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晃行在沈哲子身后,心情不乏忐忑复杂。
原本他与这个少年,应是分属两个世界,一个高门贵子,一个寒伧武夫,彼此之间有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应该绝少会有交集。而他平生所习所感,也都是军旅武事,殊少雅趣风流,自己都不知为何能入这名满都中的贵公子法眼。
彼此之间有了交集之后,韩晃能感受到少年曲意交好的意思,因而第一时间就汇报给恩主邵陵公苏峻。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苏峻有多忠诚,而是因为韩晃深知他们这群流民帅能够立身江东,历阳才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可靠的庇护。
可是他与沈哲子之间,且不说门第之见的巨大鸿沟,单单南北出身不同,彼此便很难行到一起。尤其在时下历阳形势尴尬微妙之际,这一份没来由的好感更让韩晃生出浓浓的戒备。他虽然只是寒伧流民帅出身,但能历经磨难存活下来,生存智慧和危机感都极为出众。
可是邵陵公在得知此事后,只是哈哈一笑,不只没有对韩晃心生怀疑,反而不乏欣慰:“子光骁勇善战,冠于三军,就连貉子门户都慕威名而景仰。我麾下有此威震南北之勇士,何愁前途未卜!”
这一番赞许,让韩晃颇受感动,他虽然自有部曲非历阳嫡系,但能得恩主信重无疑,心中也大生知己相酬之感。接着他便依照邵陵公的指示,与这位意趣迥异于常人的膏粱子弟虚与委蛇的接触起来,希望能为历阳谋求到一些吴中方面的助力。
随着接触的深入,韩晃越发感受到吴兴沈氏之强大。这一户人家虽然是新出,豪武之风未褪,清望亦远不及时下那些第一等的南北高门,但其家底蕴之深却令韩晃越发为之心惊。京口隐爵、吴中商盟,如今已经是名动整个江东的庞大势力。而沈家竟能淡化其南人身份,在这二者之间出入平衡,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若说沈家的实力只是让韩晃有所动容之外,那么沈哲子待他的态度则就让韩晃颇为感怀。
朝廷若有兵事,自然要仰仗流民帅,但若太平无事时,无论南北高门都会排斥他们这些寒伧武人。如今历阳尴尬的态势,便是最好明证。高门对于武人的轻视乃至于蔑视,那是深入到骨子里的。如韩晃这种武人,心中虽有愤慨,但也不乏自怨自艾,自己都没有太多底气,面对士族子弟天生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也正因为世风如此,韩晃才对沈哲子的善意充满警惕,担心被这些素无信义的膏粱利用。但是随着接触下来,他却越发感受到沈哲子较之旁的高门子弟有所不同。
这个少年对他并无轻视,这并不是为了拉拢而作礼贤下士姿态,而是真的平等视之、平等待之,甚至不乏一种强烈认同。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少年经常向他请教骑射技艺,而且是真的在练习,每次见面都会有新的进益。这说明少年是真的看重他赖以自存、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且随着交流下来,少年并没有什么刻意致使或引导他做什么的举动。反而他在沈哲子这里为历阳争取到许多便利,但有请托,只要不逾越礼法亦或中枢政令,通常都能有所回应。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数年如此,便让韩晃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妄动小人肝肠?于是心里的戒备也渐渐消除,以至于滋生出一种负疚感,觉得自己配不上少年赠予的这一份友谊。
韩晃有时候心里甚至不乏幻想,希望少年能够态度鲜明的延揽他,那么他无论答不答应,都能结束眼下这种对他而言有些焦灼折磨的状态。他真的不想再别有怀抱的利用少年这一份友谊为历阳谋求什么利益,同时又因为这想法而对恩主苏峻抱有罪疚感。
沿着河谷又行片刻,沈哲子转望向神态略有纠结的韩晃,笑语道:“韩将军今次入都,不知有何公任?若有疑难之处,不妨直言。”
韩晃张了张嘴,决定还是透露一部分内容:“曲阿静谧之乡,长居于此可享清趣盎然。郎君近来若是有暇,不妨于乡中多逗留一些时日。”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便闪了一闪。这几年他大半精力虽然都用在经营产业上,但对时局的关注向来都没有松懈,听到韩晃这暗示,当即便有所猜测。
“数年之前,我家遭受王逆牵连,为家业计,我受家父差遣抵达都中。”
沈哲子背负双手,一边走着一边状似闲聊说道。
韩晃闻言后笑语道:“郎君冲龄而步龙庭,年齿虽幼却有韬略之才,深得纪穆公青睐而收为入室,继而名动大江。如此故事,我听来都觉澎湃,实在钦佩不已。”
随着沈哲子名望越发煊赫,旧年事迹也一一被人翻起,传颂四方。只是韩晃在言道此节时,心中不乏落寞感慨,一个白身少年为救家业孤身入都,就此在时局中翩然蹈舞,至今已赫然是整个江东都备受瞩目的少年俊彦,来日黑头三公都有可期。
可是那一年,真正挽救大厦倾覆、扶鼎于危亡之际的却是他们这些寒伧武人!
韩晃尚记得,那一年他随邵陵公过江而来,连场恶战,最惨烈的一仗他率百余众直冲王氏中军营垒,手刃数十,身被血浆,战后清点,中伤数十处。因此恶战奠定胜局,然而事后论功,不过加一杂号虚衔,最差一等的爵禄都没有获得!
“当年之事,不过是门户之私,实在不值得称颂。我与韩将军言此,亦非自夸旧年之功,而是另有一桩不曾道于人的隐私之事要告于将军。”
沈哲子见韩晃神色不属,颇有落落寡欢,大概也猜到对方心中的感慨,世风如此,非他一人能够扭转。崇玄鄙武,这是整个时局的悲哀,失意之处,实在不是言语能够化解。
“人皆道纪师爱我之才,但说实话,一个冲龄小童又有什么才学值得纪师那种国士之选高看一眼?这件事的隐情,今日倒也不妨对韩将军道来。”
说着,沈哲子便将当年南顿王借势逼迫他家,而后他转以此说动纪瞻相助的内情对韩晃讲起。语调虽然不重,但其中所蕴藏的利弊权衡却发人深思。
韩晃听到这话后,脸色便陡然一变。他今次入都,便是奉邵陵公之命与南顿王接触。而沈哲子言及此事,不啻于告诫他此路乃是自绝于众的险途,南顿王绝非可共谋大事者。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惊诧于少年的思维敏锐,又因沈哲子这告诫而忧心不已。
时下历阳虽然越发跋扈,但底色却是越来越窘迫,中枢对历阳的封锁日趋严重,只能摆出这种张扬姿态才能形成暂时震慑,让上下安心。面对这样的局势,历阳迫切需要来自外界的援助。
与之情况相类似的便是南顿王等宗室,早年间他们谋求为会稽王请归国,却遭到台中一致的反对弹压,继而便是一系列的削权,几乎已经被中枢压得喘不过气。
在这种形势下,彼此合流已是注定之事,绝非人力能够阻挡。韩晃虽然感受到沈哲子话中的劝诫之意,但他只是一介督护而已,也并不能越俎代庖为邵陵公作出决定。况且,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如果不与宗室合流,历阳的出路又在何方?
沉吟良久之后,韩晃唤过一名亲兵将自己的配弓送上来,神态郑重两手呈送到沈哲子面前,说道:“此弓为晃祖传,虽非宝器,亦是先人殷厚寄望。郎君心迹旷然,不以愚之寒鄙而见疏,折节而交,礼下卑人,此情无以为报,惟有此弓相赠。异日或作永隔,睹弓怀人,不忘旧谊。”
见韩晃说的郑重,沈哲子也连忙双手将弓接过来,抚摸着古意盎然的弓身上密致的缠丝亮漆,亦能感受到韩晃对此弓的看重。他拇指轻抚弓弦,神态不乏寂寥:“勾弦频射,流星寒芒。神州板荡,举目皆敌。同根而生,相煎太急啊……”
他是真的不希望有乱事发生,但此祸埋根于数年之前,形势演变到如今,彼此都已是引弓按剑,磨刀霍霍。哪怕肃祖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是无可奈何。
“都中虽繁华,却非善土。郎君若想久享从容,还是应该及早归乡啊!”
韩晃也叹息一声,话语已是越发直白。他身涉局中,对于这几年来历阳部众所受煎熬感受尤深。煎熬太过,戾气早已透顶,迫不及待想要刀兵饮血。哪怕邵陵公主持局面,也已经将要无法弹压汹涌群情。
其实今次他入都来,除了联络南顿王之外,还担负邵陵公另一项指令。那就是希望能与沈家达成共识,一旦有所起事的话,希望能有一个南北呼应的格局。
但韩晃却知这条路未必顺畅,早年王氏那么大的阵仗都要饮恨,遑论他们这些根本不容于南北的寒伧武夫。他心内已经将沈哲子引为知己,因而不希望由于自己的缘故而影响到沈家的判断。
若是沈家认为此事可行,那便携手共创一个新局面。若沈家认为不可行,来日或将对峙阵前,私情难容。
沈哲子沉吟良久,然后才抚着韩晃相赠之弓,低语道:“恩义相结,情难舍弃。各存义节,两不相害。只盼动荡之后,伯牙能活,勿使子期对月怀弦……”
曲阿本为丹阳首屈一指的大县,汉末孙策据此以为皇基之地。吴亡后,因恐此地乡民难驯,将曲阿划出将近三分之一另立县治。永嘉之乱后,立鼎江东,又将曲阿划出一部并入侨立的琅琊郡。
历经拆分,今日之曲阿较之旧治已经不足一半,而且因为数年前乱民冲击京畿之事,朝廷不只在曲阿周边布置了为数不少的军屯,县中吏户更是大量裁撤,使这昔日的大县更加黯淡。
然而如今的曲阿,戾气不在,早成名传整个丹阳的京南乐土。水渠竹排勾连四野八乡,高架滑索遍及山丘沟岭,所谓民不识耕,而户有盈粮。从南部茅山余脉的丘陵向北,遍植诸多果木桑麻、花卉油料,唯独不见禾苗麦穗。
而在这些苗圃之外,则耸立着大大小小的货仓,每天都有大量的牛车舟船在河道陆道上往来穿梭,将各个种植园囤积的众多原料源源不断的送往临近大河的各大工坊。这些原料在各个工坊进行或深或浅的加工之后,再转运往北面的句容,在那里变成一件一件价值不菲的成品,然后沿破冈渎和云阳渠送往建康。
两县出产的商品,包罗万象,从最常见的果脯、饴糖、美酒、织品到日常所用车具、装饰乃至于技艺要求更高的陶埏、冶铸、油漆、纸张等等。但凡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商品,这里几乎都有出产,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时下品质最为精良者。
不识南苑之货,不知物萃真趣。这已经是都中近两年来流传开的一句谚语,南苑货产给了时下民众尤其是都中贵人们的生活带来极大改变,同时引领了都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消费风潮。
此地物产虽然极为丰饶,但却仍然难以满足都中市场的庞大消耗,但凡新品上市几乎即刻就被哄抢一空。不乏有商户在都中大笔购货,转运到其他地域,得利往往数倍乃至于十数倍。但也由于巨大的市场缺口,更了其他货家以仿造伪制的机会。
但无论这些商家如何绞尽脑汁,货品品质仍然难以达到南苑出产的质量,这无疑更推动了南苑商品的价格,已经渐渐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口碑。
作为南苑货产的主要产地,曲阿、句容两县自然吸引了无数商家在此驻足,或是想要谋求合作,或是千方百计打探技艺秘密,更多的则是想提前窥出一丝来日都中流行风向,以便于提前有所布置来谋取利润。
将两县打造成一个地近京畿的经济特区,这也是沈哲子计划的一部分。如此频密的货品、原料、人员的往来,能够最大程度掩盖他在两县的真实布置。
大量经济作物的种植,既能直接兑现为庞大的利润,同时也是对京畿的一层削弱,更加突出江东米粮对于维稳局势的重要性。尤其相对于官府屯田而言,经营更为灵活的世族庄园能够更敏捷的应风潮而动,这无疑是削弱了乡土豪族在经济上的独立性。
最起码在这京畿左近,各家每一季要种植什么作物,都已经习惯于先来曲阿打探消息,征求意见,免得所种之物悖离风潮。若真出现那种情况,虽然不至于亏损太多,但是土地的收益肯定要大大降低。
当然这种现象还仅仅只是一个趋势,并没有形成一个稳定格局,但沈哲子相信,只要这么日积月累的经营下去,便能将这些人家的利益越发紧密的控制起来。
大凡影响世风的事情,总是会牵一发动全身,丹阳左近这种风潮给了台中执政们一个假象,那就是民皆逐利废耕,商贾蚕食农本。于是这两年都中最大的呼声,就是鼓励各地州郡加大屯田力度,同时加快对于南迁流民的迁徙和安置。
这其中,江州和会稽两地乃是主要接纳安置流民的地域。江州是因为首兴官屯,由前任江州刺史应詹开始便用这种方式来增加收入、稳定地方,现任刺史温峤又是时下为数不多敢为实任的名士,加之台中对于江州政策大开,因而成果显著。单单去年一年之间便安置流民数万户,官屯开垦几万顷!
而会稽的优越则更是显而易见,潜力大,又安全,加之与京口之间良好的互动关系,兴起的规模较之江州只大不小!
曲阿南承茅山余脉,境内颇多山峦丘陵,除了分布着比较重要的冶铸产业之外,也是一个天然的练兵场。虽然不可能维持太大的规模,但两三百人的常规部曲还是不会招惹什么物议讽谏。分布在两县各庄的部曲,按季轮月前往此处接受强度比较高的操练。至于其他暂时轮不到的,那就在各自庄园里维持一些训练体能的基本操练。
送走韩晃后,沈哲子益发感受到局势之下的汹涌暗潮。因而他并没有先回庄园,而是与随员们来到位于县治城南的鹤岗山。
鹤岗山颇多野生柘木,这种木材用途诸多,价格高昂,简直就是不花钱的上等材料。因而沈家颇多部曲在此昼夜砍伐,用高架吊索运送出山区,堆放在平地上。
这种吊索用坚韧的桑麻、树皮纤维糅杂牛皮鹿筋制成,虽然较之后世的化工纤维仍是略逊,但是能够承载的拉伸力也是极强,只是磨损率很高。单单每年用在这上面的成本就极为高昂,但是相对于节省的人力,又是极为划算。
穿行过山区外围几处伐木场,沈哲子便到了一处谷口。这谷口内几处山泉汇聚成流,左近地势尚算平坦,环境类似于武康山的醴泉谷。
此时在谷口两端各有一个木石营寨矗立着,两方兵卒彼此正在进行着一场攻寨防守的演习。地上遗弃着各种钩索、云梯等各种器械,还有两座外设突刺拒马的箭车。
这种箭车沈哲子不曾见过,也没有相关的概念,据说是北地坞壁主之间打造出来用以抵抗小股骑兵侵扰、抢收城外粮食的军械。造型倒是类似于吴大帝的射虎车,四方栅栏同时还有横盾,底部连接着长短参差的尖锐木刺。
投入战斗后通常前设壕沟,两翼有步卒策应,但是移动非常不方便,一旦真的遇到骑兵大规模冲阵,能够发挥出的杀伤力也有限。因而只作用来打击小股骑兵斥候,毕竟也很少有坞壁会承受羯胡主力大队人马攻打,一旦遇到了那种情况,没有纵深、补给和外援,也只能暂时投降以作保命。
看到这样的军械,沈哲子不免联想到后世的履带坦克,但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就算真的能打造出那种坚硬的护甲,没有相匹配的动力和火力配合,投放到战场上也只是骑兵铁蹄下的铁皮罐头而已。
当沈哲子到来时,战斗双方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谷口中充斥着杂乱的喊杀声、碰撞声以及鼓号声。这营寨乃是比照北地常见坞壁按比例建造起来,当然更多体现的是军事一面。此事进攻者已经有数十人攀上坞堡外壁,在夹墙上渐渐扩大缺口,后方源源不断有人冲上去。
防守者渐渐不支,随着鼓点转变,且战且退,让出第一层外壁,转入内壁后由于正面承受的攻击强度降低,又稳住了阵型。与此同时,营寨内的箭楼上开始不断抛射箭支。进攻者虽然攻上来外壁,反而陷入前后夹击的困境中,随着伤亡增加,迫于无奈只能又退了下来。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感慨,从防守的角度而言,坞壁的各种建筑充分发挥出了作用,哪怕十倍之地想要将之强攻下来,都是非常困难。如果坞壁所选择的地方好,又有稳定的水源和后勤补给,确实可称得上难以攻克的堡垒。
但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被动防守,终究是一种气弱,因而对于士气的维系便有极高的要求。所以北地坞壁要么以宗族为单位,要么众人推举一个德高望重的首领,以增强凝聚力,避免被从内部瓦解。
渐近日暮,兵卒们结束了一天的操练,结伴往山泉处去泡澡活淤,舒展筋骨。这时候,一个身披轻甲的中年人在亲兵指引下行向此方,远远便对沈哲子拱手道:“郎君何时到来?方才过于嘈杂,竟然不曾远迎。”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我只是闲来无事过来观望片刻,何劳郭侯亲迎。”
中年人名为郭诵,同样是北地流民帅出身,乃是前荥阳太守李矩的外甥和部下。李矩虽然不及刘琨名大,但是说实话,他在世时抵抗羯胡对石氏造成的伤害较之刘琨还要大一些。刘琨更多的是依靠自身名望笼络流人以维系局面,而李矩部却是在一场场血战中赢得一个立足之点。
身为李矩部下重要将领,郭诵也曾数次恶战大败羯胡,但可惜终究兵微将寡,大势不再。随着局势越发糜烂,李矩部下多有要投降羯胡之意,迫于无奈,李矩只能率领亲厚部曲南来,却在南归途中坠马而亡。至于郭诵等跟随南来的部将则滞留在了豫州弋阳辗转各方,没有朝廷诏令不敢南渡归朝。
沈哲子是偶然由陶弘口中得知李矩余部滞留豫州之事,因而花费了很大的代价,才请陶弘的父亲陶瞻帮忙将郭诵等人送来曲阿。由于没有朝廷的明诏,这些人也只能先留在沈家庄园中,顺便帮助沈哲子训练部曲。
正因为有郭诵这样一个与羯胡力战不屈的北地悍将统御训练,沈家部曲战斗力才得以飙升。沈家虽然不乏统兵之才,但是世居江东,对于流民兵的战斗风格终究有些不熟悉。有此互补,才能让沈哲子更加有底气。
看着脸上不乏风霜沧桑的郭诵,沈哲子心内不禁感叹,朝廷对于这些在北地苦苦支撑的孤忠悍将实在亏欠太多!如此良才不得重用,焉有不败之理!
抛开心头这些思绪,沈哲子对郭诵笑语道:“我今次来,还想知会郭侯一声,请郭侯做好准备,稍后与我同往都中,为李使君恭请哀荣。还有郭侯若愿意的话,我想为郭侯请一宿卫之任。”
“李、李使君……”
郭诵听到此语,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南渡以来梗在他心口最大心结还非自身际遇的不堪,而是故主李矩去世已经数年之久,但却至今不得朝廷封谥。对于他们这些荥阳旧部而言,关于李矩的封谥不只是简单的一份哀荣那么简单,更意味着他们过往在北地浴血奋杀、抵抗羯胡的努力究竟有无意义!
因为未奉诏而过江,郭诵本身不便抛头露面,但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曾放弃努力。过往数年来,分遣部曲四方奔走,辗转请托,然而却始终难以沟通中枢,反而因此而暴露自己的行迹险些招惹到仇敌的追杀。
现实如此残酷,许多跟随南来的荥阳旧部或是销声匿迹,或是转投别方,这不免让郭诵更加悲愤哀伤。若非那时恰好沈哲子关注到他让他看到一丝转机,只怕他也要返回北地投一坞壁之中了此余生。
“若郎君能为旧主伸屈请封,诵必肝脑涂地,报此厚恩!”
郭诵俯身下拜,语调更有几分哽咽,他与李矩之间不只是主从的恩义,更是至亲,并肩御胡求存,几近相依为命,彼此之间的亲厚关系并不逊于血脉父子!
沈哲子见郭诵如此感怀,心中亦不乏感触。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这是一个朝廷该有的威仪。可是现在,世族罪而无罚,寒庶功而无赏,正邪混淆,威仪自然是荡然无存。正因如此,也给了他这种心怀叵测之人暗窃名器以结私恩的机会。
过去这段时日里,沈哲子也在发动都中人脉,渐渐将朝廷对于李矩的态度理出一个脉络。
在北地众多抵抗羯胡的势力中,李矩出身不及王浚,名望不及刘琨,功业不及祖逖,悲壮不及邵续,因而也就不太受朝廷重视。但这还不是李矩迟迟不得封谥哀荣的主要原因,他要为李矩请求一应哀荣,最大的阻力还来自于流民帅。
至于原因,则就说来话长了,还要追溯到当年祖逖北伐。那时候黄河南岸混乱不堪,横冲直撞的胡虏,各据一方的流民帅,还有流窜四方的乞活军。作为一个外来者,祖逖要在此地站稳脚跟,必然会触犯到各方利益。
因而当时依附于李矩的流民帅郭默便擅自出兵攻打祖逖,自此彼此之间埋下仇隙。李矩当时作为郭默的主公,自然也就承担了这一份仇怨。如今祖逖虽然不在了,然而作为其继任者,豫州祖约却还手握强兵,对时局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尚在淮北逗留的郭默。郭默虽曾为李矩部属,但当李矩一方在羯胡威逼之下渐露颓势时,他却私自南逃,这无疑加剧了李矩部属的离心,继而便有大批部众转投羯胡,最终无法再立足江北。因而彼此之间恩义早无,只剩仇隙。
郭默的运气要好得多,他南来时,正逢王敦之乱,郗鉴归朝,肃祖大肆提拔启用流民帅。这北地悍将一旦归朝,便获重用,统率宿卫颇立战功,渐渐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如今更是担任北中郎将,监淮北军事,假节。虽然因为刘遐部将反叛而搞得灰头土脸,但在台中却不乏声援,声势并不算弱。
除了这些人为的障碍,沈哲子要为李矩争取封谥,这跟当下的时局也是隐有相悖。随着庾亮执政以来,一反此前肃祖对流民帅的宽容优待,开始打压疏远。
虽然有众多困难,但沈哲子既然在郭诵面前道出此事,便已经决定要发力促成此事。除了借此延揽郭诵等这些李矩旧部之外,沈哲子也是真心想为这位在北地浴血奋战、苦苦抵御羯胡、匈奴肆虐的孤忠壮烈之臣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诚然逝者已矣,然而如今在北地仍有众多坞堡主在艰苦的奋战支撑着。这些人未算良善,但其中绝大多数心内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不到万不得已、无以为继时,绝不曲事胡虏!所以,沈哲子不只要为李矩请封,还要是那种天下侧目的大封!
“郭侯快快请起!”
沈哲子赶紧弯腰搀扶起郭诵,神态亦是凝重道:“你们这些忠义勇烈,铁骨铮铮,抛洒热血,守我华夏!但凡冠带之人,岂能不俯首而拜!如此壮节,绝非春秋能抹,纵使眼下小屈,千载之后,亦是人间壮气故事!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不使忠义寂寞,怎敢受郭侯如此大礼!”
郭诵听到这话,神态更是激动。朝廷见疏他们这些北地执兵流人,但是剖心自问,他们所思、所感、所为无一点亏于朝廷!哪怕道途行绝,山穷水尽之时,仍不甘心屈于胡虏蕃治之下,不远千里而来再拜王廷!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盛誉和劝勉,而是层层的阻碍,令人绝望的疏远!可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南渡以来,心中预计的诸多委屈,这时候在沈哲子的话语激发下,一瞬间激涌出来。郭诵眼眶通红,对沈哲子凝声道:“寒伧不识名礼,惟求知己,舍身相报!郎君若能克成此事,使我荥阳义血免于错抛,于我而言,不啻再造!日后郎君但有差遣,生死皆随而已,绝无相负!”
沈哲子听到郭诵此言,神态亦是微微动容。这话不啻于在向沈哲子保证,哪怕日后他悖行礼法、流于叛逆,对方也不向弃!感动之余,沈哲子亦不乏感慨。
人非草木,各有所感。朝廷防备流民帅,这对于稳定江东局势而言是没错的。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度,世族膏粱安坐荣养,寒庶卑流死不足惜,这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自取灭亡之途!
类似李矩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
早年间并州刺史刘琨为段氏鲜卑所害,但因当时江东立鼎未久,内患尚且未除,外部尚要依靠鲜卑各部来牵制分担羯胡方面的压力,同样不敢为刘琨发丧追封。一直等到局势渐渐有所平稳,而温峤等刘琨旧部渐渐在江东占据高位,才为刘琨争取到了死后的哀荣。
强求一个苟安,结果却是威严彻底扫地,寒庶之人再也不能在这个朝廷获得认同感,再也不能滋养出慷慨而赴国难之辈!
“此世乃寰宇未有之惊变,苟且之徒日趋无为,但凡心有一二壮气者,又岂能甘于寂寞!”
沈哲子望着那些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流连在溪流边,在夕阳下打闹嬉戏的兵卒们,双眼熠熠生辉,继而又转望向郭诵,沉声道:“我之夙愿,则是能相携同志之人,饮马大河,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待到那时,郭侯可愿同我北上?”
郭诵听到这话,身躯微微一颤,神色不乏复杂,只是语调却是高昂:“届时,诵当受郎君鞭策驱使,执缰北行!”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吐露北伐志向,听到郭诵的回答,当即便大笑起来:“我正要仰仗郭侯虎将之威,轻取石逆满门首级,岂能为仆役差使!”
彼此各剖心迹之后,原本因身份际遇而略有隔阂的两人,再对谈起来则就有了一种不必言道的意会。沈哲子指着谷中那些兵卒,望着郭诵笑问道:“依郭侯来看,若是一旦有事,这些子弟如今可还堪用?”
郭诵沉吟片刻后回答道:“大凡精悍之旅,鼓响而勃,鸣金则止,操练得宜,食用俱足,已经可称得上能战之兵。如今谷中这些兵卒,确是可称能战之兵。府内供养足份,力壮之处,尤甚于诵在荥阳所部。”
讲到这里,他话音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然兵者大凶,能战只是一节。于此之外,尚需敢战。力可养,气难生,终究要血浪中浸淫几次,才可称得上是精兵。这些兵卒不乏北地浪人,劫余之众,力气倒算皆备。若真遇兵事,未必能每战必胜,但也可进退有序。”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点了点头,平日操练再如何充分,但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厮杀,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在真正的战火考验之前,若能保持一个严明的军纪,积重成习,已经算是颇有气象了。
如今这些严加操练的部曲,不只是用来应对将要到来的乱事,沈哲子更将他们当做日后北伐的骨干力量在培养。因此兵源的获取,主要是在京口招募流民。
流民的悍勇不须赘言,但缺点则是散漫成性,打得起顺风仗,韧性却要稍逊。郭诵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他们训练得进退有序,已经算是难得。未来几场战事历练下来,未必就会逊于时下各家精心培养的部曲。
“稍后郭侯赴任宿卫,可以在其中抽调一部充作亲卫部曲。”
虽然郭诵时下身份尴尬,但等到李矩的一应哀荣争取下来之后,再为其某一个宿卫任事并不困难。未来的形势会严峻到何种程度,沈哲子也不清楚,但必须要在宿卫中掌握一部分自己的力量这是肯定的!纪家虽然在宿卫中根基不浅,但真到了危急时刻,终究不及自家的力量布置方便一些。
能够将郭诵延揽过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大喜事。
他虽然如今在都中名望不小,但终究年幼还未任事,尚是白身一个。如郭诵这种北地宿将,无论积功还是资历,那是跟郭默一个级别甚至还隐有优胜,绝非眼下的沈哲子能够驱使得动。
所以无论如何,沈哲子都要为李矩争取到一个隆重的追封哀荣!
曲阿境内多丘陵,平原开阔地形则主要集中在云阳、永安两乡。
由于目下火药的研发还停留在烟花爆竹的阶段,加之台中也不允许沈哲子将破冈渎封锁停用,然后大肆开拓疏浚,迫于无奈,沈哲子只能在破冈渎南面将不知多少年前一条旧水道再疏浚起用,用来分担破冈渎的运输压力。这条水道的起点便在云阳,途径琅琊县,抵达秦淮河南边支流。
云阳也是曲阿众多产业布置的一个核心,过去这数年,沈哲子或是正当购买,或是巧取豪夺,几乎大半个乡都成为他家私土。以至于原本居于此乡的人家背地里都在咒骂沈哲子和纪友,言道这二人官贼勾结,沆瀣一气。但随着两人名望渐渐大起来,这些许杂音根本就伤害不到他们半分。
在外面浪荡了一天,将近日暮时,沈哲子才与一众随员驱马返家。如今他家在云阳兴建的庄园较之武康龙溪老宅只大不小,而原本龙溪庄园内的许多工匠和产业也都分批次转移到了这里,已经有了颇为浩大的气象。
将近庄园时,一股浓烈的花香迎面扑来。嗅到这香气之后,沈哲子原本尚算开朗的神情便流露一丝涩意,从腰兜里抽出一个丝布口罩戴在了脸上,才继续驱马向前。这口罩盖住了他大半脸庞,刀弓在侧,骏马悍仆于后,颇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气势。
之所以要如此,乃是因为庄园外围遍植花木。这可不是什么修饰词,而是真实的情况。从道路上放眼望去,视野所及全都是各色花圃。如今盛夏时节,百花竞艳,云阳庄周围更成一片花的海洋。
然而对于沈哲子而言,这确实在不是什么美好景致。本就是闷热时节,那浓郁花香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行走在其间,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在其中穿梭盘旋。如果有对花粉过敏的人来到这里,绝对是十死无生。
如此大的手笔,绝非沈哲子所为,而是兴男公主。因为沈哲子太多事情要忙碌,家里许多副业也只能交给这女郎打理。自从见识到龙溪庄萃取蒸馏香精香油的技术后,这女郎对此便完全执迷下去,继而便有了眼前这一片广袤花海。
时下各种花卉也是非常重要的经济作物,除了直接用花朵装点之外,还用来调制胭脂、提取染料、烹饪佐味等等。但就算这么大的经济价值,沈哲子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定要集中这么大片种植花卉,难道就不担心串种问题?
但当看到百花齐放时,兴男公主与家中一众女眷神色迷醉徜徉其间,沈哲子才意识到少女心果然是一种难以理喻的现象。
快速穿行过这一片花海,沈哲子进了庄中。在庄内转了转,却没有看到兴男公主,只有他那个年前被母亲送来此处便一直不回去的小兄弟沈劲坐在亭子里,在几名侍女服侍下品尝各类果点。
沈哲子行过来时,便看到小家伙儿面前案上摆了十多种各不相同的点心吃食,小肚子已经鼓起老高,嘴巴不断咀嚼,两手各攥着一捧点心,间或转头啜一口侍女手中的梅子汤,神态很是惬意。这小家伙儿之所以赖在云阳,每次一提到送其回武康便嚎哭不已,主要就是为的庄中种类繁多的饴食点心。
看着小沈劲体态渐有往横里发展的趋势,越来越胖得跟当今皇帝都相差无几,沈哲子便觉得难以跟老爹交待。虽然老爹最近几年老树开花,捷报频传,如今武康老家已经添丁数人,就连他母亲魏氏年前都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妹妹。
但是嫡子毕竟只有沈哲子和沈劲两人,加之沈哲子对于这个史有忠烈之名的小兄弟期待颇高,便越发见不得沈劲贪吃成猪态。
他缓步走进亭子里,沈劲听到声响,抬头看去,小脸顿时苦了下来:“阿兄,我真未多食,只是吃了一点……”
沈哲子却不理会沈劲的央求,示意侍女们将餐食都撤下去,这才坐在小脸都憋红的沈劲面前,板着脸问道:“今日都学了什么?”
他自己虽然不学无术,但脾性也如后世许多怪兽家长一样,希望家中旁人长进。
听到这问题,沈劲日趋肥硕的小脸更皱在了一起,但是在这个积威甚重的阿兄面前却是不敢撒泼,站起来背着小手奶声奶气诵读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其实沈哲子自己也不知该怎么教育启蒙孩童,他的知识面虽然广泛,但却尚还未打磨成一个成熟体系,更不知该如何由浅到深的教授给沈劲,况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因而这小兄弟的启蒙也只能交给家里旁人,至于《千字文》这种启蒙读物,沈哲子也都一并抄写下来收在家里。
小家伙儿磕磕绊绊的诵读,间不时探出小舌头舔舔嘴角沾着的糖粒,视线则频频望向亭外。等到视线望见一个身影行向此处,沈劲顿时兴奋地在远地蹦起,扯着嗓子叫嚷道:“嫂子,阿兄他又欺我!他不让我吃饴食,他还让我诵文……”
不须回头,沈哲子也知这小家伙救兵来了。趁着公主还未冲来,他先从按下抽出一个戒尺,将小家伙儿按在桌案上抽了两下屁股:“阿兄是在欺你?男儿于世,若不勤勉于学,怎么能够成器?你瞧瞧你都肥成什么样子……”
“沈维周,你住手!”
身后响起一声清叱,旋即一道玲珑身影便冲进亭子里来,劈手将戒尺抢过去,又把啼哭不止的沈劲抱起来塞进侍女怀里,然后才叉着腰气鼓鼓瞪着沈哲子:“成日忙得不见人影,归家后就在人前显威!鹤儿他年纪还小,怎么能这么严苛管教!你小时难道阿姑也是这般管教?”
随着年龄渐长,小女郎青涩渐褪,大概是遗传了更多先帝基因,五官更加立体精致,鼻梁挺直,眼窝微陷,眸子也有种淡淡碧色,体态颀长,已是风情渐露。只是此时一脸薄嗔望着沈哲子,却与温婉无关。
有了可以仗势之人在场,沈劲更加气壮,在侍女怀里扭动着大声干嚎,眼珠子则乌溜溜转动,迫切想看到嫂子教训这个时常苛待他的阿兄。
“慈母多……呸!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这是在教导鹤儿,让他不要耽于口欲,暴食虚肥,于身无益,连这点节制都没有,日后怎么能做大事!”
教导小兄弟是两人之间最主要矛盾所在,沈哲子实在看不惯家人对小家伙儿的溺爱。况且这小家伙那点驱虎吞狼的小心思又怎么能躲过他的眼,在他看来,男孩子就应该皮实一些,闹腾一些,比如放把火把外间花海点燃,这些过错他都能容忍,唯独受不了过于放纵口欲。
“做不成大事也好,只要过得舒心安逸,凭我家家势还不能庇护他一世?我家已有了一位江东甲首的沈郎,何必要强求满门俱贤啊!”
小女郎一边示意侍女快快将沈劲抱走,转回头看到沈哲子还站在亭子里生闷气,脸上便露出狡黠笑意,挨着沈哲子坐下来,扬起一个精美香囊凑在他鼻端:“你闻闻,香不香?我今天刚配出来,稍后着人送去南苑可不可以?”
“不要跟我嬉皮笑脸,我在谈很严肃话题!”
沈哲子接过香囊嗅了嗅,点点头后又板起了脸:“鹤儿他还未定性,哪能凡事都迁就他?就要让他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后才知节制检点。我家如今虽然尚算兴旺,那也是祖辈苦心维持传承下来的家底。他若不能为事,以后又把什么传承给子弟?”
“好了,好了。我会耐心把他管教起来,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兴男公主身躯一拧,半躺在了沈哲子怀中,伸出晶莹指尖拂过他皱起的眉头:“我家夫郎心怀天下苍生,哪能成日为门闱琐事操心。”
这过分的温柔让沈哲子心内警兆陡升,狐疑着垂首望向怀中佳人:“你不会又闯了什么麻烦事情吧?”
“哪有!”
公主听到这话,不满的皱眉薄嗔,不过片刻后便又是笑靥如花:“我只是越发觉得我家夫郎乃是世间少有的佳偶郎君。见识过旁人家门中不幸之事,越发觉得自家和气美满的不容易。”
听到兴男公主如此感慨,沈哲子便知这小女郎应是不知又听到哪家闲话。
随着他家在都中摊子铺开越大,与各家的利益纠葛也越深,因而都中各贵人家女眷们对兴男公主也都是逢迎得很,时常有所往来。讲到宾客盈门,一呼百应,这女郎较之沈哲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妇人们聚集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无非衣食起居、门闱琐事。来往得多了,这女郎对于都中各家情况以及新近发生的事情,都是了如指掌。
“今日章武王妃又来云阳,纠缠了我大半天,这已经是她今月第三次来我家,所言无非还是那一套。她家谋生益发窘迫,将要维持不下去,家中子弟因为京郊几座园墅争执不休,几乎要闹到拔刀相对。早先她家豫乡侯在延陵侵田占庄,又被台臣参奏,险些收监廷尉。”
听得事情多了,小女郎又不惯在人前言是非,每每得暇独处时,便都讲给沈哲子听:“章武王好歹也是我家宗亲,又是王爵之封。沈哲子,都中米粮真的高昂到王侯之家都过活不下去了吗?”
沈哲子闻言后便嗤笑一声:“他家男女老幼俱有爵禄,封国爵秩外又有诸多产业。这位王妃是在谎言诈你呢,若连他家都过活不下去,那么小民之家又会寒伧成什么模样,怕是都内都外都要饿殍遍野了。”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才微笑着点头道:“我也觉应是如此,这妇人来我家啜泣大半晌,眼神却是四处打量,送来几匹素绢,却准备了几辆大车来装回礼。在我面前邀取可怜,无非是希望我家关照更多。哈,若换了别个我也不会计较太多,只是这妇人口舌让人生厌,多在旁人面前倍言我家之劣,转头就有旁人道于我她还不知,我才不会予她家太多好处!”
沈哲子闻言不禁莞尔,随着待人接物有了经验,这小女郎不再像最开始那样迫切要人认同,心里渐渐也有了亲疏之别,不再一视同仁。尤其对于宗室中那些惯于打秋风的穷亲戚,更是不再予求予取。
这些宗室们穷得揭不开锅那也绝无可能,但日子肯定过得不及以往舒心。尤其过去这几年,庾亮大权独揽后加大对宗王们的打击力度,原本有任事的宗王统统转任虚职,最重要的则是封国爵秩裁定九分税一,此举不啻于将这些宗王之家最主要的收入直接腰斩过半。
这对于那些奢靡享受惯了的宗王们而言,简直不可忍受,但如今他们的影响力较之中朝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心存不满,也根本无计可施,只能谋求别的生财门路以维系庞大开支。像西阳王几乎已经将整幅身家投入隐爵当中,而南顿王则大肆招揽寒门豪族为门生来敛财。
至于章武王、彭城王这一类存在感更加薄弱的宗王,如今确实过得较之一般侨门人家都要不如。没有那么多的财货进项,又要维持一个体面豪奢,那也只能四处打秋风。像沈家这样又豪富又沾亲带故的人家,自然是他们的首选。
对于这些穷亲戚,沈哲子确是半点同情也无。且不说他们如今过得窘迫乃是祖上造的孽,单单他们自己便是注定了穷困之命。
前两年沈哲子也不乏废物利用的心态提携一下这些宗王,让他们帮忙做一些自己不方面出面去做的事情,但无一例外都做得一塌糊涂,可谓不堪拙劣到了极点,仗势欺人都不知道做得圆润体面一点,吃相太难看。
久而久之,沈哲子也彻底放弃了这些宗王,与他们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就算他日后再要图谋什么大事,需要得到宗室在政治上的声援响应,也绝非如今这一批宗王能够担当。像是东海王、琅琊王等如今帝系近亲也逐渐成长起来,倒还可以保持一个和善关系。
“你若觉得那章武王妃太过烦扰,以后少了往来就是。”
沈哲子握着小女郎白嫩柔荑笑语道,以前他家就不必顾忌这些宗王态度,如今更是可以完全无视,也实在不需要再曲意接待。
小女郎又往沈哲子怀里拱了拱,神态更慵懒,星眸迷离,玲珑体态已有几分凹凸趣致,馨香满怀,便让沈哲子心绪略有悸动,忍不住正襟危坐,也算是极有定性。
“我就喜欢看这妇人在我面前讲些心口不一的话,她在旁人面前多言我家南人门户如何如何,在我面前却要小意恭维,模样让人发噱。”
朝夕相处生活得久了,小女郎便将沈哲子偶尔的恶趣学个十足,她侧仰着脸,两手捧着沈哲子下巴:“我自知我家夫郎是俊雅无俦,经世之才,但总要从旁人口里听到才会更欢欣。”
看到小女郎神态间不乏淡淡的崇拜仰视,沈哲子顿觉豪气冲霄,两手将公主娇躯环抱怀中,笑吟吟问道:“我家娘子今日颇多嘉言,莫非嘴上抹了蜜糖?”
公主听到这话,咯咯笑道:“是抹了许多,夫郎要不要尝一尝?”说着,粉嫩小嘴更是微微嘟起。
沈哲子见这女郎此态,益发不能忍受,两手按住女郎香肩,俯身狼吻下去。
炎炎烈日下,破冈渎并不开阔的水道上,诸多舟船拥堵在此,等待水埭开闸泄水以继续通航。
只有在这条件简陋的古代社会,才能感受到运输条件对于整个社会活力的限制。沈哲子站在岸边牛车上,望着那些载满货品的舟船停在水道上浪费时间,心中感触尤深。
自曲阿云阳东向,便是连片的山坡丘陵,地势起伏极大。要在这样的地形上开凿运河并且维持下来,所耗颇巨。因而整个破冈渎水道虽然不长,但却呈梯状分段布局,并不能一以贯之。
当舟船行至梯下时,水埭开闸泄水,河道水位徐徐抬升,但却仍不能完全达到同一水平线,只能堪堪追平上段河底。舟船若直接行上,会很快陷入河底淤浆中,需要再在两岸用民夫拉纤拖曳。不只对人力的损耗极大,对于舟船的磨损也是极大。
沈哲子虽然没有统筹起力量来对破冈渎进行彻底的修葺,但随着他家在曲阿、句容两地产业增多后,针对这恶劣的水运条件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动。
如今破冈渎河道两段各备船只,不再直接拖曳舟船,船行至此后卸货重装到对面的船只上。这样一来,虽然增加了装卸工序,但却省了托运之功,也减少了船只的磨损。
为了便于装卸,运输的货品采用木材打制的小集装箱来装运,岸上有高架滑轮绞索,将这些两丈大小的木造集装箱拉吊起来。如果是惧水怕潮的货品,则转运到岸上用牛拉板车拖曳到高坡上再装运起来。如果货品并不惧水,那么直接在集装箱底部绑上充气羊皮口袋以增加浮力,直接在水面上拖曳过去。
经过这一系列的改动,破冈渎航运效率提升了数倍都不只,每天货品通行量更是大大增加。
另一方面则就是硬功夫了,在云阳开掘水道的同时,沈哲子也带领工匠民夫们掘引太湖之水,西进又修筑航埭,作为原有水埭的补充。这样一来,每年可以延长破冈渎两个月左右的通航期。
这也亏了如今左近乡土产业改革升级,不再专注于水田耕作,转为种植大量的经济作物。如此一来,便渐渐杜绝了私掘沟渠以分运河之水作为灌溉的现象,让运河水量避免了大量的消耗。
当然沈哲子做了这些也不是没有回报,破冈渎是官营的水道,以前通航期又短,因而一般是绝对不允许民船通航的。沈家自费钱粮人工修葺水道,使得此处水运更加便捷,台中得利的同时,沈哲子也鼓噪诸多人脉,为自家请求到了优先通航权。
基本上每年钱粮赋税运送完毕之后,剩下的运输量便基本被沈家包了场。而且就算是台资赋税运输,那也基本上是沈家船队在做。包税运输如今规模发展越来越大,已经不独限于吴兴和会稽,像是更远处的临海、永嘉乃至于晋安,在老爹沈充的不懈努力下,也都交给沈家包运。
这样的运输方式,对于地方官府而言更加方便,也能节省途中消耗。至于节省出来的运输损耗,一部分是沈家的利润,另一部分则就流入郡县各级官吏的囊中。只此一项,每年毛利便在亿万钱往上!
当然实际的净利润不可能有这么高,毕竟沈家运输也是要承担极大成本的。而且如今的赋税又非只限于钱粮,各地驳杂的物产也都在运输之列,想要变现并不容易。朝廷收取到这些赋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堆积在府库中难以动用。
但沈家则不然,有商盟和隐爵这么庞大的销货渠道,各地就算进献狗屎,都能在京口当做肥料卖出去。
台中对于沈家一户掌握整个东南赋税其实是很不爽的,若是沈家运作突然出现阻滞,整个都中大小官员就要做上半年义务工。因而从去年开始,关于台资赋税禁止私家包运的禁令大大小小便有二三十份,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但还是那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中枢反对是反对,地方依然故我。就算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廉官吏到了地方任职,也根本组织不起来人力运输赋税,即便是勉强起运,单单在沿途水道的诸多卡顿,这赋税若要运抵建康,还不知要过几年。
沈家把持东南台资赋税已成定局,除非中枢发狠要对沈家连根铲除,否则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若真要如此做的话,则就要考虑到商盟和隐爵随之而来的强大反扑之力!
纪友身穿素袍,站在沈哲子不远处。随着数年任事,脸上青涩渐褪,日趋稳重,上唇蓄起短须,在身边几名县署佐吏的簇拥下,也渐渐有了一地牧民之长的威仪。
“人言智高者不可目量,说的便是维周你啊!这破冈渎我幼时便多行过望见,河浅水竭,拥堵不畅,已成常态。可是维周至此,妙计略施,区区数年之间,风物已是大不相同!我实在想不到,世间还有什么困苦之事能让维周你束手无策。”
沿着河堤观赏片刻,纪友行到沈哲子身边来,笑吟吟说道。他在曲阿任上这几年,可谓是名利双收,年年考评俱优,中正乡议都是上上,如今已经赫然成为江东年轻一代任事者当中的翘楚。若非沈哲子拦着让他再经营几年,年前就要被召回都中前往尚书省任事。
“让我束手无策的事情自然有,何止是束手无策,简直是一筹莫展。”
沈哲子叹息一声后说道,他家家势急速扩张,所带来最大问题还非招人嫉恨,而是人手不足。
如今都中一摊子,京口一摊子,吴中又是一摊子,家中但凡能够任事者,几乎尽数派上了用场。就连沈牧那个不着调的家伙,也在京口听钱凤差遣,与徐茂一起负责京口维稳。但终究底蕴不深,仍有极大的人才缺口。
早年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能够派上用场的,也都尽数分遣出去开始任事历练。其中比较出色的几个,像是那个马明马行之,如今就在纪友的县署任事,成长极快。沈哲子打算等到纪友升迁离任后,便让这个马行之担任曲阿县丞。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纪友忍不住叹息道:“真不知是维周你太多率,还是我等眼量太浅。如今形势一片大好,维周你为何又要时时作忧劳思量?”
“形势大好?文学你太乐观了,大变须臾即至,应该要做出一些布置了。”
沈哲子登上车,示意纪友上车同行。攀上一片高坡之后,他指着高坡下一大片茂密山林,说道:“这左近一片,文学你稍后一定要让人在旬月之间清理出来,然后修筑营寨,以作屯聚乡勇之用。”
听到这话,纪友脸色变了一变:“形势已经这般恶劣?可是都中仍是一片安详……罢了,既然维周你吩咐到,稍后我便调集县中吏户来此布置。只是旬月之期太短,要想将山林砍伐出来,最少也要劳作到年末。”
“还砍什么,周遭一圈清理出来,一把火焚烧干净!”
这一片山区也是沈哲子征询多人意见,最终选择出来的布防地点,只要在这里囤积几百精兵,再召集县中各家数千乡勇,基本上可以保证曲阿不乱。曲阿虽然繁荣富庶,但却并非屯粮之地。一旦有乱事发生,或有小股散兵游勇贪慕财货而游荡至此,但叛军大部不可能在这里分散太多精力。
“可是这里诸多竹木良材,若全都焚烧干净,实在太浪费……”纪友闻言后有些不忍,倒不是其心太吝啬,而是任事以后渐渐的有了怜惜物力的想法。
“当舍需舍,兵者大凶,既然已经操戈而起,人心又岂会良善,不要心存侥幸。”
沈哲子也叹息道,心中不乏惋惜。这一片山林地近琅琊县,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到侨人,因而没有优先开发。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从韩晃那里得来的消息是,若历阳真的起事,琅琊县中或会有乱兵呼应而起。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此前沈哲子主要关注点还在都中和历阳方面,却没想到卧榻之侧已经酿生隐患。如今的琅琊郡县自有一套行政班底,他是影响不到的,既然如此,索性将隐患完全隔绝在外,不让琅琊县的动荡冲击到曲阿来。
纪友沉吟了半晌,便也点头应承了下来。如今沈哲子的人脉之广,就连他这个布衣之交的挚友都只能窥见一斑,既然沈哲子有此动议,必然是有其必然要如此的道理。
“稍后我要入都一段时间,曲阿这里的事情,就暂时交给文学你打理。”
彼此已是至交,加之曲阿这里的产业,沈哲子也馈赠给纪友相当一部分作为他立家之资。因而他不在这里的时候,诸多事务也都交给纪友管理,萧规曹随,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完正事后,沈哲子又望着纪友笑语道:“过几日,我家二兄也要来此。他得知文学你家新添弄瓦,早就念着要与文学你结秦晋之好。”
纪友年前成婚,年末便添丁,而沈牧恰好比他早了一步。听到这话后,纪友脸色便是纠结:“沈二郎素无酒品,他家犬犊可千万不要沾惹老父恶癖!”
两家如今这个关系,结亲已是应有之意。纪友对此倒也并不抵触,只是对沈牧的家教不抱信心。早年两人同病相怜,常常对坐竟夜而饮,可是多见沈牧酒醉丑态。
讲到此事,纪友便忍不住抱怨道:“维周你成婚尚要早于我等,为何至今也无添丁?若是你门内有喜,我何苦要与沈二郎那酒色之囚议亲!”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哑然失笑,不知如何作答。他成婚早是早,可是至今也未行夫妻之实,现在便言儿女婚事,实在太早。
与纪友分别后,沈哲子回到庄园,家人们早已经整装待发。一行人上船沿云阳渠而行,到了午后,便看到了建康城外那长长的篱墙。
此时在长干里南篱门外,正有诸多车驾聚集于此,旁边的竹亭中更是坐满了人,不时有人遣仆从沿驰道去打探消息。
眼见太阳渐渐偏西,亭中便有人心焦起来,望向座中一人问道:“任君可曾得府中确切传信,郎君确是今日归都?”
座中的任球正与身边人谈笑言欢,听到这问话,便回道:“府中传信确是如此,周侯若是有事,不妨先行归城。”
“我纵有什么事情,哪抵得过为沈郎接风。只恐稍后日暮难行罢了。”
那人听到回答后,讪讪一笑,便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任球见状,便也不再多说,转回身去继续先前的话题,只是心内不乏感慨。这几年来,他眼见着沈家在都中扶摇直上的煊赫声势,带挈着他这个丹阳公主府家令在都中所受待遇也是水涨船高。
早先他在都中虽然也算一个名流,但因出身不高,旁人即便肯有礼待,也不过是将之视为一个优伶之类的弄人。但是如今都中这些贵人们再面对他时,礼待之外甚至还不乏逢迎,最起码也要摆出一个平辈论交的姿态。
“来了,来了!沈郎已经在渡口下了船,即将到此……”
一名仆从得到最新消息,足不沾地由驰道向此处飞奔而来,一边飞奔着一边大声叫嚷道。
听到这消息,众人神色皆是一振,纷纷自亭中行出,列队站在了驰道上。有路人行到此处,看到这一个阵势不免吓了一跳。
“这位千金沈郎在都中享望真是高得惊人啊,不过是小离京畿,归都后竟有如此多人前来迎接!”
早先刚抵都中的杜赫坐在偏远处一个亭中,看到驰道上那长长的迎接队伍,禁不住咂舌感叹道:“若不知者,还以为是何宗师高士入都呢!”
对面的褚季野听到这话后禁不住微微一笑,指了指亭外众人,又指了指杜赫与自己:“不言他人,我等亦在其中啊!”
对于出城迎接一个南人子弟,杜赫南渡未久,心中终究有些不适。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分辩道:“我见过南苑与沈园气象,实在忍不住要一睹是何人物胸中能酿生如此格局,远观即可,倒也不必上前攀谈。”
正说话间,外间喧哗愈甚,杜赫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远方道路上已经行来一个长长队伍。前方旗鼓幢盖开道,随之则是精壮豪奴列队而行,洒水压尘,队伍中间簇拥着一驾华美异常的四望车。而在这四望车后,则是近百名侍女仆从,几十辆牛车。整个队伍徐徐前行,延伸数里!
看到这一幕,杜赫忍不住微微动容:“这位沈郎,每次出行都是如此威仪阵仗吗?”
褚季野亦行到杜赫身边,视线望向沈家那归都队伍,听到杜赫这惊诧之语,便笑着说道:“今次只是小阵仗罢了,年初皇帝陛下诞辰之日,入城庆贺队伍才是真正的大阵仗。丹阳长公主乃是皇帝陛下长姊,夫家又是南人望宗,如此仪驾才是理所当然。”
杜赫望着那长长的归都队伍,神态略有失神,口中喃喃道:“大丈夫居而云集,行而景从,才是真正的不负此生啊!季野兄,不知稍后我等可能有幸与沈郎坐而论交?”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沈郎每次归都,总要于其家沈园中宴客竟日。届时但凡有愿结交者,皆可入园为客。”
褚季野对杜赫说道:“到时候我可引道晖入园去拜会,若能于沈园一鸣惊人,道晖大可不必再担心都中立身不易。”
沈哲子也忘了从何时开始,每次他出都或回都,送别或欢迎的阵仗都这么庞大,似乎过于张扬了一些。但这个世道本就不兴韬光养晦,为人做事越张扬才越好。
后世资源的不均等,机会的不均等,让许多人心里或多或少都积攒了一些仇富心理,因而豪富者若过分张扬,总会招惹许多非议。但在时下,这种不均等却是一种常态。
而且在士族把持诸多特权,逐渐流于玄虚无为的世风之下,沈哲子也只能用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来攫取可以堪比那些高门几代人积累清望的影响力。本来已经处于先天的绝对劣势,若还循着旁人旧径去强邀名望,势必事倍功半。
当然即便就是时下,沈哲子也知他这种做事的风格排场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仍是毁誉参半。但最起码效果是异常卓著的,他也知近来都中之人多将他与王导之子王长豫相提并论,赫然已经成为时下江东最顶尖的膏粱子弟。
正如早先兴男公主所言,他也知这些前来迎接的人不乏心内对他仍有看轻,但且不论他们心内真实想法如何,为了各自的意图目的,总要凑到他面前来说着心口不一的话语,笑得花朵一样灿烂。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感到郁闷。
道途上南北人家前来迎接的子弟足足数百人,加上各自的车驾随员,更是有两三千人之多,整个南篱门外都是人满为患,拥堵异常。这么多的人,其中有多半沈哲子都不认识,有的即便是见过也只限一面之缘,彼此并无太亲厚的友谊,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不过寥寥十几人而已。
沈哲子于道途中下了车,跟队伍最前方的江夏公卫崇等人谈笑几句,至于更远处的,则只能环揖示意,难以面面俱到。
眼见天色渐晚,任球越众而出,笑着对众人说道:“多谢诸位前来迎接我家郎主,今日天色将慕,郎主他舟车劳顿,尚需休养,不便一一相谢。请各位留下名帖,来日自有请柬送入府上。失礼之处,稍后皆会具礼补足。”
前来迎接的这些人,大多从清晨便聚集在此,等待了大半天却只远远看上一眼,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听到任球的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太多忿怨。因为他们知道,任球所言具礼补足那真的不是虚言,稍后沈园宴会,他们这些有份迎接者,都会受到更亲切的礼待。
于是堵在道途上的众人便纷纷避到道旁,让开一条通道。公主所乘坐四望车先行通过,沈哲子则在随员们簇拥下徐徐穿行过人群,不断对那些上前奉上名帖的各家子弟微笑颔首,间或驻足下来与某人笑语几句。
大凡受到这种待遇的人,不自觉的便挺起了胸膛。都中时人皆知,沈郎对人的善意那是真的可以兑现受用的。况且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另眼相待,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吐气扬眉的事情。
这时候,尚站在人群后凉亭外的褚季野笑着对杜赫摆摆手,笑语道:“来吧,道晖,我们也去送上自己的名帖吧。”
杜赫这会儿却没有多少北地士族的傲气,反而有了一丝不自信,稍显迟疑道:“季野兄,此地这么多的各家子弟。彼此素无往来,我恐送上名帖也未必能得礼见啊。我自己一人被见疏则不妨,怎忍将门楣先人名讳奉上去遭人礼慢。”
“道晖不必为此担心,但凡具上名帖者,稍后都不会有遗漏。等到沈家请柬送来,还有一件惊喜可见。”
褚季野笑着对杜赫说道,其实他心中自有傲气,并不惯于这样奉上名帖排队等待旁人接见。但沈家在这方面确实做得不错,礼数周全,能冲淡人心中些许不适。只要送上名帖必有回应,有什么请求多多少少也能有所收获。
时下都中受人敬仰,宾客盈门的高门人家不少,但在这方面,却无人家能做得比沈家还要出色。褚季野想要帮杜赫在都中立足,但凭他自己则不免有些人微言轻,想来想去,求助于沈哲子是当下最稳妥的方法。若杜赫真能得其青眼,即便仕途上一时间不能扶摇直上,但立家是绰绰有余。
听到褚季野这么说,杜赫才有些心情忐忑复杂的行上去,让随员将自己的名帖同褚季野一起呈送上去。
礼谢过众人,沈哲子刚待要上马离开,无意间看到站在人群后方的褚季野,笑着对其扬了扬手。旋即便有沈家仆从受其差遣挤出人群,趋行至褚季野面前施礼道:“我家郎君着仆下转告褚君,久不闻褚君清音,稍后褚君若是有暇,请一定拨冗过府一聚。”
褚季野微笑颔首回应,感受到周遭旁人的目光,心中也是多有所感。其实他与沈哲子彼此并无深交,只是随友人去过沈园几次,如此便被主人记在心里,不得不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一直等到沈家车驾随员完全进了南篱门,这些前来迎接的人才慢慢散去,也有三五人凑在一起转去旁的地方作乐。反正他们这些人平日也无什么事务需要操劳忙碌,于他们而言,广结人脉为以后成家进仕打基础便是最正经的事情。
褚季野也与杜赫登车回城,路上又闲谈一程。等过了朱雀桁,褚季野便吩咐牛车停下来,自己则对杜赫笑道:“中书察察,众人皆不敢有所松懈怠慢任事。我还要归台城待命,就不能久陪道晖了。来日沈家请柬送达,我再陪道晖往沈园一行。”
杜赫听到这话倒也体谅,刚待要起身下车,褚季野却抬手阻止了他,笑语道:“我在台城纵有公事,署中自有车驾取用。道晖你在都中尚要走动联谊,这牛车便留在你处使用吧。”
说着,不待杜赫拒绝,褚季野便下了车,沿着驰道步行往台城行去。
杜赫站在道旁目送褚季野离开后,才又返回牛车旁,刚要登车,褚家的车夫施礼道:“我家郎主有言,杜郎君在都中难免诸多应酬,用度不少,所以在车内略备财货,以供郎君取用。”
杜赫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红,上车后才在小案下发现一个红木箱子,箱子里盛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铜钱,还有两方金锭。这一幕让他感怀更多,眼角微微沁湿:“幸得如此良友,人生更复何求!假使有日朱门先达,必与褚季野弹冠相庆!”
褚季野送上这一批财货,确是解了杜赫燃眉之急。他家虽是京兆大族,但在北地本就遭难,侥幸被故旧救出来,南下的盘缠用度都是故交相赠。一路奔波所费已经颇巨,入都后为了能够栖身立足,难免要拜访诸多早先有旧谊的人家,身边所带的财货更是急剧减少,可是收效却仍不大。
过去这段时间,杜赫已经窘迫到要变卖祖上留下的一些雅玩器具才能维持用度,更觉侨居建康大不容易。
有了褚季野相赠财货,杜赫从容许多,能够静下心来思忖来日如何能在沈园集会中脱颖而出。随着在都中多受冷待,他渐渐也认清了事实,不再以他家在北地所享名望而自美,明白只有自己得到时人敬重,过往那些旧谊人情才会发挥作用,否则也只是见疏于人。
但要凭什么邀取名望,杜赫心中却是犯了难。时下江东风物多崇尚玄风,这却并非他之所长。他家虽然也是家学渊源,但所传承者专注于经史集用之学,杜赫本身所制便是他从族杜预所著的《春秋集解》和《律本》,前者重史传,后者为律令,皆非能够取幸时下的阿世之学。
苦思无果,杜赫也是愁眉不展。牛车沿秦淮河畔辘辘而行,很快便到了繁华市肆。看到道旁商户售卖诸多货品,杜赫心中一动,让人停下车,在各家邸舍中购买了一批布帛、肉食并日用品,然后吩咐人转行向城南长干里的高安巷。
长干里乃是建康城最繁华处,士庶杂居,既有高门园墅,又有陋户蓬门。在街巷中穿行良久,牛车徐徐停在一家寻常民居前。
杜赫下车轻扣紧闭门庭,过了一会儿,门内才响起一个有些老迈女声:“庭外何人相访?”
“蔡姥,是我啊,早先来拜见的杜道晖。”
杜赫在门外回应,又过片刻,大门才徐徐打开,一个年老仆妇在门内施礼:“娘子请六郎入堂相叙。”
杜赫转身吩咐仆从们将先前采购的礼货搬进庭中,然后又让他们在门外等候,自己则随着那老仆妇行进院中。
这小院并不大,几乎无分内外,但在堂屋两侧却拉起一道不高的院墙,勉强有了内外之分,不至于一览通透没有遮掩。
杜赫行入堂中,旋即便看到侧立在竹制屏风后的一名温婉素衣娘子,连忙躬身礼拜道:“嫂子,我又来叨扰了。”
这一户人家,便是杜赫在都中仅有的宗亲人家,他那已故堂兄杜乂的家苑。杜乂南渡要更早,而且并不同于杜赫拘泥于经史律学,颇有出入玄儒之间的风采,因而在江东颇有名望,但只可惜英年早逝,抛下孤女寡妇在都中过活。
虽然接触不多,对于他这位堂嫂,杜赫心中也是充满敬意。杜乂夫人裴氏本来也是北地旧姓人家出身,亡夫早丧之后,因为家中没有长男持家,因而谨守礼制,闭门不再与丈夫早先的故旧往来,也谢绝一应馈赠,凭一个妇人维持家境教养孤女,可谓贞德烈女,不亏夫志!
杜夫人裴氏盈盈施礼,然后便转回了屏风后,然后才轻声道:“寓居远乡,所见人情风物皆无旧识,本就让人神伤。幸得小叔来访,乡音可慰,怎么能言叨扰。可惜先夫弃世,篷户不便相待,否则怎忍小叔远来再择别居……”
讲到这里,裴氏语调已有几分凄楚。而杜赫心情也是悲怆良多,身处这异乡之地,身边既无宗亲可依靠,以往的故旧人家也都尽数疏远,可谓孑然于世,举目无亲。但一念及裴氏一个妇人都能在江东勉力维持下来,他身为男儿更没有理由退缩。
“三兄离世猝然可伤,但我既然来此,决不让他家眷孑然无依。眼下或有困蹇,但我家本是北地望宗,素有显名于世,绝不会长久寂寂无闻。待我于都中立身下来,定要将嫂子和小侄女接去荣养。”
杜赫沉声言道,与其说在安慰裴氏,不如说是自己心中发愿,绝不甘于贫寒使家声没落下去。
裴氏在屏风后礼答道:“小叔不因旧劫伤志,勇于担当家业,这是最好不过。只可惜妇人长居闱内,不能为小叔助力更多。先夫在世时,素与陈留蔡侍中等人情契,小叔若是有暇,不妨前往礼见。若能得其善助,应能颇受裨益。”
杜赫听到这话,心情不免又是黯淡。他其实早在数日前便已经去拜访过蔡谟,此公待他虽然和气,但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是出具一份荐书,着他前往琅琊王氏金梁园拜访求见。杜赫也依言而行,只是名帖送去很久,却始终没有回应。
对于蔡谟不肯发力相助,杜赫心中也无多少怨忿。彼此之间没有没有太深旧谊,对方肯看他亡兄面子给出一份荐书,已是难得,哪怕没有收到效用,这份恩情也足堪铭记。须知他渡江以来求访各家,哪怕在北地关系颇为亲昵的人家都是冷待疏离。
归根到底,江东风物与中朝已是大不相同,他一人渡江而来,本身又无名望令誉,旁人并不看好他的前途,也是正常。如褚季野这种不因际遇流转而见疏的良友,实在是不多。
未免给杜夫人再添更多烦绪,杜赫强笑道:“嫂子请放心,三兄诸位良友,稍后我都会一一前往拜访,礼见应对,绝不堕了家声和三兄积攒的清名。”
裴氏听到这话,心中也是颇感欣慰,说实话她一个孤苦妇人流落江东,既要抚养幼女,又要维系门闱清誉,礼防于众,已是颇有疲累难支之感。就算尚可勉强维持,这妇人心中仍有隐忧让她难以开怀,那就是小女的婚配之事。
虽然眼下她家女郎尚年幼,此事言之过早,但终究有一天是要长大的。时下江东人情大坏,不乏惯以眉眼高低看人的人家。她家又无男丁维系家声,裴氏唯恐真到了那时,自家小女怕是难得良配。若真让先夫这唯一骨血流于寒庶人家以至于坏了家风,裴氏真不知黄泉之下该如何面对亡夫诘问。
所以对于杜赫的到来,裴氏表面上虽然不好做出逾越礼法的欢欣,但其实心中却是异常振奋的。若这位小叔能在江东重整他家颓势,日后小女婚配之事自然也就没有了疑难,只有如此,她至死才会瞑目!
看到老仆人蔡媪往房门搬运杜赫送来的众多礼货,裴氏忍不住皱起眉来,叹息道:“家中虽是清贫,但一应用度也能维持。都中盐米俱贵,小叔何必虚耗财货购入太多无用物。”
杜赫闻言后笑语道:“嫂子你亦是名门贵女,岂能长为仆妇之役。日后家用自有我来担当,嫂子不必再为此操心劳形。”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内却颇为沉重。他家京兆杜氏乃是关中数一数二人家,即便遭难沦落至斯,杜赫心中亦不乏傲气。褚季野赠他金钱,杜赫心中虽是感念居多,但也不乏凛然自省。
他绝不愿从此后托庇人下而活,因而心内已经将来日沈园之行当做背水一战之役。若仍然不能有所收获,那么他便打算离开建康,前往北地创建事功。北地局势糜烂的一塌糊涂,刚刚南渡而来的杜赫自然深知。他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不啻于心存死志,宁死也不愿做乞食于人门户之下久而见疏的无用之人!
裴氏并不知杜赫心中所想,闻言后脑海中禁不住便想起早年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生活,不过片刻后便叹息一声,将这些无谓回忆尽数抛至脑后,慨然道:“大厄临头时,人命又有什么贵贱的差别。绣纺针织本是娘子本分,既能修养心性,又能增补家用,我并不因此为难。小叔也切勿强难自己,立足异乡纵有诸多困苦,若能熬得过去,自有开阔天地。”
“嫂子教诲的是,我一定铭记此语以为自勉。”
杜赫口中这么说着,心内却不甚乐观,归根到底,他并无堂兄杜乂那种出入玄儒的禀赋,所学难在江东得到重视。早年渡江而后北向的祖镇西,或许才是他应效法的对象。
裴氏又劝杜赫在都中一定要勤俭朴素,才能长久维持。等到杜赫起身要告辞的时候,她突然记起一事来,让杜赫在堂中稍后,然后转入后室翻找片刻,过后手持一方精致锦盒匆匆返回,于屏风后让蔡媪将之转交给杜赫。
杜赫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摆放着一小叠色彩艳丽、表面油光润滑的纸片,这纸片上诸多纹路细致均匀的图绘文字,绝非人手能够绘成的精致。
当杜赫还在低头观摩的时候,裴氏已经在屏风后笑着说道:“此物乃是南苑兑票,执此可去南苑购买货品。南苑之物皆为贵人家需用,我家这等境况,实在难以消受。留在家中也无用处,小叔要在都中应酬交际,可带在身边取用。”
南苑兑票之名,杜赫也听褚季野提及,若执此前往南苑购买货品,不只可以获得优惠,还有诸多特权可享。许多南苑也没有多备的紧俏货品,更是只有兑票才能买到。只是这兑票极为难得,都是权贵人家内部消化,少在市面流通,就连褚季野都没有。
手捧这一小盒面额不等的兑票,杜赫忍不住诧异道:“我也闻南苑兑票之名,此物向来稀少,嫂子从何处得来?”
裴氏闻言后笑语道:“说来也是一桩巧事,年前蔡媪持我织物出门市易,正遇到丹阳公主府几名采买娘子,认出我家织物乃是都中少见洛绣,便请我家日后专往长公主府送货,便用这兑票来结算。时间久了,便也积攒下来。”
裴氏没有说的是,这些兑票虽然罕有,但对她家而言却是无用之物,赚取的兑票一部分在坊市卖出以补家用。至于积攒下来的这一批,则是打算日后留给小女购买嫁妆,不至于过于寒伧。之所以不讲出来,也怕再给杜赫更多压力。
然而杜赫听到这话后,已是忙不迭将锦盒放在案上,摆手道:“这是嫂子一针一线、丝缕辛苦所得,我怎么能取用!”
裴氏还要再劝,杜赫却绝不收取,更是逃一般的离开家门。
上了牛车后,杜赫的思绪还停留在先前所见的兑票上。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感慨于此物制作的精美,匠心独运,然而杜赫更有感触的则是此物的作用。
类似的票据,杜赫并非第一次见,甚至他家便有相类之物,只是不叫兑票,而叫功筹。早年间他家在关中经营坞壁,因聚众太多,资用便常常匮乏,因而家中几位长辈合计一番后,便在坞壁中使用竹木雕成小块名之为功筹,有劳有功者计筹而赏,执此可以兑换所需物用。
这么一想,他家的功筹便与南苑的兑票功用颇多相似之处。但杜赫听其父言过,功筹一时权宜,若想长久维持,必须要有一整套缜密律令辅佐。
礼法律令本为杜家之家传显学,一俟念及此节,杜赫脑海中顿时豁然开朗,想到来日去沈园时要如何得以显重。
脑海中一边回忆着早年他家坞壁中关于功筹的诸多规律,杜赫一边催促牛车快行,很快便到了他所寄居的小长干一所天师道的观宇。住在这里虽然也要花钱请奉将军箓,但较之都中其他提供客宿的寓园要便宜得多。
回到他所在的客舍,杜赫却发现原本吩咐留在此处的随员们尽数不在,心中不禁有些恼意,出门问了问观中道士,才知他离家之后,随员们都去了观宇后方的山上,至今未归。这让杜赫更加不满,便将先前之事放在一边,上山去找那些越来越散漫的随员们。
之所以紧张这些随员,杜赫心内其实不乏有羞于启齿的隐忧。他远来入都,所受诸多冷遇,境况越发不堪,心内不乏担心这些随员们会弃他而去。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么他可真就成了孑然一身。
然而登上山穿过一片山林,终于找到他那些随员们逗留之处,看到眼前一幕,杜赫身躯蓦地一震,旋即眼眶变得通红泛泪。
在道观后山这一片山林中,有一条小河潺潺流淌,左近皆是合抱巨木,郁郁葱葱,人迹罕至。
然而此时的山林却并不静谧,有十几名赤膊壮汉错落分布在林中,精壮的臂膀挥舞着利刃砍刀,将一株株林木伐倒,又有人沿着溪流将枝丫修葺完毕的圆滚滚巨木沿着溪流拖曳到偏僻之处,藏匿在了山石杂草之后。
“手脚都放快一些!天色将晚,六郎稍后便要回来,可不要被他发现我们盗伐旁人林木!”
一名杜家部曲什长低吼道,一边劈砍着横倒在地上的树木枝丫,一边指着不远处一名壮汉低语问道:“封二,让你去联络买主,可曾有了眉目?随用财货即将耗尽,若再无财货进项,拿什么来养你们这群无肉不欢的大腹货色?难道还要让六郎背着我等去售卖先主公留下的器用?”
那名为封二的壮汉闻言后忿忿道:“貉子可恨!听到我是异乡口音,大多不愿搭理。纵有几个谈下去,价钱也是压得极低!”
听到这话,那什长动作顿了一顿,神态颇多苦闷:“咱们偷伐别家林木,已是不法。这些林木长堆在此,隐患越大,若是事发,连累主家家声,我等死难偿罪!罢了,且不要计较价钱几何,早早将这些林木处理掉。”
“要我说,既然都是偷盗,咱们何必在这山林对着草木逞威?不妨趁夜放板秦淮,沿途掠资。早年祖豫州也是为此,就算事泄出去,日后咱们辅弼六郎成就一番不逊祖豫州的伟业,于家声又有……”
一人正低声说着,偶然抬头看去,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指着不远处的山坡颤声道:“六、六郎……”
杜赫迈着沉重步伐行过来,看着那些大汗淋漓的赤膀部曲,唇角翕动,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眶中蓄满泪水。
那什长见状,手中柴刀顿时跌落在草地上,错愕片刻后,他连忙行上前跪在地上,涩声道:“六郎切勿怪咎旁人,都是仆下强迫他们……”
听到这话,杜赫眼眶中泪水滚滚而下,弯腰拉起这名部曲什长,哽咽道:“我有何面目怪咎诸位?我、我……只恨我没有祖辈风采,不能担当家业于危亡。辗转天涯,流落异乡,你们不因我愚鲁之才而抛弃,我、”
“六郎切勿言此!人世浮沉,或兴或衰,大半机遇使然。我等累世身受主家恩义,岂能轻言背离!若不能辅弼少主重振家业,存此劫余之躯又有何用!”
见杜赫动情至此,杜家这些部曲也都是有感于怀,纷纷跪拜下去慨然道。
历经诸多磨难,如今又是困蹇时下,眼见这一群忠义部曲仍是相随不弃,杜赫心中更是感慨。他擦掉脸上泪水,解下身上袍服,踮起脚来抛在树枝上,然后便笑语道:“便这一身衣衫尚可见人,可千万不要污脏了。”
说完后,他捡起一名随从跌在地上的刀,手臂一挥低吼道:“天都要黑了,赶紧收拾了首尾下山去!”
“六郎不可!”
那什长见状,连忙上前阻拦,杜赫却将他推到一边,手中之刀一横,洒然笑道:“此身可佩侯印,可握贼刀。主仆一体,你们为此人所不齿之贼事,我这少主又怎么会是无垢清泉?旧事休矣!此身不死,终将长鸣于世!”
说着,他已经俯下身来,一刀斩在了圆木上,斜生的枝丫应声而落:“这一刀可值十钱,再不是终日碌碌无所作为,晚间要加餐自勉!”
众人见状,便也不再相劝,只是加快动作,快速将周遭砍伐的林木收拾妥当,然后主仆一行在溪中洗濯干净换上衣衫后,在后山兜一个圆,仿佛郊游归来一样回了道观。
入夜后,杜赫却久久不能入眠。这一天的事情带给他极大触动,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绪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许久之后,他蓦地由床上翻身而起,临窗而坐,点起了灯火之后,取出笔墨纸砚奋笔疾书,似要将过往这段时间来长久淤积在胸膛中孤愤苦闷尽数倾泻在笔锋之间。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
当仆下敲门行入时,顿时被室内情形吓了一跳,只见杜赫恍如魔怔了一般坐在案前,伏案疾书。而在他身侧的地上,则抛洒了诸多写满了字迹的纸张。
对于仆下的呼唤声,杜赫充耳不闻,借着胸中那一股孤愤之气,将自己所知功筹律章尽数写下,仍觉意犹未尽,索性便继续疾书,将他这半生所学,将他对南北时局看法,统统付诸笔端。
时间渐渐到了正午,砚中墨渍已干,而杜赫也难以再书一言,他才将毛笔一抛,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顺便将昨夜至今所书写内容一点点整理起来,尽数放在了一个木盒中,交给早在门外徘徊良久的仆从,吩咐道:“将此物送至沈园,告诉沈家门生,沈郎若不观此,将有半生遗憾!”
说罢,杜赫便转回室内,倒头便睡。
回到都中后,沈哲子一行先进了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休息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都中管事的刁远、任球等人,循惯例聊一聊自己离都这一段时间都中各项产业的经营状况。
如今沈家在都中盈利最大的产业自然是南苑,几乎垄断了整个建康奢侈品消费市场。说一句比较矫情的话,都中这些权贵人家们并不需要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只需要在每一季购买南苑各种新品,就能享受到时下最尖端精致的生活。
对于南苑的经营,沈哲子始终遵循一个理念,那就是奢华、高端以及稀缺。这样的经营理念,不只在后世能大行其道,在时下更是深刻的切入到时代的脉搏中。那些高门权贵们,本身便眼高于顶,自认为高人一等,乃至于心内深恨与寒庶卑流共戴同一片天,共饮同一江水。若是条件允许,简直要嚣张到上天。
人傻、钱多,这就是建康市场的特点。早先的市场商品和生产技术并不能将高门与寒庶完全区别开,因而不乏高门子弟转为标新立异的服散炼丹,这些娱乐方式既奢靡浪费,又对身体有极大戕害,但仍有人乐此不疲,奋不顾身投入其中。
南苑的出现彻底解决了高门子弟们这种不同于俗流的生活品质要求,因而都中各家对于南苑商品简直痴迷到疯狂的程度。像是早先屡次在兴男公主面前哭穷的章武王家,哪怕时下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仍然常年在南苑账户上存着百万钱以上的巨款。
各家开户预存货款,这是沈哲子为了杜绝南苑营业之初,宗室们组团打秋风蔚然成风的恶习而设立的一个规矩。只要在南苑开户并且预存一定量的钱财,每月每季都会赠送一定南苑兑票,用来购买一些特供商品。
无论是南苑的兑票,还是如今隐爵和商盟内部流通的金钞,其实严格意义上而言,并不能算作货币。仅仅只是产业内部用来结算的一种凭据,尚不具备普世的流通性,而不能流通,便丧失了货币的最大属性。但即便是如此,最起码在商盟等这一圈产业中,因为有了这种结算凭据的存在,便节省了大量的管理成本。
言道这些票据的发行,沈哲子也是有苦往肚子里咽。在防伪、储存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技术改进,虽然成品是达到了要求,但是造价却始终压不下来。金钞还倒罢了,像南苑兑票这种主要针对权贵人家的票据,在做工用料上都是尽善尽美,抛开购买力不谈,本身便是价值不菲的精美工艺品。
南苑的欣欣向荣,不免让沈哲子庆幸早在运作南苑之初,他便用手段将南苑所在的地产转移出了公主府。倒不是他要与公主强分内外,而是少府本身对公主府产业有一定的管辖权,沈哲子自然不能容许旁人在自家产业上指手画脚,防患于未然,如今看来是没错的。
毕竟南苑就在都中,少府眼皮子底下,还不像吴兴乡中那些渡埭产业鞭长不及。财帛动人心,眼见南苑兴旺,少府那些官吏们不可能不眼热,可是现在他们却没有插手的理由。
产业欣欣向荣之外,另有一个制约发展的问题就是人才难求。如今不只刁远、任球等公主府掾属各自分管一大摊子事务,其他属员也都没有闲职。就连公主的侍女云脂,还有沈哲子的侍女瓜儿这些亲厚之人,如今也都在南苑负责接待各家权贵女眷。
对于人才,沈哲子的要求始终是宁缺毋滥,宁可稍微放缓一下发展速度,也绝不勉强任人以致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像沈沛之这个沈哲子倾力培养的名士族叔,向来没有什么任事才能,沈哲子也始终将之丢在沈园跟那些名士厮混,并不委派任事。
而家中其他一些才能不堪之辈,沈哲子也是宁可花钱圈养在家里,由得他们醉生梦死,也不放出去给自己添麻烦。
总体来说,如今沈家各项产业的管理构架还是很清明的。一方面是监督得力,一方面眼下远远未到发展的一个极限,但凡任事者都深知此节,为了一个更宏大壮阔的愿景,他们宁愿放弃眼下唾手可得的小利。
人才的缺口,沈哲子除了在自家内部打造一个人才培养梯队之外,眼下最主要的还是从外部延揽。虽然他如今还没有任事,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征辟掾属或是收取门生,但每天前来投献者也不在少数。毕竟相对于人才难得而言,苦于没有进身之阶对苦困之人来说所害尤深。
午后时分,沈家门生送来几大箱的拜访名帖或是投献书,沈哲子指着那几个箱子笑着对任球等人说道:“见证我家祸福存亡的危急时刻又要到来了。”
刁远和任球等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皆是会心一笑。且不说如今南苑在都中一时无两的声势,单单沈园已成都中名列前茅沽名养望的名利场,因而每天都会有大量拜访求见者或是想要人前邀幸,或是想要投献入门。
而为了在众多求见者中脱颖而出,想要获得更多关注,便不乏人故作惊人之语以耸视听。沈哲子戏谑所言,正是针对这种现象。
只是在微笑的同时,任球和刁远他们心中也不乏庆幸。凭他们各自的家世背景,若非早先有幸先人一步投靠入府,眼下定然也会在门外那些费尽心机想要得用者当中,断无眼前的这种从容悠然。
嘴上虽然在戏谑笑言,沈哲子还是让人将箱子搬到身前来,邀请室中几人一起上前来看一看这些求见者中究竟有无贤良之才。而他首先拿到手中的一件呈献之物则是一个彩缎包裹、装点花哨的竹木盒子。
若是不知这盒子来历,突然拿到手里,沈哲子还要以为是什么仰慕自己风采的情窦初开少女壮着胆子送来府中的传情之物。
想到此节,沈哲子便不免有些丧气。他自问自己的仪容风度也不算差,哪怕与美颜世家的江夏公卫崇站在一起也是各有千秋,不落下风,也能当得起“美姿容”这种评语。但是在都中居住经年,出出入入也算频繁,却向来没有遇到掷果盈车之类的疯狂追捧待遇。
苦思良久,沈哲子觉得或是因为都中物价被炒得太高、人们舍不得抛扔时令鲜果,或是因为家有悍妻都中闻名,让那些爱好美颜的老幼妇人们都望而生畏。总之,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就是了。
注意力再转回手中这个锦盒,这盒子虽然外表精美,香气怡人,但附在上面的话却让人侧目:“不闻正始雅音,其与披毛挂鳞何属?沈郎清丽人,岂可长流于禽畜之类?”
这群名利之囚言辞真是越来越放诞,真当自己没脾气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撕下那纸条随手丢在了一边,然后便打开锦盒,要见识一下能让禽兽化人的正始雅音究竟是什么东西。
锦盒中乃是一卷色泽古旧的书轴,展开一览之后,沈哲子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这所谓的正始雅音不过是一些燕乐古谱而已,时下所谓燕乐便是房中乐,还不同于后世唐宋所谓的先王之乐,虽然也属于雅乐的一部分,但却是闱中妇人奏来助兴之音,颇多旖旎婉转,哪里是什么将禽兽教化成人,分明是将人煽动成为禽兽!
关于燕乐,沈哲子研究不多,览过一遍后,便随手将之递给任球。任球涉猎极多,接过这燕乐旧谱后眸子便是一亮,两手轻挥拟作弹奏状,片刻后才笑语道:“此曲仍异于正始之乐,或为先汉所传,大概这位进献者也是不辨其中微差,偶然得之,时人确是少有弹此音。”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摆摆手交由任球去处理,不必再向自己请示,转而又去翻看其余。
可是在看了十几份投献之物后,沈哲子不免有些失望。这些投献之物或为乐谱书帖,或为诗赋之作,也有不少雅趣古物,但真正能够具有实用性的却一件也没有。由此一节,沈哲子便能感受到如今都中越来越趋于玄虚的世风气氛。
沈哲子深知,此一类风气除了肇始传承于中朝之外,也实在与时下的环境有关。无论是国运家运,或得一时安静,但其实却是始终隐患重重,让人颇有尘世艰辛、人力有穷之感,不知该由何处着手去扭转处境局面。
错综复杂的局势让人无从下手,继而便生自暴自弃,这一类现象古今皆同,世上向来最缺百折不挠,越挫越勇之人。
沈哲子也深知,他如今在都中虽然也算颇具影响力,但若说能够硬撼风潮,彻底扭转世风,则仍是力有未逮。只是这些投献者皆同此类,便更让沈哲子生出良才难得之感。他眼下并无正当名义去大肆招揽人才,只能通过这种权宜之计大浪淘沙一般的筛选,也确实收效甚微。
虽然有穿越前的记忆可供参考去招揽历史证明过的人才,但那些人要么出身高门,要么尚未完全成长起来,却非眼下能够御使。
譬如谢家那个谢奕,史上接替堂兄出任豫州刺史,让他家方伯之位更加稳固,能力应该也是有的。但前不久沈哲子借来帮忙打理一下南苑事务,做事却是一塌糊涂,没有条理,于是沈哲子又打发去庾条那里做个跟班继续磨练。
其实这些高门子弟绝大多数能建立功勋,其本身的才能固然不容抹杀,但绝大多数其实也不过中人之姿,若不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背景,有诸多裙带关系可以依靠,若换一个历史背景士庶同流相竞,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泯然众人,竞争力实在太差,能力方面并不具备无可取代的特质。
心中一边感慨着,沈哲子又一边耐着性子翻看了几份,仍是一无所获后便渐渐没了耐心,正待要将这些事情交给任球等人去处理,突然任球手捧一个木盒惊语道:“郎主请观此文,其中所载囊括诸多,实非我等能够目量。”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奇,接过那木盒来先看一眼门生记载的送信者留言,见上面写着“若不观此,遗憾半生”,虽然也透出一股自傲气息,但较之旁人那些动辄便威胁沈家家业无存的留言却是平和得多。
待将盒中文章取出刚看一个开头,沈哲子眉梢便禁不住蓦地一扬。且不说这文章所论述内容,单单用词便是朴实严谨,并无太多浮华虚词堆砌,迥异时下那种艳丽空洞文风。这让沈哲子心中不乏期待,坐在席位上认真翻阅起来,越看下去,眉目之间惊异之色便越浓。
这篇文章前半部分描述了一个地处关中的坞壁经营状况,其中关于时下关中风物描写详实细致,哪怕沈哲子这种从来不曾踏足关中的人读来,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一种乱世板荡复杂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但这些风物描写还在其次,最让沈哲子感到诧异的是,文章中重点论述坞壁中存在的一种名为功筹的计量之物。这功筹便类似于坞壁这个小型社会中流通的货币,文章作者将之引用与南苑兑票进行类比,其中许多观点都让沈哲子有耳目一新之感,关于功筹和兑票的认知见解颇为深刻,已经颇具后世的许多金融理念。
沈哲子从不会因自己脑海中那些后世知识观念而小觑古人,尤其是在制度构架方面。其实所谓的制度构架,不过是人与人交流的常态,以及资源管理调配的一种方式而已。
或许古今有异,但原因不在于古人的短视,而是文化背景不同、生存环境不同和物质基础不同,脱离了这些去谈论制度的优越性,只不过是越辩越混沌,缘水捞月,劳神费心难有一得。
而在金融和市场管理方面,古人的认知也就未必逊于后世。比如管仲治齐,无论在什么年代而言,都是政府刺激经济、管理市场的典范!后世许多打磨多年、引以为傲的观点和方法,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先民早已经认识到并且熟练应用起来。
沈哲子手中这一篇文章就是如此,对于货币替代品的票据认知非常让人惊艳,或许其中许多观点尚存在一些模糊,但也有许多地方都非常高明,甚至较之沈哲子援引后世理念粗暴应用更能契合时下的情况。
将这文章通览一遍后,沈哲子又返回头去将其中一些章节反复阅读咂摸深意。
除了关于兑票的论述外,这篇文章中关于时下南北形势的认知也颇让沈哲子感到有趣,尤其针对于北地经营的方略,更是沈哲子早先不曾听闻的论点,虽然其中有些观点不乏脱离实际的激情之语,但更多的则是让沈哲子有不明觉厉之感。毕竟针对北地形势,沈哲子也只是多从旁人转述得知,并没有一个身临其境的真实认知。
阅读良久之后,沈哲子才将这文章放下,抬头问道:“此人名帖可在?”
任球见沈哲子罕有的专注阅读,便知其对此文著者高看一眼,闻言后便将名帖呈上去。
“京兆杜赫?”
沈哲子手持这名帖略一沉吟,旋即便笑起来,益发感受到北地高门较之南渡人家的不同。他家中那位崔珲崔先生也是长于庶务经营,而这京兆杜赫任事之能沈哲子尚不知,但观其行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其中片言只语的虚词都少,可见也是一个立身实际之人。
若强攀扯一下,沈家倒于京兆杜氏也算有渊源,沈哲子老爹沈充被时人称以江东武库,所类比的便是京兆杜家的杜预杜武库。
手持那份名帖,沈哲子吩咐道:“安排人去调查一下这个京兆杜赫相关种种,越详细越好,明日午前送来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