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治所南昌,如今的江州刺史府正位于此。
刺史府守卫森严,内里却是喧哗一片。近来境内关卡林立,又有匪踪频频出现,可谓不靖,一时间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境中各家因此受害良多,因而都纷纷登门请见刺史王舒,却被告知刺史生病,已经卧榻日久,不便见客。
“我等绝非不念使君病痛,强要叨扰。只是如今境内颇多不宁,不乏乡人遭难受害,颇多惨况难以历数。当此危急时,使君却深居不出,这让乡人如何能得安居啊!”
众多乡人聚集于此求告危难,却难见刺史一面,自然不肯罢休,长留刺史府内,徘徊不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两天,职任南昌令的王允之才出面接见治中各家代表,言道:“使君卧病,缠绵于榻,不能礼见诸位乡贤,实在抱歉。诸多匪踪跨境作乱,应是境外游食流窜于此,境中兵士久偃,未能及时追摄贼踪。使君已经分遣诸将奔行于外,集众备战,只是这些贼众行踪飘忽难定,一时未能建功。”
“贼事发乎猝然,使人惊悸不定。府下群僚众将,只能倍以任劳,以补前疏。这些贼众何以能够悄无声息过境,令人思之凛然。诸贤群集于此,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忧扰。不妨暂且归家安守,若使庭门之侧有贼迹显出,还请急报郡县,必疾驰剿之。若是仍然不能自安,唯有治中分遣兵伍入乡分据守境。”
如此一番回应,既没有交代匪事源头,也没有说明镇所具体的军事安排,自然不能让人满意。众人还待要争执喧闹,可是王允之已经不顾群情,洒然而出。
刺史府内庭中,有高墙环绕,诸多兵卒游守,将喧闹隔绝在外,尚算安静。
王舒并不是装病,他是真的抱恙在身,倒也不是什么急症,而是南渡以来便落下的病根。江东湿寒,气候迥异于徐州乡土,每逢春秋之交,便有风寒侵体令他关节痛楚难当,安坐不能,可谓苦不堪言。
时下虽然回温渐暖,室内仍是炭火环置,颇有燥热。服过一剂散佐药散尽后,体内寒弊也有缓解,因而王舒精神显得不错,面色红润半卧榻上,正持笔批阅各方汇总而来的函文军情。而室内侍立的婢女们,却都已经是汗透衣裳,轻薄衣衫熨贴于身,不乏娇美姿态,但却只如物事闲置,不得主人丝毫旁顾把玩。
“父亲正宜安养,诸多事务自有儿并群下分劳,不宜强起劳神。”
王允之应付过治中各家代表之后,匆匆返回,看到父亲病卧理事,连忙上前说道。
“又不是老不堪用,闲极反而无聊。”
王舒闻言后,放下手中函文纸笔,笑吟吟望向儿子,示意王允之到榻前近坐,然后才问道:“那些人家,可曾散去?”
“仍在前庭喧闹,不满今次之答。”
王允之摇摇头,眼见父亲精神尚好,便吩咐婢女退下备羹。
“他们自然不会满意,各自深据于乡,于镇卫颇多怀怨,只道平安世道乃是天授!哼,这也不妨,且由得他们喧闹,不必深顾。”
对于治下这些豪宗人家,王舒也是怨望已久,江州民风较之三吴闭塞之处尤甚,这些豪宗们分散于乡野之间,各自高墙连栋,不敬王声,一个个俨然自绝于世道之外。对于自己这个刺史,都有诸多无视,不受统御,悖礼至极。
一边说着,王舒一边将刚才处理过的函文递给儿子,诸事轻重缓急都有标注:“这些事务,稍后分付各署。稍后你也前往鄱阳整军,不必久留镇内。为父此症旧患,过了这段日子也就无碍,不必我儿长侍。”
王允之点点头,将那些函文置在案上翻看片刻,其中有不理解的地方,便都仔细询问。
王舒一边耐心回答着儿子,目中不乏欣慰。病中这段时间,镇内诸多事务他都委于儿子,一件件都处理的井然有序,已经颇具方面之才。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达不到如此的举重若轻,可谓后继有人。
“你此行鄱阳,余者都可略缓,重点还在整军。江州旧军,多与乡宗土豪勾连牵扯,陋师久弊,难足为用。趁此时机,广募游食,集练成军,如此才能少受宗贼掣肘!”
王舒到镇之后,原本也是打算与境中各家和平相处,可是那些人家实在过分得很,不畏王命,与他之间意趣也是相悖太远,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表面和气,终究还是渐如陌路,令州府诸多政令都难广行,让他受困不已。
对于这些盘根错节的豪宗,王舒早就想动手,只是因为周遭强敌诸多,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最近州境外的钳制总算有所松缓,哪怕没有太保传信授意,他也准备动起来。
首先便是从军事入手,他要甩开江州旧军那些枝枝蔓蔓的牵绊,新建一支完全由州府掌握的军队。江州境内颇多难民游食,其中不乏壮力丁勇,稍加整编,便能成军。成军之后顺势扫荡鄱阳等地为患已久的山越等蛮部,一取练兵,一取安境,清扫出来的区域足以安置流民大肆屯垦。待到州府直接掌握的丁户、田亩和军力都有增长,那些豪宗钳制也就不足为患。
这一整套计划,王舒酝酿良久,至今总算得以实施,可谓得偿所愿:“彭泽所处,鱼米之盛不逊三吴,正宜深耕而养息。这不只是今世之功,更能收长久余泽。你父为你勾划框建,来日长执此方功业之基,可以不惧忧扰。”
客居南乡,究竟该要落根何处,这是侨人们在南渡伊始便面对的一个选择。第一良选自然是三吴,虽然是南乡僻壤,但若能长久经营起来,未必就逊于乡土,而且地近京畿,对于把控时局也有极大的便利。
但是诸多因缘巧合致使错失吴土,在王舒看来,江州未尝不是一个良选。但却有一点不美,就是距离京畿太远,偏处一隅。这样的地理环境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远离京畿中枢,左右时局的能力终究稍逊,好处则是能够回避都中相当一部分波诡云谲的政斗,沉浸下去把控经营,可得一个长功的休养地。
所以,王舒是真的打算在江州长久经营下去。过往一应事迹表明,青徐乡党在中枢太过执著,而在地方上的经营却略逊,如今已经渐被后继者赶超,一家独大之势再不存在。如果还不能获取一个根基之地,必有长忧后衰。
可是他这想法,认同的人却不多。诸多乡人对于偏处西南的江州没有太大兴趣,像是眼下职任豫章太守的羊聃,诸多巧取豪夺,根本就没有长治此乡的打算,只想着捞一笔就走。如此贪鄙之人,若非看在通家旧好的情分上,王舒早就将之驱逐出境了。
想要彻底压制住此乡土宗,单凭自己是不够的,所以王舒也一直希望能够招引北宗至此共同经营。可是收效却实在甚微,除了一些贪图大郡名位者,便是一些不得志者穷途奔此,比如前不久来投靠他的陈郡殷融叔侄。
包括太保在内,对于江州的巨大潜力其实都有忽视,今次给他的指示也只是希望他能尽快掌握一个浅局,着眼点只在于江州对其余方镇的钳制之能。
王舒对此却有不同看法:“傒狗年迈,逐北索功,想要遗泽于后,实在奢念。庾叔豫庸质之徒,或能一时之苟存,实无长远之抱负,较之其兄远甚。沈氏宗贼盘曲乡土,看似势大,实则已成僵局。来日无论何人秉政,此乡宗毒瘤都将倍受攻讦,若还不知自晦,破家未远。”
“我家若能长传此西土根基,自能岿然于此世。太保其人,生而冠盖,居则荣处,所见其实已经偏悖此世。王道崩毁,华夷士庶俱都竟勇当时,命争前途,岂容一二虚伪之和气!其人斡旋于内,或欲从善求稳于众,实则大悖,怯战懦行,家室尚不能靖,又怎么能威慑于外?”
讲到这里,王舒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希望自家能够长留此镇,不愿再轻涉中枢,给他家在江州经营一块生息之地,不再将所有希望都寄于中枢。这与当年王司空所谓之狡兔三窟,也是有异曲同工之意。
“若要长治此乡,应该还要对那些乡宗善加安抚吧?类似郭默凶横之徒,杀戮实在太甚……”
王允之皱眉道,他是知道郭默近来假命横行于外,所过之处简直惨不忍睹,简直就是十足的流寇凶徒。
“时不我待,眼下机会难得,或是稍纵即逝。此类凶徒,正该此用,久养成患……”
王舒讲到这里,杀意一闪即逝,他对郭默这样的流民帅向来乏甚好感,若非迫不得已,实在不愿大用。不过此番为了争抢时间,短期内要收大功,也正需要这样的人来用。
“恶名你父担之,儿辈勿为此忧。去罢。”
说完后,王舒便摆摆手,让王允之下去准备动身起行。
京府卢师君抵达建康,在整个建康城中激起的回响不可谓不大。
时下士庶多有信道,而在时下天师道内几个名著当时的师君中,卢师君又以谶纬之术欲断吉凶而著称。在如今这个动荡之世,大到家国社稷,小到个人命运,前途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可以说每个人心内都充满了焦虑感。
卢师君有此一能,所受到的追捧可想而知。所以一俟入都,达官勋贵求告者便如过江之鲫,甚至于影响到都内清议一时间都争论稍止,人人前往趋拜,只求能得一言相赠预知祸福。甚至于就连苑内的皇太后,都使人以束帛之礼咨问社稷前程。
身受如此礼敬,卢师君却并未恃此而自傲,拒绝了苑中让其入住建平园的安排,而是住进了位于秦淮河南岸其坛下信众所提供的园墅中。而这个信众也不是寻常人,乃是当下宗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者,彭城王司马纮。
入住宗王别业后,卢师君便深居简出,并不热衷于参加时下都内正热的各类清议集会。这不免让时人求见一面更加艰难,外间甚至吵闹起若能得助引见卢师君一面,愿以百金重酬。
这一天,在完成日常的斋仪之后,卢铖洗去面目上涂抹的粉彩,换了时服,而后便接见了几名求告良久的都内贵戚。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于是他便让门徒闭门谢客,就连此间主人彭城王入内请安都避而不见。
“沈氏驸马那里,可有回信传来?”
吃过晚饭后,卢铖将座下负责与外间联络的信徒传唤到面前来问道。
那信徒下拜答道:“弟子屡次遣人暗告,沈氏那家令任球却都不见,似是刻意回避……”
卢铖听到这话,眉头已经微微蹙起,略作沉吟脸色渐渐转为不善:“我知你素来享受敬奉,难免会生倨傲之心。那沈氏虽是南宗人家,但却非是俗等,不可轻视。是否你言辞作态有偏失之处,见恶于人还不自知?”
“弟子怎敢!弟子根本就未见到那沈氏家奴,使人传信也都备礼殷厚,不敢疏礼,实在是对方闻而不应啊!”
那信徒听到师君怪罪,忙不迭自辩道。
见这弟子神态不似作伪,卢铖便皱起了眉头,喃喃低语道:“既如此,那就怪了。我与他家,素无旧隙,也未有为难之意,他为何要避见我?莫非先前所悉有所偏差?”
卢铖之所以急着要见沈哲子一面,也是自有其苦衷。他今次入都,回响看似热烈,但其实遍集于外那些求告者真正有助于他的并不多。类似司马纮这样的闲散宗王,不过富贵闲人而已,即便往来再密切,对于他自己在道内的地位都没有太大的助益。
在天师道内部,自有评价师君地位高低的一套标准,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便是其人所持受箓教众名籍的多寡。道内师君名声再高,但是坛下受箓教众却是寥寥,不过一时之煊赫而已,不能持久。
其中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就是早前没于战乱的严穆,严穆也是道内名气颇著的一个师君,较之如今的卢铖都不遑多让。可是因为懒于传箓招揽教众,一旦大难临头,便没了助力,其人在战乱中失踪,至今生死不知,那时整个江东都动荡不安,甚至没有激起一点骚动。到如今,严穆之名已经渐渐被人遗忘。
卢铖自己虽有谶纬之能,但却深知所谓的趋吉避凶,乃是要在凶险到来前便有妥善得宜的布置,余者一切都是妄言。而且他这自我标榜的谶纬之能,噱头大过了实际,能够应验才是谶语,否则便是谣言。可他又不是真正的神仙,怎么可能每卜必中,因此只能尽量减少谶断,以免砸了口碑。
因为要保持这种神秘感和卜筮的准确性,卢铖便不能频繁的接触那些教众,因而在传教方面是不怎么占优的。早年能够立足于广陵甚至渗透到大江南岸的京府,那是因为高平郗氏的支持。可是在别的地方,他这个招牌其实没有什么竞争力。
之所以要急着见沈哲子一面,是因为他在京府厮混这几年,深知沈氏在吴人当中所拥有的号召力,当世不作第二家之想。若能得沈氏鼎力支持,他在吴中传道将事半功倍,甚至于整合南北,道统合一都有可能!
对于沈氏,他也调查良久。其家乃是忠实的信众人家,虽然所奉并非他这一支,但是卢铖却知沈哲子本人对于他家所奉师君陆陌并不怎么亲近,似乎彼此间存在一些龃龉。而沈哲子又因一时失言,处境变得有些危险。
沈氏以南人而幸帝宗,得显当时,核心便在于这位驸马。如果能够趁这机会与沈哲子达成共识,卢铖便敢南下与吴中陆陌进行较量,决一胜负!
“那貉子应知我无恶意,但却避而不见,如此倨傲,难道还有所恃?”
入都以来备受追捧,唯独在沈哲子那里备受冷遇,乃至于被无视,虽然对沈哲子不乏重视,但卢铖心内仍是不乏怨气。
“少年得显,难免气骄,他是以为无求于我,便可视而不见?哼,看来是要教一教他,该要如何礼敬贤长!前日蔡侍中言下颇有隐意,你去传信,请蔡侍中明日至此,替我安排几场清议,我要让那貉子见识一下贤者手段!”
得了师君的吩咐,弟子当即便领命退下,然后便将师君的意思传递给蔡谟。
蔡谟早就困于言攻沈哲子的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得到卢师君的传信后,也是高兴得很。按照卢师君眼下在都内所具有的影响力,一旦由其人出面将话题引到沈哲子身上,对方再想逃遁于物议之外,那是绝无可能!
对于卢铖的心思,蔡谟也能把握些许。不过对此,他也只能感叹卢铖此人终究不是深涉时局之人,所思不免太过天真,一旦引导非议开始,岂是他想停就能停下来的!届时彼此互相攻讦自辩,仇隙只会越积越深,再没有转圜余地。这卢铖即便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所以,一俟得信之后,为防卢铖中途再有变卦,蔡谟也是竭尽所能的为其张罗造势,甚至于将驸马沈哲子冷慢卢师君的事情都借机扩散出去,让卢铖骑虎难下。
对于蔡谟的热心,卢铖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妙,但转念一想那沈哲子的倨傲可恶,这番造势也是他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若那小子知难识趣,就该尽早主动前来拜见,届时他再考虑是否放过这个小子!
可是在园墅中又等了足足数日,沈哲子依然没有露面,卢铖不免怒不可遏。他自担任天师道师君名显于外以来,还未遭受如此冷落!
所以,当集会之日蔡谟亲自赶来园墅迎接时,卢铖也是斗志饱满,决意要给这狂妄自大的貉子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得知卢师君将要法驾亲临,都内可谓群贤雀跃,人人都愿与席,以能与卢师君共论时议而为至幸!正因群情踊跃,所以迟迟未能安排得宜,几番迁选会场,才总算确定国子监内毕集群贤,共迎师君!”
听到蔡谟不乏激昂的讲述,卢铖近来饱受冷落而有所羞恼的心境才渐渐有所好转,貉子浅见庸识,不见真贤,但此世却非尽是盲目而骄狂者,知道何人才是当世真正的名流!
待到车驾渐渐靠近国子监,看到周遭宿卫林立,维持秩序,卢铖忍不住叹息道:“我不过山林一野士,竟得世道群贤如此礼厚,虽是道心沉寂,也难免波澜微生啊!”
“卢师君实在太自谦了,当世但凡能有一二所识,谁不愿奉承座下聆听贤音!师君神仙体态,悠然当时,我能有幸出入随行,已经深感受教良多了。”
两人口中笑语着,车驾已经行入国子监内。可是当下了车看到空寂的会场时,彼此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其实会场内人数并不少,眼见卢铖下车,纷纷都凑上来礼见,足足有数百之数。可是蔡谟所准备的这个会场实在太大,容纳数千人都有余,大量空旷之地暴露在阳光之下,这些人数难免要显得寒伧可怜。
“怎么会如此?”
蔡谟近来造势发力良多,甚至于暗假公器,加上卢铖近来在都内一时无两的声势,可以想见参与者必定是云集。然而现实与想象实在差距太大,诚然几百人一场的集会规模也算不小,但却实在不匹配他心中预期,而且出席者多是青徐乡音,南人几乎不见!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都南有信传来,吴中陆陌陆师君今日抵都。驸马沈侯等一众都中勋贵,俱都前往迎接。原本到场者已是极多,可是得悉此讯后,俱都纷纷离场前往迎接……”
听到众人七嘴八舌的汇报,蔡谟心内已是凌乱起来,阴谋!这肯定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阴谋,否则怎么可能会这么巧!
而站在蔡谟身后,原本一脸雍容姿态的卢铖已是脸色铁青,甚至两臂都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被陆陌那老对头抢了人气倒也罢了,可是早前几日蔡谟帮忙造势,已经泄露出去他因沈哲子礼慢不见而有所不满。可是现在,那位驸马居然亲自前往迎接陆陌却仍不见他,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
“侍中莫非谋设此局,以此羞辱与我!”
心内已是恼极,卢铖连表面的淡然都不能再保持,指着蔡谟顿足怒吼一声,继而便甩袖返回车上,带着那庞大的仪仗队伍,决然而去。
蔡谟听到这气急败坏的叫嚷声,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同时不乏腹诽:老奴自己强要矜持作态,迟迟不行,若先一步赶到会场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难堪!
陆师君的到来,场面比卢师君大了数倍都不止。所谓万人空巷,观者云集,都南城郊几无闲土。
之所以会有如此差别,一来是二者出身不同。卢铖乃是北地高门范阳卢氏,而陆陌则出身江东土著旺宗吴郡陆氏。或许格调上卢铖要比陆陌高一些,但讲到在江东的群众基础,自然拍马难及。
二来便是定位不同了,卢铖南来,大多数时候走的都是高端路线,或许在世族圈子里名望极高,但是在底层信众面前,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形象。而陆陌常在吴中乡土游走,屡屡现身信众面前主持斋醮仪式,亲和力自然要高得多。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沈哲子的推波助澜了,如今都南这一片区域,几乎已成吴人主场,人力物力俱都充足得很,虽然要取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意味,没有提早造势酝酿。可是当陆陌到来的这一天,都南大量民众都被集结至此,自然在短时间内造成一个轰动无比的场面。
当陆陌的座船抵达都南码头时,其本人也被岸上那人山人海的盛况吓了一跳。虽然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可是在建康京畿,又是赶在清议的关口,如此盛大的欢迎场景实在令他受宠若惊。
大船停稳后,陆陌并没有如卢铖一般作态摆谱,而是在几名信众簇拥下直接下船,径直行往场中唯一尚算空旷所在,站在那里的都内一众权贵。
他首先看到的便是身披大氅、内衬羽衣、玉冠犀带的沈哲子,当即便阔步行过去,远远便抬手示意,笑语道:“不意入都伊始,便能见到我吴中俊彦翘楚!维周久居畿内,不知乍闻乡音可觉亲近?”
沈哲子见状,便也排开身边护卫往前迎去,深揖作礼:“久承陆师善顾教诲,得知陆师将要入都,我是喜不能寐,渴于早闻陆师仙声!”
两人很快便行到了一起,各自脸上都是笑意盎然,沈哲子再以弟子礼见过,陆陌上前笑吟吟拉起他的手腕,神态可谓关爱有加,一副其乐融融画面。
其实两人之间,不过是寄名的关系,远远不如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亲厚。沈哲子本身便对天师道乏甚兴趣,早年在乡中时对这陆师君也是爱搭不理。而陆陌对沈哲子也是怨念日久,几次亲望武康想要见上自己门下出色弟子一面,却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如果不是看在沈家素来供奉丰厚,只怕早就翻脸了。
至于眼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番亲切关系,源头还在旬日之前,陆陌在吴中准备入都的时候,接到了沈哲子在都内使人送来的信。而后一路行来,彼此间书信沟通往来不断,可谓是捐弃前嫌,达成了一个共识。
“我来为陆师引见都内诸位时贤。”
沈哲子为了给陆陌的到来造势,也是刷了不少的人情卡,请来了许多南北名门子弟。当然也少不了皇太后的推波助澜,像同行中的东海王、武陵王等宗王们,都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授意。原本皇太后甚至还打算连琅琊王都给派过来,不过那样一来便有些着痕,或会引起不必要的联想,所以被沈哲子给拒绝了。
在沈哲子的介绍指引下,陆陌与一个个宗王贵戚见礼,脸上虽然还保持着淡然和煦笑容,实则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与沈哲子达成初步的共识后,他已经尽可能乐观的想象今次入都所受到的待遇,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驸马的能量,事实较之他的想象还要惊人得多!
一直等到上了车驾,陆陌思绪仍是昏昏然没有头绪,对于方才那些宗王贵戚们排队迎接他的场面有些接受无能!
身为吴地土生土长的天师道师君,陆陌虽然群众基础深厚,但也自有其困境,那就是不受侨门望宗的认可。
他虽然出身吴郡陆氏,但他家这一支多年前便早已经定居吴兴,与如今的吴郡陆氏之间已经没有了太深的牵连,即便有来往,也和寻常信众人家类似,而陆晔兄弟对于他的传道事业也并没有施予太大助力。
为了获得上层的认同,过往这些年,陆陌也没少往来京畿叩见高门,但却往往被人目作土著卑流,少受礼待。类似今天这样的场面,更是做梦都想象不到!
坐在沈家准备的四望车中,陆陌脸上始终挂着有些木然的笑容,频频对车外道路两侧那些神态激动的信众们挥手示意。沈哲子坐在他旁边,明显可以看到陆陌眼神的涣散,可见思绪早已神游天外,但却仍能保持住仪态而不失礼,简直达到了灵肉分离的神游境界,也实在让人佩服。
短短数里路程,因为左近民众极多,足足行了一个多时辰,车驾才终于驶入了南篱门,到达了新建坊区的长干里。
这时候,沈哲子才示意家人放下四望车左右帷幔,对陆陌笑语道:“原本是打算将陆师迎入我家秦淮别业的摘星楼,不过早前都内发生一些纷争,陆师应该也有耳闻。不知陆师心仪何处,我也不敢提前安排。”
与这吴中后进共乘一车,因为早先那场面太过惊人,对于这个促成如此场面的年轻人再也不敢等闲视之,陆陌心内甚至生出几丝局促,闻言后连忙说道:“我又不是恶客登门,自然客随主便,我自然信得过维周。”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维周是我吴中雏凤,振鸣当时,我今次既然已经入都,自当竭力发生,不让奸邪污染清名!”
“那我真要多谢陆师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了笑,又说道:“我一人时誉高低,只是小事。终究早先与陆师所论道统事宜,才是关乎江东士庶万众人心向背的大事!”
听到沈哲子主动言起此事,陆陌下意识挺直了身躯,感慨道:“北伧南来,挟以邪论,不独坏我乡土,更是败坏教义清声。维周你也是世承三师法传的热忱法徒,我是忝为先达,在你面前也就不为虚言。今次所论不管成与不成,维周你能为此想,天下法坛信众都要承你高义深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忍不住哂然一笑。他自然没有王霸之气可以让陆陌顶礼膜拜,之所以对方态度如此和蔼乃至于不乏谦卑,那是因为沈哲子许诺他,愿意帮助他整顿道统,打压天师道内其他的竞争者。
人一旦有了执念的诉求,便很难再保持淡然,这些在寻常人看来神仙一般的师君们也不例外。甚至于一旦其欲念被激发出来,反应较之寻常人还要激烈得多。
沈哲子选在这个时节拉拢陆陌,干涉天师道的道统之争,自然不是穷极无聊。首先可以将时人的注意力从清议转移到天师道道统的争夺上来,化解掉从清议开始便笼罩在他头顶上的危机阴霾。
如果说清议那些时贤只是喷子开会,那么天师道师君们一旦牵涉到道统之争,战斗力会强得惊人。而且一旦争执展开,必将会引起万众瞩目,无暇余顾,更不会有人再关心自己究竟是贤还是劣。
第二点自然还是要落在他的主要目的,王舒身上。要知道,王舒弑君之谋是假借严穆这个天师道师君之手完成。一旦天师道内部互相攻讦起来,彼此踢爆丑事,这一类恶迹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一旦被宣扬出来而后善加导用,结果足以致命!
第三则是一个长远的打算,他是希望能够借陆陌为桥梁,介入到天师道内部的运作中来。眼下的天师道虽然还没有达到几十年之后那么夸张势大,但是作为一个风靡南北的教统,已经拥有许多值得利用的潜力和价值。
原本沈哲子是给陆陌制订了一套计划,可是随着京府卢铖的冒出来,较之原本计划无疑是一个更好的对手。
所以沈哲子也及时修改了计划,对陆陌说道:“陆师远来辛苦,便先在我家别业安养几日。这段时间,陆师若想会见什么人,或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我会让人去安排。待到陆师养足精神,我会安排陆师与时下道内几位师君陆续见面,当此群贤毕集畿内之时,孰正孰邪,自然眼观分明!”
陆陌听到这话,神色不免有几分为难:“南北所传,诸多不同,若是穷争纬义之论,实在不是南宗所长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忍不住笑起来,这陆陌倒也真是不学无术的坦然。天师道南北是有显著不同的,这一点在更后期的寇谦之和陆修静分别针对天师道的改革就能看出来。北宗偏重法说纬义,而南宗则偏重于斋醮方术,一者在理论,一者在实践。
南宗天师道真正成型,还是建立在二葛所提供的理论,与原本的三张教义结合,而且还掺杂了一些沙门的观点,较之最初已经差别很大。
简单来说,如果让陆陌现在就跟南渡的卢铖等人公开辩论,那就是在找虐,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正因为理论上的缺失,南方这些师君们才多受侨人冷眼,直到那些侨门后代也渐渐不学无术起来,能被单纯的迷信仪式唬住,才能混得开。
“陆师请放心,你担心的那种局面都不会发生。稍后我为陆师引见一人,可以让陆师安心,不必高看了对手。”
沈哲子说完后,便吩咐家人转行向他家位于都内一座庄园。
陆陌心内怀着疑惑,跟着沈哲子行入这个院墙高高、庭院深深的庄园内。在回廊曲巷之间穿梭绕行,最终行到了一处园圃外。园圃周围诸多被甲庄丁围绕游弋,四角尚有箭楼望哨,防卫可谓森严。然而这园圃内却空荡荡的,只在角落里起了几间茅舍,正有一名麻袍老农正俯身翻土。
那老农听到生息,转头望来,继而便丢下锄头,拍拍身上尘土,趋行至前,距离还在数丈外,便大礼参拜下去,口中呼道:“奴下参见郎主。”
沈哲子摆摆手让这老农站起来,然后指着其人对陆陌笑语道:“陆师可还认得此人?”
眼见这个环境,陆陌心内已经满是好奇,待听到沈哲子的问题,便认真望向那老农,仔细端详良久,才缓缓摇头:“似是旧识,只是想不起来了。”
“告诉陆师君,你是何人。”
老农抬起头来,撩开眼前散乱的头发,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充满苦涩笑意:“陆陌,早年你我也曾共坐论道,故人重逢,你竟眼拙至此?”
“你、你是严穆!”
本就似曾相识的面容,再听到那印象极深刻的语调,眼前这老农即刻便与记忆中一个张扬恣意的形象重合起来,然后陆陌脸上便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就连语调都陡然变得尖利起来。
听到陆陌惊诧变调的声音,一副老农打扮的严穆脸上的苦笑转为了自嘲,叹息道:“人事无常,倏忽间已是天渊之别。沦落至此,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也无怪陆师君不识旧人……”
“住口罢,你是怎样底色,因何沦落至此,旁人不知,难道还无自知?退下去打理仪容,再来见故人。”
对于严穆的自嘲,沈哲子是半点同情都无,挥手斥退。
严穆闻声后,又对陆陌点点头,便一副逆来顺受状,转过身去步履蹒跚的行向茅屋,似乎已是老迈难行,不堪劳役。
陆陌望着严穆那佝偻踉跄的背影,眸中已经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为一股悲悯,眼见严穆在越过田垄时险些跌倒,更是忍不住往前迈一步,似是想要冲上去搀扶一下,待见严穆身躯晃了晃后自己站稳了,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沈哲子站在旁边,心内却不乏噱意,只是旁观陆陌被那个老戏精卖惨而搞得心绪不定。他自然知道那严穆年不过五十多岁,虽然在时下而言也算年长,但绝不止于所表现出来如此行将就木的惨状。之所以要作此态,大概还是因为总算见到外来的旧识,想要卖惨博取同情,以期能获得一点境况的好转。
这老骗子也真是天赋异禀,大概是戏做多了,已经将此融入本能中,举止神态浑然天成,哪怕面对沈哲子这个深知其底细者,都没有一点做戏的尴尬。
“陆师莫非与这严穆不乏旧情?”
见陆陌眼望着严穆背影,视线迟迟没有收回,沈哲子好奇问道。
“不、不……我与此人旧情未有,反倒略有旧怨。”
听到沈哲子的话,陆陌才回过神来,摇头说道。他与严穆结怨,还在中兴建制初年,那时还是元帝在朝,陆陌想要入都打开权门局面,而那时严穆隐居钟山,正是声名鹊起。两人难免碰上,陆陌那时是受了严穆很严重的奚落,可谓颜面尽失,以至于往后十数年都不愿再到建康来。而严穆之所以能够成为道中师君,也与当年狠踩陆陌不无关系。
那时的严穆,虽然也是鹤发老态,但却竞游权门之内,被人高举为神仙之流,可谓意气风发。可是隔了多年再见面,却成了旁人监下老奴,俯首啃土,半点姿态都无。
原本见到旧怨家沦落至此,陆陌应该觉得快意才是,可是如此强烈的反差,却让他在惊诧之余,忍不住便有悲悯生出。
以往旧怨羞于提及,陆陌在沉吟少顷之后,才转望向沈哲子好奇道:“往年得闻严穆没于战乱,我还不乏惋惜,没想到此人竟是得幸托庇维周家院之内。只是,这严穆也不乏旧声,乃是道内师长,不知他因何触怒维周,要如此折……要将之役作牛马?”
听到陆陌隐有斥问的语调,沈哲子不免感慨,真不知该说这严穆演技精湛,还是该说陆陌太过纯良。对此他倒也理解,且不说二者旧谊如何,彼此俱为道中师君,眼见到严穆被如此羞辱圈养,陆陌难免会有伤于同类之感,大概还是为了维护师君所谓的尊严吧。
“老奴自有取罚之罪,不过我却不便与陆师详言。”
“维周你这么说,真让我有些费解。这严穆总归是道内师者,不论是出于何因,你将之刑私监在此处,都是有些不妥……”
沈哲子的回答,自然难令陆陌感到满意,道中师君自有尊严,无论严穆其人如何,如此羞辱,实在让他不能接受。
“陆师是要与我穷论此事?”
见陆陌还在纠结于此,沈哲子脸上笑意顿时敛去,语调也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陆陌见此,神情不禁一滞,没想到这年轻人说翻脸就翻脸,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脸色变幻起来,心内则闪过诸多念头,半晌后才强笑道:“只是有些诧异罢了,既然不便详言,那也不必再说。”
听到这话,沈哲子神色复又转霁,说道:“来日穷争道统,匡正三师法传,正不容邪,诸多异端,俱要涤荡一空!今日引陆师来见那老奴,是要明示陆师,陆师放心去争取,但有所请,我这里定会倾力相助!”
陆陌听到这话后,神态复又变得不自然起来。沈哲子言中所流露出来的意味,他自然听得懂,不过是在告诉他,他们这些道内师君在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是对方却并不放在眼中,既然已经擒困一个,来日也不惧抓捕更多!
到了这时候,陆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沈氏这江东豪首的强横作风,较之他想象中还要狂悖得多!
这感觉让他如被针毡,周身都不自在,久居一郡之中,他自然也听说许多沈氏凶横旧事,但是作为道内师君,他的地位是绝对超然,沈氏即便再怎么强横,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礼供丰厚的信众人家而已,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以往自己这份超然自得是多么的可笑!
见陆陌眼神飘忽不定,不敢望向自己,沈哲子心内不免一哂。他之所以要让陆陌来见严穆一面,就是要让老小子认清楚主从。他虽然要借助天师道的力量,但陆陌也并非唯一可选,如果不能配合,他也不介意将陆陌留下来给严穆做伴,在这园子里一个耕田一个织布,了此余生。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陌才强笑一声,说道:“远行辛苦,我与严穆也无深交,见过一面便可,不必座谈叙旧。”
“是我疏忽了,这就吩咐人送陆师往住处休息。”
沈哲子闻言后,便连忙说道,神态仍是恭谨,落在陆陌眼中,感受却是迥然不同。
“还有一时要劳烦维周,我今次入都,行之仓促,身边所用乏人……”
“这都是小事,陆师即便不言,我这里也有准备。稍后我家任令便在陆师门下暂用,一应人、物所用,直接吩咐即可。”
沈哲子所见陆陌此来身边弟子数百众,自然不会乏人使用,之所以这么说,还是在表态并不打算下船,专程让沈哲子安排人在他身边,彼此安心。
彼此之间言外之意的交流,那都是心照不宣。待到陆陌上车准备离开时,沈哲子才又仿佛刚刚记起来一样,追过去说道:“还请陆师将阀阅宗谱抄录一份备存我处,来日待到时机成熟,我将直赴阙下为陆师请王命诏封。”
陆陌听到这话,脸上已是狂喜,眼下道内师君虽然不少,但都是在野喧哗,并没有一个法礼承认的正统。如果他能在这方面拔得头筹,那么今次前来建康可谓不虚此行!
虽然尚是一个虚无画饼,但是见识到沈哲子毕集宗王的那份号召力后,陆陌心内却无多少怀疑。得此许诺,原本心头些许不适顿时荡然无存,再望向沈哲子时,眼神较之面对他的衣钵传人还要亲善得多。
送走陆陌后,沈哲子才又返回庄园内,让人将严穆那老骗子引过来。
严穆这会儿已经换了一身青袍,须发也都打理一遍,虽然仍是简朴,但也透出一股返璞归真的逸趣,卖相可谓不俗。他匆匆行入厅中来,待见厅上只有沈哲子一人端坐,却不见了陆陌的身影,眸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失望。待见沈哲子双眼冷视着他,神情便渐渐变得局促起来,悄无声息的跪了下去。
“求死还是求活?”
沈哲子坐在堂上,冷声问道。
“奴下言行有错,唯乞郎主深责!劫余残喘,本是百死之身,幸蒙郎主庇护得存,方寸之土,日夜躬耕,不敢耗点滴米粮……”
“看来还是要求生。那么我再问你一次,还有什么隐瞒未言?”
沈哲子领教过这老骗子的狡诈,并不因其乞怜求生的凄楚姿态而动容,只是冷漠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严穆当即便一愣,继而便作冥思苦想状想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郎主若有所问,奴下言无不尽,实在没有一丝隐瞒了……”
“哈?那好,我让你死的瞑目。”
沈哲子敲敲书案,继而门外便有几名护卫拥着一个面貌姣好、风韵犹存的妇人并一个垂髫少年行入厅中。严穆看到这妇人和孩童,整个人如遭雷击,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巨大。而那妇人在看到厅中深跪的严穆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便也陡然色变,想要扑上去,却被护卫拦在了那里。
“不赦之罪,奴下一人所犯,实与家小无关!郎主高义,乞赐一刃自戕自脔,只求郎主能放过愚妇幼子……”
见严穆扑倒在地痛哭流涕,头颅将地面砸得砰砰作响,精神已经近乎崩溃。沈哲子也不得不佩服,这老东西真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硬,被监押年余,隔三差五便要被提审一次,居然就能死咬牙关不松口还有家小暗养在京府。
若非钱凤那里察觉到蛛丝马迹穷追下去,将人一同带来建康,说不定沈哲子真要被其蒙混过关。
他摆摆手,示意护卫将那妇人和幼童再押送下去,然后便坐在那里静看着严穆在堂下嚎哭求死,为妻儿乞求活命。说实话,乱世人伦淡薄,真是少见情深如此。当然也不排除这严穆还在做戏,但既然连自己都能骗过,沈哲子也就当他这份亲情是真的。
良久之后,严穆嚎哭声息渐弱,只剩下了微弱的啜泣,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形如一团烂泥,额头上磕碰的鲜血淋漓,样子看去不乏恐怖。
“你苦苦求死,是笃定我不会轻易杀你?这也是废话,若非如此,也不会留你一命至今。不过老奴奸诈,我又不信你,杀或不杀,我也为难得很。嚎叫够了,那就仔细想想该要怎样保下你全家性命。若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非只不会杀你,还会允你一家团聚,安渡此生。”
随着陆陌抵都,沈哲子的应对策略即刻便有了调整,不再只专注于清议中对于他的臧否言论的围堵,转而开始为陆陌造势。
陆陌其人并无卢铖那种预知祸福的谶断之能,他所擅长的乃是天师道各种斋醮祈禳仪式。时下天师道的传承虽然尚还没有明确的南北之分,但是吴中天师道在斋醮仪式上面要比北方充实得多。
这是因为吴越之地古来便有许多祀奉鬼神的淫祠传统,天师道传来之后不可避免的本地化,因其渐渐后来居上,对那些淫祠鬼神加以批判接受,诸多斋醮仪式自然便丰富起来。
于是在建康城内,一时间便兴起许多大大小小的道场迷信活动,吸引了大量时人的关注。如果说从惑众方面来比较,陆师君要比卢师君强了太多。如今的天师道,各种教义法说其实还没有完全成熟,各种充满宗教色彩的仪式活动才是用来感染人的最重要手段。
其实说起来,卢铖和陆陌完全可以组成一个上下游齐备的产业链,一个卜断祸福,一个为人大摆道场、祈福禳灾。可惜他们二者并不这么想,都恨不得将对方完全打压下去。
陆陌这里频频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道场中,而卢铖也一改往日深居简出的做派,屡屡现身都内名流所组织的集会上,大肆批判吴中天师道各种地域色彩浓厚的仪式有多么粗鄙不堪。同时对于沈哲子也不再客气,或委婉或直接点评其人,居然信奉吴中那种浅薄邪说,屡发妖异之论也就不足为奇。
两位师君斗法,刚一开始便达到白热化,这给本就热闹无比的清议更增添了无尽话题。而针对沈哲子的声讨,完全沦为这大合奏中的小插曲,实在乏人关注。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舆论危机,沈哲子也终于可以分出精力再去处理其他的事务。很快预期中的事情便到来,庾条代表一众江州人家给沈哲子发出了邀请。
集会的地点安排在了江州人汇集的建康城西市,当沈哲子到场时,已经有许多江州人家在此等候多时,各自脸带愁容,看得出困顿得很。
前来迎接的庾条给沈哲子打了一个形势大好的手势,而后便相携入席。
一俟坐定,那长在都中活动的豫章熊诵便已经开口道:“今次强请驸马,实在是乡中狂悖滋生,害我乡人良多,一筹莫展,驸马素来高义智勇,想乞一二能使乡土重归安好的良策。”
沈哲子自然明白熊诵言中所指,眼下的江州可以说是彻底的乱了套,野中匪踪频出,四处掳掠,而刺史府则因许多江州宿将守土不能,而有选择性的大加贬斥,而且清理掉不少有通贼嫌疑的乡宗人家,同时又命其子王允之出镇编练新军,用以备贼。一系列的举动,可谓大动作频出。
其实抛开立场问题,沈哲子对于王舒这种整顿手段是很赞赏的,虽然以兵充贼这手法在道德上有待商榷,但是想要压制住那些盘踞乡土的豪宗,往往只有这种非常手段才能建功。一方面打击乡土力量,一方面积极构建自己的军事力量,思路可谓清晰,手段也不乏凌厉。
从能力上而言,王舒可谓是王家不可多得的方面之才,若能与统筹大局的王导通力合作,所取得的成效将会是惊人的。历史上其人坐镇会稽,给侨门奠定了南迁的基础,后继崛起的许多侨人高门,在这方面其实都要承情王舒。
但是因为立场的不同,越是欣赏反而越要提早除掉。
王舒那里磨刀霍霍,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江州人家自然也不能束手待毙。在求告沈哲子之前,他们其实已经在都内清议场上屡屡攻讦王舒,但是很可惜,江州人家在时局内较之早年的吴人还要弱势,话语权实在不高。他们的诸多攻讦实在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完全不是青徐人家的对手。
眼下资讯并不发达,而且江州人话语权本就不高,这也是王舒敢于在清议期间发起强大攻势的原因之一。如果没有更强大的势力介入,这一次较量中江州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虽然王舒未必敢于将他们完全赶尽杀绝,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这些豪宗们乡资大损,只能沉沦在王舒淫威之下。
至于这些人找上沈哲子,一方面自然是过往合作尚算融洽,另一方面便是遍览时局之内,只有沈氏与王氏针锋相对的对抗过,且还不落下风。
有了熊诵开头引起话题,其他江州人家也都纷纷开言。王舒虽然表面上准备了一套说辞,但又怎么能够瞒得住这些世居江州的人家。这些人甚至直接就掌握了王舒让部众假扮流寇劫掠,又栽赃治中各家的确凿证据。但是因为无人受理,乏人关注,这些证据也就形同虚置。
听着江州人家的诉苦,沈哲子并没有急着表态,只是仔细翻阅这些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证据。
庾条那里则已经兴奋的不得了,给沈哲子打个眼色借口离席,待到转入内室之后,才拍掌大笑道:“真是天授的良机啊!王处明心迹晦深,暗逞私威,激起民怨沸腾,大失人心,趁此良机,正可将之一举拿下!”
“小舅觉得,单凭手中这些,就能将王处明治罪?”
沈哲子抖了抖手中江州人家所提供的那些资料,神态却仍冷静,并未忘形。因为庾条本身便要在外奔走,接触大量时人,加上其人也不是心机深沉能够守住秘密的,所以关于针对王舒的计划,沈哲子也并没有向他透露太多,而是直接与庾怿沟通。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存,难道王处明还能推诿抵赖?”
庾条闻言后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拿掉王舒的天赐良机。
“所谓人证物证,俱是江州乡人一面之辞。若这些人只是私心作祟而攻讦上官呢?”
“怎么可能!他们怎敢……”
“他们确是不敢,但台中也绝不可能因这些人一面之辞,便要见疑于方伯之重!就算要严查到底,诸多证据也都要往来奔走,检索追查以作取证。江州偏于西南,人员、函文往来之间,不知年余之内能否查出一个确凿结果?而这个结果,又究竟能否确凿将王处明入罪?”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沈哲子没有说。王舒又怎么会坐以待毙,就算台中推动正式立案追查他的罪证,也不可能即刻便将之革职待罚。趁着往来纠缠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加大步伐,将江州人分化瓦解,同时厉兵秣马,加紧备战。等到事情查出一个结果,其人位置已经不可轻动了!
这也是王舒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说到底这些方镇大员有没有罪不重要,力量不足才是位置不稳的最直接原因!
这样的情况,不独独只是吏治黑暗的东晋才有,历数各朝,但凡时局有所混乱,都会出现此态。中朝石崇,劫掠而成巨富。哪怕是北伐名将的祖逖,也是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完成了最初的积累。这些所谓的罪证,落在普通人身上那是百死莫赎,但是放在王舒身上,不过是衣衫落上一点灰尘,掸去即是。
“那就坐看良机错失?若任由王处明如此逞威而不加理会,且不说那些江州乡人将要饱受戕害,就连二兄在豫州局面都将不妙啊!”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满是失望和不甘。他对于帮助江州人热心还在其次,主要是庾怿在豫州局面的经营要多多仰仗江州人的支持,王舒如今在江州那么搞,势必会影响到豫州那里。
“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沈哲子笑语一声,继而便转行出来,对于一众焦虑不已的江州人说道:“诸位请告于我,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然则王使君名门高望,是否真的为此劣实,非是一家能言。如今江州形势又迫在眉睫,我希望诸位能有相忍之心。”
众人听到这话,已经满脸失望之色。不过未待他们发声,沈哲子便又说道:“诸位所呈证供,方才我也有细览,其中所涉一人郭默。此贼旧日便有劣迹斑斑,不想如今又在江州作恶诸多,人不能忍!诸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妨集选此贼之劣呈送台内,我这里也会有所声援,必将此贼一举铲除!或能稍缓江州之苦,也能让在位者有所收敛。”
众人闻言后默然半晌,也只能点头同意沈哲子的提议。他们也知道郭默怎样凶威大炽,背后都是有人指使,即便除去此人,也只是治标。但正如沈哲子所言,只希望能通过断其爪牙而收震慑之效。
毕竟他们与沈氏的关系也没有亲厚到能令其为他们直接对抗王舒的程度,况且就算要对付王舒,过程也必然漫长,或会令其加倍肆虐也未可知。
“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既然应下此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理,来日此举若未能收效,我再来与诸位商讨对策。”
借助江州人来铲除掉郭默,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沈哲子压根就不相信此举能震慑到王舒,反而有可能令其变本加厉的加快步骤。而这也正是沈哲子希望看到的,只有这样才能加大他对江州人的影响力度,从而将他们彻底拉入到阵营中来。
针对郭默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大量江州人将手中所掌握郭默的罪证送入台中,加上沈哲子这里推波助澜,将郭默早年坐镇涂中的劣迹披露出来,台中几乎没有什么波折,很快就通过了决议,廷尉派人往江州去,要将郭默抓捕归都审讯。
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就连沈哲子都略感意外,怎么说郭默如今也算是王舒麾下得力干将。可是在这过程中,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王太保为保全郭默做出任何努力。
沈哲子猜想可能是因为王导与王舒之间思路主张有了一些分歧,大概王导也不愿看到王舒在江州那么大动干戈,因而袖手旁观,想要以此警告一下王舒。
但无论王导出手还是不出手,郭默此人,沈哲子是一定要拿下的。因其旧迹实在太过恶劣,给江北那些流民帅们树立了很坏的榜样。如果不能严惩,那么江东朝廷的威严在江北那些军头看来更加荡然无存。这对于江北的经营和来日的北伐,影响实在太恶劣!
建康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江州,对于台中有此决定,王舒并不感到意外。江州人选择以郭默为突破口,想要遏止他的声势和动作,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好现象,说明这些江州豪宗们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仍有苟且求安的打算。
这正是王舒所需要的,既要让他们怕,又要给他们留下一点苟延残喘的余地。毕竟,他需要的是一个人力物力完全置于自己掌握中的江州,并不能将这些豪宗完全赶尽杀绝。否则,江州本身也将元气大伤,并不符合他的利益诉求,一旦其余方镇抽身回顾过来,仍要有一番较量。
郭默既是王舒手中一柄利刃,也是他给自己设置的一道安全线,当火燃烧到郭默这里的时候,也意味着江州人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接下来便不能再一味的强硬,一方面围绕郭默的问题与台中往来拉锯,一方面在江州内部开始有选择的接触一部分人家,至于其余的便要逐步清理掉。
所以当廷尉官员们携带台城诏令抵达豫章的时候,王舒也就不再施加阻挠,直接让人持自己手令去将郭默召回。当然并不是直接将郭默给交出去,他还要用郭默来与台中进行交涉,同时保持对江州各个人家的压力。
如果太简单就将人给交出去,这不免会让江州人气焰再有回涨,会令他过往的举动震慑力大大降低。所以最后郭默究竟有罪还是无罪,还要看与台城和江州人交涉的最终结果。
然而很快,鄱阳方面传来的消息却让王舒大吃一惊。
“郭默失踪了?不见了?为何会如此?”
听到紧急从鄱阳返回的王允之所汇报的消息,王舒身躯蓦地一僵,继而整个人险些从榻上跃起,顿足色变。
王允之疾骋归镇,戎装未解,眼见父亲变色至斯,当即便惭愧的跪了下来,沉声道:“末将得使君手令后,便即刻亲往郭默驻营,然而营盘早空,郭默并其所部俱都早已离去,索遍周遭,未见踪迹……”
“是否走漏了消息,令其有所察觉?”
王舒又追问一声。
王允之摇了摇头:“末将谨记使君之命,一直亲自与郭默所部交涉。得令之时前日,尚与郭默见了一面,未见异态。其部中所置耳目,也并未有异情传回。此人前日尚在整备突袭山越,猝然消失……”
听到王允之的回答,王舒眉头不禁皱得更加厉害。郭默突然消失不见,必然是接受到危险的信号,凭其本人绝对没有这种心机和渠道,一定是接收到了哪一方面的传信!
“狗贼奸诈,实不足用!”
王舒恨恨骂道,一脚踢翻了面前的书案,继而便觉一阵眩晕,整个人仰倒在了身后的卧榻上。
“父亲……”
王允之见状,忙不迭冲上前,待见父亲脸色惨白、病容憔悴,即刻让人传来医师。
房中又忙碌良久,王舒才渐渐有所平复,只是神色看起来更加憔悴。郭默意外失踪,从小处看是打乱了他的计划步骤,让他没有了与台中交涉拉锯的道具。从大处说,则暴露出他对所部缺乏足够的掌控,部将居然能如此轻易的脱离他的统率,简直就是一个耻辱!
而且,这件事极有可能背后还有其余方镇的影子。这意味着,周遭始终有一股力量在紧紧盯着江州的动向,而王舒此前所认为的外部环境比较宽松可能认知有误!一旦郭默被其他方镇招揽过去,转头指认自己,这对王舒的打击要远比江州那些土著人家的闹腾严重得多!
“这蠢物,自己要寻死,也怪不得旁人!”
王舒说着,眸中已经闪烁起凛冽杀意,他绝对不能任由最恶劣的情况发生:“即刻以刺史府发令,郭默此贼纠结游食流寇,作乱郡国,掳掠乡人,一旦发现此贼踪迹,即刻斩杀!”
王允之连忙点头,挥笔疾书。
“深猷你速归鄱阳坐镇,切勿让郭贼流窜出境向北!”
接下来,王舒又让人将殷融召来,吩咐道:“请洪远持我手令,速往寻阳,命周抚加紧州境防务,防备荆州傒狗异动!若周抚其人有所异态,即刻抓捕押送归镇,寻阳暂由洪远代治。”
同时,羊聃也被召入了刺史府,被派遣前往东扬州,名义上是帮助王彬打理郡务,实则是要查看一下东扬军究竟有没有南下镇乱。
紧接着,镇内诸多部将也都被召入刺史府内,各自得令要分头清剿早先便选定需要清理掉的各郡国土著人家。郭默的突然消失,给王舒带来极大的危机感,他要赶在各方有所动作前,将江州整体肃清一遍,如此才能应对暗中或会存在的威胁。
位于鄱阳境北雷池附近一座偏僻的庄园中,手持着江州刺史府发布的告令,郭默脸色一片铁青:“王处明背义寡恩,无耻之尤!若非庾豫州私信道我,几为狗贼所害!”
他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王舒对他冷待、诸多防备也都罢了,他既然归认王舒为主,加之在别处也没有得用的机会,是真的打算在江州落根下来。所以哪怕被王舒指派扮作流寇四处劫掠,他也尽力而为,并不顾忌因此而激起的江州人的怨望。
他自认心迹坦荡,任劳任怨,却没想到王舒如此薄情,台中稍有问责,便要将他抛出来当作替罪羔羊!如果不是提前受到了豫州庾怿的示警,那他如今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主公,王贼是要杀人灭口,赶尽杀绝,江州已非善土,我等将要何往啊?”
郭默转战南北,身边自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家兵部曲。虽然几经辗转离散颇多,但也仍有数百之众,一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精锐无比。可是只凭这点力量,又怎么能抗衡分明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王舒!
“我们去豫州!王处明如此急于灭口,无非是担心我转头别处,披露他自作贼寇,虐乱江州的罪行。哼,他既然如此背义绝情,我便如他所想!”
郭默恨恨说道。
对于郭默的决定,部将却有所保留:“高门权重,视我等寒夫为豚犬。江州已是如此,豫州也未必可信……主公但有决定,我等仆下自是舍命追随,只恐主公一腔热忱,再为高位者所弃啊!”
郭默闻言后,神态不免黯淡,长叹一声道:“此桩隐患,我又怎会不知?辗转经年,不得安处。功高若苏子高又如何?晋祚不仁,寒士难立,我是深悔当年南来。庾叔豫未必良善,他私信示警也未必只为救我,应是有图于江州。既然尚有倚重与我,即便有歹念,也不会即刻害我。且暂居历阳,待到良机即刻北投,届时江东**也难害我!”
在江州逗留时间越长,处境便越危险,一俟有了决定,郭默当即便让人传信给庾怿,请其准备好接应。他自己则率领余部,昼伏夜出,翻山越岭,泅渡沟泽,终于在十数日后渡过大江,到达了历阳近郊。
当到达了约定的碰面地点时,郭默一行人早已经疲惫不堪,但是看到前方一众豫州旗号的骑士们早已经等候在此,心内已经忍不住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虽然乃是穷途来投,但郭默也是转战南北的宿将,并没有疾行上前,而是在数里外停下来,稍作休整让部曲们列阵以待。
豫州军对于郭默的到来也极为重视,千数名骑士飞掠而来。待到对方行至近前,看到对方领队将领何人后,郭默已是陡然色变,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郭诵率领骑阵,旗鼓号令将郭默等一众疲师半围起来。
“保护主公!”
这时候,郭默部众们也都察觉到豫州军似乎并非是为了接应他们而来,当即便都打起精神,将郭默保护在阵型中央。
然而郭默在沉默少顷后,却排开众人,行至前方,面对骑阵大声道:“当年叛离李公南逃,乃是郭某一人私心蒙蔽,无涉余者。如今所率,不乏乡音,百战未死,壮武可夸,愿尽赠子述兄,留之一命,以作来日建功之基!”
对面骑阵稍有迟钝,然而片刻后,回应郭默的只是冷冽到了极点的:“杀无赦!”
战斗根本没有悬念,豫州军以逸待劳,而郭默所部却是穷途末路、远来疲师,为了赶路省力,连所携带的军械都沿途抛弃许多。这一场战斗,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随着豫州军冲锋起来,简直就是势如破竹的屠杀!
半刻钟后,郭诵独骑行至郭默所在,此时郭默身边已无立者,就连其本人都是身背数箭,卧倒在残肢血泊当中,两眼则死死盯住逐渐靠近过来的郭诵,口中发出似哭似笑的咆哮声:“黄泉绝途,郭默先行一步……江东恶土,寒士难活,来日郭子述又将死于何处!”
郭诵下马,抛开沾血的兜鍪,战靴踏着尸骨血泊,缓缓行至郭默面前,抽出佩刀抵在郭默胸前,口中则发出颤抖不已的低吼声:“昔年荥阳军民万众,何人大罪当死?”
言罢,郭诵手中利刃陡然横起劈下,一个头颅随着寒芒高高抛起。他弯腰捡起那已被血水浸透的头颅,转身面北徐徐下拜:“贼子授首,李公英灵安息否?”
铁汉泪崩,泣声断肠,闻者无不热泪盈眶。
寻阳毗邻大江,乃是江州最为重要的属地之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以此地陈重兵据守,紧扼大江,可令西方之兵无路东进。因此,每当江东发生荆扬对峙的情况,江州便是极为重要的协调方,无论是荆州重镇还是扬州中枢,都不能忽略江州的作用。
寻阳也是江州最为重要的门户,自古以来南方的发展便远远落后于北方,这个年代就连三吴之地都开垦未足,有地广人稀之患。而江州的开发还要落后于三吴,民众多集中分布在寻阳至于豫章这之间的区域,再往南去便多不归王化的蛮族和大片的荒山野岭。
可以说,如果寻阳被突破,那么整个江州也将岌岌可危。所以整个寻阳郡治,便是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保卫着其南面的江州腹心之地。但是由于江州近来的形势颇多骚动,寻阳反而没有驻扎太多守军,并不足完全发挥出这座军镇的效用。
此时位于寻阳郡治外一座庄园小阁中,一名中年人端坐席上,便是此地长官寻阳太守周抚。而坐在其对面的年轻人,便是奉祖父陶侃之命东来的陶弘。
周抚家姊嫁于陶弘之父陶瞻,因而这两人乃是舅甥关系。但是此时周抚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外甥,神态却颇多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昌你能原来拜望大舅,我是很欣慰。但是,你丧服未除,便奔波于外,若被外人窥见,难免有悖于孝义之嫌。若使物议沸腾,薄于当世,这让你父泉下英灵如何能安?”
陶弘听到大舅的斥责,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他明白周抚如此训斥自己,除了担心自己受物议所非之外,更重要的只怕还是因为时下荆江关系恶劣,担心与自家走的太近而见恶于上官。所以自从他来到寻阳之后,便被一直安置在城外,周抚也并不公开接待他。
他正待要开口解释几句,周抚却摆摆手继续说道:“人之时誉风评如何,便在于言语行止。你父已经忠烈捐国,你更应该珍惜这一份忠烈家声,恪守于礼,结庐居孝,敬奉寡母。余者哪怕是亲长遣用,也不能悖于人情之外。你在寻阳已经逗留一段时日,稍后我就派人送你归乡,切勿再浪行于外,惹人言侮。”
讲到这里的时候,周抚神情已经颇为不悦。陶弘此来目的,已经断断续续与他讲过一些,但是在周抚看来,陶侃此谋简直就是荒诞不经,人老智昏,已经看不清楚自己本分所在。
诚然周、陶两家乃是姻亲,而陶侃如今官居太尉,坐镇分陕,乃是方伯之首。但其实周抚是不怎么看得上陶侃的,一者如果他父亲周访仍在,势位未必就逊于眼下的陶侃。二者陶家家声实在太劣,诸子狂悖无礼,恶声如潮,这甚至连累到周家身上,让周抚颇以旧年这份姻亲为耻。
听到周抚言中已经侮及他家亲长大父,陶弘心内也已经生出些许忿意,在席中挺直了身躯沉声道:“大舅此言,我却不能认同!板荡之世,孝义之外,尚有忠义。若使急于君王,忧于万民,古来素有贤者夺情之礼,不损人伦。当年我父未以高堂老迈为意,挺身怒斩,命护王道,人莫能非之!如今大父遣我,也是同于此情,人言不能薄之!”
周抚听到陶弘反驳,神色间便生出几丝不自然,乃至于几分讥诮。他有心要问问陶弘乃是怎样的贤长,又身负怎样的国用,不过转念一想,终究还是看在死去姊夫的面子上,不再与这后辈纠缠于此。
略作沉吟后,他才叹息道:“或是大舅失言,但大昌你历事未足,实在不知人世有多凶险。你或不惧物议,为家事奔波任劳,然则旁人未必能念你这一份胸怀。如今你已失怙恃,凡事更应谨慎,谨记孤母可怜,不要失于谋身。”
听到周抚此言,陶弘神态不免略有黯淡。他明白大舅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家嗣争凶狠,为了继承大父的名爵,几位叔父之间早已经撕破脸皮没了和气。他作为一个晚辈,在这种时刻的确应该韬光养晦,不要过分活跃以免引起那些叔父们的敌视。
“大舅诚心为我而谋,我更不能坐视大舅你居于险地啊……”
沉默少顷之后,陶弘才又苦口婆心劝道。
“我又何险之有?”
周抚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对陶弘说道:“我自有立身之道,大昌你不必轻信旁人危言,为我作无谓之忧。”
“我倒盼望自己是智昏多虑,但是大舅知不知,郭默此人已被论罪枭首?”
“什么?此事大昌你从何处得知?是否虚言诈我?”
周抚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险些自席中跃起。他双目死死盯住陶弘,想要从其脸上找到一些说谎的心虚。
陶弘神色却是坦然,沉声道:“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欺骗大舅!台中决议,廷尉遣人入镇索拿郭默归都论罪,王处明即刻行文追杀,郭默走投无路,往江北逃窜,行至历阳,行踪暴露,被庾豫州遣偏师尽诛!此事确凿,想来大舅不久之后便能得讯。事态至此,难道大舅还以为自己所处乃是善地?”
周抚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又阴郁了几分。陶弘说的如此详细,他已经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心情却是更加激荡难安。他作为江州重要边防,治内发生如此大事,反而得信居然还要晚于陶弘这个外来者!此中再作深思,不免让他心底泛寒!
陶弘见大舅神色变幻不定,既惊且疑,心内也有几分不忍,低声道:“大舅,你以赤诚而事人,人未必以此情而待你啊!”
“不要再说了!”
周抚瞪眼低吼一声,心绪却仍紊乱到极点。他得信晚,说明豫章那里对他怀疑且提防,封锁了消息。而陶弘得信早,说明荆州所掌握的渠道远比他猜想的还要更强!
沉吟了良久,周抚才涩声道:“郭默此贼,姿态凶极横极,本就是自蹈死路,有此下场,倒也不必意外。不过我与此贼怎能同境而论!我乃太保亲遣,坐镇寻阳,王处明岂敢轻易害我?没有道理,没有必要……”
这便是他信心所在,他虽然名义上乃是王舒的下属,但其实属于王太保的人。王太保忧虑荆江之间紧张的关系,所以才挑选他坐镇寻阳,目的就是为了缓和两家之间的关系。王舒实在没有理由对付他,一者并不足以改善江州的处境,二者也要顾忌太保的想法。
“事到如今,大舅还要对王处明心存幻想?此人何种脾性,难道大舅还不知?为了自己能够归于善处,血脉至亲都能不恤而加害,又怎么会善爱于众!”
陶弘见周抚仍然心存侥幸,便又苦口力劝起来:“我虽然年浅识短,但也能看出大舅处境不妙,大舅又何苦自欺?以常情论,或许擒拿大舅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
“住口!”
周抚蓦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指着陶弘低吼道:“我问心而无愧,又何惧加害!反倒是你,大昌,你家亲长遣你至此,本就是蓄意害我!我念你年浅,念你孤母无依……罢了,你现在就走,立刻走!若还强留此境,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说罢,他便顿足往外行去,再也不看陶弘。
“大舅何苦要自绝至斯!吉凶祸福,顷刻可见分晓。我实在不愿见大舅孤意行险啊……”
陶弘见状连忙起身追上去,还待要再痛陈厉害,然而却被周抚的亲兵拦在了房内。
行出庄园后,周抚脸色未有好转,又沉吟片刻,才唤来亲信低声吩咐道:“派人守住此处,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回到郡府,周抚心绪仍是不宁,先前陶弘所言始终在他耳畔回响不息。略作权衡之后,他还是唤来亲信分遣出去,疾行打探各方讯息。
又过了一天时间,外出打听消息的人陆续返回,所带回来的情报较之陶弘所言还要更翔实得多。诸多情报陈列在案上,这让周抚忍不住倒抽凉气。不同于王舒还在怀疑有人针对江州而布局,因为陶弘的到来,周抚已经可以确定正有层层的阴云在江州上方堆积汇聚起来。
然而这一层预见,并不能让周抚心情好转起来,也不能将他心中盘桓的迷雾驱散,让他明白自己该要如何取舍。
他始终觉得,陶侃只是妄念,就算是加上豫州,也绝对不会轻易扳倒江州。往年他也从于王敦作乱,事败后因此流落入蛮部藏匿,后来才又得了王太保的举用,不只前罪不论,还能再次出掌大郡。正因为有这一份经历,他才感受到琅琊王氏是怎样顽强的存在,绝非幸进至此的陶侃能够匹敌!
然而这些判断,并不足以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这场较量中王舒最终结果如何,其实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是要覆没在这一场冲突中,还是能够像以往那样安然度过,其实仍在两可之间!
沉吟良久,周抚才铺开了纸卷,挥笔疾书,一封书信顷刻写就,正待封好使人快速送往建康,可是心内又生出浓烈的不安。沉吟了良久难做决定,最终还是将这封信贴身收入了怀内,口中则怅然道:“可惜,可惜陶道真……”
郭默的尸首被一艘大船载入了建康,这给都内热闹欢快的气氛泼了一盆冷水。
郭默此人,尽管有诸多劣迹,但其绝众南逃却能在江东屡受重用,战名赫赫,可谓如今江东为数不多能够与羯奴硬撼且互有胜负的勇将。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凶名卓著的勇将,却就这么轻易的死于非命。无论原因为何,都足以令时人侧目。
对于那些在野之士看来,他们虽然未必清楚其中的详情,但是郭默的死却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如今时局中那种波诡云谲的斗争气氛。不乏人因此生出自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若是加入时局斗争中,能否应对如此凶险的局面?
而台城内受到的震撼则更多,对于这些台臣而言,郭默是死是活真的不足令他们关心。然而这种死亡的方式,却透露出太多的讯息。虽然台内已经明令行诏捉拿郭默归都审问罪状,结局可谓注定,但他怎么就死在了历阳?
换言之,原本以狼狈姿态退出中枢的颍川庾氏,用这种略带血腥的方式再次悍然跃回了时局中!素来为人所轻视的庾怿,通过郭默这一条命向时人宣告,他绝非一个可以被随意忽略的简单角色!
这一件事,落在位处不同的人眼中,感受真是截然不同。
因为这一件事,苑中久不露面的皇太后再次亲临朝堂,召集台辅众臣们,叮嘱要尽快落实郭默的各种罪状,公告天下。
郭默的罪状之类倒好说,毕竟江州人提供的证据很翔实,加上还有早年涂中等地的补充。如今人又死了,况且郭默本身在江东便无至亲强援,原本的恩主也将之抛弃。所以在罪名上面倒也没有太多波折,很顺利便定罪,并无隐恶。
只是谈到处置的时候,台臣们却产生了分歧。以褚翜为首的一众台臣主张,郭默人虽然死了,但却不足偿罪,还需要悬首大桁,以收警示之效。而王太保等一众人则主张既然人已经死了,也不宜再穷究下去,剥夺生前一应名爵之类,简单安葬即可,以示朝廷终究还是宽宏为主。
双方各持己见,都有充足的理由,拒不让步。于是台城内便围绕着一具尸首争执不休,久久没有一个结果。幸在如今未至酷暑,否则就算讨论出一个结果,只怕这尸首也已经烂个精光。
刚刚结束了一场议事,王导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返回官署,然而他却没有时间休息,署内还有大量清议有关的卷宗函文等待他批示。
公府内属官也知近来太保精力耗损严重,所以一般若非影响特别大的事务,俱有长史带领几名从事先给处理掉。然而王导近来却总有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即便已经处理过的事务,也要让人送来再批阅一遍。
可是今天,在看到室内几大箱的卷宗后,王导心情却是更加烦躁。他靠在榻上,让人送来一杯滚烫茗茶,轻啜一口,或浓香或苦涩或辛烈的滋味在唇齿之间散开,余味悠长,一如当下摆在面前诸多错综复杂的线索。
茗茶很快就饮尽,侍者悄无声息上前想要再续一杯,却被王导摆手制止。他终究还是不惯南人饮食,浅尝尚可,饮得太多便有不适。
待到精神略有回转,王导才又坐入席中,抬起笔来摊开一份卷宗,两眼虽在仔细浏览,然而注意力却不在此。待到他有所醒转,赫然发现在那卷宗空白处正有他在无意识中所写下的“豫州”。
是的,眼下豫州庾怿实在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惑。庾怿为什么时机卡的这么准确?又为什么要除掉郭默?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向时人宣示他的存在?
虽然不曾身临其地,但通过所接触到的诸多讯息,王导深知庾怿与江州人之间有很深的牵扯。豫州残破之地,想要重新经营起来并不容易,庾怿对江州有想法,这一点王导很明白。
王舒在江州动作太大,穷迫之下江州人势必要求到庾怿那里,让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也是王导对王舒近来所为略有不满的原因之一。他明白王舒想要久镇江州的想法,但对此并不看好。江州太偏僻了,如果投注太多精力在那里,势必会影响到对中枢的掌控,乃是舍本逐末。
而且,就算想要大力开发江州,困难也有诸多。除了江州本土豪宗,还有诸多蛮部。那些蛮部可是在孙吴年代便屡屡作乱,乃是比豪宗还要难缠的顽疾。即便这些都不考虑,乡人们也未必愿意大量迁往江州。况且江州那里同样不乏南来人家,他们青徐门户在这方面同样不占优势。诸多困境,绝非一腔热血的勇进就能解决。
所以,江州注定只能作为一个筹码来用,想要落地生根的长治,即便他们众多乡党上下一心,想要得功也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如今各方虎视眈眈,根本不会给他们从容经营的机会!
庾怿派兵截杀郭默,这就是一个警告,不只表明其态度和底气,更表示其人对于江州的介入已经很深。而且这个警告后面是否还衔接着别的布置,庾怿是自作主张还是已经与其他各方达成了联合,这都值得深思。
更让王导感到忧虑的是,事情发生后王舒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得更加激进,传信归都让他在台内有所配合。可是王导要怎么配合?
且不说如今各方门户异军突起,早已经打破了他独断政事的局面,在最重要的军事上面,他所掌握的也已经不多,仅仅只有宿卫的一小部分而已。一旦都内再发生什么突然变故,就连掌控整个建康的力量都不足。
而且,皇太后针对这件事的反应,也让王导有些拿捏不定。或者说,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隐隐感觉皇太后的态度有些变化,而这变化却让他看不透。
今次郭默伏诛,皇太后终于露面。这在常人看来,似乎是皇太后要为母家兄弟长势,可是王导总感觉没有那么简单。
以往再复杂的局面,王导都能应对有度,并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远超时人。而是他能够清楚明白的把握到时局中各方的需求和意图,遇到争端时能够提出来一个让各方都能勉强接受的方案。
看不透,对普通人而言没有什么,得过且过。可是对王导来说,意味着局面失控,意味着他丧失掉了在时局中赖以掌舵的能力!
以往局面是好是坏,都清楚明白的陈列在他面前,再困顿的局面,也能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案。可是如今,他的视野似乎被一层迷雾遮挡,能看得见,但却不清晰,尤其在细节方面,更是模糊不清。这种变化,让王导心态有些失衡,乃至于每当面对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都有些犹豫不决。
略作沉吟后,王导仍然没能理出一个头绪。但有一点他倒是肯定,无论迷雾当中隐藏着什么,首先确保自己阵营不乱,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王导便挥笔疾书,王舒那里执念很深,他是劝不住了,但也要有所提醒,希望王舒不要只是盯住江州本土,要将视野放开,不要再给外镇干涉江州事务提供机会和借口。
同时,他又给寻阳的周抚去信,希望周抚能够加紧留意荆州的动向,与王舒之间保持一个畅通的联系。眼下出头的仅仅只是豫州的庾怿,尚不足酿生大患。但如果荆州陶侃也有异动的话,那么后果将会极为严重。
略作思忖之后,他又给东扬州的王彬写了一封信。眼下围绕江州的形势有些阴晦不清晰,东扬州那里他已经没有太多精力看顾,希望王彬能够再稍作忍耐,不要有什么太大动作,致使形势更加混乱。
几封信使人分头送出后,王导才总算回过神来,开始批阅卷宗。
眼下的清议资讯虽然多,但内容却是大同小异,几乎全都围绕着天师道几位师君的争执。看得多了,便让人有些厌烦。如果不是心里始终盘桓一份不安,王导甚至已经没有耐心关注下去!
对此,王导对蔡谟不乏怨言,他已经明示不要让道内师君介入清议太深,可是局面仍然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虽然对于沈哲子去留与否的问题,他本身也不怎么看重。可是态度都摆出来了,蔡谟那里却迟迟未能建功,面子上实在有些尴尬。
眼下心绪稍宁,王导索性将沈哲子在清议中各种行为梳理一遍,不得不感慨这年轻人实在是很不错,懂得利用天师道内的争执来引开时人的关注点,让自己摆脱被物议攻讦的处境。单单从这一点而言,手段可谓高明。
不过,看沈哲子的应对,似乎是早有预谋,可是他怎么就能笃定事态会演变到这一步?又或者,眼前的清议局面是他刻意引导造成?
禁散之论、道内师君……
王导偶发奇想,假设沈哲子立在某一个逻辑起点,再将其行为与当下的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梳理一遍,继而脸色便陡然大变:“不可能!他不会……”
推导的结果让王导心情彻底紊乱起来,他略作沉吟后,当即便使人往苑内传信,要去拜见皇太后。然而很快苑中便有回信传来,皇太后身抱小恙,拒绝了他的请见!
“怎会如此?怎会……”
王导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当他假设心底那桩秘密已经被人知晓,再来看眼下这个局面,原本的诸多不解都被一条线给贯通起来,看似不合理也统统能够解释得通!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他已经忍不住扼腕长叹,甚至于希望自己一直被迷雾遮蔽下去。他早就应该想到,或者其实已经意识到,只是因为怯于面对而下意识回避这个可能!
“去请沈维周来见我一面!”
一旦明白了局势的危急,王导不再迟疑,也不再心存侥幸,乃至于作出最坏打算,一面吩咐侍者前往公主府去请沈哲子,想要深谈一次,一面返回席中挥笔疾书,希望王舒能够提前有所准备。
时间在焦灼中悄然流逝,派去公主府的侍者匆匆返回,禀告道:“驸马昨日便已经离城,陪同吴中陆师君前往城郊钟山与众论法……”
王导闻言后,脸色更加惨淡,蓦地站起身来,然而头脑却骤然眩晕起来,身躯晃了晃再次跌回席中。
天师道内南北两位师君的明争暗斗,在都内早已经喧闹的人尽皆知。双方各有大量拥趸,但凡一方有发声,另一方必然会有回应,你来我往,热闹到了极点。
彼此的争执虽然激烈,但两位师君都是各自面对自己的拥护者们宣扬自己的一套说辞,彼此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正面冲突,甚至没有在公开的场合碰过面。所以当两位师君齐聚钟山的消息传出后,都中大量闲人蜂拥至此,想要一览两位师君争雄的风采。
钟山这里原本就有大量的权贵人家游园别业,虽然在此前的战事中被摧毁许多,但是随着建康元气渐渐复苏,园景之盛尤甚往昔。
沈家在这方面自然不落人后,宏大的园墅甚至将一座小山包都囊括其中,无论园墅的规模还是建筑的壮美,在左近这一片区域中都名列翘楚。
沈哲子到来的时间有点晚,那是为了在家里安抚一直吵闹着要来观礼的母亲魏氏。这种狂热的宗教分子真的难以理喻,沈哲子好说歹说,乃至于指使他小弟沈劲撒泼打滚要去看未来小媳妇,才总算把母亲留在了都中。
钟山这里最少聚集了几万人,就算自家守卫力量很强,沈哲子也不放心让家人来这里。况且,这里将是他整个计划的中心爆发点,他也根本没有精力再去看顾别人。
一路行来,沿途所见大量都中人家或是集结成群、或是拖家带口,纷纷往钟山行来。道路上频频有拥堵塞车,各家豪奴争吵不休。幸在沈哲子出门时准备也充分,百数名彪悍护卫拱卫在车驾前后,车驾前后还安置着极为显眼的法幢之类旗幡,才总算没有被困在道途。
如此大规模的集会,给京畿的防务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左近覆舟山营垒中的宿卫们几乎倾巢出动,分散在山岭之间,同时分出许多小队伍去帮忙守卫宗王勋贵们的园墅,避免发生什么意外。
沈哲子入园之后,众多门生在任球的带领下前来相迎,还有早先犯事的那些世家子,也都早在数日前便分批抵达此处,紧锣密鼓准备各项事宜。
“京府卢师君已经入住对面幕府山彭城王府下白矶园内,随行者有戴仆射、蔡侍中、羊尚书等。陆师君也已经入园,眼下正与江夏公、纪侯等清谈雅论。园外尚有众多人家投帖请见,仆等不敢自决,未有回应。”
任球简单的交代一下大概的形势,这一次的集会规模实在太大,尤其赶在清议这个关口,大凡南北略有名望的人家,几乎都有族人出现在此。如此浩大一个场面,就连任球都感觉紧张得很,心弦始终绷紧,唯恐出错坏了郎君预谋的大事。
“知道了。”
沈哲子点了点头,继而指了指站在门生中的曹立,将他唤到近前来,吩咐道:“钟山这场热闹,你等也就不要再掺合了,家事为重。具体该要怎么做,我也就不再叮嘱你,只是务必要从速,以免再生波折。”
曹立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喜,对着沈哲子大礼参拜:“郎主提携厚庇之恩,门下此生必俯首以报!”
说罢,曹立便站起身来,招呼家人并一众友人,匆匆离开庄园,要往城北陵区,为自家冒认的祖宗立碑造墓。如今都内大半的名流人家都被集中在此,正是物议关注的一个空档,待到墓成碑起,即便来日再受非难,他们也有了底气与人争论。
如此大的一个场面,想要营造起来实在不容易。如果单单只做一件事,不免有些可惜。曹家这一件事,沈哲子虽然没有亲力亲为的去关注,但也一直记在心里。
混淆世族的血统,败坏他们引以为傲的传承,看起来只是近似恶作剧,但长久酝酿之下,会成为来日改革整顿选士吏治的一个契机。
打发走了曹立等人之后,沈哲子并没有急着去见陆陌,而是转行往庄园内一个独立的偏院中。这偏院里安置着江虨等一众世家子,他们也是今次计划的一环。
“驸马!”
“驸马来啦!”
当沈哲子行入偏院的时候,分散在院内的世家子们纷纷抬头打招呼,但也有更多人还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沈哲子一路微笑颔首回应众人,他行至一座竹楼里,当即便有一股浓烈的油墨味道扑面而来。竹楼里聚集了十几人,有的在裁纸,有的在调墨,有的则在摆弄雕版。
“这墨印技艺怎么样?”
沈哲子行入进来,开口问道。
这时候,那些各自沉浸在自己事情中的年轻人们才察觉到驸马的到来。刘超的儿子刘讷放下手中的雕版,站起来笑语道:“木牍蘸墨,万言顷刻拓成,此法实在大善,凭此可让义理广播,民智普开,知礼而明义,若能广行于世,可谓圣功!”
其他人也都纷纷开言,所论与刘讷大同小异。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笑,却并不多说,只是在楼内游逛着欣赏众人的成果。
印刷术的技术其实谈不上多巧妙,哪怕是寻常顽童,看别人做过一次也能学会。最重要的还是与之相匹配的一整套产业链,如果没有外部的配合,再好的技术也只是画饼。
比如雕版、用墨、纸张等各种材料的选择,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纸,在时下纸张还远远没有发展到成为寻常消耗品的程度。在吴中,得益于沈哲子这几年的大力发展,造纸产业可谓蓬勃一时,纸张已经成为吴中输出的主要大宗商品之一。
但是在别的地方,纸张的普及却并不乐观。尤其是江北频频战乱动荡,珍贵的生产力用来耕织尚且捉襟见肘,更不可能将大量劳动力投入到造纸中去。况且技术上也完全不及吴中纯熟先进,成本仍是高企不下。就算有吴中输入,但是珍贵的运力也不可能浪费太多在并非必需品的纸张上。
这些客观条件,都限制着印刷术的发展。这让印刷术在很长时间里,都只能沦为宗教扩散其理论和影响的一项技术,得不到重视和推广。
更何况,印刷只是一种技术,最重要还是它所传播的讯息。沈家印刷术发展也迅猛,但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内容,过往只能沦为印刷包装纸、宣传册的技巧。
所以这一次,沈哲子也是打算利用今次的集会,向时人展示一下印刷所具有的庞大潜力。以期让更多人加入进来,成为内容的提供者。
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极高,尤其是印刷术这种能够予人以无穷遐想空间的技术,简直有种让他们痴迷的魔力,一个个沉浸其中,幻想着自己能够凭此影响到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万众黎民。
看到这些年轻人们还在充满热情的准备着,沈哲子也就不再打扰他们,告辞离开,去见陆陌。
陆陌很早就来了这里,被安排在了园内半山腰处的小楼里。沈哲子到来的时候,访客们已经告辞,只有陆陌一人正在楼上闭目养神,楼下则有大量的门徒信众整理稍后斋醮需要用到的各种礼器法器。
“维周来了。”
看到沈哲子上楼,陆陌起身相迎,只是语调中却带着几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音,可见是有几分怯场。今次的场面实在太大,如果他能在这场集会上力挫卢铖,那么一切都好。若是不能,乃至于出现什么低级错误,后果将会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沈哲子能感觉到陆陌心情的忐忑,入座后便笑语安慰他:“今次一役,陆师将要重铸正统发传,仙名永固江表。我要提前恭喜陆师,心内也真是有几分迫不及待。”
陆陌闻言后强笑一声:“虚妄之名,我是志不在此,只是不忍见时人多受邪法蒙蔽。那卢铖虽持邪说,但却能惑众至今,可见确有偏才可恃,胜负如何,不敢轻言预判啊。”
听到陆陌这底气不足的话,沈哲子心内不禁一笑,然而脸上却还是正色道:“正邪自是殊论,不可混作一谈。我家世敬陆师,自知陆师法传高标脱俗,绝非伧子幸进诈世之徒可比。陆师何必自谦,只要能够毕现本色,有识者自然能辨真伪!”
“希望如此吧。”
沈哲子的安慰鼓励,并未让陆陌心情有所好转。他虽然也做梦都想将卢铖压制下去,但实在没有太大信心。今天这个局面,也是被沈哲子强架上去,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较量,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
眼见陆陌确是没有什么闲谈雅兴,沈哲子也就不再久留,由其自己备战。陆陌这种患得患失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失望,不过幸在今次的重点也不在陆陌身上,况且此类优柔寡断的性格来日才更好掌握操控。如果这陆陌信心十足,斗志高昂,沈哲子反会不喜。
离开陆陌所居的小楼,沈哲子又来到庄园内一个偏僻所在。负责守卫此处的胡润见郎主行来,匆匆迎上行礼:“郎主。”
沈哲子点点头,顺便指了指房内,问道:“里面怎么样?”
“尚算安分,未有异态。”
胡润负责看守房内的老骗子严穆,闻言后便回答道,同时交代了一下严穆让他去做的一些事情。
“此间事了,你就准备归乡一行吧。需要什么人力物力,都给你备下,能做到哪一步,终究还要看你自己。”
沈哲子听完后又对胡润说道。
“郎、郎主……”
胡润闻言,那独眼霎时间蓄满了泪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
“起身吧。谨守本分,毋须此态。”
说完后,沈哲子便迈步行入了房中,继而那白发苍苍的严穆便扑倒在他面前高声道:“奴下参见郎主。”
待到严穆站起身,沈哲子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语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布置应是极有信心?”
严穆闻言后便谄笑道:“还是仰仗郎主足信,否则奴下即便有谋,也无施展之处。奴下与卢铖虽无旧谊,但所知不浅。此贼最擅谶断,也好以谶伤人,他若不以此而攻害郎主,那也罢了。若想以此伤人,则必受此害,大祸临头!”
时间悄然流逝,随着汇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山岭之间也充斥着欢声笑语。视野所及,到处都有人头攒动,或是二三闲逸之士吟咏高论,或是世家浪荡子携妓闲游,也有众多豪奴簇拥着的垂帷步辇,其中或就端坐着哪一家的娇俏娘子。
沈家庄园虽然宏大,但也容纳不下如今游荡在钟山左近的大量宾客。于是在午后时分,沈哲子便与一众宾客,簇拥着陆陌离开庄园,前往蒋陵。道途中陆续有人加入,当到达预先准备的会场时,从者已有数千人之多。
蒋陵这里山势平缓,视野开阔,乃是吴大帝孙权陵寝所在。只是原本的帝王陵寝早已经随时间的流逝而残破不存,只留存下一些遗迹。比如一片宽宏的石铺露台,后有群山环拥,前有碧湖陈淌,在这万物萌生新绿春日,风光可谓绝佳。
露台上早就架起了竹台亭阁,一行人到了这里后,各自择地而坐,放眼皆美景,左右俱良友,可谓畅意。
这时候,在隔湖的另一面,也有数千人的大队伍正在山道上迤逦而行,声势较之这一方并无稍逊。两位师君虽然共聚钟山,但终究还是没有同席而坐,而是隔湖对峙。这让许多闻讯赶来,想要欣赏师君们彼此面斥言争场面的人大感失望。
对方摆下阵势不久,便有一队人绕过小湖向此处行来,通传之后,原来是对面的彭城王司马纮邀请沈哲子一见。
彭城王司马纮已经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长者,其人虽然在时局中没有什么影响力,但毕竟辈分资历摆在那里,众目睽睽下公然有请,沈哲子也不好避而不见。于是他便起身离席下了竹楼,与东海王等几名宗王一同上了步辇,前往拜见。
绕过中间那座小湖后,已经可以听见对面的人言鼎沸,态度大多不怎么友好。待到登上石台,沈哲子更可以看到人群中不乏怨望目光投射过来,乃至于有人隐藏在人群里拍掌大吼起哄,口发羞辱之语。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意外,如今都中虽然关注重点在于两位师君的斗法,但并不意味着旧事便被完全遗忘忽略。什么人混什么圈子,他这里旗帜鲜明的支持陆师君,那些对他心存怨恨不满者自然也就聚在了卢师君周围。
群情虽然汹涌,倒也没有人敢有更进一步的激烈举动,于是在一片起哄声中,沈哲子他们便登上了高台。
高台上端坐着十数人,彭城王司马纮便坐在中央位置,是一个略显矮胖的中年人。坐在他身侧的长须鹤氅老者,身周有数名美貌男女拱卫,便是邀见沈哲子而不得的卢铖卢师君。
眼看着沈哲子等人阔步上前,卢铖眸中闪烁着幽幽光芒,神态则是喜怒莫测。另有蔡谟等一众台臣,也都端坐在那里,脸上或多或少挂着一丝噱意。本是彼此对峙争锋的局面,他们却能借着彭城王的名义将对方召之即来,可谓先下一城。
只是坐在当中的彭城王略有几分不自在,神态隐隐显出一丝窘迫,待到沈哲子行到席前深揖而拜时,更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两手虚张微笑道:“眼下身在丘壑,俱从野趣,维周倒也不必多礼。我是久不见你,略有想念,听闻你恰好也在此处,这才使人相邀。”
“大王这么说,实在让我惭愧。近来时论频繁,内外不乏焦灼,未有雅兴,不敢轻拜有扰。来日定要过府叩见,还望大王不要见疏。”
沈哲子直起身来,请东海王等人先行,然后自己才顺势坐入了彭城王腾出的一半席位,对于余者一众台臣,俱都视而不见,姿态可谓张狂。
司马纮不过一个闲散宗王,本就不愿得罪声势正旺的沈氏,被人挤兑得没办法了,这才让人请沈哲子过来。因而态度倒是和蔼客气,拉着沈哲子入座后,便又笑着说道:“我来向维周引见一下诸位时贤,这一位便是京府卢师君。卢师君法承三师,乃是得道大人,我也礼从受教良多。我知维周你家也是礼道人家,诸法兼受,才能多得真言啊。”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侧身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神态冷漠得很。而看到他这模样,本来已经转过头的卢铖脸色更加阴郁,冷哼一声便又将头转回去。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让打算做个和事佬的彭城王更显局促。
沈哲子这里摆明对谁都不加理睬,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自降格调主动与他寒暄。因而随着他的到来,一时间席上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席中蔡谟才干笑一声,说道:“春秋更迭,人事日异。昔者冲慧已韶年,高贤俱白发。立于微者显于世,悦于众者绝于情。繁荣过眼,喜乐难久,深思不免使人伤怀啊。”
这话一说完,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沈哲子身上。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已是泛起一丝冷笑,这分明是在暗讽他小人得志继而便目中无人。略加沉吟后他便笑语道:“蔡公此言,失于颓伤。星汉自有定序,人世难得甲子,参天巨木,萌于微芽,鹤发老迈,童子承欢,薪火不灭,代以相传,修短难料,实在不必沉湎悲伤,枯荣俱有滋味,不妨且乐当时。”
你虽然已经追赶不上时代,将要被取代和抛弃,但还可以傻乐啊。
“巅峰自有浮云遮眼,庸者处之,难览物胜。我是野中闲叟,不敢夸贤,但也听说沈侯曾言不逐物喜,独与世悲。今者之论,悖于前声,是自食所言,以求体肥?”
听完沈哲子的话,坐在另一侧的卢铖当即便冷笑一声,讥言道。
他话音未落,时任左民尚书的泰山羊璞已经笑语道:“言多则必谬,错而能改,虽非上品,但也未入卑流。”
“尚书识鉴高明,我确是中人之质,未达至人之境。炎夏则缓带,冬寒则加衣。不能远于众,只能从于俗。见贤则思齐,入于流下,也要忍为卑声。不能独守雅趣不移,惭愧惭愧。”
“沈侯不妨直言,列席者何人卑于流下,害你风雅?”
眼见席中众人都被激怒,沈哲子倒是淡然,起身笑语道:“人言迫我,自认堕落,已是为难。诸位又何必再穷迫,害我面忤言人之鄙?不敢穷发恶声,只能告辞请去了。”
此言一出,席中众人脸色更加不能淡然,有人还待要张口穷争,却被身边人暗暗制止,继而才想起来这小子辞锋有多犀利,与其斗嘴那是自找烦恼。早先殷融被其骂出台城,而后更是连京畿都没脸待下去。想到这个教训,众人不免一凛,纷纷闭口,只是怒视。
卢铖在席中看到众人俱都缄默不言,心内便觉不耻,这些人一个个私下里话也挺多,眼下当着人面,居然就被言辞慑住,实在可笑。他心内对沈哲子怨念极深,自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但若真的自己张口去打嘴仗,不免超然无存。
眼见沈哲子对彭城王告辞,将要离开,卢铖略加思忖,张口说道:“素闻沈侯冲龄早慧,远于同侪,今日偶闻奇论,时言确是不虚。然则人事常态,满盈则近亏,未可长恃。吴中薄土,贤良蕴生不易,我是乐见沈侯能长立此世。修短未必不可料,祸福未必不可知,想以一言相赠,不知沈侯可愿承受?”
听到这老神棍主动要为自己卜算,沈哲子刚待要开口拒绝,略一转念却说道:“卢师君既有盛情,却之不恭。”
卢铖听到这话,嘴角又是忍不住抖了抖,对沈哲子怨念更深。从来都是别人求着他来问卜吉凶,他又何曾上赶着去给别人算卦!
不过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示意门徒将法器摆列出来。
眼见此态,席中众人纷纷倾身侧望过来,想要见识一下卢师君的谶断之能,也想知道那让人生厌的小子何时便会倒霉!
沈哲子站在那里,心内也是不乏好奇。对于问卜吉凶之事,他并不怎么热衷,也不深信,只是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时下确是不乏以精擅此道而知名者,比如南来的郭璞、比如吴兴乡人的戴洋。所以对于这个卢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在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沈哲子也颇感兴趣。
案上陈列法器极多,而且看卢铖背后几个硕大的箱子,似乎眼前陈列出来的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卢铖手持一截翠枝浸在身畔一个盛满清水的玉盆中,案上则摆着几种颜色材质各异的或皮料、或纸张,各自裁成竖条。翠枝清水轻洒其上,而后他又手持龟甲,口中念念有词,诸多繁琐工序过后,才抬起头来对沈哲子说道:“诸谶于此,请沈侯自取所属。”
沈哲子闻言后便迈步上前,探出手去,手指还未触到案上,陡然一张纸条已经从案上跃起,飘上了他的指掌间。旁边观望者已是忍不住爆发出惊诧声,而沈哲子也觉一奇。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神鬼手段,站在原地凝目细览,才发现书案前端那造型奇异别致的木架之间似是缠绕着一些微不可查的丝线,当他手掌穿过时,自然会牵动一丝。大概丝线一端粘在纸上,另一端还在对面卢铖手中,用些旁的摆设分散人注意力,蓦地一扯,便造成纸张自己跃起的错觉。
果然无论做什么,都要有自己的独到技法,否则便乏甚竞争力。沈哲子是先入为主的不相信,所以能发现些许端倪,但若本身就深信不疑,则不免要被唬住。
心内这么感慨着,沈哲子发现手中的纸条空无一字,周遭其他人也看到这一幕,便有人张口发声。
面对众人的询问,卢铖只是笑语道:“前运渺茫,人力能撷者不过碎片。命数天成,毋须人言。沈侯且将之贴身收起,命气哺之,谶断如何,久则自显。”
说着,旁边又有其门徒上前,帮忙将那纸条装进锦囊里,嘱其贴身收好:“此为命帖,不可久曝炎日风寒,否则将要害身生病。”
正说着,那门徒手指在沈哲子手背轻触三次,沈哲子抬头深望这人一眼,略一颔首,便将锦囊收入了怀内。
旁边跟随而来的武陵王看到这一桩奇景,也是见猎心喜,上前道:“卢师君果然有方术妙法,不知可否为我再制一谶?”
卢铖闭目养神,旁边门徒则上前下拜道:“制成一谶,我师亦所耗良多。稍后尚有法会,还请大王见谅。”
被人婉拒,武陵王面子上有些不好看,只是想到方才所见神异,又不敢发作冲撞高人,便转头对沈哲子说道:“驸马你且自去,我是想亲见一下稍后卢师君会有如何神异之能。”
果然无知限制人的想象力啊!眼见武陵王这么容易被策反,沈哲子真是从心里感到鄙夷,不过眼下倒也没必要戳破卢铖的小花招,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幸在东海王年龄稍长,还算顾及沈哲子的面子,一同返回,只是在离开前也约定稍后要去拜访卢师君,可见也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行到半途中时,沈哲子已经忍不住将那锦囊掏出来,想要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可是东海王见状却忙不迭摆手制止:“维周难道忘了卢师君叮嘱?神异之术,实在不可轻待冒犯啊!”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随手将之揣进囊中来。
待再回到自己的主场,陆陌那里已经忙碌起来,指挥着门徒们各持法器摆开了阵势,将要开始斋醮。
无论什么样的宗教派系,仪式感都是相当重要的一种手段。历史上南天师道的各类斋醮仪式最终成型,乃是得益于陆修静的改制,凭此扎根于底层,继而得以在此基础上发展和传承。而北天师道则就没有这么好运气,寇谦之过分专注于理论的构架和针对统治上层的发展,乃至于对天师道的组织力自我阉割,结果身死而道灭。
沈哲子不清楚后世南天师道的宗师人物陆修静是否就出身于陆陌这一脉,但是陆陌在斋醮方面的造诣确实已经初露端倪。
为了今天的法会,陆陌也是准备良久,大到需要千数人参与、为国为君祈福的上三师受箓斋,小到三五人即可完成、为个人洗清罪孽的持身斋,都有充足的准备。
沈哲子虽然大力为陆陌造势,但是这些五花八门的斋醮仪式却真的不感兴趣,了解也不多。他只是看着一群道徒们错落有致的站在石台上,手中持着千奇百怪的法幢旗幡,簇拥着神态肃穆、身披五彩羽衣的陆陌,偶尔绕台疾行,偶尔又跳又唱,实在很热闹。但看得久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反观左近其他人,却不乏人看得如痴如醉,乃至于发出梦呓一般的吟唱声,与场中那些诵经声相应和,参与度可谓极高。
这一群道徒们在台上又跳又唱,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场百数人规模的斋醮仪式才将近尾声。那些壮年的信徒还倒罢了,陆陌年纪已经不浅,待到行下场来,衣衫都被汗水浸湿,脚步略显踉跄。可见这不只是一个技术活,还是一个力气活。
大斋虽然完成,但场面却未冷清下来。左近观礼许多信众人家上前,想要请斋。陆师君元气已伤,不便再下场,于是便吩咐身边的门徒们,一一满足那些信众的请求。反观湖对岸,场面则显得有些冷清,没有这边又唱又跳的热闹。以至于原本许多在对面盘桓的人,也都按捺不住好奇转到这附近来观礼。
“陆陌能长鸣吴中,造诣确是不浅。斋仪之雅正繁多,实在是人所不及。”
严穆身披麻衫隐藏在沈哲子的一众随员当中,标志性的鹤发早已经灰白斑驳,看起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四五十岁的侍者。看到石台上品类众多的斋醮有条不紊的上演,忍不住感慨说道。
听到严穆的声音,沈哲子才想起刚才卢铖送他的谶语锦囊,将之掏出来丢给严穆,说道:“你来代我看一下,这纸和锦囊有什么出奇。”
严穆将之接过来,凑在鼻端轻嗅片刻,继而便笑道:“这卢铖也真是无甚长进,这纸和锦囊应是浸过一种汁水,可以暂时掩去色彩,热气微熏便能显现。原是洛中药户所用秘法封存药气,早年间我将此法授予他,没想到如今竟敢以此蒙蔽郎主,实在可厌!”
说着,他便将锦囊里纸条掏出来,原本空白一片的纸面上赫然已经出现了字迹。沈哲子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廉颇负荆,蔺卿不咎”。
“这卢铖贼心不死,也真是憨态可掬。”
沈哲子看完后,随手将那纸条揉成一团丢入了身畔用来温酒的小炉中,笑语说道。事已至此,那卢铖居然还奢望自己能够回心转意,如廉颇一般负荆请罪,他则大度的既往不咎。其信心所在,大概就是这些看起来玄奇,说穿了一钱不值的小手段吧。以为会将自己给震慑住,心生惧意,可谓一派天真。
陆陌退场后便抓紧时间休息,因为接下来还有一场上三师受箓斋,需要持续整整十二个时辰。中间步骤繁多,礼仪也极为繁琐,甚至此前都没有排练过,乃是为了今次法会特地制定出来的。所以他要保持充足的体力和精力,不能出错。
所谓的上三师,便是东汉张陵到张鲁这祖孙三代,乃是当下天师道正统源头所在。不过在后世,由于道统的分歧和迎合统治者的需求,无论南北天师道都在淡化这三位天师的存在感。甚至寇谦之直斥三张伪法,为的就是淡化原本那种反动色彩,以期获得统治者的支持扶植。
一直到了入夜时分,陆陌才在数十名信徒簇拥下返回,身上披着宽大至极的氅衣,氅衣上雕饰诸多兽羽鳞虫,五彩斑斓,煞是夺人眼球。其头顶高冠,足足数尺有余,远远望去,像是一根擀面杖竖在了头顶上。随其行走,身上佩戴的诸多玉玦环珮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如此一个出场方式,就连沈哲子都忍不住瞪大眼望过去。而原本在石台周遭许多因为夜幕降临而要退场的人又都纷纷返回,择地安坐下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胜景。
诸多彩灯高悬在竹架上,将这大片山岭照耀的白昼一般,又有大量着装统一的道徒,手持幢幡之类鱼贯入场。陆陌高冠大氅,缓步行至场中安放的一个硕大石鼎前,随其手中麈尾一转,石鼎内顿时涌出高窜数丈有余的火光!周遭观者无不骇然惊吼,气氛登时被引爆起来!
沈哲子坐在旁边观望,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毫无疑问,他是陆陌搞出如此阵势的幕后英雄,这一场庞大斋醮能不能为国祈福他还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很费钱,一般人玩不起。
这时候,湖对岸因为天色渐晚,集会者渐渐散场。然而此处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反而更加热闹起来。于是对面散场后,许多人便都转行到了此处,夜幕中许多火把灯笼串联成一条条的火龙,蔚为壮观。
石台上道徒们作法作得热闹,围观者也观看的如痴如醉。然而沈哲子对此却乏甚兴趣,索性先行退场,回去休息。
在庄园中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沈哲子也没有急着前往作法现场,而是召集江虨等人,带上了一些印刷材料,待到过了午后,一行人才又浩浩荡荡返回。
经过了一整夜的作法,蒋陵这里热闹的气氛有增无减。许多人都在熬夜观赏盛大的仪式,尽管已经恹恹欲睡,两眼也都布满了血丝,仍然不肯离去,可见其痴迷程度。
而原本摆设在湖对岸的集会场所也都已经撤下,许多人都加入到了这里来。甚至就连那位卢铖卢师君,此时都阴沉着脸与几名台臣坐在了人群中临时搭建起的竹楼望台上。
沈哲子等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又返回了原本位置上,至于那些印刷的工具材料,则都被搬运进了竹楼里暂时存放着。
此时斋醮已经将近尾声,上祀苍天先王,中祀山川群贤。经过了将近十个时辰不眠不休的折腾,陆陌精神也早已经不如最初那么亢奋,动作都变得缓慢迟钝起来。待到他将一篇祝祷之文投入石鼎中时,场中却发生了意外。
那石鼎中陡然冒起了浓厚的黑烟,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陆陌猝不及防,霎时间便被浓烟淹没。旁边弟子见状,也来不及再做自己的事情,忙不迭冲入浓烟中将陆陌抢救出来。
众人见此异状,纷纷惊呼起来,一个个从席上站起来探头望去。只见被弟子们从浓烟中拉出来的陆陌须发杂乱,周身烟尘,头顶那高冠早已经掉落,苍白的脸上还涂抹着几道扎眼的灰痕,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如此师君,作得什么邪法!反受其害,真是见笑当时!”
许多人眼见此态,便忍不住拍掌放肆大笑起来。而坐在竹台上原本脸色阴沉的卢铖等人,这会儿也都笑逐颜开,乐得看到陆陌作法自毙。
一时间,场内讥讽声、起哄声、笑骂声大作。突然之间,场内又发出仿佛金帖交鸣的撞击巨响,顿时压住了周遭那些喧哗声。
“国中存怨,久成戾气,法不能安啊……”
陆陌在弟子们搀扶下踉跄站起,指着浓烟滚滚处凄厉吼道。他话音未落,场中浓烟徐徐散去,原本那方硕大无朋的大鼎早已经分崩离析,散落一地,碎片黝黑,仿佛遭受了雷劈一般!
眼见此态,眼下虽是春日明媚,众人却都仿佛如同身直寒冬,毛骨悚然。一时间场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