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
山麓外的气氛有些压抑。
食人魔猎手们组成松散的战阵。
不,与其说是战阵,不如说只是簇拥在双头食人魔周围蜂拥而上。脚下没有隐秘的魔力回路相互勾连,空气中也没有洋溢着振奋人心的魔力光环——有的只是它们在胸腔里卖力跳动的心脏,泵出的一股股滚烫的血浆。
在距离营地数百米之外,这个松散的‘战阵’便开始缓缓提速。
不远处的食人魔营地里,爆炸的烟尘在微风卷拂下已然消散,露出残破的辕门与仍旧一片平和而又忙碌的营地。只不过与之前相比,此刻原本在营帐周围劳作的‘食人魔’仿佛牵线木偶般,一举一动都变得僵硬无序,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掉帧的画面。
即便最迟钝的食人魔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食人魔战士们拖着沉重的木棒,狂嗥着没人能听懂的咆哮,用脏兮兮的指甲划破脸颊,将鲜血涂抹额头。
“E!”
它们簇拥在双头食人魔首领的周围,大声呼号着,奔跑的步伐越来越大,沉重的脚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交错的脚步声密集如雨,仅仅十数头食人魔,却硬生生跑出千军万马的感觉。
……
“混乱咒准备!”宥罪猎队的队长大吼一声。
“混乱咒准备完毕。”抱着水晶球的占卜师立刻答道。
“软腿咒准备!”男巫再次确认。
“软腿咒准备完毕!”大小两位女巫齐齐应声。
“束缚咒准备!”郑清第三次开口,同时低头看了眼面前摊开的法书上那些熟悉的咒式,自问自答:“束缚咒准备完毕!”
同一时间,浑身皮肤已经变成靛蓝色,身高涨至近两米的辛胖子嗡声开口:“蓝巨人准备完毕!”
然后是红脸膛男巫,将手指掰的咔咔作响:“主猎手准备完毕!”
“稳住!不要急!”
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环顾左右,为即将爆发的战斗做最后的动员:“只是一群丧家之犬,我们一轮咒语就能解决它们!”
“四百米准备!”占卜师打断郑清蹩脚的动员。
郑清回头看向狂嗥着奔来的食人魔们,张了张嘴,正酝酿说点什么更简洁有力的话,冷不丁再次听到萧笑的提醒:“三百米准备!”
年轻的公费生有些恼火,再次看向那些食人魔,发现它们距离营地又近了一些。
“二百米准备!”
食人魔们狰狞的面孔已然清晰可见,它们额上流淌的鲜血、口鼻间喷溅的粘稠涎液、乌黑的指甲、身上纵横的瘢痕与鼓动的肌肉,让郑清感觉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黑狱战场。
“一百米准备!”萧笑大叫着,一把收起身前的水晶球,用力转头看向郑清,同时举起早已翻开的法书。
郑清打了个激灵:“释放混乱咒!”
萧笑几乎与郑清同时开口,用力一拍手中法书,大吼道:“狼跋(ba)其胡,载疐(zhi)其尾!”
一片朦胧的灰色咒光升起,潮水般铺向蜂拥而至的食人魔们。
刹那间,食人魔原本松散的阵型变得更加混乱——有食人魔踩到身前队友的脚,一头扑到在地上;也有食人魔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丢掉手中木棒,后退一步,挡住了队友冲锋的脚步;甚至还有食人魔稀里糊涂原地打转,最后竟掉头向相反的方向冲锋。
这是一道完美的混乱咒,郑清在心底评价着,但同时微微有点不满。仿佛在吃一碗香喷喷的米饭时,被一粒小石子硌了牙。
因为食人魔的阵型原本就是半混乱状态的,以至于这道混乱咒给人一种锦上添花而非暗室逢灯的感觉。
“软腿咒释放!”郑清果断再次挥手。
“我马玄黄!”
“我马虺(hui)隤(tui)!”
蒋玉与李萌齐齐举起法书,洒出一片玄黄色的咒光,紧随混乱咒那灰白色咒光之后。但这一次,年轻巫师们的咒语没有立刻见效。
“Aura of Fanatism!(狂暴光环)”
双头食人魔低吼一声,双臂交叉于胸前,用力向前一锤,锤在空气中,却仿佛砸在了一面巨大的牛皮鼓上,沉重而轰鸣,震的人骨头发麻。
潮水般的灰白色咒光在空气的震颤中轰然破碎,化作星星点点灰芒;刚刚涌出的软腿咒玄黄色咒光撞在被狂热气息裹挟的食人魔身上,仿佛清泉冲刷着厚重的牛皮,轻易从它们身侧滑开,不仅没有让它们筋骨松软,反而因为魔力刺激,导致它们像被红布激怒的公牛般,愈发狂躁。
看到眼前这一幕,郑清立刻放弃之前准备的‘葛之覃兮’,选择了更加强力的束缚咒咒语:
“南有樛(jiu)木,葛藟纍(leilei)之!”
大地裂开,长出一株株灰白色的扭曲之树,树枝相互纠缠在一起,构筑出一条简易却又令人棘手的木质防线。樛木之上,葛藤与藟条攀援舒展,仿佛一条条青色的巨蟒,似缓实急,扑向蜂拥而上的食人魔们。
为首的双头食人魔似乎没有看见那些青色巨蟒,径直举起手中粗大的木棒,大吼着‘E’周身腾起一层极其深重的暗红色血焰,一头撞向樛木与葛藟构筑的防线。
滋滋!!
青白色烟气骤然弥漫开来,淹没了辕门外的一切。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郁的焦臭,夹杂着草木被烧灼的爆破音、食人魔战士们的嗥叫、大地的震颤、令人一时摸不清那片烟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队长?!”蓝巨人的身形已然涨到三米多高,正弓着腰,用闷雷般的声音询问郑清要不要现在出击。
“再等等。”
郑清抬手制止焦躁的张季信与辛胖子,转头看向蒋玉与萧笑:“再释放两道束缚咒……不要普通的,要强力束缚咒!”
两位队员领命,翻动法书,几乎同时念动了咒语:
“葛藟累之!”
“葛藟累之!”
又是数道藤蔓如巨蟒般从虚空中探出,蹿入那片青白色烟雾。食人魔们的嗥叫愈发响亮,但也愈发混乱,显然状况不佳。
郑清终于挥手,压上了最后的预备队。
看到郑清下令,早已迫不及待的张季信如出膛的炮弹,脚下炸起一片泥土,身形已然撞进营地外那片青白色烟雾之中。
蓝巨人紧随其后,大踏步冲出破碎的辕门,双手探入烟气中,只是用力一捞、一扯,便有漫天血花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刹那间几乎染红的小半片烟雾,却是他已然撕碎了一头被藤蔓捆缚的食人魔。
攻击如此顺利,以至于郑清觉得那双头食人魔是否有点名不符实,开始琢磨要不要让猎队里那位打酱油的小女巫顶替自己支撑束缚咒,自己也去战场上捞点战绩。
这么想着,他下意向旁边瞟了一眼,看向李萌所在的方向。
只见小女巫正抱着法书,站在蒋玉侧后方,津津有味的看着营地外那片青白色的烟雾,丝毫没有被血腥惊吓到,反而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倘若不是战前三令五申让她安分一点,郑清敢打赌,此刻小女巫肯定已经跳到她身后那圆鼓鼓足有一米高的小土丘上大喊大叫,为宥罪猎队加油鼓劲了。
带着这丝暗笑,年轻公费生收回目光……等等,这片营地之前经过平整,后来又被食人魔炸掉炸过,哪里来的圆鼓鼓的小土丘?
郑清在收回视线的一刹那,再次豁然回首,看向李萌身后。
但为时已晚,只见小女巫身后的小土丘如正在呼吸的活物般缓缓起伏,在男巫回头的瞬间,土丘轰然破碎,从中探出一只青灰色的巨爪,径直抓向李萌的后颈。
宥罪猎队其他五名猎手,张季信与辛在营地之外,与烟雾中的食人魔猎手们纠缠战斗;营地内郑清等三人维持着各自的束缚咒,辅助外面的战斗——即便距离李萌最近的蒋玉,也正捧着法书紧紧盯着营地外的动静,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变故。
砰!
小女巫腰间挂着的几张辟邪符齐齐爆碎,炸起的魔力光晕形成一层脆弱而又清晰的保护罩,试图阻挡那只青灰色的巨爪。
“Zap!”
熟悉而又邪恶的声音从破碎的土丘下传来,青灰色的巨爪尖一点寒芒闪过,辟邪符炸碎后形成的魔力护罩便如被针刺的肥皂泡般,悄无声息的破碎。
是那只双头食人魔的声音!
郑清目眦欲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怒吼一声,径直丢掉手中法书——已经来不及再释放一道新的咒语了。
青灰色巨爪漆黑的指尖似乎已经碰到李萌的后颈,郑清几乎可以看到小女巫颈子后面突然炸起的一簇簇绒毛。
然后她两眼一翻,一头向前栽倒,毫不犹豫的晕了过去。
这个应激反应显然有些出乎双头食人魔的预料,那青灰色巨爪迟疑了半秒,才意识到自己抓了个空,竟没有丝毫动摇,指骨暴涨,毫不犹豫继续向下抓去。
只不过有了这宝贵的半秒钟,它终究无法像最初预计的那样顺利。郑清丢掉法书后,伸手在腰间一抹、一甩,一沓淡黄色的符纸便如一张大网,漫天撒开,罩向那座小土丘间刚刚冒头的食人魔。
“敕!”
年轻公费生双手掐诀,厉声喝指。半空中数十张符纸齐齐爆燃,束缚咒、辟邪咒、混乱咒、软腿咒、甚至还有静心咒、传讯咒等等,五花八门的咒语雨点般落下,砸向那双头食人魔,一时间咒光四溅,映的营地间一片辉煌。
刚刚爬出土丘的双头食人魔眯了眯眼睛,似乎冷笑一声,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便见他颌下、脑后总共五个大小不一的瘤子齐齐冒出红光。
“Zap!(粉碎)”
“Hex!(妖术)”
“Devolve!(衰败)”
“LightingSrorm!(雷霆风暴)”
“EarthenMight!(大地之力)”
五道含糊混沌却又清晰的诅咒回荡在那些冒起的红光中,双头食人魔咧开大嘴,满脸恶意的笑容:“ORGE!①”
这就是食人魔萨满的法术吗?
郑清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便看见五道颜色不一的咒光向后从那些瘤子上飞了出去。
一道落在食人魔脚下破碎的土丘间,土黄色光晕涌动着,须臾间便站起一头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土元素傀儡,大踏步向前,挥舞着磨盘大的拳头,朝着几位年轻巫师头顶便四下里乱砸。
一道拦在符网之前,灰白色的衰败之气拂过,原本气势汹汹的咒语便如被秋霜打过的茄子,咒光顿时黯淡了几分。
紧随其后,是带着点点寒芒的咒光,像一支飞梭,四处穿梭着,将那些符光黯淡的符纸一一打碎。
还有一道淡绿色的咒光掠过郑清,击中男巫斜后方反应速度最快的萧笑——他已经举起手中的水晶球,一副作势砸过去的模样——那道淡绿色咒光落在萧大博士身上后,光晕流转,萧笑便消失不见,原地只出现了一只鼓着眼睛、巴掌大小的青蛙。
就在郑清惊怒交加之际,耳畔传来蒋玉急促的声音: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土黄色的岩山再次出现在营地间。或许因为时间紧张、咒语效果未完全发挥的缘故,与之前相比,这一次的岩山显得格外小巧,恰好罩住昏死过去的李萌,让她避免了被土元素傀儡一拳砸成肉泥的悲剧。
郑清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头瞥了一眼半空中不断积聚的浓厚阴云,以及云层间翻滚的如锁链般的银白色闪电,双手飞快的掐了另一个法诀:
“出来!”
他低喝一声,右耳耳垂微微一颤,一道青色流光便从他的耳洞中蹿出,冲天而起,大嘴一张,便吸净了正在漫天积聚的雷霆。
双头食人魔脸上的狰狞顿时一滞——它熟悉巫师们大部分法术与咒语,但不包括眼前这个小男巫放出的这一条。
但惊愕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它重新露出了满嘴烂牙,冲年轻巫师们恶意的笑了起来,颌下与脑后有四个瘤子再次冒起了红光。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而突兀的声音突然从谁也没有料到的地方响起:
“Devolve!”
小土丘后侧,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角落里,李萌‘领养’的那只独眼乌鸦张开嘴,吐出一道衰败诅咒,罩向措手不及的双头食人魔。
试炼场附近的乌鸦很多。
比如郑清等人在试炼开始的第一天被人从天上丢下来的时候,就曾穿过一层由乌鸦组成的‘云层’,它们作为年轻巫师们的‘安全垫’被学校放养在试炼营地的上空。
短短六天时间,郑清在试炼营地附近见到了太多的乌鸦,活的、死的、腐烂的、干枯的、双头的、三尾的、单翅的、奶牛花色的、纯白的等等,颜色不一,形态各异,令人叹为观止。
也因此,当蒋玉在食人魔营地里捡到一只独眼乌鸦,丢给李萌同学时,包括萧笑在内,宥罪猎队里每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又不是没见过乌鸦,充其量,一只眼的乌鸦比较稀罕罢了——反过来想,不稀罕的种类,李萌同学还没兴趣领着跑来跑去呢。
这种稍显懈怠的想法,在那只独眼乌鸦用沙哑的声音喊出‘Devolve’这句诅咒,打了双头食人魔一个措手不及后,便显得格外愚蠢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试炼场,所有人也都知道试炼场上危机四伏,每一种未知生物都可能会对他们造成不可控的威胁。但因为平日见多了乌鸦们的‘友好’面孔,这些年轻巫师下意识便放松了对它们的警惕。
这是一个巨大的失分项,宥罪猎队的队长心底闪过一丝懊恼。
当然,眼下并不是反思的好时机。
看到双头食人魔在独眼乌鸦的衰败诅咒下浑身气息骤降,颌下、脑后的五个瘤子上的红光骤然黯淡后,郑清立刻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时机,伸手一指,大吼一声:
“疾!”
刚刚吞掉漫天雷霆的青色小蛇摇身一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圆弧,化作一道流光,自上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食人魔的颅骨。
噗!
双头食人魔脸上狰狞的笑容还没有隐去,眼中的狡诈、心底的万千筹谋,在那道迅捷的青光下,烟消云散。
咔咔,轰!
失去魔力控制的土元素傀儡身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咔咔作响,然后在很短时间内,便重新崩解成一堆毫无生气的小土丘。磨盘大的岩石噼里啪啦砸落,震得每一个人脚底发麻。
“呱……!”
巴掌大的绿皮青蛙纵身一跃,从地上跳起,还在半空中,身上的绿皮就陡然膨胀、延展,落地后,已然变成了一位穿着红袍子的年轻巫师。
“是妖术!”
萧笑脸上的眼镜有些歪斜,语气中充满了恼火:“我原本应该有准备的!食人魔萨满最出名的几种黑暗诅咒之一,把巫师强行变化成一只青蛙……我明明知道的!”
只不过在场其他两位年轻巫师都没工夫安慰占卜师受挫的信心。
蒋玉扑到昏死的李萌身旁,摸出一罐玉粉,抓着玉粉径直在地上勾勒法阵,避免小女巫失控。
郑清则站在双头食人魔的尸体旁,警惕的看着那只独眼乌鸦。青色小蛇优雅的盘旋在男巫附近,轻颤鳞片,抖落身上沾染的红白之物。
独眼乌鸦仅有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青色小蛇,眼中满是忌惮。
食人魔营地外,那些青白色的烟雾还未彻底消散,蓝巨人的咆哮与张季信拳头的轰鸣也依旧一声接着一声。
“你懂萨满巫术?”
萧笑将捡起的法书塞到郑清手里,走到那只独眼乌鸦面前,蹲下身子,仔细打量着它的眼睛:“不要装哑巴,刚才我们都听到你说话了……也不要想着迷惑我。”
说着,宥罪猎队的占卜师敲了敲自己的黑框眼镜,咔咔,然后又敲了敲腰间挂着的小龟壳,咚咚。
独眼乌鸦依旧一声不吭,仿佛一尊石雕静静的站在原地。
有了萧笑挡在前面,郑清终于有机会回头,看了蒋玉一眼,低声问道:“她怎么样?要不要向学校申请……”
“暂时还不需要。”
女巫一手抓着李萌的手腕,一手捏了把玉粉,小心调整着李萌身下的魔法阵,轻声答道:“她现在状态比较稳定,没有失控风险,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这一年她在学校一直很努力证明自己,如果因为这次意外在试炼中被淘汰,对她打击肯定很大。”
年轻公费生悄悄吁了一口气。
既然蒋玉说没问题,那李萌应该是安全的——下次应该问问这小丫头是不是属鼠的,据说美洲负鼠遇到危险就会装死,跟她一毛一样。
带着这点打趣的念头,男巫重新看向独眼乌鸦,它是现在年轻巫师们需要面对的唯一不可控的意外了。
盘旋在半空中的青色小蛇捕捉到郑清的念头,尾巴轻轻一甩,从半空轻巧的滑下,落在郑清肩头。只不过这一次它并未立刻返回郑清的耳窝里,而是搭在男生的肩头,竖着脖子,威吓般盯着那只独眼乌鸦。
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独眼乌鸦脖子上的羽绒都炸起来了。
它终于不再装雕塑,歪着头看了郑清一眼。
“你不是普通巫师。”它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难听:“普通巫师控制不了这么可怕的生物。”
说着,它小心的瞥了一眼郑清肩头的小蛇。
青蛇眯着眼,尾巴尖耷拉在郑清左肩头,脑袋竖在郑清右肩头,鲜红的信子吞吐不定,一副与世无关的模样。
但谁都知道这是错觉。
倒在地上的双头食人魔,以及它额间那可怖的贯穿伤口,还有洒落一地的红白之物,都在为那份错觉证伪。
“我是谁与你无关。”
年轻公费生看着独眼乌鸦,态度生硬的回答道:“给我们一个放过你的理由……一只会使用食人魔萨满巫术的乌鸦出现在试炼场上,就算我们把你身上毛拔光,裹了泥巴烤熟,丹哈格的人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萧笑背对着郑清,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与之相比,独眼乌鸦表情顿时愁苦了几分,连带着它颈子间应激炸起的绒毛都齐刷刷萎靡了下去。
“我没有什么坏心思……”它呱呱两声,试图辩解一下。
“所以你应该感到庆幸。”萧笑立刻打断道:“如果你有什么坏心思,或者对猎队造成什么风险,就没有机会现在跟我们说话了。”
“我们只想知道你是谁,”郑清接口追问道:“为什么假装一只乌鸦,你的萨满巫术跟谁学的?又为什么偷袭那个双头食人魔?”
独眼乌鸦的故事很简单,却也颇为离奇。
它曾经是一头食人魔,而且就是眼下这个食人魔部落唯一的萨满长老——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五天前的那个傍晚,双头食人魔向它发起了挑战。
众所周知,因为先天诅咒与牙齿的缘故,普通的食人魔在四十岁后身体条件会急速下滑,唯有掌握古老的萨满巫术,才能保证老年食人魔在部落的生存。与之相反,双头食人魔先天就可以掌握萨满巫术。
正常情况下,萨满巫术能够让普通食人魔对食人魔萨满保持足够的尊敬。但五天前的那个傍晚,向老萨满发起挑战的是一个双头食人魔。
比巫术,二者半斤八两,老萨满或许经验更丰富,在调制魔药或者占卜术上造诣更高,但这些技巧在应对双头食人魔的挑战中并没有什么大用。
比体力,始终保持身体巅峰状态的双头食人魔更是完压身体老朽的老萨满。
“……它挑战成功,于是成为部落唯一的首领。”
说到这里,独眼乌鸦扭头用尖尖的嘴巴梳理了一下背部的羽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而我,则被他用妖术强制变成了一只乌鸦……早知道,就不该带它回部落的。”
“不是变成青蛙吗?”刚刚中过一记‘妖术’的萧笑打断老乌鸦的讲述,脸上露出耿耿于怀的表情。
“青蛙、乌鸦、癞蛤蟆、兔子,等等,这些小东西都可以。”独眼乌鸦并没有因为被打断话而恼火,非常耐心的解释道:“只不过变成青蛙更容易一些……而对食人魔来说,变成乌鸦羞辱更大一点。”
郑清并不想听一只独眼乌鸦滔滔不绝的讲授食人魔的风俗习惯。
他更在意老乌鸦前面说的一句话。
“等等,带它回部落?”
年轻公费生扬起眉毛,脸上露出一丝惊奇,踢了踢脚边死去的双头食人魔:“它原来不是你们部落的吗?”
“不是。”
独眼乌鸦非常干脆的摇摇头,张开翅膀抖了抖:“它是六天前狩猎队外出打猎时,在一处瘴气弥漫的沼泽边发现的。它们把它带回部落,由我调制魔药,治好了它。”
“然后它第二天就把你变成了乌鸦,夺走了你们整个部落?”不远处传来辛胖子粗声粗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真是一种简单、野蛮而又高效的社会结构。”
郑清回过头,身形已经恢复正常的蓝胖子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踢踢踏踏向这边走来。
“结束了?”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问道。
“长老在清理尾巴,其他都结束了。”辛胖子停在双头食人魔的脚边,低头打量了一眼额头破了一个大洞的尸体,遗憾道:“你们运气真好……我跟长老在外面找它找了老半天,结果这厮竟然偷偷摸摸钻进来了!”
“我们宁可不要这点破运气。”郑清咕哝着,又瞥了一眼正抱着李萌坐在一旁的蒋玉,微微摇摇头。
胖子很有眼力见的换了个话题:“我现在就处理吗?”
他指了指双头食人魔的尸体。
这是狩猎后的一般流程,每支猎队都有专门猎手负责处理猎物的尸体,收集它们的皮毛、骨骼、脏器、甚至眼珠等材料。
“辛苦了。”
郑清冲胖子点点头,重新看向独眼乌鸦:“所以听你的意思,你偷袭这个家伙是为了报仇?”
独眼乌鸦敛着翅膀,垂下脑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郑清没有在意,也未纠缠老乌鸦的说辞是否合理,而是继续问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一件事,你们这么小一个部落,既没有其他老食人魔,也没有足够的幼崽,为什么能够诞生一位萨满呢?”
足够数量的丁口以及健康合理的族群构成,才是诞生萨满充分条件。简单理解,就是在一个传承有序的大部落、有足够多的老食人魔,才有调配魔药、研习占卜术的基础。
而眼前这个只有青壮食人魔、数量又不足二十头的小部落,从任何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听到年轻巫师的质疑,独眼食人魔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它第一句话就印证了郑清的某些猜测,而一旁的萧笑也扶了扶眼镜,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老乌鸦张开翅膀,似乎想让自己站的更稳一点,扇了两下,才继续开口:
“几个月前,我们听从世界的召唤,集合了部落里最勇敢的战士,跟着大王来到这座黑暗的世界,与巫师战斗……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魔咒像雨点般从天上落下,恐怖的吼声像雷霆般震聋战士们的耳朵……”
宥罪猎队几位年轻巫师面面相觑,萧笑揉着怀里的水晶球,辛胖子放下手中的手术刀,就连蒋玉也抱着仍旧酣睡的李萌来到一旁。
“如果没有记错,”郑清忍不住打断独眼乌鸦对黑狱大战的回忆,不解道:“战争结束后,妖魔联军应该把它们的部属都带走了吧?”
老乌鸦的独眼顿时黯淡了几分。
“我们不是妖魔,”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有点掉份儿,它立刻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也吃巫师的……嗯嗯,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吃过了!”
最后一句话,是因为它说完前一句后,看到几位年轻巫师不善的眼神,立刻补充的,但显然收效甚微。
于是老乌鸦急急忙忙加快语速,想要含糊过这一段:“我是说,我们是隶属利维坦陛下的部落,所以妖魔联军撤退的时候,很多类似我们这样的附属军队都被落下了。”
“另外,在攻打中庭的时候,我所在的部落被一支巫师猎队追杀,导致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距离战场稍微有点远……所以没能及时跟上大部落撤退。”
“战争结束后,重新统治这座世界的巫师接受了我们的臣服,允许我们自由生活在荒原之中……”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老乌鸦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还偷觑了郑清一眼,似乎想提醒这些年轻巫师,它们并非传统意义的流亡者。
对于独眼乌鸦的话,郑清并未追究真假。
倒不是说他全盘相信了老乌鸦的话。事实上,学校允许这些残留的魔法生物部落落户于现在的黑狱世界,很明显是为了观测世界变化对生物影响。
一座原本近乎归墟的世界重新焕发活力,新涌起的魔力潮汐对生物有哪些影响,只是简单想想,就知道这是一个庞大到令人惊叹的课题,其间花费足以让学校负责课题费用的巫师揪光自己的头发。
有免费实验体不用白不用,还免了专门从外界购买活体的花费。而且这次二年级开学试炼,最终选择把试炼场放在这里,很难否认学校有节省费用的考虑。
独眼乌鸦后面的话也证明了郑清的某些猜测: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部落里残存的食人魔数量近百,但谁也没想到事情变化的这么快……”
说着,它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额间的独眼露出一丝迷茫:
“魔力慢慢变得充沛,地下水涌起来了,食物也渐渐丰盛,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不知为什么,许多好小伙子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虚弱,咳血、掉牙、吸纳的魔力像漏气的气球般漏光,而且你能想象食人魔会中毒吗?”
郑清确实很难想象。
食人魔号称百毒不侵,从新鲜食物到腐烂很久的食物,它们都不忌口。毒物对其而言,相当于花椒或者辣椒之类的调味品,许多上了年纪的食人魔为了让食物可口一些,甚至会专门寻找各种剧毒动植物丢进它们的汤锅里。
想来也只有世界底层规则的变动,能让食人魔们出现中毒症状。
独眼乌鸦喃喃着,声音因为不安而变的更轻了:
“……第一个月,因为食物短缺、中毒,部落死了三分之一的丁口;第二个月,因为莫名的诅咒,又死了三分之一。”
“到了后来,虽然诅咒渐渐消失,但部落里的雌性却生不出幼崽了……整整两个月,部落里一个幼崽都没活下来。而没有幼崽的部落,是没有未来的。”
“既没有办法解除世界对部落的诅咒,又没有办法摆脱厄运……所以在它挑战我的时候,部落里的战士们纷纷保持了沉默。”
“听上去你并不恨它把你变成乌鸦?”蒋玉忽然插口问道。郑清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女巫对情绪的把握总是非常敏感。
老乌鸦咔咔了两下嘴巴,沉默片刻后,才低声答道:“把失败者变成乌鸦,虽然糟糕了一点,但原本就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或许我觉得自己有点倒霉,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刚刚又偷袭它呢?”郑清踢了踢脚边的双头食人魔尸体。
这一次,老乌鸦的独眼中露出一丝忌惮与痛恨:“因为它是个真正的怪物……部落接受它,是因为它是双头食人魔,原本我以为祖先显灵,给部落带来一线生机……却不料这个家伙异常残暴,在食物充裕的时候,就把主意打到战士们身上了。”
“因为它的出现,短短四五天时间,部落里消失了近三分之一的战士。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这个怪物不仅吃掉了部落的战士,而且吞噬了它们的灵魂。”
这个答案令所有年轻巫师都沉默了下来。
食人魔虽然在巫师传言中向来以凶残、暴虐的形象出现,但它们一般也只糟蹋巫师的肉身,极少如妖魔或者黑巫师那样,玩弄灵魂。
一方面固然因为涉及灵魂的魔法都相当高深,食人魔萨满们粗浅的魔法很少涉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食人魔拥有与马人、鱼人等魔法生物相似的习俗,非常尊重诸如祖先、灵魂、传统之类的概念。
因而独眼乌鸦偷袭双头食人魔就有充足的理由了。
“那你知道这个食人魔属于哪个部落吗?”
蹲在双头食人魔身旁的辛胖子戴着蚕皮手套,一手抓着长柄镊子,一手抓着银质小刀,熟练的在食人魔尸体上切来切去,听完独眼乌鸦的话后,突然开口问道:“它的骨龄与背上瘤子数目并不相符……底层皮肤也有些古怪。”
说着,胖巫师举起手中的长柄镊子,镊子尖拎着一片单薄的食人魔手臂皮肤。皮肤冲外的一面完好无损,但紧挨肌肉的一面则布满了奇怪的白色网状结构,网格中充斥着腐烂的气息,即便以郑清的眼力,都能判断出它的皮肤完全不适合鞣制法书。
“噫,真恶心!它皮肤怎么会这样!”
年轻公费生捏着鼻子,稍微凑近一点,打量着那张正反面迥异的皮肤,忽然抬头看向胖巫师:“等等,这意思是,它的皮卖不出去了?”
“不仅是皮,它的骨头、血液、心脏、眼珠、甚至背上的瘤子,都不正常。”
胖巫师随手将那张烂皮丢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嫌麻烦,我倒是可以从流浪吧找一些黑巫师出手,但你必须做好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骚的准备。”
郑清立刻摇头摆手,示意放弃。
与此同时,独眼乌鸦蹦蹦跳跳向前几步,抬起爪子,恶狠狠抓向胖子丢弃的那块皮肤,将其抓的稀烂。
几位年轻巫师并未阻止它泄愤的举动。
发泄之后,老乌鸦才抖了抖翅膀,重新抬起头,回答胖子之前的问题:“它不属于我们部落,也不属于我知道的任何氏族……它给自己起了‘黑手’的名字,但与黑手氏族也没关系,我只知道它失忆了,只是因为手比较黑,所以给自己起了那么个名字。”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大妖魔或黑暗巨兽带来的部属?”蒋玉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独眼乌鸦迟疑片刻:“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更大的可能性是从巫师实验室里逃出来的试验品。”
萧笑不知何时也戴了一副蚕皮手套,用刀子切开双头食人魔的胸腔,一边左右拨弄,一边打断老乌鸦不确定的猜测:“可以看得出,它的体内有许多缝合的痕迹……以及治疗魔法使用后的伤口愈合痕迹……还有这个!黑暗巨兽可不会给自己的部下弄这玩意。”
他把手伸进食人魔胸腔深处,用力一扯,拽出一节鲜血淋漓的脊椎。
脊椎上,嵌着椭圆形的黄铜贴片,上面没有繁杂的符文,只有一个用阴刻手法烙上去的大写字母‘M’。
黄铜是一种性质温和的金属,普遍应用于各种魔法实验中。阴刻也是一种常用的篆刻技巧,在符箓、法阵乃至于炼金术中都有广泛使用。
而铜片上的字母‘M’更是毫无特色,属于巫师界流传很广的通用字体。从贝塔镇邮报昨天的号外,到三味书屋最新版的大百科全书,到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简而言之,仅凭几位年轻巫师半吊子的鉴证技巧,完全无法判断出这个铜片出自哪座巫师实验室——甚至它是不是真的从巫师实验室流出的,几人也不甚肯定。
古怪的脊椎在几位年轻巫师手上流转,他们将自己知道的各种探测魔法都丢上去,却没有测出任何明确的反应。
独眼乌鸦也啄了啄那块骨头,除了知道骨头很脆、很虚之外,同样一无所获。
“所以,它食用同类是为了补偿体内气血不足?”
萧笑用力一捏,将一节新拽出来的脊椎捏出裂纹,若有所思:“……这意味着,它是一种还不够成熟与稳定的变异。”
辛胖子不知何时丢开了蚕皮手套与小刀,怀里抱着记事板,手中捏着一只绿色的羽毛笔,突然抬头看向几位同伴:“看到‘M’你们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
“瑟普拉诺!”
郑清第一反应就是许久前曾经收到过的一封信,信封上偌大的‘M·K·S’在某段时间内一度给他造成很大的困扰:“瑟普拉诺全名不是麦克·金·瑟普拉诺吗?”
“很有趣的想法。”
胖巫师虚着眼,瞥向年轻公费生:“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你身上背着的留校察看也不全是他的错……这种情况下,你对他提出这种毫无理由的指控,很没有说服力。”
郑清耸耸肩,并未纠缠。
他也知道自己的第一反应有点突兀。说到底,瑟普拉诺还只是第一大学的学生,即便这个学期成为继任‘奥古斯都’,也不具备调制这种危险试验品的实力。
但胖子要的是第一反应,又没说必须合理与正确的反应,郑清自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相较而言,蒋玉的回答更合理一点了。
“迷雾号正式船员身上也有‘M’的符号!”
身为巫师世家出身,蒋玉对许多巫师界的隐秘消息知之甚多,立刻提出一个相对靠谱的说法:“只不过它们用的‘M’并非正规格式,而是迷雾船长手书稍稍带点花体的字体。”
“字体影响不大。”
辛胖子晃了晃手中羽毛笔,分析道:“妖魔有动机,有目的,也有实力进行这种危险而又残忍的试验……即便真的不是它们,在报道的时候,也只能把这个屎盆子扣到它们头上。”
这是新闻报道的‘政治正确’,在校报呆了一年的辛某人已经深谙此道了。因为这种报道既不会影响有关部门继续追查事实真相,又能保持社会稳定,促进巫师内部观念方面的团结,强化妖魔方面‘邪恶’的概念,有百利而无一害。
分析完毕,辛挪动目光,正打算看向萧笑,却忽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蒋玉怀里的小女巫也举了手——之前独眼乌鸦讲述双头食人魔来历的时候,小女巫就悄悄苏醒了过来。
或许她真正醒来要更早一点。
但身为大学生的自尊,让她宁愿闭着眼装晕,也不肯睁开眼。而她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又忍不住想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
辛胖子眨眨眼,表情温和,没有一点惊讶。与之相似,其他几位年轻巫师也都一本正经看向小女巫,全然没有大惊小怪‘你醒了?’‘好点没有?’之类的废话。那样倒是有很大可能让这丫头重新晕过去。
胖巫师用羽毛笔点了点那支举起的小胳膊:“唔……你觉得呢?”
“猫…猫果树?”李萌蜷缩在蒋玉怀里,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弱弱的举起手,努力表达自己的意见。
如果说郑清的第一反应突兀,蒋玉的第一反应有某种程度合理性的话,刚刚苏醒过来的李萌同学给出的答案就有点让所有人翻白眼了。
胖子捂着嘴,用力咳嗽了两声,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郑清用袍袖遮着脸,大声擤了擤鼻子。
蒋玉倒是自始至终保持了表情的平静,但她微微垂下的眼睑与颤抖的睫毛同样表达了她的态度。
或许意识到自己的说辞有些异想天开。
李萌急忙忙撑起身子,解释道:“猫果树上就订了一块跟这个铜牌几乎一模一样的牌子,只不过要大了好几圈!”
郑清努力遏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举着三根指头对小女巫解释道:“我郑重发誓,猫果树上的牌子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块牌子是我托宠物苑的值守帮忙订上去,那个M是猫的拼音缩写……我家树上的猫都乖的很!”
蒋玉低声咳嗽了一声。
男生立刻改口:“我是说,那棵树上的猫都是正经猫!”
“呵,正不正经不知道,但李萌这个怀疑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必须记录下来。”辛胖子目光扫过几人,眼中露出几分促狭。
郑清假装没有看到这个讨打的家伙作怪,转而看向萧笑:“博士,你觉得呢?”
身为宥罪猎队的占卜师,作为公认的博士,萧笑的观点向来都非常受大家重视,听到郑清询问,所有人都立刻看向矮个子男生。
萧笑并未立刻回答,站起身,丢下手中的蚕皮手套,伸了个懒腰后,才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回答道:
“这种事情,梅林才知道答案……就像导致这个食人魔部落死伤惨重的诅咒,可能性有很多,也许是隐藏在世界深处的古老瘟疫死灰复燃;也许是妖魔降临时带来域外毒株发生了变异……我们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推测,但就像弗莱施曼和庞斯在一个钯电极上电解重水观测到冷聚变一样,各种推测也许毫无意义。除非我们中有谁的亲戚姓史塔克。”
辛胖子哈哈大笑起来。
也只有他听懂了萧笑啰啰嗦嗦的冷笑话。
郑清除了知道梅林是一位伟大巫师,史塔克是一位著名炼金术师的姓之外,对博士上述那段话中的许多词都不甚了了。
但并不妨碍他领会这个冷笑话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们的推测毫无意义。
除非有谁能证明自己的推测。
就这样,对双头食人魔来历的讨论无疾而终。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重新投入繁琐而又必要的战后清理工作。
除了剥皮抽筋、摘取食人魔的眼球、心脏等魔法材料之外,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重新确认山麓区域的地图有无大的变动,比如厘清被食人魔们糟蹋过的地气与地脉,再比如找一处环境优美、视野开阔的小山丘聚餐。
今天是七日试炼的最后一天,参加试炼的其他队伍都在铆足劲儿完成最后的试炼任务,以求能获得良好以上的试炼评价。
也只有宥罪猎队这样开局便占据了巨大优势的队伍,能够偷出浮生半日闲,在荒凉的试炼场上野餐,坐在小山丘上眺望地平线尽头一条条庞大的地龙缓缓蜿蜒、游曳。
聚餐结束时,已经是下午时分。
考虑到剩下的时间不足以再领取完成新的任务,一行人愈发放缓了节奏,用了近两个钟头才赶回试炼营地。
即便这样,他们也是今天最早回到营地的试炼队伍。
在进辕门之前,萧笑拽了拽郑清的袖子。
年轻公费生疑惑的回过头。
“那只老乌鸦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宥罪猎队的占卜师盯着辕门上挂着的死乌鸦,斟酌着,压低声音轻声道:“说起来,你那条小蛇确实很厉害……但也有点麻烦。学校不允许我们在试炼场上使用宠物或者炼金物,是出于公平的考虑。你这条小蛇,千万不要被发现……会被扣分的。”
郑清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刚萧笑开口时,他还以为这个西瓜头想要举报自己呢。
“应该不要紧,”年轻公费生虽然没有什么把握,但却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用笃定的语气回答道:“如果学校能发现,第一天就该把它赶走……就像他们对毛豆做的那样。如果学校之前发现不了,没道理今天又突然能发现了。况且,谁也不能证明它是我的宠物或者炼金物。”
最后一句话虽然听上去有点诡辩,但郑清是真心实意的。
他只是第一大学一个刚刚结束一年级学业,还没真正开始二年级学习生涯的年轻巫师,连注册考试都没参加过,遑论将一位登顶古老者行列大佬的‘遗骸’据为己有。
是的,在郑清心底,不管那条小青蛇是海妖王残留的精气,还是其他什么,都不是他能染指的。他一直把它当成自己耳朵里的‘租客’。倘若学校发现小青蛇,打算对它做点什么,郑清是举双手双脚欢迎的。
但他很怀疑学校那些老巫师会不会这么头铁。
“你有心理准备就好。”
萧笑拍了拍郑清的肩膀,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天色沉沉的荒原:“不要像有的人,‘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一头栽进他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郑清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觉得自家占卜师现在变得愈发深奥了一些。
营地里,队友们正在向凡尔纳老人移交今天的猎获。
双头食人魔的尸体被一位年轻的监督员收紧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小匣子里,那块嵌了铭牌的脊椎骨更是被他用一小块鹿皮裹了,以金印封禁,小心的收进怀里。
这位监督员由试炼委员会派遣,作为第三方监督年轻巫师们的试炼,已经与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打了近一周的交道,性子稍显古板,平时李萌总喜欢捉弄他,但今天,即便监督员要扣押那只独眼乌鸦,小女巫也没有太大反应。
“按照你们报告的内容,这只乌鸦是一头食人魔萨满中了妖术变化而成,安全起见,学校必须对其进行留置。”
监督员的视线在凡尔纳老人、郑清、蒋玉等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李萌身上:“……如果你们有什么意见或者申请,可以向试炼委员会以及校工委提出。”
最后一句话,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听说这只乌鸦被小女巫当成宠物养了一天,担心她又要胡闹,所以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对此,从醒来后就一直郁郁的李萌同学只是瞥了那萎靡的老乌鸦一眼,很平静的接受了,并未吵闹。
她对自己昏死在战场上的事仍旧有些耿耿于怀。
即便几位队友——包括最想吐槽这件事的郑清——都再三安慰,那件事不是她的错,仍旧无法令小女巫释怀。
毕竟晕过去的只有她一个,不是吗?
郑清注意到小女巫的消极,担忧的看了蒋玉一眼。
蒋玉冲男生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我们没有意见。”
宥罪猎队的队长稍稍放下心来,很果断的同意了监督员的要求,但稍稍迟疑之后,他还是问出了困扰队友们一天的一个问题:“只不过有件事很奇怪……这只乌鸦是中了双头食人魔的妖术,理论上,双头食人魔死后,它的妖术也应该解除……我们猎队的占卜师当时也被强制变形了,在双头食人魔死后,又恢复了原状。”
说着,他指了指萧笑,然后又指了指蹲在地上的独眼乌鸦:“但它却一直没有变回来。我们尝试过对它使用恢复类魔法,同样没有效果。”
“听上去确实有些奇怪。”监督员惊讶的打量了独眼乌鸦一眼,然后看向萧笑,然后又看了一眼怀里的报告:“这件事你们没有记录!”
郑清眨眨眼,瞟了萧笑一下。
萧笑板着脸,没有吱声。
变成青蛙这件事是萧大博士自己强烈要求删掉的,就像李萌同学昏过去的内容一样,属于他们的‘黑历史’,为了避免被额外扣分,郑清也就含糊着答应了下来。
凡尔纳老人上前,粗大的手掌在宥罪占卜师身上捏来捏去,皱着眉问道:“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精神呢?与肉身契合度有没有变化?你是占卜师,对这种事情应该很敏感。”
萧笑显然很少感受这样的关切,显得稍稍有些不自在。
“没……都还好。”他不安的扭了扭身子。
确认年轻巫师无恙后,凡尔纳老人松了口气,严厉的看了郑清一眼:“试炼报告要求准确完整,是为了你们自身安全。类似强制变形术这类的魔法可能会对巫师造成后遗症,决不能简单忽略!”
“试炼结束后,学校会提供完整的身体检查,你们提供的报告经历会对治疗师们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不是一件小事!”
“至于这只乌鸦,”凡尔纳老人扫了一眼脚下的独眼乌鸦,摇摇头:“魔法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涉及强制变形术这样精妙且高深的魔法,尤其施展咒语的是一个半吊子萨满,其中发生了什么变异都毫不奇怪。”
“学校会处理后续事宜,这件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晚上七点钟。
天色依旧昏暗,似乎这座世界的太阳还没学会准时上下班。
参加此次试炼的四百多名二年级生从试炼场各个角落出发,最终汇聚在一处刚刚平整出的小广场上。
郑清看到了脸色发青的马修·卡伦,几天不见,他似乎变得更瘦了,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刮飞;还有尼古拉斯,这一次他终于勇敢的在众人面前站在刘菲菲身旁,毫不避讳的揽着她的肩膀,郑清注意到他手上那枚戒指上的红宝石出现了几道裂缝。
更远一点,林果在阿尔法学院的队伍里向他们这边用力挥着手,几位白袍女巫站在他身旁,正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距离小男巫不远,那头来自魁北克的小狼崽子安德鲁抱着胳膊,阴沉沉的打量着左右,他的周围环绕着衔尾蛇猎队的几位猎手,似乎注意到郑清的目光,矮胖男巫扫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略显和善的笑容。
郑清微微颔首,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
广场周围是一座座微微鼓起的小山丘,包括凡尔纳老人在内,数十名灰袍校工以及相似数目的黑袍监督员就站在那些小山丘上,安静的看着这些年轻巫师。
许久不见,这些年轻人有太多话要说——从他们这几天的冒险,到各自铭牌上的积分,再到某某掌握了一道强大的魔法,一击摧毁了一座小山包;以及哪位男巫英雄救美了,哪位女巫晚上偷偷溜出去约会了,等等。
一时间气氛甚嚣尘上,仿佛清晨的菜市场。
呱!呱!呱!
原本安静盘旋在广场上空的鸦群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聒噪,整齐而又短暂,顿时吸引了所有学生的视线,连带着吵闹声也渐渐停息了下来。
鸦群左右盘旋着,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繁杂而又华美的法阵,一束淡白色的光线穿过法阵,径直投在小广场尽头那座最高的小山丘上。
光线收敛,露出若愚老人古板而又厚重的黑色高领长袍,与此同时,属于传奇巫师的气息向四面八方扩散,鸦群为之静谧,草木为之低伏,原本在荒原尽头勤恳梳理地气的地龙们也临时歇了工,悄悄藏在它们拱出的地洞里,高耸的背脊仿佛一座座突然凝固的山脉,露出千姿百态的形状。
环绕小广场周围的小山丘上,灰袍校工与黑袍巫师们纷纷抚胸摘帽,低眉垂首,向传奇巫师致敬。位于小广场上的年轻巫师们更是一个个端正了身姿,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一朵朵红白相间的喇叭花飞快的在小山丘间发芽、抽条、开花,露出一张张严阵以待的大嘴。
没有寒暄,也没有庆贺。
若愚老人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由那些喇叭花里的大嘴复述着,准确而又清晰的传入每一位年轻巫师的耳朵里:
“两个月前,就在这座世界,学校与妖魔联军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大战。”
“许多勇敢的年轻人死了。”
“但妖魔并没有完全被我们击败。”
“这件事,有的学生知道,有的学生可能第一次听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应该知道,巫师世界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丰亨豫大的世界。”
“隐秘的战斗,无声的死亡,时时刻刻都发生在无穷世界的各个角落。今天你们在学校里经历的每一次考验,参加的每一次试炼,都会在未来的某一次战斗中挽救你,或者你们朋友的生命。”
“对,我知道,能够进入第一大学的学生,能够升入二年级的学生,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那一批年轻人。”
“甚至在这一次试炼中,有的队伍还取得了平均一百七十分以上的好成绩……”
如果一粒石子被丢入平静的水中,低声的轻呼与窸窸窣窣的哗然骤然响起,仿佛水面荡漾的波纹——距离郑清等人越远的地方,躁动越明显。
要知道,这一次试炼仅仅在开局降落与穿云的过程中,就刷落了许多学生的基础分,以至于试炼结束时,有一小半的人刚刚踩到及格线,更多学生还没摸过一百分的分界线。
郑清努力保持脸上的平静,克制自己挥手向四周致意的冲动。
他眼角余光瞟过那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影子,尤其是他关注的几位巫师。唐顿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感慨,马修的脸色似乎愈发青白,还有更远一点,阿尔法学院的安德鲁表情也变得更加阴沉了一些。
与郑清相似,宥罪猎队其他几位年轻巫师也纷纷表现出各自的稳重,区别在于张季信昂首挺胸,脸上一副‘这都是小意思’的模样,而辛胖子则左顾右盼,顾盼神飞,似乎巴不得别人问他点儿什么。
唯一可能闹出幺蛾子的李萌同学,或许意识到自己拉低了整个队伍的平均分,反而变得愈发萎靡。这也省了蒋玉不少麻烦。
若愚老人平静的目光扫过九有学院方阵的这个角落,微微停留了一瞬间,喇叭花里的声音也停顿了一刹那,而后继续响起:
“……但我想说的是,这些都不是你们骄傲的理由,也不值得你们骄傲。”
“你们有着年轻人中最杰出的天赋、最优秀的家教、最纯正的血脉、最无畏的勇气、最虔诚的信念。以这些条件为基础,击败一群异乡的流亡者、探索一片陌生大于危险的地域,除了成功,你们有理由交出其他答卷吗?”
“这不值得骄傲。”
“我告诉你们,什么值得骄傲:一只乌龟,背着沉重的厚壳,却在赛跑中胜过了兔子,它值得骄傲;一只精卫,每次只能衔起一粒石子,最终填平一座大海,它也值得骄傲;还有一位巨人,追逐着太阳的脚步,最终饥渴而死,他也值得骄傲。”
“骄傲不是你们能做到什么,而是你们做不到,却又做到的事情。”
“这次的试炼就这样了。”
“回到学校后,你们要好好想想自己干过什么,能干什么,该怎么干。明天就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祝大家开学愉快。”
“古训是式,威仪是力!”
“受禄于天,降福无疆!”
“知识保佑你们。”
若愚老人的祝福很强大。
这与他的讲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那番‘不要骄傲,要自省’的讲话结束时,现场的气氛颇为沉闷,即便刚刚收到夸奖的郑清等人,也有些提不起劲头。
所幸随后数道由传奇巫师施展的祝福魔法落在了这些年轻巫师身上,驱散他们周身疲倦、净化他们体内沉疴、还有他们稍稍低落的心情也被重新鼓舞了起来。
“他如果不说话,来了只丢几道魔法,效果会更好一点。”
眼瞅着若愚老人重新化作一道光束消失在云间,辛胖子这才鼓起勇气,凑到郑清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郑清歪着头瞥了他一眼,单手堵住耳朵。
“没听见,不知道,你说啥?”年轻公费生的否定三连,令胖巫师脸色顿时白了几分,悄咪咪缩回了自己的位置。
小山丘上的喇叭花们重新仰起脖子,花瓣间传来凡尔纳老人洪亮的声音:“第2008级新生试炼大会到此结束,各学院学生,按班级顺序有序退场……”
郑清瞅着那些卖力吆喝的喇叭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喇叭花呢?”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身旁一直低头记笔记的萧笑,好奇道:“不提若愚副校长,就算凡尔纳老人也能轻易让这几百人听清他说话吧……”
说着,他还用胳膊划了个大圈,将小广场上攒动的人头都囊括在内。
萧笑还未来得及开口,辛胖子就再次挤了过来。
“还能为什么?”
胖巫师用他惯有的尖刻腔调评价道:“当然是喇叭花更漂亮了!要知道,这类广播用喇叭花专利技术属于学校,每次使用都能给学校实验室提供一小笔专利费,积少成多,不用白不用,你大着嗓门浪费自己的魔力,可给学校创造不了收入……这里面还涉及学校经费预决算,里面的道道可多了去了!”
“也没那么复杂。”萧笑终于抬头,扫了一眼被社会大染缸浸的乌黑的胖子,扶了扶眼镜:“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增强结束时的仪式感。类似我们开学典礼、猎会祝祷、罗天大醮,社会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仪式连接在一起。”
老实说,郑清觉得萧大博士的‘没那么复杂’理解起来远远比辛胖子那番‘收入创造理论’更加复杂。
还没等他思考的更通透一些,胖巫师大咧咧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比起喇叭花,我倒是觉得凡尔纳老头儿的结束语更值得报道。”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他说‘2008级新生试炼大会’,这明显是个错误用词……”
“我们确实是2008级新生啊。”
郑清并没有觉察出凡尔纳老人的用词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也是试炼大会……你们做报道的都是这么吹毛求疵吗?”
“不不不,你没有关注到问题的核心。”
辛胖子晃着他粗短的食指,一本正经回答道:“使用‘2008级新生试炼’与我们实际的‘2009年开学试炼’表述有微妙的差异……这意味着校工委内部的老人们更倾向于原来的试炼方案……政策的实际执行者与学校政策理念有冲突,这是个大问题……做新闻的,总要有这点敏感性。”
年轻公费生一脸震惊的看着身旁的胖子,总觉得他那白胖胖的皮肤下裹了一个陌生灵魂,以至于他有种撕开他皮肤一探究竟的冲动。
群鸦的聒噪再次打断了年轻巫师们的瞎聊,十数位灰袍巫师齐齐举起手中法书,指向半空中盘旋的鸦群:
“天命玄鸟,降而于飞!”
呼啦啦!
一只接着一只乌鸦离开鸦群,缀出一条蜿蜒细长的‘锁链’,从天而降,落在年轻巫师们身旁。
每位同学都分到了一只。
落在郑清身边的,是一只灰色的三尾乌鸦,它歪着脑袋,黑豆般的眼珠打量着年轻公费生,张张嘴,发出沙哑而又友好的邀请。
郑清困惑的看了看左右。
耳边传来校工们简单而又稍显敷衍的讲解。年轻的公费生只能学着其他人的模样,伸手摸向乌鸦脑袋。然后在他视线中,那只乌鸦的身形遽然涨大,须臾间,便从一只鸡大小变成一匹马大小。
却不知是他变小了,还是乌鸦变大了。想以小广场周围的山丘为参照物,环顾左右,目之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乌鸦,许多已经升到半空中,张开的翅膀犹如低沉的乌云,遮掩住一切,加上近千只大鸟嘎嘎的聒噪,让郑清立刻放弃这个打算。
三尾鸦抖了抖背上的羽毛,张开双翅,露出背上的鞍鞯。
郑清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鸟。
三尾鸦向后退了两步,微微弯下身,似乎在向大地鞠躬,而后双腿骤然发力,几步助跑后,展开双翅,冲天而起。
郑清不得不死死抱紧它的脖子,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头朝下栽倒到地上。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
耳畔传来蒋玉清冷的咒语声,这是帮助巫师在飞行途中相互交流的咒语,比‘鸟鸣嘤嘤’效果更好。
很快,宥罪猎队其他几位队员——包括不属于九有学院,更远一些的林果、迪伦、蓝雀、释缘等人的声音也出现在郑清耳边。
“竟然是骑鸟回?这比我想象的辛苦多了!”吸血狼人先生用优雅的腔调抱怨道:“学校应该给学生更多选择的自由!”
“能免费回家就知足吧!”辛胖子冷笑两声:“据我所知,学校今年经费会格外紧张…跨界法阵消耗的材料费用远远超过一群鸟。”
“准确点,是骑乌鸦。”林果同学认真纠正着,声音里满是兴奋:“我还是第一次骑这么大的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双手抱紧,双腿夹紧,眯着眼,少说话。”
张季信略显沙哑的声音旋即响起:“如果你身下的乌鸦想在半空中打滚儿或者来一段眼镜蛇机动,不要犹豫,用力踹它的肚皮,那样会更安全。”
“我够不到它的肚皮!”李萌同学愤愤不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听到这股气势,郑清嘴角莫名扬起一丝笑意。
“阿弥陀佛,你可以试着跟它讲讲道理。”释缘小和尚善良的建议道。
郑清耳边顿时响起一片欢乐的笑声。
在这片笑声中,近千只大鸟张开翅膀,化作一股洪流,冲进黑狱世界天空厚厚的云层中。云层深处,极远处,有一座由雷电构筑的椭圆形的‘大门’。
璀璨、华丽、而又夺目。
“跃迁倒计时。”
“五分钟准备。”
耳边传来低沉有力的报时声,不知是哪一位校工或者监督员说话。郑清抬头四望,目之所及,周围大部分景色都是湍流的云气,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谁在哪里。
间或有一两道黑影从他身侧一闪而过,那是其他骑着乌鸦的巫师。郑清非常肯定,这些乌鸦有特殊的观测与联系方式,才不至于在云层飞行时互相撞在一起,而且还能找到正确的飞行路线。
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吐槽的重点。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被人从天上丢来丢去……”
年轻公费生抱着身下三尾乌鸦的脖子,大声吼着。虽然身下的鞍鞯仿佛有一股魔力,将他的屁股牢牢吸在鸦背上,但他仍旧忍不住用力抱着三尾鸦的脖子。
这让他稍稍感到安全。
因为在高空云层中,所以一张嘴不仅被灌了满嘴风,而且还灌了满嘴冰冷的雨水。迫使他一句话没说完就急急忙忙闭紧嘴巴。
幸运的是宥罪猎队几位猎手间交流是通过‘燕燕于飞,下上其音’,倒不至于互相之间听不见说话。
耳畔立刻传来萧笑冷静的回答,郑清仿佛看到了他抱着笔记本,推了推眼镜的画面:“理由跟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喇叭花一样……主观上说,这是学校一项古老的传统,为了锻炼年轻巫师的勇气与信念。客观上,进行世界之间的旅行需要寻找晶壁薄弱的地方,低空区域受到引力影响较大,会削弱穿越法阵上跃迁咒式在跨维度速度下标绘四维节点的能力。”
这个回答令人头晕脑胀,夹杂着半空中忽上忽下的感觉,令人愈发昏头转向。年轻公费生有些后悔自己选择的话题。
他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水珠,心底有些犹豫是不是撕两张避水符。
之所以不使用咒语,是因为两条胳膊都被三尾鸦的脖子‘占住了’,让他很难举着法书念咒。
而犹豫则是因为一开始升空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意识到这一点时,身体已经被淋透了。此刻再浪费几张避水符,颇有些‘使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感。
郑清观察过从他身旁路过的几只乌鸦,发现它们背上的巫师都没有使用护符,任凭高空冰冷的气流与雨水胡乱的拍打在身上。这种源自第三方的选择也对他做决定造成一定影响。
“跃迁倒计时……三分钟准备。”
年轻公费生挺直身子。
伴随着倒计时的声音,眼前的云气倏然收敛,仿佛一群群受惊的小鱼,呼啦啦逃离这片空域,让男巫的视线豁然开朗。
空域的尽头,在厚重的云层背景中,虚空伫立着一座由雷电构成的椭圆形的‘大门’。扭曲的雷电犹如疯狂巫师威尔玛斯羽毛86小说的痕迹,无序中蕴含着无尽魔力,令人望而生畏。
在郑清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整齐排列在光环前的鸦群由远及近,次第亮起一盏盏柔和而清晰的光晕,那是保护年轻巫师穿越雷电之门的守护魔法。
然后他感到脚下一紧。
低头看,一层薄薄的仿佛塑料薄膜的光膜从他的脚尖开始向上蔓延,紧紧贴着三尾乌鸦的羽毛,速度极快,须臾间便没过他的胸口,然后是颈子、口鼻。
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闭了眼。
“跃迁倒计时……”
“一分钟准备!”
湿滑的薄膜终于蔓延到他的头顶,彻底盖住了他的双耳。呼呼的风声、鸦群的聒噪、还有持续的倒计时声,一一远去,仿佛一间隔音效果极好的屋子关上了窗户,郑清瞬间感觉清净了许多。
旋即,耳畔传来轻柔的音乐。
像一群黄鹂在枝头婉转,又像小溪潺潺流过,还像春夜细雨,隆冬穿着沉重棉衣踩在厚厚雪层里的咯吱声。
郑清努力听着、辨析着,渐渐的,那些窸窸窣窣的白噪音远去,流畅的衔接上了一段悠扬的音乐。
感觉有些像他曾经在鱼人海市听过的海妖的歌声,但又有些像校猎赛上那些穿着长纱裙的宁芙们的嗓子。
总之是极美的。
正当他沉迷于那美妙歌喉与婉转之音中时,还没等他分辨清楚,紧紧裹在身上的压迫感便迅速消失。
男生豁然睁开双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体内的魔力欢呼雀跃,与天地间熟悉的气息交互着,似乎在炫耀它们漫长而神奇的旅程。
天色微暗,但阳光又很灿烂,与黑狱世界略显呆板死气的天色形成鲜明对比。郑清忍不住眯了眯眼,半晌才适应了新的光线。
环顾左右,周围白云朵朵,脚下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中缀着一颗剔透的绿色宝石,隐约可以看到宝石上精美的图案。
是布吉岛。
他们已经回到了学校。
郑清回过头,身后是一轮灿烂的太阳,温暖而又迷人。
……
二年级开学试炼从八月二十五日上午开始,至八月三十日夜结束。待四所学院的年轻巫师们骑着乌鸦回到布吉岛时,已经是八月三十一日的早晨了。
隔天九月一日,就是正式开学日。
今天晚上,这些忙碌了一个星期的年轻人也没有机会好好休整,还需要参加开学前第二场班会——班级内的试炼总结、新学年的选修课表、期末成绩以及新学年公费生名额公布,等等,各种琐碎而又重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以至于鸦群降落第一广场后,许多年轻巫师都来不及相互庆贺,就三五成群,匆匆离去,颇有些时不我待的感觉。
与之相比,萧笑的表现则稍稍有点诡异。
落地后,他没有跟郑清等人一起回宿舍,反而半路钻进步行街的一家小店,出来时,身上原本脏兮兮的长袍已经变得崭新挺括,手中还抱了一捧五颜六色的鲜花,包括小雏菊、蔷薇、夹竹桃、蓝色妖姬等等,以及最重要的,中央还有一支红玫瑰。
“用得着这么急吗?”郑清调侃着小个子男巫。
萧笑没有搭理他,反而辛胖子惊讶的看了郑清两眼:“你似不似傻,因为这场试炼,他已经错过七夕,不表现积极点,难道等着被司马先生吊起来打吗?”
郑清愣了几秒,手缩在袖子里掐算几下,才恍然——试炼会开始的第二天,八月二十六,就是七夕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