真的因为某个细节败露了身份,这些妖魔一齐扑过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开枪?
亦或者撑起魔法盾后,憋出个大炸弹?
郑清自然不愿意在这些臭虫般的妖魔们身上浪费自己的宝贵性命,但如果真的存在被臭虫们分食的可能性,他宁愿化作黑狱里的一团光。
夜幕中。
数十点猩红齐刷刷落在郑清身上,便是那老巫妖都闭了嘴,看向男巫的眼神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郑清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悄悄咽了口唾沫,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绷紧。
虎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绕着男巫转了两圈,细长的尾巴左右摔打着,抽碎好几块岩石,两颗硕大的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嘴里嘀嘀咕咕,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半晌,它才虎着脸,喝问道:“说,你是不是藏私了!”
“哈?”郑清一时没有跟上这傻猫的节奏。
“你肯定藏私了!”虎妖瞪着男巫,一脸深思熟虑后的肯定:“那两份食物里的含魔量明显不足……你是一个巫妖,肯定用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魔法,把食物里的魔力抽走了……所以你才这么不在乎那些食物!”
所谓‘含魔量’,就是那两具尸体血肉中蕴含的魔力总量,这也是黑狱世界囚徒之间判断价值的基本指标,堪比外界的‘时间’。
虎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语气愈发肯定,表情也愈发不善。围观的其他妖魔们也渐渐鼓噪起来,看向男巫的目光里除了猩红,似乎还淌出了丝丝涎水。
郑清在听出它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后,先悄悄松了一口气,继而开始苦恼怎样辩解自己没有‘藏私’这件事。
在猫果树上待久了,郑清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跟傻猫讲逻辑或道理,它们会用它们那超乎寻常的愚蠢思维,把你也变成一个傻子——比如在对待尾巴的态度上——眼前这头虎妖虽然不是一只正经猫,但终究曾经属于猫科动物。
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不缺魔力。”
男巫首先否定了虎妖怀疑的基础,然后非常诚恳的解释道:“进黑狱之前,我刚刚吃了几个小巫妖……有细皮嫩肉的昆仑种,也有被香料腌过头的欧罗巴种……现在我肚子还撑的很,完全没有食欲。”
夜幕中,隐隐传来一些不甚响亮的吸口水的声音。
男巫心底暗笑一下,然后回忆着尼基塔曾经点评过的话,简单包装后转述道:“……你们可能不清楚,外面现在非常流行‘脍制’的吃法,就是把刚刚捕捉的小巫师剖成细而薄的半透明肉片,骨肉不能分离,上面还刷了一层血丝,这样吃起来既脆又韧,且味道鲜甜……再蘸点时下流行的‘多堖花’,只需要一口,就能让你一整个月都感到浑身上下魔力充盈!”
“我进来之前,吃了不止一口……足足吃了两个,不,三个完整的小巫师!所以现在我感觉浑身魔力快要爆炸了……怎么会去动你们的食物呢?”
一番解释异常诚恳,尤其最后一句,因为郑清有着切身体会,言辞发自肺腑,更让在场所有妖魔都体会到一种微妙的情绪,似乎下一秒,面前这个小巫妖就会轰然爆炸。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郑清毫不犹豫的浪费起身上的魔力,翻动法书上记录的咒语,抬手便放出了一道需要庞大魔力支持的‘七月流火’。
汹涌的魔力从他体内涌出,沿着法书上那些精巧的咒式,消失在虚空深处,继而撬动黑狱上空云层间那庞大纯净的魔力,化作一片片炽热的火焰,将众妖魔头顶那片沉重的夜幕,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
就连那道横贯数百里的白虹,在这片燃烧的云层间,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虎妖怪叫一声。
原本聚集在男巫周围的大大小小的妖魔们一哄而散,眨眼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一丝气息都没留下,仿佛之前围绕在郑清周围的那些猩红色眼珠子都是他的错觉。
那当然不是错觉,因为除了逃走的妖魔之外,那头老巫妖以及那头虎妖,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郑清身侧,仿佛两块石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凭神识判断,郑清完全无法区分这两头妖魔与旷野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碎石有什么区别。
动如狂风,静若磐石,动静之间切换自如。或许这才是这些弱小妖魔能够在这座黑暗世界生存下去的主要技巧之一吧。
男巫带着心底这份感慨,与两头妖魔一起,抬头向上看去。
七月流火。
数百火团冲破黑狱夜空厚重的云层,带着长长的焰尾,从天而落。
橘红色的火团带着炽热的焰风,吹散了厚重的夜幕。
天与云与丘与地,万象皆红。
一望无际的红,浓墨重彩的红,遮天蔽日的红,带着涌动的炎热气息,扑面而来,似乎点燃了整个世界肃杀与绝望的气息,让这片红色之下的生命齐齐颤抖,为之窒息。
郑清感觉面前这一幕非常眼熟,他肯定在哪里见过。
但他来不及回忆。
轰!
数百团天火落在远处那座小山丘上,一时间竟营造出火山喷发时的景象,飞沙走石,焦臭四溢,烟气弥漫,百十米高的山丘被硬生生轰出了一个冒着灰白色烟气的深坑。
深坑的边缘,残留的石头被烧出古怪光滑的琉璃,倒映着头顶那抹白虹以及四周的焰红,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流火还未落尽,数百双猩红的眼睛便从黑暗中冒出,飞快的围拢了过去,伸出苍白细长的舌头,疯狂舔舐着那些滚烫琉璃上残留的些许魔力。
郑清目瞪口呆之余,心底也暗自庆幸。
庆幸自己体内那道禁咒冲破了封印,让他不虞有魔力匮乏的困扰,避免了沦落到那些黑狱囚徒的境地。
也庆幸自己之前释放魔法时,没有对准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囚徒——在释放‘七月流火’的一瞬间,他曾犹豫要不要把这道咒语直接落到面前这些妖魔脑袋上,将它们化作灰灰。
但考虑到世界变迁,他对在黑狱中释放魔法的规则还不够清楚,所以谨慎起见,这道魔法并未锁定具体目标,只是瞄准不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小山丘。
也幸亏如此。
倘若他坚持把目标锁定成那些妖魔,那么当‘七月流火’落下时,目标消失,不仅他有被咒语反噬的可能,而且还有被那数百个大火团砸在脑袋上的危险。
“你确实不差这点魔力。”
老巫妖仰着头,看着那些火团在夜幕中留下的一道道焰尾痕迹,感慨道:“这样威力的魔法……即便大巫师用出来,也就是这种效果吧……现在的年轻巫妖都这么厉害了吗?”
郑清矜持的咳嗽了一声。
他也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灌输进咒语的魔力太强,还是头顶云层间积聚的魔力太多,导致了‘七月流火’的效果远超预期。
但他清楚,自己所谓‘私藏食物’的怀疑已经在这道魔法之后,彻底消失了。
就算还有个别脑子拎不清的糊涂虫心底怀疑,只需把它拽到‘七月流火’砸出的那个大深坑便转一转,自然就会心服口服。
郑清甚至怀疑,即便此刻他承认自己巫师的身份,周围这些妖魔也会装作不知道。对于它们来说,什么身份差异、原则问题等等,都是小节,在黑狱里,能好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疯狂的极致,就是绝对纯粹的真实。
“咳,”男巫轻咳一声,态度谦虚的回答道:“并不是所有年轻巫妖都这么厉害……”
“那是什么?!”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郑清的发言,他有些恼火的回过头,恰看见虎妖正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红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半空中。
他顺着虎妖的目光向上看去。
白虹之下,红光之上,一条蓝白花纹的巨大游鱼正从天而落,悄无声息的在夜幕中畅游,巨大的鱼鳍安静的拍打着空气,在大鱼周围激起一圈圈波浪般的魔力潮汐,闪烁着优雅的光芒。
郑清可以举起三根指头发誓,那条大鱼跟自己没关系。
再看这些囚徒的表情,大鱼似乎跟它们也没有关系。
排除两种可能后,考虑到这座黑狱世界的功能,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大鱼是属于监狱管理机构,甚至可能它就是黑狱的狱卒。
或许监狱方面发现自己意外闯入,所以派人来带自己出去!
郑清心情振奋的猜测,指尖在法书的页脚上迟疑,考虑要不要冲天上放一朵大大的烟花,或者干脆释放一道联络咒,向那条大鱼表明自己的身份。
还没等他下定决心。
旁边,便传来老巫妖同样惊疑的声音:“不仅仅是那条鱼……山上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它所说的‘山上’,就是郑清刚刚一串儿流火球砸的那座小山丘。
当然,此刻那座小山丘已经消失,变成了一座冒着热浪的深坑。
郑清的目光落在深坑边缘。
火光中,一抹漆黑的影子缓缓出现,它两只前腿蹬在一块半融化的岩石上,昂着头,弓着上半身,弯刀般的镰角直冲半空中那条蓝色大鱼。它的周身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细长的火舌幻化成一条条漆黑的触角,不时卷起一头聚拢在深坑边缘的囚徒。
那些可怜虫原本只想凑过去舔舐两口魔力,却不料为此丢了性命。
漆黑的身影站在一片暗红中,仿佛黑洞,吞噬着散落四周的魔力以及那些渐渐黯淡下去的红光。
一头黑山羊幼崽。
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第一瞬间,郑清就辨认出它的身份。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尼古拉丝的眷属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触摸外神的气息。
“毛豆?”
男巫低声喊了一声,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
可惜他现在身处黑狱,而且是被重重封锁中的黑狱。郑清可以隐约听到遥远的虚空深处,似乎传来熟悉的猫叫,却始终没有看到狗子那灰色的身影。
……
……
黑狱古堡。
内堡。
石慧站在城头,扶着宽大的女墙,扫了一眼天边那一抹红霞。红霞、夜幕与白虹,三种色彩交织在一起,间或夹杂了一丝淡蓝,将黑狱世界天空的一隅染的格外瑰丽。
“老姚派出的搜查猎队还没消息吗?”
女巫蹙着眉,看向旁边一位中年男巫:“那片红霞是什么情况?我们在外面还有落单的巫师吗?为什么我算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男巫还未来得及回答,若愚副校长便开口了。
“很简单,”老巫师看着黑狱古堡外越来越多的囚徒,低声回答道:“这个世界上能够干扰传奇占卜技巧的力量并不多……唯一在你我掌控之外的,也只有他们了。”
若愚副校长口中的‘他们’,指的便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
作为巫师世界最强大力量的守护者,有关部门在第一大学拥有非常超然的地位,除了校长之外,即便两位副校长,也无权处理与其相关的任何事物。
所以,听到老巫师的猜测后,石慧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总有一天…”她低声咕哝着。
“什么?”身旁的老巫师或许上了年纪,耳朵稍微有些背。
女巫瞥了他一眼,稍稍提高声音:“我是说,我在那片红霞之中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命运之力……不是有关部门里那种近乎虚无的命运,而是携带了一丝宙光色彩的命运之力。”
“宙光吗?”若愚副校长的目光终于从城外的地狱方程式上挪开,看向天边那抹红霞,手指在袖子里飞快掐算着,半晌,才轻声说道:
“如果没有记错,之前进行时间线前置作战时,有一支猎队失败,没有按时回归,因为他们是跨时空前往未来作战……”
“所以,当他们提前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时候,他们的现在与过去之间缺失的一段宙光之力就会产生倒灌,”石慧接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会获得双倍,甚至更高程度的强化。”
“命运总是喜欢这么讨巧,”若愚老人拄着手杖,抚摸着杖首的银制狼头雕塑,感慨道:“自从那头羊从深渊里爬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处理祂……现在看上去,命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除了眼前的苟且。”石慧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目光重新落回古堡之外,那些由岩浆勾勒出的纵横交错的符文上。
“除了眼前的麻烦。”与女巫相比,若愚老人用词就很中性了。
城头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其他巫师站在距离两位副校长数十米之外,仿佛一根根立柱,没长耳朵与眼睛,也没有长嘴巴。
两位副校长迎着冷风,默默等待那条在黑狱之外窥伺的毒蛇,思量着那条蛇到底长了几个脑袋,同时默默注视古堡外渐渐焦灼起的暴乱。
是的,直到目前为止,在第一大学以及黑狱管理部门来看,囚徒们折腾出来的热闹仍旧仅仅限于‘暴乱’的范畴——不论那围困整座古堡的地狱方程式,还是那些丧失自我后如潮水般涌上前的囚徒炮灰们,都没有对古堡造成实质性威胁——真正的战争还远未开始。
……
……
黑狱古堡之外,四头大妖魔驱使着囚徒的进攻已经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这原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
一方是魔力匮乏、缺少法器、身体与精神都非常虚弱的囚徒;另一方则是好整以暇的巫师大军,他们只需安安稳稳呆在坚固的守护法阵中,隔着厚厚的魔法屏障,向外丢出一堆又一堆的咒语与符箓。
守军有黑狱古堡支持的源源不断的魔力,学校提供的魔药与符箓也不用花钱,他们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有效杀伤古堡外的那些‘暴徒’。
于是,在不到半个小时的短暂交战后,囚徒们丢下数千具尸体,重新退回夜幕之中。而古堡的守军无一战殁,只有几支稍显莽撞的猎队,因为突进距离稍远了一些,被地狱方程式的毒焰燎伤,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妖魔虽无道德,却生性狡诈,自然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黑暗中,联络的嚎叫此起彼伏。
丢弃在蛛网状地狱方程式间的囚徒尸体,在那些嚎叫声中,被流淌的岩浆缓缓融化,血肉掺杂着滚烫的岩浆,无声翻滚。
远处,隐隐传来几头大妖魔的祝祷声:
“以地狱方程式为基……”
“献祭我们的血肉!”
“以飘扬的骨粉为媒……”
“供奉我们的灵魂!”
“滚烫的岩浆束缚了大地的脉动!”
“我用油脂膏了自己的头,参加敌人的宴席……”
“黑夜赐予祂的祝福——”
“为我们睁开索伦之眼!”
在大妖魔们齐声祷告中,原本安静流淌在法阵蛛网里的岩浆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条条暗红色的火蛇,蜿蜒着、爬上岸,然后盘着身子,开始堆叠。
一层堆一层。
岩浆流淌、血肉翻滚、黑烟弥漫。
后来者沿着前面火蛇已经盘好的基座,不断向上攀爬,爬到顶上后,继续堆叠。只用了很短时间,便硬生生堆出数百根粗大的立柱。
所有立柱都呈现出岩浆失温后的暗红,间或夹杂了一些青灰色。
立柱顶端,是一颗颗椭圆形、橄榄核般的眼球,被黑色雾气托着,漂浮在半空中,眼睛眨动间,带起一道道血色闪电,无声霹雳,即便隔着数重屏障,古堡里的年轻巫师们仿佛也能感受到空气里传来的丝丝震颤。
大巫妖苏甲德站在亡灵大军中央,远眺着地狱方程式里那一根根立柱,尤其关注立柱顶端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珠。
祂左侧骷髅兵的颅骨顶上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玉色蜘蛛。
右侧死亡骑士的坐骑额头则非常违和的探出一根蜗牛般的触角——仿佛一头变异独角兽,只不过那根角是肉质的——触角顶端生着一颗漆黑的眼珠,正四下里咕噜咕噜转个不停。
“运气不错,”玉色蜘蛛嘶嘶着,传出伊丽萝丝的轻笑:“城堡里那些巫师似乎看不起我们的索伦之眼……竟然没有出来阻止。”
“但凡哪位大巫师站起来,拨弄两下,那些柱子就该倒一片了。”
死亡骑士坐骑额头上的蜗牛触角颤抖片刻,触角顶端的眼珠没去,换了一张漆黑的嘴巴出来。
那张嘴张开,传出一个略带沙哑、却意外有些动听的女音:“我觉得祂们只是嫌麻烦,想等我们都折腾完之后,再一口气打扫干净。”
这话听着有些丧气。
但在场几位大巫师都是心志过人之辈,不会因为眼前的劣势而撒腿就跑。况且这里就是黑狱,祂们原本就身处绝境,想跑也无处可跑。
玉色蜘蛛迟疑片刻,最终低声问道:“你们说的援军……就是那个叫迷雾的海妖,真的会来吗?”
伊丽萝丝并非妖魔,而是某座世界的古神,因种种意外,被巫师们捉来,丢进这暗无天日的黑狱,本源都被消磨了大半。
抽红包!
这次与妖魔们合作,原本就情非得已,现在眼看大事发动,黑狱外仍旧一片死寂,全无半点援军到来的气息,有些患得患失,在所难免。
与祂相比,身为妖魔的深津良子就显得自信多了。
“距离这么近……你已经嗅到黑狱古堡里传来的那股诱人气息了吧。”肉质触角上的漆黑嘴唇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只要玄黄果在这里,迷雾一定会来。”
玉色蜘蛛人立而起,用一双细长的后肢,撑起它硕大的身躯,蛛背上浮现一张美丽的面孔,偏向古堡所在,樱唇微微张开,空气中隐隐传来悠长的吸气声。
片刻后,伊丽萝丝长叹一口气:“确实……如此珍宝。我只是远远嗅着它的气息,就感觉本源巩固了许多。”
“那是错觉,咔咔。”苏甲德转头看向玉色蜘蛛,眼眶底闪烁两点红芒,咔哒着下颌骨,低声说道:“就像失去手脚的人偶尔感觉自己的手脚还在原地,咔咔,玄黄果的气息只是勾起了一丝可能性……如果你想弥补亏损的本源,必须拿到一颗完整的果子。”
玉色蜘蛛放下六肢,重新趴回骷髅头顶。
背上的美女面孔也重新隐去。
“放心,”夜幕中传来一声轻笑,伊丽萝丝似乎猜到了大巫妖的心思:“不为玄黄果……仅仅为了离开这座漆黑的监狱,我也会尽全力的。”
黑暗重新沉默了下来。
直到一抹红霞出现在那道白虹之下。
深津良子的声音重新在一片死寂中响起:“那道白虹在天上挂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又多了一片红霞……这么大的热闹,黑狱里的巫师竟然不在意吗?”
“说不定那位旧日便是巫师们请来的助力。”伊丽萝丝冷笑一声,似乎想起来某些糟糕的回忆。
“不是助力,”苏甲德用干巴巴的声音回答着,同时抬起胳膊,向黑狱古堡的某个塔楼指了一下:“祂们也是在意的。”
那是古堡右侧的一座塔楼。
在大巫妖伸手指的同时,一点寒芒正从那塔楼间冉冉升起,似缓实急,须臾间便穿过数层守护屏障、越过星海般的天灯群,升至乌压压云层之下。
然后那点寒芒停顿了一刹,倏然掉头,折了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投向那片红霞与那抹白虹所在方向。
几位大妖魔可以清晰辨出,那点寒芒中裹了五道巫师的气息。
就在同一时刻,原本盘坐守护在外堡前的几位大巫师,骤然发难,神识牢牢锁定几位大妖魔所在,地火天光之间,忽有琴音,如银瓶乍破、刀鸣枪响,音浪滚滚,压向诸妖;又有飞剑,带着一抹青光,四处穿梭,但有试图飞起拦向那点寒芒的身影,便是一剑下去,攒而刺之;还有天蝎摆尾,巨猿跃起,青蛇嘶鸣。
“嚯,”骷髅头顶,青色玉蛛哒哒着细长的蛛脚,声音带了几分惊叹:“竟然派了五位大巫师盯着我们……那五个小家伙面子也忒大!”
同时受到四位大妖魔与五位大巫师关注,面子确实很大。
“一个完整的猎队编制,”深津良子随之幽幽的叹口气:“果然,这里终究是巫师们的主场,人手充裕,能够顾及方方面面。”
祂没有费心思去捕捉那点寒芒的气息,就像苏甲德也没有浪费精力指挥‘索伦之眼’们关注那点寒芒远去的方向。
黑狱古堡前。
数百根粗大的立柱已经伫立完毕,索伦之眼周身黑意弥漫,翻滚着摄人的气息,数百只硕大的眼珠,正紧紧闭着,缓缓转动,转向那座静卧在世界中心的古堡。
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嘶吼。
索伦之眼们齐刷刷睁开,一点橘红在那些眼睛的深处一闪而逝,数百道红光一齐射出,落向黑狱古堡。
点点波纹在虚空中漾开,阻挡了那些红芒前行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魔力躁动的气息。
这份躁动以黑狱古堡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只用了很短时间,便传遍了整座黑狱世界。
……
……
蓝色大鱼穿过那抹白虹,从天而降时,恰好感受到了远处传来的这股躁动。
就像飞机降落遇到横向吹来的怪风。
这股躁动令控制蓝色大鱼的灵巫麦冬受到了惊吓,小女巫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子开始刷刷乱转,不知做到了什么噩梦。
而那条大鱼,也在她的噩梦中东摇西晃,最后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落在郑清与那头黑山羊之间的地域。
“月出皎兮,濯濯其光!”
黑暗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咒语,旋即,一轮皎洁的圆月自天边那厚重的云层间落下,瞬间便驱散了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黑暗。
这是一道大范围的照明咒,与其相比,郑清之前那道只能照亮方圆百多米的‘彼月非微’仿佛烛火般不起眼。
而借着这道咒语,郑清也终于第一次清晰的看懂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里似乎曾经属于一片开阔的河口,左右是两条低矮的山脉,呈八字敞开,山上多奇石、怪木,山下还残留些许水蚀过的痕迹。
早已干涸的河口平原上,点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灰白色卵石,在月光下露出圆润的形状。平原尽头,有数座小丘,似是过往泥沙淤积而出。
那头黑山羊幼崽砸没的小山丘,便是其中一座。
而此刻,在那座仍旧弥漫红光的小山丘与郑清之间的开阔谷地间,多了一条淡蓝色的大鱼,正歪斜着插进灰扑扑的砂砾地间,硕大的鱼鳍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搐着,宽大的鱼尾耷拉在半空中,似乎在降落时折断了骨头,时不时抖一下。
倘若大鱼能发声,郑清可以肯定它的惨叫会在这座漆黑的监狱里传出很远、很远。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悲惨的降落。
“那是……一条鱼?”虎妖低呼一声,郑清隐约听到了口水滴答落下的声音,让他不由侧目——这虎妖竟没被头顶那轮圆月吓跑?
“不,”另一侧,传来老巫妖低沉的声音:“那不是一条鱼。”
然后他注意到男巫诧异的眼神。
“那是降灵巫师召唤出的灵兽躯壳,”老巫妖语速飞快的解释道:“大鱼肚子里肯定藏了一整支巫师猎队……待会儿,我们只有表现乖巧一些,他们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毕竟我们已经被关在黑狱里面了。”
“我以为那轮月亮升起了的时候,你们就会逃走。”郑清对老巫妖的话不置可否。
“逃?”老巫妖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笑声,伸出枯瘦的手臂,四下指了指:“这么大范围的照明咒,我们往哪里逃?!”
许多巫师都会飞。
或者借助飞行魔法,或者使用飞天扫帚、魔毯,或者驾驭飞剑、珍禽异兽,等等,种类多样,不一而足。
但就像走路会摔跤,游泳会溺水一样,飞行同样具有风险。
而且风险更大。
在一份巫师联盟出具的年度事故调查报告中就曾经提到,大约每一百名尝试飞行的巫师在降落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事故。轻微的,比如崴伤脚腕、磕了膝盖;中等的,比如魔毯着火、驭兽摔断脖子;严重的,巫师可能会脑壳着地、脑浆崩流。
每一百起降落事故中,大约会有一到两名‘特殊降落者’,包括但不限于被腰带挂在树梢、比如降落时不小心砸死路过的土拨鼠、再比如掉进某位巫师家的烟囱中。
每一百名‘特殊降落者’里,又会有一两名‘奇迹生还者’。
比如猩红猎队的寻猎手哈罗德·迪拉亨特在追猎一头鸦妖时,扫帚失灵,一头栽进巫妖们的烧烤大会,然后奇迹般成功逃亡。
还有著名的冒险家福瑞德·克鲁索使用飞行咒穿越一段峡谷时,魔法失控,意外掉落空间缝隙,但幸运的是缝隙对面是一座巫师们早已开发过的新世界,才得以侥幸找到回家之路。
再比如,一条蓝色的大鱼脑袋朝地,一头砸进饥肠辘辘的妖魔群里,大鱼被摔的七晕八素、头冒金星,妖魔们竟然老老实实围在一旁,屁都不敢放响一点儿。
郑清觉得自己正在目睹这百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
他站在河口平原的尽头,看着远处那只脑袋插在碎石里,胡乱拍打着鱼鳍的蓝色大鱼;看着周围数百头目光垂涎、却又态度畏缩的妖魔;看着更远处那座被‘七月流火’砸出的大坑边缘,昂首站立的黑山羊幼崽。
“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奇迹生还者’吧。”年轻公费生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
“奇迹?奇迹倒不至于。”一个略显熟悉的沙哑声音在郑清的耳边突兀响起,把年轻男巫吓了一跳:
“在巫师词典中有专门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情况,比如‘本芭莎的关切’或者‘瞎眼的福尔图娜’……当然,我更喜欢直白一点的描述,类似‘倒霉透了’这样的说法。”
“一点儿也不倒霉,”郑清一边否定着,一边循着那个声音望去:“相反,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错事,却意外没有受到惩罚,这难道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吗?”
说话间,他已经把四面八方都看遍了。
但目之所及,除了身后那两座仿佛雕塑般的老巫妖与虎妖外,便只有稍远处的一株歪脖子枯树、还有枯树下几块圆润的大石头。
郑清并未找到那个熟悉声音的来源。
正当他纳罕时,那个略显沙哑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他的脚边:
“奇迹与幸运原本就是孪生子,‘奇迹生还者’换成‘幸运生还者’也不违和……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倒霉……要知道,只有非常倒霉的家伙,才会同时与奇迹与幸运打交道……真正运道好的巫师,用不到一个‘幸’字。”
这一次,郑清终于捉到了那个声音的源头。
他低下头,一只皮毛油亮却只有拳头大小的黑猫正蹲在他脚边,懒洋洋的打着哈欠,耳朵左右忽闪着,仿佛在驱赶一群透明的骚扰牤。
男巫仔细打量着那只猫。
这猫有一双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
半晌,直到那猫说完话,抬起爪子舔了舔毛,年轻巫师才骇然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还回头,四处张望一番,以为能在某个角落看到一位青袍道髻的男巫身影。
这只猫虽然变小了,但它说话时的声音、舔毛的动作,尤其是那双红色的眼睛,很快便勾起郑清的回忆。
正是他那条被苏施君割走后丢进实验室,最终又打破二维世界的束缚重新回归现实的影子。
因为影子倒映着巫师内心的形象,所以这条影子最终化成了一只猫。
去年十月校猎赛上,这只猫曾经帮了郑清不小的忙,猎杀了赛场上一半以上的妖魔,也因为其过于危险,所以猎赛一结束,黑猫便被学校‘有关部门’带走拘束——当时带走它的,就是一位代号‘四十一’,青袍道髻的男巫。
当然,现在,郑清已经知道这只猫之所以被‘有关部门’带走,恐怕不仅仅因为它是一头突破了二维世界的‘超维生物’,更因为它身上带了一丝自己身上禁咒的气息。
有关部门对禁咒的气息最敏感不过了。
“呋……不要四处乱看了,”
黑猫不悦的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体型憋大了几圈,声音也变得浑厚了一点儿:“……只有我自己进来了……呼。”
郑清木木的看着黑猫一圈圈涨大,最终由拳头大小,变成他熟悉的黑色小豹子模样。
半晌,他才犹豫着,开口问道:“前段时间,我好像在办公楼前看见你了。”
“不奇怪,”黑猫大咧咧的重新趴卧下,甩了甩尾巴:“我现在也是‘有关部门’正式雇员了,偶尔出来公干,一点也不奇怪。”
“四十一当初只说带你去做安全培训,可没说让你去打工。”
男巫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损失——理论上,自己影子赚的钱,应该也属于自己吧;又或者,自己影子签的契约,会影响到自己吗?影子是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那自己算不算有关部门的一份子呢?
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哲学论题。
黑狱寒风习习,吹灭郑清身前最后一株发光的蘑菇,也吹散郑清有些飘忽的眼神,他意识到眼下不是讨论哲学问题的恰当时机。
“他们允许你来黑狱?”男巫心底浮现另一层困惑,他扬起眉,瞥了一眼侧后的两座‘雕塑’,非常谨慎的问道:“你自己!……在这种时候?”
未等黑猫回答,男巫旋即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们知道我在黑狱?!”
“一如既往的愚蠢。”
黑猫首先用非常简短的句子下了一个定论,然后也不看男巫有些涨红的脸色,甩着尾巴,简单回答道:“我已经是有关部门的正式雇员了,为什么不能来黑狱?我有足够自由,也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
它把‘自由’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楚。
“……至于他们知不知道你在这里,”说到这来,黑猫斜乜了男巫一眼,嘴角的胡须抖了抖,满脸鄙夷:“多新鲜……你那么大一个人儿在临钟湖上空,众目睽睽之下,被吸进了黑月,你还指望别人看不见?”
“难不成别人都是瞎子吗?”
“更不要说你毁了学校的守护法阵,现在也是在有关部门挂上号的家伙了。说不得你这次回去,就要跟着丹哈格的人走一趟!”
郑清侧后方,两座‘雕塑’终于维持不住僵硬的表情,微微转动僵硬的脖子,用震惊的眼神看向郑清——能够毁掉第一大学的守护法阵,在妖魔中也算传奇战绩了。
这些黑狱里的囚徒,原先或许看郑清初来乍到,抱了些不良的心思,但在‘七月流火’落下之后,它们便立刻忘记了之前的危险想法;在黑猫、蓝色大鱼以及那头浑身着火的黑山羊出现后,它们更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毕竟它们只是两座雕塑。
“那是个意外!”
郑清讷讷着强调了一下,似乎还想辩解点什么,却发现无从解释,最后灵机一动,想起黑猫之前说过的话:“……就像你说的,瞎眼的福尔图娜,我只是倒霉罢了。”
“不,这一次不是福尔图娜瞎眼,反而算是个奇迹。”
黑猫再次否定了年轻巫师的观点,洋洋得意的摆起了爪子:
“……所谓奇迹,只不过是足够的实力在恰当机会下的合理表现罢了……许多人以为讨饭的和尚成为一朝太祖是奇迹、一个铜子儿在赌场赢出上万玉币是奇迹、还有哈罗德·迪拉亨特从巫妖们的烧烤大会上逃走也是奇迹。却不知道,那些奇迹的背后,是足够与奇迹相匹配的实力。”
得,正话反话都让这只猫说了。
关注公 众号
惹不起,惹不起。
郑清放弃与黑猫争辩,抬头看了一眼天际那抹白虹,讪讪着问道:“你也是从上面下来的?刚刚怎么没有看到你。”
“你没看到的多了。”黑猫继续挖苦。
男巫对黑猫的无礼充耳不闻,跳过这个话题,转而询问道:“福尔图娜是谁,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
“你不知道这个名字为什么敢胡乱用那句俚语?”
黑猫睁大眼睛,终于看到男巫恼羞的表情,顿时心满意足的甩起了尾巴:“福尔图娜是一位幸运女神的真名,本芭莎是厄运女神……你已经上了一年大学了,你在学校都学什么?怎么连这种常识性的问题都不懂。”
郑清很想说,自己没有选修古希腊神学史。
但考虑到对方只是一只猫,本质上甚至只是一道影子,他犯不着跟一只猫置气——尤其那只猫曾经还是他的影子,跟它置气,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脑海中自己跟自己吵架。
一直小心翼翼站在郑清斜后方的老巫妖终于转动它那近乎干涸的脑仁儿,琢磨出郑清的身份:那红眼睛小子竟然不是巫妖,而是第一大学的学生?第一大学现在招生都这么虎吗?妖魔也要?还是说,那小子有什么特殊血脉,比如白兔子成精、或者患白化病的吸血鬼?
老巫妖脑子里转着这些荒谬的念头,表面上却愈发小心谨慎,甚至闭了鼻翼,屏住了呼吸。
黑猫耳朵尖转了转,扫了它一眼。
“它们为什么一直站在这里?”它皱了皱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妖魔臭气,顿时有些不悦:“你给它们用定身咒了?”
两座雕塑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是石做的骨肉、泥塑的相貌。
“定身咒?”
郑清回头看了一眼两座灰白色的‘雕塑’,忍住发笑的念头:“我还不会那种高级咒语,至于它们为什么呆在这里……或许它们觉得我缺两个护卫。”
“护卫?不,你不需要。”黑猫抖了抖耳朵,昂起脑袋,满脸自信:“有我在,你不需要其他护卫了。”
所以,这只猫是担心自己出事,跑来当护卫的吗?
郑清心底滑过这个念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看向远处那头黑山羊幼崽:“那它呢?它怎么也来黑狱了?”
黑猫愣了一秒钟。
它又不是尼古拉丝的信徒,怎么知道祂的眷属为什么会来妖魔遍地、大战将起的黑狱呢?
但在郑清面前,黑猫决计不会露怯。
“羊都是一群蠢货,”
黑猫抻着两只前爪,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直起身子后,才煞有介事的继续说道:
“但这群蠢货又喜欢在山崖间爬来爬去。许多时候,它们一脚踩空,从山脊跌到山谷,摔断了腿,也只会挣扎着站起来,傻乎乎左右张望,‘嘿,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重新跌跌撞撞着爬上山坡……直到某次倒霉摔断脖子。”
“唯死亡可以阻止愚蠢的信仰,时间都不行。”
一番话,像是说了很深刻的东西,但仔细琢磨,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仿佛解释了那头羊来黑狱的缘故,但又像一位高深禅师打的机锋,怎么解都有道理。
郑清还在低着头苦苦琢磨黑猫这番话的意思。
旁边一座‘雕塑’却忍不住解了封。
“饥饿也可以。”
老巫妖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恭恭敬敬的插嘴道:“就像我们这些可怜虫……为了一点吃食,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妖魔、什么是巫师、什么是神灵,能记住的,就是哪里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
那虎妖也不装雕塑了,吐着舌头,疯狂的点脑袋,仿佛老巫妖说出了它的心里话。
黑猫惊讶的瞥了它俩一眼。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它诧异着,尾巴尖指了指远处:“那头羊附近的小妖魔可早就跑的干干净净了……你们不是一伙儿的吗?”
距离太近,月亮照的太远,想跑也跑不掉啊!
老巫妖在心底默默骂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愈发真挚:“能够近距离聆听大人的教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些小妖魔是没有福气的。”
当黑猫与郑清谈论远处那头黑山羊时。
这位尼古拉丝的眷属也正用阴郁的目光打量着蓝色大鱼、黑色大猫、灰白色仿佛脱毛老鼠般的妖魔,以及上下四方这座令人透不过气的世界。
虽然它不是人。
但正因为身为旧日之神的眷属,它比普通巫师更能感受到这座世界对囚徒的桎梏,也更能感受到这座世界对外来者的恶意。
黑山羊幼崽不属于黑狱。
因为这里太贫瘠了,没有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之母所期待的贡品,也无信奉母神的羔羊,甚至仅仅呆在这座漆黑的世界,就需要消耗母神大量的荣光。
而且据说这座世界的囚徒并不惮于宰杀旧日的眷属,作为度过漫长黑夜的粮食储备。需知羔羊的血与肉都属于它们的主人,那些囚徒的所作所为不异于渎神。
但今天。
它穿过了世界的屏障,顺着那抹白虹落入黑狱之中。
对它而言,这是一次伟大的冒险,也是一次必须的尝试。因为在黑月之外,有一支莫名其妙追杀它的强大猎队;在黑月之内,它又能嗅到一抹熟悉的气息。
身上每一缕燃烧的火焰都在提醒它,那抹气息属于母神;但意识里的每一个念头又都在提醒它,那抹气息已经不属于母神了。
这种清晰的矛盾感,迫使这头黑山羊幼崽遁入黑狱。
倘若那抹气息属于母神的,那么它可以选择与其会合,共同对抗身后那支莫名追来的猎队;倘若那抹气息亵渎了神灵,作为眷属,它无法装聋作哑,必须全力维护母神的荣光。
于是,它随着七月流火,落在了那座小山丘上。
然后,它爬出深坑。
看到了周围那些形态古怪、模样丑陋的囚徒。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说旧日之神的眷属们与妖魔是盟友,黑山羊幼崽勉强可以承认这种说法——因为巫师是它们共同的敌人——现在看来,这种认识必须有一个前提。
前提是,那些妖魔必须是黑狱之外的妖魔。
把黑狱之内的妖魔作为盟友,在黑山羊幼崽看来,不亚于对母神荣光的亵渎。它宁愿选择吃一打滚过泥浆的哥布林,也不愿承认眼前这些家伙与母神有一丁点儿关系。
肮脏、丑陋、弱小。
它可以轻易捕捉到它们贫瘠大脑里每一丝微弱的魔力波动。
比如那条蛇妖,满脑子都是贪吃的念头,只想着趁自己不注意叼两块滚烫的石头,填补它饥饿的肚皮。
再比如那头牛妖,愤怒的情绪下掩盖不住原生食草的虚弱本质,它敢打赌,只要自己向前走一步,那牛妖就会像一只宠物猫一样亮出肚皮,甚至可能乖巧的打起呼噜。
还有那头狼妖,眼神闪烁不定,脑海里的念头跳跃速度更快,前一秒还在琢磨舔自己脚趾头的时候要不要摇尾巴,后一秒就斟酌着联合远处那只黑猫打自己闷棍。
只不过令他愤怒而又无奈的是,眼下除了这些糟糕的选择之外,它找不到更合适的盟友。那条蓝色大鱼已经紧随在身后,闯入了这座世界;一同闯入的,还有一只它也看不透深浅的黑猫以及两只小虫子。
而它在黑月之外感受到的那缕母神气息,在它落入黑狱世界的一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是大嘴咕噜喷吐出的诱人甜饵,但它可以肯定,那股气息的所有者就隐匿在夜幕下的某个角落。
“莎布·尼古拉丝!!”
黑山羊幼崽扬起头,焦躁的嘶吼了一声,用母神的真名撕破了夜幕的笼罩,打破了黑狱的死寂。
遥远的地方,隐隐回荡着对母神真名的反馈。仿佛一块磁石般,将黑山羊幼崽的目光牢牢吸了过去。
就连一道新的流光从那抹白虹中落下,也没能转移它的视线。
“咦?”
正在听着老巫妖吹捧而笑眯了眼的黑猫,忽然睁开眼,看向那道流光,猫眼中满是不解:“这小丫头片子来干嘛?”
郑清顺着它的目光向上望去。
除了云层下那轮银盘般的圆月以及一丝细如牛毛的流光之外,他看不到任何‘小丫头’的影子。
“喵!”
黑猫张嘴,吐出一条鲜红。
仿佛是青蛙的舌头、毒蛇的信子,又像是一道翻卷的红绫,一条血液汇聚的长河。年轻公费生可以清晰看到那抹鲜红上如波浪般翻滚的阴影。
虽然颜色不同,但郑清莫名想起他第一次掉下飞机,从天而落时,负责迎接新生的查尔斯教授,曾经用一条条银色光带,将他们安全卷落。
黑猫吐出的那条鲜红,也如一根红色丝带,卷住了那抹刚刚落下的流光。
一拉,一扯。
鲜红重新消失在黑猫嘴里。
那抹流光里的身影也安全落地,出现在男巫眼前。
郑清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他震惊的看着面前这位熟悉的女巫,脑海中一瞬间翻滚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蒋玉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面前的男巫,下意识反问道:“你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
“不是…”
郑清很想说这不是一回事,但还未等他理清思绪,女巫身后,便探出一个朦胧的小脑袋,冲他吐了吐舌头:“还有我!”
蒋玉低头,看了朱思一眼,然后抬头看向郑清。
“这个,”她把手按在小女巫的脑袋上,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个真的是一个意外。”
意外能够带来惊喜,也能够带来惊吓。
眼下,郑清能够感到的,只有惊吓。
“这不是你们应该来的地方。”他有些生气的挥舞着胳膊,指着月光笼罩之外那无穷无尽的黑暗、月光笼罩下那头狰狞的黑山羊幼崽,还有周围若隐若现的猩红目光,稍稍提高声音:“这里是黑狱!”
“我知道。”女巫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
“这个我不知道!”朱思的脑袋再次从女巫身后探出,小声说道。
“知道就不应该来!”男巫愈发恼火,恶狠狠的瞪了小女巫一眼,把她吓的重新躲回蒋玉身后。
“但我很担心你。”女巫抬手,撩了撩垂落耳边的青丝,镇定的回答道。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堵死了郑清想好的另外九十九个她不应该来的理由。
黑猫端坐一旁,满脸兴奋的看着这幅场景。
很可惜,不论郑清亦或者蒋玉,都是面皮薄嫩的孩子。
黑猫姿势都准备好了,结果两位年轻巫师反而像锯了嘴子的葫芦,一时竟没了言语。只是你瞅我一下,我瞅你一下,互相不瞅的时候,又齐刷刷扭头,呆呆的看向远处。
远处那头蓝色大鱼还有一半埋在土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尾巴。
更远处,那头黑山羊幼崽,不知何时侧了身子,表情严肃的看向远处,似乎在那如墨般漆黑的夜色中发现了什么。
这不是黑猫预想中的场景。
“哟,小姑娘,好久不见。”
黑猫抬起爪子,冲蒋玉挥了挥,油腔滑调的打着招呼:“这座世界就像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浑浊而又沉闷……你像新鲜空气一样,让这个世界终于有了几分活气儿。”
女巫刚刚就注意的这只黑猫了。
只不过因为心底有太多问题,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也顾不得搭理它,此时黑猫先打了招呼,她自然也不会无视之。
“你好。”
女巫迟疑的挥挥手,冲黑猫回挥了过去,同时狐疑的看了郑清一眼,一时闹不清是什么情况——郑清不就是黑猫吗?这只黑猫是哪里来的?难道曾经在她与伊莲娜契约上按爪印的黑猫见证者不是郑清吗?这只黑猫与郑清是什么关系?
郑清变成黑猫后与这只猫看上去很像!
有了波塞冬的故事,蒋玉突然发现,倘若这只黑猫真的跟郑清有什么特殊关系,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惊讶了。
“不要胡思乱想,”
黑猫一眼就看出女巫患得患失的表情,面上露出几分恼火:“我是去年校猎会上帮忙的那只黑猫……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影子,当然,现在我已经独立了,是拥有独立猫格的存在……独立的,懂吗?”
女巫悄悄舒了一口气,立刻想起去年曾经在校猎赛上大放异彩的黑色‘老虎’。刚才一瞬间的混乱险些让她脑子变成浆糊。
“这猫真大!”
朱思不知何时又从蒋玉身后冒了出来,好奇的看着黑猫,小声对女巫说道:“……乌撒城里也没几只比它养的好的了,如果去乌撒城,它肯定能进神庙。”
黑猫很感兴趣的看了小女巫一眼。
“你真小。”它煞有介事的回答道:“整个第一大学也没几个比你小的幽灵了……你打算转职缚地灵吗?能加快成长速度的!我在黯蓝古堡有路子,它们去年犯了事儿……当然,现在已经解决了……我可以在那边帮你找间不错的屋子……”
朱思一脸茫然的看着黑猫,不知道它的说些什么。
郑清则黑着脸,脚尖在黑猫眼前晃了晃,示意它闭嘴。
“能把她俩送回去吗?”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那抹白虹,然后又指了指面前的两位女巫,询问黑猫。
蒋玉面色微变。
“不能。”黑猫干脆利落的回答,让女巫脸色缓了下来。
“为什么?”郑清手指已经扣在了符枪扳机上,开始思索要不要冲天上开一枪,试着能不能打破黑狱与现实之间的边界。
“因为你毁了它。”黑猫瞥了男巫跃跃欲试的手指,满脸鄙夷:“……除了搞破坏,你还能有点其他想法吗?真正的巫师应该更擅长创造,而不是破坏。”
“我才入学一年,还算不上真正的巫师。”年轻公费生面无愧色。
黑猫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那抹白虹,深深的叹了口气:“原本它是一道能来能往的大门,但你把门打碎了……类似一条路被毁了路基,从往返双行道变成了单行道……唔,这个例子不好……嗯,总之,现在这道门能进不能出,这是基于黑狱防御规则出现的变化。除非你有把握毁了整个世界。”
倘若郑清能够掌握完整的禁咒,他倒是有办法毁灭整座黑狱。但他身体里的禁咒还只是一株小苗,而且就算能够毁灭世界,他也不敢。
且不说毁掉黑狱后被整个巫师联盟追杀的后果,单单女巫就在身边,他也不能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为了一道门而将这座世界灰灰了去。
“那她们怎么办?”郑清焦躁的问道。
“送去黑狱古堡。”黑猫漫不经心的甩了甩尾巴:“据我所知,那里是整座黑狱阵法枢纽,就算整座黑狱被封闭了,那里也会留下一道内外勾连的门户,可以直接回到学校。”
“黑狱古堡?”郑清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黑猫翻了个白眼:“难道我看上去像是对这里很熟的样子吗?我也是第一次来黑狱!”
你看上去确实对黑狱很熟悉,郑清心底腹诽着,眼神忽然一凝,落在了一旁的两座‘雕塑’身上。
老巫妖正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下沉去,此刻脚面已经没入石砾间,再加上面上深刻的皱纹,看上去愈发像一座饱经风霜的雕塑。
郑清目不转睛的盯着它。
老巫妖继续装死。
黑猫竖着尾巴,笑呵呵绕着老巫妖的小腿转了一圈,洒下几滴宝贵的尿液。
“绝对跑不了,”它信誓旦旦的对郑清强调道:“只要还在这座世界,我随时都能找到它。绝对跑不了!”
郑清满意的笑了笑,盯着老巫妖,不再迟疑:“你知道黑狱古堡怎么走,对吧。”
蒋玉好奇的看了那座石像一眼,她之前倒也注意到这两座雕塑了,但只以为是黑狱中某些巫师丢弃的物件儿,没想到竟是活物。
老巫妖沉默片刻,最终无可奈何的睁开眼,露出两点猩红。
“妖魔?!”女巫被那双眼睛吓了一跳,小声惊呼着,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一手抽出法书,另一手已经捏住了一块玉符。
但看郑清与黑猫镇定的表现后,她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脸上浮现一丝微红:“……我一直以为它们是石雕!”
“我们就是石雕,尊贵的小姐。”老巫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您想让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绝不会错的。”
女巫一脸错愕。
她从未见过如此从心的妖魔,与印象中那些凶残的妖魔简直是两个极端。
黑狱之中没有对错,只有活人与死人的区别。
这一点,在郑清与妖魔们简单沟通中,已经深刻领悟到了。
生灵对‘生’的向往是镌刻在血脉最深处的印记,是超越种族、原则、道德等所有后天桎梏的更高一层的本能。
当一个生命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挣扎许久,体会着生命不断流逝,却又无法立刻死亡的痛苦之后,它对于生命的渴望就会从血脉最深处喷涌而出,爆裂如火,可以烧断一切束缚。
这就是黑狱。
巫师对妖魔们最残忍的慈悲。
所以,老巫妖的表现,并未超出年轻巫师的预期。
“是是是,你们是石雕。”
郑清摆摆手,制止了老巫妖继续跪舔的做法,径直询问道:“我只问你一遍,黑狱古堡怎么走?”
“我们是荒山野岭里偷活的劣等囚徒,怎么会知道黑狱古堡的位置!”老巫妖满脸沧桑,语气沉重的指了指四周:“这辈子,我连这座河谷都没……”
郑清抬手,制止它继续开口,然后冲脚边的黑猫打了个眼色。
猫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笑容,抬起猫爪,露出几根锋利的爪子,顺势一挥,几道银光闪过,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哗啦!”
一直老老实实呆在旁边假装雕塑的虎妖,整整齐齐化作四段,缓缓滑落地上。倏然睁大的虎眼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很快便失去了光彩,化作一片灰白。
须臾之间,从切断的尸体间淌出的粘稠血液便铺了一地,旋即被脚下那干涸的土地吸了个干净。
老巫妖咽了口唾沫。
却不知是被面前巫师干脆利落的手段吓到了,还是在馋脚边同伴还温热的尸体——考虑到黑狱中的囚徒们都是见惯死亡,郑清更倾向于后一种推测。
“……连这座河谷都没…都没,走出去过几次。”老巫妖咽着唾沫,非常吃力的说完刚刚那句话。
郑清叹口气。
“我再问你一遍,黑狱古堡怎么走。”年轻的公费生微眯着眼,眼中露出与妖魔们非常相似的一抹红芒,提醒道:“黑狱里面什么缺,就是不缺囚徒。”
“但像我这样还残留一点理智的囚徒,已经非常少见了。”老巫妖眼珠子滴流乱转,一会儿瞟着黑猫的爪子,一会儿瞟向男巫腰间的灰布袋,声音虽有些谄媚,却又有着出人意料的镇定,甚至还能说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话:
“……您不能指望一头缺乏魔力的石头雕塑四处乱跑。”
这是在谈条件?
郑清心底有些恍然。
“你想补充点魔力?”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巫妖:“你不怕死吗?”
“死过一,不,死过好多次,早就习惯了。”老巫妖青灰色的皮肤微微舒展,猩红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一瞬间,但立刻重新亮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活着才是……你在这里呆的时间还很短,没有体会过魔力慢慢流逝后,身体与灵魂那种同时空虚的可怕感觉。仿佛有人在你心底挖了个大洞,你的每一丝力气、你的每一个念头、甚至每一份希望,都顺着那个大洞源源不断的流走,就像用手去河里抓水中的月亮,怎么抓都抓不住。”
老巫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着那些可怕的场面,却又描述的异常生动清晰,让郑清听着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也更坚定了他尽快送蒋玉与朱思出去的念头。
蒋玉或许因为年轻的缘故,可以稍微坚持更久一些,但朱思不行。
在离开幻梦境的时候,阿塔尔大长老就曾与他讨论过小女巫的身体问题,因为长期滞留幻梦境,朱思的灵魂之力已经消耗了七七八八,现在仅凭一丝执念存留——她现在的强度甚至比不上一头普通幽灵。
郑清非常担心一阵阴风吹过,就会把这个小家伙吹散。
他带她走出幻梦境是求活,而不是为了杀死她。
想要让她活下来,必须尽快送她去学校的医院或者研究院,只有那些深谙灵魂真谛,精修治疗法术的巫师,才能挽救朱思的命运。
“一份魔力药水,”
郑清不再犹豫,老巫妖说的很有道理,虽然黑狱中还有很多囚徒,但头脑清晰的却没几个,他等不及了:
“一份魔力药水,这是我现在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你带我们找到黑狱……如果一路顺利,我会提供其他补充魔力的办法,比如我这里还有一些调配魔力药水的原料,你曾经是巫师,应该知道怎么做。”
“巫师从来不与妖魔谈条件!”黑猫竖着尾巴,尖叫起来。
蒋玉替郑清回答了黑猫的质疑:“你又不是巫师。”
黑猫愣了一秒,嘴角的胡须与竖起的尾巴一齐垂落了下来:“对哦……我又不是巫师,干嘛管你们的闲事。”
女巫嘴角微微勾起,一手向后,揽住躲躲闪闪的小女巫的肩膀。
“成交!”老巫妖立刻伸出手,摊在郑清面前,急不可耐道:“魔力药水……多么古老而又令人感到亲切的名字啊,自从进了黑狱,我就再也没有听过这几个字眼儿了。”
“不需要订立契约吗?”郑清扬起眉毛,手指探在灰布袋里,没有立刻抽出那支装着魔力药水的安瓿瓶。
契约是保护弱者的工具,理论上,老巫妖应该比几位年轻巫师更加谨慎,更加迫切需要一份契约的保护。
“契约?”老巫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黑狱世界法则缺失,这是一处不受契约精神保护的世界……而且这座监狱的囚徒们也没有足够的魔力挥霍到契约上面。与其在那张薄薄的羊皮纸上浪费魔力,大家更愿意回味一下羊皮的味道。”
“那你们怎么做交易?”蒋玉好奇的追问道。
老巫妖瞥了她一眼,说了八个字:“弱肉强食……一言为定。”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黑猫蹲坐一旁,脸上满是感慨:“最混乱的世界里,隐藏着最基础的秩序……巫师除了魔法,已经丧失了相信的力量。”
它这番话似有所指。
郑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