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砰!!”
数道短促而激烈的爆破声突然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那黑山羊幼崽所在山坑边缘不远处,突然石震山摇,地面开裂,石砾犹如暴突的泉水,夹杂了稀薄的岩浆,汹涌而出,直冲数十米之高。
须臾间,烟尘弥漫,热气蒸腾。
透过那烟尘,郑清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却看不甚清。
“终风且暴!”
“大风觱bi发!”
两道咒语不分先后,落在那腾起的烟尘间。却是郑清与蒋玉,担忧那头黑山羊幼崽在耍什么手段,所以各自召唤了大风,试图驱散那些烟尘。
两位年轻巫师下意识对望了一眼,旋即似被蜂刺了一般,齐刷刷躲避开,重新看向咒语落下的地方。
黑猫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知是在嗤笑,还是在表达鄙夷之意。
郑清没有搭理它。
另一边,狂风迅猛而剧烈的刮着,仿佛一块沾了水的刷子,唰唰几下,便将那些遮蔽视线的烟尘擦的干干净净,重新显露出黑山羊幼崽的身影。
隐蔽在烟尘中的四道身影也清晰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巫,拥有一张令郑清印象深刻的红脸膛;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巫,半闭着眼,漂浮在半空中,周围环绕数颗水晶球;还有一位剑客,弯腰俯身,手按剑柄,身形若隐若现,仿佛留在原地是一道虚影;最后是一个矮人,浑身披挂甲胄,铜光闪闪,双手抱着一挺六管机关符炮,弹夹在手中哗啦啦作响,虽然他个头不大,却意外给人一种金戈铁马、气吞山虎的感觉。
“这是……”
郑清迟疑了一秒钟,立刻转头看向那头蓝色大鱼所在方向。
果然。
那蓝色大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巫,正缩在一袭宽大斗篷下,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看向队友们所在方向。
“是那支猎队。”
蒋玉接过话头,表情严肃的望着远处正在对峙的双方。她的身后,朱思则饶有兴趣的看向斗篷下的小女巫,一副想要去打招呼又有点担心的模样。
“他们的目标是那头黑山羊幼崽。”郑清恍然,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身后接二连三跟进来这许多人。
“领头的男巫是张家老大,”蒋玉仔细打量着那几道身影,语速飞快的小声补充道:“就是张季信最大的哥哥,张伯仁……据说他组建了一支名叫‘坤鹏’的猎队,参加新世界开拓……不知这次出现在这里,与学校征召令有没有关系。”
说话间,坤鹏猎队与黑山羊幼崽之间的战斗已然打响。
女占卜师周围环绕的数颗水晶球激射而出,散落四方,化出数道淡白色的光带,向着黑山羊幼崽卷去。
半空中那轮提前被召唤出的月亮大方光明,加持在那如腾蛇般的光带上,更显几分威力。
矮人稳稳站在大地之上,机关符炮的枪管咔咔转动,洒出一片淡绿色的光幕,六根枪管射出的符弹各不相同,辟邪、震慑、祛煞、束缚、弱化、眩晕,等等,不一而足。
一时间剧烈的魔力波动此起彼伏,在原本漆黑的夜幕下渲染出一片片绚丽的色彩。
张伯仁与那名剑客倒是没有立刻出手,而是一左一右,牢牢锁住任何可能的逃匿方向,为队友俘获那头黑山羊创造机会。
“莎布·尼古拉丝!!”
那头黑山羊幼崽也并未坐以待毙,昂首嘶吼着旧日的真名,浑身气焰张扬,原本仅仅燃烧在身体一侧的黑色火焰,在这声嘶吼下骤然爆发,细长火舌仿佛拥有了灵魂,裹住了它身子的每一个角落。
须臾间,便烧尽了另一侧身上油亮的皮毛,烧起一团团酱红色的肉泡。有那没在火焰中飞灰的羊毛,反而趁势而起,化作一根根黑色的鞭状触角。
几个还留在原地,抱着一丝念想,试图从这头黑山羊身上汲取点魔力的囚徒,转眼便被那些张牙舞爪的鞭状触角卷起,生成一道道资粮,融入那酱色肉团之中。
“……尼古拉丝!!”
低哑阴沉的嘶吼从深坑边缘扩散开,震颤了整座世界,就连头顶那轮魔法化出的圆月,在这嘶吼声中都荡漾不已。
“打不过。”
黑猫蹲在郑清脚边,看着那头气势不断上涨,似乎能捅破天空的黑暗生灵,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下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那头黑山羊幼崽完全异化后,浑身魔力波动也只是顶尖注册巫师……但围住它的四位猎手都是注册巫师里的好手,而且有战阵加持,配合默契……打不过,肯定打不过。”
战局也确如黑猫所猜测的那样,尼古拉丝的眷属在四名猎手的牵制与攻击下,几无还手之力,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在硬生生接了数十道削弱咒语后,被五颜六色的光带牢牢捆了起来。
切成数段的黑色鞭状触手散落在周围,仿佛剁了头的毒蛇,兀自在地上胡乱翻滚着,扫起一团团灰尘。
山坑边缘,淌着一片片绿色的粘稠液体,不知是黑山羊的血液,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连黑狱世界都不想要,任凭它们汇聚成一片又一片,被炙热的岩浆烤出焦臭。
郑清不由自主响起西游记里的一句话——尿泡虽大无斤两——用来评价这气势十足的黑山羊,实在太贴切不过了。
“它不应该选择在这里迎战。”黑猫摇着头,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它的主场……战斗也不是它的长项。”
对于这一点,郑清倒没有异议。
黑狱是巫师们的主场,遍布整座世界的法阵对任何非巫师的生物——既包括妖魔、也包括那些旧日的眷属——都有一定的压制力。
而黑山羊幼崽也不是擅长战斗的旧日眷属,与擅长追猎的廷达罗斯猎犬或者与号称‘世界毁灭者’的钻星者巨噬蠕虫相比,黑山羊幼崽更像一位牧师。
它们行走于不同世界,作为莎布·尼古拉丝的代理者而行动,接受献给祂的祭品、代替祂被信徒崇拜,并且吃掉不敬拜她的人,传播黑暗之母的福音。
“既然打不过,它为什么不跑了?”
郑清看着那些在月光下翻滚的细长触手,满心困惑:“这个家伙既然一路逃过了两个世界,应该还能继续跑下去吧……为什么它不跑了?”
黑猫明显愣了一下。
“而且就算出于某种原因,它不打算跑了,也不应该这么脆弱。”蒋玉曾经直接面对过多位外神的眷者,对于它们的危险性有着非常清晰的判断:
“《巫师界大百科全书》上说过,黑山羊幼崽具有强大的蛊惑力……这么短的距离,我们刚刚有谁感到它的蛊惑了吗?那些躲在黑暗中的妖魔有几个冲出来挡在它身前的?它完全有能力多找几个替死鬼的。”
连续被两位年轻巫师质疑,黑猫语气明显有些不悦,尾巴也不甩了:“既然你们那么聪明,那你们觉得它衰弱的原因是什么?”
“世界规则。”
“高位压制。”
郑清与蒋玉给出了不同的猜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郑清立刻调整了自己的立场:“黑狱对外神眷者的削弱应该是它衰弱的原因之一,但肯定不是主要原因……高位压制怎么理解?”
女巫咬咬嘴唇,似乎在忍着笑意。
“当两个本质相似的存在处于同一领域,位格高的会对位格低的形成天然压制。”黑猫脸上露出一丝恍然,替女巫回答了郑清的问题:
“……就像一条唐古拉冰螭与一头扬子江短尾虬同时出现在一座山上,即便那条唐古拉冰螭并不在意那条短尾虬,它天然散发的威压也会让那条短尾虬气势衰弱,战斗力大降!”
它竖着尾巴,绕着一个极小的圆圈转来转去,在地上踩出一朵朵黏在一起的‘梅花’脚印,语气显得非常恼火:
“这是非常简单的魔法生物学原理……我怎么会忽略这一点呢?我明明比狒狒聪明很多的!”
难得看到黑猫吃瘪。
郑清忍不住笑了笑,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琢磨着黑猫刚刚分析的那番话:“所以你也同意‘高位压制’的猜测?”
黑猫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噜,算是一个应答。
片刻之后,郑清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蒋玉脸上的笑容也同样消失。
“等等,”男巫嘴角抽了抽,低头看了一眼翘着尾巴的黑猫,语气有些不善:“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刚刚的意思是,我是一只狒狒?”
“不,”黑猫骄傲的抬起头,否认道:“你是一头直立猿,不是狒狒……我只是打了个比方。”
郑清不知道直立猿与狒狒相比,哪种说法更糟糕。
蒋玉好像也有同样的困扰,只见她一直摩挲着手心那块青碧的玉珏,目光在黑猫的脑袋与尾巴只见徘徊,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给这嘴贱的黑猫一点教训。
“不要把宝贵的魔力浪费在一条影子身上。”
郑清这样劝阻了她:“正所谓笨蛋眼里都是聪明人,矮子眼里都是巨人……如果我们在‘某些存在’眼里是狒狒或者直立猿,可想而知,那些存在是什么样的。”
女巫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黑猫不二话,一尾巴把郑清抽了个跟头。
男巫灰头土脸的爬起身,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是那头老巫妖,正抱着虎妖的尸体,一点点撕扯,吞进肚子里。
看它的表情,似乎恨不得把虎妖的每一根骨头都细细嚼碎,整个儿咽下去。
想到骨头渣子滑过喉咙的刺痛,年轻巫师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刻收回了目光,视线在坤鹏猎队所在处停留了几秒。
原本他以为那边会有一场漫长的艰难的对决,所以提前与老巫妖做了约定。却不料坤鹏与外神眷属之间的战斗结束的如此迅速。
这就给了他新的选择。
“那边的麻烦看上去已经解决了,”
郑清指了指远处正在收尾的几位猎手,对同伴们说的:“既然‘长老’的哥哥也在,我们应该过去打个招呼……如果方便,请他们带我们去黑狱古堡,如果他们不方便,我们再让它带路。”
‘长老’是张季信在宥罪猎队的代号,蒋玉也知道的。
说着,男巫微微歪头,点了点正埋在虎妖尸体上的老巫妖。
窸窣声停了下来。
老巫妖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眼珠红的发紫,语气非常严肃:“我们约定好的……我带你们去黑狱古堡,出发前你给我一支魔力药剂!”
“约定仍旧有些,只不过我们还没出发。”郑清和气的回答着,带着蒋玉、朱思还有黑猫,一起向那座仍旧流淌着岩浆与绿色血液的山坑处行去。
老巫妖留在原地,继续啃那虎妖尸体。头顶是笼罩四野的月光,手中又握着魔力药,郑清倒也不担心它能溜之大吉。
蒋玉落后男巫半个身位,走了几步,忽然开口:
“它是尼古拉丝殿下的眷属,而且是顶尖注册巫师级别的眷属,如果它被轻易压制到这样的程度……这也就意味着,黑狱之中,有一位更加强大的眷属存在?”
很明显,她口中的‘它’指的是被坤鹏俘获的那头黑山羊幼崽。
郑清立刻醒悟了女巫的担忧。
但还没等他宽慰的话出口,便有新的声音回答了女巫的不安。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哒哒。
哒哒。
蹄壳敲击石块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穿过沉默而静谧的夜色,显得非常清晰。这个声音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那只黑猫,在听到声音之前,它也没有察觉到任何陌生气息出现,这很能说明问题——众人纷纷惊愕回首。
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头皮毛油光滑亮、个头矮小的黑色山羊。
它体高半米左右,头呈三角形,鼻梁平直,两耳向前倾立,长了一双略向后侧扭曲的镰状犄角,整体看上去与贝塔镇上巫师们豢养的宠物没有太大区别。
唯一令人在意的,是它那双通红的眼珠,仿佛两粒炭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虽不甚明亮,却意外夺取了旁人绝大部分注意力。
哒哒,哒哒。
矮小的黑山羊踩着满地碎石,不慌不忙从郑清等人所处河谷深处的阴影中走出,仿佛在四季坊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散步。
它的身后,拖拽着一道沉沉的夜幕,以其为中心,呈漏斗状向后延展开,仿佛一袭巨大的黑色斗篷,给原本就有些黯淡的月色涂抹了一重浓郁的夜色。
哒哒,哒哒。
蹄子与碎石相撞的响动,在这一刻,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云层后若隐若现的雷鸣、远处山坑里岩浆沉闷的咕嘟、那头彻底异化的尼古拉丝眷属挣扎的嘶吼、坤鹏猎队猎手们急促的唿哨以及矮人怀里机关符炮激烈转动,等等——所有的声音,都压不住小山羊那细碎而又镇定的蹄声。
哒哒,哒哒。
黑色的小山羊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慢吞吞从几位年轻巫师身前走过。脚步似缓实急,只听它走了三两步,身影却已经越过众人,从河谷深处走到了那座流淌着赤红岩浆与碧绿血水的山坑脚下。
黑猫收起尾巴,伏低身子,脸色难看的盯着它远去的背影。
郑清与蒋玉脸上的愕然还未褪去。
坤鹏猎队的灵巫,那个躲藏在斗篷下的小女巫,已经缩成一团,藏在斗篷深处瑟瑟发抖,远远看去,像是一块颤抖的岩石。
坤鹏猎队其他几位猎手,已经重新摆开了战阵,严阵以待,迎向这头陌生的黑山羊。但这位不速之客却看都未多看他们一眼,只是认真打量那头被光带束缚着的巨大团块。
“嘶……莎布·尼古拉丝!!”
那巨大团块周遭忽然长出几张巨大的嘴巴,嘴角淌下绿色的黏液,尖利的牙齿在月光下散发着惨白的光泽,墨绿色的社团蠕动着,吐出蕴含愤怒与怨毒的嘶吼:
“亵渎母神的荣光……该死的叛逆!!”
“你会被丢入布满烈火与寒冰的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莎布·尼古拉丝!!”
“以您的名、您的荣光、您的伟大!”
“诅咒这该死的叛逆!”
“让它永远处于饥饿、混乱,让它被空虚、愤怒包裹,让它左脚踩了铁钉,右脚踩了兽夹,耳鼻被虫豸钻咬,牙齿破碎脱落,皮焦肉烂、骨碎蹄穿!让它眼底淌下悔恨的血泪!”
“这该死的叛逆!”
黑色的小山羊歪着头,耐心等候半晌,但对面那树状团块除了高声颂扬黑暗之母的真名、大声诅咒叛逆者之外,再无其他举动。
它似乎感到有些无趣。
恰在此时,一条黑色的鞭状触手仿佛毒蛇般,从石缝里钻出,翻滚着,游弋到了黑色小山羊的脚下。这是之前坤鹏猎队与尼古拉丝眷属战斗时,猎队的那位剑客从黑山羊幼崽身上削落的。
黑色小山羊眼中露出一丝好奇,低着头,盯着那翻滚的黑色鞭状触手,半晌,它低下头,咬住触角一头,细细啃了起来。
仿佛山羊啃草,从草叶尖开始向下,一直啃到草根处。
一抹血丝都没有留下。
不远处,被牢牢束缚着的巨大团块,发出持续的、连绵的惨叫,似乎那些早已离体的触角被小山羊啃噬,仍旧给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意识到眼前两个怪物之间似乎并非同盟,坤鹏猎队的几位猎手并未立刻发难,反而谨慎的又向后退了一些。
之前闯荡枯黄之地的经历让他们对自己与大巫师之间的差距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
眼前这头小山羊虽然个头不大,但它无形中带来的巨大压力却丝毫不亚于枯黄之地中见到的乌利希老人与迷雾船长。
啃完那根触角,黑色的小山羊无声的向前挪了一步,出现在一滩碧绿的液体前。这是从那巨大团块的身上淌下的液体。
它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满意的点点头,窸窸窣窣的啜饮起来。
被束缚的外神眷属愈发愤怒,惨嚎声也愈发尖锐。
那尖锐的声浪刺痛着听者的耳膜,似乎也划破了头顶那厚重的云层。
咔嚓!!
一道白色的闪电穿过云层缝隙,从天而落,劈在巨大团块与黑色小山羊之间的空地上,炸起一蓬细碎石砾,仿佛冰雹般,噼里啪啦四下落去。
有几块甚至落到郑清面前。
片刻之后,烟尘散去,闪电劈中之处,出现了五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均手持法书,摆着战阵,周身洋溢着磅礴的魔力,蓄势待发。
郑清愣了几秒,骤然睁大眼睛。
因为他在那几道身影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托马斯、希尔达、张羽,还有其他几位助教,虽然他不记得名字,但也入学专机与校园里见过几次,还打过招呼的。
“助教!!”年轻公费生兴奋的挥舞着胳膊,叫出声来:“助教,我们在这里!!你们是来找我们的吗?”
所幸他还知道轻重,没有在那黑色小山羊面前叫出几位助教的名字——虽然郑清也只知道助教们的部分名字,但对大巫师们来说,任何细小的漏洞都可以转化成有力的武器。
希尔达一眼就瞥见了远处活蹦乱跳的年轻公费生。
他嘴角抽了抽,带着唇下铜环微微晃动。
“看到他在这里,我怎么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这位天文08-1班的实践课老师毫不掩饰自己吐槽的欲望:“他一个人闯的祸,比整个星空学院都要多!你当初带他来学校的时候,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
他后一个问题,是对托马斯说的。
“不,”托马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当初引导他去四季坊的时候,他还是个腼腆害羞的小男孩儿。”
“我喜欢害羞的小男孩儿。”旁边的紫发女巫笑眯眯接口。
“安静!”助教团的代理团长低声警告自己的队友们,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头小巧的黑山羊:“我们遇到大麻烦了……让那些孩子快走。”
托马斯二话不说,左手飞快掐了手诀,一闪一收,细微魔力波动间,一只青色纸鹤便破空而出,消失在他的指尖。
片刻后,纸鹤出现在郑清眼前。
“离开这里!”纸鹤张开细小的尖喙,却传出托马斯清澈的声音:“……翻过那条山脉,然后向着光,一直往前走!”
黑狱世界是没有光的。
但是今日,狱中囚徒暴动,在黑狱古堡外摆开地狱方程式,引流地底岩浆;巫师们也升起无数天灯,洒落一地光辉。
双方一同在厚重的夜幕下,撑起一点黯淡的光芒。
倘若在巫师世界、或者幻梦境,这点光芒一点也不起眼,很容易淹没在头顶璀璨的星光之中。
但在黑狱。
这点光芒便成为黑暗中唯一的道标,向郑清等人清晰标注了他们需要前往的方向。
此刻,一行人正站在河谷一侧山脉顶端的一小块平地上。
他们身后,‘月出皎兮’的效果还未消失,银白色的光晕洒在河谷口的平原上,助教们正在与那头矮小的黑山羊对峙,场间不时响起一两声清脆的爆鸣、以及仍旧在束缚中的那巨大团块的哀鸣与嘶吼。
他们身前则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让人望之而心畏。郑清很难描述第一眼看到那片黑暗时的心情,上下四方,一片漆黑,身后那抹淡薄的月光是依靠也是桎梏,让人很难下定决心摆脱这丝光明,走进眼前的黑暗之中。
仿佛一步迈进去,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水底,或者沉入粘稠的可以吞没一切的泥潭。这种压抑感令人窒息。
所幸这片黑暗的尽头,还有一点豆大的光芒,颤颤巍巍,绽放出一点色彩,却也似乎随时都会被沉重的夜幕压灭。
这是稍早前,托马斯向郑清指明的方向。那只纸鹤在带领年轻巫师们爬上山顶,看到那点光芒之后,便瞬间化作一团火光,消散在黑狱之中。
不知为何,看到黑暗尽头那点豆光之后,郑清脑海莫名浮现出一个词。
希望。
或许身处绝境中的人,看到一丝希望的心情,就像此刻他们在黑暗中看到那点光芒时的感觉吧。
“没错,”
老巫妖站在年轻公费生身旁,看着黑暗尽头那点光芒,脸色有些难看,但仍旧诚实的回答道:“那里就是黑狱古堡的方向……”
在它看来,郑清既然已经知道黑狱古堡的方向,自然不会再浪费一支魔力药水,雇佣它带路,所以不免有些沮丧。
但郑清却不这样想。
诚然,他们知道了大致方向,但在一个陌生世界,尤其是一个危机四伏,到处都隐藏着可怕敌人的世界,除了大致准确的方向外,他们更需要可靠的向导与合格的炮灰。
“这是定金。”
男巫从灰布袋里摸出那支透明的安瓿瓶,塞到老巫妖的爪子里,半透明的药水在玻璃瓶中微微荡漾,激起迷人的魔法光晕以及一串细碎的气泡:“……当你带我们走到黑狱古堡外之后,我们会支付后续费用。”
他说的后续费用,就是一些调配魔力药水的原料,这是之前约定好的。
“哦,愿梅林保佑您,仁慈的少爷!”
老巫妖一把攥住那支魔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猩红的眼珠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看着愈发瘆人,同时喃喃着,不断重复道:“……愿梅林保佑您!”
郑清忙不迭收回手,唯恐老巫妖激动之余,把他剐伤。
那可就太倒霉了。
老巫妖也没继续表忠心,而是迫不及待把那支魔药,连同装药水的安瓿瓶一起,塞进嘴里,似乎唯恐下一秒,魔药就会消失。
咯吱咯吱。
玻璃渣清脆的破碎声在它齿间响起,听着令人牙酸。
郑清咂咂嘴,躲避般转过身,向后看去。
远处,河谷平原上,一团团耀眼的魔力波动此起彼伏,几乎遮蔽了半空那轮小巧的魔法月亮。四周空气在魔力中激荡不休,连带山顶上也出现猎猎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郑清依稀可以看到一抹蓝色在魔力潮汐、飞扬的风沙以及沉沉的夜幕中忽隐忽现,那是坤鹏猎队的身影。
因为无法带走猎队的战利品,张伯仁与他的队员们最终没有听从助教团的安排,随郑清等人一同退走,而是重新化作一条蓝色大鱼,徘徊在战场附近,随时准备接应张羽等人。
耳畔的‘咯吱’声告一段落。
郑清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老巫妖正弓着身子,谦卑的站在山顶边缘,一半身子淹没在山后的黑暗中,一半身子残留在山顶黯淡的月光中。
黑猫蹲在郑清脚边,百无聊赖的甩着尾巴,看样子似乎随时都能眯过去。
蒋玉正与朱思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两人面前漂浮着十几个瓶瓶罐罐,借着光线,郑清隐约可以看到其中许多罐子里装着不同的魔法材料,比如浸在酒瓶里的眼珠、干燥成卷的薄皮、切的很整齐的草根、以及带有明显神圣祝福痕迹的液体,等等。
察觉到男巫是视线,两位女巫抬头看了他一眼。
“咳,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郑清唯恐被人误以为在偷窥,下意识摸了摸鼻尖,侧过脸看了看另一侧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这黑灯瞎火,看不见路,感觉会很辛苦。”
“很简单,跟着我!”
老巫妖迫不及待想要证明自己的作用:“我在黑狱呆了几十年,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黑狱原本就没有什么光……只要您跟紧了,按照我说的路走,虽仍旧不免磕磕碰碰,但绝对不会一头栽进金伦加里。”
金伦加是巫师世界一处著名的深渊所在地,据说其下连通了地狱、炼狱甚至归墟之眼,埋葬其中的神灵更是不知几许。
以黑狱世界的封闭性,自然不会与金伦加有什么勾连。
老巫妖的意思,不过是它可以带着郑清等人避开类似的险恶地形,不至于一头栽进妖魔或危险环绕的绝境。
说话间,它那猩红的眼珠总是滴溜溜转向两位女巫所在位置。
半空中飘着的那几个瓶子,以及瓶子里隐约荡漾着的纯净魔力,让它垂涎欲滴,倘若不是之前刚刚吃了一整头虎妖,后面又喝了一支魔力药剂,现在它决然没有如此定力。
郑清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老巫妖艰难的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挂起讨好的笑容。
似乎意识到老巫妖贪婪的目光。
蒋玉伸手一拨,将其中许多瓶瓶罐罐重新塞回手袋中,只留下两个瓶子。其中一个广口瓶表面漆黑,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另一个就是那个装了眼珠的酒瓶。
然后女巫抬头,看向郑清。
“出发前的一点小准备,里面恰好有一些适用的。”
她语气欢快的说着,打开酒瓶,晃了晃,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小杯子,摆在半空中,而后一一斟满,然后示意大家取用:
“这是敏牛眼睛泡的青米酒,里面还加了夏枯草、鱼肝油、明决子之类的草药……喝了它能让你在黑夜里视如白昼,再适合不过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了。”
“敏牛?”黑猫身形瞬间涨大几分,红宝石般的眼睛凑到酒瓶旁边,仔细打量着浸在酒液里的那两颗硕大的眼珠子:“……敏牛的眼珠子可是个稀罕东西。”
敏牛是一种原产于黄山一处怪石嶙峋、不长草木的山谷中的魔法生物,以箭竹为食,以赤水为饮,以玉石为伴,浑身苍黑色长毛,个头矮小,却长了一双硕大的眼珠,可以上视星斗,下查幽冥,夜中观景犹如白昼,眼泪更是许多高级魔药中必不可少的药引,价格昂贵。
因为生长环境狭小,敏牛种群数量一直非常稀少,受到巫师联盟的严格保护,涉及敏牛的魔法材料极少在市面上流通。
所以,当黑猫看到女巫使用两颗完整的敏牛眼珠泡药酒,难免感慨两声。
相比于黑猫,老巫妖对杯中药酒里蕴含的丰富魔力更为着迷,看到蒋玉示意大家可以随意取用后,它立刻凑了上去:
“哦!愿梅林保佑您,慷慨而又尊贵的小姐!”
老巫妖一边大声重复着它那浅薄而又枯燥的赞美,一边急不可耐的伸出爪子,一把捞过最外侧的一杯酒,连酒液带那玉杯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甚至来不及完全嚼碎,便一扬脖子吞了下去。
即便它并不需要这杯酒。
蒋玉扫了它一眼,最终没有说什么。
与老巫妖相似,黑猫同样不需要这份药酒,但它仍旧选了一杯,很感兴趣的嗅了嗅杯子里的味道,然后慢吞吞的舔舐起来。
只是嘴馋罢了。
场间唯二真正需要这杯酒的,只有郑清与蒋玉——朱思因为状态特殊,且大半时间都腻在蒋玉左近,所以她的杯子里只有浅浅一层,存个念想而已。
与小女巫不同,郑清杯子里倒是装的满满当当,而且他的杯子比旁人隐隐还大了一圈,淡青色的酒液仿佛果冻般,在杯沿颤颤巍巍,却一丝未漏。
男巫拿起自己的杯子,凑到鼻子下嗅了嗅,然后一饮而尽。
入口轻滑,满嘴清凉香意,几乎没有多少酒味儿,而且随着那丝凉意下肚,一股暖和的感觉油然而起,直抵承泣与晴明。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双眼仿佛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又像是被阳光抚摸着一般。
几滴寒泪被逼迫而出,顺着眼角淌落。
再次睁眼,看向山后那一望无际的黑暗时,郑清已经可以隐约看清狭长弯曲的山路,看清远处起伏的地形,嶙峋的怪石、狰狞的枯木。
“稍稍等几分钟,让药效再发挥一会儿。”
女巫的声音在他耳边重新响起,小声提醒道:“一杯酒大概可以支撑十二个小时……如果到时候我们还在赶路,可以再喝一杯。”
“效果似乎也不是那么出众。”
黑猫在一旁砸着嘴巴,左右张望着,打量不同距离的景色,一边抱怨,一边分析道:“唔……或许因为这药酒诞生在巫师世界……巫师世界的夜里有月色、有星光,不存在完全状态的黑暗……到底还是需要一些光作为引子的。”
女巫尴尬的笑了笑。
“很棒了。”
郑清警告的瞪了黑猫一眼,看了看远处已经截然不同的模样,称赞着:“比之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好太多了……你怎么会准备这种东西?难道你知道要来黑狱?你请教家里的占卜师了?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对蒋玉手袋竟然准备这种偏门的药酒非常好奇,唯一的猜测是蒋玉咨询了家族的占卜师,获得了模糊的警告。
似乎没有料到男巫会问这个问题,女巫愣了几秒,脸颊隐约浮现一层红晕,只不过光线太暗,旁人看不太明显。
“嗯?占卜?没,没有。”
她吃吃着,磕磕巴巴回答道:“不是占卜…是碰巧……意外…我记得你经常参加学校的夜间巡逻……前段时间恰好看到了这道药酒的方子,所以让家里配了一些……原本打算放在你那个小店里卖的……对,我打算卖给你的!”
说到最后,她似乎终于捋顺了思路,明显轻舒了一口气。
逻辑有明显漏洞啊,少女。
黑猫干咳一声,瞅瞅女巫,然后又瞥了傻乎乎的本体一眼,打了个响鼻,哼了一声:“这明显不是青米酒……而是情迷酒。”
郑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黑猫话语里的轻重音。
倒是蒋玉,因为心情敏感的缘故,立刻醒悟黑猫话外之音,脸颊倏然变红。
黑猫耳朵微微一抖。
“哦,我好像听到了一头小鹿在四处乱撞……也可能是一群乱飞的鸟雀。”它摸着胡子,一本正经的左顾右盼,时不时扫一眼局促的女巫,猫眼里满是揶揄:“当然,不是我早餐吃掉的那只三青鸟,而是一群更小、更活泼的…”
女巫轻吸一口气,恶狠狠的瞪了它一眼,却换来黑猫一个鬼脸儿。
“鹿?”
老巫妖刚刚回味完青米酒的滋味,又听到‘鹿’这个字眼儿,胀鼓鼓的肚皮似乎重新被撑大了一圈,顿时咽起了口水:
“鹿是好东西啊……黑狱里鹿妖少的很,就算有几只,也早被那些狼妖、鼠妖吃了精光……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鹿妖是什么时候了……忘了,早就忘光了。”
说着说着,唏嘘不已。
“鹿?哪里有路?”郑清满脑子都是去黑狱古堡,一时听岔了,直到老巫妖唏嘘到一半,他才意识到黑猫说的是动物。
“你听到鹿的声音了?”
郑清下意识抓紧手中的符枪,左右张望着,警惕的看向沉沉的黑夜,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一头面目狰狞的尖头叉子口吐白沫。眼露猩光的撞过来。
“不,它没有!”
蒋玉稍稍提高声音,打断郑清在错误的话题上越跑跑远,一边狠狠剜了黑猫一眼,一边拧开另外一个不透明的广口瓶瓶盖:“……刚刚提到光线,我的包里恰好有一些百草烛,或许能用得上。”
黑猫哧溜一口,吸光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酒液后,悄无声息的缩小了身子,扭过头,假装没有看到女巫的眼神。
女巫板着脸,屈指,敲了敲那个广口瓶。
一个暗黄色的丸子颤颤悠悠着,从瓶子里冒了出来。丸子很小,直径约莫半寸,表面略有起伏,中央探出一根细长的黑色灯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像极了三毛的头发。
郑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呆毛。
“这就是百草烛?”
他好奇的打量着那粒‘丸子’,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我以为……我是说,百草烛是蜡烛吗?”
“蠢货。”黑猫低声咕哝了一句。
只不过在场诸人都直接忽略了它的嘀咕声。
“是的,”女巫撩了撩垂落耳边的发丝,语气轻快的回答道:“百草烛是一种特殊的魔法蜡烛。古礼有云,以羊为祭,祠之用烛……烛者,百草之未灰,白席采等纯之。”
“梅林的胡子!”
老巫妖佝偻着身子,略显夸张的张开双臂,指了指山谷前的平原:“尊贵的少爷,还有慷慨的小姐……我们刚刚恰好献祭了一头羊!这是梅林的旨意!”
郑清有些不确定的看了蒋玉一眼。
他不知道那头被坤鹏猎队俘获的黑山羊幼崽,算不算己方的祭品。
“应该算吧。”
女巫也有些不确定,但仍旧搓指为火,点燃了那根细长的灯芯:
“古典魔法仪式最大的特点是常常在仪式中添加许多‘无效’举动……起初是为了增加仪式的神秘感,强化魔法的阶级属性,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后来的巫师们已经忘记了许多仪式里固定动作的本意,只是照猫画虎,因循守旧……我觉得‘以羊为祭’就属于这一类型。”
指尖的火星落在那根黑色灯芯上,沉默几秒钟,骤然大盛,化作一朵灿烂的橘黄色火花,哔哔啵啵着,燃烧起来。
微小的火光照在女巫的脸上,让她的笑容变得愈发温暖。
“……呼!”她悄悄松了一口气,环顾左右,打量着众人的影子:“百草烛作为一种魔法蜡烛,最大的效果是辟邪与凝神,经常与‘清线香’一起,被巫师们用在精舍中。昼燃线香,夜点草烛,可以为巫师入定或冥想提供非常好的环境。”
“但在黑狱,百草烛最大的效果反而是它的附属效果——烛光笼罩范围内,可以将我们的气息收敛进影子里,最大程度规避不速之客对我们的窥伺。”
“古人云‘秉烛而夜游,良有以也’,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郑清赞叹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确实比之前浓厚了几分,他原以为是烛光变亮的缘故,却没想到其中竟还蕴含了这样的魔法效果。
如此一来,确实令大家在黑狱中赶路时更安全了一些。
他悄悄收起手心里攥着的一张隐匿气息的符纸,原本他还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把这张符纸贴到女巫身上而不引起她尴尬,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这支…这粒百草烛,能支撑多久?”郑清打量着已经烧掉一丝的‘丸子’,又看了看漂浮在半空中的广口瓶:“你瓶子里一共装了多少粒?”
“还剩十一粒,”蒋玉数了数,收起瓶子,重新塞回手袋,同时回答道:“……正常环境下,一粒百草烛可以支撑一个时辰,但我刚刚发现,黑狱中魔力消耗异常快,而且难以补充,所以需要进一步观察……”
“哪里需要那么麻烦。”
黑暗中,传来黑猫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不要啰嗦了,快些出发吧!他们估计还要再打一阵子,顾不得我们……嘒彼小星,三五在前!”
郑清难得认可黑猫的立场,还未出口赞同,便听见黑猫后面丢出来的照明魔法。
伴随着那道咒语声,五个光点骤然出现在黑暗中,倏忽间,迎风而涨,化作五个大小不一的光球,仿佛一颗颗明暗不一的星辰,一收一放,构筑起一座精妙的法阵,漂浮在半空中,零落着环绕在一行人周围,洒落一地淡白色光辉,将四周照的亮亮堂堂。
小星、烛光、再加上之前喝掉的青米酒。
黑狱世界的黑暗,已经不再是这支小队伍的阻碍了。
“出发吧!”
郑清挥挥手,示意大家跟着黑猫开辟的小路下山,同时瞥了一眼畏缩在队伍后方的老巫妖:“……你不应该在最前面带路吗?”
老巫妖迟疑了几秒钟。
“有困难?”郑清敏锐察觉到它眼底的不安。
“不不不,没有困难。”
老巫妖佝偻着身子,谄媚的笑着,但仍搓起手指,比划了一个细微的缝隙:“一点困难也没有……只有一点小小的建议。”
“您知道,我在黑狱呆了挺久了,别的已经忘了七七八八,安身立命的功夫不敢放下……在黑狱里,安静与黑暗是最糟糕的环境,但也是最好的保护色,我们只要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就能躲过很多凶残的狩猎者。”
“当然,现在黑狱里厉害的囚徒都被那些大妖魔征召走了,而且那位黑猫大人气息幽深悠长,如渊渟岳峙,自然是不惧那些宵小之辈……”
“只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万一有那凶狠的囚徒没有理会大妖魔的征召,又胆大包天去捋黑猫大人的胡须……黑猫大人,还有尊贵的少爷您自然是不怕的,但那位慷慨的小姐与那位神奇的小女巫,如果不小心掉了几根头发,小老儿我就百死莫赎了。”
郑清听了半晌,终于理解它想说什么了。
“废话恁多!”
年轻男巫翻了个白眼:“难怪你能在黑狱活这么久……你直接跟我说黑狱里点灯很危险就是了,下次不要说那么多废话。”
老巫妖抱着手,佝偻着身子,满脸假笑,连连称是,堆砌的皱纹把它眼睛淹没,几乎看不见那醒目的猩红。
“有那么一个男孩儿,
一个奇怪的,会变成猫的男孩儿。
有一天,他弄丢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告诉他,
影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跨过大陆与海洋,
越过星空与未来,
非常远,非常远的地方……”
荒凉的夜色下,一只黑猫翘着尾巴,唱着歌,溜溜达达向前走。
它的头顶上空环绕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光球,小的不过碗口,就在黑猫头顶不远处;大的直径却超数丈,离地数百米,宛如一颗被人摘落的星辰。
这些大大小小的光球漂浮在半空中,沿着各自的轨道逡巡环绕,洒落一地银白光辉,将黑猫周围数里照的一片通明。
而黑猫就在这数里范围之内挑挑拣拣,选择一条恰当的小路。
老巫妖哭丧着脸,走在黑猫身前数百米处,担任它的向导。倘若老巫妖知道自己给郑清提供建议后,会被丢出来当诱饵兼探路者,它定然会早早闭紧嘴巴。
只不过当它醒悟过来时已经太晚了,而世界上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卖——巫师世界都没有,遑论这荒凉的黑狱了。
至于冒险小队的剩下几人。
郑清、蒋玉,以及朱思,就缀在黑猫身后数里之外,蹭着‘嘒彼小星’们光线笼罩范围的边缘,蒋玉手捧一粒百草烛,郑清怀抱符枪警惕左右,朱思一会儿攀在蒋玉背上,一会儿趴在郑清肩膀,时不时替两人更换烧尽的甲马符。
有百草烛隐匿几人的巫师气息,又有符枪上散发的外神气息,还有前方位于星光下的黑猫与老巫妖担任诱饵,郑清有充足理由相信自己现在是相对安全的。
但正所谓‘居安思危’。
尤其身处黑狱世界,所谓安全也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碰即碎的泡沫。这使郑清愈发谨慎,顾虑重重,连带着话也少了许多。
而蒋玉或许出于女生的矜持,也很安静;朱思更是独自一人,习惯了安静。
种种因素之下,这三人组成的后队反而没有一猫一妖的前军来的热闹。
郑清听着夜风传来的稀疏歌声,看着那只在嶙峋怪石间跃来跃去的黑猫,不由想起三有书店里那只黄花狸。
或许这只黑猫能跟那只黄花狸成为好朋友。
想到黄花狸,郑清又想起吴先生。
然后想起这个学期,吴先生给自己开过的几堂小灶,想起那面连通幻梦境的巨大立镜,想起不久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幻梦境之旅,年轻巫师忍不住看了一眼正抱着蒋玉胳膊的朱思。
察觉到男生的目光,小女巫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郑清心头微动,转而看向蒋玉。
“今天周几?”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女巫瞥了他一眼,沉吟几秒钟才回答道:“周六。”
“周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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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理论上,我们昨天晚上才去的学校博物馆……但感觉那已经是半辈子之前的事情了。”
“时间虽然是巫师们最常用的衡量标准,但并不意味着巫师会受时间线性的桎梏。”女巫轻声安慰道:“魔法研究到了一定阶段,时间与物质都会变成一种概念……就像我们不会在意冰与火边界,巫师对时间的观测,也会慢慢变得模糊。”
男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深以为然。
但这不是他想探讨的内容。
“如果没有记错,”郑清轻咳一下,跳过刚刚那番艰深的哲学讨论,对女巫说起自己刚刚想起的一件事:“今年有两个五月吧……六月初的第一个周末,是今年第二个五月。”
“闰五月。”蒋玉立刻回答道,停了停,才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先生曾经给我说过一段预言。”
郑清迟疑片刻,最终决定告诉女巫:“先生对我说,六月初的第一个周末,第二个五月,命运之线交织,众生归位,星空的回归星空,远去的回归故乡,敌对的面对面,血色弥漫。”
说罢,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心头仿佛卸下了一重担子,轻快了许多。
四周一片安静。
除了远处那只黑猫扯着嗓子干嚎外,只能依稀听到两人走路时细微的沙沙声。
少顷。
女巫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完了?”
“就这些。”
郑清撇撇嘴,目光扫过周围死寂的旷野,轻声问道:“你怎么看?”
“先生是很厉害的巫师,他给的预言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蒋玉没有正面回答郑清的问题,而是立刻把握住了预言最关键的部分:“但听上去,这个预言更像是一个提醒,或者一个警告,而不是让你抗拒命运。我有点好奇,这个预言是为什么做的呢?这一点很关键。”
郑清摩挲着怀里的符枪,回忆片刻,才低声回答道:
“是我第一次通过那面魔镜,进入镜中世界,见到朱思。”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女巫扬起头,露出一丝回忆:“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都记不太清了。”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责怪,但郑清宁愿自己被胖揍一顿。
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有顷,才重新开口,却感觉声音像快用完的牙膏,用尽力气才挤出来:“……当时我希望先生能帮忙把朱思带出来,但先生说还不到时间。”
“老头子们在面对命运的时候总是畏手畏脚,这不怪你。”
朱思踮起脚尖,拍了拍郑清的肩膀,小大人儿般宽慰道:“我当初没听他们的话,偷偷溜进镜子里……然后被命运那小婊砸吊起来打,打的头破血流,头晕目眩,差点把自己弄丢。”
她似乎觉得自己打的比方很有趣,还哈哈笑了两声。
笑声在夜色中传出很远,连前面那只唱歌的黑猫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郑清扯了扯嘴角,感觉鼻尖有点发酸。
小女巫表现的越豁达,他的负罪感就越重——倘若自己早一点选择冒险,再早一点,朱思或许还能完完整整离开镜中世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留下一道介于幽魂与影子之间的执念。
“远去的回归故乡。”
蒋玉摸着朱思的头,脸色有些复杂,轻声说道:“你确实离家很远……也很久了。欢迎回家。”
朱思抬头,扮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但我回家气儿都没喘匀,就又跟着你们溜到一个新的黑漆漆的世界了。不知道这里跟幻梦境相比,哪一个离家更远。”
话音刚落,她忽然打了个响指,纠正道:“唔……虽然我现在不喘气了。”
又是个冷笑话。
郑清很难找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乐观的小女巫。
他只能喃喃着,继续分析起那则预言:“‘命运之线交织,众生归位,星空的回归星空,……敌对的面对面,血色弥漫’,应该是指这场爆发在黑狱的战斗,涉及了巫师、妖魔、外神…”
“可能还有部分黑巫师。”
蒋玉想到家中来信提及黑暗议会最近一段时间愈发活跃,立刻补充道:“平时他们躲的比老鼠都深,但如果布吉岛真的乱起来,他们又会第一批钻出来闹事。”
“对,还有黑巫师。”
郑清点点头,他想到了去年冬狩时,曾经在沙箱小世界里面对过的有六个指头的巨手,那就是一个黑巫师。
提及黑巫师,他不由想到贝塔镇流浪吧的主人,那位瘦高的老巫师是传言中的黑巫师。还有肥瑞与鼠仙人,学校地下的鼠群似乎也有些不安分的想法。
“太乱了。”
年轻巫师并不擅长这种抽丝剥茧的思索,脑海只是简单闪过上述念头,便立刻摇摇头,果断掐灭。
现在不是扮演柯南或福尔摩斯的时候。
“你觉得乱,是因为先生给出的预言过于模糊,”蒋玉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很多老派占卜师都有这种习惯,话不说尽,以此来避免‘祸从口出’,避免因为自己的预言对命运造成扰动……不过许多以占卜为生的巫师,倒没了这些忌讳,或许是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去泉客来吗?”
“加西亚教授邀请的那次吗?”
郑清对学校唯一的鱼人语教授印象相当深刻,稍稍回忆片刻,便颔首道:“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进入鱼人开始的圩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外面的鱼人,不过它们看上去比临钟湖里的同族们更加狡诈。”
郑清想起那些齐声高歌‘赞美诗’的小鱼人们,忍不住笑了笑。
“那位名叫‘亚格涅格’的图腾,做起预言来就毫无顾忌。”说话间,第一粒百草烛已经燃尽,蒋玉没有立刻拿出第二粒,而是施展魔法,禁锢了烛火余烬后残留的烟气:“……唔,这些烟气也可以遮蔽我们的气息,可以稍稍延长一下百草烛的效果。”
郑清单手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四十五分钟,不到半个时辰。”他轻轻吁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脚下遍布石砾的荒凉土地,用力跺了两下:“……黑狱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
从出发到现在,借助甲马符等符箓,一行人已经走了近百里的距离,但不久前经过一座小山口,郑清远眺时,黑暗尽头的那个光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天与地与山与四周,上下左右尽墨,一望无际的黑暗似乎比他们出发时更加浓郁。
这种黑暗带来的压迫感,也是前面黑猫开始唱歌,郑清与蒋玉找话题聊天的原因之一。
他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抵抗黑暗带来的无形压迫。
用生机对抗死寂。
“咔嚓!!”
“轰隆隆!”
头顶厚重的云层后,突兀响起了一声裂帛般的巨响,旋即是绵绵不绝的雷声,轰隆隆,轰隆隆,渐行渐远。
郑清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幕,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
黑狱世界不像是会下雨的地方,而且他也没有从空气中感受到一丝雷电法术的魔力波动。那么云层后的雷声是什么原因呢?
难道有厉害的巫师在云层后交手?
又或者巫师们在实验某种新的可怕魔法?
蒋玉或许也有相似的困惑,同样抬头,看向那厚重的黑色云层,看了半晌,才迟疑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些云似乎变低了一点?”
郑清揉了揉酸痛的颈子,摇摇头。
“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朱思扯了扯蒋玉的袖子,语气有些着急:“然后呢?那个‘亚格涅格’给你们做了预言,然后呢?它都说什么了?有趣吗?”
之前两位年轻巫师聊预言时,小女巫听的津津有味。
但听到一半,郑清与蒋玉的话题竟不知不觉跑偏了,从预言偏到黑狱环境恶劣,然后又是半空中那些雷声。
讲真,朱思并不觉得打雷有什么稀奇的。
幻梦境里还有像牛叫的雷声,还有像公鸡打鸣、百鸟朝凤的雷声,她说什么了吗?与雷声相比,她更喜欢听占卜师们做的预言。
或许在她眼里,预言与童话一样,都是一些有趣的故事。
“很多。
”郑清安抚的顺了顺小女巫的头发,同时皱着眉,努力搜刮那似乎很久以前的记忆,慢慢说道:
“它说有邪恶的目光凝视着大地,有巨大的肉块、许多触手、还有滴着黏液的大嘴……我猜它说的就是莎布·尼古拉丝,最起码,我们已经见过祂的两个眷属了。”
“它还说,布吉岛上最安全……我对此表示怀疑。我就是在岛上最安全的学校里,被一轮黑月吸进了黑狱。”
“所以说,越详尽的预言,出现差错的可能性越大。”
蒋玉笑着接过话头:“而以营利为目的的占卜,即便有几分准确,也更喜欢夸大其词,以从求卜者的身上获取更多利益。我记得那位‘亚格涅格’殿下声称‘河流会干涸、森林会焚尽、城堡无法保护我们’等等……”
“但它说的‘白塔被打碎’倒是真的。”
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在两位年轻巫师耳边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郑清猛然回头,才发现一只拳头大小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了自己肩膀上,正百无聊赖的舔着爪子。
“咔嚓!”
“轰隆隆!”
漆黑的云层后,低沉的雷声连绵不绝,将黑狱世界原本的死寂清扫一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雷声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愈发密集,只不过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传到郑清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影影绰绰,不甚清晰了。
但年轻公费生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雷声上。
他正侧着脸,惊讶的打量着肩膀上那只拳头大小的黑猫。
红色的瞳孔、乌黑的短毛、慵懒的气质。
除了体型之外,与数里外那只正翘着尾巴唱着歌的黑猫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息都毫无二致——或许这正是它没有引起两位年轻巫师直觉警惕的缘故。
察觉到男巫呆呆的眼神。
小黑猫停止舔舐爪子的行为,举在半空中的前爪歪了歪,向前一指:“不要看我,看路!向前看……你想栽进沟里吗?!”
郑清咽了口唾沫,默默收回目光,重新将部分注意力转回路上。
远处,‘嘒彼小星’光线笼罩的正中心,那只黑色大猫仍旧在嚎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儿,翘着尾巴,给大家带路。
更远一点,佝偻着身子的老巫妖正伸长脖子,嗅着路边一株枯死老树的树皮,不知是在垂涎那些干巴巴的纤维,还是在判断众人前进的方向。
蒋玉一手按着腰间的玉佩,一手抱着法书,瞥了一眼小黑猫,微微笑道:“我们以为您还在前面带路……这是一道分身吗?”
“化身!”
黑猫纠正了女巫的用词,脸上露出郑清很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表情:“但我才是正体,前面那个是化身……”
说着,它身后的小尾巴左右晃了一下,然后又上下晃了一下。
远处,那只大黑猫竖着的尾巴也随着做出了相似的动作,仿佛在空气中画了个十字。
两位年轻巫师不约而同悄悄松了口气。
“你们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蠢。”
黑猫继续用它那稍显刻薄的语气点评着,忽然话锋一转,反问道:“那我看上去就很蠢吗?把自己暴露在明处,给你们带路,承受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我又不是那头受了禁制,脑浆都快在黑狱里耗干的老巫妖……我可是在‘有关部门’正式登记入册的雇员!”
“炮灰什么的,一个就足够了。”
“但是,”郑清打断黑猫的话,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我们还需要它当向导。”
黑猫翻了个白眼,语气中满是鄙夷:“刚刚才夸了你聪明,现在又蠢起来了……还记得在山顶上看到的那点光吗?只要我们顺着光点所在的方向一直走,不停顿、不迟疑、少打架,迟早会抵达黑狱古堡的。”
对于这点,郑清丝毫没有怀疑。
但向导的作用不就是把‘迟早’两个字里的‘迟’字抹去,同时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吗!郑清在心底悄悄嘀咕着。
选择留下那头老巫妖,就是因为郑清担心路上会遭遇什么意外,耽误了两位女巫回归学校的时间。
黑狱世界可不是一片善良之地,随着魔力被慢慢夺走,巫师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时间长了还会伤及根本。
就像一株生了虫害的大树。
时间越长,危害越大。
“然后呢?!”
朱思再次扯起蒋玉的袖子,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满:“怎么讲着讲着又跑偏了?那个‘亚格涅格’还说什么了?”
小女巫仍旧对之前话题中的预言念念不忘。
“它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证明,它的预言并没有那么准确。”女巫安慰的顺了顺朱思的头发,解释道:
“那段预言其实分作两段,我们交了两次钱,第一次交钱后,它说‘没有比布吉岛更安全的地方’,第二次它又说‘城堡、围墙都无法保护我们’‘快逃’之类的话……这种显然矛盾的说辞,也只有鱼人们的图腾会做出来。”
“但你们当时似乎挺相信的。”黑猫歪着头,很感兴趣的提醒道。
“那是因为它的占卜还有可取之处。”郑清抖了抖肩膀,示意黑猫安静点:“比如它对外神的描述、对我的提醒、还有你刚刚提到的白塔等等……它不是真的骗钱,只是能力就在那里了。”
“所以说,所谓预言,不过是巫师给自己找心安的理由罢了。”黑猫撇撇嘴,重新开始舔爪子。
郑清无法想象自己变成猫后也是这幅模样。
但看着黑猫的举动,他又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同时嘟囔道:“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泉客来’做的预言?有关部门还管这种闲事?”
“与‘有关事情’相关的‘事情’,没有一件是‘闲事’。”黑猫扫了一眼年轻巫师,意味深长的说道。
蒋玉正给朱思头上别一枚蝴蝶发卡,以此来转移小女巫的抱怨,似乎没有听到郑清与黑猫之间的对话。
但郑清仍旧莫名有点心虚,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漆黑、低沉的云层后,轰隆隆的雷声始终连绵不绝。
“黑狱里面还打雷吗?”他干笑着,试着转移话题:“听上去打的还挺热闹……这是要下雨的节奏吗?”
“亚格涅格的预言里倒也提过雷声,”蒋玉笑着插口道:“但我不觉得它能预测黑狱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更像是碰巧。”
原本这只是话题间歇的几句闲聊。
郑清并不指望听到什么高论,顶多是黑猫与两人一起吐槽那流浪鱼人部落的图腾所做预言里有多少滑稽成分。
但这一次,黑猫却给了郑清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回答:
“打雷?不,那不是雷声……那是妖魔大军突破世界的胎膜、保护黑狱的晶壁破碎时发出的声音。”
“妖魔大军?!”
“黑狱世界的晶壁被打碎了!”
郑清与蒋玉同时倒抽一口凉气,齐刷刷抬头,看向头顶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眼睛睁大一点,就能从那片黑暗中看出点什么。
但任凭两人眼睛看的发酸,也没看到一丝妖魔气息从云层后泄露。
“天塌下来,还有那些传奇巫师顶着,”小黑猫用尾巴勾住郑清的耳朵,安抚的拍了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赶路,争取在最激烈的大战爆发之前,偷偷溜回布吉岛。”
“世界如树。”
“外贼如蠹。”
“虫驻树上,伸手可捉而除之;虫附树皮之间,鸟雀啄而食之,虽难免坑洼难看,却不损其木;若虫蛀树心,则此树已然千疮百孔,朽木不可雕也。”
黑狱古堡正堡塔楼,姚教授站在城墙边缘,仰着头,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天空,轻声说道:“现在,黑狱世界这株大树,已经被虫子钻进了树皮之间。”
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倏忽间,便化作一道道霹雳,在黑狱古堡上空炸响。轰隆隆的声音不仅淹没了古堡外暴动囚徒们的嚎叫,甚至将诸多咒语爆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呼!”
一团青色的火焰骤然在距离姚教授不远的空地间冒出,火焰跳跃间,出现了一个披着黑色长袍,单膝跪地的男巫。
“报告!”
“占卜团发来急讯,妖魔联军已经突破黑狱世界胎膜,环界晶壁被蚀出数条通道,界外妖魔随时会顺着通道降临,占卜团建议……”
“知道了,知道了。”
姚教授挥挥手,打断男巫的报告,垂下眼皮,扫了一眼内堡上那流淌着七色光晕的魔法护罩,轻声回答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不是吗?”
“呼!”
那团青色的火焰再次出现,从脚底一直燃到男巫的头顶,将他整个淹没,须臾之后,火焰由盛转衰,渐渐消散,而火团中的男巫身影也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姚教授都没有关注这位信使。
他的目光从内堡收回后,重新投向城墙之外,看着堡外空地上被地狱方程式切割出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看着沟壑里流淌的汩汩岩浆,看着那数百根由血肉、岩浆与石砾凝筑成的立柱,以及立柱顶端那一颗颗狰狞的眼珠。
眼珠们左右转动着,一道道猩红色的光芒射出,落在外堡防御护罩上,连绵不绝。虚空中漾起一道道波纹状魔力痕迹,转眼又烟消云散。
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谁给你们的勇气呢?”
他咬着烟斗,喃喃着,以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闯入一座完全由巫师掌控的世界搞事情……又用添油战术送来一批又一批祭品……这不像你们的风格。”
说着,他抬头看向天空。
云层后的雷声渐渐低沉了许多,但原本漆黑一片的云层,却像是被那些雷声击打出一个个坑洞,出现了点点微白,仿佛白蚁蚀出的孔洞。
未几,一颗颗漆黑的、西瓜模样的圆球便从那些孔洞间落了下来。
仿佛一阵暴雨,噼里啪啦。
又像是一颗颗炮弹,从天而落。
轰!轰!轰!轰!
圆球落地,并未炸开,而是如镇定下的鼠妇般舒展开来,背着漆黑的环状甲壳,露出它们狰狞的口器与尖利的爪子,嚎叫着,集成一支支悍不畏死的队伍,向黑狱古堡冲了上去。
这些模样古怪的生物有着蜥蜴的头颅与眼睛,鲨鱼的牙齿,身后还有一根根霸王龙般三角状的尾巴,在奔跑时左右摇摆,控制着它们冲锋的方向。
姚教授只是瞥了一眼那些蚁附而上的狰狞面孔,便微微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云层之后。
他很容易便判断出,这些小东西是来捣乱的。
就像两位武士决斗。
如果一方耳边出现一只苍蝇或者蚊子,一直嗡嗡着叫个不停,虽不会对武士造成任何伤害,但难免令其分神。
高手对决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分神,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
……
“开始吧!”
迷雾船长站在女妖船首像的头顶,双臂抱在胸前,白色的大氅在身后猎猎作响,仿佛能够遮蔽天空。
银白色的雾气弥漫在大船周围,像一团团厚重的棉花,将迷雾号牢牢裹在正中央,除了甲板与船舱外,再看不到其他任何景色。
迷雾号的甲板上,密密麻麻,站着数百道身影。
它们是迷雾船长从新世界召唤回的船员,大多数时候,这些老资格的船员会组成一支支人数不定的战队,追逐着巫师们的脚步,前往新世界,袭击巫师、掠夺资源。
而像尼基塔这样上船时间不长的新资格、小字辈,往往会被安排在船上擦几年地板,跟着迷雾船长涨些见识以后,才会被放出去。
倘若女妖还在这艘大船之上,就会发现她熟悉的几个面孔就站在甲板的最后面。
哈利已经脱掉了它那粉红色的Polo衫,换成一件沾满斑驳血迹的短衣;莱恩也将自己金色的长发束起,塞进帽兜里。
经常被吊在桅杆上的壮汉阿诺,仍旧赤裸着上身,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痕,安静的蹲在甲板的一个角落。
它的身旁,是手里提着气死风灯的独眼老船工。
绿油油的灯光在老人手底一闪一闪,听到船长的号令后,灯光骤然大亮,仿佛一个讯号,穿透大船周围那些浓厚的白色雾气,连接上了另一个绿油油的灯光。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绿色的光点在白色雾气中次第亮起,似乎黑夜中捕猎的狼群,睁开了它们凶残的目光,露出了它们狰狞的面孔。
雾气中,隐约传来一道道凄厉而又悠长的嘶吼。
还有其他大船前进时的咯吱声。
一缕黑烟顺着那些绿色光线开辟出的通道涌上迷雾号,越过甲板上那些骄横的年轻妖魔,落在迷雾船长身侧。
黑烟褪去,露出一个拄着拐杖的苍老面孔。
正是巫妖导师乌利希爵士。
候在甲板上的一位位准大妖们恭敬的垂下脑袋,唯恐一个不慎,吃了巫妖导师的挂落,丢掉身上的某些零件。
船首像女妖头顶那一条条大蛇组成的长发驯顺的垂落雾气之中,仿佛它们真的变成了一根根头发。
“确认方向没错吗?”
老巫妖低哑的声音在迷雾船长的耳边响起,语气有些严肃。
“当然,”迷雾船长盯着漂浮在身前不远处的一块罗盘,幽幽的回答道:
“这是我们向黑狱里献祭了一位死亡先知,还有六位海妖战队队长才最终锚定的坐标……它们的血肉已经与黑狱里那株玄黄木融为一体,只要玄黄木还在黑狱,我们的方向就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