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历九月十三日,农历八月十四。
星期六。
宜祭祀、祈福、安香;
忌诸造、嫁娶、作灶。
身为一名血统纯正的地球巫师,郑清还没有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丧心病狂的改造,所以他最终没有吐辛胖子一脸浓硫酸。
当然,作为补偿,他把胖子的那块桃符抢来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临出门前,郑清又特意查看了一番老黄历,然后手忙脚乱的在神龛前上了三炷香,祈祷今夜的巡逻平安无事,万无一失。
距离传统的中秋节还剩下几个小时了,当然,在巫师界,这一天也被称为秋祭日。
古人云,四时之祭,春曰礿yue,夏曰禘di,秋曰尝,冬曰烝zheng;又因为‘谛’是阳气最盛的祭,‘尝’是阴气最盛的祭,故此,巫师们选择了太阳与月亮这两个阴阳之极作为春秋祭典的崇拜对象。
郑清并不在意古代巫师的种种奇思妙想,他唯一担忧的是临近阴气大盛之日,会不会有什么魑魅魍魉不识趣的凑了过来,搅和了自己的巡逻大事。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
校工委给他安排的巡逻时间从凌晨一点钟开始,但因为宿舍管理员倪五爷常常在十一点左右下班——如果碰上月华充沛的日子,比如每月十五号左右,五爷可能会溜的更早一些。为了避免被锁在宿舍,所以郑清也只能早点出门。
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躺在自己那张宽大舒服的六柱床上,就着宿舍里那根白色的灯管,美滋滋的享受巫师世界的精神食粮,随时准备与周公会晤。
而现在,他却被迫穿着宽大的红色院袍,抱着法书,脖子上挂着一堆护符,怀里揣着一沓符箓,惴惴不安的来到临钟湖畔,保不齐下一刻就能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冷风习习,让心神不宁的公费生打了个寒颤。
郑清叹口气,裹紧袍子,沿着林荫路一阵小跑。一路与他相伴的,除了冷风,便是此起彼伏的虫鸣了。
天气很好。
也许因为临近十五,月亮又亮又圆,而且看上去比往日也大了几分。
清凉的月华流过婆娑的树影,淌在青石板路上,影影绰绰,愈发显得清幽可人。
如果在平日,郑清也许对这天地间的馈赠欣喜不已,说不定已经拿起紫毫,摊开黄皮纸,就着月华勾勒几道契合阴幽之意的符箓。
而现在,他只能祈祷那些喜爱圆月的生灵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要在校园里乱跑。
处罚书上通知的集合地点就位于临钟湖畔。
准确说,是在湖畔码头旁的小木屋前。
小木屋的主人名叫凡尔纳,是学校的一位老校工,主要负责收拾临钟湖畔的花花草草,看管码头上那些窄小的舴艋舟,捎带着,这位老校工也偶尔充当寂静河里的摆渡人,常常在假期撑着一艘小木船带着好奇的学生游览神秘的布吉岛。
据说,凡尔纳老人曾经担任过第一大学的教授,后来因为年纪太大,不太适应现代魔法发展出的种种理论,所以申请了内退。而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索性入了校工委,帮着第一大学看管临钟湖。
郑清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因为临钟湖紧邻书山馆,郑清自习的位置又靠着窗户。他曾不止一次透过窗户看见这位老人在巡湖时,挥舞着拐杖把那些浮出水面的鱼人敲下水去。
一棍子一个,一棍子一个。
那些力大无穷的鱼人曾经让郑清等新生束手无策,却在这位老人的木棍下乖乖沉回水底。
如果不是曾经的教授,谁还能这么轻松的教训那些怪物呢?
沿着湖畔小路跑到尽头,便是临钟湖码头了。
这个原木搭建的简易码头是整座大湖唯一的交通枢纽。不论是从寂静河溯流而来的访客,还是意图前往湖心岛的游人,都免不了与这座码头打个照面。
凡尔纳老人的小木屋,就堵在码头入口处。
今天,老人并没有与往日一样,呆在自己小木屋中,而是抱着木杖,倚靠在湖畔的大青石前,眯着眼,似乎在感受月下临钟的美景。
那条名叫五月的老猎狗懒洋洋的趴在老人脚下,蓬松的尾巴在草地上摆来摆去,拨打那些发光的小虫子。
当郑清赶到码头时,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深处矮小的林果抱着一本厚重的大书,头上漂浮着一盏气死风灯,在一群沉默的巫师中显得格外抢眼。
“非常不错的风灯。”郑清伸出手,感受着那些琉璃后闪烁的光线,连声赞叹:“最奇妙的是它竟然能够漂浮在空中……你一定在这盏灯上花了不少心思。”
“这盏灯是凡尔纳爷爷的。”林果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爷爷见我在灯火虫下看书,便把这个风灯借给我了。”
郑清闻言,连忙向凡尔纳老人问好。
老人偏过头,粗声粗气的应道:“嗯,灯火虫的光太暗,而且频率偏低。用的时间长了对眼睛不好……你们还小,要学会爱惜眼睛。不然到老了很麻烦……就像这个老伙计。”
说着,他用脚尖蹭了蹭草丛里趴在的老猎狗。
五月大人脸上的皱皮抖了抖,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似乎在抱怨。
老人嘿嘿两声,安抚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鼻子最灵,看不见也没关系的!”
当郑清向凡尔纳老人问好时,旁边呆呆的小男生仍旧捧着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嘴里念念有词,依稀可以听到“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句话。
“你还想着今晚能碰到一头龙吗?”郑清回过头,忍不住打趣道。
“唉。”林果收起书卷,负起手,一副小大人模样,叹道:“炼金术需要的材料太多了……也太贵了!几克太岁的干磨粉就要十枚玉币,一点贤者之石的碎屑竟然只能用学分换……我们才入校多长时间,哪里那么多学分!”
“我们才入校多长时间,你竟然已经用到贤者之石了。”郑清收敛笑意,默默的吐槽道:“我记得炼金术大三课程中才涉及贤者之石的应用吧。”
“我不是学习比较早嘛。”林果局促的扭了扭身子,继而又忍不住叹道:“我也没有想太多……只要能采集几毫升龙涎水、收集几片残鳞,凑够实验原材料就行了……当然,如果我们巡逻队下手比较重,把它打吐血了,那就更好不过了。”
“你想的已经够多了。”郑清制止了小男孩继续肆无忌惮的发散思维。
果然,在这中二的年纪,只有想不到,没有不敢想的。
时近午夜,月亮越来越明亮,气温也越来越低。
冷风越过空旷的湖面,拂过稀疏的树林,在湖畔这群年轻巫师身边打了个转。
郑清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怪哉,”他疑惑的四处打量着:“虽然现在是初秋,但气温也没道理下降这么快吧……我记得中午的太阳还晒的人浑身发麻呢。”
“因为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温度,而是阴气。”林果挤在他身边,小声说道:“每月十五号左右月华最盛,阴气也最重。巫师对于阴阳之气的感触异常敏锐,往往会通感为外界的气温。”
“阴气。”郑清龇着牙,忍不住看向远处。
在他的印象中,阴气总是与幽灵、鬼怪等负面形象联系在一起。而现在夜黑风高,阴气四溢,难免会让人胡思乱想。
临钟湖的湖面异常安静,虽然偶尔会漾起几圈可疑的波纹,但又会很快消散。
草丛里原本使劲儿唱歌的鸣虫也开始有些懈怠,声音渐渐变的有气无力起来。
“早知道应该画两道祛阴辟邪的符箓,”郑清嘟囔着,把身上的袍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我这里有多余的玉符,可以借你。”林果在怀里掏了一阵子,摸出一块青白色玉符,塞到郑清的手中。
这是一块矩形玉符,正面雕琢着一头在灵芝下匍匐的山羊,背面用魔纹篆刻了一个‘符’字;牌头牌尾饰有如意云头,四个倭角打磨的细致流畅,摸上去细腻温润。
甫一入手,一股温和的气流便从手心涌入,须臾间便流遍周身,让人立刻忘却了四周涌动的阴气。
“你不要紧吗?”郑清感到异常脸红,闷声问道。
原本朋友们让他与林果一起夜巡,就是因为他年纪较大,能够照顾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巫师。
孰知,他还没有表现出一丝大人的担当,就已经被林果照顾了好几次。
“妥妥的!”林果抬起瘦小的胳膊,试着鼓了鼓自己的肱二头肌,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就着月光,郑清今晚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番林果的穿着。
看得出,这位阿尔法学院的天才小男孩对今晚的巡逻任务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上面蚀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在月光下可以清晰看到几道溢光在项圈上流转不息。
他的手腕上也系着细长的七彩丝缔,其间还编入了许多青莹莹的玉珏,举手投足间佩玉鸣鸾,看上去就比郑清的五彩桃符高端许多。
甚至林果的脸颊上也用淡金色的油彩绘满了神秘的符号,在月光中隐隐收敛着月华,却不知是用来辟邪还是定神用的。
郑清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把自己略显寒酸的黑驴蹄子向怀里更深处塞了塞。
“看上去你准备的非常充分啊。”他最终开口赞叹了一声。
林果收敛笑容,脸上浮现出惴惴不安的表情。
“也许吧。”他扭捏片刻,忽然把那本厚重的笔记本塞到郑清手中,急切的说道:“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上面罗列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但总觉得还有些偏差。”
郑清就着头顶那盏气死风灯的光亮,眯着眼,细细阅读手中的笔记。
只看了开头几个字,他就忍不住抬起头,重新审视面前的小男孩儿。
“怎么,”林果不安的看着他,碎碎抱怨着:“是不是还有缺失……我就总觉得准备不充分……”
“没有没有,”郑清连连摆手,沉默片刻,斟酌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准备这些东西。”
说着,他把目光重新落在了手中的笔记上。
在纸页最上方的抬头,有一行黑色的粗体字:
猎龙需知。
后面的内容用细长的斜体字与工整的宋体字按照不同内容做了标记。
从当前巫师界龙族的分类,到不同地区特有的龙种,再到这些龙兽的喜好、偏爱,都在这本笔记中被细致的归纳总结了一遍。
比如长白山赤虬的后面,用斜体字标注了“有角炎龙,其色赤红,谓之‘赤虬’”、“常见于长白山天池一带,喜卧山顶淡黄色浮岩之上,向日而眠”,最后又用工工整整的宋体字备注道“此虬性格温和,血脉纯正,有角,经济价值较高;但天高地远,又处于九州结界之内,不易猎杀,按:三星。”
“你真的打算今天晚上猎一头龙吗?”郑清飞快的翻动着这本厚厚的笔记,连声赞叹:“太详细了……你该把这个笔记送给书山馆,也许他们会直接送给你需要的龙体材料。”
“真的吗!”林果惊喜的叫着,看上去非常意动:“这件事的确花费了我很多时间,我十岁那年知道可以进第一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开始收集资料了。”
“这个三星是什么意思?”郑清指着笔记中末尾的记号,好奇道。
“代表猎杀难度。”林果非常干脆的回答道:“巫师界允许猎杀的龙种我都罗列出来了,而且根据已知数据做了一个模型,按照它们獠牙的长度、爪子的尖锐度、涎水的腐蚀度、血脉纯净度,以及是否群居、是否豢养仆役、夜行还是日行等诸多维度进行了分析计算。”
“最难猎杀的龙种,被记做五星,比如唐古拉冰螭,它们既是群居生物,又有着威力巨大的天赋魔法,它们的大部分族群还喜欢豢养冰山雪狼作为仆役为它们打猎,非常难缠。”
“像米仓萌龙,被记做一星。这种长度只有几尺的小龙虽然长了尖牙利爪,却喜欢躲在农夫们的米仓里,偷米为生,如果不是长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估计早八百年就被那些暴躁的巫师们猎杀干净了。”
男孩儿站在月光下,侃侃而谈,令郑清心悦诚服。
“那么,你知道学校里的龙是哪一种吗?”他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猎杀学校里的这头龙?”
“不知道!”出乎意料,林果回答的非常干脆:“虽然校园里流传了许多关于龙的故事,但据我分析,大部分都是虚构的……一部分也许真实,只不过资料不全,没办法准确判断属于什么龙种。”
“那你打算怎么猎杀?”
“诱杀!”林果解下背着的书包,在里面摸了摸,掏出一块牛皮纸包裹的东西,递到郑清面前:“这是烧燕,不管什么龙种都喜欢……用来做诱饵再合适不过了。”
郑清接过那个包裹,小心的捏了捏。
牛皮纸里的东西非常酥软,而且即便透过厚厚的纸皮,郑清似乎都闻到了一股异样的香气。
“真是个聪明的小笨蛋。”凡尔纳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两人身后,笑骂着给出了这样一个评语。
北宋大巫师姓钱讳易字希白者,曾著一游学笔记,名为《南部新书》,记录了唐宋年代巫师界的诸多风俗。
在这本笔记《辛》字卷中提及开元年间的一桩旧闻,言及‘…龙之性粗猛,而畏蝎,爱玉及空青,而嗜烧燕肉。故食燕肉人,不可渡海…’,其中便隐晦的指出龙性喜食烧燕肉,就算是吃了烧燕肉的人,因为身上沾染了烧燕的气息,都很容易被馋涎的龙兽所伤,因而不建议食烧燕后渡海。
又有唐代巫师名为张说者,著《梁公四记》,载东海龙王之女掌管龙王宝珠,梁武帝以烧燕献龙女,龙女报之以各种珠宝,其间更有‘…烧燕五百入龙宫…守门小蛟闻蜡气,俯伏不敢动。乃以烧燕百事赂之…’的趣事。
诸多巫师流传的笔记与手稿间,都不约而同的提到龙喜欢吃烧燕这一特点。
烧燕,就是烤熟的燕肉。
燕者,宴也,安也,古人之重言也。因其仙姿风韵于鸟雀中独领风骚,故而向来为巫师们喜爱,被称为‘雀中精灵’——当今流传甚广的咒语‘燕燕于飞’,传言便脱胎于此。
大多数巫师都知道龙兽喜食烧燕,但如何烤制烧燕却很少有人知道了。索性巫师界类似流浪吧这样的灰市并不在少数,巫师们总能在付出大笔玉币之后有所收获。
只不过,郑清觉得身为孤儿的林果不应该,也不会拿着大笔金钱去购买这种保质期极短,用途又非常单一的东西。
“哪里的烧燕!”郑清端详着手中的纸包,最终没敢随意拆开,只能转头询问这块烤肉的主人:“你就这么确认今天晚上能碰到某条迷路的龙?我记得《巫师界大百科全书》中提到这玩意儿的保质期只有三十六个时辰,超过期限,不要说那些挑剔的龙种,便是草蟒、柴犬都不喜欢吃了。”
草蟒、柴犬作为拥有稀薄龙兽血脉的生物,爱好与血统纯正的龙种几乎一模一样。连它们都不喜欢保质期之后的烧燕,可见这种食物对于时间的要求何等苛刻。
“我自己烤的。”林果小心的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从上周末就开始准备了,烤了一个星期,差点烤坏了。”
“你!”郑清的声音猛然提高,音调都有些扭曲了。
“嘘!”林果飞快的摆动着自己的小手,脑瓜四处乱转,急的跳脚:“声音低一点!”
不远处,正在闲聊的几位年轻巫师好奇的看了两人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倒是凡尔纳大叔脚下那条老猎狗抖了抖耳朵。
自从林果的烧燕拿出书包后,这条老猎狗便张开嘴、吐出舌头开始流涎,只不过它的这番小动作很快被老人察觉。
“多大年纪了!”老人挥起棍子作势欲打。
老猎狗呜咽了两声,咂咂嘴,有气无力的瘫倒在地上。
郑清重重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反复再三,心情终于平缓了一些。
烧燕的烤制方法在巫师界一直很少有人知道。
也许书山馆深处珍藏了这方面的书籍,但不要说入学时间还不长的大一新生,便是入校四年的老生,想在数以百万计的书籍中找到烤制烧燕的菜谱,都非常困难。
用天方夜谭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柳刃凉太写的《龙の食》,”林果一脸骄傲的看着郑清:“我第一次进图书馆就找到了。上面详细描述了如何为龙兽烹制烧燕……我学了一个暑假呢!”
“你以后可以卖烧燕赚钱了。”郑清羡慕的捏了捏手里的牛皮纸包裹。
“不可以。”林果闷闷不乐的说道:“那是书山馆深处的一本魔法书,虽然我学会了,但每月只能做一只烧燕,还不能用来交易……不要想着我教你怎么做,那个名叫柳刃凉太的作者似乎在书里附加了一个强大的契约,你懂的。”
“那本书在什么图书馆什么位置?”郑清仍旧不死心。
“我第二次去就找不到了。”林果不好意思的瞟了他一眼,小声说道:“我问过书架迷廊里的张教授了,他没搭理我。”
“那头小气的章鱼?”郑清惋惜的叹口气,终于放弃了新的赚钱计划。
“叫张教授,或者张先生!”凡尔纳老人虎着脸,手中的木杖重重在地上戳了戳。
郑清吐了吐舌头,没敢吱声。
“虽然所有的龙都喜欢烧燕,但并不是所有的龙都能被烧燕所诱惑。”凡尔纳老人转头看向林果,曲起粗大的手指,敲了敲他的小脑瓜,笑骂道:“这么聪明的小脑瓜,怎么就想不透这么浅显的道理呢?”
林果眼泪汪汪的摸着后脑勺,噘着嘴也没有说话。
“你们准备准备,估计前一班巡逻队马上就要回来了。”老人似乎也没有耐心继续为他们解释,只是吩咐了一句,便径直向自家小木屋走去。
老猎狗拖着尾巴,懒洋洋的跟在他身后。路过两个年轻人身边是,郑清似乎看到这条猎狗重重的抽了几下鼻子。
待老人走远,林果才拍拍胸脯,小声抱怨道:“凡尔纳老人好凶!每次看到他,总有种已经被教训了一辈子的感觉。”
郑清怜悯的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儿,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无话可说。
虽然他与林果同时存在于这片星空下,但实际上两个人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换句话说,两个人拥有着完全不同的时间线。
林果是一个很特殊的学生。这个特殊并不是指林果小小年纪就进入第一大学读书,而是指林果所拥有奇特的时间观念。
按照林果的解释,他的时间观念,已经经过了意识的二次加工。
在他心目中,越重要的事情,时间序列越靠前,体现在意识中,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也越早。
以郑清模糊的理解,林果是把自己的经历加以标记,并按照重要程度重新排列了一遍。
所以,在林果意识里,他认识蓝雀已经很久了。
甚至他认识郑清也超过三年了。
天地良心,三年前郑清还在苦逼的高中生活中挣扎呢。
“你这种时间线不算扭曲了自己的意识吗?”郑清想起不久前萧笑的警告,好奇的询问道:“我记得对于巫师而言,扭曲意识属于非常危险的行为。”
“但是我的意识没有扭曲啊。”林果兴致勃勃的整理着装备,回答道:“只不过我们的时间线不同罢了。”
“你不能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郑清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劝道:“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胡乱调整自己的时间线,对你的小脑瓜不好。”
“难道你不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吗?”小男孩儿生硬的反驳了一句,便重新低头开始在自己是书包里掏摸起来。
他的书包上,那只原本已经睡着的米老鼠不知什么时候又抬起脑袋,龇牙咧嘴的看向年轻的公费生。
郑清叹口气,放弃讨论这个略显混乱的话题。
正常情况下,夜色往往意味着单调枯燥的黑色。
但对于临钟湖而言,这里的夜色并不单调。
头顶有皎洁明亮、宛如玉盘的圆月;远处是波光粼粼、仿佛碎玉的湖水;便是湖畔、小路与两侧的树丛间,也被种类丰富多彩的魔法生物点缀出诸多奇异光彩。
夜光苔发出绿色的光芒,像被一个拙劣的画手,零碎的涂抹在湖畔的青石与大树脚下;蜡烛木举起自己的花朵,任凭花蕊在夜风中绽放,摇曳着温暖的橘黄色;还有珍贵的紫光藤,盘绕在树枝上,懒洋洋的搭在半空中,为众多疲惫的飞虫提供休憩的场所。
灯火虫趴在树干上,吮吸着树汁,肚皮一鼓一鼓,发出青白相间的光芒;荧光蛤蜊悄然卧在浅水区,打开壳蚌,用蓝幽幽的光芒诱惑细小的鱼虾;还有几条成了气候的火赤链,肆无忌惮的闪烁着周身环绕的红芒,丝毫不在意水中那些近在咫尺的危险。
郑清与林果之间略显沉重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很久。
好动的小巫师很快找到了新的话题。
因为知道郑清缺乏许多巫师们的基础常识,所以林果抱着自己的书包,煞有介事的向年轻的公费生讲解湖畔那些闪闪发光的魔法植物们。
“许多魔法生物都喜欢在蜡烛木周围猎食,比如鬼面蜘蛛、疤背蝎、还有许多长虫。”林果指着不远处一株枝头闪烁着橘黄色光芒的低矮灌木说道:“所以晚上在野地里,最好离蜡烛木远一点……当然,临钟湖附近应该没有那些东西的。”
一条周身环绕着红芒的长虫顺着蜡烛木攀附而上,最后把脑袋搭在那些闪烁的花朵间。阿尔法学院的小天才飞快的改口,补充了一句:“赤链蛇除外。”
“学校为什么会让火赤链这种富有攻击性的生物随便呆在湖畔呢?”郑清谨慎的看着那条五十米外的长虫,双手插在口袋里,就差没有给自己身上拍几张铁甲符。
“学校为什么能让一头女妖摸到入学专机上呢?”一个粗声粗气的反问在他身后响起。
郑清飞快的回过头,拘谨的看着凡尔纳老人,紧张的摇了摇头。
老人刚刚从屋子里拿了一件大衣披在身上,腰上还挎了一条粗大的皮带,上面挂着几个厚鼓囊囊的皮包,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也许他就是今晚巡逻队的领队,郑清心底有了几分明了。
“报上都说了,是学校人手不足,被妖魔钻了空子。”林果抱着书包,小声回答着。
与郑清相比,这个年纪甚小的阿尔法大一新生面对老人时更显不安。。
“不是管不过来的,就是懒得管的。”老人伸出手中的木杖,把林果头顶那盏气死风灯勾了下来,重新提在手上,慢悠悠的说道:“把摸上岸的河童水鬼踹回水里、把草丛间的长虫毒物捉拿归案,打扫干净院子,让其他学生安安心心。”
“这就是巡逻队的任务。”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
郑清还在回味这句话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快看那边。”
“有人过来了!”
郑清循声望去,只见湖畔小路深处隐隐浮现出一点亮光。
这点光芒在湖畔五颜六色的夜景中非常微弱,毫不起眼,但又仿佛被施加了魔法似的,总会不经意间吸引到人们关注的目光,显得格外出众。
而且随着时间流逝,这点光芒越来越引人注目。
开始只是绿豆大小,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继而灯光越来越亮大,像花生、像鸡蛋、像菠萝;很快,郑清就判断出那是一盏漂浮在半空中的气死风灯。
与凡尔纳老人抓在手里的这盏灯几乎一模一样。
“第一班夜巡队回来了。”
“他们倒是踩着点回来,一刻也不肯耽搁。”
“他们的样子很轻松,看来今天晚上的巡逻没有出状况。”
“他们不出状况,不代表我们能安心。要知道,像河童、鱼妇那些害虫最喜欢后半夜摸上岸四处溜达。”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听的郑清头昏脑涨。
随着远处那盏灯亮度越来越高,跟在灯光后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排穿着各色院袍的年轻巫师,安安静静的跟在那盏灯后,悄无声息的穿过沉睡的树林。
偶尔有几个调皮的男生,用手中的棍子戳一戳挂在枝条间睡熟的树精子,看着它们咕噜着无神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低头闷笑不止。
很快,这排巫师来到小木屋前。
一位身材高大,黑须银发的老巫师拄着木杖排队而出,来到凡尔纳老人面前。
“还是老样子,那些抠抠搜搜的家伙一直在等月华最盛的时刻。所以上半夜都挺安静的。”身材高大的老巫师伸手抓向凡尔纳老人的腰间,语速飞快的抱怨道:“早知道这么无聊,就让托马斯那些臭小子带队了,害的我老人家走这么久,渴都渴死掉了……我的琥珀光路上就喝完了,你要给我补一点。”
凡尔纳老人身手敏捷的躲开那支伸向自家酒壶的大手,抬起木杖,架住对方的胳膊,一脸不耐道:“快走快走,不要在这里聒噪……我还没给新人们培训呢,没的时间听你瞎扯。”
“培训?”身材高大的老巫师唾沫横飞的喊道:“跟着风灯走,遇到不长眼的一棍子敲死……哪里需要什么培训!”
郑清一边注意着两位老人的争执,一边细心留意四下那些刚刚巡逻归来年轻巫师们的议论,很快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
这位身材高大的老巫师被人称作欧内斯特大师。与凡尔纳老人、司汤达大叔一样,都是学校资历很高的校工。
只不过与看管药园的司汤达大叔或者看守临钟湖的凡尔纳老人不同,这位欧内斯特大师常年往来沉默森林间,极少与普通学生交流,即便在老生之间,名声也不是很响亮。
两支巡逻队伍很快交接完毕。
与郑清想的一样,凡尔纳老人便是第二支巡逻队的领队。
与欧内斯特大师说的一样,巡逻队的确没有什么培训。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大约就是手中的这根木棍了。
“跟着风灯走,遇到怪物不要慌,上去抽一棍子就好了。”凡尔纳老人大大咧咧的挥着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屁大点的临钟湖,没啥大风险……就算湖底躲了一辈子的那头老鱼人,也经不起你们一哄而上,乱棍交加。”
老人把那盏气死风灯挂在自己手中木杖的顶端,紧了紧腰间的皮带,看着身后惴惴不安的年轻面孔,板起脸:
“跟上,排成一排,不要掉队!”
“那个叫林果的臭小子,站到我身后……个子那么矮就不要往高个子里钻。”
林果满脸不情愿的嘟囔着,抱着书包,磨磨唧唧的向前蹭去。
“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但不要总想着龙啊龙的,容易风大闪了舌头。”老人一手按着林果的肩膀,一边絮絮叨叨的教训着:“就这么大的临钟湖,但凡有条龙种,没被湖里那些鱼人抽筋扒皮,也早被学校那些如狼似虎的教授们捉去配种了……哪有你什么事!”
“还烧燕……烧包吧你!”
郑清看着前面那个无奈的矮小身影,忍不住笑了。
事实证明,与凡尔纳老人的说法一样,无论郑清还是林果,之前都想得太多了。
作为巫师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力量中心,第一大学的安全性是毋庸置疑的。
更不要提书山馆、临钟湖这片核心地带。
一路走来,除却偶遇一只因为睡熟从树枝上摔下来的树精子,巡逻队连河童都没有看见两只,更不要提梦呓中的龙兽或者其他怪物了。
倒是那条名叫五月的老猎狗,拖拖踏踏的跟在队伍中,不时钻进草丛里,不声不响的拽回了几条闪闪发光的赤链蛇。
这让郑清对这条身上褶子比汗毛还多的老猎狗刮目相看。
凡尔纳老人让几个高年级学生把赤链蛇装进竹篓里,便继续催促队伍前行。
郑清在行走间也慢慢明悟,所谓巡逻,也许更多只是作为一种身体与心理的惩罚措施,而不是真的指望这些学生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者指望他们拯救世界。
就像一位巡逻队员无聊时抱怨的一样,如果第一大学深处都出现妖魔了,那整个巫师界该混乱成什么样子!
手中的木杖胡乱在小路两侧的草丛中抽打着,郑清努力瞪大眼睛,试图在这枯燥无聊的巡逻中找到一点乐子。
他的这点心愿很快便实现了。
在队伍拐过一块积砂石雕琢的假山后,人群忽然有了一点骚动。
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冲着远处指指点点,显得兴奋不已。
“那边好像爬上来一只河童!”很快,队伍中其他人便低声惊呼了起来。
郑清跟着队伍紧跑几步,定睛望去,不远处的湖滩上,的确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匍匐在岸边。
就着月光,隐约可以分辨到它的鸟嘴、圆头、尖耳、龟背,还有那头顶宛如青盘的玉碟,正在收敛如水月华。
古书有云:水中有精怪,如三四岁小儿,鳞甲如鲤,射之不可入。七八月中,好在碛上自曝。膝头似虎,掌爪常没水中,出膝头;摘其皋厌,可使之。
当然,事无常形、水无常势、人无常态。
古书中记载的河童进化到现代,也发生了诸多变化。
比如龟背、比如玉碟。
河童之背与草龟相似,盾片圆润、甲壳扁平、上有三条纵棱。
古时河童背甲与身体其他部位的鳞甲相似,都是锯齿状的栉鳞。但随着水生精灵种类的日益繁多,鱼人种族的不断进化,为了增强防御、抵抗风险,河童背部的栉鳞逐渐演化成厚重的盾鳞,继而慢慢进化成现在的龟甲形态。
玉碟的由来更为奇特。
传言中古有大巫师名壶公者,观水生精灵吸纳月华有感,遂捉河童一十三只,为其打造吸纳月华的器官。或背上装镜、或额前嵌石、或头顶玉碟。凡九年,仅余两只头顶玉碟的河童能够真正吸纳月华为己用。
也因此,这种古时只有尖牙利爪、仿佛野兽的水怪才能施展术法,成为真正的水生精灵,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亡殆尽。
据说现今留存的河童都是那两头改造者的后裔。
也许因为壶公的训导与改造,也许因为开启了灵智、知晓了进退。现代的河童虽然仍旧狡猾残忍,却更多是针对水鬼或鱼人,极少敢对巫师下手。它们大部分时候都以水草与岸边的瓜果为生;偶尔食肉,也更喜欢挖掘淤泥中的蛤蜊或捕捉草间的长虫。
巡逻队驱赶爬上岸的河童,正是因为它们经常损毁学校培植的瓜果、偷食灯火虫与树精子的灵卵,导致虫王与树精灵多次向学校投诉。
只不过,今天巡逻队在岸上看到的这头河童却非常怪异。
它并没有残害树洞中的虫卵,也没有捧着瓜果在月光下津津有味的啃食。
它正在哭泣。
月色如水,月华如烟。
清冷的灵光如从天而降的瀑布,缓缓注入河童头顶的玉碟之中,慢慢生聚出一汪清澈的灵泉。
这是河童身家性命所在。
它们血脉中藏匿的法术要依靠这股灵泉施展、它们浑身精气也被这股灵泉吸纳。如果灵泉干涸,河童将会精气全无、奄奄一息。
如果平日间,能够享受头顶这轮巨大明月的加持,河童们定然会载歌载舞,欢呼雀跃。
而现在,匍匐在岸上的这头河童肩头耸动,泪眼汪汪,竟然在月下嚎啕大哭。
“它是被今天的月亮感动了吗?”队伍中有人小声问道。
“没可能,”立刻有人反驳着:“河童虽然灵慧,却不懂感恩……说它们被月亮感动,倒不如说它们喜极而泣。”
“虽然不懂感恩,但河童却也是社会性生物。”一位红袍上镶了两道黑边的九有学院老生看着那头哭泣的河童,缓缓说道:“看它悲伤的样子,倒像是同伴遇到不详。”
同伴遇到不详?郑清悚然一惊,连忙四处张望。
临钟湖是九有学院这些河童的大本营。
即便是把这里当做领地的鱼人,也不会随意杀戮这些水中的精灵。毕竟河童的残忍诸所共知,湖里没有生物愿意招惹这些难缠的家伙。
凡尔纳老人拄着木杖,缓步走到哭泣的河童身前,低下头,嘴唇微动,似乎在询问原因。
河童扬起头,任凭头顶玉碟中的灵液丝丝点点落下,只是张开尖嘴,飞快的说着什么。它的说话声像婴孩儿的哭叫,但是更短促、尖锐,听着让人心烦意乱,平白去了许多怜悯之情。
“可怜,可恨。”郑清咕哝了一句。
不远处,凡尔纳老人问话完毕后,便伸出木杖,缓缓平推,将那只哭泣的河童推下湖水。
河童的脑袋在水面沉浮片刻,最终在老人严厉的目光中缓缓消失。
水面荡起几圈极浅的波纹。
片刻之后,什么痕迹都消失不见了。
当凡尔纳老人回到队伍中间时,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他,期冀知道事情始末。
“跟之前猜的一样,”老人倒也没有卖关子,但描述的却非常简练含糊:“那个小家伙与同伴一起上岸玩耍,却不料同伴被一群虫子拖到林子深处去了。它也不敢离湖太远,只能哭哭啼啼,希望巡逻队帮帮忙。”
至于虫子的模样、种类、数量,老人一概没有明言。
却不知是心有顾忌不便明说,还是那头懵懂的河童语焉不详。
“这些家伙,总把巡逻队当保姆使唤。”队伍中一个黑脸男生愤愤不平的抱怨了一句。
作为学校的主人,第一大学的巫师们有义务保证生活在校园里其他生物的安全。但没有人乐意深更半夜替一只河童在树林深处寻亲访友。
老人瞥了他一眼,只是简单吩咐其他人:
“抓紧手里的木杖,拐进林子里,搜索那头失踪的河童……注意不要掉队,看到异常现象及时报告。”
巡逻队员手持的木杖是用柞榛木制作而成,杖首或为蛇头、或为鸟形,千奇百怪,俱是灵性生物。
木杖通体红褐色,色泽温润,手感光滑,仿佛涂了一层蜡一样。即便木杖上那些凸出的节疤,摸上去也毫无滞涩感。
据说这些木杖是由学校炼金研究所统一制作而成,内里嵌了许多魔纹符咒,在学校守护大阵范围内,威力颇强。不论什么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在棍子下都无所遁形,只能乖乖服软。
与学员们手中的木杖相比,凡尔纳老人的手杖更粗、也更长一些。杖首的精灵似是鸟形,却又在翅膀处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很是奇异。
郑清私下里揣测,老人手里的木杖,怕是更厉害,却不知又有哪些功效,能不能抽飞传说中的大妖。
风灯挂在杖首,随着凡尔纳老人的走动轻微摇摆,发出细碎的杂音。
洒在林间小路上的灯光伴随着咯吱咯吱的摇摆声影影绰绰晃动着,平白增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气氛。
行进中的巡逻队里,众人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论纷纷。
“河童竟然有自己的语言,我以前单知道它们会吱吱叫。”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用惊讶的语气赞叹着,似乎刚刚意识到河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智慧生物。
“吱吱叫的是老鼠。”旁边另一位九有学院的大二生嘲笑着,语气颇为不满道:“我只是好奇学校为什么允许这些害虫呆在校园里……它们除了糟蹋食物,什么用也没有。”
“智慧就是最大的财富。”一个阿尔法学生似乎找到了抨击对手的契机,用一种怜悯的语气说道:“用‘是否有用’来评价一种智慧生物,是不道德的行为……你们平日的考评不包括个人品德吗?”
这句话隐晦的点燃了九有学生与阿尔法学生之间的战火。
但这丝战火被凡尔纳老人干脆利落的碾灭了:
“即使再没用的河童,也是第一大学的河童。要怎么办,第一大学说了算。”
仅仅一句话,所有人心底的火苗都被拐了个方向,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郑清心底大为佩服。
老校工显然非常熟悉几个学院之间的龃龉,没有给那丝战火死灰复燃的机会,继续说道:
“学校里的河童虽然仍旧顽劣,却对巫师们非常乖巧,历来没有伤人记录。”
“平日里,校工委也经常给它们一点活计,雇佣它们帮着在水底拖拽舴艋舟,让它们有一些谋生的手段,不至于为了几口吃的犯忌讳。”
“我们制定规则,它们遵守规则,那么我们就要维护这道规则。”
“所以,当这些小家伙遇到麻烦,找上巡逻队,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这里是第一大学,总要给它们一个交代。”
巡逻队在林间小路上飞快行进着,众人听着老校工的这番话,都沉默不语。
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巡逻队忽然改变行程的理由,但并不能让所有人都信服。
“没道理我们大半夜帮它们调查失踪人口啊。”
“总感觉这是学生会的工作。”
“也许一些社团还有猎队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年轻的新队员们嘀嘀咕咕的交流着自己的看法,讨论的重点转移到这件事交由巡逻队负责是否合理。
队伍中的气氛重新恢复了正常,开始慢慢活跃起来。
“噤声!”走在队首的老校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低声喝止队员们的议论声。
几名注意力不集中的年轻巫师低声轻呼着,撞在了一起。
郑清抬起头,发现杖首挂着的那盏气死风灯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罩子里的火光,只余下豆大的火种在灯油中缓缓摇曳。
凡尔纳老人没有解释,只是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都非常乖巧的学着老人的举动,也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队伍中的老猎狗,不知为何匍匐在地上,把脑袋埋在高高的草丛中。甚至还抬起两条前腿,搭在自己的鼻梁上,似乎在努力遏制呼吸。
巡逻队虽然已经深入湖畔的树林走了很远,却仍未完全脱离临钟湖的笼罩范围。耳畔仍旧可以隐约听到湖水汩汩的流淌声。
深吸一口气,草木的清香、水汽的腥鲜、泥土的芬芳,种种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迷醉。
然而,一股细微的臭气夹杂在空气中,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郑清嗅到这股略显熟悉的味道,倏然睁开眼,压低声音惊叫道:
“鱼人!”
几乎同时,队伍中也有数人喊破了其中的玄机。
凡尔纳老人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颔首,对年轻巫师们的判断表示赞同。
“大半夜的,鱼人摸到岸上来干什么!”
“这里离临钟湖那么远,肯定不能用迷路这种荒唐的借口掩饰。”
“而且,闻上去,似乎不止一头鱼人。”
“滑稽!难道它们打算在学府中捣乱?不怕校工委把它们的保留地给收回去吗?”
巡逻队员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只不过没有人对鱼人上岸表示过分的担心,更多人只是好奇这些鱼人的目的,还有学校会如何处置它们。
老人拄着木杖,任凭队员们窃窃私语,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吩咐道:
“林果、郑清,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其他人回转湖畔,继续巡逻……你们两个大三的照看着点,遇到情况可以使用紧急信号。我让五月跟着你们。”
队伍后方袍子上镶着两道黑边的老生沉稳应是。
老猎狗摆摆尾巴,懒洋洋的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这番安排。
虽然有人表达了些许不满,但在老校工严厉的目光中,没有人公开表示出来,纷纷领命应喏。
老人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为什么要分开?”林果在众人消失在眼前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人多不是更安全一点么……湖里的鱼人很厉害吧。”
郑清没有说话,但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老人。
入学时那头鱼人狰狞的面孔与恐怖的膂力历历在目,虽然手持巡逻木杖,但丝毫不能减弱他心底的不安。
“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小娃娃。”老人没有回答林果的问题,只是喃喃着说了一句,便拄着手杖,大步流星向树林深处走去。
两名大一新生面面相觑,连忙拽起木杖,拔腿就赶,生怕单独一人落在黢黑的树林中。
临钟湖畔的植物种类非常丰富。
既有迎春、四蕊朴、八仙花之类低矮的灌木,又有垂柳、菩提、月桂之类高大的乔木,还有九重葛、黑眼花、扶芳藤这些繁绕的藤本植物。
树枝交错、花叶重叠,在树林上空形成了一层致密的防护网,阻挡着半空中那轮皎洁明月的光线,让林间化为一片幽黑阴冷的世界。
而东一簇、西一堆的灌木丛,又组成了一个简易却异常复杂的迷宫,令人头晕目眩,很容易在这片林子里迷失方向。
这片森林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湖中那些不安分的生物闯入学校深处,另一方面也在阻止某些不安分的学生在错误的地方宣示自己的勇气。
当然,不论是迷宫还是黑暗,对于老校工而言都没有丝毫作用。
凡尔纳老人手拄木杖,健步如飞。凭借着杖首风灯那微弱的火光,在林中这片低矮灌木草丛间穿梭不止。很快,便带着两个气喘吁吁的大一新生来到了一片林间空地外。
鱼人身上那股刺激性的腥臭味儿越来越浓烈,仿佛近在眼前。
“嘘!”老人竖起食指,堵在唇间,示意两人安静。他微微晃动杖首,风灯中的豆苗火光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在灯罩中缓缓盘旋、消散。
郑清憋着气,竭力压抑狂跳的心脏。
他转头看向林果,小男孩儿的脸色也憋的通红,在阴暗的树林里显得颇为有趣。
“抱着树,不要动。”老人嘴唇微动,声音却清晰的传进两个学生的耳朵里:“也许我们能看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说罢,他伸手一推,把两个新生按在了身旁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上。
这株菩提树看上去已经生长了许多年了,树身异常粗壮,灰白色的树干附着了许多粗大的气根,弯弯曲曲的向上延伸;树冠广展,月光下,墨绿色的叶子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遮挡住大部分光线。
老人的动作非常粗鲁,郑清侧着脸,被重重压在了气根之间。他瞪大眼睛,距离他鼻子几厘米的地方,一只沉睡的灯火虫刚刚把口器从树皮中抽了出来。淡黄色的树胶缓缓溢出,见风而固,在伤口处凝结出一个不规则的胶球。
肚子鼓胀的灯火虫似乎刚刚发现身旁的不速之客,挪动着细腿,凑到客人眼前,用尖锐的口器蹭了蹭郑清的鼻尖。
好在这只虫子刚刚吃饱喝足,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郑清看着它振翅远去,缓缓松了一口气。如果那只虫子真的打算扎针吸血,他也不确定自己会怎么办。
“屏气凝神。”老人细微的声音重新在耳边响起。
年轻的公费生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刻瞪大了眼睛。涌入鼻腔的空气中混杂着树胶的清新与鱼人的腥臭,令他胃部一阵翻滚。
还没等他彻底回过神,一个狰狞的鱼头便越过菩提树,出现在树林中。
借着枝叶间洒落的些许月光,郑清可以清晰的看清这头鱼人那透明的带些许褶皱的眼睑,那硕大、浑圆的眼珠,甚至还能看清眼珠上黑色的斑点与密密麻麻的血丝。
它的脸颊覆盖着闪亮的硬鳞,胸腹间是粗厚的盾鳞,臂膀上长着尖锐的栉鳞。
也许因为过于紧张。郑清记忆中那淡青色的鱼鳞在月光下不知为何变成了灰色,印象里那些泛着油花的魔纹也统统消失不见。
只能看见一头披鳞挂甲的怪兽。
散发着腥臭。
郑清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刚刚张开嘴,一张粗糙的大手立刻捂了过来。
“安静。”凡尔纳老人的声音犹如蚊呐,细微、尖锐,清晰异常。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吧,郑清的思绪又一次跑偏,脑海忽然翻滚出这个念头。
突兀出现的鱼人并没有在意身侧那株盘根虬结的老菩提。
它晃动着背鳍,迈着沉重的步伐,越过粗壮的菩提木,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抬起头,抽了抽鼻子。
“……嘶……快点……”不远处忽然传来另一个嘶嘶的叫声,仿佛近在耳边。
郑清用力眨了眨眼睛,悄悄咽了口唾沫,愈发不敢动弹。
这里不止一头鱼人!他脑子乱糟糟的想着,难道这些鱼人驱使虫子抓河童?没听说过鱼人爱吃河童啊。
走进树丛里的鱼人狐疑的侧过脸,圆滚滚的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身后的菩提木。
虽然视线中空无一物,只有灰白色的树皮与三两只虫子。但它总能从空气中嗅到几分令鱼不安的气息。
不远处再一次传来同伴的催促。
这头鱼人终于放弃了心底的疑惑,胡乱拨弄了一番周围的几个灌木丛,除了惊起几只正在吮吸树汁的灯火虫,连头大一点的老鼠都没看见。
“……嘶……没……人……嘶……”鱼人转身吆喝了一声,重新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这片树林。
“一个小障眼法,”老校工的声音重新在郑清耳边响起,语气中似乎充满了笑意:“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你们可以慢慢转过身……这件事挺有意思,大一新生很难碰到。”
郑清竭力控制着有些僵硬的手脚,缓缓转过脑袋,透过菩提木气根之间的缝隙,看向不远处那片稍显吵闹的林间空地。
因为头顶没有浓密的树荫遮挡,皎洁的月光可以毫无阻拦的落在空地间的草坪上。
借着月光,几个身影清晰的出现在郑清眼前。
五头鱼人。
三位巫师。
月光下的鱼人似乎浑身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它们的鳞甲更是闪烁着一种剔透的光彩。一头身材最高大的鱼人抱着胳膊,站在所有鱼人的最前方,死死盯着眼前的几位巫师。
其他鱼人各自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老老实实跟在它后面。
鱼人对面的三名巫师则披着厚重的黑袍,戴着宽大的兜帽,把面孔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
站在中间的巫师个头高大,看上去有些胖。他十指交叉收拢在腹前,身体挺得笔直,肥胖的身材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这番表现,反而让他的站姿显得更为有力。
另外两名巫师站在他斜后方,手中提着袋子,怀里抱着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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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用一个文雅些的词语来描述巫师与鱼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用‘相轻’就再合适不过了。
用直白一些的语言来说,就是‘相互鄙视’。
对于巫师而言,鱼人族只不过是漫长魔法历史中一个不起眼的片段。它们形态丑陋、性格暴躁、文明程度低下,除了有几分蛮力,对于魔法技艺的掌握程度几乎为零。以至于部分激进的巫师曾经扬言,倘若不是《巫师法典》对这些异种生命划分了保留地,也许今天的年轻巫师只能在装满福尔马林的高大玻璃瓶子里参观这个无能的种族了。
对于鱼人而言,巫师只不过是众多陆地生命的一份子。在它们眼中,陆上的万物都是泥捏的浊物,唯有鱼人才是水做的骨肉。水中的智慧天然高贵,所以它们见了浊物总有种发自肺腑的优越感。
郑清一直无法理解为何浑身恶臭的鱼人会认为它们是水做的骨肉。
但这并不妨碍他判断出林间空地上的气氛。
身材最高大的鱼人昂着脑袋,抱着胳膊,缓缓鼓动着肱二头肌,似乎想用鄙视的眼神嘲讽面前几个矮小巫师。
只不过圆滚滚的鱼眼很难通过调节眼皮高低来表达出丰富内涵,它高昂的脑袋反而让它的眼神显得更呆滞了一些。
而对面的胖巫师似乎完全无视了它的诸多举动。
“交易。”
面对这些浑身恶臭的鱼人,胖巫师很显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只是用低沉的语调吐出了这两个字。
鱼人头领无趣的撇撇嘴,背部的鱼鳍左右摆动了一下。
身后,两头鱼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抓着四个包裹丢在黑袍巫师们面前。
“哗!”
包裹砸在草坪上,轰然散开。
郑清瞪大眼睛。
湿漉漉的书包、被扯烂的笔记、装在玻璃瓶中的药草、带着淤泥的坩埚、乃至于断柄的木梳、缺口的研钵、秃头的毛笔等等,几乎所有学生们落进临钟湖的物件这里都能看的到。
这些杂物随着散开的包袱皮洒落一地,七零八落的滚开,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衰颓的气息。
“混蛋!”一名黑袍巫师显然不忿鱼人们傲慢的态度,低吼一声,翻开怀中的法书,书页哗哗作响,一道乳白色的光晕从法书间升腾而起。
鱼人们的背鳍几乎同一时间张开,它们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领头的高大鱼人沉默的看向站在三人中间的胖巫师,背部的鱼鳍微微翕动,折射出令人不安的月色。
“回来。”胖巫师低头打量着那些杂物,沉声喝道。
翻开法书的巫师没有迟疑,立刻退回原本的位置。
“不要抱怨我的同伴脾气不好。”胖巫师用一种嘶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如果不是我们合作的时间比较长,我也会不高兴的……这些破烂……你们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说话间,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鱼人。
因为仰头的原因,他的帽兜有些下滑,借着月光,郑清可以清晰的看见一个宽厚的下巴。
胖巫师的这番指责令鱼人们有些不安。
领头的鱼人摆了摆背鳍,制止了族人们的骚乱。
“……嘶…现在的新生都很小心…嘶……我的一位勇士在‘捡东西’的时候…险些被人用‘北风其凉’砸到……嘶……”与之前那头探查的鱼人相比,这位头领的表达能力显然更熟练一些:“…那些新生…嘶…甚至敢跟鱼人…嘶…比试力气……嘶……”
看得出,这件事给鱼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它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抽气声都频繁了许多。
“不论如何,这批货质量太低。”胖巫师摇着头,给出了一个价格。
鱼人们显然对价格很不满意,但它们似乎不太熟悉如何杀价。
而胖巫师对于自己的价格非常坚持。
林间空地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啊!虫子!”
一个尖叫声打破了场中的安静。
黑袍巫师与鱼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向不远处那株高大的菩提树。
“有人!”一名黑袍巫师大叫着,立刻翻开手中的法书。
而几名鱼人更是同时张开了各自的背鳍。
郑清脑子嗡的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转头看向旁边的小男孩儿。
林果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正一脸惊慌的用双手堵住自己的嘴巴。
“还是要多锻炼啊。”凡尔纳老人似乎没有一丝不满,只是咕哝了一声,伸出手用力揉了揉小男孩儿的脑袋,然后便大步流星的冲向林间空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杖,吼道:“巡逻队,都不要动!”
然而为时已晚。
在林果尖叫声响起的同时,场地间那几名笼罩在黑袍中的巫师便第一时间遁走。挥一挥衣袖,没惊动一片树叶。
而那些看上去有些呆傻的鱼人,更是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敏捷钻进林子里,四散逃窜。
草坪上的客人们眨眼间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从湖面吹来的微风悄悄拂过树梢,带动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清冷的月光落在林间空地,仿佛给小草们镀了一层银装。
郑清挪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脚跟着老人,跑到空地上,看着那些七零八落的‘货物’,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就这么跑了?他搔着头,总觉得有点滑稽。
“抓一头鱼人,奖三个学分。那个鱼人头领五个学分。”凡尔纳老人环顾四周,干脆利落的许下重赏:“如果抓不住,在其他人赶到前成功缠住它,也能奖一个学分。”
郑清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鱼人很凶哦。”林果小声说道。
“抓紧你们的手杖,那些畜生不敢对你们动手的。”老人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你们如果手头有诸如镇压符之类的小玩意儿,对付这些远离湖畔的臭鱼,可以一个打十个。”
说着,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郑清一眼。
郑清没有注意到这道审视的目光。
他听着树林深处发出的哗啦声,几乎立刻摸出自己的灰布袋,开始在桐木箱中翻找合适的符箓。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很久以前——大约在吴先生第一次提到这个世界有妖怪之后——郑清曾经问过先生,如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妖怪怎么办。
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鼻子里哼出一个字:跑。
但是我跑不快,郑清抻了抻胳膊腿,非常苦恼的看着先生。
先生想了想,教给他一道符咒。
甲马符。
甲马符全称是‘疾行甲马符’,也被现代巫师称为‘中古神行术’。据说传自中古时期的大巫师神行太保,能够让使用者身轻如燕,奔跑如飞,翻山蹈海如履平地。虽然这道符咒在遁术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有所式微,但因为巨大的传统习惯,所以在巫师界依然拥有许多忠实的拥趸。
原始的甲马符用竹片或龟壳制成,厚一分,宽二指,长三寸,牌面用香火蚀刻出‘云鹤游神像’,并阴篆‘如飞如翰’‘四牡彭彭’‘四牡骙骙’之类的咒文,然后供奉在游神的香案前,日夜祭拜,凡七七四十九日可成。
用这种方式祭炼出的甲马可以反复使用多次,只需每次使用后重新供奉香案前便可。
使用前洗手净面、焚香祷告,然后以麻线缚甲马于腿,念动咒语,便可催动驷马之力。
倘若多绑几根,催动的马力更足。
传言中,有巫师曾一次性在腿上绑了八根甲马,奔跑时甚至将身上穿的袍子吹飞了。
现代的疾行甲马符经过反复改良,已经无需使用龟甲或竹片作为载体。与其他符咒一样,使用普通的黄纸朱砂即可。当然,这种简化的甲马与其他符箓一样,都已经变成了一次性的消耗品。
郑清从吴先生处学到的不仅有现代的‘疾行甲马符’,还有古代的‘竹筹甲马’。在他的桐木箱里,就有六根制作完好,供奉充分的竹甲马。
只不过,杀鸡焉用牛刀。
郑清的手指划过包裹着竹甲马的红绸布,落在了旁边的黄皮符纸上。
这里距离临钟湖不足千米,用纸符就绰绰有余了。
他信心满满的想着,从箱子里抽出两张甲马符,用胶带捆在腿上,然后撮土焚香,握紧巡逻队的手杖,低吟一声‘四牡彭彭’,眨眼间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微风忽起,卷落几片树叶。
草间的鸣虫沉默片刻,便扯开嗓子,重新开始嚎叫。
“他跑的好快!”林果看着郑清背影消失的地方,羡慕的叹口气:“早知道我就骑着我家大黑来了。”
在他心底,自家喂养的那头盘角黑羊跑起来与使用遁术的巫师相比毫不逊色。
“你要去吗?”老校工拄着手杖,斜乜了他一眼。
“不了,”林果飞快的摇着头,一脸认真的看着老人:“孟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今晚月华太盛,我还小,就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现在的小孩子真可怕。”凡尔纳老人耷拉着眼皮,唏嘘不已:“小小年纪就满嘴‘子曰’‘知命’,大了以后还了得?”
林果眯着眼,笑了笑。
“那你在这里整理这些杂物,不要乱跑。”凡尔纳老人顺手用木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告诫道:“不要出圈子,就在里面收拾东西,等我们回来。”
林果没有说话,用力点点头。
老校工小声嘀咕着什么,一转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一片草叶都没有惊动。
“嚯!”阿尔法学院的小男孩儿再次惊叹一声,对老人的法术表达了敬仰。继而低下头,捏住鼻子,开始挑拣收拾那些散落一地的杂物。
“这么一大堆东西,怕是要收拾好久吧。”小男孩儿嘟囔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距离这片林间空地千米之外,在湖畔森林的边缘,三个披着黑袍的身影从阴影中跌了出来,刚刚站直身子,三人之中体型最大的一位巫师便发出了与林果相似的感慨:
“丢了那么一大堆东西,鱼人族恐怕会恼火很久吧。”
说着,他掀起了自己的帽兜,露出一对漆黑的小眼睛,以及一张满脸横肉的圆脸。
“混蛋!”曾在林间空地上抽出法书的那名巫师从草坪上爬起身,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掀起兜帽,露出一张发青的面孔:“巡逻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出乎意料。”最后一个巫师盘腿坐在地上,默默分析道:“那片空地与巡逻队今晚的巡逻路线没有一丝交集……他们没道理跑这么远。”
“你的意思,有人走漏了消息?”胖巫师眯着小眼睛,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的,语气显得很低沉。
“肯定是弗里德曼那头吸血鬼干的!”脸色发青的巫师挥舞着手中的法书,暴躁的吼道:“他知道这个学期的交易由您负责,一定起了坏心眼,先生。”
说着,他看向了胖巫师。
胖巫师抬起头,看着半空中的圆月,沉默不语。
“安静点,将君。”盘腿坐在地上的巫师打断他的臆断,不耐烦的说道:“如果不是你对那些鱼人掏出法书,也许我们能更早一点完成交易。”
“你的意思是我把交易搅黄了?”青脸巫师怪眼一翻,唇角不知何时探出了两根惨白的獠牙:“安东尼,我对你闭嘴,只是因为我尊重瑟普拉诺先生……不要把我的礼貌当做你肆无忌惮的借口。”
“如果这也算礼貌,刚才那头鱼人一定是在奥布莱恩家族接受过礼仪培训吧。”坐在地上的巫师冷笑着,出自己的法书,搁在了膝盖上:“你也就吓唬吓唬那些鱼人。”
“你们两个闭嘴!”麦克·金·瑟普拉诺低下头,厉喝一声。
安东尼手心一抹,原本搁在膝盖上的法书便消失不见了。
将君嘴角抽搐几下,最终忍着怒气,把獠牙咬回嘴里。
“你们两个可以先回休息室。”瑟普拉诺沉吟片刻,慢慢说道:“今晚的事情还没结束……我再进去看看。”
说罢,没有理会两个同伴,径直转回了树林。
将君与安东尼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离开。
只不过两人稍微拉开了点距离,一个倚靠在临湖长廊的石柱上,默默打量着圆月;另一个仍旧盘腿坐在原地,借着月光翻开手中的笔记。
虽然第一大学对于校园范围内使用遁术有诸多限制,但这些限制主要是为了防止布吉岛外的邪恶势力侵袭校园,针对的都是大范围、长距离的传送类法术。
在守护阵法内使用小规模、短距离的传送魔法并不在限制之列。
于是,在漫长的建校历史中,第一大学校园内逐渐发展出诸如‘百米级遁术’‘十米级闪现’‘超精确定位’等许多有日常需求的魔法。
当然,并不是每位第一大学的成员能够掌握这些独特的魔法。
除了诸位教授外,学校众多校工、研究员、助教、乃至于一些技艺精湛的在校学生,才有可能掌握改良后的‘百米遁术’。
临钟湖鱼人保留地里的原住民们显然不具备这种能力。
所以,当三名黑袍巫师在湖畔森林的边缘发生些许龃龉的时候,鱼人们还没来得及检讨今天交易失败的原因。
与三位巫师相反的方向,五头鱼人正分散开,努力向临钟湖奔去。
它们仍未逃脱巡逻队的追捕。
毕竟两条腿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一道魔法来的快捷。
伊势尼有些混沌的脑子里第一次对那些泥涅的巫师产生了一种类似‘羡慕’的情绪。
如果自己也有祭司那种神秘的力量,今晚大家肯定能安全的回到湖底,想到这里,它不甘的攥紧拳头。
作为今晚部落与巫师交易的负责人,比起失落的货物,这位身材高大健壮的鱼人更担忧自己那些族人能否顺利逃脱巡逻队的追捕。
因为它与几位同伴偷偷上岸,并没有照会第一大学校工委,也没有得到祭司们的允许。用比较时髦的话来形容,它们这种交易行为就叫做走私。
按照《临钟湖鱼人保留地管理办法》,任何鱼人长时间上岸都需要有充分合理的原因,然后得到第一大学的允许,并由校工委颁发‘临岸签证’。
未经许可的登陆行为按《巫师法典》的规定,与新世界的原住民偷入巫师界同罪,都属于违法犯罪。
一旦被抓住,这件事就不再是几头小鱼人的恶作剧了。
第一大学那位嫉暗如仇的石大校长一定会把这件事上升到外交纠纷的层面。
伊势尼虽然并没有接受过祭司传承,不是部落的智者,但长期与巫师打交道的经验仍旧让它的智慧得到很好的锻炼。
它的直觉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被巡逻队抓住。
只要不被巡逻队抓住,林间空地上的那段交易完全可以被族里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比如幻觉、比如蜃景、比如邪恶妖魔的栽赃陷害。
即使族里的长老们事后知晓缘由,作为一头未成年的小鱼人,自己也顶多被它们挂在珊瑚树上抽一顿,掉几层鱼鳞。
而一旦被抓住,轻则会被禁足湖底深处,再也无缘部落领导;重则可能会被第一大学放逐,成为一头可悲的流浪鱼人。
故老相传的悲惨故事告诉伊势尼,没有部落与祭司的力量,一头流浪鱼人在危险的巫师界很难存活下去。
更何况是一头未成年的鱼人。
想到这里,伊势尼原本有些疲惫的身体里忽然又注入了许多新的力量。
它用力扑闪着背部的鱼鳍,大步流星的奔走在大树与灌木间,一边小心不踩进草窝中的烂泥里,一边张大嘴巴,竭力从干燥的空气里汲取一点水分。
然而作为一种水生生物,陆地的环境对伊势尼来说过于干燥、过低的气压也令习惯了水压的伊势尼异常不适。
这让它在奔跑时的效率下降了许多。
好在这里距离大湖并不远,湖畔的空气向来非常湿润,它健壮的身体还能撑下去。
虽然身材异常高大,但伊势尼却是一头不满二十岁的小鱼人。对于平均寿命两百多岁、成熟期需要五十多年的鱼人来说,它真的还只算个孩子。
身为一个孩子,它自然也拥有许多智慧生命的幼崽所共有的毛病。
比如幼稚、天真、自以为是,以及被同龄伙伴嘲弄后憋着一股气想要尽快洗刷耻辱的急躁心态。
伊势尼的急躁来源于对成功的渴望。
它太希望有一番令伙伴们目瞪口呆的成绩,来洗刷掉自己名字上那点不光彩的含义,让所有拿它打趣的家伙都收紧鳃囊。
伊势尼的名字来源于一枚生锈的鱼钩。
虽然水生鱼人们对于陆地上的生物有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喜爱乃至于膜拜陆上那些精美的造物。
当新生鱼人咬破卵膜之后,族里的祭司总会摆出许多陆上的造物,任凭指间嫩蹼尚不完全的小鱼人随意抓取。
小鱼人将会以抓取到的物件为名,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幸运物。
而伊势尼在破卵之日抓到的物什就是一枚鱼钩。
一枚闪闪发亮,通体粗短,勾尖还有倒刺的伊势尼鱼钩。这枚鱼钩现在就挂在它背部最高的一截鱼鳍根。
对于鱼人而言,这件幸运物的确有些滑稽。
但对于一个天赋出众,志向远大的鱼人来说,这件事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
伊势尼并不喜欢伙伴们总是嘲弄自己的名字。
总有一天,你们会歌颂着这个名字,向我献上金色的鱼钩。
年轻人鱼人抱着这种心态,毅然踏足陆地,想要在老古董们控制范围之外开辟自己的新世界。
然后几位黑袍巫师找到了它。
他们希望能够从鱼人手中低价收购一些巫师们落水的杂物。
身为鱼人一族的佼佼者,伊势尼平日也听说了许多巫师与族里大人们之间的勾当。
比如帮巫师们在水底收集魔法植物的果实与枝叶,比如帮着校工拖拽湖面那些毫无动力的小船,再比如帮某些特定的巫师打捞不慎落水的东西。
很显然,那些与它打交道的时候藏头藏脑,穿着黑袍,怪声怪气的巫师并不像乐于助人的家伙。
他们希望收购更多的落水杂物。
“如果你们愿意帮忙收集那些沾满淤泥、挂满海藻的杂物,那么巫师不会亏欠自己的朋友。”那名谈判的胖巫师随意摆弄着手边那些精美的玻璃饰品,循循利诱着还未成年的小鱼人:“为了友谊,这些东西就是我们送给你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