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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高校txt下载

    九有学院的建立时间非常悠久,在第一大学的招牌挂起来之前,这座沉默的学府便已经屹立在布吉岛之上了。

    与那蜿蜒院墙的历史同样悠久的,除了收藏丰富的书山馆,便是这座巨大的临钟湖了。

    无数身披红袍的学子们都曾在这片湖水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私自决斗的双方将损毁的魔法用具丢入湖中,感情破裂的男女巫师将承载了一段爱情的饰品丢入湖心,当然,最多的还是巫师们在湖面乘船时不小心落水的物件。

    ‘落到湖里的东西不用捡’

    这是许多刚刚走进学府的新生都听过的告诫。

    因为临钟湖是鱼人部落的一片保留地。而这些领地越来越少的鱼人,对于自家领地的防卫已经达到某种变态的程度了。

    任何落入湖水的东西,都属于临钟湖所有。

    除非学校派出专门人员进行交涉,否则任何一位巫师也不要试图从湖里拿走一块石头。

    大部分时候,九有学院的办事人员并不愿意因为一个落水的书包或者一块可以赞美主人的化妆镜而去与那些脑子只有核桃大小、浑身散发恶臭的鱼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对于相关申请总是一拖再拖,攒够一批之后,才向鱼人部落提出申请。

    但这时捞上来的东西已经被水泡坏,再无用处。

    这种消极的应对一方面助长了鱼人视大湖为禁脔的态度,一方面也令学生们日渐不满。

    于是某些头脑灵活的年轻巫师与某些头脑相对灵活的年轻鱼人,便在这种互相限制的条件下开始了偷偷摸摸的交易。

    “为了友谊!”

    伊势尼扭动着嘴唇,竭力从有些发干在鳃囊中挤出这句话,然后把手中的破烂交给黑袍巫师,换来黑袍巫师们的礼物。

    造型别致的玻璃器皿、手感滑腻的搪瓷用具、还有精美的丝织品、镀了防水层的铁制武器,这些陆地上的造物,往常只能在长老们的石穴里见到。

    而现在。

    伊势尼摩挲着手中一个闪闪发亮的餐叉,仿佛看到了小伙伴们为自己进贡的金色鱼钩。

    黑袍巫师们的礼物很快获得了伊势尼的友谊。

    这只头脑灵活的鱼人甚至开始用部分礼物招徕族里的小伙伴们,帮忙打捞那些落水的杂物。

    按照与黑袍巫师的约定,落水东西打捞时间越短,价值越高。所以能够迅速找到落水的东西并加以保护就显得格外重要。

    好在对于鱼人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事情。

    但很快,伊势尼就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临钟湖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一整个鱼人部落在这里繁衍生息。

    临钟湖也很小,小到湖面有些许涟漪波动都能引起湖底鱼人们的注意。

    要知道,所有的鱼人都对湖面落下的东西怀着浓厚的兴趣,你不能指望这些‘宝贝’在湖底的淤泥里呆太长时间。

    争执,意味着斗争。

    在湖底,拳头就是斗争的最佳方式。

    虽然年幼,但凭借优异的身体天赋,伊势尼即使面对成年鱼人也不怵多少。几次生死搏斗之后,它在新生代鱼人中迅速建立了威望,生意也飞快发展起来。

    但每日巫师们落在水中的东西终究有限。

    伊势尼的生意面临着第一个瓶颈。

    这时,仅凭帮助巫师打捞落水杂物换取些许商品已经不能满足它的胃口了。

    它把目光转向鱼人们历史积攒下的落水杂物上。

    比如破破烂烂的皮子、泡的发胀的木雕、字迹模糊的书籍,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那些被巫师们用魔法锁死、鱼人们打不开,看上去又不起眼的各种木匣子、石箱子。

    一次交易时,胖巫师听说伊势尼的想法后,很是意动:

    “这听上去是个好主意。”

    胖巫师允诺会以适当的价格收购那些杂物。

    这让伊势尼的经营范围从打捞服务扩张到批量贸易。

    它从巫师们手中收购各种陆地上全新的工艺品、武器、装饰,然后再用湖底的价格向族人们交换那些积攒在石穴中浸泡已久的杂物。

    对于许多鱼人来说,这是个不错的买卖。

    新的总比旧的好。

    对于黑袍巫师来说,这也是个不错的交易。

    因为他们总能在这些杂物中淘取到一些意外的收获。

    比如一些前辈的读书笔记、几块不惧湖水浸泡的玉石护符,或者是那些被魔法锁死的小匣子。

    在流浪巫师的酒吧,买个小匣子试试手气一度成为年轻巫师们最大的乐趣。

    许多人都曾从里面开取到令人眼热的宝贝。

    然而,落水之物终究有限。当湖底鱼人们的库存消耗了七七八八之后,伊势尼的生意又迎来了一个新的瓶颈。

    “如果你想进一步扩大生意,那么就要增加一些经营范围。”

    披着黑袍的胖巫师对于鱼人的询问总是不吝赐教。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有东西从湖面落下去,你们要捡;没有东西从湖面落下去的时候,你们可以想办法让东西落下去,然后再拣。”

    这段话让伊势尼豁然开朗。

    从那以后,在临钟湖乘坐舴艋舟的学生们突然发现,鱼人们开始喜欢在水面嬉戏。开始的时候,这种行为受到很多学生的围观,年轻巫师们争相目睹这种原本神秘的湖底生物。

    渐渐的,学校收到了许多学生的投诉,表示鱼人的打闹经常导致舴艋舟翻船。虽然受制于与学校的协议,鱼人会将落水的学生送回岸边,但学生们落水的东西往往不知所踪。

    学校几次调查之后,终究无可奈何的表示,临钟湖是鱼人部落的领地,学校无权干涉鱼人在自己领地的嬉闹。只能建议大家在乘船渡湖的时候多加防范。

    伊势尼并不关心岸上那些泥捏的浊物有什么烦恼。

    自己的生意重新开始增长。

    它很满意。

    这就足够了。

    自从虚心接纳胖巫师的意见之后,伊势尼欣喜的发现,小伙伴们的收获量在稳步增长。尤其是到了新生季,趁着那些无知的新人在临钟湖上摆渡的机会,鱼人们总能收获比以往更丰厚的成果。

    更大的收获在于小伙伴们尊敬的目光。

    没有人再拿鱼钩来嘲笑伊势尼的名字了。

    与黑袍巫师短短一年多时间的交易,不仅让它成为新生代的领军人物,甚至还为它赢得了许多鱼人长老的赞赏——对于一向讲究资历的鱼人部落来说,这相当不容易。

    但高收益与高风险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

    常在湖畔走,哪有不湿鳍。

    虽然年轻的鱼人并不知道这些巫师们总结出来的理论知识,但并不妨碍它清楚认识到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风险。

    像今晚这种失败的交易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该来的,终究会来。”

    穿梭在林中的伊势尼忽然停下脚步,抖了抖背鳍。

    临钟湖波光粼粼的水面已经近在眼前,它甚至可以听过汩汩的流水,嗅到湖面水藻散发的清幽香气。

    但失败与成功往往总是相隔一线。

    在它面前,一名身披红袍,手持木杖的年轻男巫突兀出现,堵在了林间小路的尽头。

    郑清拄着巡逻队的木杖,微微弓着身子,轻轻喘气。

    虽然因为夜晚林中的路况比较复杂,在追击的途中被几个奇形怪状的灌木丛误导了一下,绕了几步弯路。

    但好在疾行甲马符的效果相当出色。

    终于在这头该死的鱼人快逃进湖里的时候把它拦下了,年轻的公费生不无得意的想着,低头看了一眼绑在腿上的那两个甲马。

    朱红色的符字顺着笔画痕迹缓缓变色,一半的符字已经变成了焦黑色。这意味着这两个甲马刚刚使用了一半,还能撑很长一段时间。

    最少还能撑五分钟,年轻男巫思忖着,目光紧紧盯着对面那个放缓脚步的鱼人头领,并不打算把腿上的符纸扯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自如应对这头危险的水生生物,如果力有未逮,还是要预留好充足的撤退准备。

    月亮已经越过了今晚的最高峰,正在缓缓下行。

    惨白的月色从郑清身后直射过来,在他面前投下了一道浓黑、细长的影子。

    伊势尼咧咧嘴,对着面前这个红袍男巫恶意的笑了笑,露出满嘴尖利的牙齿。

    这并不是它第一次被巡逻队的巫师们打断交易,但却是第一次被巫师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真是个新奇的体验,年轻的鱼人掰了掰手指,将背上的鱼鳍张的更大了一些。

    它丝毫不觉得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男巫能够阻挡自己前进的步伐。

    郑清皱了皱眉。

    他注意到自己影子的脑袋被这头可恶的鱼人踩在了脚底下。

    也许因为被月光直射的缘故,对面那头鱼人身上的鳞甲闪闪发亮,似乎连周围黢黑的林木草丛都被照亮了许多。

    而鱼人狰狞的面孔与尖锐的獠牙在亮光中尤其显眼。

    “不要怕,不要怕。”年轻公费生在心底暗自鼓劲儿:“这里是第一大学……我有巡逻木杖=……我有镇压符……我有束缚咒……我有护身符。”

    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着,手忙脚乱从灰布袋里掏着符箓。

    这番举动显然令对面的鱼人大为惊讶,它的目光在年轻男巫的袍子上顿了顿。

    作为一名头脑相对灵活的鱼人,拥有许多与巫师交易经验的伊势尼很容易做出了一个判断。

    “…嘶……新人……”伊势尼瞪大眼睛,对于郑清敢于孤身追击的行为非常赞赏:“嘶…真的勇士……我会尽最大的力气回报你的勇气……嘶……”

    嘶声未落,它顺手撅断身旁酸枣木的一段枝丫,在手里挥了挥,拭了拭手感。

    木棍压迫着空气,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鱼人满意的点点头,摆动着背鳍,大踏步向拦路的红袍男巫走去。

    ……

    郑清把巡逻队的木杖插在脚下的泥土中,翻开怀里的法书。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面对气势汹汹逼近的鱼人头领,郑清心底原本慌乱竟然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虽然头脑仍旧有些空白,但精神却因为异常的兴奋而格外集中。

    是的,兴奋。

    就像第一次看见幽灵在荒野的土坟旁徘徊哀嚎;就像第一次施展符箓,看着黄皮纸在青烟中绽放光晕;就像第一次跟着托马斯踏足四季坊。

    只不过是一次新的冒险,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把手按在了翻开的法书上。

    “葛之覃兮……”

    高亢的咒语声惊起了树枝上休憩的鸟雀与精灵。

    鸟雀们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抱怨着树下的噪音。树精子们则瞪着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四周昏暗的世界,作为一种日行生物,它们在黑暗中的视力近乎为零。

    咒语终了,但魔法的震颤才刚刚开始。

    淡绿色的光芒从法书中腾空而起,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似乎察觉到周围空气里不安的因子,鸟雀们虽然很快闭上了嘴巴,却仍在树枝间不安的跳脚;而树精子们则愈发安静,只是将身子向树窝更深处挪了挪。

    也许植物丛生的环境对这道咒语有些加成。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五道儿臂粗的藤条便从虚空探了出来,毫不客气的向那头高大的鱼人卷去。

    奔走而来的伊势尼避之不及,瞬间便被这些活跃的藤条卷了个结结实实。

    “瞬杀啊。”

    郑清目光紧紧盯着那头鱼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只不过这丝笑容出现的稍微早了一点。

    像鱼一样滑溜,用来形容鱼人实在是太恰当不过了。

    大量透明的黏液忽然从伊势尼的鳞片下渗了出来,涂在了束缚它的藤条上。然后鱼人吸气缩骨,摇头摆尾,转眼间,便从滑溜溜的藤条间挣脱了出来。

    “…嘶……卑鄙的巫师……嘶…像战士一样决斗吧!”

    高大的鱼人抖落浑身的黏液,挥舞着木棒,又一次发起了冲锋。

    ……

    距离战斗地点不远处。

    湖畔森林,一株大柳木的阴影下。

    两个苍老的声音正在慢悠悠的交谈。

    “他是今年的新生吧……你就这么放心让他面对小伊势尼?要知道,那个孩子已经激发了潮汐血脉,如果不是巫盟的限制,我都想让他去阿尔法学院呆一阵子。”

    月光从柳枝间微微漏下,落在说话人身上。

    这是一头浑身雪白,鳞片几乎已经掉光的老鱼人。

    它的眼珠仿佛重度白内障患者,浑浊不堪,毫无焦距的看着湖面。背部的鱼鳍有气无力的耷拉着,似乎还有些破碎,露出了许多可疑的孔洞。唯有嘴角的两绺长须,显得光滑可鉴,在月光中闪烁着迷人的色彩。

    老鱼人皱皱巴巴的大手拄着一根比它高许多的拐杖。杖首是一条跃动的鲤鱼,鱼唇上挂了一串银色的圆环。随着它呼哧呼哧的说话声,圆环轻微的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叮叮声。

    “玉不琢,不成器……不试试,怎么知道。”另一个声音回答道。

    “嘶嘶嘶……”老鱼人发出怪异的笑声:“凡尔纳……凡尔纳……你还是这么自负……要知道,玉石在雕琢的时候最容易碎裂。”

    “碎裂?”凡尔纳老人粗声粗气的笑了起来:“我在这里看着,你在这里看着,如果仍旧碎裂,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老鱼人顿时沉默了。

    紫褐色的酸枣木上挂满了尖锐的硬刺,组成了一副天然的狼牙棒。

    鱼人把这根棒子在手心掂了掂,向面前的红袍巫师重重砸了过去。

    郑清的身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飘向另一侧,躲过了鱼人头领的攻击。

    “嘶……所以说……我讨厌巫师……嘶!”伊势尼龇着尖牙,圆滚滚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气息。

    从挣脱巫师咒语的束缚到现在,它已经抡着膀子砸了六七次,却一次也没有砸中对面那个滑不溜秋的小巫师。

    “……要是在水里……嘶……我让你两排背鳍……嘶……”伊势尼喘着气,努力张大嘴巴,试图从空气里汲取更多的湿润。

    “我才不去水里找你麻烦呢。”郑清瘫坐在地上,苦笑着扯了扯腰间捆着的的藤条。

    这六七根拇指粗细的藤条一头环绕在他腰间,另一头向四周探去,勾连着林子里几株大树的枝桠。

    正是凭借着葛藤灵活的拉扯,才让他勉强躲过鱼人的连续攻击。

    “不能让你再用武器了。”年轻的公费生喃喃着,视线集中向鱼人手中的‘狼牙棒’。

    伊势尼咂咂嘴,感受到鳃囊处干裂的刺痛减缓不少后,便张开背鳍,再次抡着木棍砸了过来。

    这一次,郑清没有动用身后的藤条,而是连滚带爬的躲过这次攻击。

    粗重的木棒擦着他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泥土。

    郑清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酸枣木棍,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不是他胆子大,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而是因为施展咒语的时候,巫师的视线必须捕捉到对方,才能将准确释放咒语的位置。

    两根粗大的藤蔓破土而出,瞬间将落地的木棍缚在地上。

    鱼人歪着脑袋,拽了拽,没有把棍子拽出来,反而有更多藤条从土中钻了出来,捆在了棍子上。

    郑清小松了一口气。

    伊势尼侧过头,看着几步开外的年轻巫师,咧嘴一笑,索性丢下手中的木棍,鱼跃而起,挥着钵大的拳头,恶狠狠的砸了过去。一股潮水涨落的感觉随着它的拳头涌动,仿佛又与血脉心脏的搏动相呼应,令人心悸。

    郑清的瞳孔倏然收缩。

    鱼人的力气很大。

    他对此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

    入学的时候,也是在临钟湖畔,他曾带着一群新生与一头鱼人在陆地上拔河,却差点被那头鱼人拖进湖里。

    那头鱼人轻松写意的目光至今仍停留在他的脑海中。

    绝对不能被这个拳头砸中,郑清的表情有些扭曲,心脏在胸腔中疯狂的跳动着。

    一定会被砸成肉泥!

    然而伴随着伊势尼周身哗哗的波浪声,一股奇异的力道在周围流淌。郑清惊恐的发现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举手投足间像是在泥沼中活动。

    似乎察觉到宿主的危机,他手中的法书蓦然爆发出一道强烈的绿光,将这片林中的阴暗角落照的明亮异常,甚至挂在半空中的月亮都为之失色。

    那群瞎眼的鸟雀趁着这短暂的天亮,飞快的扑动翅膀,仓皇逃向远处。

    躲在窝里的树精子们眼神间终于有了一点焦距。它们疑惑的探出脑袋,然后又用更快的速度把脑袋缩回洞穴里,个别身手敏捷的家伙甚至还从外面扯下几根细密的枝条堵在洞口前。

    而向郑清扑来的伊势尼更是首当其冲。

    对于喜欢幽暗环境的鱼人来说,没有比亮光更令人讨厌的事情了。

    强烈的绿光在它眼前闪过,令他一瞬间失去了视力,甚至连方向感都发生了错乱。凭借记忆挥出的拳头,更是砸在了空气中。

    绿光来的快,去的也快。

    几秒钟后,郑清率先恢复了视力。

    他看着身前几步之外那头鱼人因为用力过度而趔趄的身子,心神一阵恍惚,浑身肌肉几乎立刻松弛了下来,滚滚汗浆如瀑布般从毛孔中泵出,眨眼间便洇湿了他的后背。

    不远处,身材高大的鱼人头领紧闭双眼,怒吼着,双臂在四周胡乱的拨打,把树枝抽的呜呜作响,带起一股股腥臭的拳风。

    这股臭气堆积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但公费生却丝毫没有抱怨,他大口呼吸着这些原本令人作呕的空气,满脑子都在庆幸自己躲过的那个拳头。

    腰间的藤条如同驯服的巨蟒,乖巧的滑落在地上。

    郑清感激的看着脚边盘成一堆的藤条。

    如果几秒钟之前不是这根藤条把他向后拽了几步,即便那阵亮光晃瞎了鱼人的眼睛,自己仍会不可避免的被鱼人砸成肉饼。

    ……

    不远处。

    大柳木下。

    两位观战的老人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幕有些意外。

    “非常令人惊讶……”老鱼人拄着拐杖,仰着脑袋,瞪着滚圆浑浊的双眼看着月亮,颔边的胡须在微风中缓缓起伏。

    “的确。”凡尔纳老人收回迈出的步子,简短的回答着。

    他差一点就插手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战斗。

    刚刚那番兔起鹘落间的交手,即便是他,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现在的年轻人呐。”老校工抚摸着手中的木杖,缓缓摇头,意犹未尽的感叹了一句。

    “那是‘葛之覃兮’吗?”老鱼人非常感兴趣的侧过脸,用毫无焦距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语气显得很随意:“我记得以前的巫师都是拿它来捆猎物的。”

    “你所谓的以前,最少是五十年前了。”凡尔纳老人挖苦道:“年轻人的创造力总会超出老人们的想象。如果你知道现在这些娃娃们用‘螽zhong斯羽’做什么,就一定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从刚刚那一拳来看,小伊势尼的血脉开发并不彻底。”老鱼人换了一个话题,说道:“没有真正的力道强者指导,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

    “月下议会的公孙病很擅长这个。”沉默许久,凡尔纳老人终于开口:“也许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我以为你讨厌异类。”对于老校工的建议,老鱼人显然有点惊讶。

    “我的确讨厌异类。”凡尔纳老人沉着脸,声音有些硬邦邦的:“但我更讨厌妖魔……在风声四起,山雨欲来的时候,我不会因为个人喜好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

    “这听上去才像第一大学的人。”老鱼人呼哧呼哧的笑着,两绺长须愉快的荡在嘴边。

    临钟湖的夜晚静悄悄。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不远处那片巨大的湖泊仿佛都被施加了缄默咒,变得悄无声息。

    郑清倚靠着一株粗大的榕树,大口的喘着粗气,扶在树干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抖动着,连带着榕树的气根也跟着他的颤抖轻轻摇摆不休。

    打架实在是太累了。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绑在腿上的甲马,黄皮纸上朱砂勾勒的符文还没有全部焦黑,仍有一小半呈现出鲜艳的赤红色。

    从开始到现在,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用掉,郑清已经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死狗。

    虽然巫师不需要像野蛮人一样挥着拳头解决自己的对手,但是持续释放咒语消耗了他大量的心神,即便脸色依旧红润、气血依旧充足,但身体仍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他晃了晃脑袋,竭力保持注意力的专注。

    也许只有漫画书上的人物才能拳打北海,脚踢南山,转战三千里,还有力气抱着心爱的姑娘来几发,郑清脑子里胡乱跑着火车。

    可惜这里是学校。

    而自己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鹅之力的小书生。

    所以他现在托着法书,倚靠在大树下,恶狠狠的瞪着对面那头臭乎乎的鱼人,希望能够用目光杀死它。

    事实上,对面那头鱼人的表现也并没有比他强太多。

    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鱼人原本油光滑亮的鳞甲表层凝结了一层黏糊糊的液体,看上去像是刚刚在泥浆里打过滚。而它水亮的背鳍也因为缺水变得干枯,失去了光泽。就连那双圆滚硕大的眼睛,都在持续不断的气血翻滚下布满了血丝,煞是可怖。

    强行要求一头水生生物在陆地上搏斗,是一个事倍倍而功半半的选择。

    但伊势尼并没有其他选择。

    它必须在其他巡逻队员到来之前打翻这个碍手碍脚的年轻巫师,才能顺利潜回湖底。

    一定不能被巡逻队抓住,它在心底重新对自己说了一遍这句话,然后振奋起精神,努力挤出鳞甲间的最后一丝力气。

    “嘶……年轻人经验不足,但天赋不错。”鱼人张开狰狞的大嘴,肆无忌惮的展示自己的尖牙利齿,老气横秋的点评道:“如果你刚才再来一道咒语,现在就能捆着我向那群老头子邀功了。”

    郑清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正处于贤者时间。

    “动手,自然要有来有往。”他看着回过神的鱼人,涩着嗓子,艰难的笑了笑,从灰布袋里抽了出来一沓黄色的符纸。

    月光在树林中显得安静而沉默。

    黄色符纸上那些赤红色的朱砂笔迹却像一道道烈焰灼伤了鱼人的视线。

    伊势尼紧了紧拳头,收敛了背鳍,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作为巫师的标志之一,符箓这种危险品在鱼人们传承的记忆中尤其深刻。

    “…嘶……跟你们巫师打架,就是不爽利。”鱼人闷声闷气的说着,晃了晃周身骨节,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爆响再一次打破了林子里的寂静。

    “我不会留手了。”高大的鱼人发出了最后的警告:“刚才那种拳头,我还能砸好多次!”

    郑清回忆起几分钟前那个裹挟着波涛声的拳头,心神有些恍惚。

    “既然这样,”他强笑着,一手按在法书上,也对鱼人龇了龇牙:“如果你能接下我这最后一招,我撒腿就跑……绝不挡着你的路。”

    这个建议非常具有诱惑力。

    原本打算重新挥着拳头冲上来的伊势尼闻言愣了愣,继而顿下脚步,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的色彩。

    那就放马过来试试吧。

    郑清读懂了它眼神中的意思。

    年轻的公费生嘴角一勾,手下的法书再一次冒出淡淡的绿色光晕。

    “符箓虽然强大,但有一个短板。”

    “那就是作用范围非常有限。”

    “能力不足的施符者必须接近对方才能有效发挥出符箓的功能……大部分情况下甚至需要贴身释放。”

    郑清漫声说着,顺势一洒,手中的那沓符纸仿佛天女散花一般飘向半空中。

    伊势尼呆呆的看着对面的红袍巫师,不知他在发什么神经。

    即便凭借它并不非常灵光的头脑,也能判断出这些漫天乱飘的符纸对自己没有丝毫威胁。

    虽然如此,但生性谨慎的年轻鱼人还是向后退了一步,彻底躲开这些符纸飘落的范围。

    万一这又是巫师开发出的什么新花招。

    伊势尼聚气凝神,警惕的看着这些符纸,唯恐不小心着了道。

    “葛之覃兮……”

    郑清左手托着法书,右手按在咒式上,目无焦距,似乎在看着前方,又好像四面八方都看到了。

    淡绿色的光晕从法书中腾空而起,没入四周黢黑的夜色里。

    眨眼间,数十根小指粗细的藤条便划破虚空,响应亘古的契约,张牙舞爪的来到这个世界,在半空中飘荡。

    “疾!”

    郑清右手攥成拳头。

    那些细长的藤条如同弹起的长蛇,倏然出击,扎向那些原本飘摇着,准备缓缓落地的符纸。

    眨眼间,这些符纸便被藤条上细小的丝蔓捕获,挂在了藤条上。

    藤条随风轻柔的飘动。

    符纸与藤叶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去吧!”

    郑清眼神一凝,目光落在对面的鱼人身上。

    细长的藤条轮番弹起,仿佛一条条长鞭,抽向身材高大的鱼人。

    伊势尼显然没有面对过这种攻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那些迅捷的藤条抽在了身上。

    而冒着青烟的符纸也随着藤条的攻击,轮番轰炸在鱼人厚重的鳞甲上。

    片刻之间,鱼人便陷入摇摇欲坠之中。

    郑清看着几道即将落下的镇压符,嘴角慢慢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马上就结束了。

    凡尔纳大叔是要奖励五个学分还是七个学分来着,他开始乐滋滋的琢磨起这个让人心花怒放的问题。

    “我马玄黄!”

    一道咒语从树林深处射了出来,落在毫无防备的郑清身上。

    郑清仿佛一次性释放了十几道咒语,浑身上下的力气眨眼间便泄了个干干净净。而后眼前一花,原本清晰的视野瞬间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九点九九九九啊。”他的心头飘过着念头,身体不受控制的瘫软在地上。

    想要挣扎,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鸣虫凄切。

    对大湖晚。

    杨柳岸。

    软风、圆月。

    在郑清被来自湖畔树林深处的咒语击中的时候,两位观战的长者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他们正在讨论与年轻人打架斗殴毫不相关的事情。

    “所以说,你大晚上把我叫出来,就是看两个小孩子打架?”老鱼人枯瘦的手摩挲着光滑的拐杖。

    就着月光,那条杖首雕刻的鲤鱼似乎还惬意的扭了扭身子。

    凡尔纳老人谨慎的看着那条鲤鱼,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老校工扶着自己的木杖,依靠在大柳木一根横向生长的粗大树枝上,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其实我找你,还想打听一点其他的事情。”

    “如果想问那只猫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学校的每个部门都已经找过湖里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鱼人语气生硬的回答道。

    “不是猫,不是猫。”凡尔纳老人连连摆手,笑着问道:“就是想问问最近湖畔有没有来什么新邻居……”

    “那几条赤链蛇算不算?”老鱼人浑浊的眼球微微一动。

    “五月能解决的麻烦,就不需要我问了。”

    “要说这个,小家伙们倒是没有汇报过。”老鱼人捻着嘴角粗长的须子,沉吟道:“你知道,小兔崽子们最喜欢背着大人闯祸,就像小伊势尼……除非它们发现捅下的娄子太大堵不住,否则我又能比你多知道什么呢?”

    凡尔纳老人沉默了一下,脸上逐渐浮现出赞叹的表情。

    在两个老头子进行这番毫无营养的对话时,林间两位年轻人的战斗已然接近尾声。

    郑清出乎意料的用藤条与符箓组合,压制了他的对手。

    鱼人落败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这令凡尔纳老人非常满意。

    “听说五百年的黑珍珠配七彩珊瑚的干粉能去皱纹?”老校工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叹道:“可怜我家五月,辛辛苦苦一辈子,老了,老了,还要每天顶着一身皱纹在校园里到处奔波,唉,实在是太可怜了。”

    “五月是条沙皮狗,皮皱不是年龄的错……”老鱼人耷拉着眼皮,用恼火的声音回答道:“想要我的收藏,下次选个好点的理由。”

    “我说什么了吗?”凡尔纳老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哼!”老鱼人憋屈的转过头,干枯的背鳍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一道橘黄色的咒语从湖畔树林的深处射了出来,落在郑清身上。

    年轻巡逻员缓缓瘫倒在地上。

    失去了他的协调,那些上下翻飞的藤条很快变成了面条,被挣扎而起的鱼人打成死结,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嘶嘶嘶嘶……你们巫师的咒语也有瞄不准的时候啊。”大柳木下,老鱼人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漏气的气球:“既然小伊势尼犯了错,那我回去以后会把它禁足……你之前提到的黑珍珠跟七彩珊瑚,如果知道哪里有,知会一声。我也想见识见识……嘶嘶嘶嘶嘶。”

    凡尔纳老人面色不虞的看着场间变故,轻哼一声,一跺脚,消失在柳树下。

    老鱼人看着伊势尼趁势跳入临钟湖后,也微微一笑,悄然滑入湖里。

    ……

    郑清终于理解头晕眼花这个词的原始含义了。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微弱的光感。

    看不清、听不清、四肢无力也感触不到。

    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都模糊掉了。

    失去目光指引的藤条仿佛被抽走骨头的蛇,软趴趴的落在了林间草地上。

    那些已经被激发的符箓倒是还在顽强的灼烧着,发出丝丝拉拉的轻响。

    郑清心疼自己那些被浪费的符箓,但是更心疼功亏一篑的胜利。

    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与恐惧,强迫自己回忆曾经看过的那些反恶咒的书籍,但耳畔听到的几句争执与个别字眼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这是巫师之间的事……”

    “嘶……交易失败……责任……”

    “……你在陆地呆的太久了………该回去了!”

    “嘶……我会记住……嘶……”

    这是刚才与鱼人交易的那些黑袍巫师?

    郑清心底微微一动。

    也许他们之间会因为交易失败而打起来。

    他默默祈祷着。

    但作为一个无信者,他的祈祷没有获得回应。

    鱼人与黑袍巫师的争吵声越来越大,零碎的字眼与冲鼻的恶臭令郑清愈发头疼。

    他甚至从那不断涌出的疼痛中品味到了一丝很久之前的感觉。

    这令他异常不安。

    他开始在心中念起了《多心经》,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比如袭击他的那道咒语。

    对于林中飞出的那道咒语‘我马玄黄’,郑清只能隐约猜测这是一条‘非杀伤性咒语’,估计效果只是让自己疲乏、失明。

    以‘我马’打头的咒语郑清只知道一条。

    那是这周五实践课上,希尔达助教为阿尔法学院的新生们做练习演示的时候,阿尔法学院的新生们学到的第一道咒语,名字就叫‘我马虺hui隤tui’。

    郑清记得非常清楚。

    段肖剑——当时他是希尔达老师的陪练——在受到‘我马虺隤’攻击后,立刻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而他现在的表现与段肖剑极其相似。

    也许这道咒语是‘我马虺隤’的升级版,这意味着袭击者极有可能属于阿尔法学院的学生。

    大晚上的,阿尔法学院的人跑到九有学府来干嘛?

    郑清发现自己又要开始头疼了。

    好在这时黑袍巫师与鱼人的争吵声已经渐渐停歇。

    鱼人粗壮的喘气声与沉重的脚步声在周围徘徊片刻后渐渐远去。

    一同慢慢消散的,还有它身上那股浓重的腥臭。

    郑清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松气,是因为这头鱼人最终悄然离去,没有痛揍毫无抵抗力的自己。

    叹气,是因为原本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拖着战利品向凡尔纳老人邀功领赏,却因为一道莫名其妙的咒语瘫痪在了地上。

    赏金,哗啦啦,没了。

    浪费的符箓,撕啦撕啦,也没了。

    片刻之后,郑清的视力逐渐恢复。

    淡薄的月光、黑影瞳瞳的树林、凌乱的草坪,这些周围的景色一一清晰了起来。

    与之相伴的,是一道随着月光逐渐拉长的身影。

    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胖巫师慢慢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很高兴见到你,”胖巫师嘶哑着声音,彬彬有礼的向他点头:“郑清同学。”

    郑清抬起头,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对方。

    他是一个身形壮硕的胖子。

    眉毛粗淡,眼睛很小,但是眼神幽深。

    他的左右脸颊耷着两块赘肉,让他说话总有种非常费劲的感觉。

    或者说,他说话总给人一种很有力的感觉。

    “想把一头暴怒的鱼人劝回湖里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胖巫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洁白的丝帕,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手心与指缝,语气显得很随意。

    郑清仍旧坐在地上,没有站起身。

    ‘我马玄黄’的效力还没有完全退却,他仍旧感觉身子像跑了一程马拉松似的,浑身使不上劲。

    于是他一边仰着脑袋,沉默的看着这个胖巫师,一边悄无声息的把手伸进灰布袋里小心翼翼的掏摸着。

    “也许你该说声‘谢谢’,”胖巫师把那块丝帕重新塞进口袋里,瞪着一双漆黑的小眼睛,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这样看起来会显得比较有礼貌。”

    郑清梗着脖子,扯了一下嘴角,发出一声冷笑。

    “需要吗?”一开口,郑清立刻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

    干涩、粗糙、充斥着气流逸散的声音。

    仿佛一副过多使用飞白的墨宝,气断乏力、松散而不实。

    他似乎能够看见一条失去血色、缺乏弹力的声带在气流的带动下勉强震动。

    努力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喉咙,郑清继续说道:

    “因为你的‘帮助’,那条咸鱼翻了个身……理论上讲,你该找它讨要谢谢。”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早就拖着那条死鱼去领赏了。”

    他把‘帮助’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晰。

    胖巫师脸颊上的赘肉抖了抖,似乎在对郑清的这番说辞表示赞赏。

    “我刚刚把伊势尼送回临钟湖……伊势尼就是跟你搭手的那头鱼人。”胖子歪着脸,用一种平淡的,仿佛朋友之间谈话的语气说道:“作为一个新生,能够打翻一头战力拔尖的鱼人……不得不承认,你很让人意外。”

    “你更让人意外。”郑清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今天晚上,你是最大的一个意外。”

    胖巫师手指交叉,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郑清,似乎对他激烈的用词表示诧异。

    郑清则靠着树根,抱紧手中的法书,皱着眉,打量着面前的胖巫师,

    这个胖子看上有点眼熟,他在心底默默思量着。

    但天地良心,他肯定没在学校跟这位胖巫师打过招呼。

    思虑无果,他索性直接开口。

    “提到礼貌,”郑清打量着面前的胖巫师,清了清嗓子,语气中充满了疑惑:“如果你能在打招呼之前先做个自我介绍,或者不那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别人……也许会显得更有礼貌。”

    胖巫师脸上的赘肉又抖了抖。

    “啊,失礼了……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撩起袍子,费劲的蹲在郑清面前,把粗短的手伸到郑清面前:“我以为你认识我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瑟普拉诺……麦克·金·瑟普拉诺。”

    郑清倒抽一口冷气。

    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被这口气憋的挪了位置,五脏六腑都抽抽的疼了起来。

    麦克·金·瑟普拉诺。

    如其所言,对郑清来说,这的确是个熟悉的名字。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飞快滑过许多画面。

    大明坊中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入学专机上那位浑身喷香的‘卷毛狗’各种高谈阔论,带着一簇黑色短毛的无名信笺,以及萧笑曾经给他念过的那一串长长的头衔。

    阿尔法学院公费生、阿尔法学生会副主席、与弗里德曼爵士齐名的双子星之一、奥古斯都阁下的得力臂膀;

    独立组建了第一大学排名第十七位的‘祥祺猎队’、组建了自己的社团‘祥祺会’。

    这些成就,无论哪一条,拎出来都能吊打郑清一顿。

    郑清曾经私下琢磨过,自己能够望其项背的,也许只有一个公费生的身份了。

    但大二的公费生与大一的公费生,在第一大学完全是两个概念。

    古人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在第一大学,以公费生身份入学,最终泯然众人的不要太多。只有那些从头到尾,大学四年都把持公费生身份的人,才会被众人承认为真正的公费生。

    也许因为林间沉默了太长的世界。

    草丛里的金铃子、油葫芦之类鸣虫又重新试探着张开了歌喉。

    郑清侧过脸,看着渐渐沉入西方的圆月,苦笑一声。

    “真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见面。”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你看上去气色很差。”瑟普拉诺重新站起身,打量着郑清,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漫长的一天。”郑清喘着气,手心里那块硬邦邦的护符令他安心许多。

    “看来你之前真的不认识我。”瑟普拉诺脸上稍稍浮现出一丝不满:“在你做了那些事情之后,我以为你会对自己的安全更在乎一点。”

    “我觉得这里是第一大学。”郑清老老实实的承认道:“我认为这里很安全。”

    “有趣的想法。”瑟普拉诺简短的评价了一句。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迷之沉默。

    “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许久,瑟普拉诺重新开口:

    “有的时候,你期待已久的事情发生在自己面前,却发现这件事带来的满足感远低于你的期望。”

    “那你不应该让这件事发生。”郑清的眼神飞快的收缩了一下。

    “所以,你现在拿到梅林勋章了?”瑟普拉诺脸颊上的赘肉堆起,挤出一道难看的笑容:“因为在大明坊镇压了一头野妖?”

    “什么梅林勋章?”郑清有些莫名其妙,但出于安全考虑,他还是试着解释了一下:“我没有镇压他。他只是睡着了。”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镇压他!难道一个还没有入学,甚至连中学都没有上过的蠢货能仅凭几张不入流的符咒镇压我弟弟吗?”瑟普拉诺突然暴怒起来,他咆哮道:“难道他没有倒在你的面前吗!”

    郑清顿觉无话可说。

    “你打算就这样吼我一顿吗?”他又紧了紧手中的护符。

    “的确很蠢。”瑟普拉诺忽然又平静下来:“虽然很勇敢。”

    “下个月有学校举办的校猎会。你会去参加的。”他用一种陈述式的语气说道:“而我会开一场赌局。”

    “如果你带领的猎队能拿到新人赛的冠军,但没有拿下野妖王。那么我们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我既然知道你在哪里上的中学,也能知道更多事情。”

    “希望你不要表现的像现在一样蠢。”

    郑清咬紧牙关,不再吭气。

    现在是凌晨两点零三分。

    距离今晚巡逻任务结束还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啪!”

    郑清用力合住手中的怀表盖,用巡逻木杖撑着身子,继续前行。

    当燃烧的怒火悄然收敛后,余烬中剩余的,便是困心衡虑的结果。

    麦克·金·瑟普拉诺在与郑清短暂交流后便悄然离去。他虽然在谈话的最后隐晦表达了某些威胁的意思,但他给出的提议却是郑清无法拒绝的。

    按照瑟普拉诺的意思,郑清只需要参加一个月后的校猎会,然后在新人赛中夺魁,帮助这位阿尔法学院学生会副主席开设的赌局大赚一笔,两人间的恩怨便可以一笔勾销。

    必须承认,瑟普拉诺的要求非常高。

    虽然郑清现在对于校猎会、新生赛等信息仍旧一无所知,但并不妨碍他从字里行间领会其中的意思。想要在第一大学上千名大一新生中脱颖而出,一定非常困难。

    但不得不说,如果瑟普拉诺真的谨守诺言,那么这个惠而不费的条件非常值得郑清去努力一把。

    无论如何,大明坊那条青石路上的猪妖最终伏法,终究与郑清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每次想到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沉入黑暗,极有可能遭遇悲惨的未来,而自己又在其中扮演了某些角色,郑清心底始终有个疙瘩。

    这件事在他心底发酵,每每想起,总令人坐立不安。

    因为他总是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回忆起小时候的一桩故事。

    那时郑清刚上初中,一直念叨着要养只小宠物。有一天,他的同学给他打电话,说有只小猫想在他这里寄养几天。

    “这小家伙在我家楼下的草坪里呆了好几天了,昨晚上下雨,今早我一看,嘿,小样在草窝里抖的太厉害了……看上去怪可怜的。知道你喜欢,所以给你带来了。”

    似乎看到郑清挣扎的眼神,他的同学飞快补充道:“就在你这里寄养一个星期,回头我找个主家再把它送去。”

    最终,郑清留下了这只小猫。

    一同留下的,还有那位同学刚买的一个黑色宠物袋、几包鱼肉味儿的猫粮。

    那是一只灰白色的田园猫。

    小猫的具体模样,郑清已经渐渐记不清楚了。他脑海中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瘦弱、胆小、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这肯定是家猫,只不过被人给丢了。”他的同学在事后曾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按我大爷的话说,现在这人活的太不地道,没那个金刚钻,硬揽瓷器活儿……横竖是条命,说丢就丢了。”

    郑清闻言,也只能连连点头。

    那只小猫确实像个有家教的,平日里不声不响,乱叫扰人,还知道去卫生间如厕。每次吃完盘子里的猫粮,便躲回沙发底下,任凭郑清百般逗弄坚决不出去。

    曾经,郑清也想着养它一辈子。

    但每每思虑至养猫的各种细节,比如防疫、比如清理、比如卫生等等杂项,便望而却步。

    于是,小猫在郑清家里呆了旬月之后,最终被那位同学接走了。

    似乎知道要被再次丢出家门,那只小猫表现的格外惊恐。

    哀叫、躲藏,当郑清从沙发底下把它捞出来的时候,能够清晰的感触到它瘦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那种感觉,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是谋杀,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却仍旧硬着心肠,把装着小猫的皮笼交给自己的同学。

    笼子里塞满了新买的猫粮,他想用这些东西来弥补内心的亏欠感。

    再后来,每次看到叶公好龙的故事,郑清总有种莫名的羞愧。

    那位同学的家境郑清很清楚。

    虽然并不差,但他家决计不会允许再收养一只小猫了。而宠物店寄养的费用也不是两个未成年的学生能够负担的起。

    小猫后来的境遇,郑清一直没敢再问。

    也许真的有一家好心人收养了它,也许真的被自己的同学送去了宠物店。但最大的可能,这只小猫会拖着羸弱的身子,流浪在某个小区的角落里,安静的看着这个肮脏的世界。

    如果当初能够多些担当,那该多好。

    郑清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暗自叹气,然后努力忘却这段不开心的回忆。

    大明坊的猪妖,从不为人知的角落,勾起了他尘封的记忆。

    都是一样的无辜生命,都在自己的参与下沉入了黑暗。也许自己并不是刽子手,但沾血的刀与绷紧的干净绳索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求个心安罢了。

    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拖着疲惫的身子,郑清一瘸一拐的越过那株菩提树,回到了树林深处的这片空地中。

    不久前与鱼人头领之间的战斗虽然时间很短暂,却凶险异常。

    当肾上腺分泌的激素褪却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肌肉酸痛、浑身乏力、精神萎靡。

    更何况他的脚也因为之前摔倒在地上时姿势不对而崴了一下。

    这让郑清对接下来两个小时的巡逻任务兴趣缺缺,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抱着自家的小狐狸窝在舒服的床上,好好的睡上一天一夜。

    哦,小狐狸不被允许进入学生宿舍。

    哦,明天下午,不,今天是周日,今天下午还要去图书馆帮伊莲娜补习符箓课业。

    所以他没可能抱着小狐狸睡一天了。

    想到这么简单的心愿都无法实现,郑清的精神便愈发萎靡。

    “清哥儿回来啦!”林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显得非常欢快:“就差你一个了……有没有抓到那头大鱼妖?”

    “鱼人,不是鱼妖。”凡尔纳老人闷哼一声:“都是大学生了,说话要把着点。你们如果在鱼人面前这么胡说八道,被拖下临钟湖淹个半死,就不要怪他们不给面子了。”

    “差一点,”郑清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没抓住。”

    “没关系,反正这里已经抓了好些了。”林果顿了顿,安慰着,把手中的木杖挥舞的呜呜作响。

    黯淡的月光与气死风灯的光线混杂在一起,把林间空地照的非常明亮。

    那些原本散落一地的杂物已经被林果整整齐齐码放在空地上,分门别类,看上一目了然。

    而这些杂物不远处,四头鱼人横七竖八的晕倒在草地间,白花花的肚皮圆鳞明晃晃的亮给围观的巫师们,鼾声如雷。

    凡尔纳老人扶着自己的木杖,板着脸,站在这堆鱼人身旁。

    月色如银。

    月光如水。

    月下的临钟湖畔静谧中蕴藏了几许躁动。

    林果已经摆脱了之前搞砸监视后的闷闷不乐,撑着木杖,凑到郑清身边,小嘴儿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凡尔纳爷爷超级厉害的!”

    “他‘忽’的一下从这边消失,‘倏’的一下从那边冒出来,袖子一抖,就是一条死鱼。”

    “这些鱼人超级可恶!”

    “它们跟学校一些坏蛋级别的学生勾结,劫掠新生的东西,然后再高价卖回给那些新生。”

    “那些老生会吓唬新生们,说他们违规骚扰鱼人在前,已经触犯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如果被学校抓住,会很惨,一般情况都会被警告或处分,严重点还会收到巫师法院的传票、或者被学校开除!”

    “新生什么都不懂,大部分会忍气吞声,高价赎回自己的东西。”

    “也有一些比较死板的学生,坚决要找学校解决这些麻烦。然后这些老生就会站出来,表示这是学生自己的事情,能不麻烦学校尽量不麻烦学校……他们会主动揽下与鱼人协商接洽的事情。”

    “当然,被抢走的东西最终仍会回到这些新生手中。只不过里面零零散散会少很多东西,而且许多用品也会损坏。”

    “这个锅自然是鱼人背了。”

    “谁也无可奈何。”

    郑清看着义愤填膺的小巫师,不由笑了笑,心底原本因为瑟普拉诺引起的心事也舒缓了许多,不再那么郁闷了。

    “你知道那些与鱼人交易的学生是哪个学院的吗?”他心头一动,忽然打断林果叽叽喳喳的描述,询问道。

    “哪个学院?”林果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凡尔纳老人。

    显然,老人没有对他讲过这些细节。

    “怎么,你遇到他们了?”凡尔纳老人眯着眼看向郑清,粗声粗气的问道。

    “嗯,不确定。”郑清含糊的回答道。

    虽然他很确定与自己交谈的人就是阿尔法学院的瑟普拉诺,但他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里是第一大学,自己是九有学院的公费生,瑟普拉诺是阿尔法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

    自己并没有充分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指控。而他也不能指望学校会为了几个坏学生的勒索行为向巫师法院提交一米厚的‘限制类魔法’——比如吐真剂、摄魂术——使用申请的各种材料。

    这么做唯一的后果是指控最终不了了之,而郑清完全被阿尔法学院敌视。

    还不包括他与麦克·金·瑟普拉诺之间彻底决裂,两人刚刚达成的那项协议肯定也会泡汤,自家的亲人说不定也会有麻烦。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只是转念想了想,郑清的说法就婉转了许多:“刚刚在对付那头鱼人头领的时候,被一个巫师偷袭了……感觉像阿尔法学院的人,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使用什么掩饰身份的法术。”

    “阿尔法学院的人为什么会跟九有学院的鱼人勾结!”林果立刻炸毛一样跳了起来,叫道:“这种事情得讲证据!”

    郑清看着小巫师身上洁白的法袍,笑着,解释道:“所以我也说了……并不确定。”

    林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大,转过身,嘟囔着说了些什么。

    郑清没有听清,但他觉得林果的反应非常正常。

    这是每个学生对自己选择的一种归属感——不管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

    在第一大学,不同学院之间的竞争隐秘而复杂,每一个学生都养成了维护自家学院荣誉的习惯。任何对自己学院的攻讦,如果没有充分正当的理由,都会被这些学生强势反扑。

    如果一个阿尔法学院的学生忽然在郑清面前说,九有学院的学生会副会长偷了阿尔法城堡里的一副壁画,也许郑清的反应会更激烈一点。而像张季信那些脾气比较暴躁的家伙甚至会立刻挽起袖子,先做上一场。

    凡尔纳老人立刻觉察到了空气中尴尬的沉默。

    作为一名在第一大学工作一辈子的老校工,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便察觉到其间的诀窍。

    “这些鱼人也不清楚那几个黑袍巫师是哪个学院的。”

    “每个学院总有一些败类……也许哪个学院的人都有。”

    “不过,第一次巡逻就遇到这种事情,不得不说,你们的运气不错……最起码今晚的巡逻任务没有那么枯燥。”

    郑清与林果配合着笑了笑。

    老人不紧不慢的转移了话题,反而对郑清问了另一件事:“你还想着带宠物参加巡逻吗?”

    郑清愣了一下。

    他立刻想起自己不久前曾经询问老人下次能否带波塞冬一起巡逻的事情。

    当时老人并没有立刻回复,只表示让他先看看再说。

    凡尔纳老人现在将这个问题抛出来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巡逻总是遇到这种危险,你还愿意带自己的宠物吗?

    要知道,鱼人也许会看在第一大学的面子上对巡逻的学生们放水,但它们决计不会对那些猫猫狗狗手下留情。

    郑清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如果准备好,我想带着它来见识见识。”

    “随你。”老人低着头,提醒道:“不过想带它来之前,先在我这里报备一下……总要走个流程,填些文件。”

    “我也要带,我也要带!”林果飞快的举起手,报名道:“我下次能不能带大黑来……大黑是一头盘角山羊,很乖的……而且它力气很大!如果他今天在这里,就能帮我们拖着这些东西。”

    说着,他手中的木杖划了个圈,把林间空地上那些杂物、鱼人都囊括在里面。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这么一大堆俘虏,的确有些麻烦。”郑清看着脚下横七竖八躺着打鼾的鱼人,也有些发愁。

    这些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如果把它们唤醒,一定又是一番纠缠。

    如果不唤醒,单凭自己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弱的弱,想要拖回湖畔码头,怕是会被累死。

    “早知道我就申请带着大黑来了,它力气很大的……再不济,我也能向舍友借张飞毯。”林果小声说道:“我的宿舍有个波斯人,从家里带了好几条细绒长毯,飞起来超级平稳。”

    郑清没有理会嘀嘀咕咕的小男生,而是转头看向老校工。

    凡尔纳老人也没有令人失望。

    他从背后拿下一个箩筐,拽着睡熟的鱼人便向里面塞去。

    讲道理,这些鱼人的拳头都能堵住这个小箩筐的口。

    但魔法总是不讲逻辑的。

    鱼人很轻易便被塞进箩筐里。

    隔着竹篾交织出的空隙,可以看到它们已经变的小巧而安静了。

    老人又念动咒语,把草地上那些杂物也拢进背篓中。

    挥一挥手杖。

    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那是什么?”林果指着远处半空中的一朵绽放的烟花,好奇道:“大半夜怎么还有人放烟花?”

    凡尔纳老人转头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快走!”他大吼一声,拽着身边的两个年轻巫师,一跺脚,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黑黢黢的树林中。

    大部分时候,烟花都是作为一种节日庆典的装饰品出现在夜空中。

    人们用那些摇曳的火光与绚丽的色彩来表达内心的喜悦与欢乐。

    所以,正常情况下,这种为庆祝而释放的焰火不会只有孤零零的一朵。相反,为了热闹与喜庆,漫天绽放的焰火才是正确的注脚。

    而现在,悬挂在远处夜空中的烟花,只有孤零零的一朵。

    同样是烟花,不一样的韵味。

    极尽刹那芳华,隔着临钟湖,与渐渐西沉的明月交相辉映。

    “砰!”

    沉闷的声音在湖面上空回响。

    惊醒了许多梦乡中的生灵。

    树精子们迷瞪着眼睛,发出不满的吱吱声。对于它们来说,今晚的临钟湖过于喧闹了一点。

    河童们则表现的安分了许多。它们抓着肥硕的虫子,咬掉脑袋,一边吮吸天亮前的最后几口甜点,一边叽叽咕咕与伙伴们交流着什么。

    刚刚回到湖底的老鱼人瞪着浑浊的眼睛,隔着浑浊的湖水,看着半空中悬挂的那朵红色烟花,摇摇头,制止了族人们打探的冲动,只是吩咐族人们帮忙推着湖面那些小舟快些行进。

    十多艘舴艋舟飞快滑过水面,直奔事发地而去。

    他们原本属于今晚的第三支巡逻队,主要负责凌晨四点至早上六点的巡逻。

    现在却因为这道烟花的召唤,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

    当凡尔纳老人带着郑清与林果来到烟花正下方的时候,这里已经聚拢了许多披着黑色与灰色袍子的身影。

    “为什么发警告!”老人拄着木杖,大步流星,声音非常严肃。

    五月低沉的吠声在人群中响起。

    围观者们悄无声息的分开一条道路,让老人通过。

    郑清拽着林果跟在后面。

    在人群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占卜课的易教授、实践课的希尔达助教、还有自己的面试官托马斯,以及其他一些曾经在专机中出现的护卫队成员、还有许多经常在校园里遇到的灰袍校工。

    每个人都沉默无语,脸上都挂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妖魔大军就会冲进校园一般。

    这让年轻的公费生有些惴惴不安。

    “与上周的情况不一样。”易教授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渐不可闻,但他的嘴唇仍旧飞快的蠕动着,明显在说些什么。

    郑清没有费力去揣测教授的唇语。

    他很有自知之明。既然这些大人不想让你知道什么,那你很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知道点什么。

    挤过人群,眼前是几个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忙碌的身影。

    郑清踮起脚尖,越过这些宽大的脊背,眼前的景象令他胃里一阵翻腾。

    然后他立刻伸手,盖住身边小男巫的眼睛。

    “不要挡,我不是小孩子!”林果闷声闷气的挣扎着。

    郑清犹豫了一下,看到易教授在不远处点了点头,才放开挡在林果眼前的手,任凭小男巫向前挤了挤。

    “哇哦。”林果没有表现出一丝惧怕,反而发出了类似见猎心喜的声音。

    这让郑清稍稍有点惭愧。

    他刚刚第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景象,差点吐了出来。

    ……

    一个瘦小的身影张开双臂,躺在草坪上,奄奄一息。

    这是一头河童。

    准确说,这是一头干枯的河童。

    它的皮肤仿佛在沙漠中晾晒了上千年,干瘪、紧绷,看上去没有一丝水分。

    它头顶玉碟中的精华几乎消耗殆尽,只是因为今晚的月华分外充沛,才让碟子不至于彻底干涸。这也是它还在苟延残喘的唯一原因。

    但最让人震惊的,是这头河童胸腹以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般,皮肉皆无,仅留下一堆白森森的骨头,以及那些发黑变色的内脏。

    “听说这就是那头失踪的河童……”

    “幸好还没死,学校有几百种办法找出凶手。”

    “倒霉,巡逻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下周肯定要交三千字的巡逻报告!”

    几个巡逻队的学生在旁边咬着耳朵,连连叹气。

    郑清竖起耳朵,一边搜刮着周围的讯息,一边压抑内心的不适,仔细打量那头干枯的河童。他总觉得河童那些被啃噬干净的骨头有点眼熟。

    “是魔法硝制的吗?”凡尔纳老人低声询问道。

    “如果是某种特殊的仪式,手法不该这么粗糙。”易教授摇摇头,用镊子轻轻戳着河童干枯的身子,小声说道:“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骨面光洁、没有一丝组织残余、非常干净利落……骨质疏松,这应该属于一头垂暮之年的老河童才会有的骨头……非常奇怪。”凡尔纳老人粗糙的手指滑过河童的大腿骨,喃喃着:“但是看面相,这分明是一头不足十岁的小家伙啊。”

    将死未死的河童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就着黢黑的夜色,分外渗人。

    “魔法硝制的有什么不同吗?”郑清戳了戳身旁的托马斯,虚心请教道。

    托马斯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眨眨眼,似乎在思索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我的乖学生,难道遇到问题不应该首先向自己的老师咨询吗?”希尔达从两人身后冒出来,把胳膊搭在郑清与托马斯的肩膀上,压低声音教训道:“转头。”

    郑清乖乖的把脑袋转向另一边,然后立刻被吓的打了个机灵,险些叫出声来。

    希尔达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中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吊坠。

    赫然是一颗干枯的头颅。

    “这就是魔法硝制的尸体……部分尸体。”希尔达油滑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响了起来,仿佛恶魔的低语,令人毛骨悚然:“精致、小巧,没有丝毫血腥的感觉,而是充满了艺术气息与异域文化……草地上躺着的那个小河童,更像被一群食人鱼啃掉一半身子的可怜鬼。”

    “食人鱼啃噬后的骨头不会这么光洁。”托马斯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况且,从来没有听说过食人鱼会攻击河童。”

    郑清没有听托马斯说话。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侧肩膀前,希尔达手中那枚魔法硝制后的头颅上了。

    也许因为魔法炼制的缘故,这枚头颅已然缩成核桃大小,上面酱紫色的皮皱皱巴巴,几乎将它的五官完全遮掩住了。

    花白的长发被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条紧紧箍住。

    长发的末梢,打了个扣环,挂在希尔达的手腕上。

    面对面,眼对眼,额对额。

    这个干枯的脑袋直愣愣的盯着郑清,让年轻的公费生冒出一身冷汗。

    魔法硝制的头颅最终也没有对郑清吐出漆黑的舌头。

    年轻公费生的注意力很快被托马斯与希尔达低声的交谈所吸引。

    “……要我说,也是倒霉。谁安排的值班表?这个月三天两头搞事情,就没有安稳的时候……”希尔达从刚才就一直抱怨个不停。

    听他的意思,因为这个月被安排值班,额外增加了不少文字工作。

    “最多写点报告,没那么麻烦。”托马斯和声安慰着,一边吩咐郑清挑选合适的镊子递给他。

    “写点?一份出勤报告、一份反馈、一份意见,最少五六千字,你给我说一点?”希尔达说着,一边用力抖了抖身子,假装打了个寒颤,脸上那些铜环铁钉在他突兀的抖动下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位老巫师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希尔达立刻闭上嘴巴,小心翼翼的陪着笑。

    作为处理受伤河童的人员,他现在的工作比同僚们轻松了许多。

    老校工正与学校的教授们围在一起,开着小型的研讨会;其他穿着黑袍子的助教们则指挥着那些年轻的巡逻队员,以发现河童的地点为中心,进行拉网式搜查。

    按照凡尔纳老人的说法,即便是一头大妖做的案子,也不可能没有丝毫痕迹。

    洁白色的灯火虫成群结队从竹篓中飞了出来,抱成团,悬挂在周围的树枝上,把这一片空地照的灯火通明;希尔达那些对妖气敏感的改良虫子也振着翅膀,在四周飞来飞去,试图捕捉空气中残留的几许异常气息。

    穿着各色院袍的巡逻队学生跟在助教们身后,手捧法书,念着不同的咒语。

    有的念‘鸟鸣嘤嘤,求其友声’,询问树枝上那些被惊醒的鸟雀,看看它们有没有注意到附近的异常情况;有的念‘奄有四方,斤斤其明’,试图借助学校守护大阵的能力,搜索周围曾经发生过的任何细小波动;还有的索性直接祈祷鬼神,‘天之降罔,维其优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求法网来捕捉凶手。

    这些咒语令郑清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也许鬼神真的回应了这些学生的祈祷,也许学校的大阵的确发现了蛛丝马迹。

    很快,在树林深处的一株老槐树下,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

    “这里!”

    “这里有很多虫子!”

    “白色的虫子。”

    几个毛毛躁躁的学生争先恐后的向教授们报告自己的发现,其中一个学生甚至还大着胆子用手捉了一只虫子过来。

    郑清挤在人群中,看着那只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甲虫,总觉得非常眼熟。

    “哎呦!”捉虫子的学生忽然惊叫一声,手一抖,把那只白色的虫子丢了出去。

    虫子在空中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托马斯敞开的广口瓶中。

    “这虫子有毒!”那个学生的声音中充斥着慌乱:“我的手,我的手没感觉了!”

    借着头顶灯火虫洒下的白色光辉,所有人都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学生捉虫子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肿胀起来。

    他的手指仿佛一条腌过的黄瓜,酱黑的色彩上还布满皱皱巴巴的凸起与花纹。

    “用煤油!”郑清几乎不假思索的叫了出来:“谁带煤油了?给他擦手,快!”

    其他学生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甚至助教们都表现了某种程度的疑惑。

    只有老校工与几位教授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为什么用煤油?”希尔达助教飞快的抛出了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这是食尸甲虫!”郑清喘着气,脸色有些涨红。

    他一向不擅长众目睽睽之下的表达,也不习惯被这么多审视的目光所围观。

    但看着那名受伤学生惊恐的眼神,他无法让自己沉默下去。

    “我在一个研究所见过这种虫子。它们的外皮壳其实是黑灰色,只不过上面长了许多细小的白色绒毛。因为常年吃腐肉,所以带出的磷光。”

    人群传来不安的骚动。

    对于生活在学校中的人们来说,这种位于沉默森林深处的诡异虫子一向少见。谁也没料到竟然在校园深处看到了它们的身影。

    凡尔纳老人微微颔首。

    托马斯低下头,惊异的看了郑清一眼,然后抬起头,对着希尔达嘲笑道:“学生的反应竟然比老师还快……不知某人会不会有羞愧的感觉。”

    希尔达愣了愣,欢快的笑了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学生总是青出于蓝嘛。”

    说话间,几个学生已经扭开风灯的气口,从里面倒出一碗黑色的煤油,给那名受伤的学生擦手。

    那只发黑肿胀的手再一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好了。”那个男生脸上的惊恐还没有完全褪却,语气显得非常激动:“能动了……又有触感了。”

    郑清松了一口气,精神顿时放松了许多,脑子也瞬间灵光起来。

    “我知道了!”他高兴的叫道:“那只河童是被这些食尸甲虫啃噬了皮肉……‘如果你想在实验中使用光洁的骨面,这是一种理想的工具’。”

    他用回忆着某位博士对他说的话,把它们复述给面前这些人。

    “非常好。”易教授忽然打断郑清的讲解,拍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了。”

    他清清嗓子,让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戴上你们的鹿皮手套,在托马斯助教这里领镊子,然后去草丛中抓这些食尸甲虫,装进这个广口瓶里。”

    托马斯举起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他一个手拎着羊皮袋,里面装满了工具;另一个手则扶着一个巨大的广口瓶。现在瓶子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甲虫在顺着瓶脚打转。

    “如果你们不想让自己的手变成刚刚那位同学的模样,”易教授的话语在这里顿了顿,他严厉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青涩的面孔,提高声音:“那么一定要戴好自己的鹿皮手套!”

    周围的巡逻队员们发出整齐响亮的应答,把刚刚眯上眼睛的树精子们又吓醒了过来。

    有了目标,加上不错的执行力,很快广口瓶里就装满了那些灰白色的食尸甲虫。

    在巡逻队捉虫子的时候,老校工与几位教授仍在一旁激烈的争论着什么。

    因为距离较远,郑清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可以看到凡尔纳老人的表情并不是很高兴。

    当一切都结束时,易教授为今晚的行动统一了口径:

    “记住,这只是一些漏进校园的食尸甲虫酿成的事故……因为那只河童还活着,所以大家不需要再写额外的巡逻报告了。”

    这个明智的决定引发了全场的欢呼。

    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或许还存在的些许细小的异常。

    很快,易教授收起那头受伤的河童,带着助教们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

    湖畔,还未完成任务的巡逻队员们眼巴巴的瞅着老校工,指望他大发慈悲,让大家早些滚回床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