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清大学生涯第一学年快要结束之际,爆发于黑狱世界的战争,对这座原本已经沉沦黑暗与死寂的世界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巫师与妖魔盛大的血肉献祭,再加上一位古老者以及数位传奇的诞生,为黑狱世界带来了一轮充满活力的魔力潮汐。
当战争结束,由爱玛教授与巨鸟席兹的真身化出的两轮太阳先后离去后,高举星位跃出命运之河的海妖王,在黑狱世界的天空留下了一抹深刻的痕迹——以海妖王那颗蓝星升起时的影子为中心,一颗自然孕育的‘太阳’于虚空中缓缓诞生。
虽然现在它还只是一抹淡蓝色的虚幻影子,却已经能像一轮月亮般照亮整座世界。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随着那位新晋古老者的缓慢复苏,这轮‘太阳’的光芒会越来越璀璨。
新的太阳牵引着勃发的潮汐,从外而内,改善着黑狱世界原本近乎死寂的状态,仿佛旱地的春雷与细雨,滋润了干涸的世界。
新的循环开启。
新的生命也因此重新出现在世界。
但归墟世界之所以被称为归墟,并非只因为它失去了太阳,也不是一两轮活跃的魔力潮汐能完全拯救的。在早已荒芜的世界深处诞生的诸多怪物,仿佛趴在大树身上的藤蔓与虫子,遮蔽着大树的光照、在它身上蛀出一个又一个洞穴,时时刻刻侵蚀着世界赖以生存的基底。
比如诞生于死气郁结之处的腐覃,仿佛水泵般抽吸着天地间的魔力,产生腐蚀世界晶壁的毒瘴;再比如随着那场大战溃散开的食人魔部落,在涌动魔力与充裕死尸的帮助下,迅速发展壮大,仿佛蝗虫般在新世界蔓延开来。
还有最可怕的,在梳理地脉时因为吞噬扭曲地气而转化为一种类神孽生物的地龙,它们仿佛毒药般渗透进大地深处,仿佛黑洞般吞噬着新诞生的魔力,所过之处荒漠肆虐,寸草不生。
“……魔力潮汐涌动过程中逸散的气机对普通巫师很有好处,而这些害虫又都是必须清除对象。所以学校最终把这里选定为你们的试炼场。”
凡尔纳老人指着羊皮纸清单最上面的几个名字,简单总结道:
“击杀神孽地龙可以消弭扭曲的地气,清理腐覃、猎杀食人魔可以让世界更加健康……对于二年级的学生来说,这些都是非常好的试炼对象。”
“这轮魔力潮汐会持续数年。在它涌动的最初阶段,也就是现在,逸散的气机质量最高。”
“感受它们、引导它们、把握住着难得的机缘,可以让你们更快积累魔力、变得更强。不要浪费学校送给你们的机缘。”
老人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水。
帐篷内一片寂静,除了年轻巫师们细微的呼吸声,便只有帐子外隐隐传来的乌鸦,不厌其烦的聒噪不休。
一只饥饿的灯火虫扑簌着翅膀,从帐篷顶落下,绕着灰袍老巫师的肩膀晃晃悠悠转了几圈,最终落在他那花白的胡子间,吮吸着挂在他胡须上的几滴茶水。
它鼓着肚皮,缓缓闪烁起黯淡的光芒。
仿佛是为老人的这段解释画了一个句号。
李萌搓搓手指,踮了踮脚尖,盯着那只肥硕的灯火虫,似乎想把它捉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凡尔纳老人果断捻了捻胡子,将那只乱爬的虫子捉住,丢给小女巫,避免自己的胡子遭殃。
这个小插曲也令沉浸在黑狱变故中的几位年轻巫师回过神来。
“所以说,我们不需要进行弗列克准备,是因为我们经历了黑狱世界转变最关键的节点……也就是海妖王进阶的那段时间。”
说到这里,郑清瞥了一眼仍旧活蹦乱跳的小女巫,顿了顿,突兀的问道:
“那她怎么办?”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没头没脑。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几位同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都知道男巫这句话的意思。
李萌是这支小队中唯一没有黑狱战争经历的成员,这意味着她必须花费一段时间进行弗列克准备。
“我跟小萌呆在营地,帮你们调配一些魔药。”蒋玉立刻回答道:“你们可以商量着先探索一两处区域……”
“适合四个猎手的探索类战阵不多啊。”张季信抱着胳膊,眉头皱的老高。
“我不需要你陪!”
李萌突然用力甩开蒋玉的手,绷着小脸,难得露出几分严肃与认真:“我马上就要读大二了,难道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吗?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
小女巫这番略显强烈的反应不仅出乎蒋玉的预料,而且令其他几位男巫也大感震惊。郑清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有勇气反抗蒋大班长的安排。
他忍不住悄悄冲李萌同学竖了竖大拇指。
蒋玉狠狠的瞪了男生一眼,又看看自家表妹,脸上露出一丝踟蹰。
察觉到女巫的担忧,凡尔纳老人轻咳一声,宽慰道:“营地的安全无需担忧……我、司汤达,还有其他几个老家伙会留在营地,帮你们做一点后勤工作。比如提供一处安全暖和的地方睡觉,或者煮点鹰嘴豆让你们垫垫肚子。嗯,你把我们当成游戏世界里那种发布任务的NPC就行……”
“你们也玩电子游戏?”郑清顿时睁大眼睛。
其他几位同伴,除了萧笑外,都一脸困惑,显然不太明白老人与郑清提到的那些名词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我玩。”
凡尔纳老人语气温和的纠正道:“我只是看着年纪比较大,实际上我都不到一百岁……像我这样年纪的巫师,或多或少总有点奇奇怪怪的爱好。”
“打游戏一点也不奇怪。”郑清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对巫师来说很奇怪了。”老人捏了捏胡子,选择终止这个话题,转头看向其他年轻人:“在出门之前,我需要提醒你们这些年轻人,这里不是猎场,而是真正的异世界。安全比任务更重要。”
“正常队伍可能需要浪费一天的时间进行弗列克准备,但你们,我觉得可以稍稍休整一下就出门。”
“这是个巨大的优势。”
凡尔纳老人提及的优势,在接下来的试炼中得到充分印证。
当天文08-1班的其他同学进行弗列克准备时,宥罪猎队五位猎手已经走出营地,开始他们的探索之旅了——当然,在第一天的时候,李萌同学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营地,一边为队友们调配常用魔药,一边吭哧吭哧一天四五顿吃凡尔纳老人煮的鹰嘴豆泥。
通过食物来适应新世界的环境,是最古老也是最安全的弗列克准备方式。
在随后的六天时间里,郑清带着他的猎队以每天完成一个项目的速度扫荡着地图上标注的那些未知区域,由易至难。因为有先发优势,每一次他们总比其他人选择的区域风险要低一些,基础探索任务完成速度相应就更快一些,也因此有更多时间休整、有充足的时间完成额外的试炼任务。
这形成了一种非常有利的正向反馈。
到了八月二十九日,试炼会的倒数第二天结束时,宥罪猎队六位年轻巫师试炼牌上的积分,已经从第一天结束时的六十分一路上涨到平均一百五十分,牢牢占据着总积分榜第一名的位置。
这其中,除了李萌,其他五人几乎每天都能拿到十分的基础项目,只是在奖励分数上稍稍有些差距。
比如试炼第二天,辛胖子用自己调制的魔药清理了一窝邓氏白蚁,得到了五分的额外奖励;试炼第三天,张季信打碎了一头缚地灵,拿到了八分的额外奖励;还有郑清与蒋玉,在试炼第五天的傍晚,联手净化了一片茂盛的腐覃,每人得到了十分额外奖励。
李萌因为初落地时分数较其他人就低了一分,然后又浪费了一天时间进行弗列克准备,所以到试炼结束前一天的时候,她的总分堪堪达到一百二十分。
与某些倒霉蛋相比——比如出舱后就一头扎进雷云层的段肖剑——李萌同学的这个分数已经足够令人满意,但与自家人相比,这个分数就稍显逊色,。
正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因此,试炼第六天结束后,小女巫一直板着个脸,看每个人时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就连蒋玉给她煮了一碗甜丝丝的甘草豆泥,也没能让她心情好一点。
“豆泥、豆泥、豆泥!”
李萌用木勺戳着盘子里的晚餐,同时恶狠狠的瞪着郑清,似乎正在用刀戳对面那不知羞耻的渣男,嘴里嘀嘀咕咕的抱怨着:“一天到晚都是鹰嘴豆泥……就没有别的吃食了吗?”
“食尸鬼的后颈肉倒是挺有嚼劲儿,但你不吃呐。”
郑清被她盯的浑身发毛,下意识扭了扭屁股,仿佛凳子上长了几根硬刺儿:“还有炸蜘蛛、沙虫酱……黑狱里能找到吃的就不错了,要知道,我上一次来黑狱的时候……”
“你上一次来黑狱看到那些囚徒只能吃骨头渣子。”
李萌翻了个白眼,提前帮郑清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末了,戳着盘子里的豆泥,鄙夷道:“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一百遍了。”
“萌萌!”
蒋玉警告的敲了敲手中汤勺:“虽然已经完成了弗列克准备,但持续食用当地食材,能加强我们与这座世界的联系,对这次试炼非常重要。不要闹小脾气!”
小女巫撇撇嘴,终究不敢继续呛声,低头开始闷头吃起了自己盘子里的豆泥,只不过她的勺子仍旧戳的咣咣响。
郑清悄悄松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只竹签,签子上戳着一只烤的焦酥泛着油光的大蜘蛛。
“你要的炸蜘蛛。”胖子不知是耳残,亦或者只听了一小部分,以为郑清想要一只炸蜘蛛:“沙虫酱没有了,倒是还有点腌的白蚁蛋,要不要来点儿?”
邓氏白蚁有毒,而它们的蛋经过腌制后有一种奇特的鲜辣味儿,搅在鹰嘴豆泥里格外下饭。
郑清从谏如流,不仅给豆泥里搅了一勺,甚至那只炸蜘蛛上也抹了厚厚的一层。
正打算继续自己的晚餐,却发现胖子仍旧在一旁眼巴巴的瞅着自己。
“又干嘛!”年轻公费生无奈的放下手中竹签,叹了口气。
胖子眨了眨眼睛。
“你的那条小蛇呢?不放出来透透气儿吗?”他乐呵呵的搓了搓手,一副我帮你照看一会儿的模样:“……毛豆被赶走后,我们就剩它一只宠物了。”
学校举办的试炼,禁止携带宠物、炼金人偶等任何可能会额外提高学生魔法能力的东西,但却没规定如果有宠物自行找寻到主人并跟了上来怎么办。
毛豆是一只拥有廷达罗斯猎犬血脉的狗子,因此能够藏在角状时空的缝隙间,躲过学校的探查。
所以,当试炼会开始的第二天清晨,这只灰扑扑的狗子喵喵叫着在帐篷里乱蹿后,不仅宥罪猎队几位年轻巫师,就连负责这处营地的凡尔纳老人也目瞪口呆,全然不知这只没有惊动警戒魔法的狗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一番紧急联络并讨论后,无辜的郑清同学保住了自己可怜的分数,但毛豆却被恼火的营地负责人捉走,丢回了学校。
至于胖子提到的小蛇,就是藏在郑清耳朵里的那条小青蛇。
试炼第一天,几位年轻巫师毫发无损的穿过雷云层后,胖子就对郑清使用的手段异常好奇,发挥记者的天性,各种试探追问。
郑清也有心与大家通个气儿,索性在探索第一片未知区域的时候,将那条小青蛇放了出来,与宥罪猎队的猎手们见了个面。
当然,他肯定不会告诉队友们这只小青蛇的真实身份——倘若他敢亮出这条小青蛇是海妖王进阶前真身未曾彻底磨灭的一丝精气所化,那么他必须向同伴们解释更多。
有时候秘密太多真的很麻烦。
每一个遮掩真相的谎言都必须用更多谎言掩盖。如果不想继续撒谎,那么保持沉默才是唯一聪明的做法。
言归正传。
胖子虽然不知道小青蛇的真实身份,但它那漂亮的异色眸、以及周身弥漫的奇异魔力,都令他格外痴迷,以至于天天缠着郑清,想要多看几眼。
胖子是喜欢小动物的。
否则赖在403宿舍里的那只猫也不会把胖子的床铺当成自己的行宫,把胖子的脑袋当成自己的小窝。
但并不是所有小动物都像团团那样无害。
最起码,呆在郑清耳朵眼里的那条小青蛇就不是好相与的家伙。此刻,听到胖子又一次开始痴缠,想要与那只青蛇玩闹,年轻的公费生立刻板起面孔,警告般的瞪了他一眼:
“你想我的积分被扣光吗?毛豆那件事还没彻底过去呢……而且那条蛇也不是宠物,不好惹,小心它把你骨头咬碎……”
呼啦!
帐篷门帘掀开,凡尔纳老人裹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什么把骨头咬碎?”老巫师抖了抖身上的寒意,捕捉到男巫的只言片语,笑呵呵问了一句。
郑清恶狠狠瞪了胖子一眼,旋即回身,对凡尔纳老人打了个哈哈:“我们在说那群突然出现的食人魔……如果不小心被它们抓住,会把我们的骨头咬碎。”
旁边立刻传来李萌的嗤笑声。
郑清面不改色,态度真诚,全然不像个说瞎话的模样。
凡尔纳老人也未在意这些细节。
“唔,”老巫师大踏步走下台阶,来到距离餐桌不远处的地图前,看着已然清朗了许多的地图,目光最终落在距离营地不远处一小块漆黑阴影上:“确实有点麻烦?”
宥罪猎队几位年轻巫师纷纷起身,离开餐桌,来到老人身后。
李萌倒是也想丢下手中餐勺,但被蒋玉用目光制止了,不得不继续坐在餐桌后,一脸苦大仇深的对付面前的晚餐。
凡尔纳老人所指的地图上那一小片漆黑区域,是宥罪猎队试炼第二日所探索的区域。原本颜色并不深重,近乎灰色,藏在那片区域最麻烦的是一窝邓氏白蚁,辛胖子用了半个小时就调制出非常出色的杀虫剂,宥罪猎队只用了一上午便完成了当天的试炼项目。
但仅仅隔了四天,在试炼结束前倒数第二天傍晚,当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结束最新项目,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地后,却接到一个糟糕的消息。
他们在第二天清理探索过的区域里莫名出现了一群食人魔。
因为那片区域距离营地不远,紧邻交通要道,给往来的巫师们造成很大的麻烦,再加上食人魔危险程度与邓氏白蚁不可同日而语,原本已经变成白色的区域瞬间被涂得漆黑,仿佛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周围干干净净的地图上。
相应的,营地间也传出了一些不太好的流言,隐约在怀疑郑清等人在试炼项目中作弊。因为去年校猎会新生赛的风波,这些流言很是获得了一些市场。
这也是晚餐时郑清等人心情都比较糟糕的缘故。
“委员会怎么说?”
郑清看着老巫师高大的背影,忍不住出声询问。
凡尔纳老人之前出门就是参加试炼管理委员会的会议,讨论已经清理过的区域再次被污染应该如何处理。
“大家意见分歧都很大。”
灰袍巫师回头看着眼巴巴的公费生,并未故弄玄虚,而是简单介绍道:“有的人觉得这属于你们没有完成任务,应该重新清理,但两次清理只能计入一次任务;有的人认为这是你们工作不认真,不仅需要再次清理干净,而且要扣分;还有人认为那些突然冒出的食人魔属于占卜之外的害虫,况且前后两次地图显示风险度截然不同,不该一概而论……”
“最后结论呢?”李萌不知什么时候丢下餐勺,踩在椅子上,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老人的一个又一个‘有的人’,急吼吼追问。
蒋玉回头一看,顿时大怒,免不了又是一通鸡飞狗跳。
凡尔纳老人没有在意小女巫的失礼,笑了笑,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委员会最后提供了两个方案。一个,认可你们之前完成的项目与得分,不需要你们清理那些食人魔,但会在最终任务总结时酌情扣掉一些分数……如果接受这个方案,你们明天还能接新的任务。”
“另一个,那些食人魔仍旧由你们处理,不会扣分,而且猎杀的食人魔依旧能获得额外积分。如果接受这个方案,意味着你们明天肯定没有时间领取新任务了。”
明天就是试炼最后一天。
风险低、探索简单的区域早已在前面六天的试炼中被清理一空,余下的区域或者地形复杂、或者受到严重污染、或者有危险魔物盘踞,总之没有一个易与之地。
就连今天,郑清等人领取的任务也费力九牛二虎之力,从早上一直忙碌到晚上才勉强完成。用张季信的脑子都能猜到剩下的区域有多难。
“就选方案二吧。”
辛胖子给嘴里塞了一只烤蜘蛛,第一个给出了自己意见:“相对于风险更高的未知任务,我宁肯面对一群傻乎乎的食人魔。最起码今天晚上我可以提前调配一些能对付食人魔的软骨散。”
“而且那么大的食人魔部落,肯定有双头食人魔。”张季信紧了紧手上的拳套,赞同着胖子的意见:“我记得那张单子上,最低阶的双头食人魔积分都有五分……”
“以我们现在的总积分,只要不扣分,就保持对第二名的压制。”萧笑虽未明确表示自己的意见,但偏向也很明显:“继续冒险探索新未知区域的边际收益已经非常低了。”
然后郑清看向蒋玉。
“那片区域是我们探索的,”女巫看着年轻的公费生,轻声说道:“我们相信它是干净的,就有责任确保这份干净……最起码,在我们离开之前。”
郑清轻嘘一口气,收回目光。
立刻,他的身后响起小女巫不满的嚷嚷:“你还没问我的意见呢!”
男巫连忙回过头,诚恳的看向李萌同学。
小女巫抱着胳膊,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才郑重其事回答道:“我选择方案一!食人魔太臭了,大家最好离它们远一点……”
郑清没有听完小女巫的分析,果断回过头,看向凡尔纳老人:
“投票结果,五比一,我们选择方案二。”
第二天出发时,李萌仍旧有些郁郁不乐。
她还是不想与那些臭烘烘的食人魔们打交道。
“昨晚没休息好?”郑清看着表情郁郁的小女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一会儿跟紧你姐,不要走神……食人魔的石头砸的很准,小心脑袋开花!”
小女巫忧郁的看了他一眼。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她左右瞟了瞟,故作神秘的压低嗓子,声音因为飘忽不定而显得有些缥缈:“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梦,我看到死亡、乌鸦、枯萎的大树……”
“你没有目击者天赋的,对吧。”郑清打断小女巫的呓语,确定了一下。
李萌假装没有听见男巫的质疑,继续用那做梦般的语调嘀嘀咕咕道:“唯有远离,能够规避死亡……那乌鸦的叫声里,夹杂着风吹来的砂砾,荒芜、干燥,一直沁入我的肺里!”
郑清不知道‘干燥’这个词是怎么跟‘沁’这个字联系在一起的,就像他不知道李萌同学今天早上发的这股神经是真的单纯讨厌食人魔,还是某种对她表姐意志的反抗。
年轻的公费生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掸掉小女巫肩膀上沾的几根蛛丝。
“首先,没有人会死。”
他很肯定的说道:“呆了这么多天,你应该明白过来了,学校之前那些话都是吓唬我们的。其次,幻梦境我也是去过的,我可以告诉你,梦境里有很美好的景色、也有很可怕的故事,但它们就像肥皂泡一样脆弱。最后,真正重要的事情都是当我们清醒的时候,发生在现实世界。”
说着,他一把扯开帐篷帘子,一股属于清晨的寒意迎面扑来,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寒战。郑清缩缩脖子,回头看了小女巫一眼,补充道:
“比如现在……清醒一点了吗?”
“谢谢,清醒多了。”小女巫硬邦邦的回答道,显得格外有礼貌。
帐篷外,宥罪猎队的占卜师已经在营地边缘的土坑里烧起了一小堆干草,青白色的烟气搅拌在淡淡的晨雾中,显露出一种扭曲的活跃。
蒋玉抱着法书,站在萧笑身后,正仔细观察土坑里升腾起的烟雾的形状。她的肩头裹着一件红黑交加的大方格披肩,长发都拢在披肩里,清早的阳光涂抹在她的发梢与披肩上,仿佛一层香甜的橘子果酱。
郑清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女巫回头看了一眼,冲男巫点点头,然后又向李萌招招手,示意站到她身旁。郑清若无其事的跟了过去。
李萌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向郑清:“你不相信我的梦,却相信他烧的这堆草?”
这两者之间有任何可比性吗?
郑清忍住吐槽的冲动,沉吟片刻,最终在蒋玉疑惑的目光中轻咳一声,含糊回答道:“一位伟大的巫师曾经说过‘强者不会屈从于命运,而是让命运环绕着祂’,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我们不应该屈从于梦境的恐吓,但也不能无视命运的示警。任何时候,多一些准备总是不会错的。”
“我不是强者,只是个小弱女子。”
小女巫显然对实践‘伟大巫师’们的箴言偈语没什么信心,伸手指了指土坑:“就像四眼儿那样?”
“你应该叫他‘博士’或者‘萧大博士’。”郑清耐心纠正道。
“博士在干嘛?”辛胖子腆着肚皮,剔着牙,晃悠悠挤出帐篷,走了过来:“不是说七点之前出发吗?现在都六点五十了。”
“长老已经提前打探去了,”萧笑仍旧蹲在土坑边,一边用细长的草棍捅着坑里灰白色的余烬,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如果你起床早一点,吃饭快一点,就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胖子径直忽略博士语气中的不满。
他蹲在土坑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些余烬,捡起一根草棍,在灰里戳了戳,然后皱了皱眉:“骨头呢?你这是烟雾占卜?”
“不完全是。”萧笑终于回头,看向胖子——他眼中的瞳仁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片颤抖的眼白:
“这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通过燃烧蓍草、檀香、或者涂抹精油等方式,刺激巫师们的感官,捕捉一闪即逝的某些幻象。比甲骨或者烟雾占卜的结果更准确,但对占卜技巧的要求也更高一些。”
“也就是说掌握这种占卜方式的巫师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好好享受spa了,对吧。”郑清莫名开了个脑洞,下意识为萧大博士默哀了一下。
“spa是什么?”李萌好奇的踢了郑清一脚。
郑清眉角一跳,打了个哈哈:“哦,白丁世界里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治疗方式……完全比不上巫师们调制魔药。”
蒋玉垂着眼皮,仔细端详着蓍草燃烧后的烟雾,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这些无趣的闲聊。
“有观察到什么风险吗?”郑清话锋一转,果断将大家注意力转向猎队占卜师:“你在这里看很久了吧?”
“暂时没有……”一句话没说话,萧笑就突然闭嘴,站起身。
其他几位年轻巫师也齐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抹青色火光骤然一跃,出现在几位年轻巫师眼前。火光散去,一只模样精致的青鸟拍打着翅膀,欢快的唱着歌:“发现食人魔部落,位于艾雅法拉(Eyjafjallajökull)山麓西侧五百米左右的位置……”
“艾什么?”郑清一脸懵逼的看向其他人。
“艾雅法拉……”
“埃亚菲亚德拉……”
辛胖子与萧笑同时说出两个词,发音非常接近,但长短有显著区别。胖子看了博士一眼,呶呶嘴,让出了解释权。
“别逼我重复这个词。”
萧笑扶了扶眼镜,原本只剩白仁儿的眼睛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露出黑白分明的瞳孔:“……艾雅法拉(Eyjafjallajökull),原本是一座位于冰岛的冰盖火山的名字,最初意思是‘岛、山、冰河’,但因为这个词发音过于模糊与艰涩,许多人都念不出来,所以上次探索之后,我就把它用在了这里。”
说着,他顺势用手中草枝勾勒出几根线条,画出一幅简易地图:“你也知道,那条山麓被星空污染,出现了无名扭曲,普通巫师如果不加防备进入,很容易出现意识模糊、表达困难等症状……所以叫它‘艾雅法拉(Eyjafjallajökull)’再合适不过了①。”
虽然收到了青鸟的报讯,但宥罪猎队的出击并不顺利。
当五位年轻巫师顺序离开营地,越过栅栏的时候,一只挂在辕门上的死乌鸦恰好落在队伍中间,砸在李萌同学脚下。
这一次,小女巫倒是没有尖叫,反而飞快的蹲下身子,拎起死乌鸦的爪子,凑到郑清面前炫耀。
“我说什么来着?”
她脸上看不出丁点儿害怕,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凶兆!大凶之兆!黑皮狗上街,死乌鸦落地,猫头鹰偷笑,祖宗牌位跌倒……还有什么比这些现象更糟糕的征兆吗?”
郑清盯着那只腐烂干瘦的死乌鸦,心头平添了几分阴霾。其实不需要小女巫多说什么,整个猎队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有点糟糕了。
“李萌,把它丢下!”
蒋玉用危险的语气警告道。现代巫师虽然不太讲究‘晦气’这种古典神秘学派巫师们的概念,但或多或少,总会受到一点影响。
不沾染脏东西就属于其中一条。
而死乌鸦,毫无疑问,是属于脏东西范畴内的。
听到表姐的训斥,小女巫撇撇嘴,顺手一丢,将那只死乌鸦重新丢到了辕门之上。旋即,蒋玉撕开一张辟邪符,用一团淡青色的火焰为李萌擦了擦手。
“一两只死乌鸦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郑清试着给同伴们打打气,只不过一番胡扯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它只是被刚刚一阵风吹下来了。正所谓风吹幡动,非风动,非幡动,实乃心动……心意稳定,外邪自破。”
“但那只死乌鸦代表这里大概率已经超出《巫师法典》的管辖范围了。”
萧笑扶了扶眼镜,回头看了自家队长一眼:“虽然我也不觉得一只死乌鸦掉到地上真正代表什么……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水晶球。走吧,看看我们能在外面遇到什么新鲜玩意。”
说罢,他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
五位队友打起精神,站在各自位置上,随着占卜师的指示发出高低各异的轻吟,一齐发动这座简易的猎阵。
嗡!
震荡的淡红色魔力光晕伴随着悠扬的低鸣弥漫开来,须臾家便笼罩了整支猎队。五位年轻猎手,辛与博士在前,蒋玉与郑清压后,李萌居中,排成一列,在淡红色光晕笼罩下,仿佛一条变异的地龙,驾驭着四周微微激荡的力场,在青鸟指引下,轻快向前滑去。
艾雅法拉距离试炼者们的营地并不远。
宥罪猎队全力发动猎阵,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抵达了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山麓边缘,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红脸膛男巫。
当时,张季信正匍匐在一座小山丘后面,躲在一重奥斯特的守护结界中,小心窥伺着远处混乱的食人魔营地。
“这玩意有用吗?”郑清钻进结界后,有些不放心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对这道魔法印象深刻。
第一次接触巫师世界,跟着托马斯去大明坊买学习用品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奥斯特的守护’,当时隔了八百米远,那头猪妖就红着眼睛一头撞了过来,以至于从那以后,郑清一度对类似非标准魔法信心不足。
“放心,我已经盯了它们一早上了。如果它们能发现奥斯特的守护,就不会让我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张季信很有信心的回答道。
食人魔向来以莽撞与没脑子著称,对于领地范围内的异常气息,它们就像守门犬一样敏感,稍有怀疑,就会拎着大骨棒与石头四处乱砸一通。
“需要换岗吗?”萧笑抱着水晶球,蹲在张季信身旁问了一句。
“暂时不需要。”
红脸膛男巫回过头,向鱼贯而入的同伴们打着招呼,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队伍中间没精打采的李萌同学。
“昨晚没睡好吗?”
他皱着眉,说了与郑清相似的话,然后摸出一颗青黑色的果子递了过去:“我哥说过,任何计划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执行计划前一晚好好睡一觉,我觉得很有道理……呶,这是芥末果,提神效果绝佳。”
听到芥末两个字,小女巫的脸顿时皱成一团。
“我清醒的很!”
她没好气回答着,用力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法书。法书封面腾起一寸多高的魔法光晕,像是在为李萌的辩解做注脚。
郑清注意到张季信摊开的手掌——或者更准确点,他注意到张季信今天手上戴着的拳套与平日不同,显得有些破旧。
“你换了一副拳套?”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好奇的问道。
“哦,这个啊。”
见小女巫不领情,张季信耸耸肩,翻手将芥末果收起,然后冲郑清晃了晃手上那副拳套:“……之前那副是我哥送我的生日礼物,火蛟皮的,就那块皮子在金陵坊都能卖五六枚玉币,更不要提上面篆刻的魔文了。”
“所以?”
“所以谁舍得用那么好的皮子去砸食人魔!”宥罪猎队的主猎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又臭又丑,平白糟蹋东西……不管是一个脑袋还是两个脑袋的食人魔。”
“那你现在这副是什么皮的?看上去有点阴沉沉的。”
“普通黄牛皮,我以前训练时用的拳套……你觉得阴沉沉,只是因为用的时间久了,沾了些死气吧。”
“不管怎么说,对于一头牛来说,能砸到食人魔,也是一种荣幸了。”
辛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了一串炸蜘蛛,津津有味的嚼着,同时点评道:“梅林在上,贡献了这些皮子的牛肯定正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蹄子指着身上血淋漓的骨肉,大声感叹着牛生的价值呢。”
“如果我是牛,肯定没有这么高的觉悟。”李萌抱着胳膊,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摇摇头。
或许因为周围轻松的聊天气氛,她已经没有了早上恹恹的情绪,恢复了几分灵动。
“你是巫师,不是牛。”
蒋玉抬手,轻轻弹了她一个脑崩儿:“不要咬指头……也不要愣在原地,掏出羽毛笔,帮我计算一下守护法阵阵脚位置,我们要在进攻之前先构筑一片稳固的阵地。”
食人魔是一种丑陋贪婪,天性邪恶的魔法生物。
它们是巨人与地精的远亲,但并未继承巨人的伟岸或者地精的敏锐与智慧,反而继承了地精的贪婪以及巨人的懒惰。
成年食人魔身高三米有余,体重两百多公斤,群居,杂食,喜食其他魔法生物的血肉(有同类相食的习惯),能够籍此成长,仿佛草原上的鬣狗,备受其他魔法种族敌视。
与鱼人部落相似,传统的食人魔部落也有自己的萨满,它们拥有简单的占卜学与草药学传承,势力稍大的食人魔部落萨满,还能掌握一些恶毒的黑魔法诅咒。
而眼下突然出现在艾雅法拉山麓边缘的这群食人魔,并不符合宥罪猎队年轻巫师对它们的一般认知。
“正常情况下,一个小型食人魔部落包括十头左右的雄性、六七头雌性,以及三五头幼崽。”
张季信盯了这个部落一个早上了,迫不及待与同伴们分享自己的困惑:“但下面这群食人魔里没有幼崽,雌性数量也多达十三头,甚至比雄性还多两头……更重要的是,它们没有萨满,反而有个双头食人魔。”
“你看到双头食人魔是哪一种了吗?”郑清追问了一句。
根据头颅位置的不同,双头食人魔大体分为两种。一种第二颗头颅长在肩膀,被称为阴阳食人魔,也被称为并蒂食人魔;一种头颅长在颌下,被称为箍头食人魔,也被称为多头食人魔。
之所以被称为箍头,是因为这种食人魔新的头颅从颌下生出,开始像下巴长了个瘤子。随着年纪增长,食人魔旧的头颅不断萎缩,瘤子不断上抬,直至彻底昂起,变成新头颅。旧头颅则化成新的瘤子,置于食人魔脑后。随着力量突破,新的头颅继续在颌下生出。然后脑后瘤子一个接着一个,沿着脊椎排列,犹如铜箍起的头发。
“是个箍头。”张季信搓搓手,脸上露出一丝兴奋:“我特意数了,它背上挂了四个瘤子,老值钱了!”
食人魔瘤与紫车河相似,都是非常珍贵的魔法药材。
“稍等一下,”
辛胖子似乎刚刚想起什么,打断长老的发财梦,皱着眉问道:“你刚刚说下面营地里没有食人魔萨满……双头食人魔不都属于萨满吗?”
“不不不,我是指类似长老那个行列的,专职的萨满。”
宥罪的主猎手立刻意识到自己之前描述的不准确,连忙改口:“就像第一大学,教授可以是研究员,但研究员不一定是教授。双头食人魔可以是萨满,但萨满不一定都长两个脑袋。”
一番话拗口又繁琐,非常符合红脸膛男巫的思维方式。
郑清举着他的黄铜望远镜打量半晌,最终点点头:“确实,没有幼崽……而且也没有上了年纪的食人魔。”
学生说话总是这么文绉绉的。
正在摆弄水晶球与算筹的萧笑头也不抬回答道:“很正常,步入老年期的食人魔死亡率惊人的高,很少有部落能承担一头老食人魔的消耗……不过没有幼崽确实很奇怪。”
对任何一种生物来说——不论是普通生物还是魔法生物——生存与繁衍是两大本能。而繁衍的外在表现,就是幼崽。
没有幼崽的部落,没有未来。
残暴如巨人,贪婪如地精,孤僻如巨龙,都不得不屈从于本能,浪费它们宝贵的精力去哺育后代。
带着这丝困惑,几位年轻巫师——包括李萌在内——轮流接过那支黄铜望远镜,确认着那处食人魔营地里的情况。
眼看天色越来越亮,而萧笑仍在盯着怀里的水晶球,李萌终于按捺不住,踹了辛胖子一脚,焦躁道:“为什么还不动手?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世界上最糟糕的经历并不是被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撞死在街头,而是明明知道下一秒就会掉进屎坑,但下一秒却始终没来,就在你眼前不紧不慢的晃悠。
虽然踹在胖子腿上,但小女巫却明明白白看着萧笑说话。胖子却一点儿不见委屈,反而眉飞色舞,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郑清扶了扶额角,一时竟不知该吐槽谁。
“再等等,”萧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张季信便出声安慰道:“不要急,等营地里打猎的食人魔出发后,我们再动手。”
李萌只是年纪稍小,并不代表她笨。
“哦,这是想各个击破?”她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等对方先分兵,先吃它们营地里的老弱病残……然后等打猎后精疲力尽的那拨儿回来,再以逸待劳吃掉剩下的!”
“大致是这个思路。”萧笑终于抬起头,看了小女巫一眼,补充道:“但你刚刚也看了,下面营地里没有老弱,只有相对虚弱一些的食人魔。所以还是不能大意……”
“走了!”
张季信突然出声,打断博士的话,语气急促道:“食人魔打猎的队伍出发了……七、八、九,一共九头雄性,七头雌性出门。剩下两头雄性、六头雌性看守营地!”
“双头呢?”郑清眼巴巴看着他手中的望远镜,只能耐着性子问。
“双头食人魔在打猎队伍里。”
张季信放下望远镜,语气中稍稍带了几分振奋:“运气不错,收拾掉看家的食人魔后,说不定我们还有充足时间在营地外设点陷阱什么的。”
“检查各自的装备。”
郑清终于找到几分身为猎队队长的感觉,环顾左右,着重看了李萌同学两眼:“检查法书,确认咒式抄录无误;检查符箓,确认灌灵充足;检查各自行囊里的补魔药剂与止血绷带……不要小看任何一道咒语,战场上每一道咒语都是有用的。”
李萌被他盯的稍稍有点不自在,正打算发怒,却不防张季信伸手拽了郑清一下,将年轻公费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让她顿时失去发怒的目标。
只能再次恨恨的踢了胖子一脚。
“唔,在正式动手前,我想最后再确定一下。”
张季信斟酌着,似乎想表达的委婉一点:“暑假你在校医院的治疗是有效的吧,我是说,你现在魔力是正常受控的吧?”
郑清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这不是最近几天来,队友们第一次怀疑他的魔力控制能力了。
“我都在试炼场呆了六天了,你没看到我使用咒语吗?”
年轻公费生心底愤愤不平,呛声道:“就算没看到,总该看到我从天上掉下来吧……那么明显的飞行咒,难道也是假的吗?”
红脸膛男巫稍稍侧过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唔,只是确认一下,习惯性确认一下,没什么坏心思。”
“狗屎的习惯。”郑清低声咒骂了一句。
“正常!正常!正常!”
辛胖子仿佛一位忧郁的诗人,抬头看着天空,把这个词儿念叨了几遍,然后摇头晃脑,长吁短叹起来:“必须承认,身为你的队员,我总觉得‘正常’这个词过于聱牙戟口。”
郑清脸色愈发黑了。
“我的魔力控制一向非常出色。”
年轻公费生咬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抖手甩出一道束缚咒,四五根细长的藤蔓仿佛八爪鱼般在他的指缝间穿梭着,看上去很是华丽:“这样总可以了吧……你们觉得这种程度的咒语操纵能力还会失控吗?”
对于这个问题,宥罪猎队其他几位队员均不置可否。
萧笑扶了扶眼镜,充满善意的提醒道:“你还记得去年校猎会新生赛上发生的事情吗?当时你的魔力控制并不比现在差……”
“那是影子干的,跟我没关系!”
郑清恶狠狠的跺了跺脚,原本躲在他脚底的影子懒洋洋的伸出一条尾巴,冲几位‘战友’打了个招呼。
李萌眼疾脚快,一脚踩了过去,影子唰的一下缩了回去,从另一边冒出来。小女巫立刻又踩了过去。就这样,两个无脑之辈绕着郑清玩起了躲猫猫与踩地鼠的游戏。
郑清耷拉着嘴角,用鼻孔看着绕着他打转的小女巫,一时竟有点羡慕的感觉。
“瑟普拉诺?”辛胖子紧随萧笑之后,提醒某人身上还背着留校察看的处分。
“伤他的是血符弹,跟我的魔力控制没有一毛钱关系。”年轻公费生板着脸,硬邦邦的纠正:“而且,我的符枪都丢在黑狱战场了。”
提到黑狱战场,参与过的几位同伴都沉默了下来,齐齐用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年轻公费生。这让男巫感到有点恼羞。
蒋玉适时小声开口:“还有撒托古亚……两次。”
第一次打爆了撒托古亚之子,第二次干脆毁掉了一座小世界。当然,蒋玉还是很好心,没有提及某人某次在贝塔镇北区毁掉半条街的光辉事迹。
年轻公费生重重吐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烦恼:“谁能想到堂堂一介外神会对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巫师动手呢?那完全属于意外,而意外向来是不可控的!”
萧笑做了个理解的手势:“我们可以继续举例子,你也可以继续争辩下去,但借口或者事实你只能选择一个,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然,身为占卜师,我更倾向于通过事实推测未来最大的可能性。”
“身为当事人,我绝不承诺放弃借口。”郑清悻悻然道。
他知道同伴们说的事实,他们的担忧也有道理。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这无关荣誉或者自尊心什么的,而是因为追溯所有‘意外’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藏在他灵魂深处的那道禁咒,但这一事实他却没有办法向同伴们明说。
“所以,梅林保佑,这次你得稍微收敛着点。”
张季信走上前拍了拍郑清的肩膀:“我可不希望试炼会后跟着你一起去临钟湖捡一个学期鱼人丢到岸上的粪便。”
郑清叹口气。
“梅林可不一定能保佑了我。”他咕哝着,最终听从同伴们的意见,重新又梳理了一遍体内魔力:“……如果需要,也应该喊‘先生保佑’。”
……
……
郑清终究没有机会喊‘先生保佑’几个字。
突袭前的准备繁琐复杂。
但战斗的整个过程却乏善可陈。
宥罪猎队六位猎手使用幻身咒摸近山麓边缘的营地后,只用了几道软腿咒、混乱咒以及束缚咒,就轻易将呆在帐子里的食人魔们一网打尽。
有一头正在喝汤的食人魔甚至连手中的骨碗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藤蔓捆成了粽子,吊在了房梁下。
郑清事先为大家准备的辟邪符,胖子为大家调制的补魔药剂,以及萧大博士为突袭失败准备的十几种备用方案,一个都没有用上。
这是好事。
紧接着,蒋玉带着李萌开始勘测地气,为架设魔法阵做准备;张季信则带着辛,钻进帐子里,将俘虏们的脖子一个接一个拧断——事实上,拧脖子的工作都由红脸膛男巫承担了,而胖子则负责挥舞着一柄银制小刀,从俘虏们身上割取最有价值的战利品。
比如食人魔的心脏,这种新鲜的魔法材料需要尽快泡进苦艾酒里,它既能够成为炼金魔偶的动力源,也可以为许多特殊用途的魔药提供原料,比如托马斯给郑清吃过的补血药剂。
再比如食人魔的眼珠,就像鱼人或者马人的眼珠一样,这些亚人族的魔法生物死亡后,眼珠都会化作宝石。相对于天然宝石而言,这些宝石的质地可能稍逊一二,但对许多第一大学的学生而言,他们并不需要纯度多么高、亮度多么强的珍贵宝石,只要能达到实验要求,就算鼻涕虫的眼珠子他们也能面不改色的丢进研钵中碾成粉。
还有食人魔的脊索神经,是制作魔法回路的绝佳载体;食人魔大腿骨,嵌上魔法宝石制成法杖后就会变成颇受星空学院学生欢迎的‘学习用品’;如果时间更充裕一些,辛胖子甚至希望能完整剥几张食人魔的皮,任何一家卖法书的铺子都不会拒绝这么优良的原料。
但时间终究有些紧张。
胖子只来得及剥掉它们的头皮与背皮,负责观察四周环境的萧笑就向所有人发出了警报。
“食人魔的狩猎队回来了!”
占卜师急促而又清晰的声音在每位年轻巫师耳边回荡着:“它们已经绕出山麓……速度很快,估计五分钟内就会接近营地!”
“见鬼!”
胖子骂骂咧咧着收起手中血淋漓的银质小刀,扯下手上的蚕皮手套,丢在面前血肉模糊的俘虏身上:“就不能再迟几分钟吗?”
话音未落,一张被撕开的符纸便从他身侧飘下,落在食人魔尸体上。
青烟乍起,一层极薄、极淡、却又极其剧烈的蓝色火焰以符纸为中心急遽扩散开,须臾间便覆盖了整具食人魔,眨眼间就将它的尸体以及那副蚕皮手套烧作灰烬。
胖子回过头,看到郑清正抓着另一张符纸左右张望。
“还有其他没烧掉的尸体吗?”
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语气有些焦躁:“食人魔的鼻子都很灵敏,我们必须在它们靠近之前把这里清理的干净一点!”
“放松,放轻松点。”
反而是之前更暴躁的胖子开口安慰起郑清:“食人魔能在十几里外嗅到血腥味儿,更不要提它们中还有一个双头食人魔……五分钟的距离,想要彻底隔绝几乎不可能。我们只能指望班长大人的法阵了。”
蒋玉冷静的声音随即在两人耳边响起:“气味隔绝没有问题,但幻阵还没有完全架设成功……你们还有没烧掉的尸体吗?用尸体做阵基,可以让幻阵中的食人魔影响更逼真一点。”
“没有,都烧光了。”
宥罪猎队的主猎手粗着嗓子,略显抱歉的插口道:“我刚刚又检查了一遍,清理的非常干净……食人魔的脑袋行吗?它们主帐里挂了一串儿硝制后的脑袋,看上去像个工艺品。”
郑清来到主帐外时,恰好看见李萌正牵着一只独眼乌鸦,左顾右盼着,神气活现的在帐子外踱步。
那只独眼乌鸦额前长着一颗红宝石般的眼珠,身躯肥硕,仿佛一只老母鸡。一条腿上套着铜环,铜环上系着细细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拽在小女巫手中。
郑清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萌就迫不及待的炫耀起来:“我这乌鸦比你的小蛇漂亮吧!这是我姐梳理地气的时候,从营地边一处草窠子里发现的!”
独眼乌鸦歪着头,盯着年轻公费生,一声不吭。
郑清总觉得它的目光有些狗狗祟祟。
“你这乌鸦是不是叫小黑?”男巫停下脚步,笑道。
李萌同学眼神一亮,一拳砸在手心:“我就说刚刚有什么事情忘了……对,你以后就叫小黑了!”
独眼乌鸦歪着头,微微张开翅膀,抖了抖身子,依旧一声不吭。
“你的小白怎么办?”郑清打趣了一句。小白是李萌养的鸽子,跟波塞冬关系很差,平时两个小东西遇见了,没少打架。
小女巫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么遥远的问题,立刻犯了难,但很快,她就抖了抖手中的锁链,小手一挥:“嗨,那有什么……两只鸟我还是养得起的。”
郑清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他含糊着,恭维了两句,目送小女巫继续神气活现的遛鸟,最终摇摇头,掀开主帐的帘子,钻了进去。
与巫师们的帐篷不同,食人魔的帐篷并未加持空间魔法,所以即便这是营地里最大的一座帐篷,仍旧显得有些逼仄,光线很暗。狭小的空间里流淌着淡淡的腥臭与焦臭味儿,那是之前被拧断脖子后,又被烧成飞灰的食人魔留下的。
漆黑的火坑里装满了灰白色的余烬,间或夹杂着几块被烧的漆黑的骨头;床铺是用柔软蒲草与兽皮铺成的,只不过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些脏兮兮的蒲草,兽皮已经被辛收走了。
整座帐篷异常简陋,没有精美的装饰,也没有耀眼的宝石,唯一能彰显帐篷主人身份的就是那根立在帐篷中央的图腾柱,上面雕琢满古朴的图案,一层叠着一层,竟意外叠加出一种诡异的繁复美感。
借着游荡在帐篷顶的几颗‘嘒彼小星’洒下的光线,郑清看到了张季信提及的那些食人魔脑袋。
那些食人魔脑袋只有拳头大小,漆黑、干瘪,仿佛一颗颗晾干的绿皮核桃,用它们脑袋后面脏兮兮的头发编织在一起,如同一串漆黑的大蒜。
“它们原本在图腾柱后面的缝隙里挂着,所以一开始打扫时没被发现。”红脸膛男巫掂着那串‘大蒜’,向队长解释道。
帐篷帘子再次掀起,伴着微风,涌进一股清新的香气,郑清顿时感觉鼻子好受多了。
“这是食人魔的‘光荣颅骨’?”
刚刚走进帐子的蒋玉一眼就看到张季信拎着的那串脑袋,惊讶道:“不是说只有数百头食人魔以上的大部落才有这种东西吗?”
能被称为‘光荣颅骨’,自然不是普通食人魔的脑袋有资格觊觎的称号。食人魔部落里,只有那些最强大、有机会挑战部落王者位置,却又挑战失败,战死当场的食人魔,脑袋才有机会被食人魔萨满摘下来,制成光荣颅骨。
越是历史悠久、传承有序的大部落,光荣颅骨也越多。它们不仅仅是族群荣耀的象征,更是一种强大的法器,能够帮助部落萨满施展强大的黑魔法诅咒。
听到蒋玉的判断,两位男巫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郑清伸出两根指头,捏住一颗食人魔脑袋的下颌——他并不是担心这些嘴都被缝起来的干瘪脑袋忽然开口咬人,只是出于某种‘干净’与‘谨慎’的想法——凑到一颗嘒彼小星下,仔细打量片刻。
“为什么?”他忽然开口,没头没脑的问道。
两位同伴都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这么小的部落会有这么多光荣颅骨?为什么宥罪猎队突袭的时候,营地里的食人魔们没有使用这串颅骨?管理颅骨的食人魔萨满哪里去了?如果那个双头食人魔是这个部落的萨满,为什么它不随身携带这串光荣颅骨?
太多太多为什么盘绕在宥罪猎队队长大人的脑袋里,以至于他突然有点后悔,之前动手太过利索,没能留下一两条舌头。
“先不要考虑那么多,应付掉那群回来的食人魔再说其他的吧。”张季信果断阻止郑清在这件事上思虑过甚,转头看向蒋玉:“这些脑袋能用吗?”
他是指使用这些‘脑袋’加强女巫架设的法阵。
“应该可以。”
蒋玉戴着蚕皮手套,不是很有把握的接过一个光荣颅骨,仔细打量着:“这些脑袋都经过魔法硝制,充满了食人魔特有的魔力……理论上应该比普通食人魔的尸体效果更好。”
黑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它盯着不远处安静的营地,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疑不定。虽然从远处看上去,那处营地平静、安详,与它们离开时毫无区别——甚至辕门口还有留守的食人魔冲它们挥舞着胳膊,欢呼它们的归来。
但不知为何,黑手看着那个欢呼雀跃的家伙,总感觉有些心惊肉跳,以至于缀在脑袋后面的四个瘤子一颗接着一颗跳痛起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
身为食人魔,可以不相信一起长大的伙伴,可以不相信萨满长老们含糊不清的预言,甚至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一定要相信与生俱来的直觉。
因为眼睛可以欺骗自己,伙伴可以背叛自己,萨满们的预言可以蒙蔽自己,唯有直觉,能够始终如一的指引自己。
跟在双头食人魔身后的普通食人魔战士纷纷停下脚步,齐齐看着首领的背影,目光中带着敬畏与不安。天空灰扑扑的光线落在黑手那只漆黑的大手上,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黑手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事实上它也忘了自己以前叫什么了——自从降临这座世界,新生的脑袋彻底清醒之后,他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以便与族群里那些没名字的蠢货划清界限。
想到那些蠢货,黑手皱着眉回过头。
食人魔们站着松松垮垮的阵型,与黑手模糊印象中冷峻、犀利、精密的战阵形成鲜明的对比。它已经很努力了,但不知是不是这座世界影响的缘故,这支部落的食人魔总是很难克制它们本能的冲动。
注意到头领森冷的视线,队伍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缺乏这点觉悟的食人魔早已变成了大家的晚餐。
黑手收回目光,心底闪过一丝满意。
能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将这群乌合之众调教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死亡与崇拜双重影响作用下的极致,虽还算不上令行禁止,但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随意点了两名站在队尾的手下,示意它们先回营地探探路。两个傻乎乎的大个儿将肩上扛着的野猪交给同伴,用力拍了拍胸膛,然后拽着粗大的木棒,拖着沉重的步伐,喘着粗气,大声吆喝着,向不远处的食人魔营地跑去。
……
……
“那家伙比我们想象的狡诈!”
郑清盯着渐渐迫近的两道身影,微微皱起眉:“竟然派了两头食人魔探路……我们的幻阵没有问题吧!”
他转头看向正小心调整阵盘的蒋玉。
女巫还未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旁的李萌就气势汹汹向前一步,短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郑清鼻孔里了:“你是在怀疑我们的专业性?嗯哼?”
郑清脑袋微微向后仰了仰,瞅了瞅仍旧牵着独眼乌鸦的小女巫,丝毫没有从她身上感到一丁点儿的专业性。
“应该没问题。”
蒋玉抬头,拽了李萌一把,然后冲郑清笑了笑:“普通食人魔对魔力感知非常迟钝,并不比一个戏法师强多少……而且那些光荣之颅的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
“就算出了问题也没关系。”张季信扯了扯手上的拳套,然后蹲下身子,开始往腿上绑甲马符:“狩猎的第一原则,永远不要指望猎物自己掉进陷阱里。”
“这是第几条第一原则?”辛胖子吐槽道。
“所有的原则都是第一原则。”红脸膛男巫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前辈们在猎场上总结出的任何建议,都值得我们一丝不苟的遵守。”
这番对话,让埋伏着的年轻巫师们稍稍感到一丝轻松。
郑清举起张季信那支单筒黄铜望远镜,打量着远处驻足不前的双头食人魔,忽然想起上学期在贝塔镇经历黑潮袭击时的场景。
然后他想起那些雄壮的马人,以及当时聊及的某个有趣话题,下意识眯了眯眼。
“你们说,双头食人魔是有两根脊椎吗?”
年轻公费生盯着远处猎物瞅了半晌,忽然歪着脑袋,小声询问身旁的几位同伴:“那样岂不是很不稳定?两条胳膊发力也很困难吧!”
这个问题宥罪猎队其他几位年轻巫师齐齐侧目,就连正捧着水晶球念念有词的萧笑一时都卡了壳,让水晶球上的画面一阵模糊。
李萌同学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我竟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耶…不过我知道苏芽给学校里那些双尾松鼠正过骨,它们的脊椎末端分叉,延伸出不同的尾骨。以此推断,我觉得双头食人魔的脊椎应该跟大树似的,在某一节分了个岔。”
一直蹲在小女巫脚边的独眼乌鸦原本缩着脖子,仿佛睡着了一般。但忽然听到年轻巫师们讨论的话题,蓦然醒了过来,歪着头看向年轻公费生,似乎在纳罕这么紧张的时刻,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双头食人魔的身体结构相当复杂,根据进化路径不同,还分有不同科属,一时半会说不清的。”
萧笑不愧大博士的称号,三言两语便终结了这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感到好奇,大可以在捉到那头食人魔后,把它解剖了仔细看看。”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包括郑清在内,其他几位同伴们的注意力又齐齐转向远处徘徊不前的双头食人魔身上,视线逡巡着,已然开始思考解剖刀从哪里下手更容易一些。
便在这时,辕门外传来阵阵喧哗。
那是两头探路的食人魔与空气斗智斗勇的声音。它们拍打着胸口,与营门口并不存在的岗哨打着招呼,吹嘘上午的狩猎过程,炫耀它们的狩获,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宥罪猎队几位年轻巫师齐齐松了口气——包括张季信在内——能够更轻松的伏击这些食人魔,没人愿意在野地里追着它们跑几十里甚至上百里。
然后两头食人魔大大咧咧走进营地。
靠近主帐。
郑清耳朵眼里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蛇头,吐着信子,看向那两头食人魔。几乎同一时间,年轻公费生忽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拦住它们!”
年轻公费生跳起身,惊慌失措的喊道:“快拦住它们!”
必须承认,郑清的举动非常果断,甚至没有与同伴们商量,便径直下了命令。而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反应也极其迅速,在收到命令后一瞬间,便有两道束缚咒、两道软腿咒飞了出去,分别罩向那两头仍旧沉迷在幻境,稀里糊涂向主帐走去的食人魔身上。
但这一切终究有些迟了。
在郑清喊出口,那四道咒语刚刚离开法书的刹那间。
两头食人魔忽然睁大眼睛,惊惶着四处张望——郑清甚至可以从它们滴流乱转的茫然眼神中看到一丝祈求、以及无穷的畏惧——紧接着,它们的身躯仿佛充气的皮球般飞速涨大,须臾间就变成了两颗真正的皮球。
粗大的血管与繁复的刺青烙在它们紧绷的皮肤上,充满着奇异的张力,仿佛树叶的脉络,构筑出一片片华美而又残忍的魔法回路。血液与魔力在其中汩汩流淌着,如沉重的鼓声,震撼人心。
轰!
轰!
两声剧烈的爆炸先后响起,巨大的声浪伴随着强烈的气流,以两头食人魔为中心,冲击向四面八方。
四溅的血肉、翻滚的黑色烟雾、淡蓝色的火焰、扭曲的光线、碎石、木屑、混乱的气流还有年轻巫师们惊愕的面孔相互交织在一起,光怪陆离。
半空中。
软腿咒的咒光瞬间被冲散。
相比之下,束缚咒的咒光表现稍微好一点,在面对冲击波的刹那间,飞舞的藤蔓化作两层薄厚不一的滕盾。
但也只是好了一点点,强大的冲击波还是势如破竹般撕碎那两层滕盾,继续向四面八方肆虐开来。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电光火石间撑起这道防御咒的竟然是李萌。
只见小女巫紧绷着小脸儿,双手高高举起,粉红色的法书漂浮在她的身前,哗啦啦翻动着,一道道咒式如土龙般从书页中腾起,融入众人头顶那几座相互倚靠的岩山之中。
独眼乌鸦张开双翅,捂着脑袋,躲在小女巫的脚下,瑟瑟发抖,仿佛能把身上的羽毛都抖落光。
“不震不动,不戁(nǎn)不竦!”
“于绎思!”
两道清亮的咒语声先后在虚幻的岩山下响起,由萧笑释放,镇定着年轻巫师们的心境,帮助他们思考眼前这荒唐的一幕。
与此同时,蒋玉也翻动法书,重新释放出一道‘节彼南山’,代替脸上已然露出一丝乏态的李萌守护大家。
辛胖子眼中的蓝意缓缓散去,紧绷着脸转头看向郑清:“它们为什么要炸掉自己的斥候……与伙伴?”
郑清默默的看着不远处两个缀在一起的红黑色浅坑,半晌,才喃喃道:“……或许它从来没有把它们当成同伴吧。”
所有人都知道他口中的‘它’指的是那个双头食人魔。
虽然大家对食人魔世界的残酷、冷血早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郑清的判断,仍旧感到心底发寒,下意识随着男巫的视线,看向营地之外。
……
营地之外。
归来的食人魔狩猎队。
黑手在两位‘斥候’离开队伍不久,便大手一挥,示意同伴们分食刚刚打到的猎物。那些粗苯的食人魔们不知道为何首领忽然变得这么大方,也不理解为何要在营地外就餐,但不妨碍它们兴高采烈开始野餐。
野猪、麋鹿、毒蛇、鬣狗、秃鹫、水鬼,等等,食人魔们强大的消化系统并不在意食物种类的繁杂,总能涌出充足的胃液将它们消化的干干净净。
只用了很短时间,当那两个斥候走进辕门之时,狩来的猎物已经被食人魔们瓜分干净,地上只残留着撕扯战利品洒落的点滴血肉。
黑手并未加入这场盛宴。
它一直抱着胳膊,慎重的打量着远处那座‘平静’的营地——直到营地中传来两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双头食人魔目光平静,只是当营地上空突兀出现几座半透明的土黄色岩山虚影后,它颌下的肉瘤才不为人知的微微颤抖了两下。
那两声爆炸如此惊人,以至于正饕餮中的食人魔猎手们也纷纷被惊动,睁着茫然的双眼,看向烟尘滚滚的应该滴。
“首领!”
一头个子较矮,但双目间闪烁着不安色彩的食人魔拖着刚刚啃干净的野猪大腿骨,凑到黑手身旁,瞟了瞟远处升起的烟尘。
普通食人魔迟钝的大脑很难支撑它们进行复杂的思考,但并不意味它们无法察觉远处烟尘下隐藏的风险。
黑手默默打量着那几座在爆炸冲击中微微闪烁的岩山虚影。
半晌。
它大手一挥,简单吐出一个字:“杀!”
……
当郑清看向双头食人魔时,意外发现它又一次给自己带来了惊喜——这是一个总能给人带来‘惊喜’的食人魔。
双头是第一个惊喜。
临寨不归,派出两个斥候是第二个惊喜。
两个斥候竟然是死士,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打碎了巫师们的陷阱是第三个惊喜。
然后,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收到了第四个惊喜——当爆炸结束,他们灰头土脸回过神后,讶然发现,双头食人魔竟然没有趁机逃走,反而带着它麾下的食人魔们大大咧咧向营地逼近了许多。
“它们中只有那个双头食人魔强度达到注册巫师级别了,其他不足为惧。”
“不能简单对比数据。我哥跟我讲过很多关于食人魔的故事,尤其它们掰断巫师腿骨时的手段……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担心一下。”
“看上去一道软腿咒就能收拾掉它。”
“大部分时候,感觉与现实的结论并不统一。”
“对!没人会注意到苍蝇……直到它落进你的汤里。”萧笑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我同意长老的意见,我也不喜欢那头脏兮兮的野兽。它身上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什么气息?”郑清歪着头,好奇的看了博士一眼。
博士摸了摸怀里的龟壳,轻声回答道:“试图用笨拙与迟缓的举动,来掩盖贪婪与凶残本能的气息。酸臭的狡诈。焦糊的憎恨。”
“我突然有点解剖它的冲动了。”辛胖子呵呵笑着,手指间翻动着雪白的解剖刀:“来确认一下它身上是不是真的有博士说的那么多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