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辛胖子的好奇,郑清一点也不关心。
或者说不敢关心。
老姚可不是奶茶店里那位系着围裙满脸堆笑的普通大叔,祂是一头大妖,一尊有三个脑袋八条手臂的巨大猿妖。巫师世界长久以来对妖魔的负面宣传让年轻巫师战战兢兢,黑狱战场上妖魔大军们的凶残与暴虐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印象。
就像现在,站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站在阳光下,朋友们的簇拥中,当辛胖子提及‘老姚’这两个字时,郑清仍旧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仿佛又看到了黑狱战场上那恍若小山般的巨大身影,以及那双淡漠的血红色眸子。
即使褪去真身后的姚教授在郑清面前一如既往的耐心、和蔼以及爱开玩笑,但又有谁知道那是不是妖魔善于掩饰的表现呢?
所以郑清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姚教授敬而远之——尽可能少的单独与老姚呆在一间屋子里,尽量不聊与祂有关的话题。
毕竟那是一位顶尖的大巫师,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大家私下里疯传祂已经进阶传奇,随意谈论与祂有关的话题实在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与一尊大妖魔相比,郑清更愿意讨论刚刚离开的朱思现在是什么状态、或者林果身下那头炼金黑羊脾气坏不坏、又或者晚上的班级例会具体都会讨论什么事情。
今天这场班会稍稍有些特殊,因为是在开学前举行的,所以它既可以说是第一学年的最后一场班会,也可以说是第二学年的第一场班会。
而且并不是每个班级都举行了例会,据郑清所知,最少迪伦他们班就不需要开班会。
“星空学院大部分班级今天应该都不开班会,”萧笑的消息是从张季信那里得来的,张季信又是从他哥哥那里知道的,可靠性很高:“听说他们今晚会‘有选择’的打一架,庆祝回校。”
“有选择的打一架?”郑清咀嚼着这个奇怪的词儿,吸了一口奶茶。奶茶里珍珠滑腻腻的感觉依旧令人不爽,他皱着眉胡乱嚼了嚼,把它们一气吞了下去。
“就是不需要参考平时对战时的积分要求,你可以挑战任何人,你也会被任何人挑战。”辛胖子手里抓着一根肉干,挑逗着远处喵喵乱叫的毛豆,同时竖起粗短的食指:“但机会只有一次。”
毛豆‘喵喵’叫着,盯着胖子手中的肉干,一会儿出现在左侧廊柱下,一会儿出现在远处石墩后,一会儿出现在郑清影子里,坚决不肯按照胖子的意思上去舔他的手心。
“这不是人为制造矛盾嘛,”郑清摇摇头,评价星空学院晚上的挑战赛:“实在是无法理解。”
萧笑盯着光头巫师曾经昏死过的地面,若有所思:“很正常…我们无法理解星空的拳头,就像星空无法理解阿尔法血统、星空无法理解亚特拉斯的信仰、星空无法理解九有的试卷……这是横亘于几所学院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你在看什么?”郑清咬着吸管,看着萧笑一直盯着那块早已恢复如初的青石板,忍不住问道。
“本质。”博士喃喃着,声音很轻的回答道:“谁会冒着被整个第一大学追索、被一位传奇巫师惦记的风险,光天化日之下,在贝塔镇掳人呢?这件事的本质是仇恨、敌对还是更深的某些原因呢?”
毛豆甩着尾巴,从郑清眼前一闪即逝,叼走胖子手中那根肉干,眨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胖子呆呆的看着空荡荡的手指,半晌,叹了一口气。
“不管什么本质,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他费力的站起身,跺了跺麻木的脚掌:“那些是三叉剑、校工委、甚至联盟的大巫师们才需要关切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关心晚上班会时,唐顿会不会收我们的作业。”
“这是目前最紧迫、也是最现实的问题。”
“毕竟我们是学生,而不是三叉剑的探员。”
……
……
事实证明,辛胖子的自我认识果然很有道理。
班会开始前,天文08-1班的同学们在教室里聊暑假、聊猎赛、聊生涯规划与作业、聊明天即将开始的试炼会、甚至聊上学期末发生在黑狱里的战争,就是没人聊早上发生在步行街上的那场短促而激烈的绑架案。
当然,也有可能班上大多数人还不知道那件事。
三叉剑虽然没有让郑清等人签署沉默契约,但毕竟涉及传奇巫师的眷属、也涉及黑巫师,几个年轻人都默契的回避了这件事,而是与大多数人一样,讨论各自生涯规划书的格式是否正确、字数是否达标。
“教授既然没有规定具体字数,那我们就不需要考虑字数的限制。”
段肖剑挥舞着胳膊,站在唐顿面前,唾沫横飞,语气激动:“我们只需要按照要求以及自己的想法,罗列出自己未来的打算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
唐顿捏着段肖剑那薄薄的一页桑皮纸,满脸为难。
与之相比,其他人的规划书至少都有三页,甚至有个别人,比如马修·卡伦,因为预期寿命比较长,所以生涯规划写的也格外丰富,足足用了一卷儿羊皮纸,外面还用红色绸带系了花样,看上去仿佛一道封禁了高阶魔法的卷轴。
段肖剑一看他的模样,愈发精神:“正所谓‘言善非难,行善为难’,说的天花乱坠并不难,但如何做才更重要……你说呢,清哥儿?”
他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等着交作业的郑清,打算拉个援手。
“嗯?”
郑清愣了一下,一时没回过神——许久没人认真叫自己清哥儿了,以至于他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回过神,他立刻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对,没错,反正也是选修课,写多少应该都没关系的。”
“你现在不是改叫‘渣哥儿’了吗?”坐在第一排的李萌趴在桌上,笑嘻嘻纠正道,全然不顾郑清黑下去的脸色。
前排几位女巫纷纷掩口。
年轻公费生注意到蒋玉正扭头与坐在第二排的另一位女巫小声说着什么,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的闲言碎语,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这次可不是我说的啊!”郑清身后,辛胖子立刻大声撇清了自己。这反而让他显得愈发可憎了。
今天的班会仍旧安排在主教楼东601教室。
时间也是晚上七点半。
唯一的区别在于教室里的布置。或许因为尚未正式开学的缘故,教室里的布置没有那么严肃,稍显随意。
墨绿的黑板上涂满了花花绿绿的图案,描述的似乎是小精灵们辛苦工作的画面。天花板上也没有倒影十二宫的星图,而是如夏末初秋的野外林间,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枫树枝交错着,深绿、杏黄、淡红的枫叶叠在一起,不时随着树枝微颤,仿佛真的有一股股小风掠过树梢。
倘若看的仔细,还能在树枝与树叶间看到缓缓爬行的毛毛虫。
头顶是树枝,脚下自然是草坪。
踩上去软软的,郑清借着系鞋带的机会偷偷薅了一下,一根青草都没拽下来。然后他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见了蒋玉穿着的女巫鞋。
鞋子是红色的,与她身上的袍子颜色一样。深v的鞋口上方是白皙的脚腕,脚腕上系了一根细细的红绳,上面似乎还缀着几颗漂亮的珍珠,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郑清看到这里,就立刻收回了目光。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男生在心底小声叨叨着,扶着旁边的树干站了起来。与地板一样,教室里的桌椅也发生了变化,以树桩为椅,以树干为桌,平滑的桌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椭圆形纹路,散发出淡淡的树木清香。
相应的,教室左侧的试验台被一层厚厚的苔藓遮挡着,只不过这里的苔藓丝毫没有野地苔藓的湿滑,显得干燥洁净。教室右侧那些高大的落地窗半掩着,窗台上残留了一些可疑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学府中鸟雀们的排泄物。
郑清注意到那些痕迹后,下意识想起了自己豢养的那些小精灵,微微叹了口气。让小精灵们负责打理教室就是这点不好,它们只会非常死板的清理严格意义内的教室,窗棱一线之隔,教室里干净明亮,窗台外就出现了许多腌臜。
这种缺乏主观能动性的态度,也是许多巫师拒绝承认小精灵属于正常魔法生命的原因之一。
当然,郑清已经很久没有鼓噪过小精灵平权的话题了。对巫师世界了解越多,他越懂得谦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群小精灵,他非常满足了。
嗒嗒嗒嗒。
排在前面的段肖剑最终成功把作业交给了唐顿,他抻了抻袍子,迈着志得意满的步伐,左顾右盼着离开讲台。
然后郑清向前一步。
“渣哥儿?”
唐顿表情微妙的接过郑清的作业,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暑假愉快,欢迎回来!如果每个人的作业都像你这么认真就好了。”
说着,他晃了晃郑清认真撰写的生涯规划书,很是感慨。
郑清咬咬牙,忍住冲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揍一拳的冲动——他毫不怀疑,唐顿这厮是故意在女巫们面前叫那个绰号的。
“一点也不愉快!”年轻公费生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整个暑假都在校医院呆着,一点也不愉快。”
“唔,那真是太可惜了。”天文08-1班的班长大人惋惜的叹了口气:“七月底‘宙斯杯’马德里公开赛上,多弗朗明哥用一道唤熊术扭转战局,算得上一年来最精彩的一场猎赛。你没有去现场看实在太可惜了。”
宙斯杯是欧罗巴范围内狩猎联赛,与横跨数洲的世界杯、第一大学的校园杯合称巫师界三大猎赛。鉴于其举办地位于欧洲,即便郑清没有住院,也没什么机会去现场,所以唐顿的这番寒暄在年轻公费生听来稍显刺耳。
他绝对是故意的。
郑清在心底嘀咕着,打了个哈哈,扭头就走。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有这点功夫,他宁肯给门后那只简笔画小人儿脑袋上再画一顶新帽子。
想到那只简笔画小人儿,郑清抬头看了看门后。
白色的画纸上,简笔画小人正蹦蹦跳跳着,努力去抓近在咫尺的一片枫叶,去年寒假某位学生给它头上画的帽子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痕迹,郑清相信,随着新学期的到来,它又要开始向新入校的学生们卖惨哭泣,请求他们给它画一顶帽子了。
历史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不断重复着。
脑海中滑过这丝略带哲理的感悟,郑清绕过了一根根粗大的枫木树干,向教室角落同伴们聚集的位置走去,不时躲避着身侧飘过的一团团厚垫子。
因为桌椅板凳都变成了粗糙的树桩与树干,坐上去有点硌屁股,在同学们的抗议下,穿着灰色制服的小精灵们兮兮叫着,为女生们送来一团团软软的坐垫。
男巫们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我要抗议!”
辛胖子咬着羽毛笔,用力抚平桌子上的一张羊皮纸,愤愤不平道:“校工委这是渎职!竟然把教室弄的乱七八糟……简直不把学生们的身心健康放在眼里!”
“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健康的。”
萧笑抱着笔记本,懒洋洋靠在树桩上,仿佛在野外郊游般,脸上露出一丝惬意:“或许这不是校工委的责任……而是那些小精灵,在开学前教室功能未开启前,把屋子布置成她们喜欢的环境了。”
“不要每次出事就把责任丢到小精灵们身上。”胖子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屁股又被硌了一下:“你明明知道她们负不起任何责任。”
“原本就不该追究任何责任。”萧笑哼了一声。
与之相比,张季信就显得稍微有些严肃了:“你打算怎么抗议?什么理由?”
“校报上发文章!去姚教授的办公室抗议!”
辛胖子挥舞着羽毛笔,神情有些亢奋:“我们不能容忍他们这种肆无忌惮的举动!我屁股要硌破了,他们竟然还不给我们垫子!这种随意改变教学环境的行为,肯定违反了校园管理条例!”
“我确信《第一大学管理条例》里没有你说的这条。”
郑清安慰的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制止他继续发牢骚——作为一名参加一年临钟湖夜间巡逻、违反过多条《第一大学校园管理条例》的学生,郑清仔细研究过里面的许多条款,因此非常肯定。
然后他转头看向张季信:“好久不见,长老,什么时候过来的?”
郑清去交作业前,这个角落只有他与辛、萧笑三人。
当他回来时,萧笑桌前又多了一道身影——宥罪猎队的主猎手,新一届‘雷哲’的弟弟,红脸膛的男巫,张季信同学。
他今晚没有穿长袍,而是穿着一件簇新的暗红色龙皮夹克,夹克上缀满了亮晶晶的铜扣、铜环,肘后还有一绺仿佛鬣蜥背鳍般的流苏。下身是一条颜色相仿的猎裤,法书装在小牛皮的书套里,挂在腰间皮带上。皮带周围还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细长瓶子,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魔药。脚上蹬了一双赫尔墨斯系列的魔法靴子,鞋后帮那双小小的、时不时煽动的翅膀是这个系列的靴子最著名的特征。
很显然,这个暑假张季信过的不错。
听到郑清的招呼,红脸膛男巫转过身,一反平素大大咧咧的模样,表情严肃的点点头:“晚上好,队长!”
然后他从腰带上摘下一块黄铜外壳的怀表,看了看时间,煞有介事的补充道:“嗯,我七点零三分进的教室。”
郑清嘴巴微张,呆呆的看了红脸膛男巫一眼,然后缓缓转动脖子,看向辛胖子与萧笑。萧笑没什么反应,倒是胖子张开嘴,无声的比划了‘骚包’两个字的口型。
年轻的公费生险些喷笑。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面孔,缓了口气,才重新抬头看向张季信:“唔,晚上好,晚上好……作业交了吗?”
“早就交了。”张季信继续一脸严肃:“我哥说,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交作业是学生的本分,所以我早早就让家里白鹤衔了作业交给唐顿了。”
“你家还有白鹤?”
“不在布吉岛,在老宅,那边院子里湖够大,能养的住。”
“哇,”郑清发出不知所谓的感慨,脑筋飞快的转动着,思索着说点什么才能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尴尬:“……这件夹克真漂亮,很合你的气质。”
张季信眼神一亮,伸手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的严肃弱了几分:“对吧,我也觉得……这是我哥给我买的……他的继任通知书到的那天,全家都高兴坏了,他一口气砸坏了三只小猪给我们买礼物。”
“三只……小猪?”
“哦,是马丁-托儿公司开发的一种存钱罐儿。”
红脸膛男巫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它们长得跟小猪差不多,喜欢四处乱跑。总能在你注意不到的地方嗅到你忘记的硬币,然后把它们吃进肚子里……吃饱后它们喜欢躲在巫师找不到的角落。当然,如果你愿意时不时‘投喂’它们,它们会把窝安在距离你很近的地方。被我哥砸碎的那三只小猪就住在他床底下。”
“这算是一种强制储蓄手段。”萧笑很感兴趣的扶了扶眼镜,补充道:“自从巫师联合银行发布‘巫师百年负债变化白皮书’后,联盟就很注意普通巫师的负债情况,马丁公司开发这个产品拿了不少补助呢。”
虽然聊天的气氛变得好了许多,但郑清总感觉画面在朝某些奇怪的方向转移。他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连连点着头,时不时夸张的哇一下。
直到几个人都闭了嘴,郑清终于抓住这个空当儿,把话题扯回他关心的事情上了:“对了,忘了恭喜你哥哥成了这一届的‘雷哲’……”
辛胖子倏然抬起头,打断郑清的恭喜,看向张季信,急不可耐的问道:“所以,你去‘意志’的办公室看过了吗?他们会议室里真的有一颗龙头吗?”
郑清转头,对着胖子怒目而视。
胖子转着手中的羽毛笔,假装没有看到公费生愤怒的眼神儿。
“确实有。”
谈及这个话题,张季信立刻忘记他哥哥的存钱罐儿,酱红色的脸膛似乎冒起一层红光,显得分外精神:“……那是一条唐古拉冰螭的头骨,摸上去跟冰块似的。据说是某一届的雷哲在校猎会上的战利品,没有发卖,一直摆在会议室里。”
哇!
围观者们发出啧啧称叹。
这一次,郑清的称赞是真心实意的,他一时想象不到摸起来像冰块的龙颅骨是什么模样,它的眼眶会不会冒白色雾气。
赞叹声稍一停歇,郑清立刻开口,径直问道:“你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三叉剑跟校工委在忙些什么事?上午步行街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们竟然迟去了那么久!”
这个问题转折稍微有点大。
但这个问题同时也是萧笑与辛胖子关心的。
上午离开步行街后,三人讨论了许久都没有答案。此刻遇到有‘特别消息渠道’的张季信,自然不会放过他。
张季信反应了几秒钟,才纳闷道:“上午步行街出事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郑清耐着性子,将步行街上的事故——包括那位光头黑巫师头上刺青的特征、以及他的目标是DK的鼠人店员等等——细细讲了一遍。
听完郑清的描述,红脸膛男巫皱着眉,原本稍稍缓和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这两天都跟我哥在一起,倒是北区巫师那边有点麻烦,但没有三叉剑或校工委的人找他,不过……”
听到‘不过’两个字,郑清立刻竖起耳朵,但许久没有下文。抬头看时,张季信一脸为难,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说。
啪!
辛胖子一巴掌拍在张季信肩膀上,嚷嚷起来:“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别说,憋出一脸为难给谁看呢!早就想说你了,一晚上别别扭扭……你哥当了雷哲,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席话稍显刺耳,郑清还担心两人闹起别扭,但张季信反而干笑两声,脸膛虽然更红了,但脸上的笑容却更真了许多。
“是我哥让我说话做事注意点,不要给他惹麻烦。”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赔笑两声:“我也不想,但惹出麻烦后他会揍我……你们不知道,黑狱那件事后,我爷爷揍了我爸一顿,我爸揍了大哥,大哥揍了二哥,二哥揍了三哥,三哥揍了四哥……四哥刚刚当上雷哲,气性最大……然后他把我揍了一顿,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听到张季信的悲惨遭遇,三位听众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郑清一时不确定是张季信更可怜还是他那位年过不惑却还要挨揍的老爹更可怜。同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在校医院躺着的经历似乎也没有那么凄惨了。
不过既然张季信挨揍了,其他人呢?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萧笑与辛胖子。
“别看我,我没挨揍。”
辛胖子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一条肉干,用力嚼着,似乎在压惊,因而声音显得有些含糊:“除了你们还有教授外,没人知道我去黑狱……”
“我倒是想挨一顿揍。”
萧笑重重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下的黑壳笔记本,脸上露出一丝忧郁:“但我爸反而奖了我一个新的记事本……我说我有了,他说可以留给他的孙子。”
郑清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应该笑一下,以示尊重。
他想了想,决定用问题替代不礼貌的笑声:“为什么给你奖励呢?”
萧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吗?身为记录者,能够亲眼目睹巫师与妖魔的大战,记录大巫师、甚至传奇的陨落,参与一位古老者的晋升,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
郑清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他一边留意其他两位同伴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试探道:“传奇陨落……你看到了?你应该跟我们一样昏死着的吧。”
其他两位同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问题。
张季信皱着眉,似乎仍旧在思索要不要把他纠结的事情说出来;辛胖子则一副专心致志对付手中肉干的模样,只不过他的咀嚼声明显小了许多。
萧笑眯着眼,瞥了年轻公费生一下,拍了拍桌上那本黑色笔记,轻声回答道:“不需要我一定睁着眼睛……它能记录应该记录的事情。但与我亲自记录相比,它的记录缺乏更全面的描述,会显得有些干涩……比如黑狱里,笔记本上最后几行只有‘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位传奇于某地陨落;某位传奇于某地晋升古老者’……如果让我亲自写,我能把这两句话扩写成几万字的记叙文。”
这孩子,还是一样的话痨。
郑清脑海闪过这个念头,一时竟忘了接口。
所幸这时,张季信也下定决心,向同伴们做了个靠近一点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只是听说的啊,你们不要乱传……尤其是你,胖子,如果我听到有什么不好的风声……”
“天打五雷轰!我的零食全给你!团团也是你的!”胖子忙不迭咽下嘴里的肉干,举起右手,连发三道毒誓。
或许是为了让同伴们安心,也或许是为了让同伴看到自己的决心,他甚至把手中那支羽毛笔拗断,丢在一旁。
这种干净利索的态度反而令张季信哑口无言。
停了停,他才左右看了看,继续小声说道:“我只是听说,嗯,之前那场战争中,学校有人把黑暗议会那些家伙放进黑狱,导致学校作战计划没有完成成功……石副校长好像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没能更进一步,去了大巫师会议。”
“听说这几个月,学校一直在暗中查找那个叛徒……我猜石副校长现在很恼火,所以有可能让三叉剑的人一块帮忙查。”
“这跟三叉剑有什么关系?”辛胖子小声问道。
“三叉剑现任局长努德是石副校长的学生,也是被石副校长亲手扶到那个位置的。”萧笑简明扼要的回答道。
胖子立刻恍然。
砰砰砰!!
记事板敲击讲桌的响亮声音在整间教室内回荡,几位男生下意识闭了嘴,缩了缩脑袋,以为他们‘妖言惑众’的事情败露了,但旋即,几人反应过来,是班长唐顿在让同学们肃静。
四人默默收拾桌椅,各自安坐。
几乎同时,教室里的吵闹、喧哗也渐渐消失,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投向教室前方噪音响起之处。
讲台之上,天文08-1班的两位班长一左一右,表情严肃。
“安静!”
站在左侧的唐顿再次敲了敲讲桌,停了停,才继续开口:“今天这次班会不属于例会,所以教授不会来,由我与蒋玉同学主持……”
听到教授不会到,教室里刚刚积攒出的几分庄重顿时烟消云散,可以很清晰的感到一股肃穆的气息泄掉了。
“哪个教授?”辛胖子第一个举手,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是姚教授、还是占卜课的易教授、又或者是魔药学的李教授?”
班上关心此事的人不知凡几,闻言一时齐齐鼓噪起来。
唐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重重敲打着手中记事板,大吼道:“安静!!姚教授还是我们的辅导员,如果不想没正式开学就被教授扣分,最好老实一点!”
扯了这张虎皮,教室里的骚动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趁此机会,站在讲台右侧的蒋玉向前一步,环视左右,干脆利落道:“今天班会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收暑假作业,没有交的同学我们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八点钟之前;第二件事,九月一号之前每个人确认自己今年选修的课程,把课表报上来;第三件事有关明天试炼会,相关安排请唐顿同学给大家详细说明。”
“至于期末考试成绩以及新学年公费生名额等结果,在试炼会结束后,八月三十一日晚上的班会上由姚教授亲自告诉大家。”
说罢,她用目光示意了身侧男巫一下。
唐顿没有给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的时间,立刻接口道:“试炼会明天早上九点开始,持续至八月三十一日晚上九点,共计七天整;出于公平考虑,此次试炼地点保密、试炼内容保密、试炼方式保密……”
“都保密你跟我们说个什么劲儿呢!”台下立刻有同学起哄。
唐顿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赧然,但仍旧保持着平素的稳健气质,面不改色继续道:“……集合点位于第一大厅,每个人允许携带空白法书、羽毛笔、朱砂、空白符纸、未调剂的魔药,不允许携带宠物、炼金战偶、护符、法衣……违反相关规定的同学,会在试炼中被提前淘汰,淘汰者期中成绩扣百分之三十,期末成绩扣百分之二十。”
这个惩罚措施一经公布,全体哗然。
“我平时穿的都是法衣,意思是还要我买套新衣服?”
“呵……你也可以不买啊。”
“知足吧!这块观音护符从一岁起就被奶奶挂在我脖子上了,她一再警告说不让我摘下来……你们说学校会不会通融通融?”
“你可以试试,明天问问教授……姚教授明天应该会到的吧?他人那么好,应该会让我们带一两件体己……”
“正因为他是我们的教授,所以更不可能纵容我们违反规则。你带一件护符,他带一沓符纸,试炼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是越改越乱,学校就不应该听那些腐巫的胡言乱语,把试炼会调到大二。其实一切按照旧制,在大一办就挺好的。”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唐顿刚刚说的禁止事项中没有禁止占卜?”
“试炼会肯定有考核占卜的内容,这可是学校里最重要的几门课目之一,怎么可能被禁止?”
“不不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他没有说‘不允许求取外部占卜’,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去步行街或流浪吧找那些大占卜师算一算明天要干什么?”
唐顿公布试炼会相关信息后,教室立刻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自己明天应该怎么做,应该带些什么东西,需要把什么东西留下,还有那机灵的,已经开始琢磨注意事项里的疏漏,看看能不能钻出空子来。
唯一相似的,是所有人都在痛骂制定这些规则的巫师。
两位班长努力平息无果后,果断宣布班会结束,有意见及时反馈,没有意见快点滚蛋。然后由穿着灰色制服的小精灵们抱着一叠早已印制好的注意事项,一张张发了下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辛胖子捏着手中那张仍旧散发一丝油墨香气的注意事项,冲讲台晃了晃,笑中带了几分调侃:“我敢打赌,是唐顿想要在上面多说两句话的……他明明可以一边收作业、一边下发注意事项,然后大家团团坐吃果果……没必要弄成眼下着一团糟。”
郑清毫不犹豫的支持了胖子的观点,一同鄙夷着讲台上那位正被一群人围困的团团转的班长大人。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其他同学的讨论,迟疑着,转身戳了戳正仔细研究注意事项的萧笑:“你觉得去找一位大占卜师靠谱吗?”
“你想知道什么?”
萧笑头也没抬,语速飞快道:“试炼会地点?试炼会内容?还是试炼方式?不用浪费金豆子,这种紧要消息,外面那些占卜师算不出来的……就算算出来了,他们也不敢告诉我们。”
“学校外面没人敢干涉学校的教学工作,”张季信也重新摆出那副严肃面孔,警告的看向左右:“随便越线,轻则会被驱逐出布吉岛,重则还会被学校揪了丢去丹哈格……”
“明明算算男女姻缘、帮学生找找丢失的猫猫狗狗以及作业就能赚钱,何苦与学校过不去呢?”辛胖子也安慰的拍拍郑清肩膀:“所以不要试图在这件事上投机取巧……这是改制后第一次试炼会,或许有漏洞,但学校决不允许钻漏洞。会被杀鸡儆猴……”
话音未落,胖子倏然闭了嘴巴。
与此同时,旁边两位同伴也纷纷正襟危坐,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年轻公费生。郑清立刻感觉自己后颈上的汗毛齐齐竖起。
这是巨大危险迫近时的自然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只是根据众人反应,男生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话锋一转,义正言辞道:“班长们今天传达的会议精神,是宥罪猎队全体成员需要认真总结学习的。淮南的橘子要尝过才知道甘甜还是苦涩,和田的美玉要剖开才知道里面的材质。新的试炼制度刚刚颁行,就认为它不符合现状,这怎么对得起学校那么多巫师的辛劳呢?”
清风徐徐,熟悉的淡香拂过。
郑清顺势回头,适值蒋玉刚刚在几人桌前停下脚步,男生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诧:“诶?我们刚刚还提到你了……”
然而女巫平静的目光让他讷讷着,没有办法继续瞎诌下去了。
李萌抱着毛绒熊,站在蒋玉身后,脸上挂着充满恶意的笑容。郑清呆呆的看着那只毛绒熊,总觉得它的眼神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灵动。
这份略显尴尬的沉默持续片刻。
教室里的熙熙攘攘声也随着许多同学的离去变的轻微了。
蒋玉的目光在其他三位男巫脸上略过,半晌,才轻声问道:“对于明天的试炼会,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萧笑扶了扶眼镜,第一个起身,抖了抖手中那份注意事项,非常果断回答道:“你们这份总结写的非常清楚了……我需要早点回去做相关准备。”
说罢,不待其他人反应,转身就走。
紧随其后,辛胖子也跳了起来——他那种‘圆润’的身材能从狭小的座位间跳出来着实令郑清佩服——语气夸张道:“对哦,差点忘了,我的空白符纸用光了,需要快些去步行街采购……长老,你去不去?”
他非常好心的‘提点’了一下张季信。
红脸膛男巫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后知后觉,但对胖子的眼神却知之甚多,所以虽然心中还有几分迷糊,却也乖巧的站起身,表示‘同去’‘同去’。
郑清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试着拽了拽胖子的衣角,只拽到一片空气。
“等等。”
蒋玉替他把胖子叫住了,但年轻公费生的欣喜只持续了几秒便烟消云散,女巫指了指身旁抱着毛绒熊的李萌,对张季信与辛胖子说道:“你们回去的时候,顺便帮我把小萌送到宿舍,别让她溜去步行街找那几只小狐狸玩。”
说罢,不待李萌抗议,便将她推到两个壮汉之间,同时警告道:“我交代一件事,迟几分钟就回宿舍……希望我回去的时候,你在做该做的事情。”
小女巫闻言,扁扁嘴,抱着怀里的毛绒熊,气咻咻向教室外走去。张季信与辛胖子一溜小跑,跟着她的身后,弓背弯腰,一副狗腿子模样。
直到这时。
蒋玉才回过头,好整以暇,看向正坐立不安的年轻公费生。
“你很不安?”
“没……哈哈……哪有!”
“那你坐在那儿扭来扭去做什么?”
“……凳子上有根木刺,扎到我了。”
“怎么又不扭了?”
“刺儿被我掐断了。”郑清干巴巴的回答着,忍不住又扭了扭屁股,同时伸了伸手脚,做出一副伸懒腰的姿势,表示自己此刻非常轻松自然。
同时,为了化被动为主动,他还非常自然的打量了一番教室里的情况——随着大部分同学离开,教室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除了讲台上还有几位女巫围在唐顿周围外,便只有教室另一个角落,刘菲菲与尼古拉斯在耳鬓厮磨着,小声说着什么。
看到那两位,郑清的眼神仿佛被蛰了一下,立刻缩了回来,重新集中到自己面前的枫木桌板上,同时脑筋飞快转动着,思索女巫找自己的缘故。
所幸蒋玉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她从手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径直放到桌子上,推到郑清面前。
“这是下午去办公楼时,听说我们晚上开班会,李教授让我转交给你的。”女巫轻言细语着,同时又交出几张纸:“此外还有几份代领文件,我一同帮你签了,这是回执……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郑清接过那几份文件,只是打眼一扫,便知晓盒子里装了什么。
是变形药剂。
他最初与这种魔药接触,是为了抑制禁咒之力泄露后侵袭导致的头疾。在那颗禁咒种子未曾萌芽、禁咒之力几乎没有泄露之前,使用这种魔药变形确实非常有效的规避了念子力场剧烈波动时的信息扰动,让郑清很是轻松了一阵子。
但随着他的影子破开二维世界回归,在来自黑暗与星空的幽深目光注视下,禁咒种子在越来越多‘资粮’浇灌中萌芽、成长、乃至最后接二连三爆炸后,单纯的变形咒已经无法确保郑清脑袋的安全了。
所幸前有可以容纳禁咒之力的血符弹,后有先生为他从海妖王‘遗骸’中炼出的小青蛇,此时男巫倒也不虞灵魂深处那颗种子闹什么幺蛾子。
因而这些变形药剂对于此刻的郑清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就像在万炮齐鸣的战场穿着一件防弹衣,除了能给人一点心理安慰之外,用处几近于无——只不过学校并不清楚这点细节,仍旧沿袭固有规则,每隔一段时间便给男巫发放一次魔药。
郑清私下里揣测,倘若他不提交申请,或许这份‘福利’可以一直领到毕业。如果是亚特拉斯某些信念纯净的巫师,或者阿尔法的某些世家豪门巫师,自然可以视这份福利为无物。但对郑清而言,蚊子腿在小也是肉,没道理把它们退回去。
更重要的是,他很喜欢变成猫的感觉。
那让他感到自在。
“你做事,能有什么问题呢?”
郑清将那几份蒋玉签字的报告小心对折后,塞进灰布袋,终于有勇气抬头,看向女巫的面孔——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她了。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明亮,头发还是那么乌黑,皮肤还是那么白皙。微微抿着的嘴唇犹如雪地里的一粒朱果,宽松的制式长袍也无法掩盖那份绰约。
年轻男巫与女巫就这么静静的对视了很久——或者只有几秒、甚至一秒钟,但在郑清感觉来说,这种认真的对视让时间显得格外缓慢,也就异常漫长。
哗啦!
讲台上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打断两个年轻人的对视。旋即是几位女巫的惊叫,郑清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噪音响起处。
原来唐顿抱着作业打算离开教室,却不料一时手滑,作业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蒋玉也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忙。
“他明明可以直接把作业收进储物匣,为什么要抱着走。”年轻公费生状似无意的打着哈哈,小声道:“说不定就是为了让她们几个帮忙哩。”
有了这份猜测,蒋玉倒也不好再过去帮忙。
而郑清及时将话题扯回面前装满变形魔药的盒子上。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水,”
男巫从盒子里抽出一支药水,举到光线下仔细打量安瓿瓶里那清澈的液体,嘟囔着:“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你喝一支不就知道了吗?”女巫哼了一声。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
郑清已经很久没有变猫了,此刻听到女巫的建议后,心底竟油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踩着树干攀爬、在墙头飞奔,还有弓着身子打哈欠的冲动。
他左手下意识缩进袍袖中,掐算了一下时间——今天七月十八,庚申月、壬戌日,不在月初,并非服用魔药的最佳时间,但一个多学期的练习,郑清对变形咒的掌握早已非当初可比,即便不在月初服用,也不会影响变形效果。
啪。
左手掐算还没结束,男巫右手的大拇指就下意识用了点力气,掰开了安瓿瓶的瓶口。
耳边传来女巫的轻呼,郑清抬头,看见蒋玉惊异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但没有最莽撞只有更莽撞——他不知哪一根脑回路搭错,傻乎乎举起手中的安瓿瓶:“你也要来一支吗?”
女巫扬起眉毛,定定的看了他很久。
久到郑清那根脑回路重新找到正确的搭扣方式,让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你的变形药水很多吗?”女巫终于开口。
没有挨揍!
郑清心底重重松了一口气,举起面前的盒子,再一次放飞了自己:“多,很多……没有就去申领……老姚说我有医保,能全额报销!”
“真稀奇,其他公费生没听说有这么高级的医保。”女巫抬手撩了撩耳边的发丝,很随意的伸出手,接过郑清递过来的那支安瓿瓶,左右看了看:
“嗯,隔壁有空着的魔咒练习室吧!”
……
……
片刻之后,主教楼六层最后几间教室里的灯光暗去。
月光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黑、一白,两只猫顺着窗户爬出教室,沿着主教楼细长的屋棱,一前一后向着远处跑去。
月色之下,夜色已浓。
八月二十五日,农历七月十九,中风,天大晴。
宜,搬家、结婚、出行。
忌,开业、破土、安葬。
今天确实是个狩猎的好日子,早上天蒙蒙亮,萧笑就起床,晃醒郑清,想叫他一起出早课。但郑清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沉沉睡去,迷糊着拒绝了博士的邀请。
“他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萧笑一边把一枚玉珏挂在腰间,一边纳闷儿的推了推同样迷迷糊糊的辛胖子。
回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矮个子男巫目光在迪伦的棺材、酣睡的胖子、肥猫以及郑清身上徘徊片刻,颇感无语,最终选择一个人去做早课。
直到早上八点多,萧笑吃过早饭,坐在第一大厅二楼环厅长廊间一条长凳上看完一整本《拉美西斯二世的十二个祭品》,等的快不耐烦时,才看到郑清与辛胖子精神萎靡的出现在一楼空旷的大厅见,正傻乎乎四处张望着。
“这里!”
萧笑叹口气,踮起脚尖努力把身子探出护栏,向下招手:“你们俩上楼!别再下面胡乱晃悠!”
身后两个女巫结伴路过,目睹这一幕,齐齐掩口而笑。
这让萧笑愈发恼火。
所以在与爬上二楼的两位同伴打招呼时,显得很不客气:“不知道几点了吗?九点钟试炼就要开始了,你们这种衣冠不整的模样打算去见谁?你们两个打算每次开学前都让学校给你们一个警告处分吗?”
去年开学前,郑清等人在步行街上与阿尔法学院的阿瑟·内斯一行人发生冲突,最后被学院记了处分,为此付出一个多学期的夜间巡逻惩罚。
只不过今日情形与那天并不相同,郑清与辛胖子也没有打人,只是精神不振与衣冠不整,顶多会被带队老师训斥两句,绝不至于再接个处分。
当然,郑清与胖子不会愚蠢到当面与萧大博士辩驳,两个人一个哼唧着继续狂嚼手中油饼,一个则半眯着眼,连连点头,却不知是在附和萧笑的话还是站在那儿打盹。
这番应对让萧笑感觉一拳砸在了棉花上,顿觉气馁。
他索性转身,径直向楼下走去:“快些走,班上大多人应该都到了……空白法书、羽毛笔、朱砂、空白符纸、未调剂的魔药这些东西都带了吗?”
“带了带了。”
郑清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边含糊答应着,拍了拍腰间灰布袋,一边忙不迭追上小个子男巫的脚步:“……为什么要下楼?”
“因为我们要去第一广场。”
“唐顿昨天不是说在第一大厅集合吗?”
“你也知道唐顿昨天说了什么?”萧笑停下脚步,歪着头,斜眼看向郑清,冷笑连连:“如果不是为了等你们两个蠢货,我也不会在第一大厅等这么久!其他人早就集合去广场了!你们两个最晚!”
郑清被小个子男巫的气势压得缩了缩脖子,咕哝道:“不是才八点多么……”
“你敢不敢八点五十再到?!”萧笑怼在年轻公费生耳边咆哮道。
“基岩其工长喂哈啊哇嗡航饿哦?”辛胖子突然凑过来,乌拉乌拉比划道。
萧笑努力躲开他胖子那张油腻腻的大脸,满脸厌恶:“没人把你当哑巴……把你嘴里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辛胖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大杯豆浆,努力把嘴里的食物冲进肚子里,然后拍了拍肚皮,深深叹口气,才重新开口问道:“既然要去第一广场,为啥还要让我们上二楼?”
萧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原因……就是想让你们多跑跑。”
郑清与辛面面相觑,齐齐叹气。
只不过叹气未止,胖子便轻咦一声,伸手在郑清衣领后捉了一下,诧异道:“难怪博士说你衣冠不整……这是啥玩意?”
郑清回眼望去,只见那胖乎乎的手掌心躺着一个黑白交加的毛团儿,仿佛什么奇异果子似的。
男生愣了半秒,旋即心底大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抓,将那毛团攥紧手里,同时惊慌着用力掸动袍子,似乎担心身上还有其他毛团。
“你似不似傻,为啥不用魔法?”胖子鄙夷着,同时不忘追问:“那是啥东西?看上去有点眼熟啊。”
郑清吭哧吭哧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清洁符,拍在袍子上。
青烟袅袅,细微的魔力波动一扫而过,将郑清身上的长袍清理的干净笔挺,升起的烟气同时也遮住了男巫涨红的面孔。
萧笑冷笑两声,没有插话,只是提醒道:“试炼会不许携带完好的符箓,你别忘了这一点。”
“不会忘,不会忘。”郑清低着头,连连摆手。
“黑色……白色……毛团,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胖子则捻着手指,回忆着刚刚手心里那熟悉的触感,努力思索着。
“速度快点,别让其他人等急了!”郑清一把拽住胖子袍袖,拖着他向第一大门走去,仿佛一瞬间摆脱了之前的萎靡:“我身上还有一个留校察看呢!决不能再被学校处分了!”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
终于让胖子闭了嘴,加快了脚步。
待三人穿过第一大门,来到第一广场,往日熙熙攘攘的广场已然没了平素的喧哗,数个学生方阵按照学院、班级,分列站好,时不时便有几个袍色各异的学生,如郑清三人般,偷摸着钻出第一大门,手脚轻快的向自家班级所在位置摸去。
一群身材高大的黑袍巫师站在所有队伍的最前方,气势沉凝、表情肃穆。郑清没有看到四所学院的院长们,但也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比如九有学院的安教授、阿尔法的查尔斯副院长,等等。
此外,还有一只体格硕大的虎皮鹦鹉,正拍打着翅膀,在半空盘旋绕圈。它伸长脖子,三个脑袋四处张望,用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集合的命令:
“各自以班级为单位集合!”
“自行检查装备……身上有违禁品的,乖乖交到学生处,由专人为你们保管!试炼结束后再取回!”
“此次试炼有伤亡名额!可以自行选择提前退出!”
“不允许中途退出!”
那只三个脑袋的波斯虎皮鹦鹉在场的学生都很熟悉。
作为第一大学学生会主席团荣誉成员之一、连任过十届学生会荣誉主席的三首鹦鹉,年纪比第一大学许多助教、甚至讲师们都大。退休后,它也与学校其他退休的老巫师们一样,择了一个闲职呆在学府里养老。
只不过它毕竟只是一只鹦鹉,没有手脚去临钟湖或寂静河上撑船摆渡;也没有办法负责校园的夜间巡逻;更不可能去管理百草园或者图书馆——倘若它担任百草园的园长,园子里那几窝地龙肯定第一波造反,养在园子里的朱果、黄精之流也必然会遭殃。
一来二去,这只大鹦鹉便成了‘杂务大总管’。
比如学生会招新时,学生会会邀请这位老前辈去现场坐镇,偶尔还要请他唱唱名;再比如校猎会举办时,学校的猎画展、猎曲会也会给这只大鹦鹉下帖子,并留下专门的位置;还有学校里诸多学生社团,纷纷以让这只大鹦鹉担任客卿为荣,它漫长鸟生里在第一大学积累的丰富见识,对许多年轻巫师而言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这一次,学校改革试炼会后,同样邀请这只大鹦鹉担任了现场主持。
而它也确实做的不错,张罗的井井有条。
当郑清按照大鹦鹉的安排去第一广场边缘的长桌前上交身上的符箓、护符以及魔药时,恰好遇到一脸闷闷不乐的李萌,正在她的小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年轻公费生语气轻快的打了个招呼,同时左右张望一番:“就你一个人吗?”
小女巫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他。
郑清不以为意,呵呵干笑两声,老老实实去了一旁上交自己的‘违禁品’。完整的符箓、符弹、护符、甚至包括那块梅林勋章,都被收进一个小木匣里。
“核对无误了吗?”
一只灰皮鹦鹉哑着嗓子尖叫着,然后拍了拍翅膀,抬起一只爪子在身后一揪,从尾巴上揪下一根羽毛笔,然后在桌子上的朱砂盒里蘸了蘸,把羽毛笔递向郑清:“嘶……核对无误就签个字吧!速度快点!长了十个指头的巫师怎么比我们这样的鸟儿还迟钝呢?”
郑清眼角抽了抽,没有与这只灰皮鹦鹉辩论。查看清单无误后,就迅速签字,然后看着灰皮鹦鹉将那只小木匣一口吞进肚子里。
这样的保管流程,确实很让人放心。
回过头,李萌仍旧站在一旁努力发掘自己的小书包。
“还没找到吗?”
郑清满脸和气的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泥奏凯!”小女巫一脸愤愤不平:“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找不到!”
郑清感觉莫名其妙,他招谁惹谁了!
“先等会儿,”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再次问道:“你在找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帮忙……”
“我的墨盒!”
李萌怒气冲冲看向郑清,挥舞着手中的法书:“我书包里只找到朱砂,没有找到墨盒!明明之前表姐说好要帮我收拾书包,但她却回来那么晚,让我自己收拾…”
“李萌!”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喝。
小女巫打了个激灵,立刻闭了嘴,恶狠狠的瞪了郑清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然后用力把小书包搂在怀里,踢踏着小皮鞋噔噔噔向蒋玉跑去。
郑清略感无奈的摸了摸脑袋,缀在她身后,一同向天文08-1班的方阵走去。
当他回到队伍中时,班上同学已经分化成数个泾渭分明的小团伙——这也是学校所支持的,因为试炼会与狩猎相似,在水平接近的情况下,更推崇团体而非个人作战。
萧笑等人便以宥罪猎队为中心聚集起来。
只不过与平日不同,今天这个小团伙中不仅仅有男巫,还多了两位女巫——蒋玉以及李萌。
蒋玉加入宥罪这件事郑清是知道的。
至于李萌,大概率是蒋玉怕她出事所以带在了身边。虽然这样一来,队伍中人数超过五个,不合规矩,但这原本就非正规猎赛,想来是没人在意这点细节的。
郑清归队时,众人正围在张季信周围,一边听他小声进行战术讲解,一边整理各自携带的物资。
他看了看李萌身后的小书包,正打算询问她有没有找到墨盒,旁边辛胖子骤然大叫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巴掌:
“哈!想起来了!”
胖子上下打量着郑清,眼中露出一丝恍然:“我就说觉得熟悉!”
“什么?”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一惊一乍的辛胖子。
“我是说那个毛团,”胖子指指郑清,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那是猫吐的毛团对吧!团团经常吐到我床上……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
但旋即,他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但为啥是黑白两色的呢?团团没有黑毛啊……”
郑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法书,琢磨着如果他用力把这本书塞进胖子嘴里,不知道能不能堵住他那张臭嘴。
萧笑扶了扶眼镜,瞟了其他人一眼。
张季信完全不知道胖子在说啥,挠挠头,一脸茫然;蒋玉面无表情的帮李萌梳着辫子,只不过看小女巫龇牙咧嘴的模样,班长大人手劲儿应该不小。
“宿舍还有一只黑猫,你忘了吗?”萧笑默默提醒道。
“那也应该是纯黑色的毛团呐!”胖子歪着头,看向郑清,眼中露出几分困惑:“……但之前那个毛团里还有白毛,总不能黑毛上的黑色素被消化掉了吧。”
“废话少说!”郑清用力一拍法书,低吼道:“现在是开会时间,不是让你们闲聊的时间!”
张季信连连点头称是。
“哦,我知道了!”胖子再次惊叫着,一把抓住郑清的肩膀:“说,你是不是给团团舔毛了?!!”
“我知道白……啊!”李萌惨叫一声。
众人回头,恰见蒋玉一面抬手表示抱歉,一面努力维持不苟言笑的表情:“不好意思……刚刚不小心,手重了一点。”
她那表情,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模样。
李萌捂着脑袋,扁着嘴,眼泪花花,不敢指责表姐失职,却飞起一脚,踹在辛胖子腿上:“就你话多!让你多嘴!”
胖子一边小心躲避着,一边大感晦气。
他招谁惹谁了。
“嗵!!”
沉闷而又雄壮的鼓声骤然响起,回荡在空旷的第一广场。场间原本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郑清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
八点四十五分。
距离试炼会开始只剩最后一刻钟。年轻巫师下意识松了口气——这点鼓声证明学校不会把他们两眼一抹黑丢进那所谓‘试炼场’中,不管是临行前加油打气,还是祝祷祈福,终归比一句话不说更让人心安。
抬起头,透过缝隙向前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银发披肩的老巫师正越众而出,手执齐肩高的法杖,站在所有黑袍与灰袍巫师身前,停在众多学生方阵面前。
是阿尔法学院的查尔斯教授。
郑清对这位老巫师印象深刻,去年入校时,就是这位老人在第一广场与第一大厅迎接他们这些新生。同时,查尔斯教授也是阿尔法学院的副院长,虽然不是大巫师,但熟于庶务,学校的很多活动都会由他领导主持。
“嗵!嗵!!”
“嗵!”
又是几声沉闷的鼓点。郑清循声望去,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那些大鼓的位置。环绕第一广场周围,每一次鼓声余音下,都会有一面数米高的大鼓缓缓浮现,悬于虚空之中,又有数杆大旗环绕左右,或红或金,或蓝或白,不一而足。
如同巨兽大腿骨模样的鼓槌凌空而舞,在虚空中勾勒出一片片简练的线条,依稀是古代巫师们狩猎的画面,空气中弥漫着一片古老而又苍茫的气息。
三通鼓后,查尔斯教授举起手中的法杖,披肩银发无风自扬,鼓声自息。
郑清微微眯起了眼睛。
倒不是他对这位阿尔法学院的副院长有什么意见,而是查尔斯教授举起手中法杖的时候,恰逢天空中太阳升至他脑后的位置——这或许只是巧合,但郑清更相信这是学校早已安排好的仪式。
刺眼的阳光下,查尔斯教授的面孔、乃至身形都显得有些模糊,但却将他的身影衬托的格外高大。与之相反,稍远一些华门之上的校徽却在朝阳下显得格外璀璨。
年轻巫师心底升起一丝明悟,或许这一幕就是为了淡化主持者的身份,而强化学校或者团体的概念。
“我是查尔斯教授。”
台前,老巫师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清晰回荡在每一位同学的耳畔:
“欢迎参加第一大学的新生试炼……虽然你们已经不是一年级的新生了,但在我们、在学校的老生、以及你们那些已经毕业的前辈们看来,你们仍旧是一些新生。”
“一如三百年前的今天,第一大学与巫师联盟以及联盟内数十支大猎团达成的协议中所说的那样——勇敢、无畏、还有团结,直面最真实的猎场,接受信念与鲜血的洗礼,年轻的巫师才能真正成长起来。”
“这原本应该是你们在成为真正的第一大学学生之前就该经历的试炼!”
“嗵!!”
沉闷的鼓声骤然响起,似乎在为查尔斯教授的这番话画一个句号,提醒他注意时间,不要过度沉湎于厚重的历史;又像是在提醒队伍中某些心不在焉的学生打起精神,不要走神。
台前的老巫师沉默片刻,话锋顿转:
“每一位站在这里的年轻巫师都是勇敢的,一如你们的父母,以及你们父母的父母。漫长历史给予你们的,除了祖先们的智慧外,还有凝聚在血脉中的精魂——像祂们一样伟大、像祂们一样无畏、像祂们一样忠于第一大学,乃至联盟全体巫师们的利益!”
“我不能保证你们的未来一帆风顺。”
“但我可以确信,你们的未来一片黑暗——因为在你们的面前,有无数凶残的妖魔、有无尽迷人的诱惑、有磨难、有艰险、有分歧,最后一点格外重要,因为分歧不仅仅出现在你们与妖魔之间,还出现在你们与自己的同伴之间——而每一位能够闯过那些黑暗的巫师,都会像我头顶那轮太阳一般璀璨!”
哗!!
台下众多学生情不自禁的鼓起巴掌,感觉这老头儿的话讲的真是棒极了。尤其最后,他抬手指向那轮太阳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能感觉那就是自己的目标,自己也能变成太阳。
“不愧是阿尔法学院的哈。”张季信在一片掌声中撇撇嘴,满脸不屑:“感觉那个学院每个人都善于蛊惑人心——就像瑟普拉诺。”
郑清暗自发笑。
自从瑟普拉诺击败弗里德曼爵士成为新一届‘奥古斯都’后,郑清越来越频繁的从张季信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这大概是受他哥哥的影响。
但有一点,红脸膛男巫说的很对,查尔斯教授不愧是阿尔法的人,在这里,面对第一大学全体学生的讲话中,竟然还若无其事的谈及‘血脉’之类的字眼儿,简直令人佩服。
适应光线后,郑清可以清晰的看到,查尔斯教授身后几位老巫师脸上正露出不满的表情,有几位甚至公然交头接耳起来。
讲台上,查尔斯教授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如潮的掌声顿时消散。
“你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分歧、威胁以及矛盾的年代!”
他稍稍提高声音,加快了语速:“妖魔们凶残、野蛮,旧神们混乱、疯狂,黑暗中还有无数阴影蠢蠢欲动,而学校需要你们学会面对这一切!需要你们迎接即将到来的这一切!”
“像迎着风暴飞翔的海燕那样迎接!”
“像扎根沙漠的红柳那样迎接!”
“像跃击龙门的虬蛟那样迎接!”
掌声又有响起的冲动,但教授立刻果断抬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将刚刚涌起的稀稀拉拉的声音压制了下去:
“试炼,就是你们迎接这一切的预演。在试炼场,你们能够依靠的只有手中空白的法书、笔墨、朱砂以及你们的同伴。”
“好好感受这节课,感受活着的意义,然后从中寻找真正的力量。”
“这是你们学习的开始。”
“梅林保佑你们。”
“我们祝福你们。”
“嗵!嗵!”
“受禄于天,保右命之!”
在查尔斯教授举起手中法杖,说完最后两句话后,环绕第一广场周围的数十面大鼓齐齐震响两声,与此同时,站在教授身后的黑袍与灰袍巫师们也举起手中法书或者法杖,念动祝福的话语:
“受禄于天,保右命之!”
金色的咒光伴随着阳光,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让人一时分不清哪些是阳光、哪些是咒光。但从心底涌起的振奋与勇气却是真实不虚的。
感受到这份鼓舞,九有学院的学生们纷纷稽首,阿尔法的学生齐齐鼓掌,星空学院的蓝袍子们疯狂跺脚,而亚特拉斯的修士则低下头,与台上教授们一同祈祷。
郑清低头稽首时,耳畔听到有同学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所以,试炼会到底是让我们干嘛?”
“听上去跟狩猎差不多吧……”
“我听我哥说,他们原来试炼就相当于野外生存……当时他们被丢到沉默森林深处,那里的木头像是泡在水里,连流火咒都点不着,害的他们吃了一个星期的生食,回来后在校医院检查出一肚子寄生虫。”
“真惨……不知道这次改制后,我们的试炼会是什么样的。”
“放心,这次我带了火油,就算是水都能给它点燃!”
“火油算违禁品吗?”
“我找那只大鹦鹉确认过,不算的……”
郑清忍不住歪了歪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话,但目之所及,俱是宽袍大袖,仿佛晾衣杆上飘摇的布幔,竟什么都看不清。
便在着一歪一愣神的功夫间,稽首礼便已结束,同学们纷纷重新站直身子。与此同时,台前诸位黑袍与灰袍再次举起手中法书:
“应田县鼓!箫管备举!”
咒光流转,于半空中勾勒出一架架乐器的影子,郑清余光一瞥间,便看见大鼓、簧管、编钟、铜磐、木笛、长琴、金铃、竹筒、牛角、长短号等数十种乐器,挂在天空,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还没等他数轻天上到底有多少种乐器,便听台前再次齐齐吟道:
“既备乃奏!”
“鞉鼓渊渊,奏鼓简简!嘒嘒管声,穆穆厥音!既和且平,依我磐声!喤喤厥声,肃雍和鸣!”
伴随着咒语声,众多乐器齐鸣,天地间顿时淹没在一片令人茫然的音乐中。
是的,茫然。
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过于华美繁杂的音乐,反而令人无所适从。
郑清可以感受到那些音乐很好听,似乎悠扬、又似乎清越;带几分婉转,却又整齐雄壮;初听时嘹亮高亢,细听却又如靡靡之音——音色如此混杂却又如此动听,以至于郑清甚至感觉灵魂深处那颗萌发的种子,似乎都在音乐中微微颤抖。
音乐声中,台前诸位黑袍与灰袍们的祝祷并未中止,声音反而显得愈发嘹亮、高亢: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顾予烝尝!”
“先祖是听!”
“来假来飨!”
“降福无疆!”
……
……
“清醒点,胖子,跟上前面的队伍!”一个略显焦躁的声音骤然响起,在天地间华美的音乐声里显得格外突兀,旋即,郑清感觉自己的袍袖被用力扯了一下:
“还有你,跟上!”
郑清一时不察,险些被拽了个趔趄。
回过神,他才注意到周围的同学们正在助教们的指挥下,排成一列列整齐的队伍,向广场尽头跑去。
放眼望去,宛如一条条觅食的蚂蚁。
拽他的也是个熟人,天文08-1班实践课的老师,希尔达助教。只不过与平素打扮不同,今天希尔达助教脸上、袍子上的铜钉铜扣铜环少了许多,这让他看上去有点陌生。
“去哪儿?”郑清跟着队伍跑了几十步,才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也不需要回答。
因为跟着队伍来到广场尽头,一拐角,郑清便看到一排排低矮小门。门前站着一位位高年级学长,正催促着列队而来的二年级生们按序入门,门楣上挂着不同班级的号牌。
“试炼牌!”门口的老生拦住晕晕乎乎的郑清,凑到男生耳边,声音很大的喊道:“没有牌子不能入内!”
郑清感觉自己真的快聋了。
他在灰布袋里摸了好一阵子,才翻出自己的牌子,递了上去。
微光闪过,确认了男生的身份。
“祝好运。”
老生交还铜牌,安慰的拍了拍郑清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进门,随即转头向旁边另一位老生抱怨道:“学校太折腾人了……我感觉回去后需要好好洗洗耳朵。”
“赚点辛苦学分啦。”另一个声音回答着,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郑清没有听清,因为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变得滋滋啦啦,仿佛坏掉的收音机。
不论第一广场上回荡的音乐,还是老生们的交谈,亦或者希尔达助教的呵斥,纷纷变得稀碎。
直至他跨过门框,进入窄门,原本充斥耳畔的噪音才消散一空。仿佛溺水后吸到了第一口空气,又像是梦魇后真正醒来,郑清终于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声音也能这么折磨人。
男生手拄着膝盖,左右张望。
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正喘着粗气。
“不要堵在门口,自己找个位置先坐好!”希尔达助教用力推了年轻的公费生一把,厉声喝道:“座位上有安全带,系紧了!”
郑清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一间狭长而又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左右墙壁上不知为何,挂着许多粗大的绳网,仿佛一张张渔网;头顶两排蜡烛,倒悬天花板下,吐出一朵朵明亮的烛火;两侧靠墙各有一条宽大的条椅,坐上去有点硌屁股,摸上去触感冰冷,仿佛金属;空气中则弥漫着黄油与金属生锈的味道,让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厨房还是炼金工场。
宥罪猎队几位猎手按照助教的意见,顺序坐在长椅上,系紧身后的安全带。胖子与张季信坐在最外侧,李萌与蒋玉坐在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