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郑清正经过的节日也就清明端午、中秋除夕。
七夕虽然也带了个‘夕’字,他是一次也没认真庆祝过,以至于当萧笑捧着一束花,光鲜亮丽的甩开他们这些同伴时,郑清还有一瞬间的恍惚,脑海瞬间闪过几个身影,然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呢?
去年七夕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男生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去年七夕是在八月七号,距离他收到第一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到两个星期,刚刚跟着托马斯去大明坊买了学习用品,满脑子都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哪有什么心思过七夕。
而且也没人跟他过七夕。
要知道,再往前几年,甚至十几年,他也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就算与女同学之间有点朦胧的感觉,相互之间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七夕什么的,太过分了。
与之相比,当年班上的同学更喜欢过4月1号的节日。
至于今年。
男生努力回忆着试炼开始后的日子,尤其是试炼第二天。
他们第二天干什么来着?
哦,对了,试炼第二天,辛胖子用自己调制的魔药清理了一窝邓氏白蚁,挑出其中最肥硕的一群,放铁板上,撒了调料,烤的喷香冒油,还分给郑清一小盘。
只不过郑清终究还没完全适应老派巫师们喜食青蛙、虫豸等奇怪食物的嗜好,将那盘烤白蚁转送给了蒋玉,因为他看队里大小两位女巫似乎都很中意胖巫师的黑暗美食。
这也算送过礼物了吧,年轻的公费生惴惴不安的想着。
抬起头,发现辛胖子正在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干嘛?”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没好气的瞪了胖巫师一眼。
“没什么。”
辛胖子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声音中带了几分慈悲:“原本很羡慕你脚踏几条船的日子,但是今天忽然理解了那句老话——有得必有失,福祸自相依——你想好给她们送什么礼物了吗?太普通可不行,就像博士,我猜他那束花里藏了一打小精灵。”
在捧花中藏会唱歌的小精灵是流传甚广的做法,很老派,但是很实用。想象一下,当一位女巫捧起玫瑰花,花丛中蓦然冒出几只模样精致、小巧可爱的精灵,用她们天籁般的声音唱着动听的情歌,多么美妙。
当然,这只是针对性格开朗的女巫。倘若收花对象是个腼腆内向的,恐怕小精灵们冒头的第一时间,就会被她们重新塞回花蕊里。
郑清脑海闪过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竟没有对辛胖子那句‘脚踏几条船’的说辞生气。也有可能他已经对胖子这种胡言乱语麻木了。
砰!
低头走路的男生重重的撞在一堵厚重的肉墙上,抬起头,却是一直走在前面的张季信停下了脚步。
“渣哥儿现在踏几条船来着?”
红脸膛男巫歪着头,看向旁边其他几人——此刻除了郑清与辛外,队伍里还有同一宿舍的迪伦,以及常在步行街逛悠的林果。两位女巫在第一广场就与其他女巫们一齐走了;蓝雀也是个性子冷清的,不耐这种交际;释缘小和尚更是一下飞机就消失不见。
“蒋大班长,伊莲娜,科尔玛学姐,”胖子掰着手指头,一一计算着,末了还补充道:“……可能还有几只小母猫,年初刚开学那阵子,我们不是还帮他赶走过发情的母猫吗?说不准他之前已经被某只母猫糟蹋过了。”
郑清听在耳里,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猫,也没科尔玛学姐。”他摆摆手,有气无力的分辩了一句。
吸血狼人倏的一下闪到他的身旁,两眼放光:“也就是有蒋玉跟伊莲娜了?”
年轻公费生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
“伊莲娜是什么情况?你们现在还联系?你俩异地恋了吗?”辛胖子发挥着记者的天赋,一连串的问题机关枪似的打了过来:“我听其他几个吉普赛留学生说,女巫团已经决定让她退学了,没说具体为什么原因……这个学期她还来吗?”
郑清愈发沉默了。
因为某些不可明说的缘故,伊莲娜的事故校方并未通报全员,大家只知道她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休学一段时间。经过一段时间沉淀,再慢慢放出风,让她退学,就更不引人注意了。
年轻公费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三有书屋所在的方向。
几个月前,就在书屋,他看到了被先生保护在透明小球里的那株小树——最初一段时间,他一周内还三番五次去书店找过先生,想要探望伊莲娜,但都被先生拒绝了。
一来二去,随着学业渐重,再加上对先生的敬畏,他去书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仔细想想,最近一次想起伊莲娜,他竟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或者,更主要的原因是蒋玉,让郑清下意识回避这个念头。
书店的黄花狸有一次跟他说过,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犯不着把‘上辈子’的恩怨牵扯到‘这辈子’。当时黄花狸说这句话,是因为郑清向它讨要前年冬天被它从家里偷走的小鱼干。
这番说辞,固然让它免去还小鱼干的烦恼,但更重要的,是让郑清对现在的选择似乎有了更心安理得的接受——伊莲娜已经是自己‘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记得你二月份情人节的时候送了伊莲娜一本符帖,这次总不能再送一样的东西了吧。”
迪伦抬手指了指街边一家门脸鲜亮的大店:“就像我上次说的,临镜画里卖的‘姜戈-猩红女巫’系列是送给女巫的最好礼物。”
姜戈猩红女巫是一款很受年轻女巫喜欢的口红。只不过吸血狼人先生并不知道,吉普赛女巫已经用不了口红了。
郑清情绪愈发低落。
他的脑海莫名闪过村上春树的一句话——像猫一样,只取悦自己,不理会他人,生命也许会更精彩吧。
他现在好想变成一只猫。
有关七夕的话题,在进入校园后,便被越来越热烈的开学气氛所淹没。
毕竟调侃也是有限度的,很显然,同伴们都看出了郑清低落的情绪以及心不在焉,不约而同换了话题,转移到晚上的班会。
其中讨论最热烈的一个话题是老姚到底会不会在今晚的班会上出现。
“上次班会的时候唐顿不是说了吗?姚教授会出现的。”张季信对于同伴们的争论有些不以为然。
“这可不一定。”辛胖子晃了晃手中厚鼓囊囊的一沓报纸,甩的哗啦啦作响。这是他刚刚在经过步行街上的报刊亭时拿到的。
“什么?”
其他几位年轻巫师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几天前,嗯,就是我们开始试炼的那天,第一大学查处了一处位于沉默森林深处的秘密实验室。”
说到这里,胖巫师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口吻念道:“失控的研究,失控的教育,失控的学校……这是普利策女士为贝塔镇邮报写的头版文章。”
“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她那篇文章的成色。”郑清嘟囔着,一把捞起突然蹿到他脚下的毛豆,抱在怀里,挠了挠它的耳朵。
灰皮狗子舒服的直喵喵叫。
林果立刻被这只与众不同的狗子吸引,凑过去跟着撸了两把。郑清见他有兴趣,索性将毛豆塞进林果怀里,免得他感觉无聊。
“贝塔镇邮报到底算是一份有影响力的大报,选取的文章虽然有某种特定倾向,但到底还称得上‘中规中矩’。”
辛胖子摇摇头,抖手甩出另一份报纸:“像这份,号角日报特约记者艾迪的文章——山呼海啸的亡灵——讲的是第一大学里的教授们利用自己的身份优势,诱骗无辜巫师进行非法人体试验,通篇各种‘猜测’‘应该’‘或许’‘大致’,如果我不是第一大学的学生,读了这篇文章,怕是会以为这是一所黑巫师开办的邪术与解刨学专科大学,每一个学生胸口都有一个大大的人字形伤疤。”
“我可以证明,你还是个活人。”郑清举起三根指头,一本正经的对胖巫师说道。
“我就很难证明自己了。”迪伦忧伤的叹了口气。
胖巫师横了他俩一眼。
“不不不,你们没有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说着,他收起那份号角日报,将它塞进那沓报纸最深处,然后才慢吞吞开口,继续说道:
“……一般来说,我们那些报纸的目的首先在于引起轰动,在于哗众取宠,而不在乎追求事实真相。只有当两者看起来相吻合时,追求事实真相才可能被顾及。只发表普通见解的报纸的得不到公众的信任——无论其见解是多么有根有据——在公众眼里,唯有与众不同的尖刻才算深刻。”
“哇,这话听着不错,有种与众不同的尖刻感呐。”郑清啧啧称叹。
胖子瞥了他一眼:“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爱伦坡说的。”
“所以,这跟姚教授晚上来不来班会有什么关系呢?”红脸膛男巫终于按捺不住,焦躁着打断了同伴们的闲聊。
他向来不耐烦讨论这种听上去空洞乏味的话题。
“哦,跑题了……你们看看这篇,校报的文章。”
说着,胖巫师翻出另一份报纸:
“上面刊登了学校对那次突袭行动的后续处理……内容都是老一套,大概就是加强校风校级建设,夯实教研人员道德底线,狠抓《巫师法典》的落实,提高注册巫师及在校教职工对实验合规性的认识,等等。”
“文章最后一段提到,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今天,下午三点钟,教授联席会议第20090831次会议在办公楼大会议室开会,将对这次突袭行动作出进一步检讨,会议由九有学院院长、传奇巫师姚小米教授主持……”
张季信终于跟上了辛胖子的节奏,再次开口,打断道:“你的意思是说,姚教授可能会因为主持这次会议而没有办法参加我们的班会?”
“这是一种非常合理的推测。”胖子卷了卷手中的报纸,收进怀里,耸耸肩。
……
……
辛的推测,最终还是需要时间来验证。
宥罪猎队几位年轻巫师在校园里分道扬镳后,张季信去了办公楼,找他那位刚刚担任雷哲的哥哥打探消息;林果恋恋不舍的把毛豆还给郑清,回了阿尔法堡。
剩下的三位男巫,也没了闲逛的兴致,径直回了403宿舍,扯上窗帘、帷帐以及棺材板,各自闷头大睡。
长达七天的试炼令大家身心疲惫。
虽然试炼场上学校也给了这些年轻人适当的休息时间,但就像一个人坐火车进行长途旅行,即便一直坐着,狭小的座位与压抑的环境也会令人身心俱疲。
郑清一觉就从早上睡到下午。
他是被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枕头边上,属于他的那群小精灵们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手挽着脚,半透明的翅膀裹在一起,睡的一塌糊涂。
郑清小心翼翼侧了侧身子,唯恐惊醒这些睡梦中的小家伙。抬手勾起帷帐,宿舍里光线极暗,非常适合继续睡觉。
男巫眯着眼,很快便适应昏暗的环境。
然后他发现了窸窣声的来源——辛胖子正躲在他的床上吃东西,团团蹲在胖子的枕头上,一边嚼着嘴里的肉干,一边舒服的打着呼噜。还有毛豆,吐着舌头,眼巴巴的站在胖子床下,尾巴转的仿佛一架风车。
时不时,从床上丢下去一小块肉干,屋子里的窸窣声里便又会多出一丝很不起眼的吧唧声。
郑清掀起帷帐的同一时间,吧唧声戛然而止。毛豆像一阵风似的,呼呼蹿向郑清,尾巴转的愈发欢快了。
男巫连忙竖起手指,无声的嘘了一下,示意它闭嘴。
狗子吧唧了一下舌头,乖巧的坐在了一边,但一秒后,就忍不住回头,又看向远处香味四溢的某张床铺。
“醒了?”胖巫师终于注意到这个角落的动静,含糊着问了一句。
“嗯,”郑清哼了一声,感觉嘴里干的很,停了片刻,才问道:“几点了?迪伦呢?萧笑回来没?”
迪伦还在他的棺材里呼呼大睡。
萧笑则一直没有回宿舍,胖子非常怀疑他的去向。只不过考虑到外面的天色,胖子又有点怀疑自己的怀疑,总觉得司马先生不至于与博士胡闹到如此地步。
至于时间,郑清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距离晚上的班会不到两个钟头。
兮兮!
枕头边的小精灵一个两个被惊醒,扑闪着翅膀,兮兮叫着,开始绕着郑清转圈。有几只机敏的,已经蹿进盥洗室,须臾间便捧出了热腾腾的毛巾以及牙膏牙刷,送到男巫面前。
年轻公费生狼狈的接受着小精灵们的好意。
“啧,腐败而又堕落的少爷生活。”
辛胖子踞坐床上,羡慕的看着郑清将漱口水吐进一只小精灵捧着的痰盂里,然后又看了看蹲在自己床上舔爪子的肥猫,不由叹了口气:“……你说魔法生物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团团斜睨胖子一眼,抬起爪子从旁边盒子里捞起另一根牛肉干,塞进嘴里,不紧不慢继续啃了起来。
毛豆却以为在说它,欢快的蹿到胖子床边,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咪呜咪呜的讨好声音。辛胖子又叹了口气,拣出一块足够大的肉干,丢给狗子。
“她们喜欢这么做,我总不能拒绝这份好意吧。”年轻公费生无辜的耸了耸肩,同时抽了抽鼻子,像极了一只大号毛豆:“……有什么好吃的吗?快饿死了!”
“自己滚去食堂!”
胖巫师厌恶的挥挥手,满脸不悦:“你以为自己是猫还是狗子?就算小精灵都比你有用多了……她们一整个暑假都在店里帮忙,你呢?”
这件事郑清也是知道的,整个暑假,因为养病的缘故,小精灵们一直呆在宥罪猎队在步行街开设的小店里,直到萧笑才把她们从DK接回403宿舍。
“这事儿不怪我,我也不喜欢躺在医院呐。”年轻公费生咕哝着,终究没有勇气去跟自家狗子抢肉干吃。
“你打算几点去教室?”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因为晚上班会前还需要提交新学年的选修课表,大家都会提前一些时间去教室,有关系要好的同学会相互商量着,选择相同的选修课。
郑清也不例外。
他并不打算稀里糊涂选了一节课,结果发现课堂上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样不仅逃课无望,而且连作业也没得抄,想想就很凄惨。
“等这两头猪吃饱。”
胖子闷闷不乐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盒,突然抬头,看向正在穿衣镜前整理腰带的年轻公费生:“讲道理,团团也就算了,但这条狗子明明是你的,为什么也要我养?你是不是应该付点伙食费?”
回答他的,是郑清飞快溜出宿舍们的背影,以及灰皮狗子讨好的喵喵叫。
胖巫师惆怅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感受着肉波荡漾,看着狗子摇的欢快的尾巴,最终又拣起一根肉干,丢进狗子嘴里。
兮兮!
侍候完郑清洗漱穿衣的小精灵蜂拥而上,仿佛一群麻雀,落满胖巫师的床头。迫不得已,胖巫师不得不又拿出一小瓶露水,满腹怨气的充当小精灵们的饲养员。
溜出宿舍的郑清并不知道自家小精灵又缠上了辛胖子,就算知道,他也会闭着眼睛堵住耳朵假装不知道。
明天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今天学府里的气氛已经很热闹了,到处都是穿着各色袍子的高年级巫师,三三两两在校园里闲逛。
也有财大气粗的社团现在就支起了易拉宝,开始为新学期社团招新预热。
吃过晚饭,四处逛了逛,等郑清赶到教学楼东-601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已经到了。
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男巫照例坐在教室左后侧临窗处,蒋玉则一如既往坐在第一排中央,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郑清冲捧着课本两眼无神的李萌同学打了招呼后,才笑着看向蒋玉:“你们来的真早……想好选什么课了吗?”
女巫神色淡淡:“魔法生物。”
“是周三下午那节全校选修吗?”郑清下意识想确认一下:“周四下午那节选修你选的什么课呢?”
蒋玉终于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
“周四下午的‘大学生涯规划’是以班级为单位上的固定课程。”她难得仔细解释了一下:“名义上是选修,实际只是考核方式参考选修课,容易一些……如果你认真读一读课表,就不该问这种问题。”
郑清明显感觉道旁边其他几位女巫促狭的眼神,讪讪着含糊了两句,便落荒而逃,溜向教室后方。
“你来的可真晚。”
萧笑向里挪了挪,给他空出外面的椅子:“……怎么没在前面多聊两句?我们刚刚还打赌你会不会坐在第一排呢。”
郑清绝不会在这种话题上落入陷阱。
“我只是来的有些晚,有的人是一整天都没回宿舍。”年轻公费生立刻反唇相讥,瞥了某位大博士一眼:“我还跟胖子打赌你这个学期会不会到贝塔镇租房子住!”
“我可从来没跟他打过这种赌。”
被吃掉许多肉干的胖巫师转身就将郑清卖了个干净,同时伸出指头,敲了敲郑清面前的桌子:“你之前跑太快……我们什么时候算算伙食费?”
他竟然还没忘这件事!
郑清一边在心底吐槽着,一边含糊着:“这种事情……慢慢算……咱们那么大的店放在步行街……总少不了你的……你们之前在聊什么?刚刚看你们聊的很认真的样子!”
他果断转移了话题。
胖子还想说点什么,张季信便挤了过来,伸手将一张纸拍在郑清面前。男巫低头看去,却是一张食人魔尸体的检验报告。上面用细密的小字写了很多术语,还有更多部分被直接用大块大块的墨汁涂掉,显然属于不能向外透露的内容。
“我们刚刚在聊试炼会上狩到的那个双头食人魔。”红脸膛男巫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的将几位同伴分享的有关那些食人魔的情报向郑清一一说明。
根据学生会、助教以及校报编辑室里那些语焉不详的只字片语,以及从校工委拿到的这份验尸报告,年轻巫师们很容易便得出一个结论——有顽固派巫师在搞事情,食人魔脊椎骨上那个大写的‘M’就是最大的证据。
因为梅林的首字母就是M。
古老者梅林,一位精通炼金术、占卜术以及变形魔法的强大巫师,在欧罗巴以及诸多域外新世界留下无数传说,以古板、睿智闻名于世。
“顽固派巫师向来以梅林巫师的名义四处活动。”
有了正事,辛胖子终于不再继续纠缠毛豆伙食费的事情,煞有介事的分析道:“琳达学姐告诉我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搞事情。每年他们偷偷进行的非法维度试验,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只不过都被丹哈格的人悄悄压下去了。”
“我听说黑暗议会的许多成员也是他们的人。”张季信立刻补充道:“你们都还记得黑狱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吧……”
“巫师界以前发现过这种铭牌?”
郑清指着桑皮纸上画着的简易图案突然开口问道。这是刚刚他凭借印象勾勒出的那块脊椎骨上铭牌的草图。
“不太一样,”胖子低头打量着纸上的草图,最终摇摇头:“编辑部里收集的资料显示,以前这类符合大多刻画在石头上……刻在铜牌上也是第一次。”
“或许他们以为自己在革命。”
“愚蠢。”
萧笑扶了扶眼镜,打断几位同伴的讨论,语气有些不以为然:“那些顽固巫师就是老式的骑士看多了,总以为自己能成为英雄,加入秘密组织,刺杀暴君,然后世界和平……殊不知维护世界和平的从来都是秩序,而不是暴力的反抗。”
听到‘秩序’两个字,郑清下意识竖起耳朵,停下了手中的羽毛笔——羽毛86小说,一张新的桑皮纸上已经勾勒出猫果树的草图,空荡荡的树枝上缀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毛团子。
“落后的秩序呢?”
年轻公费生很感兴趣的追问道:“难道不需要通过暴力的反抗来改良、变更、甚至打破那些旧秩序,然后建立新的秩序吗?”
“每个组织、每支猎队、每一种宗教,都是通过秩序维护的,无一例外。”萧笑瞥了队长一眼,继续说道:“秩序的变革要循序渐进,想要通过粗暴打碎原本秩序而妄图建立新的秩序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圣人。”
“唔,你这算改良主义吧。”郑清摸着下巴,回忆起自己初高中的历史课本,若有所思的评价道:“这意味着软弱、妥协以及投降。”
萧笑眉毛顿时高高扬起。
但还不等他继续辩解,教室门后的简笔画小人突然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叼着烟斗的怪物刚刚离开了它的办公室!”
教室里陡然一静。
片刻后,有人不自信的问道:“它在说什么?”
“好像什么怪物之类的鬼话?”立刻有人回答道。
再看向门后,那简笔画小人儿却闭了眼,蜷成一团躺在没有几根杂草的草地间,仿佛刚刚它只是在说梦话。
教室里的喧闹渐渐重新响起。
郑清低下头,抓着羽毛笔,重新开始在桑皮纸上勾勾画画,这一次,他在树下画了两个大小不一的毛团,大的涂黑,小的留白,尾巴勾在一起,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
“你在干嘛?”辛胖子眯着眼,倒看着郑清手中的羽毛笔勾来划去。
“无聊,随便画画。”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面不改色,熟练的转移了话题:“你们选课确认了吗?周三下午选的什么?”
“神秘学手札,我哥说了,这门课只要你是一个正常长大的巫师,都能拿到高分。”张季信信誓旦旦的拍了拍胸口:“相信我,选它绝对没错!”
“真的那么简单?”辛胖子显然不太相信学校会在课程上公然放水。
“当然,平时课堂作业可能稍微多一点……”张季信挠了挠头,难得说了一番道理出来:“你想得到什么,就要做好失去什么的准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外乎如此。”
郑清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辛胖子。
胖巫师竟也没说话,而是笑眯眯看向萧笑:“博士你选的什么?”
“魔法宇宙学。”
萧笑推了推眼镜,平静的回答道:“我原本想选卡巴拉占卜术,但考虑到星象理论对占卜学的影响,决定还是先夯实一下基础……魔法宇宙学属于维度学派经典理论之一,值得认真学一学。”
“我也选它了。”胖巫师用力拍了一下巴掌。
“你确认?”
红脸膛男巫好心劝了一句:“那门课我听说过,难的很,每年都有人挂科……听我的,选神秘学手札轻轻松松过关!”
辛胖子显然有些迟疑,但瞥了萧笑一眼后,他再次下定决心:“就它了,跟着博士一起学,最后成绩总不至于太差……”
“我看你只是懒得动脑子,想抄博士的作业吧。”郑清冷不丁打断胖巫师的决心,幽幽道:“是平时痛苦一点,期末好过关,还是平时轻轻松松,期末痛哭流涕……你一定要想好。”
“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经过了临钟湖!”门后的简笔画小人突然又扯着嗓子嚎了一声,将教室里众人又吓了一跳。
“它在抽什么疯!”辛胖子转头看向教室门所在方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忍不住骂骂咧咧着:“回头在它身旁画只母老虎,挠死它,看它还敢不敢天天乱嚷嚷。”
“鬼知道。”郑清将刚刚画满的桑皮纸揉成一团,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你打算选修什么?”胖巫师收回目光,看向年轻公费生,重新续上了刚才的话题:“跟长老还是跟我们?”
他很自然的把自己跟萧笑归成一伙儿。
“还不是很确定。”郑清含糊着,下意识瞥了一眼教室前排。与吵闹闲聊的男巫们不同,坐在教室前排的女巫都在认真预习明天即将开始的新课程,一个两个,学习态度令人汗颜。
“还不是很确定?”辛胖子怪声怪气的学了一遍郑清的回答,两根眉毛仿佛跳舞般,在他那张大饼脸上挤来挤去,让郑清心底立刻涌出一股割掉它们的冲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吐出。
“我的意思是说,我打算选修魔法生物。”年轻公费生和蔼的看着胖子,理由非常充分:“毕竟除了一只狐狸之外,我现在还养着一条狗、一条蛇、以及一群小精灵。多学一点与魔法生物有关的知识,没有坏处,不是吗?”
郑清其实还少说了一点。
除了波塞冬、毛豆、青蛇以及那些小精灵外,他还在猫果树上管着一群猫,在步行街上的店里养着两个鼠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选修魔法生物的理由何止充分,简直是天经地义。
当然,真正让男巫选择这门课程的原因,并不在于那些猫猫狗狗,此事涉及私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即便身旁几位同伴也不成。
否则郑清敢用自己耳朵眼里那条小蛇嘴里的舌头打赌,他们定然会在一秒钟后吵闹的整座教学楼里的人都知道。
男巫脑海里刚刚想到教学楼,耳边就听到了这三个字。
“误人子弟的臭老九已经进入教学楼!”
门后的简笔画小人扯着嗓子喊着,郑清抬头望去,只见它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揉眼睛、梳理头上那几根稀疏的短毛。
这一次,教室里的众人终于听清了它在嚷嚷什么。
“它是在说老姚吧?”辛胖子有些不确定,迟疑着,反问同伴们。
张季信嘶了一口凉气:“那它胆子也太大了……它之前是说老姚是‘怪物’吗?就不怕被教授撕了它的嘴?”
“大概它觉得教授不会跟它一般见识。”萧笑难得挠了挠头。
郑清将手底被揉成一团的桑皮纸重新展开,一边盯着纸上画着的猫果树,一边调侃辛胖子:“看样子不需要你动手在它身边画两只母老虎了。”
教室里,其他同学也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时不时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门后那不知死活的简笔画小人儿,似乎在计算它最后留存的日子。
很快,简笔画小人确认了同学们的猜测,再次扯着嗓子喊道:“姚小米教授出现在六楼走廊入口处!”
余音未了,紧接着,那简笔画小人儿又用它最大的声音嚎道:
“……伟大的传奇法师即将莅临祂忠诚的教室!”
同学们顾不得鄙夷那前倨后恭的简笔画小人,所有人都眼巴巴抬头,看向教室门所在的方向,想要第一眼见证传奇巫师的尊荣。
门后的简笔画小人腆着肚皮,昂首挺胸,煞有介事的在它的方寸之地间来回踱着步子,仿佛在充当老姚的仪仗。
郑清终于不再犹豫,将手中那张桑皮纸重新揉成个纸团,悄悄丢在地上。
纸团落地后,迟疑片刻,才窸窸窣窣着,伸出爪子与尾巴,化作一只圆嘟嘟的小老鼠。它抬起细长的鼻子,四处抽了抽,找寻到正确方向后,立刻拨动四条小短腿,沿着桌椅之间的缝隙,飞快的向教室前排爬去。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由于大家注意力都在门口,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郑清隐约觉得身旁的萧大博士似乎瞥了他一眼,但当他回头看去,却发现萧笑正目不斜视的看着门口,仿佛那一瞥是他的错觉。
砰!
教室门被用力推开,姚教授迈着大步,像往常一样风风火火走进教室,左手抱着讲义,右手将烟斗从嘴边拿了下来,熟练的向下面压了压:
“都坐,都坐……暑假过的怎么样?”
光滑可鉴的大背头,蜡黄的脸色,笑眯眯的眼神,熟悉的语气——所有一切,给大家的感觉仿佛此刻的教授与上学期最后一节课上的教授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他手里的烟斗,换了一支酒红色的新款。
天文08-1班的年轻巫师们抬着头,齐刷刷看着讲台上的教授,似乎还没想好怎么说话,索性用沉默回答他的问候。
姚教授歪着头,眨眨眼:“这是……过了两个月,怎么还变得矜持了呢?”
“教授,它刚刚说你坏话,骂你是臭老九!”段肖剑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伸手指向门后的简笔画小人儿,大义凛然举报道。
立刻,他受到简笔画小人儿疯狂的诅咒。
“骗子!叛徒!人渣!”简笔画小人揪着自己头上稀疏的几根长毛,在光溜溜的白纸上跳脚,痛心疾首:“我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一辈子给你们通风报信,就换来现在的出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听着它仿佛唱戏般的嚎叫,班上同学顿时哄堂大笑,原本稍显紧张的气氛也顿时轻松了许多。
姚教授笑眯眯看向驼背男巫:“骂人?这可是个很严肃的指控……你有证据吗?”
“对啊,你有证据吗!”门后的简笔画小人儿顿时不再撒泼,站直身子,指向段肖剑:“没有证据我要告你诬告!我要向校工委,向丹哈格……”
“我有!”
坐在第一排的李萌非常积极的举起手中一盏巴掌大的喇叭花:“它刚刚骂的话我都录下来了!”
简笔画小人的尖叫戛然而止,一副见鬼的表情看向小女巫。
郑清也忍不住乐了,他没有想到李萌同学竟然有这么一出,也没有想到简笔画小人儿那线条简洁的小脸儿竟然能做出那么丰富的表情。
小女巫熟练的掰开自家喇叭花的花瓣,逼迫它重复之前听到的话。于是,不仅‘臭老九’被得到证实,更早一些的‘怪物’‘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之类的话也再一次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即便老姚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你怎么会录这种东西呢?”他替门后那一脸生无可恋的简笔画小人儿问出了教室里所有人的心声。
李萌同学非常诚实的回答道:“哦,我就是觉得它骂的挺好听的,想学一学。”
郑清在心底为这孩子默哀了三秒钟——坐在后排,他很清楚的看到蒋大班长紧紧抿着的嘴唇以及板着的面孔——很难想象她回去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唉。”
姚教授走下讲台,宽慰的拍了拍小女巫的肩膀,示意她坐下,同时屈指弹出一根粉笔,砸向门后的简笔画小人儿。
粉笔碰纸而化灰,簌簌着,瞬间将那小人儿埋进一片雪白中。
李萌同学自觉立了大功,喜滋滋坐下,左顾右盼,一脸得意看向表姐,似乎想得到两句夸奖,却看到蒋玉板着的面孔,立刻重新变成了一只鹌鹑。
有了这番小插曲,教室里最初稍显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
原本因为要见到传奇大佬的紧张感退去后,许多人很快便重新找回了上学期与教授交流时的感觉。
“教授,你……您真的晋升传奇了吗?”
“晋升尚未结束,还在努力之中。”姚教授把烟斗重新塞回嘴里,幽默的回答道:“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改口用‘您’,像以前一样用‘你’我也不会在意的。”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笑声。
“那老姚,成为传奇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呋……”
姚教授吧嗒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倒也不是不能说,但就像对蜉蝣讲日月轮回,对夏虫将冬雪寒霜,就算我详细讲了自己的体验,你们也听不懂,反而会对未来道路选择造成某种阻碍,产生类似‘知见障’的东西。”
“那就不要讲了!”立刻有同学大声阻止道。
“对对对,我还想成为大巫师呢!”其他人也纷纷鼓噪。
老姚笑眯眯的抬了抬手,教室里的喧闹立刻静了下去:“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虽然太详细的给你们讲不清,但举个栗子还是可以的……感觉就是以前我投影过来给你们上课,虽然看上去很真,但自己心底是虚的,能清晰感觉到投影的虚幻。但现在,即便投影也是真实不虚的。”
说着,他还抬起胳膊,抖了抖宽大的袍袖,似乎想要证明什么。但包括郑清在内,教室里绝大多数年轻巫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用不明觉厉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敬畏。
只有李萌同学跃跃欲试的半支起身子,向桌前倾斜着,似乎想隔着狭窄的过道去抓一抓传奇巫师的袍袖。
蒋玉非常果断的揪住了她的后颈皮。
姚教授和气的冲小女巫笑了笑,看向班上其他同学:“好了,闲聊的时间以后还多得很,大家今天刚刚试炼回来,应该很辛苦,也有很多感悟,我们这次班会就不占用太多时间,简单讲几个事情,不要影响明天开学。”
“首先,对于此次开学前的试炼,最终总结工作将由校工委统一提交,你们有一周的时间完成各自的试炼报告,下周日例会的时候由班长收上来……”
教室里登时一片哀叹。
试炼,大家还是很喜欢的,完全可以当做学校组织的游猎;但写报告,没有人会喜欢。尤其这种规定格式与主题的报告,写起来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老姚对年轻巫师们的抱怨充耳不闻,稍稍提高声音:“第二件事,关于班长人选。上学年选班长的时候,你们互相都不太熟悉,所以我们通过占卜认可了未来的选择……这一次,大家有充足时间来投票,选择你们认为更恰当的人选……”
“还选什么?唐顿与蒋玉就做的很好!”身为唐顿的拥趸,段肖剑立刻大声鼓噪起来,引得班上其他人纷纷附和。
甚至郑清也微微颔首,下意识赞同了他的意见。
“话是这么说,但程序不能乱。”姚教授咬着烟斗,笑眯眯看看左右:“当然,在程序合规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稍稍加快一些步伐,比如省略参选演讲的步骤……有人自愿申请担任天文08-1班的班长吗?”
教室里一片安静,唐顿与蒋玉都目不斜视看着黑板,其他人则悄悄左右打量着,似乎想看看谁会有那份勇气。
将近一分钟,一个开口的都没有。
倒不是大家没有这份勇气,而是一方面之前两位班长都做的不错,很少有人会认为比他们更好;另一方面,成为班长固然能获得部分实践分数方面的加成,但同时也会牵扯许多精力,影响日常学习。
对于注重考试的九有学院学生来说,这种影响就很令人在意了。
“既然没人自告奋勇,那我们就直接走流程了啊。”
姚教授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拍了拍讲桌,一沓淡青色的桑皮纸便凌空飞起,在半空中停顿一瞬,雪片般飞向堂下众人:“……这是无记名投票,你们在上面写下自己选择的班长名字就可以了。跟上个学期一样,还是两个班长,一位负责男生,一位负责女生。”
郑清看着飘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薄纸,一抬手,薄纸便自动落在他的面前。淡青色的纸面光滑可鉴,只有巴掌大小,足以容纳两个名字。
郑清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许多人已经抓起羽毛笔,飞快写起来了。
“在你们选班长的时候,我先公布一下这个学年的公费生名单。”
站在讲台上的姚教授没有浪费一秒钟,充分利用这份沙沙声中的闲暇,愉快道:“获得九有学院2009年度公费生名额的同学——刘菲菲、蒋玉、以及郑清,这三位同学,大家可以掌声鼓励一下。成绩单,我们稍后会下发。对于成绩有疑问的同学,可以在会后向学校提起申诉……”
台下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郑清,以及郑清身旁的萧笑。
“什么?”郑清茫然的抬起头。
他还没填完两位班长的名字,刚刚脑子里大部分念头都在一直想着自己丢出去的那只纸老鼠,完全没有注意台上老姚在说些什么。
他非常确定,那只老鼠顺着某位女巫的袍角爬了上去,而且那位女巫肯定也已经展开信纸了。但她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老鼠都不给自己还回来。
“你还是公费生!”辛胖子羡慕的回过头,用力拍了拍郑清的肩膀:“我原以为萧笑能抢走你的名额。”
“我也这么以为。”张季信在一旁帮腔道。
郑清转头看向萧笑——事实上,他也以为自己今年的公费生名额不保了,尤其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加期末实践部分考试,让他丧失了对萧笑最大的一份优势。而萧大博士的笔试成绩则令整个年级的同学望而生畏。
几乎每科都是满分。
“作为特招生,萧笑同学不参与公费生名额选拔,这件事大家需要知道一下。”台上,姚教授似乎知道教室里喧嚣的缘故,立刻给出了补充说明。
郑清匆匆在投票单上填了蒋玉、唐顿两个名字,然后揉成一团,顺手一丢,那团纸凌空扑簌着,伸出细长的颈子与翅膀,化作一只青色小鸟,歪歪扭扭向讲台飞去。
与他类似,班上许多同学都没有在选举班长这件事上浪费太多心思,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群从讲台升空、飞向台下的纸鹤——那些纸鹤肚子里装着他们的期末考试成绩——这或许是老姚的恶趣味,在同学们提交投票单的同时,他也把大家的成绩单变成一只只纸鹤,飞下讲台。
一时间,不大的教室上空竟有数十只纸鸟相向而飞,时不时便有两只撞到一起,在女巫们小声的惊呼中笨拙的挣扎着,努力拍打着它们的小翅膀,向目标飞去。
郑清目光紧紧盯着那群从讲台出发的纸鹤,看着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少,从数十只、到十数只,直到教室右后角落的上空时,剩下寥寥四只。
然后他仰着头,看着那四只纸鹤不紧不慢的拍打着翅膀,分别落向宥罪猎队四位猎手的课桌。
其中一只落在他的面前。
郑清摊开手掌,伸到纸鹤面前,纸鹤优雅的伸长脖子,啄了啄年轻巫师的手心,继而张开双翅,转眼便展成一张淡青色的成绩单。
然后郑清立刻愣在原地。
因为成绩单上一片空白。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举手,询问是不是发错单子时,淡青色成绩单上便影影绰绰浮现了一行字:
——第一大学九有学院2008-2009学年升级成绩单。
整齐的楷书次第浮现,而后消失,换成一排稍小一些的黑体字——本成绩单中,单科成绩以百分制计算,总成绩九百分,由平时成绩(百分之十)、期中成绩(百分之二十)、期末笔试成绩(百分之三十五)与期末实践成绩(百分之三十五)四个部分构成。
(所展示成绩均已由期末考试评阅委员会加总完毕,有疑问请联系各位辅导员,可书面申请调取相关试卷)
(郑清同学期末成绩如下)
——魔咒学:95(9+18+33+35)
——符箓学:100(10+20+35+35)
——占卜学:89(6+18+30+35)
——天文学:90(7+17+32+35)
——魔法的历史:93(9+18+31+35)
——魔法的哲学:90(9+16+30+35)
——魔药学:91(8+18+30+35)
——生活课:95(10+18+32+35)
——炼金术:85(5+14+31+35)
总分(828分),综合评定(优异)。
另注:该生未参加期末考试实践考核,鉴于其提交实践考核申诉,参考其一年级多项实践经历,经第一大学九有学院考试评阅委员会审核、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复核,判定该生实践成绩优异,按满分计算。
郑清捏着这张薄薄的成绩单,仔细计算着上面每一个数字,尤其最后备注说明,更是耐着性子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心底的惶恐与困惑终于得到了解释——原来他期末实践考试全部被记做了满分!
难怪能压住马修·卡伦以及唐顿那两个家伙,再次拿到公费生的名额。
想到这儿,郑清下意识抬头看向教室前排,那里还有另外两位公费生,而且排名还都在自己前面!
“真变态呐。”新科(旧)公费生喃喃着,自言自语道。以他近乎作弊般获得百分之三十五实践成绩,竟然还被那两位女巫压在了下面,完全无法想象她们其他的成绩得了多少分。
“什么?”萧笑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郑清立刻收回目光:“没……没什么,我是说,我实践成绩占大便宜了。”
说着,他伸长脖子,看向萧笑的成绩单:“让我看看,你其他成绩都是多少……卧槽,无情!”
与郑清仅仅一门符箓学拿到一百分不同,萧大博士成绩单上一串一百显得格外刺眼,最低也是个九十五分,以至于郑清只瞥了一眼就感觉眼珠子被烫的生疼。
但他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啊,这成绩够卧槽的。”萧大博士摘下自己的黑框眼镜,一边擦着镜片,一边忧郁的叹了口气。
辛胖子费力的转过身,挤到郑清身旁,一同打量着博士的成绩单。
“卧槽,无情!”他嚷嚷出与年轻公费生相同的话,同时忍不住攥着拳头在博士面前晃了晃:“就这你还有不满?是因为那个公费生名额?”
“你想要我让给你,绝无二话!”郑清信誓旦旦着,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他实在太想把萧笑成绩单上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名字了。
萧笑重新把眼镜架到鼻梁上,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愈发惆怅:“你们不懂……”
“不懂啥?”
张季信也看完了自己的成绩单,刚刚回过头便听到博士的喟叹,遂伸手,一把抓过郑清手中那张单子,略一打量,顿时扬起眉毛:“你魔法历史怎么才九十五?”
“卧槽,九十五很低吗?”辛胖子怪叫一声:“我的魔法历史才八十多分……九十五差不多算全年级最顶尖的几个分数之一了吧!”
“不不不,你跟博士不一样。”红脸膛男巫弹了弹手中那张成绩单,意味深长的瞟了萧笑一眼。
辛胖子只是迟钝了几秒钟,顿时恍然:“哦,魔法历史是司马先生的课……你死定了,博士。其他科拿了那么多满分,历史竟然只有九十五……你死定了。”
咚,咚,咚!
讲台上,姚教授屈指敲了敲讲桌,吸引着全班同学的注意力。教室里原本嗡嗡的低声议论声很快平息了下来。
“对考试成绩有什么疑问的,尽快反馈,你们只有下周一周的时间。”老姚咬着烟斗,声音却丝毫不见含糊:“同时,下周也是挂科同学重新补修相应课程,提交申请材料的时间,所有流程必须在下周末之前结束……”
“挂科?”郑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试卷,然后扭头看向几位同伴:“挂科什么意思?不及格吗?这么分散的权重,想要不及格很难吧!”
辛胖子幽幽的瞥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容易挨打。”
“然后是你们刚刚投票结果!”讲台上,姚教授稍稍提高声音,压住台下渐渐再起的波澜,他低头扫了一眼手中那沓投票单:“……具体得票数就不念了,2009-2010学年的两位班长仍旧是唐顿同学与蒋玉同学,大家欢迎!”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稀稀拉拉、不出预料的掌声。
郑清虽然拥有一颗名为‘秩序’的禁咒种子,但他无法制定规则。
就像他不能规定太阳是否东升西落,月亮是否昼伏夜出,星空是否要距离大地那么遥远,吸血鬼与狼人是否延续千百年的仇恨。
他只是顺着宇宙的规则,随波逐流。
即便他主动做了点儿什么,也只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就像把一颗土豆做成土豆泥或炸成土豆条之间的区别。
只不过上帝虽然创造了这个世界,但梅林与祂的同伴们,也一定对这个世界做了些什么,才让这个世界产生了现在这样,令人敬畏的变化。
郑清不懂这些。
他只是隐约感悟到,自己正在通过那些无形的‘规则’,攫取着不属于他的力量。
力量,非常多,非常庞大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增长,而且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就像地龙被切断身子,在地气里打个滚儿,还会再长回来一样。
每一次,当年轻巫师觉得自己已经把体内那令人不安的力量耗费一空时,它总会悄无声息的再次积聚起来。
他学习,力量会增长;他睡觉,力量会增长;他变成猫,力量还会增长;他肆无忌惮的浪费,力量反而增长的更快;他谨小慎微,给力量造了个笼子,但转天就发现笼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给力量套上枷锁。
所以,在挣扎了一段时间后,年轻巫师终于想明白,不再抗拒,躺平了,每天晚上睡的像婴儿一样。任凭那颗种子生根发芽,抽枝成长。
“伸手,小子,伸手你就能摘下太阳。”
他咕哝着,自言自语着,突兀的笑了笑,闭紧双眼,不仅没有伸手,反而把手插进腋窝,裹着薄被翻了个身,假装自己能够睡的更香一点。
事实上,这样确实可以睡的更香。
但他没有时间继续睡觉了。
窗外鸟雀的叽叽喳喳穿透阳台的玻璃、床上厚厚的帷帐以及单薄的被单,不断钻进男巫的耳朵,让他仿佛回到了昨天晚上的小树林——那些归巢的倦鸟就是在树梢枝头这么叫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醒了?”
许是听到了郑清的咕哝声,帐子外,立刻传来博士低声的询问,随即便是窸窸窣窣起床声:“醒了就快些起床,今天早课稍微有点晚了……你昨天几点回来的?老姚找你什么事?”
辛胖子床铺上的呼噜声戛然而止,继而变轻变缓。虽然闭着眼、隔了厚重的帷帐,但郑清仍旧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双在微黯晨曦中突然竖起的耳朵。
“没醒!”
年轻公费生嘟囔着,没有睁眼,也没有动窝,努力搜寻着脑海中残留的些许片段,但最终一无所获。
他愤愤的睁开眼,几只小精灵正趴在他的枕边,睁着乌黑的小眼珠,好奇的打量着似乎在‘说梦话’的男巫。
看到他睁眼,小精灵们顿时一哄而散,兮兮叫着,扑闪着她们的小翅膀,瞬间从帐子里消失的一干二净。
郑清深深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机会继续睡懒觉了,
不出所料,只是一转眼功夫,小精灵们就再次回到帐子里,不过这一次,她们捧了热腾腾的毛巾、挤好牙膏的牙刷、口杯、漱口水,甚至有只小精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捧了一粒葡萄,紫红紫红的,煞是诱人。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的。”
男巫嘟囔着,打了个滚儿,最终在小精灵们兮兮的催促声里慢吞吞爬起身,接过热腾腾的毛巾,擦了把脸,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许多。
“刚开学,我们要尽快回复正常的作息时间……这对你调理体内魔力有好处。”萧笑站在穿衣镜前,正束着腰带,镜子上边框一张大嘴正疯狂开合着,似乎在大声嚷嚷,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这是什么?”年轻公费生好奇打量了镜子一眼。
“很简单的消音魔法。”萧笑扶了扶眼镜,从镜子里看着郑清,好心提醒道:“如果你不想团团发脾气,最好趁它还没睁眼之前,早点出门。”
郑清稍稍一留意,果然,盘踞在胖子床尾的肥猫失去了呼噜声,毛茸茸的尖耳在清冷的晨光中烦躁的抖动着。
灰皮狗子无声的吐着舌头,旋风般绕着男生的小腿打转。
郑清从镜子的倒影里看到萧笑鄙夷的眼神,仿佛在无声的嘲笑他,还不如一条狗有眼力劲。
“出去等着,别添乱!”
男巫用脚拨开毛豆,小声训斥了一句。狗子舌头一收,尾巴一甩,倏然化作一道锐角,消失在原地。
当郑清与萧笑洗漱完毕,出门后,立刻看到一条灰色的身影正在宿舍山前松软的草坪上四处乱蹿,追逐一条三尾松鼠。
那只小松鼠三条尾巴甩的飞快,仿佛一架开足马力的老式飞机,压着草叶尖蹿来蹿去,却总也甩不掉身后那抹灰扑扑的影子,被吓的吱哇乱叫。
“小心点,别吃了它!”郑清大声吆喝着,警告了一句。
狗子立刻丢下那只被追的口吐白沫的松鼠,闪回男巫脚下,喵喵叫着,绕着他的小腿开始打转。
“你还没说,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我们怎么没听到你进门的声音?”萧笑抱着他的笔记本,懒洋洋重复着之前的问题:“还有,昨晚班会后,老姚叫你干嘛?”
“昨晚我是变成猫,从阳台回来的,你们没发现很正常。”
郑清弯腰挠了挠毛豆的耳朵,看它舒服的眯了眼,心情顿时也好了很多:“……团团就知道我回来了……至于老姚,昨天让我留下是为了把我的符枪还给我。”
说着,他把手探进灰布袋,抽出一支雷明顿,在博士面前晃了晃。
“这支枪?”萧笑眯着眼,推了推眼镜:“如果没有记错……”
“对,你没记错。”
郑清打断他的话,愉快的回答道:“在黑狱战场上被那头可怕的女妖夺走了……但因为她在战场上三心二意,所以妖魔联军撤退的时候没有带走她……然后学校整理战利品的时候,把这支枪给我找回来了。”
“为了避免危险,学校检查了好久,昨天才交给老姚。”
黑狱战场上,女妖深津良子伪装成助教团的紫发女巫,诳掉郑清与蒋玉手中的符枪,消除了年轻巫师们对它最大的威胁。
当时几支符枪消失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中,郑清一度以为它们都被深津良子捏爆了。
直到昨天晚上班会后,姚教授私下叫住年轻公费生,交还了这支雷明顿,郑清才知道这支枪幸存了下来。
“……这支枪是深津良子主动上交的战利品。”
简单解释枪的来历后,姚教授咬着烟斗,面孔淹没在氤氲的烟气中,整张脸与他的声音一样有些模糊:“或许因为枪身上那些特殊的印记才让它在那场可怕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但也正是那些印记,学校几处负责安全检测的实验室都无法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安全……最终把它交到上面,由我们几个老家伙判断。”
郑清知道老姚提到的那些‘特殊印记’是什么。
这支雷明顿最初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符枪,是苏施君为了庆贺郑清校猎会新生赛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而送的礼物——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这支符枪最终幸存了下来。毕竟经过一位大巫师的祝福,或多或少总是稍异于其他符枪。
当然,烙在这支雷明顿身上的不仅仅只有苏施君的印记。
黑狱之前,在幻梦境,穿着黄色长袍的哈斯塔就在这支枪身上烙了一些黄色风车状的符号;再之前,临钟湖畔,郑清差点打爆瑟普拉诺后,老姚也在这支符枪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还有最重要的,在沉默森林深处的小世界,郑清与降临的撒托古亚化身同归于尽后,这支符枪曾经一同毁坏,而先生修复了它。
想到先生,郑清蓦然抬起头。
“那支柯尔特蟒蛇呢?”年轻男巫满脸困惑与希冀:“那个女妖是不是骗你们了,这两支枪都经过……修复,没道理一支完好无损,另一支被捏爆吧。”
他含糊着,没有具体说明谁修复过两支枪。
教授扬起眉毛。
“果然。”
他咕哝着,把烟斗从嘴边拿下,挥手驱散面前的烟气,仔细打量着年轻公费生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宝物:“这两支枪都被人特殊处理过吧……放心,那支银蟒也完好无损,但学校几个实验室觉得与交到某个一文不名的小巫师手上相比,这两支枪应该有更好的归属……”
郑清无声的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这年头,抢东西都能说的这么光明正大。
似乎注意到男生的表情,姚教授轻声咳嗽了两下,重新把烟斗塞进嘴里,吧嗒着抽了两口,让烟气再次淹没他的面孔,而且与之前相比,这一次遮掩的更加彻底。
“呋……”
“不用担心,两支枪都会还给你的。”
姚教授先给郑清吃了一粒放心药,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的解释道:“这支雷明顿检查的快,所以先还给你一支,免得你现在身上没有趁手东西……至于另一支银蟒,学校确认没有妖魔做的手脚后,也会还给你的。”
郑清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他很怀疑是因为那支柯尔特银蟒身上的‘特殊印记’更少,更容易被学校那几座实验室‘检查’,所以才被截留。
而眼下这支雷明顿,枪身上除了苏施君、先生、老姚以及哈斯塔的印记之外,又多了一个小小的深红色骷髅头。
注意到男生的视线,教授点点头,补充道:“经过我们检测,这个标记似乎带着某种身份识别的效果……只要握着这支枪,就会被妖魔们认可为同类,不会受到它们袭击。这是个非常有用、却也非常危险的功能。就像一颗微毒的果子,吃下去能让你口舌麻痹。”
郑清顿时感觉这支枪有些烫手。
很简单的逻辑,既然这支枪能够让妖魔们识别敌我,是否也携带某种定位功能?带着这支枪四处乱逛,会不会别突然出现的某只大妖抓走?
郑清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对部分存在与势力的吸引力。
“若愚副校长帮你在枪身上留下遮掩的祝福,能够在留存‘欺骗’功能的基础上,避免它被妖魔们定位与察觉。”
教授轻抚枪身,简单解释后,突然把枪塞到郑清手中,示意道:“在交给你之前,需要做最后一项实验……来,冲我开一枪。”
“啊?”
郑清有些措手不及,抱着手中的雷明顿,呆呆的看向姚教授,半晌,才不安的推脱道:“不,不行。我用它……很危险!”
“我知道。”
先生平静的握着枪管,对准自己的肚皮:“在你差点打爆麦克·金·瑟普拉诺同学之后,学校里每个稍有认识的老巫师都有这种觉悟。但同样,我也对自己有点信心。”
年轻巫师顿时醒悟,站在自己面前的不仅仅是天文08-1班的辅导员,还是九有学院的院长,一头有三个脑袋八条胳膊的可怕猿魔,是一位正在晋升传奇的强大存在。
他左右看了看。
六层的走廊稍显空荡,班会后,教室里大部分人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就连门后的简笔画小人儿也不知去哪里串门了,门后只留下一张微微泛黄的白纸。
“就在这里吗?”年轻公费生不安的确认道。
“放心。”
教授咬着烟斗,笑了笑,不知今晚第几次说出这个词:“如果这支枪能伤了我,即便在沉默森林深处,也依旧能伤了我。”
郑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很想说,自己并不担心伤了你这头老妖怪,而是担心不小心毁掉教学楼,被学校追责。
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姚教授的信心。
于是,男生很干脆的扣动了扳机。
枪身涌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如长鲸吸川般将他灵魂深处逸散的禁咒之力一股脑攒进弹匣中,压缩、成型,然后砰然出口。
郑清清楚的听到左耳中某条小蛇发出不满的嘶嘶,仿佛抗议被人抢走美味。
旋即,枪口闪过一点淡青。
一颗虚幻的符弹一闪而过,似缓实急,撞向姚教授的胸口。
雷明顿的枪口距离姚教授的胸口只有尺许。
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郑清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后果——比如符弹在击中胸口之前,被教授用一根手指拦了下来;比如符弹击中教授胸口,像一粒灰尘落在水面,波澜不惊;再比如教授突然显出三首八臂的真身,一口吃掉那颗符弹。
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性极低。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那颗符弹始终没有击中教授。淡青色的弹丸离开枪口后,笔直向前,恍若一道流星,但任凭它速度再快,始终距离姚教授胸口一尺有余。
仿佛教授胸前是一片浩瀚的宇宙。
而那颗符弹是落入琥珀中的小虫子。
疾驰的符弹与相对静止的状态同时呈现在郑清眼中,错位的感觉令他心底升起一种无法遏制的呕吐冲动,他感觉四面八方世界在飞快的离他远去,与此同时,他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原地,周围的墙壁、脚下的地砖、身前的教授,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动。
啪。
禁咒气息耗尽后,淡青色的符弹如气泡般破碎,化作一抹薄薄的光雾,最终消失在郑清与教授之间尺许之地。
姚教授回味般的咂咂嘴。
“感觉怎么样?”男生还未回过神,教授便径直开口询问:“跟以前相比,这次开枪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郑清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符枪,半晌,才喃喃道:“感觉很干净。”
以往开枪,枪身或多或少总会逸散出一丝半缕禁咒的气息,但这次开枪后,逸散的气息都被枪身上那枚骷髅头汲取了,给人一种分外清爽的感觉。
听到年轻公费生的判断,教授点点头:“确实,比以前干净多了。如果没有其他顾虑,那么我建议你重新接受这支符枪。毕竟枪只是工具,并不存在善恶……”
……
……
“只是为了把符枪还你?”
萧笑突兀开口,打断郑清对昨夜那番对话以及那一枪的回味,微微眯起的眼神中满是不解:“如果只是还枪,那你干嘛还变了个猫?猫爪子也拿不了枪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做早课的飞苑,四周活泼的气息欢快的在男巫们周围打着转儿,簇拥出一股股勃勃生机。
郑清被博士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含糊道:“变猫……变猫是因为猫果树那边有几只大猫打架,身为猫果树上的仲裁者,我总要主持公道……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没有说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猫果树上有大猫在打架,也没有说打架的后果是什么、他是怎样‘主持公道’的。
因为昨天夜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大猫打架的事故。
与姚教授道别后,年轻的公费生一溜烟蹿到楼下一间空荡荡的魔咒训练室,掰掉安瓿瓶的盖子,甚至来不及用其他饮料‘中和’一下效果,便径直将瓶子里的变形药剂灌进嘴里。
班会开始前,他悄悄给坐在教室前排的女巫递了只‘小老鼠’,约她晚上猫果树见面。虽然纸条上并无明确时间地点,只有一副潦草而又含义不明的简笔画,但男巫莫名肯定,女巫肯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班会后被老姚这么一拦,男巫的时间顿时变得格外紧张,甚至有可能迟到,进而被女巫认定爽约。
这可不是口好锅。
片刻后,一只黑猫飞一般蹿出魔咒训练室的窗口,顺着教学楼前小花园里狭窄的甬道,飞快向湖畔那片小树林跑去。
开学前的临钟湖还是很安静,因为巫师们的回归,湖里的鱼人重新开始降低它们的存在感,而湖畔的夜间巡逻队也没开工,这让黑猫一路跑的都很顺畅。
站在树下,黑猫仰头看着树上大大小小的毛果子们,看着正趴在‘王座’上百无聊赖打盹儿的小白猫,原本紧张的尾巴尖顿时放松,垂了下去。
然后它轻咳一声,迈着端庄而又严肃的步伐,不紧不慢向树上爬去。
猫果树上的毛团子们一如既往慵懒而安逸的挂在树梢,看着月色舔着毛,此起彼伏打着呼噜——唯一与平日不同在于,今晚又到了‘进贡’的时候。
作为一个不甚正规的‘团体’,郑清对猫果树上毛果子们的管理异常松散,只要平日它们乖乖的不闹事,男巫就不会找它们麻烦,更无所谓什么三节两寿、冰敬碳敬之类的习惯。
但昨晚稍显特殊。
因为临近开学,猫果树走了几只猫,又来了几只猫,新来的猫拜码头时不好空爪而来,总要带点贡品孝敬一番树老大,而新猫们的这种行为又会带动树上的老猫们回忆起被黑猫支配的日子,跟着一起上供。
这也形成了每个学期初,猫群便会有一次‘进贡’的习惯。
注意到黑猫的到来,树上的‘果子’们纷纷起身,按照地位高低,三三两两叼着各自的礼物来到王座前,匍匐上供。
经过一年多的调教,现在已经没有猫敢捋黑猫的胡须,挑战它在猫果树上的地位了。而几只新来的小猫连树上那只森林猫都惹不起,遑论挑战黑猫的地位了。
与上次相似,这一次猫群的贡品依旧五花八门。
其中最多的还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动物,比如六条腿的鱼、长了翅膀的蜈蚣、被拔了羽毛的叫天子、以及五颜六色的斑蝥。
黑猫小心的拨开这些在猫爪下战战兢兢的小活物们,将贡品中另一部分对他有用的东西选了出来——比如从土里刨出生锈的铜器,可能是某位炼金师的杰作;比如被潮气洇湿的笔记本,里面可能记载了某位学长的学习心得;还有各色宝石,这种礼物最划算了。
黑猫的爪子在那一小堆宝石里挑来拣去。
有一粒箭猪枣,是豪猪的结石,具有解毒功效,但是太丑;有一粒向日葵石,金黄金黄的,倒是挺漂亮,但是太小了,只有几粒米大小,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猫送的,倒是与它体格很般配;还有一颗绿宝石,颜色、光泽、大小都合适,但与上一次的礼物撞车了。
挑来选去,黑猫最终选择了一粒淡蓝色的猫眼石。
它在爪尖掂量着,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推到小白猫身前。小白猫歪着头看了黑猫一眼,撇撇嘴,爪子一搂,将那一小堆宝石统统划到自己身前。
黑猫表情一滞,悲怆的转过身,脚步踉跄的卧在自己的王座上,对月长叹,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