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灰绿色锈迹的青铜罗盘飘在半空中,弯曲的磁勺在光滑的圆盘上吱悠悠转动,勺柄仿佛被炭火烧透,露出暗红的光泽,把空气烤出丝丝缕缕的扭曲。
勺柄前面,是无边无际的白色雾气,这些雾气是迷雾号能够纵横四海、穿梭时空的最大凭依,也是迷雾号之所以被称为‘迷雾号’的原因之一。
据说,这些雾气是那尊位于四位大海妖船长之上,号称‘海妖之王’的妖魔巨擘,从时间长河的上空提炼出来,灌注进迷雾号之中的珍宝。
因为时空长河里的‘水’天然便带着几分宙光本质,所以这些雾气也拥有了某些神秘的魔法效果。
比如这些雾气下可以连通幽冥,上可以连通星空,左右还勾连着四海八方。
只需撑起这片雾气,拥有正确的方向,在罗盘的指引下,迷雾号可以抵达任何世界,以及世界的任何角落。
即便是黑狱。
再比如,雾气中自成天地,可以容纳远超一般概念范围内的魔法生物。
“昂!!”
“昂昂!!”
悠长的鸣叫从雾气深处传来,打断迷雾船长与乌利希爵士之间的谈话。两位大妖身后的甲板上,出现了轻微骚动,间或有一两点猩红悄悄抬起,瞥向左右船舷之外,试图看看那长鸣的生物长什么模样。
但除了犹如棉花般洁白、如浪花般翻滚着的雾气之外,它们连一丝其他影子都看不见。只有不同战船间传递信号的气死风灯发出的油绿,仿佛墓地间的鬼火,一闪而过,向这些年轻的妖魔们证明它们并不孤单。
当然,两位大妖魔的视线并未受到干扰。
乌利希爵士的目光透过白茫茫的雾气,似乎看到了极远的地方,看了许久,才慢慢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利维坦?!……来之前,你可从没说过它们也会参加你们的计划。”
迷雾船长似乎很满意巫妖导师那一瞬间的惊诧。
“贝希摩斯在黑狱。”
它嘴角微微向上勾了勾,青灰色的下巴微微昂起,似乎想表现的温和一些,但在老巫妖的眼中仍旧难掩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僵硬感觉:
“它们三个之间有着超出血脉的联系……只要有机会救贝希摩斯出去,它们不会拒绝的。这一次,我们的大船队能够完整被迷雾所容纳,必须感谢‘利维坦’对‘自然法’的驾驭能力。”
对于传说中巨大鱼型怪兽的威能,来自枯黄之地的老巫妖早就有所耳闻。传说它可以控制与支配视线范围内的所有生灵,如臂使指;又能扭曲世界原本的法则,似乎‘扭曲’这一概念就是从其身上诞生的。
但这些都不是老巫妖关注的重点。
“三个?”
乌利希爵士捕捉到大海妖用到的量词,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到什么,却又不敢肯定:“席兹也来了?”
说话间,他双眼间骤然射出两道丈许红光,径直插入那些翻滚着的雾气中。
白色雾气仿佛受惊的小孩子一般,发出细微的唧唧尖叫,向四处退缩。船首前顿时出现一大片空白之地。
失去雾气的支撑,正行驶在不知名之地的迷雾号重心前倾,船身发出沉重的咯吱声,似乎下一刻,船上的大梁就会被四周庞大的压力挤碎。
迷雾船长手指微动,船首像女妖头顶的蛇发便像被两根无形的细线扯了起来,挡在那两道红光前面。
蛇发‘嘶嘶’着,吐着鲜红的信子,嘴里发出讨饶的惨嚎,身子却僵硬的迎了上去,一点也不敢躲开。
滋滋。
宛如肥肉落在炙热铁板上的声音,蛇发挡住了乌利希爵士眼中射出的两道红光,却也在那红光中化作两段黑炭。
咔咔。
老巫妖微微皱眉,垂下眼皮,收起了眼中的红光。半空中,那两节黑炭在僵硬了最后几秒钟后,轰然破碎,化作一蓬飞灰,缓缓落入船外那无边无际的白色雾气中。
白色雾气们欢呼着,重新席卷而归,托起沉重的大船。
直到这时,迷雾船长才温和的笑了笑:“席兹不在这里……否则以它的体型,你不会看不到它的身影。”
乌利希爵士周身的黑色烟雾愈发浓郁,它微微摇头,嘶哑的声音徘徊在两位大妖魔左近,甚至船首像都听不见:“巨兽贝希摩斯、巨鱼利维坦、巨鸟席兹……这可真是巨大的惊喜。或者说,你还有什么其他帮手是我们不知道的呢?”
它口中的‘我们’,特指来自枯黄之地的巫妖。
作为与海妖结盟一同袭击黑狱的盟友,却在大战爆发之前发现麾下出现妖魔联军之外的存在,自然会引起老巫妖的警惕。
妖魔生性凉薄,并不会因为某些‘提防盟友’的行为被盟友发现而感到愧疚,更不会因此将自己的底牌和盘托出。
但为了维持海妖与巫妖之间脆弱的联盟,迷雾船长还是稍稍做了一点解释。
“或许还有某些星空深处的存在愿意搭把手。”
船长大人含糊的回答着,却没有更深一步讨论的打算,而是把话题转回了‘巨兽、巨鱼与巨鸟’之上:
“就像我刚刚提到的那样,贝希摩斯、利维坦、还有席兹,它们三个拥有远超血脉的亲密联系……贝希摩斯陷落黑狱的这些年,利维坦与席兹不止一次打过劫狱的主意,这一次,我们只不过是帮助它们把想法变成现实而已。”
与乌利希爵士一样,它口中的‘我们’也不包括枯黄之地的巫妖们,而是单指纵横大海的四位大海妖。
“巨者,大以上,传奇未满。”
乌利希爵士长长叹了一口气:“拥有三位准传奇的帮助,再加上星空深处的客人……这样看来,只要校长不出面,即便那两位副校长一齐出手,也能多周旋一段时间了。”
“贝希摩斯在黑狱呆了那么长时间,很难说它现在状态怎么样。”迷雾船长此时倒是很谦虚的摆摆手,显出几分漫不经心来:“我只希望它们在开场演出中足够卖力……就像苏甲德大人此刻在黑狱中点燃的战火,精彩绝伦,令人称赞。”
虽然迷雾船长在乌利希爵士面前称赞大巫妖苏甲德掀起的囚徒暴动‘精彩绝伦’,但船上的每头妖魔,包括船首像女妖蛇发上的每条毒蛇,都知道那只不过是某种程度的客套。
妖魔们不会指望一群被饿的皮包骨头、魔力干涸的囚徒,能够掀翻巫师们在黑狱世界的统治,打破巫师们在黑狱世界最坚固的堡垒。
巫师们也不认为黑狱外的妖魔酝酿许久的袭击,到头来变成一群囚徒闹事。
“就这?就这?!”
米尔顿公爵站在黑狱外堡最高的塔楼城墙后,打量着地狱方程式上新竖起的数百根立柱,看着那些柱子顶端的索伦之眼射出一道道猩红之光落在外堡的魔法护罩上,语气中流露出浓浓的困惑:
“就凭它们,连外堡的油皮都擦不破……迷雾到底想干嘛?”
“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对手。”威廉·塔波特认真扫了吸血鬼公爵一眼,似乎是劝诫,但又像是在提醒:“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世界上,往往最不起眼的敌人是最危险的敌人。”
米尔顿歪着头看了狼人先生一眼。
“所以,”吸血鬼先生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双讥嘲的小獠牙,反问道:“你是不起眼呢?还是不危险呢?”
狼人先生气的倒仰,黑着脸转过头,不想看到某张口头占了便宜后得意洋洋的面孔。
米尔顿笑眯眯的看向苏施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般,想在女巫面前炫耀自己刚刚获得的一场胜利。
但女巫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点口水战。
她正仰着头,看着魔法护罩外那重重叠叠的黑色云层,发间的狐耳微微竖起,随着云层后沉闷的雷声缓缓转动,身后的狐尾蓬松而又僵硬,像四根竖起的掸子。
“有什么问题吗?”威廉·塔波特知道自己在几位上议员中魔力相对较弱,因此非常注意几位大巫师的态度。
此刻,看到包括苏施君、公孙病以及魂不语三位大巫师齐刷刷抬头看着天空,他的心也顿时提了起来。
“不对。”女巫蹙着眉,微微摇着头,却没有明确指出哪里不对。
威廉转头看向魂不语。
幽灵族的族长银白色的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注意到狼人先生的目光后,他收回目光,垂手指向城墙外,微微一笑:“外面太乱了。”
然后抬手又指了指天空:“外面太乱了。”
虽然他口中的两个‘外面’不是同一个地方,两种‘乱’也不是同一种乱法,但威廉却惊奇的发现,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魂不语的未竟之意。
“所以说,你们觉得妖魔们想要浑水摸鱼?”他看了看城墙外一窝蜂送死的囚徒们,又抖了抖耳朵,倾听云层后连绵不绝的雷声,若有所思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妖魔们想迷惑我们的视线、干扰我们的判断?”
说到这里,狼人摇摇头,满脸不以为意。
“它们也太小瞧学校里那些老巫师了吧。”
面对第一大学的巫师,身为狼人他需要表现自己的桀骜,但身为月下议会的上议员他却也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尊敬,这让他的态度稍显矛盾:
“正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没道理我都能看出来的手段,那些老贼们看不出来。正所谓‘驰骋田猎令人心狂’,或许老家伙们是想通过纵容耗尽妖魔的锐气。”
“不是他们看不出来,而是我们看不出来。从开始到现在,我们的表现太保守。”
魂不语飘在城墙边缘,俯瞰城外灿烂的火光,轻声道:“任凭囚徒们聚集、任凭黑狱外的晶壁破碎,而没有任何主动出击的打算……这种战术已经保守到不自然的地步了……就像我们猜不到迷雾会用什么方法攻破黑狱,我们同样猜不到学校打算怎么对付那些入侵者。”
……
……
与月下议会的议员们同样困惑的,还有城外的几位大妖魔。
当迷雾船长向乌利希爵士盛赞巫妖们在黑狱中奏响的序曲、魂不语与威廉·塔波特讨论学校老巫师们的手段时。
黑狱中。
大巫妖苏甲德也正抬起头,仔细打量头顶那厚重的黑色云层间被蚀出的点点斑白,看着仿佛黑头般从白色斑点中慢慢挤出、一颗颗从天而降的黑色‘炮弹’。
那些‘炮弹’在半空中弹开——像团成球的鼠妇舒展开身子——然后嘶吼着无人可以听懂的语言,向着黑狱古堡蜂拥而上。
它们背上漆黑的环状甲壳对魔咒有很强的抗性,狰狞口器与利爪又能轻易撕烂巫师的魔法盾,只用了很短时间,便有数支深入地狱方程式的巫师猎队在这些怪物的攻击下仓皇而退。
不看它们眼睛的颜色。
只凭身上的气息,苏甲德就可以轻易判断出这些怪物不是妖魔,而是某些徜徉星海的巨兽身上寄生的虫豸。
这些虫豸以巨兽捕猎时遗弃的星辰残骸或者文明废墟为食,平日主要负责帮助巨兽清洁身体、梳理魔力,偶尔也充当巨兽捕猎时的先遣、战斗前的炮灰。
它们自诩是巨兽的仆从与眷属。
但巫师们却一直将它们称作‘寄生虫’。
此刻,这些寄生虫却在做着与妖魔们相同的事情。
苏甲德眼眶中的红芒明暗不定,因为它在那些‘炮弹’们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此之前,它一直以为这次袭击黑狱的只有妖魔。
因为玄黄果可以提纯妖魔的血脉、帮助巫师突破阶位的桎梏,但对那些徜徉星海的巨兽们而言,吞噬一两颗星辰效果并不比吃这种果子差,而且安全性更高。
所以苏甲德并未预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批帮手。
但当它的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又觉得这种事情完全合情合理。
“糟糕的世界。”
大巫妖抬起手臂,曲着手指,敲了敲自己光洁的颅骨,咚咚,仿佛寺庙里和尚们念经时敲打的木鱼。
左侧,化作玉色蜘蛛趴在另一个骷髅头顶的伊丽萝丝;以及右侧,黏在死亡骑士坐骑额头上的肉质触角,同时看向敲打自己脑壳的大巫妖。
“贝希摩斯在这里,它的兄弟姐妹自然也会来。”
苏甲德嘶哑的声音显得有些恼火:
“我只是在想,自己究竟忽略了多少类似的细节……我们不能继续呆下去了,这个世界会耗干我们最后一滴脑浆。”
“我们是炮弹!
让巫师们心惊胆战!
行走于地狱,
酣然入睡。
脚下是熊熊烈火,
恐惧与贪婪常伴,
无人敢看!无人敢看!
我们是黑狱的蜡烛!
永不熄灭!
打倒我!打倒我!
死亡也无法打倒我!”
伴随着天空落下的一枚枚漆黑‘炮弹’,地狱方程式的上空,瘦骨嶙峋的囚徒之中,渐渐响起了这嘶哑低沉的歌声。
海妖、巫妖、虫妖、兽妖、鸟妖,等等,无论它们在狱外是什么身份,在黑狱中,它们只有一个称呼——囚徒。
堕落成妖魔是为了求生,苟且在黑狱是为了求生。
奋起反抗,也是为了求生。(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与其在油尽灯枯后化作一抔尘土,或成为他人活下去的薪柴,还不如在有人振臂一挥之际,向死而生,勇敢的喊出它们心底的魔障。
起初,歌声是散乱的、胆怯的。
“……脚下是熊熊烈火,
恐惧与贪婪常伴,
无人敢看!无人敢看!”
弓着腰的狗妖垂着脑袋,似乎想把自己的嘴揣进胸膛里,眼睛却努力向上翻去,那抹属于妖魔的猩红,伴随着周围壕沟中翻滚破碎的岩浆泡而微微颤抖。
渐渐的,歌声蔓延开来。
蹒跚的骷髅拆掉自己的肋骨,敲打着自己光秃秃的颅骨;盘旋的鸟妖震动羽毛快掉光的翅膀,交击出如剑鸣的脆音;叩头的虫子用力放屁,隐匿的蜘蛛在刚刚织出的网上拨弄着琴弦,还有缓缓移动的战象摇着头,挥舞着嘴角的十八根触角,用力抽打自己的脸颊。
叮叮叮叮,咚咚咚,啪啪!
无形的气机顺着歌声,勾连起所有囚徒们的情绪,不同的遭遇在相似的环境下一起被熬煮,散发着怨憎与希望交织出的古怪气息:
“……我们是黑狱的蜡烛!
永不熄灭!
打倒我!打倒我!
死亡也无法打倒我!”
……
……
黑狱古堡外。
漂浮在半空中的数万盏天灯,被从天而落的寄生虫炮弹们砸碎不少,即便没有损毁,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怪风吹散,使得原本笼罩了大片荒原的白色光芒变得有些破碎与黯淡。
这让黑狱原本的色彩重新占据了天空大半的颜色。
而地面壕沟中涌动的岩浆,却丝毫未损,反而在索伦之眼的抽取下,变得越来越多,反将天色映的通红。
外堡前。
数百支猎队背靠守护大阵,面对突然狂暴的囚徒与从天而降的虫怪,并未消极防御,而是不时短暂穿插入地狱方程式笼罩范围内,击杀威胁性较高的目标,间或捣毁一两座索伦之眼,将战火牢牢控制在外堡之外。
雨点般的咒语升起,然后落下。
原本荒凉死寂的堡前平原上,渐渐积累了越来越多妖魔的尸骸、甲壳与灰烬。这反而引起囚徒们凶性之下的贪婪,它们撕裂巫师们的召唤兽,咬碎巫师们的咒语,四处乱蹿,每个囚徒嘴里都鼓鼓囊囊,肚皮撑的滚圆。
这是关于死亡的盛宴。
当囚徒们的歌声渐渐响起的时候,巫师们的猎队开始有了伤亡,不断有队伍脱离战场,退至后方休整;又有队伍从后堡调出,补充着防线。
而支撑这一切,压住阵脚的,在囚徒一方,是几头大妖与外神;在巫师一方,则是驻跸外堡的九位大巫师。
九位大巫师的真身被四周汹涌的黑与红所淹没,失去了几分庄重与慈悲,却显露了更多铁血肃穆的气质。
道士仍旧掐着子午诀,只不过剑光在地狱方程式上空嘹亮的歌声中迟缓了几分。
抚琴的书生一手按着琴弦,一手屈指在膝头,伴着远处的歌声,打着节拍。他歪着头,微微蹙眉,脸上显出既恼火又喜悦的表情。
结跏跌坐莲台的僧人面上古井无波,手捏宝瓶,嘴唇微动,不疾不徐念叨着自己的经文咒语。
还有其他几位——
巨猿抬起眼皮,两道蒙蒙清光落在贝希摩斯身上,与其对视;青蛇支起身子,恍若一条撑天青藤,嘶声与伊丽萝丝的嘶吼交织;天蝎尾巴高高竖起,毒针仿佛失控般在半空中虚点旋转,始终笼罩着深津良子所处区域。
至于宝塔、巨棺与那件华丽的衣裙,自始至终都无太大动静,仿佛真是死物一般。
……
……
“有人说过,歌唱是最古老的咒语。”
“但我觉得这句话不完全对……应该再加上舞蹈,歌舞才是古老咒语最初的雏形。”
黑狱古堡正堡中,姚教授侧耳倾听战场上空飘荡的嚎叫,眯着眼,感受着空气里酝酿的躁动、魔力中反馈的焦灼,忍不住用力咬了两口嘴中的烟斗,仿佛辛辣的烟气可以冲淡几分心底的悸动。
这份悸动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旁边,一位头上包了宽大头巾的干瘦老巫师听到院长大人的高论后,眼前一亮,立刻笑眯眯接口道:“这话太对了……”
但话音未落,便见院长大人忽然皱眉,抬手制止他开口,然后抬头向上望去。这座塔楼上其他几位副院长,也齐齐抬起头,顺着院长大人的目光向上看去。
与姚教授相似。
同一时刻。
外堡最高处塔楼上,月下议会的三位上议员;正堡四周四座塔楼之上, 第一大学四所学院的院长、副院长们;内堡矮小的城墙上,第一大学两位副校长与诸多资深顾问,也几乎同时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
甚至包括正在对峙中的九位大巫师以及贝希摩斯、苏甲德等几头大妖魔。
所有高位存在都表情严肃,沉默不语。
肃风习习。
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涌出,充斥着天地,填满每一丝辛辣的空气与每一股炙热的岩浆。
战场上,囚徒们的歌声也在这无处不在的压力下渐歇。
越来越稀疏、越来越零碎。
甚至地狱方程式里的搏斗与厮杀着的双方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数百个索伦之眼更是放弃攻击外堡防御阵,齐齐翻转,看向头顶。
直至歌声彻底消失。
然后有陌生的咆哮在云层后响起——
“昂!”
“昂啊!”
黑色的云层后,轰隆隆的雷声外,隐隐传来几声悠扬的嘶吼,仿佛深海中回荡的鲲声,又像巨浪间涌动的鲸鸣。
站在地狱方程式起点的巨兽贝希摩斯人立而起,身上鬃毛四散飘扬,双目圆睁,难掩身上欢快的气息。
它仰天长嚎,吼声中充满了欣喜:
“利维坦!”
黑狱世界的天空有云,其色乌黑,其气沉重,其形无边无际,遍布整座世界、整片天空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在这一天。
先是东南一隅的黑色云层,被一道白虹划破。
后有黑狱古堡上空的云层,出现了许多白色的斑点。
那些白色的斑点起初极小,形同米粒,布满云层间,仿佛一块被白蚁蚀坏的黑檀木。有漆黑圆形小球从那些蚀洞中挤出,一粒接着一粒,如同漆黑的雨点般,呼啦啦落入黑狱世界,然后它们舒展身子,化作一只只狰狞怪虫,冲击着外堡的防御体系。
在此过程中,那些白色的斑点并未固化。受到云后一股莫名的压力,白色斑点的边缘不断蠕动、变形、颤抖、扩大,从米粒大小、渐渐变作绿豆大小、然后黄豆、再然后西瓜,等等,始终未曾停止。
直至云层后的雷声渐歇,地狱方程式上空的歌声零落。
云层间那些斑驳白点停止蠕动,颜色微微黯淡了一瞬间。
整座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下一刹那,黑色云层剧烈颤抖起来,仰头看向天空的年轻巫师脑海中蓦然浮现‘天空在地震’这种荒谬的念头。与此同时,那些白点们也齐齐绽放了光彩,仿佛一块黑色幕布上点亮无数盏白灯。
伴随着天空的震动。
一根粗大的触角终于戳破了黑狱世界的胎膜,降临这座妖魔们视为绝境的领域。
触角的顶端,是数十根坚硬如螯的突出,闭合后犹如握紧的拳头,张开时仿佛盛开的花朵,螯爪中央还有一根鲜红信子模样的狰狞口器,不断旋转着、喷吐出一粒粒漆黑的小球。
有了第一根,就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只用了很短时间,黑色云层间便垂落了数万根赭色触角。其中一部分触角较短、较软,仿佛蜗牛肉须一般,在云间蚀出巨大空洞后,便缩了回去,
另一部分触角则粗大、坚硬,周身流转漆黑的光泽,如同一座座盾构机,蚀破晶壁,穿过厚重的云层,从天空垂落。被撕破的黑色云层仿佛破布般零落洒满天空,许多云层震碎后,化作一道道稀疏的黑色雾气,试图重新堵住那些漏洞。
但触角们实在太多、太大。
黑色雾气不仅没能堵住那些漏洞,反而遮掩了触角们的许多行迹,让地面战场上的巫师与妖魔们看去,天空似乎多了许多穿梭在云雾中的巨龙,不见首尾,只能看见它们徜徉云海的巨大身躯。
“昂啊!”
“昂昂昂!!”
随着黑色云层被破坏,那遥远而悠长的嘶鸣也越来越清晰。天空仿佛一块兜满水的皮子,向下鼓出,皮子上的水不断变多,而皮子承载能力有限。
终于,在抵达某个极限后,触角们蚀破的孔洞丝丝缀连起来,‘皮子’终于被撑破,天破了,云层撕裂,露出云后灿烂的星空,还有一个巨大的、仿佛鲸鱼般的头颅。
那个头颅上布满肉瘤与褶皱,肉瘤聚集于颌下,肉瘤顶端则延伸出一根根细长的肉须,那些肉须就是垂落黑狱天空的那一根根触角;褶皱大多位于那头颅顶上,褶皱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珠子。
黑狱古堡前,地狱方程式上伫立的数百根柱子与柱顶的索伦之眼,与这巨兽相比,一时成了笑话。
而在褶皱与肉瘤之间,则是一张宽大的、仿佛没有边际的巨大嘴巴。
祂微微张开,犹如利刃般翻卷的獠牙尖闪烁着森森白光,白光尽头是一粒悬雍垂,仿佛肉质洪钟,颤抖间,悠长的低鸣响彻整座世界。
“昂啊!!”
“昂昂昂!!”
“贝昂希…摩昂斯!!”
“利维坦……来了!!!”
……
……
黑狱古堡。
内外三重堡垒的城墙上。
年轻巫师们倒抽冷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即便许多巫师有过在新世界开拓的经历,也从未见过如此庞然巨物,以如此磅礴之势,破天而来。
魔法总能突破人们的想象力。
“利维坦啊,”
姚教授站在城墙上,看着天空垂落的上万跟巨大触角,还有撕裂的云层后那巨大的、仿佛鲸鱼般的身影,嘴里咬着的烟斗微微翘着,却没有一丝烟气升起,显然内心也不像表面这么平静,正如他的语气,叹息中带了一丝怀念:
“许久不见……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周围的年轻巫师们闻言,纷纷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一眼。
利维坦是传说中的巨大魔兽,在许多著名大巫师诞生之前,它就已经以残暴与强大著称星海之间,被巫师联盟驱逐后,这头巨大的生灵已经从巫师们的视线中消失许久,只有在新世界边缘开拓的猎队,偶尔会从与土著神灵们的交流中得到利维坦一星半点的消息。
也大多是祂又破灭了哪座世界、吞噬了哪个文明。
这种行迹,已然带了几分传奇色彩。
联盟的大巫师们判断,利维坦即便还未突破传奇,却也离之不远,称其为‘巨’,并无一丝不妥。
巨者,大之极也。
眼下,在姚教授看来,利维坦的气势,已然超越了自己。或许凭借今天这丝破界而来的气势,这头巨兽就能一鼓作气,成就真正的传奇。
而他自己,因为身体缘故选择第一大学后,在大与传奇的边缘已经停留太久,太久。久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真身的模样。
莫名的,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脑海浮现一个年轻巫师的身影,那个小家伙似乎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被吓的半死。
念头一闪而逝,老巫师看向天空的目光也深邃了许多。
“报告!”
一团青色火焰突兀出现在姚院长身旁,火舌跳跃间,是一只青色小鸟的身影,它用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汇报道:
“占卜团已经查明,利维坦身后出现了妖魔联军……”
姚教授瞥了它一眼,知道这是易教授豢养的青鸟,极善传递讯息。他的目光向塔楼外扫视一圈,不出意料的话,在这一刻,内堡、正堡、外堡所有大巫师身旁,都出现了这只青鸟的身影。
“熠耀宵行!”
伴随着数个响彻战场上空的咒语声,十数道红白相间的咒光从黑狱古堡的各个角落激射而出,直插头顶那已经被撕裂的云层缝隙之间。
“熠耀宵行!”“熠耀宵行!”“熠耀宵行!”
清亮的咒语声在虚空中反复回荡。
强烈的光线落在利维坦头顶的褶皱上,让它下意识眯住了许多眼睛。但立刻,这头巨兽就意识的那些光线并非针对它的。
数十轮小巧的‘太阳’同时在云层间绽放,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让破界而来的妖魔们稍稍停住了脚步,让久居黑狱的囚徒们畏缩不前,也让守卫古堡的巫师们看到一重重灿烂的乌云,看到头顶那些漆黑厚重的云层边缘,被镶上了一条条璀璨的金边。
咒语的效果一闪即逝。
恰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绽放的‘小太阳’熄灭后,化作点点荧光,仿佛倾盆暴雨,从天而降,在天地间刷出一道明亮的光幕,不仅补充了因天灯大阵残破后缺失的照明,而且将巫师们的视野进一步扩大。
站在古堡塔楼的城墙后,借着天地间点点明亮,守卫巫师们的视线穿破夜幕,可以清晰看到原本躲在夜幕后正重新整装的囚徒,看到利维坦垂落的肉须下一支支集结的怪兽军团,看到夹在在妖魔军团与怪兽军团之间,那一头头形态狰狞、气势凶残的高阶魔物。
姚教授摊开手掌,伸出城墙外。
一点荧光从天而落,缓缓飘入他的手心,仿佛一只久飞后疲倦的萤火虫,挣扎着,倔强的鼓起肚皮,最后闪了两下,倏然熄灭,化作一抹灰烬。
这是那些‘小太阳’飘落的残骸。
也是占卜团通知所有守卫巫师们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敌人的发令枪打出的信号。姚教授身侧,一团火焰中,那只青色的小鸟仍旧微微鼓着翅膀,叽叽喳喳汇报着来袭敌人们的身份:
“……白首赤足的那头猿魔是朱厌!”
“五尾一角,音如击石,是豹魔赤狰!”
“还有食人鸟魔,多罗罗!”
“八岐大蛇,吕志远!”
“奇稻那歧与奇稻那美兄妹!”
“都是大名鼎鼎的家伙呐,”姚教授握着手心那抹残灰,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那些在一闪而逝的光线中暴露的狰狞身影,喃喃道:
“……但是,迷雾呢?身为发起人的迷雾、冰山、漩涡还有蜃楼四头大海妖躲在什么地方?乌利希呢?那头老巫妖肯定也来了,它又藏在哪里呢?”
似乎听到了姚教授的自言自语,火焰中,那只青鸟歪着脑袋,迟疑片刻,最终纠正道:“蜃楼号已经改名海神号,院长……所以现在没有蜃楼了,那头大海妖在占卜团的代号是‘海神’。”
“海神?”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撇撇嘴,不以为意:“就它也敢号称‘海神’?真真儿不知死活。”
……
……
当姚院长仔细端详妖魔联军的阵容,寻找‘老友’们的身影时。
被他念叨的大巫妖乌利希爵士,已然悄悄潜至同属巫妖阵营的苏甲德身旁。一则让已经有些骚动的囚徒们安心,二则也是督战,确保联军视线中的几颗棋子,不会趁着黑狱世界被打破的空当偷偷溜走。
比如天蛛伊丽萝丝。
在利维坦的第一根触角撕破苍穹,闯入黑狱世界后,这位古老的异神就打起了撤退的想法,满心琢磨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在几位‘盟友’视线中离开。
只不过还没等她想好方案,妖魔联军的督战官便出现了。
那个浑身笼罩着一层淡薄黑烟的老巫妖,虽然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笑意,说话也和蔼可亲,但眼底却比苏甲德还要冰冷、阴寒。
伊丽萝丝敢用自己的神格发誓,假如自己在这头老巫妖面前露出一丝逃离战场的心思,下一秒,就会被丢到黑狱古堡最前面,承受那九位大巫师的集火,与那些被她控制着在地狱方程式里厮杀的囚徒们一样,充当一簇廉价的炮灰。
“这可不成。”玉色蜘蛛挥舞着八根细长的蛛腿,焦躁的敲打着身下那骷髅兵白森森的光洁脑壳,小声嘀咕着:“这可不成!”
“嗯?”乌利希爵士歪着头,看了天蛛一眼,鼻腔中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询问。
鬼知道它是怎么用一丝肉都没有的鼻腔发出声音的,伊丽萝丝在心底恶狠狠的咒骂着老巫妖的阴险,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
“黑狱的环境太恶劣了。”
伊丽萝丝举起一根前肢,指向天空,然后划了个半圆,将黑色的云层、云层间的那头巨兽、巨兽上垂落的无数触角以及触角下正在集结的魔怪军团们统统囊括在内,殷勤道:
“这是一座濒临归墟的世界……枯萎、死寂,自然流动的魔力近乎干涸……整个世界已经被巫师们打造成一座巨大的堡垒,所有的地脉、所有的灵眼、所有的雷霆与岩浆,都受着巫师们的节制。”
“假如下一刻,从黑狱古堡深处飞出一道咒语,轻而易举篡夺‘地狱方程式’的控制权,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这里是巫师们的主场,我们把战场设在这里,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最简单的一条,魔力。”
说着,玉色的小蜘蛛举起另一根细长的腿,左右划拉着,指指黑暗中从天空垂落的那一根根触角,然后再指指地狱方程式中垂落的那些触角,比较道:
“看到没有?虽然那位撕破天穹的巨兽非常强大,但它也无法面面俱到……在地狱方程式里的那些触角,有地火魔力的滋润,就比黑暗中缺乏魔力补充的那些触角粗近一倍!”
“而黑暗一侧,从天空、到大地、再到无处不在的空气,不仅无法为巨兽触角补充魔力,反而在通过那些触角,不断反向吮吸它身上的魔力……我敢打赌,城堡里那些巫师巴不得这样的巨兽多来几头,可以让这个世界多苟延残喘一些日子。”
“确实。”
大巫妖苏甲德微微颔首,对伊丽萝丝的这番话表达着慎重的支持:“魔力的匮乏会让我们的战士更容易疲惫,让我们的大脑陷入混乱,让我们在与巫师的决战还未开始之前,便陷入天然劣势。天时地利,皆不在我。”
“非常敏锐,非常敏锐。”
乌利希爵士也笑眯眯的点着头,并未否认伊丽萝丝的观点,反而连声称赞:“不愧是与一座世界一同诞生的古老神灵,对于大势的把握拥有无与伦比的敏感性。”
话虽如此,但它语气却略显敷衍,脸上更是没有露出一丝打算慎重考虑的表情,仿佛它刚刚听到的不是妖魔联军的巨大劣势,而是今天早上吃的脑花儿稍微有点咸了这样的小事。
伊丽萝丝收起前肢,挠了挠眼底的刚毛。
她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表达有什么缺失,以至于老巫妖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就在她还自我反省时,乌利希爵士忽然开口,笑眯眯反问道:“唔,差点忘了……我有没有向你们介绍利维坦的姐姐,席兹。”
说着,伸手向后指了指。
苏甲德眼眶中的暗红微微一跳。
玉色蜘蛛用两条细长的后肢人立而起,睁大漆黑的小眼珠,顺着乌利希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天光与地火尚未笼罩之处,仍旧被黑狱世界沉沉的夜幕所覆盖。但从天空垂落的粗大触角们带来的一些磷光,使那片夜幕并未完全合拢。
借着那丝磷光,伊丽萝丝隐约看到了一道模糊的颀长身影,正缓缓的,一步一步向黑狱古堡走去,它的双手高高举起,似乎举着一只火炬,只不过那火炬上的火焰太孱弱了,并不比一点烛光亮多少,几乎与周围那些细小的磷光一样,仿佛一股小风吹去,就能把它吹灭。
但伊丽萝丝知道,那种孱弱感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那支火炬在燃烧时释放的庞大魔力,即便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也能够清晰感受到。
……
……
利维坦破界而至时,虽撕破了大块的云层,让云后灿烂星光落入这片荒芜的世界,但那星光的覆盖范围终究有限。
整座黑狱,绝大部分区域,仍旧笼罩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
只有黑狱古堡附近,地面有妖魔们用地狱方程式召唤出的一道道岩浆地火,天空有巫师们用天灯组成的光明法阵。
当然,随着利维坦的降临,许多天灯都被打散、打灭,这让巫师们在照明上一时处于轻微劣势。
守卫黑狱古堡的巫师们似乎想改变这种状态,释放了数道‘熠耀宵行’。
熠光熄灭后洒落的无尽萤火固然弥补了天灯法阵残破后缺失的光线,却也激怒了半个身子已经探入黑狱世界的利维坦。
“昂啊!!”
“昂昂昂!!”
巨兽悠长的嘶鸣再次响彻天际,利维坦颅顶的数千只巨眼齐齐眯起,颌下上万根触角也随之绷紧。
顺着那些触角落入黑狱的黑甲怪兽们似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一个个重新团成球状,爪子死死扒住地面。
至于正交战中的囚徒与巫师猎手们——包括双方压阵的大巫师与大妖们——只是稍稍分出一丝精神,戒备的看向天空,以防那头巨兽突然发疯。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利维坦张开那布满獠牙的巨口,深吸一口气。
呼呼!!
猛烈的飓风凭空生出,从四面八方,向那张巨口涌去。原本就已经因阵型分裂而七零八落的天灯,仿佛散乱的虾群遇到进食的蓝鲸,被那巨口一气吞没。而‘熠耀宵行’洒落的荧光,更如浮萍般,被那飓风裹挟着夹灭,或者也如天灯一般,消失在利维坦的巨口之中。
甚至地狱方程式召唤出的岩浆地火,也在巨大的吸力下变得暗淡了许多。
一时间,整座古堡附近,原本已经清晰的世界,重新被黑狱固有的气息所淹没,变得漆黑一片。
……
……
“不要大喊大叫,太没出息了!”
姚教授回头,看向正在城墙上急促跑动着传递讯息的几位年轻巫师,嘴里咬着的烟斗微微翘起,烟锅里被烧的通红的烟丝仿佛妖魔的眼睛,流露出几分瘆人的气息:“……只不过是一头大鱼在打哈欠,不要慌的像是天塌了!”
“对…对不起!”一位年轻男巫显然羞愧于自己刚刚的慌乱,立刻停下脚步,双腿并拢,向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用力一躬。
其他几位同样慌乱的年轻巫师纷纷窘迫的停下脚步。
姚教授瞥了那位鞠躬的年轻男巫一眼,看着他那依稀有些熟悉的面孔,微微皱起眉:“你是安培希人?”
年轻巫师似乎没有料到会得到姚教授的回复。
直起身子后,愣了几秒,才慌忙重新鞠了一躬:“报,报告院长大人,我是安培由人……安培希人是我的堂兄。”
姚教授脸上露出几分恍然。
“我就说嘛,”他摇摇头,咬着的烟斗上重新腾起一股烟雾:“我记得安培希人去年拿了金牌猎手的称号,怎么会这么不济事。”
年轻巫师脸色顿时涨红,弯着腰也直不起来了,只是低着头,重新大吼了一声:“对不起!再也不会这样了!”
旁边一位年纪很大的女巫嗔怪的看了姚教授一眼,老姚抱歉的举起手,走到那位年轻巫师身旁,扳着他的肩膀,让他直起身子。
“你知道巫师世界最大的谬论是什么吗?”教授冲城墙外喷了一口浓郁的烟气,烟锅里的烟丝在黑暗中散发着灼热的红色。
安培由人呆呆的看着那点红色,迟疑着,摇了摇头。
“巫师世界最大的谬论就是‘魔法是无辜的’,”姚教授重重吸了一口烟,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起来:
“黑巫师用魔法收集灵魂,但魔法是无辜的;巫妖用魔法杀人了,但魔法是无辜的;旧日的神灵用魔法拘禁了一轮太阳,然后假装弄丢,被妖魔们捡到后拖到黑狱里……但魔法还是无辜的!”
“哈!”
姚教授扳着安培由人的肩膀,指着城外,夜幕深处一个极小的光点:“所以,不要用道歉解决问题……那就像‘魔法是无辜的’一样糟糕。”
当姚教授扳着安培由人的肩膀,带他一起看向夜幕深处一角时。
黑狱古堡。
内堡。
站在城墙上的石慧副校长微微蹙起眉,眼中闪过一丝煞气,身后宽大的斗篷无风自起,猎猎而响,带着墙头数十支古朴莱仙火齐刷刷摇动,爆起几点橘红的火星。
若愚副校长摩挲着手杖上的狼头塑像,瞥了身旁的女巫一眼。
“不要吓到那些孩子,”他仿佛怕冷风似的,大半个脑袋埋在衣领中,所以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都已经是副校长了,还这么大火气。”
石慧副校长咬了咬牙。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所以谁都敢来撩拨一下。”她盯着夜幕深处那支火炬上犹如针尖大小,极不起眼的火光,冷哼一声:“如果按照我的计划,早早收拾掉那些首鼠两端的家伙,就不会有下面的麻烦了。”
若愚副校长的脑袋似乎向衣领中缩了缩。
但旋即又伸了出来。
“我们只是一所学校,而不是联盟的主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仍旧认真摇着头,否定了女巫的意见:“我们想要维持自己超然的地位,就要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敌人搞的少少的……而不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对月下议会我是这样的态度,对新世界的开拓法案我是这样的态度,所以在与旧日之神打交道的方法上,我同样是这样的态度。”
“然后呢?”石慧副校长斜了身旁的老巫师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然后他们得寸进尺、得陇望蜀,背地里刺我们一刀?”
若愚副校长静静的看着夜幕深处那点火光。
半晌,他才轻声说道:“总要给祂们选择的机会……总要有选择的机会。如果占卜可以决定一切,那么世界、真实、道理,等等,又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年轻巫师不应该是生活在蛛网上的虫子,他们值得更好的、更自由的未来。”
这一次,石慧副校长没在开口辩驳,而是看着身旁的老巫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你放纵出的问题,你负责解决。”说着,她似乎觉得周围的风稍微有些大似的,扯了扯身上的斗篷。
城头风声渐歇。
古朴莱仙火也不再惊慌失措的跳跃,重新平静的燃烧。
若愚副校长低低的笑着,拄着的手杖在地上轻轻磕了两下。
墙头阴影微微晃动,一位带着兜帽,身披黑袍的巫师悄无声息出现在老人身侧。
“占卜团的结果应该出来了,”若愚老人低声吩咐道:“告诉他们,不必释放天灯,也不需要组建专门的照明咒巫师团……让阿尔法学院的爱玛院长处理这件事。”
“是!”黑袍巫师微微点头,倏然消失在原地。
若愚老人回头看了石慧女士一眼:“这原本就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既然它们打算掀翻桌子,破坏规则,我们也不必束手束脚……就看谁的气魄更大一些了。”
女巫撇撇嘴:“原本不必这么麻烦的。”
……
……
占卜团驻地位于黑狱古堡正堡与内堡之间一处三重檐的角楼之中,角楼左前是九有学院负责的塔楼,右前则是阿尔法学院所负责的塔楼。
角台四周环绕着一层淡金色光幕,上面布满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与阵图,并交替显示城堡外对阵双方的每一丝细微变动。
不时有穿着白袍的巫师从角楼中匆匆走出,将刚刚卜算出的龟甲或水晶球高高举起,念动咒语,各色符文如瀑布般喷出,涌入那层淡金色光幕中,增补变数。
当那位戴着兜帽,身披黑袍的巫师走进角楼中时。
十多位穿着白袍的资深占卜师正围在一座巨大的水晶球前,小声而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巫师在兜帽下的耳朵微微一动,依稀听到几句话:
“…不可能把握十全十美的时机。”
“要展开攻击吗?”
“再等等,迷雾它们还没有出现,就不是合适的时机。”
“它们肯定就在附近……不知道它们又再打什么主意。”
“现在夜幕对我们的影响比对面严重的多!”
“储备天灯数量有限,承受不起头顶那条大鱼再吸几口气……”
“……或许我们可以按照三号方案推衍的计划,抽调各支休整猎队的成员,组建一支专职负责照明的巫师团?”
黑袍巫师心神微动,正待向前,一位胡子很长的白袍老巫师出现在他的面前。
“里边是怎么个安排?”老巫师双眼间布满血丝,眼袋很大,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声音沙哑而干枯,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的表情非常笃定,一点也不好奇黑袍巫师的身份。
黑袍巫师的目光在老巫师袍子上挂着的那些徽章上停留一瞬,其中有占卜团副团长、大占卜师、仙秦猎团等诸多不同身份的徽章。
他隐约猜到了这位老人的身份,态度恭谨了几分。
“若愚副校长说‘告诉他们,不必释放天灯,也不需要组建专门的照明咒巫师团……让阿尔法学院的爱玛院长处理这件事。’”说到这里,黑袍巫师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石慧副校长没有意见。”
老巫师微微颔首,伸手在虚空中一捉,捉出一团跳跃的火焰。
一只青色小鸟在火焰中叽叽喳喳叫着,颇为活泼。
“告诉爱玛教授,执行‘菲尼克斯计划’,她需要在上面多呆一阵子,”老巫师攥着那只小鸟,语速飞快的说道:“阿尔法塔楼守御任务交给前院长蒂尔达·斯特兰奇女士。”
说罢,老人枯瘦的手指一松,那青色小鸟叽叽叫着,忽的一声,化作一团青火消散在空气之中。
然后老人转头,看向围在水晶球附近的那些资深占卜师们:“听到了?天灯储备不要动,照明巫师团也不需要组建,以‘菲尼克斯计划’为核心,开始测算下一个变量……”
白袍子们齐声应喏,算筹、龟甲、耆草、水晶球、塔罗牌等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占卜工具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的一下全冒了出来,整个角楼里,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般,有条不紊的展开了工作。
黑袍巫师悄然退了下去。
苏施君站在外堡最高处的塔楼边缘,眺望着夜幕深处。
身为一位大巫师,即便不擅长占卜,也能轻易在时间长河中捕捉到与自己相关的画面。但受到时间线前置作战的影响,整座黑狱世界天机紊乱、因果纠缠,苏施君在卜算时眼前总是一片迷雾,几乎算不出任何结果。
纵使偶尔看到一两个清晰的画面,女巫也不敢轻易相信——或许只有梅林才知道,那些画面是不是对面阵营的大巫妖们使用的占卜混淆咒。
这不是唯一令女巫烦恼的事情。
自从收到调令,离开休息室,来到这座外堡最高的塔楼之后,那座三重檐角楼里的巫师们便仿佛忘却了几位月下议会的上议员。
没有发来任何命令。
月下议会的五位上议员与正堡的几位院长、内堡的副校长们一样,自始至终,都充当着安静看客的角色。
看着外堡之外,九位大巫师与贝希摩斯、苏甲德等被囚禁的大妖魔们隔空交手,数百支猎队纵横地狱方程式之中,不时摧毁一颗索伦之眼。
看着利维坦的触角撕破苍穹,导进铺天盖地的‘寄生虫’魔怪,把它那胖头鱼一样的丑陋脑袋挤了进来,还要听它难听的嘶吼。
看着夜幕更深处,那一望无际的漆黑。
纵然卜算能力受到了限制,但身为大巫师的直觉还是不断提醒着女巫,那片黑暗中正在孕育某些可怕的事情。
“还是没有新的调令吗?”
苏施君喃喃着回过头,目光从那座三重檐的角楼上掠过,不安的看向黑狱古堡最深处。
隔着正堡的城墙,内堡上空那重淡金色的魔法护罩仿佛一颗阳光下的琥珀,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女巫知道,那些迷人的光泽之下,就隐藏着今天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
“镇定一点,女士。”
同为大巫师的魂不语周身荡漾起星空般的色彩,遮掩住幽灵原本的颜色,整座塔楼似乎都受到他的影响,变得静谧了许多:“……我们只是来协防的,没有调令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能安安稳稳结束这次征召简直再好不过了。”
“难说。”上议员中资格最老的公孙病板着脸,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这引得塔楼上其他四位上议员纷纷侧目,盖因公孙病向来沉默寡言,并不是喜欢开口插话的人。
但等了片刻,公孙病竟没有了后文,仿佛刚刚他说话是众人错觉一般。
“太没意思了……快点来吧,迷雾。”
威廉·塔波特收回落在公孙病身上的目光,小声嘀咕着,看向城外。
此刻他正坐在墙头垛口间,两条大长腿荡在墙外,随风飘扬:“再等下去,原本沸腾的热血就要被熬干了……”
米尔顿·卡伦则扬起头,瞥了一眼沉沉的夜幕,轻轻叹口气:“如果黑狱有月亮就好了…”
话音未落。
公孙病、魂不语、以及苏施君齐齐转头,看向身后正堡的一个角落。
那里也有一座塔楼,隶属于阿尔法学院守卫。
此刻,那座塔楼上空,冒起重重黯淡的红光,红光中隐约响起了一阵轻灵的歌声。
……
……
伊丽萝丝低头,看了一眼身下两条细长的后肢,心底有些懊恼。
这只玉色小蜘蛛的化身是她临时捉来炼化的,并未仔细打磨,用起来难免有些不合意,比如那蜘蛛的八条腿就不会伸长或缩短。
倘若像之前一般,只是趴在骷髅头顶与其他几位大妖闲聊,倒也不打紧。
但此刻,当她需要登高望远时,两条僵硬的后肢就有些让人恼火了。想到‘登高望远’几个字,玉色小蜘蛛连忙抬起头,重新将目光落向远处夜幕之下。
一道举着火炬的颀长身影正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如同朝觐般肃穆、庄重。
它的头顶是一粒橘红色的火光,身后跟着一扇橘黄色的光影,左右伫立着一条条利维坦的粗大触角,缀连着天地,仿佛一根根通天柱,构筑出一条庄严的大道。:
黑狱本应无风。
但夜幕却像被那粒橘色火光灼痛了似的,微微抽搐,带出丝丝缕缕夜风,远远袭来,伊丽萝丝隐约听到风中传出的低语:
“抬起头,抬起头!”
“睁开你们的眼睛,抬起头!”
“抬起头,抬起头!”
“忘掉身后的地狱与脚下的路!”
“抬起头!”
“咬碎你们的獠牙!”
“捏碎你们的利爪!”
“心跳激昂,战鼓回响!”
“我们会沐浴战火,迎接新的曙光!”
“抬起头!”
“昨晚星光不落,今日夜色将红!”
“斩破苍穹,夜色将红……”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与细密的低语声,黑暗中,那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变大,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每走一步,那道身影便涨大一分,手中举着的火炬加长一分,火炬顶端的那颗火球也随之增大一圈, 火球洒落的光芒笼罩范围更是在不断扩大。
伊丽萝丝敏锐察觉到,被那光芒笼罩着的囚徒们,原本黯淡的眼神里缓缓燃起了火苗,它们抬起头,狂热而又畏惧的看着半空中的火球,苍白的皮肤贪婪的吮吸着火光传递来的魔力,狭长的鼻翼急促翕动,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仿佛一台台鼓风机,在黑狱中鼓起一缕缕粗野的小风。
风声相互叠加,卷起千重狂乱!
看着那颗越来越大、越升越高的火球,虽然只是一只蜘蛛,但伊丽萝丝却有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她拨动几根细长的蛛腿,煽出一股小风,想要缓解这股燥热,同时左右张望着,想同身旁几位大妖魔说点什么。
还未等她开口,便见苏甲德与乌利希霍然回首,目光深沉的看向黑狱古堡所在方向。
下一刻,伊丽萝丝也捕捉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异常。
“唳!!!”
一道细长的红线从黑狱古堡内升起,直冲云霄。伴随着那道清唳,一段断断续续的咒语也以那道红线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缓缓扩散开来:::/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凤离梧桐,羽爪飞扬…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霜,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海山苍苍,世路茫茫…乾坤俯仰,以作祯祥!”
黑狱中升起了两轮太阳。
有巨大的火鸟横空,自东向西,两翼张开,横跨整个天空,不知几万里。那火鸟燕颌鸡喙,蛇颈如龙,昂着头,仿佛要啄破天空。祂的双翼徒具其型,却是由炎炎烈火组成,身子、尾翼,如出一辙,一路向西,引燃身后无边重云。
火鸟之前,是一望无际的漆黑。
火鸟之后,则是漫天金红交加。
火鸟之外,又有女巫持火炬,自西向东而来。女巫身形极大,立地几可撑天,双手持炬,肩颈手臂间,缠绕着破碎的手铐、脚镣与锁链,行进间,镣铐相击,如佩玉鸣鸾,声震九霄。火炬之上,那火焰如珠,鲜红耀目,一路向东,作逆行之旭日,
火炬之上,是巨兽利维坦狰狞的面孔,与它挣扎着闯入这座世界的身影。
火炬之下,是无数追随女巨人的狂热身影。
猩红如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黑狱古堡。
外堡最高的塔楼边缘。
苏施君双手扶着冰凉的城垛,身子用力向外探去,双眼中异彩连连。
前一刻,她还在心忧破界而来的妖魔们可能会有什么大阴谋,下一刻,便看见一道红线从正堡内升起,刺破苍穹,化作一只巨大的火鸟。
在青丘的时候,她隐约听族里老人说过,阿尔法学院的院长大人爱玛教授真身是一只品种不详的火鸟,但此刻看来,那火鸟头型如火凤,身形却稍显肥胖,与轻灵之凤又有所区别,果然难以判别。
火鸟升空,作金乌巡天状,以无边火焰,点亮半座黑狱。
至于另外半座黑狱的光彩,则被那手持火炬的巨大女巫夺去了。苏施君也打量了那女巫与火炬几眼,女巫气势极强,整座黑狱古堡中,或许只有几位院长与两位副校长可以将其压制,而祂手中火炬上的火焰,更是令人心惊,只是简单打量几下,双眼便有轻微灼痛感。
“真是大手笔啊。”旁边传来魂不语轻声的赞叹。
“什么?”这是坐在城墙上的狼人族上议员威廉·塔波特的声音。
魂不语没有吊其胃口,简单解释道:“如果没看错,被束缚在那只火炬上的火焰,是一颗真正的太阳……也只有真正的太阳,才能与爱玛教授的真身相抗衡吧。”
狼人先生非常响亮的咽了一口唾沫。
“真正的太阳?!”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甚至变得有些扭曲:“值得吗?就为了几颗果子?妖魔们的脑子已经被妖气侵蚀干净了吗?太浪费了吧!”
“打碎黑狱的意义对妖魔们来说是无价的。”魂不语看着天上交相辉映的两轮太阳,轻声回答道:“而且,那些果子代表的不仅仅是提纯血脉的机会,更是窥伺真理的钥匙。”
对于如何窥伺真理,幽灵族的上议员语焉不详。
塔楼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直到米尔顿·卡伦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提那颗太阳,单单那支能够束缚太阳的火炬,以及那位能够举起火炬的女巫,都令人心惊呐。”
“席兹。”公孙病用它低沉的声音与特有的简洁方式回答道。
虽然与魂不语之前的解释一样,公孙病这两个字的回答显得非常含糊,但在场诸位皆非凡俗。身为月下议会的上议员,巫师世界的许多隐秘对他们而言都不是秘密。
席兹,利维坦的妹妹,贝希摩斯的姐姐,真身也是一只巨鸟——想来也是有趣,平素以巨鸟翱翔星空的席兹,今日在黑狱是一副女巫模样;而平日以女巫身份出入第一大学各个角落的爱玛教授,今日却以巨鸟真身划破天空。
说话间,火鸟与红日已然相聚不远,二者之间,仅留下一道里许宽的漆黑云层,横亘天际,被两轮太阳挤压着,扭曲、变形。
这是旧的黑狱在这个世界残留的最后一点痕迹。
“有点无极生太极的意思了,”米尔顿仰着头,看着左右两轮烈日,以及被烈日夹在中间的那道细长黑线:“正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也。”
不知是不是巧合,两轮太阳相交的中心,便是黑狱古堡与妖魔联军对峙的最前线。
“简直可以当做一个新世界的诞生。”苏施君张开双臂,感受着天地间弥漫开来的略带一丝火气的魔力,身后四根狐尾舒服的展开,在阳光下微微摇曳。
“以后黑狱世界可以改名‘白狱世界’或者‘妖狱世界’,”米尔顿笑着补充道:“却不知学校能不能把席兹带来的那颗太阳留下。”
苏施君对此并不关心。
与这种流于表面的变化相比,她更在意这个世界深处正不断发生的细微变动,闭上眼后,她似乎可以听到属于这座世界的灵魂正在发出舒服的呻吟。
这是大巫师们才能触摸的领域。
米尔顿与威廉稍逊一筹,自然没有这份感悟。
见女巫不搭理自己,米尔顿不以为意——反正已经习惯了——他转过头,重新把目光投向城外。
阳光洒落。
光明重新回归。
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变得清澈而透明。
米尔顿的目光追随着阳光的脚步,四处逡巡着,渐渐屏住了呼吸。原本在黑暗中还没有太大感觉,但此刻在阳光下,他蓦然发现,外堡之外,那九位大巫师的身影,是如此高大。
那一座座巨大的、仿佛乐山大佛般的身影静坐外堡之前,巨大的阴影让黑狱古堡既笼罩在太阳之下,又覆盖在黑暗之中。
大巫师们磅礴的气势相互勾连在一起,仿佛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牢牢阻断了妖魔大军攻伐的脚步。
两轮太阳给祂们周身镀上一层金红交加的光晕,更显庄重与伟岸。
一支支成建制的猎队,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战阵,穿梭在大巫师们的身影与古堡前那座庞大的地狱方程式之间。
也有许多猎队虽已出城,却并未出战,而是如小鸟般挂在大巫师们的身上,清理那些从天而降、试图攀附骚扰大巫师们真身的‘宵小之辈’。
这一幕令米尔顿心生感慨。
那些由精锐注册巫师们组成,在新世界呼风唤雨、在各大猎赛英姿飒爽的猎队,此时此刻,只能充当‘犀牛鸟’与‘印鱼’,清理犀牛与鲸鱼们身上的寄生虫。
隐约间,吸血鬼先生似乎听到几声狗叫。
世界是一个精妙而又复杂的系统。
每一个世界,都是由无数固定的规则构筑而成,就像一个庞大的公式,任何一项规则的变动,落在世界身上,就是山崩地裂、乾坤翻转的变化,都会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后果。
譬如一只蝴蝶在南美雨林里扇了两下翅膀,旬月之后,太平洋的上空可能就会有一股飓风掀起万丈狂澜。
再比如一位铁匠丢了一枚铁钉,最后导致国王输掉一场战争,城池被毁,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死于非命。
细微的变化已然如此惊人,遑论更深刻、更重大的变动了。
火凤东升,席兹西来。
两轮红日在黑狱世界的天空纠缠,洒落亿万光芒,驱逐了整座世界的黑暗,让白天重新降临——而这些,都只是最表面的变化。
太阳是许多世界魔力的源泉,祂的光芒与魔力滋养着万物。黑狱世界原本没有太阳,一片寂静与荒凉,当两轮太阳升起后,大地深处,许多原本已经干涸的灵眼重新汩汩着,冒出了一缕缕驳杂的魔力。
魔力顺着枯萎的地脉,缓缓上涌,一丝、两丝,它们顺着本能,不安的飘出荒凉的地面。整个世界,都被这忽然出现的扰动惊醒。
枯死的老树下、堆叠的石阵间,伴随着世界的苏醒,缓缓拂过一股股小风,这是冷热交汇后最初的变化。一缕缕小风相互问候着,在遥远的、不为人知的角落相互交织、互相吞噬、慢慢壮大。
风起而云涌,云积而雨落。
当第一丝雨水从天而降,率先沸腾的不是被黑狱压榨了一辈子的囚徒们,而是这座饥渴的世界。
原本这座世界就在缓缓汲取天地间的每一丝魔力,吊着一口气,不肯坠入归墟。在两轮太阳骤然升起后,世界迟疑了片刻,似乎还未回过神,但当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后,它终于醒悟,张开了贪婪的大嘴,肆意吞噬起那些刚刚从规则中诞生的、孱弱的魔力。
这种吞噬反馈到现实,黑狱中的生灵们顿时产生了一种虚弱感。虚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界在汲取着你身上的魔力,但天上的太阳又在源源不断洒下新的魔力。
每一个生命都像一座活着的中转站,不断将魔力吸收、转化、然后还给世界。快速流转的灵机,让许多基础不甚牢靠的巫师险些走火入魔,更有大量囚徒,一时控制不住内心的贪婪,吸收的过多魔力,爆体而亡。
天地间弥漫的魔力唤醒了贪婪的世界,也唤醒了许多沉睡在岩浆最深处的古老生物,以及许多弥留之际的囚徒。
一条条数万米、甚至十数万米的地龙大胆的舒展开来,翻动着身子。
一座座原本已经死寂的山口,重新喷涌出炽热的岩浆。
整个世界,比之前的一片死寂更像末日降临。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威廉·塔波特坐在城墙垛口间,晃悠着两条大长腿,仰着头,看着天地间的剧烈变动,长长叹了一口气:“在莱茵河或者阿尔卑斯可看不到这样的大场面……”
他身下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头正在狂奔的岩岭巨人,震动着、起伏不休,坐在城墙上,如同坐在一艘行驶在波涛汹涌大海的小船船舷上。
只不过狼人先生的屁股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胶水,任凭城墙怎样晃动,他都坐的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掉下去的打算。
“如果你想看大场面,可以去新世界。”
米尔顿·卡伦冷冰冰的声音在狼人先生身后响起:“开拓新世界的猎团在清理土著神灵的时候,天天都有这样的大场面……”
威廉回头看了一眼。
吸血鬼公爵笔直的站在他的身后,宽大的斗篷上纤尘不染,手上夹着的酒杯稳稳当当,仿佛在参加一场舞会似的。
狼人王子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狞笑。
“我不喜欢大场面。”
魂不语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狼人与吸血鬼之间,打断两位幼稚的上议员即将爆发的冲突,摇着头,插口道:“与这些令人不安的变化相比,我更喜欢呆在黯蓝古堡做实验……”
“纬度变化的实验吗?”
苏施君身后的四根尾巴晃了晃,她歪着头,瞄了幽灵上议员一眼:“去年三叉剑闯进黯蓝古堡的时候,场面也不小……也很令人不安。拜你所赐,昨天我在学校刚刚做完一轮升维实验,就收到了丹哈格的质询函。”
魂不语讪笑两下。
“丹哈格最喜欢大惊小怪。”他干巴巴的评价着,抬起胳膊,按在正剧烈晃动的城墙上,飞快的转移了话题:“……我只希望占卜团有应对这些变化的一揽子方案。”
苏施君回过头,看向身后渐行渐远的正堡,沉默片刻,低声回答道:“会有的……学校肯定推衍过,当太阳升起后,这个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两轮太阳升起。
天地规则变动。
黑狱古堡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建立在‘黑暗’基础上的守护法阵,在白昼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出现了偌大的漏洞。魔力护罩虽然勉强承受了剧烈变动的魔力侵袭,却也衰弱到了极点。
此刻,倘若哪位大妖魔——或者半空中那头利维坦——伸出爪子用力抓两下,外堡的魔力护罩很有可能就会砰然破碎。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因为魔力涌动,整个世界的地壳板块都被追逐魔力的地龙拖拽着出现了挪移,原本格局紧凑的黑狱古堡骤然分裂。
外堡与正堡之间,出现了一块血红中带着漆黑斑驳色块的‘飞地’。
整块飞地呈三角状,仿佛一块锲子,由外向内,重重的打进黑狱古堡最深处。锲子尾部就是那座庞大的地狱方程式;锲子顶端,已经延伸到了内堡城墙之下。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倘若原本的黑狱古堡是一个圆,那么现在这个圆张开了‘大嘴’,露出了柔软的咽喉。
这块‘飞地’并不孤单,只不过它的位置恰到好处,而且它最大。除了这块飞地之外,这个‘圆’身上还张开了其他大大小小十几处‘小嘴’。
黑狱古堡完整的防御体系,在天地大变中,被扯的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