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的儿子温放之年纪并不大,岁数和沈哲子堂弟沈云相当,遗传了其父的秉性,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进入公主府之后便左右打量,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模样,在这残冬料峭天气里,手里还握着一柄象牙折扇,强扮成人模样,反倒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憨态。
沈哲子得到家人通报,由后院转出时,便看到这少年箕坐于阶石上,正与园丁兴致盎然讨论庭下一株玉梅花期与美态,便笑着走上前:“弘祖若钟爱此物,稍后着人往你家送去一株。”
温放之字弘祖,世家子弟取字通常都比较早,这是为了交际起来方便,除非特别亲厚的关系才会以乳名小字称呼。
听到声音后,温放之忙不迭站起来,脸上流露出几分羞赧,拱手道:“小子率性无礼,让驸马见笑了。”
行礼之后,他又摆手道:“方才尊府家人有言,此花秋冬蓄力,早春盛放才是最美姿态。眼下移株亏损元气太多,未必能够成活,不能因我一私之好害此良株。”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摇头道:“世间可怜者,岂独草木。娇花解语慰情,那是因为落在眼里才有了几分颜色。由物及人,要张目观世,览遍疾苦,才知人世可怜,要常怀悲悯。”
温放之听到这话,神态显出一丝疑惑,沉吟片刻后才尴尬道:“驸马所言玄深,小子一时难解。”
“一时闲言罢了,不明白也不要紧。”
这小家伙儿并没有太多世家子弟的倨傲,沈哲子也有心带在身边引导一下,让人先将之带去客房里等候片刻,他回房去换了一身行装,备下一些礼货,然后才邀其一同起行。
刚刚过去的乱事里,乌衣巷这里贵人云集,各家也遭到了一些乱兵洗劫和不同程度的破坏。不过相较于被反复蹂躏、巷战无数的长干里等地,这附近建筑尚能保持一些完整。
但其中也有一些过于醒目的建筑被破坏严重,比如琅琊王氏府门前那雄伟气派的仪楼恒门,被拆除的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大石墩子,至今也没有修复。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底层小民虽然多是逆来顺受,但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执政门户也是不乏怨恨。一旦秩序不在失去了制约管束,这些深藏在心底的不满情绪就会发泄出来,造成极大的破坏。
牛车平稳的行过长街,各家面对大街的正门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有的虽然已经修复,但却透出一点不和谐。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而给人心理造成的不同影响即便眼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爆发时机。
沈哲子坐在牛车上望着熟悉中又有几分陌生的街道,不免沉思起来。
温放之坐在车厢另一端,神态有几分局促。要知道眼前这位驸马虽然是同辈中人,但却是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所创建的功业并不逊于老一辈的名流。
所以,温放之心内对沈哲子是既有敬畏,又不乏好奇,频频目视过去,过半晌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驸马长坐不语,是在心念苍生?”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苍生是什么?你我就是苍生,做好眼前事,便能俯仰无愧。长坐不出,就算心转千念,也不能为一人加餐。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言者奸猾,信者愚钝。尊府大君温公,闲则雅趣盎然,任则定邦安民,这是第一流的贤达。常人能效一端,已经殊为难得。”
温放之听到这话,稚气尚浓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羞赧,他只是常听人以此问答,便学来想要打开话题。却没想到驸马回答与他预想中有些不同,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谈下去。
“其实、其实我在家中多听驸马彪炳事功,也想自己能成昭武一卒,建功江左!”
沉默半晌,温放之才又说道,脸上隐有潮红,似是心情有些激动。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察觉到温放之居然还是自己的小迷弟,他抬起手来拍拍对方肩膀笑道:“少年心迹,壮烈为先,长盈不亏,才能功成大器。往年我也只是浮游坊间一孺子,海内有事,壮武当先,一举成名,天下皆知。当中滋味,胜于泛泛玄谈良多。那些畏缩不敢当者,即便是讲给他们听,也难体会。”
温放之听到这里,眸子便闪亮起来,连连点头表示附和:“家父也常说,驸马才情超出于众,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分席司空!我、小子归都便想拜见驸马,只是唯恐唐突……”
沈哲子倒不知私底下温峤竟然将自己前程比拟刘琨,这对温峤而言应该已是极高评价。要知道刘琨不只是温峤的主公和长辈,更是其人生导师之类的人物。
此公让儿子接触自己,沈哲子大概也能了解深意。人有旦夕祸福,此公身患重疾侥幸不死,大概有所感触,想要给儿子结交一些世好,这也是人之常情。
说起来,温峤过江之后能够立足,除了刘琨的关系和本身的才情之外,其实也跟与琅琊王氏结亲有关。温峤的第二任夫人乃是王衍的侄女,这么算起来,温放之其实还是琅琊王氏的外甥。
但是由于渡江后王衍这一支渐渐影响不再,加上彼此政见不合,两家已经渐行渐远。日后温家势弱,温放之也没得到琅琊王氏的助力,远去交州,最终死在任上。
且不说眼下还有需要仰仗温峤之处,单单从内心而言,沈哲子对温峤就不乏敬重。抛开能力不提,单单温峤此人顾念旧情,这一点就迥异于那些人情凉薄的人家。
譬如眼前的温放之,早早便已经订亲,对方乃是太原庞氏。这个庞氏并不是什么显赫旧姓人家,只是因为彼此乡中有旧而已。
时下大族门第之婚风行,用以巩固势位。像温峤这种势位已经极高,家族人丁却不旺的人家,每一桩子女婚事都极为重要,值得精挑细选。可是仅仅只是因为原本的乡谊,他就给长子定下一桩并不算是显赫的婚事。这一份情怀,已经胜过大多数时人。
沈哲子本身不是什么道德高洁之人,也不惯用道德去非议贬斥别人,但对于品性高洁之人,仍是不乏好感。更何况这温放之还是自己的小迷弟,眉目之间都透出一股崇拜意味,他倒也不介意提携温放之这个小兄弟一下。
“往常我也多受温公教诲,彼此已是世好。弘祖你何须见外,以后若是有空,不妨时常过府走动。”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温放之已经是笑逐颜开,啪一声展开折扇扇了起来。这时候沈哲子才发现这小子打扮有些不合时宜,初春之际只穿夏秋时服,再仔细一看,正是早年间自己在都中惯常的打扮,不免哑然失笑。
一路上,温放之都在兴致盎然打听京畿一战的许多细节,听到惊心动魄之处,眉梢已是飞扬。不知不觉,目的地便到达了。
虞胤身为国舅,在都中产业也不少,今日沈哲子他们到访这座庄园,隔壁便是原本属于南顿王的园墅。不过前段时间论功,园墅已经赐给了沈哲子,只是沈哲子一直无暇前来。
年前历阳军自青溪攻破建康城,后来又忙着在都中作乱,因而青溪附近许多庄园反而侥幸得以保存下来。或许也有些许兵灾破坏,只是眼下已经看不出来。
虞胤这座庄园面积并不算大,但隐在曲水之间,环境倒是优雅,门前苗圃梅花盛放,颇有几分雅致味道。
沈哲子他们到来时,庄园门户已经大开,左近颇多车驾停驻在此,可见宾客不少。其实虞胤早在几日前就应该离都赴任,只是因为送行者多,连日开宴,便一直拖延下来。
这在时下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许多官员奉命出都上任,晚上几个月乃至大半年之久的都有。
下了牛车之后,沈哲子便见庄园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先一步赶来此处的家令任球便站在人群中,显然这些人都是来迎接他。
待见沈哲子下车,庄园门口那些人也都阔步迎了上来,当先一个身披裘衣的中年人便是即将赴任琅琊郡的虞胤。
沈哲子见状,便上前一步,远远便拱手道:“晚辈送行来迟,何敢劳驾使君亲迎!”
虞胤笑得颌下胡须微颤,上前握住沈哲子两臂,热情道:“离都之际能得见宗中佳戚,与我也是意外之喜。早知驸马近来重任系身,没有具帖叨扰,驸马可不要怪我失礼啊!”
沈哲子笑答几句,又为虞胤介绍了温放之这个小朋友,再与迎出的众人寒暄一番,一行人才又返回庄园。
这过程中,虞胤一直拉着沈哲子手臂,状态极为亲近,若换个不知情者,还以为两家会有多亲厚的关系。但其实不过泛泛之交而已,如果不是温峤先前提起,沈哲子压根都不知道虞胤的动向。
彼此虽然都是国戚,但也有一个保鲜的问题,沈哲子乃是当今皇帝姊夫,长公主之夫,又深得皇太后信重。而虞胤虽然是元帝的小舅子,但皇帝都已经换了两茬,其家济阳虞氏也非清望旧姓,能得显用全靠帝宠。所以对于沈哲子这个当红的亲戚,自然就热情几分。
大概是见多了都南残破景象,一俟行入虞家这布局、格调都无甚出奇的庄园,沈哲子竟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时下春寒料峭,其实园中也没有什么可观景色,几座楼宇假山分布在一汪清泉周围,当中以竹廊连接,唯一可算醒目的便是园中遍植毛竹,泛着几分灰蒙蒙的绿意。
看得出,沈哲子的到来确是让虞胤感到欣喜,一边拉着沈哲子的手,一边不断介绍竹廊里那些探出头来的宾客。沈哲子归都一来便甚少参加集会,偏偏名气较之早年翻了数倍,加上所作所为都牵动人心。他能前来为虞胤送行,也确实让虞胤感到惊喜和虚荣。
一行人谈笑着行入暖阁,虞胤拉着沈哲子坐在他隔席,不乏谦虚道:“我这座小园,是难得驸马雅趣。尊府沈园、南苑,俱为都中园墅翘楚。只是时局不靖,南苑不免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笑语道:“游园居所,不过怡情之处。时局动荡,此心又哪得安处?若使海晏河清,蓬户亦足慰我。身外之物,聚散都是随意,不必介怀。”
“驸马妙答,胸襟开阔,豁达率性,真是常人难及啊!”
沈哲子话音刚落,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席中已经有一个年轻人拍掌赞叹起来,语调略显夸张,很是引人瞩目。
沈哲子循声望去,觉得这年轻人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年轻人倒也识趣,一俟察觉沈哲子望过来,已经从席中站起遥遥拱手道:“彭城曹立,南来客居京府,早年有幸拜望驸马。别来经年,驸马已是名满江东,某却不得寸进,实在羞愧。”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隐隐记起来,拍掌笑道:“我记得你,令尊可是郗公帐下曹参军?保境安民,晏然有度,是一位良臣。”
说出这话后,沈哲子便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再见虞胤眸中已经隐隐泛起寒芒,不免有些奇怪。
沈哲子又怎么会知道,他自己无意间一句话,道出这个曹立乃是广陵流民帅出身,而这与先前众人所知的隐有相悖。
任球侍立在沈哲子身后,俯身低语几句道破玄机,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勾起一丝古怪笑容。此一类冒充士族的事情,时下倒也不罕见。他对士族的身份又没有那种近乎贞操观一样强烈的捍卫情怀,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那曹立只想着出头,倒没想到沈哲子真是博闻强识,居然能记得他。荣幸之余,更多的还是尴尬,他已经在虞家庄园里混了几天,园中人都知他乃是前魏曹爽后人,若不能把这个谎圆过去,那他以后也不要在士族圈子里混了。
深思良久之后,曹立才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长叹说道:“神州板荡,骨肉疏离。若非年前与叔虎公子座谈,尚不知族祖奕公已经故去。未能奉亲病榻之前,实在有憾。今次入都拜望故交,也是存念多谢旧日照拂之恩。”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梢不禁一扬,他能想得起这个曹立的来历,那是因为曹家在江北一众流民帅中势力也不弱,而且还是跟徐茂一批加入隐爵的老人。今次见面,倒是没想到这曹家已经谋取到一个曹魏宗室的出身,而且居然还是王彪之作保。
“原来如此,北地糜烂,离散人家众多,这倒也并不出奇。”
沈哲子也不知这曹家经历怎样曲折、付出多少代价才勾搭上琅琊王氏,但这本来就是一桩闲事,倒也没必要拆穿对方。他既不是曹家后人,也不是曹家先人,有人上赶着给别人家祖宗上坟,倒也不必说破。
眼见应付过去,那曹立也是心有余悸,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他家这身份获得太短,根本经不起推敲,而沈哲子时下名望远远重过王彪之,若是被质疑几句,那他家之前苦功都要浪费。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视线在席中一扫,发现列席者大多是青徐人家年轻子弟,真正的名流并不算多。
这倒也正常,元帝封爵琅琊王时,本就是宗室远支末流,能够求娶到的人家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清望旧姓。
济阳虞氏中朝并无显名,而虞胤本身也不是什么通玄达儒的名士,之所以贤重起来还是先帝在位时有所扶植,只是不久便被庾亮转手扫出台城,近期才又归都。既没有清誉,又不具势位,往来者自然没有什么名流。
只是视线落到另一席中的羊贲时,沈哲子心中便有所起疑。这羊贲虽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脸色却有些不好看,隐隐泛白,倒与那个曹立紧张的模样有几分仿佛。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视线在两人脸上快速移动一番,继而心念一转,指着那个将要坐下的曹立说道:“今日偶见曹郎,倒让我有所感触。奕公在世时与我家也有所往来,早先不知隐情,故人之后竟然见而不识,倒是冷落了旧情。曹郎既然来都,改日一定要到我家一叙。”
说着,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任球下堂去送给那曹立一张名帖。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又被招呼一声,那曹立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里,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好消息!他来都中厮混,就是为了要趁热打铁在各家之间混个脸熟,只是一直没能触及到高层,现在居然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已是喜出望外!
大惊大喜太过猝然,那曹立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待到任球将名帖递上来,过片刻才忙不迭两手接过来,连连对沈哲子拱手道:“一定一定,来日一定前去拜望驸马!”
这态度过分热切,让席中众人隐隐都有些不自在,时人讲究风度,哪怕拍马屁也要讲究云淡风轻。诚然沈哲子如今确是名重,众人都不乏礼待,但这曹立如此夸张逢迎,还是让人隐感不齿。
尤其是此间主人虞胤,眼见这一番对答颇有喧宾夺主之势,他自然不敢怨望沈哲子,只是冷声道:“战乱之际,南北离众颇多,或有错识,也是寻常。驸马你善待故交,愿举贤良,这一点都中都知。只是也要防备曲进之人,毕竟人心不古啊!”
这一番话,已经不啻于直指这个曹立家世有古怪,原本已经有所缓和的气氛,又因此语而变得尴尬起来。
那曹立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脸庞已经隐有扭曲,恨不得活吞了虞胤!他在园中这几日,单单送给这个老小子财货便达十数万巨,自己冒认的又不是虞家祖宗,这老小子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实在可恨!
心中虽然怒极,他却不敢直接面忤虞胤,只是两眼盯着沈哲子,唯恐对方相信了虞胤的话而收回名帖。待见沈哲子面露沉吟之色,他心跳更是急如擂鼓,频频目视对面席上的羊贲,希望对方能够解围。
羊贲本来不打算出头,可是眼见曹立动作越来越大,渐渐将旁人视线引向自己,也只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说道:“这一件事,使君倒也不必过疑。当日叔虎与曹兄共论乡谊时,晚辈也在场中。”
眼见羊贲主动跳出来,对于这当中的内情,沈哲子也就猜个大概,便在席中笑道:“使君仁厚长者,所虑世风日下,确是时弊。我家世居吴中,江北旧姓所知不多。不过,既然士勇有言,又是叔虎兄所论故交,那也没什么可怀疑。这二位俱是高门贤良,言出如矢,一语中的,我自然信得过他们。”
说完后,他又举起酒杯,对羊贲遥遥示意,继而一饮而尽。
羊贲也举杯回应,只是酒水入喉,尽是苦涩。他一时生出私念,帮这曹立谋求出身,顺便将王彪之拉下水,原本循序渐进倒也顺利,没想到突然插进一个与早已死去多年的曹奕有交情的沈家。
这一次,可是主动将把柄塞入对方手里,若被窥出破绽,那么无论是他还是卧床养伤的王彪之,可都是洗不清了!
沈哲子倒不管羊贲感想如何,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寻常小插曲而已。不过在见到羊贲之后,他倒想起来自己先前一个念头,那就是煽动羊贲的叔叔羊聃去争取豫章太守。
略一转念,沈哲子又唤来任球低语吩咐几句。任球本来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入了公主府后人脉更是激增,拐个弯去安排这件事再简单不过。
羊家近来因为羊曼之死可是过了滚油的大虾一般红得亮眼,羊贲敢插手这种注定麻烦不断的为人冒籍之事,可想而知本来就颇为跋扈的羊聃必然也是膨胀得难受。沈哲子为其挑选一个奋斗目标,就不信这个羊聃能忍得住!
接下来倒也无事,沈哲子跟虞胤本就没什么交情,今次来捧场也是给了十足的面子。虞胤能够出任琅琊郡,也不知背后走了什么门路,沈哲子对此也不感兴趣,只要不摆明车马跟自己对着干,他也懒得理会太多闲事。
总得来说,虞胤的态度还是让沈哲子比较满意的。只要没有什么尖锐的立场冲突,那也不必四处冷眼树敌。况且,虞胤出任琅琊郡,来日沈哲子可能还会有事要请他帮忙。因而,这一场聚会也是宾主尽欢。
元月晦日这一天,沉寂许久的沈园摘星楼再次开放,驸马都尉沈哲子将要在摘星楼宴客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都中。
随着得到消息的早晚,都中各家陆续赶来,很快沈园门前便停满了车驾。只是这庄园门前早已经有数百名宿卫兵丁把守,并不放人入内。
“这一位乃是广陵戴仆射府内公子,素来都是驸马座上宾客,你们这些军卒怎敢阻路?还不快快通传!”
庄园大门正前方,一个先到的人家豪奴手中持着一份名帖,趾高气昂上前对守门的宿卫喝道。
那些宿卫阵列严明,只是站在原地,并不上前答话,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这让那豪奴有些羞恼,口中又叫嚣一遍仍是不得回应,一时气急上前便要推搡。可是他刚刚前冲两步,原本雕像一般的宿卫们蓦地抽出兵器,明晃晃的刀刃直指前方,顿时便将那豪奴震慑在当场!
“回来!”
牛车上一名年轻人缓缓行下,喝退自家那名进退两难的奴仆,众目睽睽下被拒之门外,年轻人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往前迈了几步站在庄园门前,视线越过一众兵丁落在门后,凝声道:“广陵戴明择,具礼来见驸马,却不知门高难入,原来是我自己唐突。”
周遭人听到这话,神色都是微微一变,继而便与相熟者低声议论起来。
广陵戴渊、戴邈两兄弟,俱为时之名士,先后出任尚书仆射,而这年轻人便是戴邈幼子戴慎戴明择,也是都中一位颇负名气的高门贵子,居然都被拒之门外!
一时间,这些来访者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绝大多数家世较之戴慎都有不如,心中不免羞愤、失落掺杂,同时又有几分好奇,想要打听一下驸马要在园中宴请何人,商谈何事。
那个戴明择道出家世又过了一会儿,园中才有了反应,一名中年人在庄园内疾步行出,正是长公主府家令任球。
因为这个职事的关系,任球在都中的人面和知名度甚至比驸马沈哲子还要高一些。他一出现在门后,顿时便将周遭目光都吸引过去。
“某先时正于我家郎主身畔听用待客,不知郎君驾临,实在失礼,还请郎君见谅。”
任球出门后便径直行向站在门前的戴慎,拱手为礼道。
眼见自己已经报出名号,对方仍不亲迎,只是派一个家臣接待,戴慎心情不免更恶劣几分。若是换了另一家门庭,他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
可是眼下,心中即便有不满,他也只能按捺住,颔首回礼,沉声道:“我本就不请自来,任先生也不必多礼。只是久不见驸马,闻听驸马归都,匆匆而来,倒是不知府上有客。”
话讲到这一步,有请无请都好,将人迎进门去,也算是全了礼数。然而任球接下来却是歉然一笑:“郎君能够体谅,那是最好。稍后在下定会禀告我家郎主,来日备下家宴,再请郎君过府一叙,以致歉意。”
听到这话,围观者议论声更是大作。而那戴慎脸色也陡然阴沉下来,诚然驸马宾客盈门,难道他就成日无所事事,眼巴巴等着别人再邀请?他已经道出名号,甚至不乏忍让,虽然对方话说的好听,但说到底还不是要将他拒之门外!
戴慎脸色阴郁,还在思忖该如何讥讽对方门高难入,后方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待到转头循声望去,却看到一驾精美华车在数名班剑簇拥下行驶过来。
“是东海王……”
看到这颇具辨识度的车驾,已经有人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不敢阻道,纷纷让家人将车驾挪开,自己也避到了道路两旁。
很快,那车驾便畅通无阻的行到了庄园门前,身穿素白时服的东海王在两名侍女搀扶下下了车,他视线扫过场中,然后落在了任球身上,笑语道:“沈园开门,维周宴客,我道自己已经是先得消息,没想到仍是晚来。”
戴慎尽管心情不甚美妙,但也不敢在东海王面前倨傲,上前一步施礼道:“小民戴明择,参见大王。”
任球也上前见礼,东海王微笑着点点头,指着戴慎说道:“常听仆射自夸小郎清俊,倒是一直无暇得见,不想今日在维周家门前遇到,令尊倒是没有虚言,确是一个出色郎君。既然这样,那就同往吧。”
戴慎听到这话,视线瞥一眼旁边的任球,语气便有几分怨忿:“多谢大王夸奖,小民却是受之有愧。区区愚钝之才,不堪登堂入室,无幸伴于大王。”
听到年轻人这怨气浓重的话,东海王不禁微微一愣,继而望向任球问道:“怎么回事?”
任球尴尬一笑,低头道:“我家郎主近来忙于任事,今日也是拨冗与一众同僚一聚,倒不知都中故交来访,应答有些疏忽……”
东海王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才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也知维周近来劳累,得知他归园后才赶来想要一聚。唉,似我这等闲人,空闲时间是最多,倒也不必定在今日。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叨扰。”
说着,东海王已经转过身来,视线再望向戴慎时,语气便加重几分:“所谓客从主便,那也是与人交际的常理。驸马于都中最是好客,素来都与贤愚无关。只是如今既然已经任事,多少都有不便。因人旧名谤议当下,那可不是为客之道!”
这话已经说的比较严重,戴慎额头上不禁涌出冷汗,心知若被传扬出去,日后只怕没人再敢请自己登门为客,他忙不迭躬身道:“大王教诲,小民铭记不忘……”
再抬起头来时,东海王早已经登上了车原路返回,不再予他回应。耳边听到周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戴慎心中不禁更苦,视线转向任球低语道:“任兄……”
任球心内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拉着戴慎的手笑语道:“郎君与我虽是情契,向来戏言惯了。今日不能款待郎君,实在有憾。即便郎君有忿言,那我也只能汗颜受之啊!来日愿做先驱,共醉秦淮河上。”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哈哈一笑,而戴慎也不敢再多嘴,只是对任球施上一礼,转身登上了车。
庄园门口这一幕,早已经落在摘星楼三楼上众人眼中。各人具体在说什么,他们倒是听不清楚,只是看到东海王在门前停留片刻后又转身离开,没能进门来,给众人心内都带来不小的震撼。
此时在这楼上的十几人,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吴中商盟的人家,今日汇聚在此,那是沈哲子出面邀请他们来共议修筑宫苑事宜。
这些人多为吴兴乡人,倒是深知沈家势大,只是势大到何种程度,却是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待看到这一幕后,惊诧之余,心情也变得火热起来。
“素知驸马名重当下,今日所见,门户一开,客如云集!日后江东,谁人再敢言吴中无人!”
席中一名中年人抚掌大笑道,此人名为吕宠,乃是吴兴郡原乡人,素来都与沈家亲善,也是原乡吕氏在商盟的代表人。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都酣畅大笑起来。吴兴素来绝少清望人家,他们这些乡人尽管家资殷厚,但一旦离开乡土,多少都要受人冷眼。今日他们高坐楼中,却见都中那些所谓名流人家却被阻在门外,际遇之转换所带来的愉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可堪长久回味。
不过言笑之后,另一名老人乌程丘澄皱眉道:“我等俱为乡人,凡事都可择日商议。今日驸马贵客盈门,我们也实在不宜叨扰,还是请驸马……”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归席:“乡人到家,本来就应该厚待。况且我们今日商谈之事,那都是国事攸关。那些无谓闲人,大把闲散时光,见或不见都无所谓。诸位请坐,我们继续先前的商讨。”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也都纷纷安坐下来,只是一想到先前之事,又不免眉飞色舞。经由这一件事,那些所谓名流在他们心目中那一层神秘色彩已是荡然无存。
原来那些眼高于顶的清望名流也和他们无甚区别,一旦去拜访名望更高的门第,照样要被拒之门外。
待到众人情绪有所平复,沈哲子才摊开一份图卷,继续说道:“昨日太常并将作已经拟定宫苑修筑具体工程,稍后我会着人送至诸位手上,工量已经被分成十余份,轻重缓急,诸位量力而选。这一点,稍后庾仓部会与你们详谈。”
翻修宫苑是营建新都的开门工程,沈哲子当然要交给最亲厚的乡党。朝廷虽然没有钱,但是有人、有地、有政策。至于合作的模式,就是由吴中人家出钱,在朝廷规定的地方建筑工坊,然后租佣都中难民做工,为工程提供物料。
在这个过程中,难民的抽佣、原料的供给、加上工坊的税钱,都能给朝廷带来收入。然后朝廷再用这一部分收入,去支付物料货款。
对于吴中人家而言,他们要提供充足的钱粮成本,而物料以市价卖给朝廷,从中赚取利润。
当然,这一部分互动的财货很难达到平衡,朝廷的那一部分收入并不足以完全抵偿料款。所以除了直接支付钱款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选择。
“诸位出资营建宫苑,也算于国有功。料钱之外,尚有许多其他便利。第一点,以工期长短记功,功大者可优先雇佣都中匠户为佣,佣期一年为限,可耗功续期。”
这些难民之中,匠户本来就极多,以往朝廷尽管编籍管理,但其实限于中枢财力的长期入不敷出,很难完全将匠户们利用起来。沈哲子现在既然有权力,便索性将这些匠户分拆,拿出来作为报酬之一。
这些匠户们大多世传的工艺,技术水平要远超南人,如果能够大批量雇佣,可想而知产能和利润会有多大。尤其对于商盟中这些人家而言,他们向来愁苦货品不足,急需扩大生产。
听到这一点之后,席中众人早已经瞪大了眼,纷纷将视线望向如今担任仓部郎管束匠户的庾条,眼神都变得火热起来。作为商盟最早一批得利者,他们并不缺钱,缺的是投资渠道,过往庄园经营回报周期太长,根本满足不了整个商盟时常开拓的速度。
“其次便是地,仍然是以酬记功,以事功兑地,可在两都之间随意选择无主之地,上限十顷。”
时下的商贸交易,运费在成本之中占据了极大的比例。类似盐米这一类的大宗交易品,运费甚至要远远超过货品本钱数倍。如果能够在就近市场的位置占据一个产地,那简直就是坐地生钱的买卖!
江东最大的市场在哪里?京口和建康,这两个地方人口密度最大,市场潜力也最大!
沈家之所以能主导商盟,除了本身雄厚的乡资和越来越高的势位之外,就是在京口市场开拓最初,便在京口周边占据了大量的土地。只要将这些土地潜力都挖掘出来,同样的货品直接供向市场,单单这当中生出的运费成本,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诚然江东至今都是地广人稀,但是真正靠近市场、有巨大潜力的土地毕竟是少数。虽然早先建康周边封赏出大批的土地,但是如果不限于耕种的话,许多无法开垦的山岭沟渠之类荒地作为手工作坊用地也足够用。
这些土地对于商盟内这些没有政治优势的人家而言,同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且这些手工作坊由于要面向市场,没有庄园经营那么高的封闭性和荫蔽性,便于管束,同样能给朝廷带来大量的税收。
“还有一点就是,工期之内,各家舟船车马优先通行,沿途一应传、邸、市、埭、桁、渡、津之类,优先供给。”
相对于前两个条件,这第三个就有点虚。传是驿站,邸是官署,市是集市,埭是堰埭,桁是浮桥,渡是舟船,津是渡口,涉及到货品运输的方方面面。这些建筑之类,有的是地方官府经营,有的干脆就是豪族私设,任何一个点被卡住,货品就要长久搁置在这里,以至于延误商机。
沈家在商盟里占据大量的股份,就是因为整个吴兴几乎所有私修的埭、桁、渡、津之类都是他家的。物流保证绝对畅通,也是商盟能够快速崛起的原因之一。
但是说实话,这一个许诺其实只是一个空头支票而已。假使朝廷对地方的掌控能够有这么强,中枢财政乃至于权柄也就不至于这么恶劣。
如今吴中还算是好的,换了荆州、江州之类,地方上的官府或者豪族,私修桁埭之类泛滥成灾,设卡收费,就连往建康运送的台资赋税之类都敢拦截!商贾之类,如果没有过硬的背景,简直就是寸步难行!总之就是,物流条件极度恶劣。
虽然这个许诺有点虚,但有总比没有好。有了这一个许诺,他们也算是奉诏办事,地方上即便有为难,也会有所收敛,较之早先一家舟运情况要好得多。
况且,即便没有这一个条件,单单前两条,已经让人心动不已。
等到沈哲子讲完,厅中众人都是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在低头沉吟,消化沈哲子所抛出的这些讯息。如果换了一个人说这些,他们多半要嗤之以鼻,因为条件实在是优厚的过分。类似雇佣大批匠户,或者在京畿周遭置业,这根本就是用钱都买不来的好事!
但这话是从沈哲子口中说出来,听在他们耳中,分量已经是迥然不同。且不说过往他们在商盟中获利已经极多,单单刚才亲眼所见就连宗王拜访都被拒之门外,可见如今的沈家已经达到怎样的高度!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发声道:“驸马但有所言,必是一诺千金,这一点我等乡人都是信服。不过有一点,我等供给物料可以,但是能不能不以料钱结算,全都折算成为事功?”
此言一出,众人都纷纷抬头望向沈哲子,这一点恰恰说中他们心声。钱财他们是不缺的,料钱那一点收益也不放在眼中,但如果能用钱财兑换事功再折算成这些优越条件,那对他们来说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一方面是因为中枢权柄羸弱,不可能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出尔反尔,一方面则是因为沈家势大,给他们提供了强力的政治保障。
沈哲子闻言后则摇摇头,笑语道:“实不相瞒诸位,朝廷能够开出这一个口子,我家也是争取良久。如今是因为宫苑亟待修建,条件才会优越一些,日后再有工事,不可能会有这么优厚。我也是抓住这个时机,优先推荐乡人。”
众人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丘家那个老者丘澄开口笑道:“能得这个机会,我等已经要多谢驸马运筹之劳。若再不知足,那实在说不过去。”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点头,不再强求,转而多谢沈哲子带契之情。
沈哲子见状后便又笑道:“诸位倒也不必灰心,如今京畿这个模样,来日肯定也要大举营建。诸多工事虽然不能再尽属乡人,但工事浩大,诸位也可以尽力争取啊!”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纷纷问道:“倒不知新都要用工几何?”
这一次不用沈哲子作答,庾条已经在席中笑语道:“这一点台中尚未有定论,驸马倒是有建策,来日新都营建合共三十六坊,每一坊深阔不逊一城!”
说着,庾条便将更细致的构建图纸分发给众人传阅,众人将这图纸捧在手中,仔细观阅之后再闭目想象,不免都心折于这份构想之宏大,简直就是江东之未有!原本他们还担心工事太少争抢不到,现在看来,就算他们输尽家资都不可能完成工事啊!
“这仅仅只是一构想而已,台中是否通过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来日要一一营建,也非一蹴而就之事。总之,还是做好眼下事最重要!”
沈哲子又笑着对众人说道,他之所以早早抛出一个整体的规划,就是为了给人描绘一个宏大前景。假使未来的都城会是这么大规模,那么他们先期的投资回报前景也是巨大!
京口那个庞大市场形成,一方面是北地的战乱,一方面是京口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虽然建康这里时常并不算小,但是与政治合流太密切,错综复杂之处尤甚于别处。
如果强硬的冲进来与人争抢,不止会加剧矛盾,而且内耗会极大。那么不如干脆直接把市场做大,让每一个入场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且这样一个耗日持久的工程,不止会让建康城更加活跃,更能把江东的人力物力集中于此,届时也好往江北吸引。
原本吴中的钱粮之类,要运去江北支持江北的经营,单单路途就极为遥远,现在有了营建新都这个工程,以建康作为中转站,可以节省大量的消耗。而且沈哲子的目的还不只是吸引吴中物力,像是荆江之类的豪族,也都打算次第吸引过来。
这种以政策吸引民资的手段,在后世并不罕见,哪怕在时下,其实也都有例可循。往常江东或是天灾或是人祸,朝廷中枢用度不足,往往要各方豪族捐输,或是许以官位,或是给予其在地方上荫蔽人口和土地的特权作为交换。
沈哲子不过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而已,置于一个统一的规划之下。
烂船也有三斤钉,东晋这艘破船虽然颤颤巍巍,但也不是全无价值。就像后世许多公司破产清算,债务剥离,产业分拆之类,许多效益不错的产业一旦脱离原本的构架,反而能爆发出极大的潜能。
沈哲子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是类似。如今的他,并没有掌握全局的能力和资历,但可以掌握一个方面。以营建新都这一个目标,来梳理构架起一个资源的集合渠道,继而引导这些资源往何处去投放。
北地的糜烂不是顷刻之败,是积累了百年以上隐患的一个集中爆发。而想要北伐收复故土,也绝对不是一战或者几战之功,一支强军、一个权臣,这样的组合太单薄。
旋进旋退,这样的拉锯只是让北地反复被蹂躏,元气更加损耗。要知道北伐所面对的敌人不只是如今占据中原之地的羯胡,还有后继的鲜卑几个部族。用最少的消耗干掉羯胡,这样才更有底气去面对更凶狠的敌人!
经过了在沈园这一场谈话,吴兴这些人家都加快了钱粮的调度,修建宫苑的工程也正式开始。
这一天,谢奕入府拜访,同时对沈哲子发出了邀请。看来经过反复的权衡后,谢裒也终于做出了选择。
二月早春,寒食将至,气候在回温,建康城也在复苏。
早先被安置在难民营地的那些难民仅仅只是建康人口的一部分,另有许多大量的所谓良家散布在城中。但是因为各项物资的匮乏,过去的这一个寒冬他们也只是勉强糊口,随着长干里等区域被次第拆除,这些人如今都聚集在了秦淮河两岸。
吴中运来的物资,解了都中用度匮乏的燃眉之急。如今在秦淮河两岸,到处都搭建着竹棚水排,岸边上停满了货车,上面装满了钱绢之类。一俟有货船自河道上驶来,即刻就会有大量的人一拥而上,准备哄抢交易。
斗米数百钱,斗盐千数钱,在这水道上只要有货,便不愁销路,不愁卖不上价钱。那些侥幸争抢买到货品的人家,干脆利落的财货两讫,而后便会有家丁们用牛车、用竹筏运载着再往城中去,或是自用,或是倒卖。
因为物资的奇缺,如今的建康城内市场乱到超过一里,货品便是两个价格。如此混乱的市场,必然会造成大量的小民之家破产,而那些参与囤积的人家,一来可以借此大量获利,二来还能趁乱大举隐蔽人口,可谓一举两得。
而在这件事情上,朝廷已经完全没有话语权,因为中枢财政的恶劣,对市场的话语权几乎为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手握资本的人家兴风作浪。
沈哲子骑在马上,沿着秦淮河缓缓前行,与他并行的是庾曼之和沈云,再后面则是兴男公主乘坐的牛车。
望着喧闹的河道两侧,庾曼之一边抖着手里的马鞭一边叹息道:“原本只以为兵灾才是人世第一大害,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太多杀人手段根本不必两刀。昨日我家人入市购米,驸马知不知斗米几钱?足足千五!这些黑心商贾,简直不给人活路!往常石米都不足此价,搅闹得世道不宁,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沈哲子听到这感慨,不免有几分尴尬,如今都中各种商品,其实不过只有三个来路,京府、吴中和江州。其中京府和吴中,倒也不必深思,就是沈家领导的吴中商盟,加上庾条他们那一群隐爵侨人。
而江州方面倒是也有大量商旅贩运物资北上,但都被宣城的庾怿卡在了姑孰附近。说穿了,如今都中的物价之所以混乱到这一步,相当一部分就是沈家和庾家在推波助澜。庾曼之这当着和尚骂秃驴,顺便骂了自家老子,倒是让沈哲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云倒不知自家如今也是大得其利,只是因为听到水道上那些货商大多口操吴音,情感不免有所偏向,闻言后便说道:“庾长民你就是个老兵之才,只见到都中物价高企,可知这些商旅北上也是劳苦巨耗!不要说都中米价,就连我家乡中,年初也到了斗米百钱!如果没有这些商旅北来,都中饿死的人只怕更多!”
“哈,沈小武你这是狡辩!你也说你乡中米价才百钱,货运南北,就算两三倍利,难道还不够他们赚的?现在是几倍?足足十数倍啊!”
庾曼之忿忿道:“依我来看,就该把这些罔顾民生、囤货待沽的奸商统统杀掉!早先叛军大索江东,丝缕不费也能搜刮出钱粮来!”
眼见这深感民困、嫉恶如仇的家伙连弑父的念头都滋生出来,沈哲子便开口道:“你们争论这些又有什么用?为商者趋高避低那是天性,篱门处米价不过六七百钱,到了大桁附近已经超过千钱。人有所需,人同所欲,若真要到动兵那一步,沿着大桁往外杀,杀个干干净净,没有生口,自然也就不需米粮了。”
听到这话,两人都讪讪住口,不再争论。
类似庾曼之这种忧虑,沈哲子不是没有,如今都中物价虽然乱,但其实也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到如今平叛结束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江东各地物货其实已经往此调集来,包括京畿本地人家,其实都囤积了大量的物资。
眼下这种物资短缺的现象,其实只是人为造成。庾怿在上游,商盟和隐爵在下游,包括沈哲子在营救韩晃的时候与各地人家的沟通,一起联合起来在年关前后对建康进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封锁。
之所以要这么做,当然牟利是一个方面。作为前次叛乱的主战场,宣城以及大江沿岸姑孰、芜湖等地所遭到的破坏,比建康有过之而无不及。庾怿本身又不是强势空降那里,想要快速打开局面,所需要的钱粮也是海量的。
沈家、包括庾条自己,就算有积累,但也不能没底线的去援助。况且这个坑实在太大,凭一家一户之力想要填平,哪怕是沈家也要大伤元气。且不说如今的豫州还不是沈哲子直接掌管,就算是沈哲子去了,也不能这么玩。
发国难财虽然不道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好的机会。假使庾怿不能快速打开局面,将摊子铺开,那么留下的隐患绝对不是那一点道德上的满足感能够弥补的。
当然,营造出这样一个局面,不可能仅仅只是为了牟利。通过操控物价压榨民财的同时,也是在拓展建康这个市场的深度和潜力。
人或者说普通的民众,在遭受劫难后,应激的反应是竭尽所能的囤积,龟缩起来,避免与外界进行交流,从而规避风险。这样一来,建康城无论有多少的人,都会一家一户的孤立起来,变得死气沉沉。没有个两三年的休养生息,不可能再活跃起来。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些有资本有实力的人家,就会通过这种手段来吞没别人,壮大自己。
沈哲子通过操控物价,针对的不只是小民之家,还有那些趁机在当中做二道贩子、上下渔利的士人门户。他一直在等一个临界点,等到那些人家囤积到一定程度,周边已经蓄积良久的物资洪流就会即刻冲入建康,极短时间内将物价打压下来。
当然这样会造成大量的小民人家破产,但他们并不是走投无路,都南那些难民营一直在敞开了接纳受灾民众。通过这样的手段,还可以直接控制更多的人口。
士族生存的经济基础是人口和土地,只要这种社会资源的分配方式不改变,无论杀得再干净,后续崛起的都是一样货色。有了营建新都这一个前提,无论搜刮出多少人口,沈哲子都敢接纳。混乱只是一时,只要将这些人塞进工作岗位里,社会就不会乱!
当然这些考虑,像庾曼之和沈云这些少年人,视野所限,就算跟他们解释,他们也未必能够理解。沈哲子也算是做好事不留名,牟利的同时,为朝廷增加更多直接掌控的人口。只要有了人,无论古今,一切皆有可能!
一行人沿着秦淮河,一路行到了丹阳郡城附近,谢家如今就住在这附近。
刚刚拐进巷子里,早已翘首等待的谢奕便疾步迎了上来,远远便拱手笑道:“寒舍陋居,街巷幽僻,我正担心驸马找不到路呢。”
这话当然是谦辞,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都有谢家仆人在前方带路。不过谢家住的这个地方也的确有些偏僻,位于城东郡城背面,街巷狭窄甚至车马难行。在转入小巷的时候,兴男公主都不得不下了车,换乘了布辇。
“谢二你也算有家资之人,怎么安家如此荒僻之处?”
一行人下了马,庾曼之踮着脚站在巷子里左右打量,凹凸不平的街道积水早已经漫过了他的靴面,这里环境的确算不上好。
“庾三你归都后倒是变得矜贵起来,年前卧在泥坑里也不敢这么多废话!”
谢奕上前笑一声,彼此也算过命的交情,既不因居所简陋而窘迫,也不因庾曼之的抱怨而不满。
沈哲子把缰绳递给后面的家人,也在大量谢家这座家宅。这宅子地段虽然不好,面积倒也不小,只是街巷过于逼仄,甚至还有人家在巷子里搭建窝棚,望去不免感觉狼藉。
其实不独谢家,许多南来的侨门旧姓在建康城的处境都算不上好,那直到后世都名气颇大的乌衣巷,位置也都是有数的,类似王葛高门这样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如果不是公主带来的嫁妆,沈哲子想要住进乌衣巷里也要排期。
因为巷子狭窄,一行人继续往前行,谢奕顺便介绍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未及加冠的年轻人,乃是他的嫡亲兄弟谢据谢虎子。
沈哲子与谢奕倒是熟悉了,却是第一次到谢家拜访,因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谢虎子。
谢家玄风浓厚,这个谢虎子也是时下名士一般的打扮,氅衣散发,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又有飕飕的穿堂冷风,鼻子都冻得有点红,不过还算是仪表堂堂,相貌与谢奕类似,方头大脸,看着就很有正气感。
因为公主一同到来,谢虎子先行一步回家报信,沈哲子倒也罢了,丹阳长公主过府,总要摆一摆迎接的礼仪。
看到公主也到来,谢奕不免有些诧异,连连道:“不过家中小聚,何敢劳公主亲至。”
“我与无奕已经是家好,过府拜望长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语一声,再抬头看,谢家府门前已经行出了数人,为首者便是谢奕的父亲谢裒和堂兄谢尚。
大凡人常居的家院是个什么格局,往往也能看出主人的意趣如何。
谢家所处的地段虽然不好,但一俟跨入门中,便仿佛进了另一个天地,干净整洁,迥然不同于街巷上的画面。
这院子前庭开阔,并没有太多竹木花石点缀,这在正厅两侧各有一株半凋的寒梅。院子里也没有铺设地砖石板,土色裸露,墙角有两个大大的苗圃,如今却是空旷着,并没有栽植时人惯在居所种植的翠竹。
整个院子给人以古朴简约的感觉,其实这样的布局住起来反而要比那些匠心独运、机巧太多的园墅要舒服一些,目闲则神清。
谢家众人出来迎接公主,谢裒的继室庄氏和谢尚的夫人袁氏并几名女眷将兴男公主领去了后院。沈哲子他们则在谢家父子陪同下入了中庭,进了一座暖阁小楼。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遗憾的是,没能见到谢安那小家伙儿,一问之下才知谢家今次归都只有眼前这些人,剩下的还都留在京口。毕竟因为庾条的带契,谢家也在隐爵占了些股,在京口已经有些产业,由谢奕那名气不大的三叔谢广经营。
彼此落座后,沈哲子才对谢裒笑道:“晚辈与无奕情契,本该早来拜访谢公,只是诸多俗事侵扰,到今天才能成行。”
谢裒的兄长谢鲲虽然是个放达名士,但他本人反而没有太重的玄风,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个恪守儒礼之士。
这倒也正常,无论玄学还是儒学,都是博大精深,寻常人单单法一途都难精深。所以过江名流,以王导、庾亮这样能够出入玄儒、通达两学的人才算是第一流。类似陈留阮氏那种完全玄虚者,反而还要稍逊一筹。
谢家真正在经义学理上有所起色,还要追溯到谢安的祖父谢衡,之后谢鲲玄名清望骤显,本身也是一位出入玄儒的高士。至于谢裒,则要逊上一筹。
听到沈哲子的客气话语,谢裒在席中笑道:“驸马任劳功高,民望所重。乡野闲老,能得访问,已是荣幸。”
他话音未落,旁边谢尚便已经开口道:“我素来景仰驸马文辞清丽,才情超然。每每让无奕引见,一直不得机会,抱憾至今。”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到叔侄的话,心内便有所明悟。谢裒着眼事功,可见已是赋闲良久,心绪有些不宁。谢尚抢白想要抹去叔父言中之意,结果因为太急切,反而让谢裒的心迹更凸显出来。
这样看来,无论禀赋如何,终究还要施以磨练,待人接物才能变得从容。
“在仁祖兄面前,岂敢自夸超然。实不相瞒,我是久慕仁祖兄风采,向来有恐浊念扬尘,玷污试听,一直怯于邀见。今次应无奕之邀过府拜望,也是斗胆良久。倒是希望能长久伴行,清风君子,濯我俗情。”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这么说倒也并不尽是恭维,以时下的玄风雅趣审美标准而论,他所见之人,谢尚应属第一。
这一点,无论是沽望不出、如今才勉强进仕的殷浩,还是已经病故的王悦,都要略有不如。至于王濛、刘惔之类,那还都是小毛孩子,风度尚未养成。
谢家自谢尚而起正式得列方镇,除了祖辈打下的基础之外,谢尚本身的素质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原因。
听到沈哲子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谢尚也笑起来。在沈哲子面前,他其实是没有什么心理优势的,他在时下虽然清誉不低,但其实时人对他也止于欣赏,还没有到转化成政治提携的契机。如今的他,境况甚至还不如羊曼之子羊贲。
谢奕在旁边插口说道:“驸马诸多诗赋,大兄尤其爱那篇《玉板赋》,时常室内抄录,佐以实物吟咏伴食,回甘悠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荣幸乃至窃喜。他倒也剽窃过诗作,但大多都是主旋律之类,像是玄言、游仙诗之类,几乎没怎么抄过。谢奕讲起他这篇原创旧作,倒是马屁拍在了点子上,真情假意都好,已经让沈哲子有些自得。
“文辞一道,神悠意远。寂然有感,思接寰宇;悄焉动容,目览八荒。道与文合,辞与采扬,真作奇想,华则凝实,情志兼具,风骨俱存。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畔,卷舒风云之色。我之才思多少,将于星斗日月并驱,不吝挥洒。”
沈哲子在席中眉飞色舞言到文辞写作之道,而后才加一句谦语:“文道无尽,我不过只是跬步而行,不敢言美。”
他话音一落,便见对面谢尚怔怔出神,嘴唇隐隐翕动,过片刻蓦地站起来,对沈哲子拱拱手也不多说,而后便转身疾行离去,倒让席间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沈哲子这里还在回想自己是否失言,一直没说话的谢据开口说道:“大兄每闻美言,总要咂摸良久,铭记不忘。驸马所言文法精妙义深,大兄这是急于退场默写下来,还请驸马不要介意。”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了然,不免有些感慨。他所说的这段话,多数出自《文心雕龙》,只是自己也不是专精于此,捡着尚有一些印象的理论胡诌卖弄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收到这样的效果。
“何止仁祖,就连我闻驸马这一番文纲,都觉深有所得。文辞之类,遐思偶得一二佳句,已经可为美谈。驸马这一番高论凝练旷达,实在是让人受教良多。”
谢裒在席上捻着胡须说道,他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才情所限,少有佳句。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再与自己记忆中那些名篇一一比照,竟然好像隐隐把握到一点文辞写作的真髓。
有这样一个感觉,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视线已经隐隐有不同。先前他礼待沈哲子,其实还是看在对方时下的势位,但其实心里是隐隐有抵触的。
南北怨望,这是时下的常态,尤其谢裒这种生长在北地,中年南渡之人,对于南人的轻视那是根深蒂固的。先前谢奕归家告知沈家招揽,谢裒一直在犹豫。在他看来,投于南人门庭那是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羞见故人。
只是人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前几日羊聃四处放言对豫章太守之位势在必得,这一下子就把谢裒逼在了墙角上,无从选择。
本来他家就因为前段时间王彪之之事而颇让王家怨望,自己亲自登门拜访,王彬甚至闭门不见,太保那里也没传来什么确切的消息。如今又冒出一个强力的竞争者,尤其自己与这个竞争者对比方方面面都不占优势,这不免让谢裒感觉有些灰败。
今天让儿子将沈哲子请来,谢裒也是想更深入了解一下沈家对他的态度。虽然眼下沈家已经是他唯一选择,但如果对方并不看重自己,那自己这一次改换门庭再换来一个投闲置散,可是真要欲哭无泪了。
早先谢裒默许长子投入沈哲子帐下,本身心里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当作儿子的一次经事历练,然而却没想到儿子居然得建大功。
谢裒本身其实并没有太高的经世智慧,这一件意外收获除了给他带来惊喜之外,其实还不乏苦恼。一方面他不希望家人与沈氏南人门户行得太近,一方面又不舍得放弃这一桩意外收获,心内一直难以抉择。
本来在京口的时候,王氏使人带话暗示愿意推荐他出身豫章太守。这对谢裒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惊喜。
可是接下来意外确是接踵发生,让这美梦渐渐变得虚无。老实说,相对于豫章,沈家提议的吴兴在谢裒看来要好得多。吴兴乃是三吴繁华富庶之地,单单从职事而言一直都要比豫章重要,尤其在时下而言更是显重无比。
但是吴兴也有坏处,乡土强宗太多,尤其还有沈氏这样势位隆重,根基深厚的门户。如果没有强力人物支持,他就算去了吴兴,也很有可能会被架空,乃至于被地方豪宗挤兑得灰头土脸。
他可是记得,早年的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便被眼前这位驸马逼迫得颜面大失,沦为一时笑柄。所以在接受沈家这一份拉拢之前,谢裒要将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毕竟,一旦他走了沈家的门路,那么过往的旧谊不免会有疏远,原本的基础也有可能荡然无存。侨门中王庾两家立场越发对立,沈家是与庾家紧密站在一起。
换言之,他如果答应了这份招揽,则不啻于将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沈家身上。而如果不答应,或许整个家族都再无前程可言。
除此之外,谢裒还有一点比较疑惑,那就是沈家为什么要选择他?
虽然谢裒也明白单就眼下的形势来看,吴兴郡太守极有可能会由侨人来担任。但在众多侨人门户中,他家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而他自己也不是清望有多隆厚的名流,早年的履历还是多多仰仗大兄,随着大兄去世,许多原本联系尚算紧密的人家,如今也都渐渐有所疏远。这一点,从谢裒赋闲经年不得显用就能看出来。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家与沈家并没有太多亲厚的情谊。唯一的一点,便是他的儿子谢奕在沈哲子帐下有一段军旅经历。
他倒是仔细向儿子打听过与驸马关系究竟怎么样,但无论晚辈们关系亲厚与否,如果把整个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此,不免有些单薄。
但无论如何,沈家这次拉拢已经是他家所面对最好的选择。他想要听一听沈家为什么选他,需要他做什么。
虽然心里已经做出选择,但谢裒仍然不乏迟疑,毕竟沈家过往武宗之名太过浓厚,跟这样的人家打交道,一旦有了矛盾和冲突,后果那也是很严重的。早年被灭门的义兴周氏周札一支,就是很好的例子。
听到沈哲子所诵的文法纲要,谢裒惊艳之余,心里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沈氏不过南疆武宗,少礼不文。但沈哲子这一篇文法,却是深览精要,颇有高屋建瓴之气概。
在这个年纪,如果没有高明的家学和优越的教育,是根本不可能总结出来这种高深的文法。有了这个认识,谢裒对沈哲子包括整个沈家的感官都有所好转。这就好像原本以为对方是不通情理的野蛮人,可是接触之后才发现对方居然是比自己还要知书达理的文明人,这样再接触起来,心里的抵触会少了许多。
随着心中想法转变,谢裒再看向沈哲子时,眼神便柔和得多,指着谢奕对沈哲子笑语道:“小儿少文多鄙,性躁气盛,早前任事驸马帐下,应是不乏冲撞。我这为父者教养不善,还要请驸马宽宥一二。”
“谢公言重了,人事哪能尽美,各自都有欠缺。无奕勇壮敢当,每临战阵,冲矢无退。至于私下里,又是率性纯真,乃是难得的良友。良玉抛弃在地也要蒙尘,明珠奉于堂上才能相得益彰。人不知其佳,那是不能用其才。”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而谢奕听到这话,也是大点起头,忍不住感慨道:“言到论玄雅戏,我是不如大兄。总略纲要,定谋决断,也远远不如驸马。但是恪守使命,每用必功,我是不必推让的。”
“这话太骄满,只可庭中闲语,不能宣扬于外!”
谢裒听到儿子的自吹,便板起脸来教训道,继而又笑语道:“与其自矜其能,不如说是驸马目量深刻,能够将你善用。侥幸一二事成,不过只是次功。”
听到谢裒对儿子的教育,沈哲子倒是颇为赞许。不是一味的吹捧,也不是一味的重言鞭策,只是教导一个为人处事不卑不亢的态度,这一点极为难得。
沈哲子本身没有什么教养的经验,而他老爹对他也是一味的溺爱,以至于让他对自家小兄弟沈劲的教育和引导都分外头疼。
不过话说回来,谢裒就算有教养之能,大概也只遗传给了谢安,至于他家其他子弟,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像是谢奕这家伙,年前在军中也就在自己面前有所收敛,与旁人一言不合破口大骂也不是一次两次。
接下来,众人又闲谈几句,除了沈哲子之外,庾曼之也没有被冷落。
虽然眼下庾怿是近似被赶出了中枢,但是作为庾亮政治遗产的主要继承者,只要庾怿能在豫州立住脚稳住阵型,未来或方镇或中枢仍是大有可为。
毕竟庾亮虽然死了,但是豫州侨门的势力也没有就此被瓦解,像是褚翜、钟雅之类都是正在势位。等到庾怿能站起来,这些人自然又会团结在其周围。
当然,眼下在谢裒心目中最重要的还是沈哲子。有了一些过渡话题之后,他便状似闲聊道:“小儿前日曾往吴兴驸马乡中,归家后多言吴中风貌颇佳,不乏奇趣,让我都好奇起来。驸马可愿讲一讲乡中人情?”
逗了半天圈子终于言到正题,沈哲子也打起精神来,略作沉吟后才开口说道:“谢公既然有问,那晚辈就试言一二,或许言有偏颇、不乏饰美,毕竟乡情难耐。以晚辈观之,吴中山染青黛,水接膏腴,景致秀美,乡野物饶。小民迷于耕织之乐,士家善养乡土嘉风。人皆勤于颐养精神,懒于争勇斗气……”
沈哲子讲起来便是滔滔不绝,而谢裒在席中也是听得专注,偶尔发问几句,想要了解一个更全面的吴兴。
当然除了这些最浅显的面貌之外,谢裒最感兴趣还是吴兴的人事纠纷,待到沈哲子停顿下来之后,便笑问道:“我听说吴中泰半人家俱入商盟,南北集运商货,这样会否让民众耽利**,荒废田亩,无心耕织?”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摆手:“这一点倒也不必担心,吴中人气浓厚,小民各组农庄。集百家之力各兴耕作,轮耕轮休,田亩并无荒弃。若有不堪役力者,走访乡间,为农庄集货买卖。各司其职,各有所得。”
“晚辈在乡也是日短,难免讲述不清。谢公若还有所困惑,吴兴虞使君近期应会归都,届时晚辈可代为引见,两位可闲坐深谈。”
“虞思奥治乡有道,不愧循臣,我是要向他请教经营治理。”
虽然也知道沈哲子的描述不乏水分,但仔细倾听良久,谢裒对于前往吴兴也是心动不已。眼下唯一可虑的便是,沈家请他去吴兴,究竟是否仅仅只将他当作一个傀儡。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听驸马讲述良多,确是乡情殷厚。我虽然也历事多年,但却还没有牧民一处。倒想请问驸马,不知驸马觉得居任一地,何者为重?”
“谢公这么问,倒把晚辈问住了。我不过是浅薄后进,能道者不过忠义而已。但若作为一个领下治民,倒希望长官乃是一位通情练达的仁厚长者。邸中高士多英俊,不能尽食农家餐。灶中各有滋味,未必拘于酸甜。能够因地制宜,规矩之内不循旧辙。”
谢裒既然有问,沈哲子便也直言,吴兴自有乡土人情,不懂的地方就不要指手画脚,一动不如一静,不要总想着搞什么大新闻。
谢裒在听到沈哲子的回答后,便低头沉吟起来。老实说沈哲子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这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他也没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见谢裒变得沉默下来,沈哲子倒也不着急。如今他家形势一片大好,所选择的肯定也是有利于自己的,无论是谁去吴兴担任太守,都不可能给予太高的自主权。谁家没事搬个太上皇摆在自家头顶上去耀武扬威?
不要说是吴兴,就算是谢裒去了豫章,还不是要蹲在王舒脚边去做小,甚至有可能处境比在吴兴还要更加恶劣。
谈了这半天,沈哲子也明白了谢裒的顾虑,世事就是如此,本身没有足够的底气,别人就算把大饼摆在面前都不敢伸手去接。
就像是早年庾亮想要将老爹摆在历阳豫州,沈家压根就不考虑。凭他家当时的实力和底蕴,若是去了那里,那是自己洗白白送到别人嘴边的一块肥肉。
当然,尽管沈家当年实力稍逊,但最起码还具备拒绝的底气。但是谢家客居江东,本身就是没有根基的浮萍,如果没有在时局中的势位来维系家势,很快就可能泯没下去。
就像是一味务虚的陈留阮氏,过江之初还能维持,但是随着东晋时局的快速动荡,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而像如今还可称为高门的泰山羊氏,到了南朝刘宋时期,已经被时人视为寒素之门!
谢裒那里,应该还在忧虑如果不答应沈家的拉拢,或许就要面临被打压。这在沈哲子看来,那是必然的。他从来没有什么善待历史人物的觉悟,假使谢家不能为用,那就要直接摁进尘埃里。
假使他要动手,哪怕是琅琊王氏,在时下也不可能付出太大的代价只为保下谢家。
不过既然是拉拢,那也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早先的话题已经透了一个底,沈哲子便又言起其他:“晚辈向来仰慕太常丘壑之间放达情怀,每每念及,都是心神往之。往年游过会稽始宁,更觉山水周圆美态隽永,意蕴流长。心中不免有憾,如此清幽天地,不能得贤隐知者歌咏长啸,可谓山水不幸。”
听到这话,席中谢奕也笑道:“驸马所言确是不虚,年前五郎引我等往始宁去游玩,确是自然美妙之乡。伯父若是去了那里,肯定也会乐游忘返。”
谢裒听到这里,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容:“太常放达任性,意趣悠远,可称世间一流。若是仍在,此间听到驸马盛赞山水,只怕即刻就要起身远行。”
“意趣清雅,各有痴态。常人不及,方为名士。正如仁祖兄忽而离席,不能得闻清音委实遗憾,但今日也算小览遗风,可以宽慰。”
正说笑间,谢尚又从外间行入进来,神态间不乏惬意,待听到别人谈论他亡父,不免有些神伤,不过听到沈哲子和谢奕都对始宁山水景色颇为推崇,不免好奇道:“驸马先前有言,眉睫之畔,卷舒风云之色,才思不吝挥洒。既然彼乡山水如此美妙,驸马应有清思所感,不知可有文述?”
沈哲子听到这话,笑容不免僵在脸上。他转移话题随口一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偏偏谢尚说的极为认真,并不是在挤兑他,而席上众人包括沈云这家伙都一脸期待望过来,显然都在等着拜读他的大作。
这时候,沈哲子才感觉到一点牛皮吹大了的窘迫。承受着众人期待目光,沉吟少许后,他才笑道:“倒有一二小章所感,只是不成骈俪,稍欠雕琢,故而一直羞于示众。”
“驸马请稍待片刻,我即刻就回!”
谢尚听到这话,眸子已是一亮,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又匆匆行出暖阁,过不多久便又气喘吁吁返回来,手中则捧着纸笔,让人在沈哲子席旁摆上书案,这才铺开纸卷抬头望着沈哲子,说道:“恭听驸马吟诵。”
沈哲子见状已是一乐,他的书法如今只是能看,谢尚这么一弄反倒避免了他再露丑。当即便也不再推辞,便在席上徐徐吟诵起来,至于所念诵的内容,自然是谢灵运的《山居赋》。
《山居赋》可以说是后世山水游记的肇兴之端,作为与曹植瓜分天下才气的谢灵运代表作,文采自然不必多言。之所以不如其诗作传唱良久,那是因为篇幅太长,而且对于后世人来说生僻字太多。
沈哲子虽然读过《山居赋》,但也不可能一字不漏的复述下来,但是像其中写景的名句“竹缘浦以被绿,石照涧而映红”之类,倒也能记住。即便偶有记忆缺失的部分,他穿越回来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前生今世的积累,要补充起来也简单。
一篇赋文吟诵下来,沈哲子能够记起的原文不足三分之一,但大多都是极具画面感的名句,否则他也记不住。至于剩下的内容,也都拼凑衔接起来,就算水平有参差,有了那些名句作支撑,整篇赋文的格调也变得极高。
当沈哲子念诵完毕,谢尚也抄录完成。沈哲子就近去看,这书法也是不错,一个个字迹神采飞扬极具神韵,不像自己写出来的只是工整,匠气太浓。
写完之后,谢尚小心的吹干墨迹,然后才又捧起来低声吟诵:“汤汤惊波,滔滔骇浪。电击雷崩,飞流洒漾。凌绝壁而起岑,横中流而连薄……驸马辞锋惊艳,字句精准,读之令人身临其境,恨不能飞身前往,一览胜景!”
谢裒也自席中起身,俯身望着谢尚手中书卷,徐徐吟诵其中精妙之语,同样忍不住连连赞叹。
虽然被他二人交口称赞,但沈哲子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们念来念去半天,念得都是原句,至于自己拼凑杜撰的,则一句都不念,真是岂有此理!
“只是一时闲游所感,眼下却不能目览神受,这一时戏作也没有情趣再作雕琢。若非言及于此,更不敢示人夸耀。”
“如此清丽篇章,使人追念陈思王。驸马还要羞于示众,这让旁人如何敢再挥墨!”
谢尚手捧着那一份文赋,脸上已是满满的钦佩,他兴趣极多,雅好文赋,早先谢奕所言的那篇《玉板赋》旧篇,他虽然也确是喜欢,但品味得久了,总觉得过于堆砌,只能说是尚可,不算第一流的名篇。
可是今天这一篇《始宁赋》,虽然在衔接转折上有些缺失,但却是瑕不遮瑜。洋洋洒洒千数言,道尽山水生机盎然的美妙,闭上眼吟咏起来,便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流水潺潺,清风拂面,诸多妙趣在心中滋生出来。
“驸马此赋所言山水之美,若世间果有,父亲肯定要提杖乐游,悠然忘返!”
讲到这里,谢尚脸上便涌出一些悲伤之色,继而又望着沈哲子说道:“我有一事请求驸马,想要将此赋于家父墓前焚祭,泉下若是有知,应该能够得慰。”
这只是小事,沈哲子随口答应下来,毕竟这本来就是谢家后人所作,他先抛出来震一震原作者祖宗已经很不错了,不过旋即他又说道:“始宁山水之美,才情所限,能述者不过片面。仁祖兄若是有心,不妨将太常之灵迁往始宁。青山埋雅骨,绿水濯英灵,亡者足安,生者足慰。”
他这话一出口,谢家那几人脸色都是一变,那年纪最小的谢据已经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入土归安,怎能轻动!况且始宁远在会稽,四时祭拜都不便利!”
谢鲲死后葬在了石子岗,位于都南,其实就是一片乱葬岗。沈哲子近来在都南赈灾,对于那里也有所了解,闻言后便叹息道:“人世波荡,亡者亦不能安。石子岗那里,近来我也路过,诸多尸骨抛撒其间,不是安墓之所啊。”
“至于三郎所言祭拜不便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始宁山水虽有周圆之美,但却开垦未足。若是不惧开辟之苦,倒是一处长置家业的良处。”
兜了这么一个圈子,沈哲子就是在引诱谢家去始宁安家。受了他家举荐,再搬去跟他家做邻居,这是怎么洗都洗不清了。
听到沈哲子这个提议,谢裒已经沉思起来。大江两岸安家置业并不容易,而往江东腹心的会稽去,其实一直在侨门中都极有市场。
但是因为沈家将会稽经营的滴水不漏,至今都少有侨门人家能够在那里立足。就连封邑在会稽的琅琊王氏,都不敢将重心放在会稽。
沈哲子这个提议,让谢裒心动不已。假使他家能够立足下来,就算来日他的政治前景不美妙,也能给子弟留下一份能够世代传承的家业!
早春三月,艳阳渐多。
庾曼之半卧在竹林外一块卵石上,视线则有些放空。他身上外罩着粗麻綀布单衣,内里则裹着锦缎夹袄,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其实却是时下都中的衣扮风潮。
叛乱之后,府库中只剩下上万端素綀,这些粗麻布匹并未着色,比较原生态,本来就是往年地方上缴的赋税积攒下来的仓底货,就连叛军都瞧不上眼丢在了秦淮河畔的仓房中。
随着天气回温,王导等一众台臣打起这些綀布的主意,用这些粗陋的綀布量体裁衣,各自置办一套出入穿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綀布衫因此在都中大行其道,人人以着此为美。
如此一来,也算是解了中枢用度一时之急。而王导也因此大获美名,成为一时雅谈。
但沈哲子对此却不大怎么看得上眼,诚然这样的举动充满名士气息,符合当下意趣,但说实话,这本就不是中枢重臣该做的事。如果换了庾条那个仓部郎这么做清仓底,为朝廷创收,那倒也确是美谈,值得宣扬一番。
但王导那是执政太保,整个江东的民生政治都是他的职事范围。这些綀布即便数量再翻几倍,所获甚至不够众多台臣的一月俸禄。真正能够改善中枢财政的法子不是没有,但可惜没人去做,没人敢做。
如今移居建平园的皇太后,前段时间风潮正浓时,还派人给公主府送来上百匹綀布,都被沈哲子转手送给了府中家人,由他们各自趁着价格正高时出府售卖贴补家用。
前几日上巳节修禊,沈哲子披着裘衣时服打扮去了青溪畔集会,到场一看发现时人大多穿着綀布衫,有一些嗜散之人甚至被那粗麻丝摩擦的周身血痕,仍是自得其乐。沈哲子正常的衣扮反倒成了异类,就近买了几尺綀布披在身上应付了事。
入了三月之后,都中营建也迎来一个高峰期,除了正在修葺的宫苑之外,已经被拆成白地的长干里左近也同时营建起来。
虽然究竟要如何大修城池,台中还有争论,很多人都不认可沈哲子那构架宏大的设想,但最起码的民居也要修筑起来。毕竟大量的难民人家不能长久居住在难民营里,就算台臣们并不关心小民福祉,但这么多人交在沈哲子手里,总会让某一部分人寝食不安。
整体的构架虽然没有通过,但如今正在建的长干里几个坊也都安排在了布局之内。即便是先营建起来,与后继的工事也没有什么冲突。
即便是如此,单单眼下的工程量也是过江中兴以来未有之庞大工事,投入人工七八万。城墙与民宅一体营造,丁役们以劳记功,三丁一户,他们所修筑的民宅,就是他们的安居之所。
原本因为太多谣言,加上手段过分强硬,沈哲子在都中名望有所衰弱,就连那些难民对他都隐含怨望。但是随着这一项政令的公布,他的名望又攀升到了一个顶点。
因为这一项政令不只化解了他们对前途的忧虑,更给了他们一个真实可期的指望。无论古今,房屋在人心中都占有一个重要位置,无房不成家。
太多人家因为家园被摧毁而流离失所,不知来日将归何处,可是现在,他们只要努力用工,达到了事功标准就能得到授屋,而且还是良家民籍。
一时间,民众的热情都被激发攀升到了顶点,工事也极为繁重,但参与度仍是极高。甚至就连许多已经投身周边郡县大户人家作为荫户的人,也都拖家带口再返回建康。
大凡要做实事,总有两面性。民望高,官望未必如此,如今朝堂上也因为这安排而争论不休。沈哲子索性又发挥了事了拂衣去的高风亮节,直接辞了职事,反正事情也上了轨道,交由旁人去扯皮。
无论台中争执如何,政令既然已经颁布,便不可能罢止。如果被推翻,且不说会引起都中民怨沸腾,单单那些吴中人家就不会罢休,他们真金白银已经投下去了,建康这些民众的劳役,其中有一部分就是他们的收益,如果事情有反复,损失可不是能以百万计数,绝对值得舍命拼搏。
都中因为大搞营建,一片乱糟糟的景象,沈哲子索性携着家眷来到城东闲居。他家在建康城周边的地产不少,有的是公主带来的嫁妆,有的则是年初朝廷议功封赏,林林总总十多处庄子,遍布郊野。
归都以来,沈哲子便一直忙着赈灾,忙着推动营建新都的事情,清闲不多。如今抽身出来,也算松一口气。
眼下他便戴着竹笠,闲坐竹亭中对着池塘垂钓,脚边的竹篓瓦罐里已经放着两尾巴掌大的小鱼。
兴男公主坐在沈哲子旁边一张胡床上,穿着一件粉白夹衣作男装打扮,娇俏小脸不乏英气,两眼死死盯着水面上的鱼漂,握着鱼竿的手指都隐隐有些发白,神情不乏紧张期待。
不知是否错觉,恍惚间看到水面上鱼漂颤了一颤,兴男公主眼神顿时变得晶亮,后背都隐隐绷直挺起。
正算着时机打算提竿,忽然听到旁边水声哗哗,转头去看,便看到沈哲子鱼竿已经提了起来,鱼线尾端正挂着一尾鳞光闪闪的鱼,极有活力的扭跃着。
“我的鱼都要上钩了,又被你吓跑了!”
兴男公主旋即抖起鱼竿来,看着光秃秃的鱼钩,眉眼都皱在了一起,嗔望向沈哲子,不乏薄怨道。
沈哲子哈哈一笑,将鱼提进了亭子里,早已等候在旁边的小侍女瓜儿笑吟吟上前将鱼摘下送进瓦罐里,只是看到公主不乏幽怨的神情,又怯怯退了下去。
“垂钓须得静功,你这频频提竿,再多的鱼也要被你吓跑了。”
从沈哲子先钓上一条鱼来,这女郎就憋着一股气在较劲,可惜一直都无所获。
庾曼之在旁边笑语道:“落钩垂钓又不是开门纳客,生死攸关,那鱼儿也要谨慎。公主本就不擅……”
话讲到这里,已是戛然而止,那是因为兴男公主已经转望过去,庾曼之即刻心领神会,乖乖闭嘴。他近来一直在沈家园里混日子,对于这个表妹也是敬畏有加。
“外兄你不要在我近畔唉声叹气,那些鱼儿都是被你惊跑的!”
兴男公主忿忿道,不客气的归咎庾曼之,吃她家的喝她家的住她家的,一点自觉没有在小夫妻身边晃悠,探路灯笼一样耀眼,居然还说风凉话!
庾曼之脸皮渐厚,闻言后索性进了亭子里蹲在沈哲子旁边,不乏讨好对公主笑道:“我现在是在妹夫近畔,公主你要努力,定能有斩获!”
兴男公主见状,俏脸更板起来,索性将鱼竿一抛,气哼哼对沈哲子说道:“瞧瞧你招来什么样的宾客,难道就不知人家也有私话要说!”
说罢,她便气哼哼的离开了竹亭。小侍女瓜儿追了两步,又回头望向沈哲子,待见到郎君点头,才又匆匆赶了上去。
被公主埋怨两句,沈哲子真有无从申辩的感觉,看一眼乐呵呵撵走公主而后坐在胡床上的庾曼之,不禁有些无语。话说严格算起来,这没皮没脸的小子也不算是自己这边的亲戚吧?
庾曼之倒没有身为恶客的自觉,看着被公主抛在地上的鱼竿,忍不住叹息一声,望着沈哲子不乏通情道:“唉,我家姑母也是一位极温婉的长辈,可惜……娘子性悍,真是为难驸马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抬起脚来便踹在庾曼之小腿上,他家娘子性悍那是对旁人,房中私对那也是温婉如水。只是这一点闺中乐趣,怎么能跟旁人说起。
庾曼之抱着小腿嘻嘻一笑,而后便拿起公主丢下的鱼竿将鱼钩又甩进手里,然后又开始了近来惯常的长吁短叹。一边叹着气,一边频频望着沈哲子,想要开启话题,然而沈哲子只是望着水面,懒得搭理他。
这小子近来不乏多愁善感,那是因为患了婚前焦虑症。月前他老子传信来,已经给他定了婚事,已经成功截了书圣的胡,订婚郗家,年底就要成婚。庾亮已经死去一年多,庾曼之作为从子一年的齐衰之孝,倒也不算逾礼。
沈哲子原本是准备让自家人截胡的,但他家实在没有什么好选择,且不说直接与郗家联姻跨度有点大,单单他家里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近支的几位兄长都已经成婚,下边的年龄不对,远支的也没可能。
郗鉴做出这样一个选择,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形势已经发生大变,失去京口后他本身已经没有了震慑三吴的战略位置,而庾家的势弱也让他没有了上下游对抗的理由。如此一来,拿回京口的影响力,反而要重要过获得中枢的支持。
而且随着王舒出镇江州,加上京府陪都的建立,琅琊王氏在京口方面也没有太多精力可投注。两家彼此都没有强烈的联姻需求,于是便让庾家掏了空子。
眼下庾家几兄弟各自分开任事,而庾彬等几兄弟也在晋陵服孝,庾曼之没人可叨扰,只能赖在沈家不走。
叹息良久不得回应,庾曼之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望着沈哲子认真道:“室中娘子性悍难驯,驸马可有教我?”
这问题,沈哲子近来已经不知听过多少次,此时再听一遍,便乜斜着庾曼之说道:“这问题你该请教公主,定能得到满意答复。”
庾曼之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寒,下意识打量周围,没有发现公主的身影而后才松一口气。早年他跟着堂兄庾彬来公主府,饮多了被沈牧蛊惑着去向公主讨要陪侍的侍女,结果被两个壮力仆妇扯着腿丢出院子,很是沦为一段时间的笑柄,至今都有余悸。
那个女郎发起飙来可是六亲不认,若不是实在没有别处可去,庾曼之也不会赖在沈家不走。心有余悸的同时,他不免摇头叹息道:“跟你谈这话题,也是废话。可惜沈二郎不得闲,否则倒是可以讨教一二。”
年前沈牧妾似云来,尽管有苦自知,但在一众朋友们面前却是狠狠威风了一把。结果就是除夕之前他丈人直接杀去武康乡里,很是抱怨一番,而后沈牧如今便被解了军职,在沈恪手底下天天蹲在建康工地上,灰头土脸难得安闲。
当然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一个过渡,给沈牧来日出任地方郡县正印积攒资历。但惩戒也是真的,被断了家里的供给,如果不是沈哲子拨过去两个庄子安置供养,穷得几乎要吃土。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过不片刻,庾曼之又忍不住叹息起来:“郗家虽然是北地旧姓,但终究武韵太浓。那位娘子又年长我几岁,驸马,你觉得……”
正说话间,对面却有人匆匆行来,一边疾行一边大声叫嚷道:“维周,出事了!”
来者乃是纪友,一脸焦虑之色,喊叫着已经冲进了亭子里。
见纪友这副模样,沈哲子便放下鱼竿,示意对方跟上自己行入不远处的阁楼。庾曼之见状,便也跟了上去。
“日间有暴民作乱,冲击薛籍田车驾,薛籍田被伤,左手两指都被踏折!”
落座之后,纪友便忧心忡忡说道。
“薛籍田是哪一位?”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皱眉问道。台中官员极多,他自然不可能了如指掌,能够认得的往往都是显重位置有实任者。籍田令乃是大司农属员,名义上是管理天下所有的籍田官屯之类,但其实真正能管到的只是丹阳周边而已。
但这个位置同样也很显重,要知道籍田名册是与丁租赋税联系在一起的,笔触之下,关乎到丹阳众多人家的利害福祉。
沈哲子早前几日负责赈灾,少不了要与司农所属打交道,但却没有听过什么薛籍田之名。
“乃是丹阳薛嘏,早任鄱阳别驾,近日刚刚归都。”
纪友闻言后解释道,他眼下归朝担任黄门郎,算是近侍之官,因而对于台臣的升降变动事宜倒也很清楚,略作沉吟后又加一句:“我伯父原来打算引其归都入护军,不过其人性尚清雅拒绝了。今次归都,倒是猝然。”
沈哲子闻言后便有所明悟,纪家如今的头面人物便是纪睦和纪况,纪睦早先任鄱阳太守,如今负责督建宫苑。这个薛嘏本来就是纪睦的属官,加上又是纪友妻族,应该也是世交。但是这薛嘏却是从别的途径归都担任显职,可知当中有古怪。
思忖片刻,沈哲子便又说道:“文学仔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纪友闻言后便叹息一声:“薛嘏归都后,便上奏言事,贬斥如今都中政务,言辞不乏激烈,前日还在廷中与人对争。今早他离开台城要入乡巡视,没想到在小长干巷里遭到暴民冲击,随员也多有被伤。”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便不禁微微一蹙,继而望着神情有些凝重的纪友:“文学是否觉得此事是我所指派?”
纪友摇摇头,叹息道:“如今都中各项布划,已是大势所趋,非区区薛嘏一人能阻。他言辞虽然激烈,但多荒诞不经,智浅狂士,本就不必理会,其吠久而自止。”
庾曼之也在一边插嘴道:“怎么可能是驸马做的!这几日我都在园中,可为驸马证明清白。”
他说这话时,口气倒是极硬,毕竟这几天除了晚上睡觉之外,他可是一直在沈哲子眼前晃悠,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饭都是了如指掌。
关于都中民众的安置问题,沈哲子是绕过太保,直接请了皇太后的诏书,加上丹阳尹褚翜一同颁布的。不过在事后,他倒是去见王导解释了一下,王导对此虽然不甚赞同,但也没有反对。
府库用度不足是硬伤,尤其是面对营建新都这样的大工程,并不是靠卖几匹布就能解决的。沈哲子的手段虽然有些激进,但其实立场是和王导没有太大冲突,而且在这件事当中真正受害的也不是侨门。
沈哲子连薛嘏是谁都不怎么清楚,结果对方一归都反对自己的主张,旋即就被人在闹市殴打,这件事怎么都透出一股阴谋味道。纪友匆匆赶来报信,原因应该也在于此。
这件事性质太恶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且还是煽动乱民殴打台臣。沈哲子就算没有做,但若是他这一派的人一时冲动,或者单纯只是被怀疑,后果就很严重。
略一沉思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将任球唤来,吩咐他最快速度去联系如今在都中的人手,通一下声气,查证一下到底是何人做的。
接下来,沈哲子又详细问了一下台中争论的详情,以及那个薛嘏具体的言行。不听不知道,一听倒是气得都笑起来。
这个薛嘏名气不著,性子却很烈,归都后便是一副大义凛然姿态,首先是反对了分派屋舍给乡人的建议,在他口中这是窃国用而营私名,是以刑术惑民,使民蹈利而悖德教,大坏世风。
继而又全盘否定了整个新都的营建,言道这是大言妄语诈世盗名,根本就荒诞不经,不可能做得成,也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
至于第三点,便是地域攻讦了,言道吴中人家狡诈奸猾,弃耕织之本而逐商贾之末,如果不严厉制止,所害还要甚于苏峻之乱,所谓羯奴不渡,江东已非华乡!
难怪纪友要直斥对方妄言狂吠,这一类的话语看似言之凿凿,但其实又假又空,通篇否定别人,偏偏自己又没有半点建策,纯粹就是闲得蛋疼没事找抽型。
如果是沈哲子当面听到,兴致来了可能还会怼上几句,但事后听闻,不过是一笑置之,懒得计较,更不要说派人去教训了。
任球离去后不久,褚季野便匆匆登门,说起的也是这件事情。事态又有了新的进展,那几个殴打薛嘏的人已经被擒下,其实是他们自缚投案,直接跪在郡府门前自首。
“那几人投案时,府尹正在台城议事,得知消息后便让我速速来见驸马。”
褚季野看向沈哲子时,眼神有些古怪。他与沈哲子的关系,自然不如纪友来得亲近,对沈哲子不免有怀疑,毕竟这位驸马多有不循旧辙之举,加上本身也是一个强硬之人。
薛嘏在台中那番奏对,与其说是政见不合,不如说是谩骂侮辱。任何人稍有脾气,都不免会有气恼。就算不是沈哲子亲自下令指示,以他如今的声势,或许也是底下人出头为之出气,借机邀好。
沈哲子倒不因褚季野的怀疑而生恼,对方毕竟也是好意,赶来报信是希望如果他这方有嫌疑那就赶紧洗干净,千万不要被连累到。
那几个乡人当街殴打台臣,过后又直接自己认罪,如此恶劣的事件,直接砍头都不为过。他们如此不惜性命,可知此事并不寻常。
“既然人还没有审,那就请使君暂时避嫌。郡府中可有张氏子弟?让他们出面简录一份,而后直接将人送交廷尉。切记切记,一定要尽快!”
褚季野闻言后,心中也是一惊,原本他只担心沈哲子,现在得了沈哲子提醒才醒悟到,如果这真是一个阴谋,那么他赶来报信的事情或许已经被有心人记录下来,他家如今与沈家行的也是太密,对方布置这么一个局,目的未必只是沈家!
送走褚季野之后,纪友便好奇道:“维周作此建议,莫非已经知道何人布局?”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摇头:“所知太少,尚无头绪。不过这么说,一者预防,二者同仇敌忾罢了。”
纪友听到这话,不禁低头沉吟,待到想明白之后,不免感慨道:“深公言你胸藏荆棘,也真是所言不虚啊!骤逢如此变故,我都觉得头疼,你却转瞬生念。褚尹若要自白,须得维周你清白如水才可啊!”
这种使人污名的伎俩,沈哲子不是没有用过,重点还不在于直接给对方造成损失,而是使其污名。如果沈哲子有了这样一个嫌疑,不免会被怨望,褚翜作为丹阳尹,如果不能尽心帮忙,一时之间是不好洗清楚的。
所以,沈哲子一言,让褚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才好共渡难关。其实如果这不是他手下人做的,那么何人布局,其实也不难猜。
如果对方只是针对自己,那可能就是丹阳士人所为。如果目标还有褚翜,那么极有可能就是琅琊王氏,要知道王家还有一个眼巴巴盼望大郡的王彬呢。
倒不是说这两方品行低劣,而是眼下只有这两方有这个动机。
原本平淡的日子,因为这一桩事添上些许郁闷。
发生这样的事,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归都一来他也是大动作频频,而人一旦要做实事,难免就会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或者授人以把柄,予人攻讦自己的理由。
比如王导,南渡以来有兴废之功,可是随着王敦覆灭,其家丧失了军权之后,渐渐便流于无为不争,就是为了避免那些明里暗里的攻讦。
但沈哲子风华正茂,诸多设想都要施行,自然不可能学王导那种处事风格,所以类似的阴谋也好,明争也好,其实都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大凡人有什么目的要付诸于阴谋,个人的品行道德还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实力不备。就像是此前的沈哲子,面对满堂大佬只能伏低做小,就算要争取什么也只能暗里拱火,一旦手段太粗暴,就会招致无法承受的凌厉反击。
傍晚时分,任球返回来,与他同来的还有几名吴中乡人的代表,以及如今在护军府任职的路永。
吴中那几名乡人一再表态,此事并非他们所指使,甚至他们连薛嘏其人是谁都不知。对此,沈哲子倒也不再怀疑和深究,一方面这些人也确是没有那么灵敏的消息渠道,另一方面彼此都为郡中乡邻,利益纠葛太深,自然要有一定的信任。
话说回来,就算真的是他们所为,沈哲子眼下也只能出手帮忙撇清关系。他本身就与那薛嘏没有什么交情,也没必要为了公义而壮士断腕。所以,他只是叮嘱这些人一定要约束好在都中的亲近之人,最好能置身事外,千万不要强出头。
那些人都知事态严重,一再保证不会在这个时节出纰漏,继而又不免忧心忡忡问起工事方面是否需要做出调整。
“这一点倒也不必,眼下营建新都是头等之重。工事不要延误,物资的集运也不要松懈。”
警告过众人之后,沈哲子不免也要安抚一下:“毕竟这只是一件小事,根本与我等无关。若有人敢出头攀咬污蔑,那是自找麻烦。”
眼下最重要的还不是真相如何,而是要保证自己这一方不要自乱阵脚。吴中这些人家都唯沈家马首是瞻,如果沈哲子眼下表现的如临大敌,阵脚大乱,那么就会让他们丧失信心,怯于再往都中投资,继而影响到整个工事。
“诸位也不必担心,天下之患,无过于兵灾。就算是真的有兵灾,咱们吴人又怕过谁!我等毕集家资人力为朝廷督造新城,心意拳拳无二,功事未必就逊台中诸公!来日之江东何人话事,肇始于此,岂能因鬼祟伎俩而裹足!”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信一笑,说道:“近来有一桩事,本来打算过几日有集会时再告知诸位。不过今天既然已经到家,索性便告诉诸位一声。月下吴兴虞使君便要归都,出掌护军府,督防石头城。”
听到这话后,众人不免都喜形于色。虞潭乃是他们这一方势位仅次于东扬州刺史沈充的大人物,而且在资历和名望上甚至还要超过沈充,过往多年一直主政吴兴,与他们这些人也不乏接触。
这些人离乡远赴京畿大搞营建,家财集运至此,如果说不担心是假的。因为缺乏安全感,稍有风吹草动都不免惊悸。今天来见沈哲子,除了自示清白以外,也是为了在沈哲子这里获取一些安慰,果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甚至还要远胜预期!
如果虞潭出任中护军,便是掌握了都中的军权,那么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这些吴人们在建康,也就能更加有底气!
为了给虞潭争取这个位置,沈哲子近来也是付出良多。因为王导和温峤都不想台中再出一山头,并不希望把军权交给虞潭,所以只能从别处寻找助力。
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吴郡陆氏,陆晔年事已高,渐渐被虚置,陆玩如今官居尚书仆射。假使虞潭出任仆射,那么极有可能将之顶替,因为另一名仆射戴邈向来都与王氏过从紧密。而陆玩与王导关系并不算好,自然也不会支持王导的意见。
为了说动陆家支持虞潭出掌护军,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往返多次,诸多交涉,才达成了共识。
但仅仅只是陆家支持,也只是在台中有了一点回响。真正做出决定性意见的,还是郗鉴。借着郗家与庾家联姻的机会,让渡出京府一部分的利益,最终换取到郗鉴的支持。
这样一来,台中有人声援,东面半壁方镇也都支持,虞潭才终于确定出任中护军。
护军府统掌宿卫,负责整个京畿的防卫工作,职事非常显重。等到虞潭归都坐镇,沈哲子便可以松一口气。
得知这个消息后,吴中这些乡人们心绪都是大定,再次保证一定会认真谨慎,既不招惹麻烦,也不延误工期。
安抚过乡人们之后,沈哲子才又望向路永。
老实说,路永如今的处境有几分尴尬,一直没有找准合适的位置。
沈哲子接受的降人不少,像是他真正欣赏的韩晃,如今已经是他最心腹的力量,代他镇守如今朝廷之内惟一一个实封侯国。后招揽的田景这样名气不大、但却能力不低的年轻人,也已经被他收入府中作为门生家将。
至于和路永同期归降的匡术,也早已经转去了吴兴担任一地县令,并且家小都安置在了吴兴,是彻底与前身流民帅的经历割裂,真正依附于沈家。其兄弟匡孝也放弃了军权,将军队交给了徐茂,安心在吴兴做一个富家翁。
对于出身寒门又苦困军旅中的流民帅们而言,这样的生活虽然欠缺激昂,但不得不说乃是一个平淡安稳的好归宿。
可是路永与其他人都不同,一方面他的部众军力不弱,另一方面自己也仍有雄心,并不甘心放弃军职和部众。一来是性格使然,二来除了军旅他也没有别的特殊才能,三来他自己也不放心完全托庇于沈家,毕竟他是临阵反水,一日二叛,不乏劣迹。
沈哲子虽然愿意接纳这些历阳降人,也愿意让他们人尽其用,但却不是没有底线。叛乱刚刚平定,他不可能直接将这些降人启用统军。
况且能力与品德向来不能成正比,原本的历史上,王氏方镇权力越来越衰弱,路永投靠王导之后也是屡被重用,最终被提拔成为豫州刺史。但是因为王导等大佬都去世,继任者也渐渐丧失了对路永的节制,最终路永再次反叛北投。
当然沈哲子不会因为还未发生的事而冷待路永,但对于这些降人其实他也有一个举用的标准,那就是绝对不能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
路永不愿自废武功完全依附,沈哲子也由得他,只是对于路永想要再归历阳的想法,一直没有予以回应。直到如今,路永也只是挂着一个散职将军号驻扎在近郊,既不得安置,又不敢投靠别家,处境可谓尴尬。
虽然不算亲信,但路永也算是沈哲子的人,发生了这种影响可大可小的事情,自然也要通知到他。况且路永军中鱼龙混杂,不乏亡命,哪怕是路永本人都不好统御。
在看到沈哲子与那些吴人亲切不乏信任的交谈,路永心内不免也有些羡慕,甚至于怀疑自己保存实力的想法是对是错。但他也清楚,自己既不像韩晃那样与驸马私谊深厚,又不像匡术有治民经济之能,一旦放弃部众,很快就会变得可有可无。
送走了乡人们之后,沈哲子再归来接待路永,落座后便笑着叹息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难得诸事都已经框定可得几日闲暇,没想到又闹出这种事情来。”
“此必奸人作祟意指驸马!”
路永在席中忿忿道,继而又不乏感慨:“不瞒驸马,末将闲来独处,偶尔也有感怀。北地已是糜烂,王祚被迫南渡,形势已经如此为难,可恨局中仍是勾心斗角,不逊中朝!那些名流高位之众,一个个束手空谈,从不以生民福祉为己任,简直枉生为人!”
“驸马高义,救灾济民,本是利国善民的良政,却受诸多攻讦,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言!末将本身并无良才,只是感于驸马恩义愿为驱使。如今却是深恨,当日斗胆为乱时没能杀个干净,还世道一个清平!”
这一番话,献忠之余不乏忿恨,大概是因长久不能得用而心性有些偏激,不敢怒对沈哲子,只能迁怒于旁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叹息道:“兵者险事,伤人亦能残己,能为所凭不能为所恃。胡寇肆虐于神州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害,余者若能善决,倒也不必求诸于刀兵。”
“路将军你求存于战乱,兴起于军旅,所擅被甲持战,所用不同,倒也不必忧虑于此事。板荡之世,人患不争,相对于那些夸夸其谈之流,将军这一类勇猛敢当之人,才是此世的贤良。”
“只是托庇于驸马羽下,遇事不能分忧,实在惭愧。”
沈哲子的赞许让路永有些舒怀,但还是一脸惋惜说道。
“将军倒也不必以此介怀,先前所言虞使君将要归都出掌护军府,届时我想请将军归于护军,暂充宿卫。我也知将军乃是边战之才,执戈标行并非所长。但眼下都中营建事多,我身边也实在乏人可用,只能暂时委屈将军先留下来,长议事务。”
听到让自己任职宿卫,路永确实也有几分不愿意,但他被长久散置,耐心也早被磨干净,眼下能有一个去处已经是极好。虽然不能以边事积攒功勋,但若能长随身畔渐得信任,对他而言也是一桩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