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场盛会,因此异变,让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起来。诸多围观者心内凛然,不敢发声,下意识的与周遭相熟之人拥在一处,才总算略有安心。
陆陌在喊出那令人浮想联翩、心悸无比的话语后,整个人便昏厥在石台上,不省人事。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沈哲子连忙让早已经准备好的家人们冲下去,以步屏将异变发生之处团团围住,同时顺势将昏厥的陆陌往回送来。
“住手!”
“且慢!”
“贼道妖法惑众,恶言谤世,不可放过!”
对面竹台上突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暴喝声,继而便有众多兵卒豪奴受命,叫嚷着冲下来,想要将陆陌给抢回来。
这时候,沈哲子也不再闲观,同样自席中跃起,在护卫们簇拥下行至前方,大声道:“诸公此谤,可有理据?陆师作斋祈福禳灾,万众齐观,堂皇正法,何来妖异之说!”
“驸马莫非为妖道蒙蔽,要为他邪法长势!”
对面几人也行下来,神态间不乏振奋,蔡谟更是大声叫嚷道。
“先前异兆,观者无不愕然生惑。我亦不知事出何因,想来坐观之群贤,心内都存疑惑,想要深究根本。眼下陆师未能自言自辩,蔡公凭何言之邪法?莫非蔡公也有通灵授法之能?眼下正该审辨缘由根本,怎能妄下论断!”
沈哲子话音刚落,围观者也都纷纷发声响应。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在维护陆陌,但也不乏人只是单纯的心存好奇,想要搞清楚因何会生出这番异变。一时间呼声四起,将蔡谟等人声音完全都给压了下去。
这片刻僵持的工夫,陆陌已经被人送入了后方竹楼里。沈哲子转头去喝问陆陌的那些信徒,可是那些人也都被异变震慑得不轻,这会儿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众人好奇心大炽,简直一会儿都等不了,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如果不是宿卫们及时冲出进来镇压场面,骚乱只怕还要加倍。
“陆师君道行或浅,神智蒙蔽。可是场中还有京府卢师君,卢师君上承三师正法,必能化解困惑!”
混乱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众人得此提醒便生恍悟,纷纷转望向高居另一侧竹台的卢铖,大声呼喊道:“请卢师君登坛!”
被人冷落良久,骤然受万众瞩目,卢铖心内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陆陌玩脱了贻笑于众,想要一鸣惊人,结果一败涂地。忧的则是他自己眼下也是一惊一乍,根本就看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异变,尤其陆陌昏厥前喊出的那话语,让人不敢深思。众人讨教于他,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
心内虽然仍是茫然,但卢铖脸上却还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镇定,在众人瞩目下走下了竹台,步伐缓慢稳健,一副高人姿态,心内却是念头急转。
行至场中后,卢铖也不敢靠近那一片石鼎残骸,他看到脸色有些苍白的沈哲子,心念忽然一动,走过去低语道:“先前所赠之谶言,沈侯可是已经有解?”
听到这卢铖到现在还不放弃威胁他,沈哲子便冷笑道:“卢师君妙法莫测,我是俗眼难悉。既然虚无处得来,便让它再归于虚无。”
卢铖闻言后,脸色陡然一沉,蓦地拂袖转身,算是对沈哲子彻底失望。他在场中绕行片刻,继而便长声道:“先前我也在场外有观,陆君玄法确是高深精湛,几达三师门楣。可惜,实在可惜……”
“那陆陌庸夫而已,在卢师君大家面前不过自取其辱!”
“不必多作虚言,快快告知众位,方才异变因何而生!”
场外围观者喊叫声众多,卢铖倒也并不焦躁,只是微笑说道:“如此玄宗大法,本非俗眼能观。我也不敢轻言论断,不妨稍借先师伟力,来为众位解疑!”
说着,他便将袍袖一卷,示意门徒上前耳语叮嘱一番,阴冷的目光斜视沈哲子一眼,继而便转行至场边门徒抬上来的步辇处端坐上去,闭目作养神状。
在众人疑惑目光中,残留在场上陆陌的一众弟子们尽皆被驱赶下场,继而卢铖的门生们便各持器具涌入了石台上。只见他们将大量的器物堆叠陈列,短短几刻钟时间内,竟就在众人面前搭起了一座高达数丈的亭台!
眼见如此神奇一幕,众人纷纷鼓掌叫好,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早先的疑惑,瞪大眼想要观看卢师君上台表演。
那亭台搭好之后,道徒们并没有急着离场,而是又在亭台数丈外又搭起一座更高的台子。不过那台子造型却有些奇怪,又高又窄,尤其顶端更是尖尖,人根本不能攀爬上去。在那顶尖之下有一个纱帷遮掩的镂空空间,阳光透入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空悬着一支毛笔。
“看来今次之事确是难断得很,卢师君都不敢作寻常卜算,要准备扶禊大礼!”
有曾经有幸在京府见识过卢铖手段的人看到摆开的这个架势,便忍不住大声说道。旁边人听到这话,难免有些好奇,纷纷凑过去询问何为扶禊。
沈哲子对此也有些好奇,返回位置后找严穆一打听,原来所谓的扶禊便是扶乩请仙。于是又不免感慨,这些神棍们可真会玩,手法简直层出不穷,难怪能给天师道营造出这么大的声势。
诸事准备完毕之后,卢铖也没让众人久等,换上了一身赭红色大袖长袍,在两名青衫道徒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高台不过丈余方圆,当中还摆设着一个火盆。卢铖登台后,身躯便开始不自然的扭曲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块精瘦肉在跳舞。他身畔两名道徒也都随着他的步伐而跃动起来,那么小的一个台子三人共舞,又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不免看得人胆战心惊。
舞蹈良久,卢铖才两手各持一块龟甲,丢入了火盆中。继而三人团坐下来,面对那火盆念念有词。又过片刻,火苗渐渐熄灭,一名道徒从怀里掏出一方玉匣,将盆中灰烬小心翼翼装入玉匣。然后三人各以利刃划破手掌,将血滴入进去,以血调和。
过不多久,卢铖两手一翻,示于众人。众人瞪眼望去,却看到那手掌莹白光洁,点滴血渍伤痕都无。一时间,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些故作广知者呵斥声:“切勿喧哗,稍后乃是真正神仙降世,千万不要冒犯!”
卢铖单手托住那灰乎乎血浆调和的灰烬,自台上徐徐走下来,行到另一座尖塔下方,而后便有道徒下拜双手接过玉匣,用彩帛扎起,吊在绳索上徐徐升高,很快便升入了尖塔上方悬笔之下。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一张空白的纸,似乎是为了验证无字,那张纸还被反复举起叩拜。
做完这些,卢铖再登台上,舞姿变得狂放起来,每每滑至高台边缘动作惊险时,便引起下方惊吼连连。
“这些神棍也真不容易,为了迷惑众人,杂技、魔术都要兼具。这一番苦心若用在别处,何事不能成啊!”
沈哲子在下方看着卢铖那么卖力,禁不住感慨说道。
这时候,高台上卢铖由极动态陡然静止下来,继而手中便掣出一柄木剑,遥遥指向对面的塔尖。口中似是念念有词,但沈哲子隔得远,听不到他在念诵什么。
“恭请仙师!”
正当众人直勾勾眼神望向卢铖时,耳边陡然传来响亮的山呼声,回过神来转眼望去,卢铖那一众弟子们早已经五体投地跪在四周,口中呼声连连。见此一幕,不乏人心内凛然,纷纷在席中参拜下去,同样大吼道:“恭请仙师!”
“动了,那笔动了!”
几乎同一时间,场内好几个方位都响起了惊呼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那纱幔中空悬的笔杆正在舞动起来,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执之挥毫泼墨。
沈哲子见状不免也是大奇,不免转头望向旁边的严穆。而严穆也是满脸疑窦之色,似乎不曾见过卢铖这一手段,他掂起脚来凝神观望良久,才指着尖塔旁边几个跪得极近的道徒说道:“应是管内中空,伏以暗索,人力牵动。”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留神观察那几个人,果然发现他们看似在恭敬下拜,但其实手肘那里一直在轻微摆动着。继而他便对严穆竖起大拇指,果然能砸人饭碗的都是同行!
这一番作法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卢铖才缓缓收势,继而整个人似是虚脱的瘫在了台上,对面尖塔上跃动的笔杆也停了下来。经过这一番作态,场内众人对卢铖纷纷投以崇拜目光。
两名弟子登台,将卢铖搀扶下来。不乏名流行上前去问候师君,沈哲子便也行上去凑个热闹,看到卢铖脸色确是青白不定,大汗淋漓,可以想见这一场戏法下来,精神体力消耗都是极为严重。
“卢师君为解众惑,神劳体疲,我等真是于心不忍!”
一众人上前礼拜说道,对于卢铖的恭敬又加深了几分。
卢铖却摆摆手,语调虚弱道:“谶断天成,非人力可涉。我不过暂借躯壳,实在不当此谢。常见仙力之伟,才知人力有穷。不过转瞬之间,于我却恍如隔世。”
“仙力诚可钦,人力也无穷啊!卢师君毋须自薄,今日有幸得见师君道法玄奇,稍后我也有一桩人事妙法要公之于众。”
沈哲子没有丝毫讨人嫌的觉悟,硬凑上来笑语说道。
“沈侯这么说,倒是让我有些期待。”
卢铖瞥了沈哲子一眼,语调略有几分讥诮阴寒,继而又对众人说道:“闲言少叙,且先观谶吧。只是谶语天成,绝非人意,诸位就算看到,体悟多少还要全凭自悟。”
一边说着,他一边大有深意的看了沈哲子一眼。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称是,他们是亲眼看到仙师降临,虚空执笔,中间几无人力干预。
很快,那尖塔便被放倒拆解,而里面书写着谶语的纸张也被卷起用彩帛扎起奉上。卢铖摆手道:“我如今体态蒙垢,实在不宜承接,不妨蔡侍中代劳?”
他入都以来,蔡谟帮衬良多,眼下难得报仇快意时刻,也想让蔡谟分担些许快乐。
然而蔡谟闻言后脸色却有几分尴尬,他捧卢师君是真,但是这谶纬之术模棱两可,多有荒诞不经,其实不愿公然沾手。更何况察颜观色之间,已经看出卢铖似是要借此来中伤沈家,他大臣体格更不想沾染这种事情。
“还是有请大王吧。”
略加沉吟后,蔡谟又转手恭让彭城王。
司马纮却没有蔡谟那种敏锐心思,听到这话已是笑逐颜开,深为自己能够沾染仙气而感到荣幸备至。乃至于吩咐家人端来清水洗手净面,这才伸出两手恭敬的将那纸卷接过来,在席中徐徐展开翻起亮向众人。
“真的有字,真的有字啊!”
纸卷上赫然排列着八个整齐的大字:“稻稗共展,的卢镇南……此言何解啊?”
看到那谶语大字,众人纷纷转望向卢铖。而卢铖这会儿整个人都是痴呆状,满脸的难以置信。
“卢师君先前便有所言,此谶天成,并非人书。此言何解,诸位全凭自悟啊!”
沈哲子笑语说道,只是在笑容里望向卢铖的眼神却投射出刺骨的寒意和满满的讥诮。
“我、我……全凭自悟,全凭自悟!”
卢铖痴痴说道,侧首避开沈哲子那冷冽眼神,视线则落在了那几个亲近且有机会接触到谶语的弟子身上,眸中半是狐疑,半是冷厉。那根本不是他预先安排下的谶语!
“先前陆师君有言,国中有怨滋养戾气,莫非应在此谶?稻稗共生于一圃,恶者凌善而生。展者,舒也。的卢乃凶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镇南者……”
席中有人开始煞有介事的分析这谶语应该何解,摇头晃脑之间,肋下陡然被人一捣,继而便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所言是怎样的骇人听闻!
蔡谟、羊璞等人脸色已是一片铁青,下意识望向沈哲子,发现他还在望着那谶语怔怔出神,眸中便闪过一丝狐疑。继而视线又转向卢铖,却见他神色惨淡,视线游移不定,眸光不禁变得冷厉起来。
“谶语天成,果然晦涩难解。恕我才疏学浅,穷思竟然无一所得。不知诸位可有见解?”
沈哲子抬起头来,一脸好奇状望向众人,而他视线所及,众人或是垂首躲避目光,或是回以怒视,但却无人回答。
“看来诸位都是不解,难怪卢师君叹言仙力伟岸,人力有穷。不过年少性狂,我却不信都内群贤毕集,竟无一人可解此谶。请诸位放眼看我先前所言人力之无穷,顷刻之内,此谶便可传遍此处,俄尔便是全城!”
沈哲子大笑一声,起身洒然而去,留下一众人或疑惑不解、或咬牙切齿、或忧心忡忡。
卢铖眼望着沈哲子背影,脸色青白不定,继而转望向彭城王,涩声道:“大王……”
彭城王闻言后,却是忙不迭自席中跃起,狂奔向沈哲子:“维周且稍候,我实在好奇你所言之人力无穷,可否同行一观?”
这一条谶语真的很难解?
场内若是不算各家仆役护卫,统共二十余人,人人脸色都不甚好看。即便是有人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味过来,可是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继而缄默不言。
此时场内最为焦灼的无疑是卢铖,他这一套把戏做的很漂亮,乃至于堪称完美,几无瑕疵。但正因如此,所害尤深,而且是根本就有苦说不出。
他的视线始终在一众亲信弟子身上游弋,心内已经可以肯定当中必然埋有奸细,只是不知人数具体有多少。等到沈哲子离开后,他思绪才又收回来,不得不面对他根本就怯于面对的局面,该要怎么办?
承认自己是在做戏,谶语被奸人掉包,他没有丝毫污蔑琅琊王氏的动机和心思?
这想法一俟浮现在脑中,即刻便被他给否定。这是一条确凿无疑的思路,要抹杀掉他过往几十年所经营积累起来的一个形象!如果身上那些神秘色彩被剥离,他与寻常一游食难民又有何异?就算不说眼下已经得罪了的琅琊王氏和吴兴沈氏,单单以往受其蒙蔽的人家,都必然要将他置于死地而一雪前耻!
无论如何,不能承认!谶语天成,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心内有了决定之后,卢铖暗暗给身畔几名弟子打了一个眼色,口中怪叫一声,两眼一翻蓦地从席中滚落下去,昏厥在地。
“师君……”
左近众人还沉浸在那谶语带来的震撼,再见这一异变,下意识惊呼一声。
“卢师元气大损,法力耗尽,亟待休养!”
几名弟子见状,纷纷行上来将昏厥的卢铖搬上了步辇,继而便匆匆离开。
旁边人看到这一幕,眸中各有幽光闪闪,虽然不乏人明知老东西是在作假,但却并未上前阻拦。他们心情也纷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卢师君既然法体欠安,于礼要前往探问。”
待到卢铖一行离开后,蔡谟也蓦地站起身来,想要抽身离开。
“道明兄,你……”
羊璞见状,连忙伸手抓住他衣带。蔡谟转回头来,递给他一个隐晦眼神,羊璞下意识站起身来,随行跟上。
“蔡公,羊公,你们……”
众人见状,纷纷傻了眼,彭城王已经跟着驸马逃离此地,卢师君又诈病退场,场内唯有这两位身份资历最高,居然也要抽身而去,那眼下这件事该要怎么办?须知场外还有上万人伸长了脖子等着揭晓答案呢!
“卢师君仙家伟力,非俗言能解。且宜转交宿卫封存,稍后再做处理。”
蔡谟倒也还算厚道,临行前总算交代了一下,继而便匆匆离场。留下场内那些人面面相觑,深悔自己腿太贱,老老实实待在场外不好?
场外众人眼见那怪异场景,心内好奇不免更加炽热,有些自持身份者还待要举步入场,却被场内相识者连连摆手制止。继而又有大量宿卫冲入进场,将此处牢牢包围起来。继而,整个场外议论声便大作。
蔡谟与羊璞一前一后,待到行至一个少人所在,羊璞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拉住蔡谟低语道:“道明兄,如此妖言现世,若就置之不理,由其扩散,实在不妥……”
蔡谟转过头来,脸色不慎好看,示意身边家人将此处圈起,行至羊璞面前低语道:“当日国丧,我曾见先帝衰容,非是良态……”
“这、这……”
羊璞闻言后,两眼都惊骇凸起,口中吃吃不成语调。
蔡谟见状,心内已是一叹,不乏深悔。如今再回想早前太保所言,虚而益虚不是善策,原本他是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却身受所害。
王舒究竟是不是害主的的卢马,而这谶语究竟是天成,还是有心人刻意做局?蔡谟眼下心绪杂乱,根本就理不出一个头绪,只是脑海中诸多杂念涌上心头,大多都是有关于国丧前后的看起来有些不寻常的一些细节。当一个骇人的可能摆在眼前时,这些怪异的细节似乎也有了一个解释,令人不敢深思。
当然蔡谟也明白,无论事实究竟如何,这一条谶语注定只能是妖言!他心内虽然杂念诸多,说到底,是他已经不再信任琅琊王氏,不愿再搀和与王氏有关的事情。早先豫州人家发起进攻,明明是王氏自己家门不靖,结果却是他受害尤深。
今次这一件事,开端已经如此骇人,后续还不知将要如何发展,又会有多少人卷入进来,他更加不愿涉身其间,否则或就要成为某些人的替罪羊!
羊璞那里还在消化蔡谟所言,良久之后才颤声道:“那眼下之事,该要如何处理?难道就由之……”
“此事非你我能度,偶涉其中,已是不知自爱。唯今之计,且使人急信传告太保,而后闭门自思自省吧。”
蔡谟叹息一声,语调不乏怅惘。面对这样的局面,还肯通知太保一声,于他而言,已是仁至义尽,绝无可能再有更多支持。
卢铖是不是妖言惑众?那位沈驸马是不是苦心做局?这当中究竟还有怎样的隐情?事态会如何发展?他都不关心,都不愿闻,甚至于希望自己能够一无所知!
用来安置印刷器械材料的竹楼内,一众世家子们早已经被召集起来。他们先前也有围观,这会儿心内也是不乏好奇,待到沈哲子返回,纷纷发声询问起来。
可是当沈哲子将那所谓天成的谶语写在纸面上时,众人脸色也都变得煞是精彩,心内甚至洋溢着一丝太过荒诞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江虨才开口问道:“驸马,这、这谶语……”
“方士邪声,不足深论!君王圣体,岂容暗害!”
沈哲子低喝一声,直斥这谶语不足信。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松一口气,他们不是为谶语所指向之人担忧,而是这件事本身就难以接受,简直就是在挑战他们的认知底线。
“既是荒诞之言,是否还要宣之于外?”
江虨又小声追问一句。
“内外万数人等齐观,封得住吗?”
沈哲子反问一声,继而便叹息道:“纷乱之世,若欲成事,正为本,奇为辅。言非出于我,不过转载、而已。”
我不是谣言的生产者,只是一个搬运工。
众人闻言后,俱是若有所思。随着沈哲子一声令下,于是便分别任事,有的排版,有的裁纸,有的调墨,紧张忙碌起来。
彭城王站在楼外探头探脑,脸上颇有几分惊魂未定,看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楼内诸多新趣事物俱都视而不见,只是可怜巴巴的眼望着沈哲子,待到沈哲子行到近前来,便上前拉着他衣带涩声道:“维周信我,我实在、实在不知……”
看到这位宗王因为区区一条谣言就吓得魂不附体,沈哲子也禁不住感慨,王氏权门实在积威太重,很难彻底的动摇连根拔起。不过这些宗王们今日之落魄,又何尝不是前事有注定?
若非司马家父子为了夺国,大肆笼络结好世家,世家未必会演变成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而为了扼制这个庞然大物,便是宗室弄权,八王作乱。历史倒车不是那么好开的,不独害己,更会害世!
“大王毋须惊慌,此事众目有观,清者自清,谁又能独咎大王呢?”
沈哲子笑着安慰彭城王一声,不过这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这司马纮自己要去交好神仙,请到家里供养,没想到招来一个惹祸精。火会不会烧到他身上,沈哲子也不能预见,对此也压根不关心。
司马纮听到沈哲子的安慰,心绪倒是安定几分,转而又皱眉道:“卢师之能,我是屡见深悉,此谶天成,实在是让人……唉,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这时候,又有大量人往沈哲子所在涌来。两位师君接连昏厥离场,究竟是怎样的妖邪在作祟,实在是让人好奇到了极点。眼下其他知晓答案的或是已经抽身离开,或是被宿卫包围起来,唯独沈哲子这里还能接触到,自然蜂涌来此想要解惑。
沈哲子自来也是不惧大场面的大心脏,登上高台示意众人暂停喧闹,大声道:“诸位请稍安勿躁,万众千声,顷刻间实难尽告。幸在人力精用,亦能通玄,请诸位稍待片刻,卢师君所请仙谶,很快就会分付诸位手上!”
说着,他大手一挥,早已得令的家人们当即便一拥而上,将竹楼四壁拆除,内中情形霎时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看了两场师君耍戏,沈哲子这里表演欲也是极强,有所不同的是,师君们那些鬼神技法太过玄虚,而沈哲子所准备的却是人力完成,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可见。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那些世家子们在经过最初的诧异混乱后,继而便有条不紊的排版涂墨印刷。一张张印刷着那条所谓仙谶的纸快速产生,墨迹稍干后便堆叠在一起,等待发放。而沈哲子为这一次准备的也充分,准备了一批铜版活字,省了雕版的工序,印刷起来自然快捷。
围观者们看到这神奇一幕,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于是场中便出现前排人全神贯注,屏息凝神,而后方看不到的人则吼叫连连,乃至于破口大骂。如果不是沈家加上几位宗王的护卫们在此牢牢保护,几乎要被涌动的人群给冲垮。
过了小半个时辰,表演终于结束,其实是准备的用料告罄。但是谶语也已经被印刷出了数千条之多,江虨等人意犹未尽的收手擦汗,退到一旁去休息。而那些印刷出的谶语则被装在箱子里,由护卫们抬出,寻找到一个顺风的高处,被一把一把的倾洒下去。
纸条漫天飞舞,仿佛大雪飞扬!
“蒋陵左近,早已乱成一团。流言四起,争执互斗……末将谨遵太保之命,察知不可为,便即刻率部返回,不敢现身人前。”
台内太保官署中,赵胤垂首禀告道。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听到赵胤的回报,王导脸色复又凝重几分。一俟察觉到隐患所在,他即刻便命赵胤出都,想要将事情压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还是为时已晚。
“稻稗共展,的卢镇南……”
眼望着赵胤送回的这一张所谓仙谶,王导默然不语,然而冷汗却从鬓角悄然渗出,袖中的双手甚至都在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着。他所惊惧的甚至都不是这谶语字面上所延伸出来的意思,而是那背后所蕴含的浓烈恶意。
“你可曾看到了蔡道明?”
良久之后,王导才开口说道,声音略显沙哑微颤。
“末将未曾见到侍中,但其家人主动来见,言道侍中风寒侵体,已经归府静养。末将所知,俱是蔡公家人转告。”
赵胤垂首说道,身为一个武人,他对于这些时局动荡感受不算敏锐,但也能隐隐觉出几分不妙的气氛,太保乃至于整个王氏似乎都面对着一个极大的麻烦。但感觉是一方面,他却没有太多选择和进退的空间,只能期待太保如以往一样,巧施妙计,化解危机。
王导听到这话,神色更显黯淡,他大约能够体会到蔡谟的心思。恶谶不可信,但是人心也实在已经不好挽回。
“那个卢铖,他现在何处?暗监此人,绝对不能任其离都!”
讲到这里,王导已是隐有厉声,对于卢铖这个谣言的源头恨不能将之枭首,但眼下却实在不宜再明目张胆的对付此人。
赵胤领命而去,王导却枯坐席中,久久没有起身。这一次危机来临,打击较之前次大将军叛乱之事还要更加不可控得多。那时候先帝在朝,还能谨守一个底线,明白王家与社稷捆绑、不可赶尽杀绝的道理。
可是现在,幼君当国,妇人秉政,满朝公卿非良善,尤其又赶在眼下这个清议正热的时刻,事态究竟会发展到何方,王导也预料不到。
先帝……
一念及此,王导眼眸中隐有水汽氤氲,不乏羞惭,那真是一位难得的有为君王啊!
害我者,世道也!身在这样的位置,他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
他几番提笔,想要去信给王舒示警,但每每笔锋落在纸端,却又不知该要怎么说。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期间除了自家在台城任事的几个子弟过来问候以外,并没有别人登门。这不免让王导心情更觉灰败,他是真的想、也曾经自以为能够守护住这个世道,保存住偏处江东的这一份晋祚基业!
就这样枯坐到了夜半时分,其间侍者行入悄悄点灯添油,不敢发出声响打扰到太保。
“总该做些什么……”
他轻语低喃,而后拿起笔来,铺开纸卷挥毫疾书,很快纸卷上便写满了字迹。
这一份奏书,并无涉当下之事,而是重申先帝遗诏的深意,要普选在野之贤良,以为国用,无限于南北,但凡心有匡扶之志,俱应量才而授。
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在于其荒诞不经。一本正经的去回应荒诞不经之论,本身便是比谣言还要更加荒谬的举动。这谣言如同一个旗鼓号角,本身不能杀人,但是所号召起来的刀枪剑戟,都能劈砍到肉,鲜血淋漓!
王家如今虽然稍有势弱,但还没有沦落到破鼓万人捶的地步。他是匡扶元帝中兴建制的元勋,也是先帝临终指定的托孤辅政大臣,还是海内人望所系、江东之夷吾。他要用自己的旧勋,要用自己的名望,来为南北那些困居乡土、报国无门的贤良发声,要让海内归心,士庶俱仰于王化之下。
如此大公之心,如此赤诚之志,谁人能伤!
“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提笔收尾,王导眼望着满纸的字迹,心情未有好转。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日后他家能够渡过此厄,还能存在于时局内,形势、位置都已大不相同。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只能被局势推着走,却没有了反制局势的手段。
写完了这一封奏书后,王导再次提笔,将都内发生的事情详述一遍,终究还是要通知王舒一声。只是在结尾处言道该怎么做时,王导又踟躇良久,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字,然而最终还是返回头来将已经写出的内容都给涂掉,只在结尾处写了两个字:自度。
在钟山待了两天,沈哲子便回了建康城。而在他回来之前,钟山那一场闹剧和所谓的仙谶,便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都城。
公主府前早已经访客云集,沈哲子只能从侧门回府。
正在暖阁沐浴准备更衣之际,沈哲子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小侍女瓜儿的低吼声:“郎君正在沐浴,公主请……”
话音未落,房门处已经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继而便从外面被踹开。沈哲子这里还来不及有反应,围在浴池外的屏风也已经被推倒,兴男公主一袭素白长裙站在了被推倒的屏风后,两眼闪烁泪花,俏脸上则泪痕交错,定定望住半躺在浴池中的沈哲子。
沈哲子下意识往水中没去,继而便呛了满嘴满喉的洗澡水,便又忙不迭探出头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将头发撩至脑后,眉梢一扬,指着兴男公主怒声道:“你这恶娘子……”
话讲到一半,兴男公主已经动了起来,娇躯飞跃扑入浴池中。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张开双臂,继而那玲珑娇躯便撞进怀中,两人纠缠在一起复又跌回了浴池内,水花四溅。原本侍立在屏风外的侍女们见状,忙不迭掩住口,猫着腰溜出房去,顺便带上了房门。
“不要发癫……”
沈哲子挣扎着想要起身,脖颈却被紧紧勾住,继而檀口香舌便轻覆上来,将他整个人复又压入水花下。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神情忐忑站立在房门外的侍女们才听到房内传来略显慵懒的呼喊声,便各自手捧干巾、衣衫垂首入房。
房间内早已经是一片狼藉,水渍充斥着每一处。几座屏风俱被推倒横陈在地,卧榻上更是湿漉漉的没有一丝干燥处。
沈哲子半身精光,面窗而坐,后背上斜着几道醒目红痕,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却又羞于细想。侍女手捧袍服趋行上前,轻轻披在郎主身上,侧首一看却忍不住吓了一跳。
内室榻上锦被杂乱,兴男公主玉体横陈锦被下,湿漉漉的发丝散开遮住了一半脸庞,略显红肿的樱唇微微张开,贝齿隐现,尚在急促喘息,酥胸半露起伏不定,锦被另一侧探出象牙般光洁莹润的小腿交叉叠起。
听到有脚步声接近,原本缩在锦被下的双臂蓦地扬起,头脸俱被锦被盖住,被下传来夹杂着委屈的嗔怨声:“沈维周,你不是好人……”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接过侍女手中捧着的公主衣衫,摆手将人屏退,而后才捧着那些衣衫行入房内,弯腰扑在了锦被上。被压住的兴男公主便踢腿挣扎起来,然而却终究强弩之末,有心无力,只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叫声:“是我错、不该趁你沐浴冲进来……你快起身,我要闷死啦!”
锦被一角被掀开,探出一张出水芙蓉的俏脸,张开小口疾喘几次,转眸看到沈哲子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庞,蓦地转过头来张嘴便咬住沈哲子耳垂,口中则发出含糊的叫嚷声:“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是在骗你吗?那是真的疼!”
“嘶……恶妇你快松口!稍后还有访客,千万不能破相!”
沈哲子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侧过头将手探入锦被下覆住一团温软。兴男公主嘤咛一声,才有些不情愿的松开了口,继而娇躯一翻将脸庞紧贴在沈哲子胸膛上,言中不乏羞涩:“你都不听我说,我又不是、又不是来找你生孩子……是要谢谢你,谢谢……”
说着,小女郎便又轻轻啜泣起来。沈哲子低头擦去她眼角泪水,温声笑语道:“我家娘子勇而敢当,破门扑我,夺我清白之躯,乃是世间一等巾帼。勿效小儿女常作垂泪,余生尽是甘甜!”
兴男公主听到前半段,秀眉已是飞挑,只是听到后一句,星眸渐渐迷离,迷途小鹿昂首叼住沈哲子下唇,香舌复又探入。只是察觉到沈哲子鼻息转重,身体又有了变化后,俏脸却是一白,忙不迭将他推开,娇躯缩入了锦被里,小手连连摇摆着:“清白已经夺过,你不要再来欺我……”
沈哲子闻言又是一笑,翻身坐起,反手将被子拉至公主肩上,这才觉得耳垂有一丝火辣辣的疼,继而便侧首指着耳垂问道:“这个样子,还能见人吗?”
公主听到这话,捂着脸咯咯笑起来,片刻后却收起笑声,神态严肃瞪着沈哲子:“我还要问你一句,原本我还是个恶娘子,怎么又成了恶妇!再要恶言对我,满口利齿让你绝迹人前!”
“怎么变作恶妇,娘子难道忘了?昨日黄花今不复,塘上雏荷浅承欢。”
眼见兴男公主薄怒欲起,沈哲子哈哈一笑,大步踏出房门。
公主府内访客确是不少,虽然钟山那场集会去参加的人极多,但也不乏人家各有困惑,没心情参与这一类的集会。
比如台内饱受物议攻讦的几位台辅,比如忧于乡土之困的江州人家,还有许多人就算有家人参加了,但是因为没能深入到核心位置,带回的消息虽然足够骇人,但却支离破碎,整理不出一个脉络来。
得益于沈家的印刷术,如今都内流传着的所谓仙谶将近万数份,即便没有这些,区区八个字口口相传,也早已经喧闹的都内人尽皆知。这谶语虽然不乏晦涩,但也真的是人心有多险恶,便能引申出怎样歹毒的意味。
所以自然有大量时人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一场有预谋的阴谋,还是真的如传言所说仙谶天成?
门生们手捧着数百份拜帖整理挑选,最后沈哲子过来,选了两份优先接见的人家,一者熊诵,另一个名为邓章,俱是江州豫章豪族在建康城内的子弟。
熊诵其人,沈哲子倒是比较习惯了。此人手眼也算灵活,在江州留都一众人家子弟当中算是比较活跃,也是常跟在庾条身边厮混的小兄弟。至于邓章,乃是新安太守邓龄的从子,正在都内担任公府记室。
两人同被接见,入内后见到沈哲子身披宽大氅衣,头顶厚实风帽,不免略感吃惊,上前问道:“驸马可是身怀不适?”
“山居偶感风寒,多谢关心。”
沈哲子下意识摸了摸风帽尚有几分红肿的耳朵,微微欠身,示意这二人入座。
“不知驸马抱恙,我等冒昧来扰,实在是失礼。”
两人各自入席先略致歉意,继而对望一眼,便由与沈哲子更熟悉的熊诵开口说道:“只是前日都中惊闻恶谶,实在心不能静,诸多求告无门,只能厚颜拜望,乞求驸马能作一二解惑。”
沈哲子在席中看这两人一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模样,倒也并不意外。时局中虽然各方林立,但强势者能够主动出击,掌握住时局的走向,弱势者只能被动承受,被时局裹挟前行。当下局势而言,江州人自然属于后者。
那一条谶语看似跟江州人没关系,但是言中所指的王舒跟江州关系可就大了。因而江州人想要搞清楚这究竟是阴谋还是单纯的凑巧,这与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密切相关。
“说什么打扰,良友来问,我自然知无不言。”
沈哲子微笑说道,正是因为明白江州人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才优先接见他们,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江州人的大力配合。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两人脸色俱是一喜,不过这喜色也只是短暂,面对如此一个恶劣局面,心情实在难以好转。
稍作沉吟后,熊诵才开口道:“前日钟山集会,驸马亦是亲临,我等想请问驸马,如今都中所传之恶谶,莫非真是仙人降世所授?”
沈哲子闻言后当即便哈哈一笑,摆手道:“熊君若是问我的看法,我是不悉方术玄妙,难作深言。但有一点,方士之说,晦深莫测,即便是强行曲意有解,那也要止于流传,决不可凭之恶谤大臣!”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两人俱是一愣,没想到驸马这么干脆就否定了那谶语的可信性。但问题是,你既然不信,为什么又要将之传扬的满城俱闻?
终究还是邓章在台内历事,见识过不少心口不一之事,便又接口说道:“驸马所见,诚然明智。但如今那恶谶满城俱论,愚昧者难免要受蒙蔽,未必人人明智如斯啊。流言多指如今江州王使君,我等乡人难免会有惊疑,不愿见王使君饱受谤议,乃至于居镇都无任事之心。久谤则必成毁,未知台辅诸公于此可有应对方略,平复众情?”
江州人自然不关心王舒被流言攻讦,单单此前一段时间,王舒在江州所作所为令得双方关系极为恶劣,他们甚至巴不得王舒被流言攻击的体无完肤,乃至于直接被夺官。但他们担心王舒在得知流言后的反应啊!
这谶语真假且不论,既然已经传扬的这么激烈,必然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譬如眼前义正言辞不相信流言的沈驸马!彼此都在时局中厮混,又有几个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们今次来见沈哲子,主要还是想打听一下稍后沈哲子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举动,是要借此不遗余力的打击王舒,还是置身事外,只用小动作给王舒添添堵。知道了这些,他们才能考虑自己稍后该要如何自处,是要雄起对抗驱逐王舒,还是要忍气吞声,继续忍受王舒在乡土中肆虐。
“邓君此言,未免小觑王使君。他身受国任之重,坐镇西南,若因流言诽谤便心志不安,失了本分,那真是失了大臣体格,不配居任!”
见沈哲子这里还在打官腔,不言实际,席中两人对望一眼,俱是充满了无奈。心内虽然已有不满,但还不敢发作,谁让实力不如别人。
“驸马所言,诚然智慧,但只恐王使君未必能有此自持啊。早先乡中已是颇多不靖,驸马于此应也有知。如今再添新困,我等乡人实在深恐使君或将更加难以自处啊!”
熊诵苦着脸说道:“今日来见驸马,实在困之苦之,忧患满盈,想乞一二自存之策。还望驸马能略念旧谊,不吝赐教。”
“熊君所言,我是深有同感。早年我吴中乡亲,何尝没有此困。唯有自救,方能自安啊!”
端了半天姿态,沈哲子终于言到实际:“我这里确有一策,用或不用,还需熊君等乡宗自度。江州非独立于尘外,久乱不靖,周遭各镇俱要遭受牵连。彼乡失政,方伯其无责乎?内不能安,何不结援于外?荆、豫、东扬,若能并起而互助,岂有贼人久虐之地?”
“结援于外?可是……”
熊诵那里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语带迟疑,可是隔席邓章脸色却是蓦地一变,身躯已经忍不住前倾,问道:“然则即便求告于外,未必能解颈上之刃啊!”
“既是凶地,何必久眷不去?事在人为,穷途奔外,总好过坐以待毙。”
沈哲子又笑了起来,继而沉声道:“兹事体大,两位或是难决,这也不妨。然则时不我待,越早有了决定,才能越早归于安处。”
“多谢驸马指教,来日若能安渡此厄,必当再登门深谢驸马指点之恩!”
邓章起身道谢,继而便拉着尚有几分迷茫的熊诵,匆匆告辞。
“邓世兄,驸马所言,我尚有诸多不明,还要请教,为何急于离去?”
离开公主府登上车驾后,熊诵才一脸疑惑道。
邓章闻言后长叹一声,说道:“不必再问,多问无益,此事已非你我能决,还是尽快回禀家中亲长吧。今次王处明,只怕难逃此厄!”
牛车很快便离开了乌衣巷,驶入那满城喧闹中。
送走了江州那两人,沈哲子这里也没有闲下来,庾条又匆匆入府。
“流言不足用,更难伤王处明这高门重臣。请小舅尽快打点行装,前往历阳二舅处,准备接应江州一众出逃人家。”
庾条刚刚坐定,还未及开口,沈哲子便已经说道。
“江州人家出逃?”
庾条闻言后便略显愕然。
沈哲子点点头:“是,流言不足害命,但却能瓦解人心。王处明得信后,必然不能自安,若欲自固,则必将据镇而守。早先他整顿所治,多失人心,江州各家则怀怨反击,断其爪牙,彼此可谓怨深,龃龉难解。王处明若要据镇,则必穷迫乡宗。江州豪宗若欲自保,外奔结援乃是唯一出路!”
流言是不是真的,王舒最清楚,旁人或能一笑置之,但他肯定不能自安,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到最大的自保力量,自然没有了时间对江州人甄别拉拢。而江州人此前在沈哲子的撺掇下,废掉了王舒的爪牙郭默,他们自然也担心王舒会加倍的打压他们。
所以,在短时间内,他们之间对立严重的氛围肯定会达到一个顶点,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江州人本身没有足够的力量驱逐王舒,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外逃然后求助其余方镇。
如此一来,其他方镇便有了插手江州事务的借口。
沈哲子从开始做局,便去信给荆州陶侃,希望他能暂缓对襄阳的战事,乃至于许以江州。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一旦江州入手,陶侃可谓执掌江东半壁。而且江州本来就是制衡荆州分陕之地,一旦能够拿到江州,退无后顾之忧,进有江州钱粮后盾,意义要比单纯的拿下襄阳重要得多!而且,一旦荆江俱在掌握中,那么对于夺取襄阳并且久治都能把握倍增。
所以陶侃在权衡之下,也认可了沈哲子的提议,决定加入进来。有了荆州的压迫,豫州封锁与中枢联系的渠道,东扬州侧方围堵,王舒可谓必死无疑!
庾条至今才明白沈哲子所有布局,闻言后已是瞠目结舌。他原本还欣喜于凭那所谓仙谶,能够极大的打击琅琊王氏和王舒的声望,却没想到沈哲子这里出手便是要将其置于死地!
“不过,江州大镇拱手送于傒狗,这代价是否太大?而且,来日未必能制衡其人啊!”
只是欣喜没多久,庾条便皱眉道。
“所以才要让小舅前往历阳,陶公旧勋虽厚,但却人望所薄。江州众家出逃,首选绝非荆州。届时小舅在历阳广结这些劫余之众,未来或还需要小舅入治大郡。”
沈哲子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当然不可能只是单纯干掉王舒而将好处拱手让与陶侃。名义可以给,但是实际该得的利益,必然不会放手。而且,陶侃得益一州只是权宜之计,并非功大应得,为了稳固所得,来日对于襄阳的攻势必然不能马虎。
同时,江州入手,可谓势力陡翻倍余,陶侃所部必然会有一个动荡和调整。这也是沈哲子正式插手荆州事务的一个好时机,解决如今台中对于荆州事务几无干涉能力的局面。退一步讲,即便是未来要与陶侃反目,难度较之对付王家也要轻松得多。即便不言门第,陶侃的年纪本就是个最大的软肋。
庾条虽然仍有几分迟疑,但见沈哲子言之笃定,便也不再多说。沈哲子也就不再过多叮嘱,让他门下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胡润等人统率所部,跟随庾条动身前往历阳。到镇之后具体该怎么做,庾怿那里肯定较之沈哲子要更清楚。
送走了庾条,沈哲子又将任球唤来,吩咐他前去接触江州人在都中的那些族人们。目的则很简单,卖保险!
江州来日必将剧烈动荡,即便陶侃能够入主,形势也会复杂得多。如果真的需要大战解决,受害最深无疑是江州那些本地人家。所以眼下趁着还没有打起来,加深一下对江州人的笼络和制约。让他们将庄园田亩等大宗产业厘清,按照比例一一购买保险,事后若有损失,则再赔偿他们。
至于江州人家认不认可这种保障,沈哲子倒是无所谓,反正即将遭难的又不是他,卖一份赚一份。至于真正需要补偿的情况,到时候直接从三家灭王他家应得的回报里扣除就是了,赚了钱顺便再赚一份人情。
随着那谶语引爆整个建康城的舆论,沈哲子诸多引而不发的布置也都一一开始付诸施行。
不过都中舆论的喧闹程度,较之沈哲子的预期其实还要平和一些。这是因为王导的补救及时,一方面王导开始发力大力举荐那些入都参加清议的时贤,另一方面则主动请求入值太极殿的宫卫。
这两个举措都可谓非常及时,首先都内议论那谶语的主力便是参加清议的人家。这些人不在其位,难免怀怨,热衷于以最大恶意去猜度那些执政高门。至于真正在位的台臣和寻常小民,对此反而乏甚热心,前者忌于身份不好表态,后者则不关心或者接触不到那层次。
王导作为司徒,本就有主持清议的职责,举荐时贤也是情理应当,只是力度太大了一些,几乎不问优劣,大凡稍有时誉者统统都有举荐。台中接受不接受还在其次,但这行为却实在太能收买人心。那些参加清议的人,谁也不知道太保下一个会不会举荐到自己,自然也就不好再大肆抨议王家。
沈哲子对此倒也有所预见,毕竟这是王导的长项,在历史上面对庾亮和陶侃的逼迫时,除了以郗鉴为外援,便是用这一手段巩固其势位,以此广结援助。
既然有预见,那自然就会有腹案。趁着王导在那里不问贤愚的大肆举荐,沈哲子便示意曹立等一众刚刚埋完祖宗的假冒世族们往王家那里凑。你敢举荐,我敢掺毒。如果敢质疑这些人的家世,那就披露你家更多弑君的细节。
至于入值太极殿,则是回击流言的最有力手段。人多言王家恶稗害稻,然而王太保却在这时节仍能拱卫皇帝近畔,说明皇帝对其还是信任有加。
皇太后那里自然想要拒绝,但还是被沈哲子劝住了。今次能够除掉王舒,已是最好结果,至于整个琅琊王氏,目标则实在太大,未必能够竟功。只要能够逼迫得王导无力给予王舒更多援助,这谶语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沈哲子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差不多,接下来就是看老爹等三大方镇对于江州的兵迫进行的是否顺利了。
“世儒兄,久来不见,体中何如啊?”
会稽山阴治外,自豫章一路行来,风尘仆仆的羊聃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王彬,上前礼见,满脸笑意盎然。
王彬神情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拱手回礼,说道:“各系国任,分治东西,人情难免有薄。彭祖远来辛苦,且先入园为你洗尘,待到养足精神,稍后我再陪你归镇引荐郡内诸贤。”
羊聃闻言后则大笑一声,瞧着王彬身边追随者寥寥无几,不禁皱眉道:“南乡僻壤,又有什么时贤可供一观。我虽然不是好逐虚奉之人,但世儒兄你单身来接,身后无人景从,可以想见在郡也是多苦。这都不妨,今次我率众前来,正为世儒兄你长势,让这些南貉明白,名门高士绝非宗贼土豪可轻侮!”
王彬听到这话后,原本脸上还有的几分虚假笑容都彻底敛去。所谓打人不打脸,他在郡中任上确实没有什么亮眼表现,但这羊聃甫一到来便拿这点说事,实在让他无法接受。
羊聃却没察觉到王彬情绪已经变得不好,或者就算察觉到他也并不在意。早年他还觉得王彬也算是个人物,但是如今此人在他眼内,不过虚名诈世之辈而已,全凭家声和族人的帮衬,才能屡致高位。
如今他也是坐治豫章大郡,治下同样不乏豪强,可还不是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由其索取。可是王彬这里非但不能压制郡中豪宗,反而要求助于外,如今自己远来助他,居然孤身来迎,凄惨姿态毕露无遗,实在让人笑掉大牙!
王彬那里脸色已经隐隐不好,可是羊聃还在自顾自说道:“我之所言,世儒兄不必怀疑。今次前来,率众千余,俱为敢战之勇卒,随行于后。虽是强客远来,但却绝不凌主,全凭世儒兄调遣使用。郡中但有狂悖人家,俱可一并铲除!若仍乏用,鄱阳尚有后继,一纸可召,顷刻驰援!掳其力役,夺其家资……”
“够了!”
眼见羊聃越说越不堪,王彬已是忍耐不住,沉声道:“会稽、豫章,分处东西,人貌风俗,不可一论。我亦不是羊彭祖你炽躁之辈,与郡中人家不乏相得,强势迫人,非我所愿。”
见王彬似是动了真怒,羊聃愣了一愣,继而便冷笑数声,虽然不再说什么,但神态间的意味却已经极为明显。
王彬见状,自是羞恼兼具,他再怎么不堪,也还轮不到羊聃这种人来嘲笑!不过还未及发作出来,便看到站在旁侧的曹曼递给他一个眼神,这才强自按捺住心内怒气,放缓了语调:“彭祖远来,不应厉声相向,是我失态。且先移步入园,允我杯酒致歉。”
见王彬又有低头,羊聃才笑一声,说道:“世儒兄久困此乡,难免一时性狭,毕竟世好人家,我又怎么会怪你。不过我所率之部远来实在辛苦,久无飨养,难免疲不堪用,稍后或还有仰仗世儒兄之处,还望世儒你也能体谅我的为难。”
王彬听到这话,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素知羊聃此人贪鄙,却没想到居然有胆量勒索到他的头上来!
曹曼见王彬脸色剧变,忙不迭疾步行了上来,拉着王彬的胳膊抖了一抖,继而才转头对羊聃笑语道:“这都是应有之义,彭祖即便不言,郡中也早有预备。”
羊聃听到这话,这才哈哈一笑,当先往不远处庄园行去。
“狗贼,这狗贼仗势凌人……”
王彬站在远处,仍是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曹曼则按住他肩膀,低声道:“世儒暂且稍作忍耐,羊彭祖此来,肯定也不能久留。届时夺其所部,将其礼送出境,彼此皆安。”
听到这话,王彬恨恨点头。而这时,羊聃早已经行到了庄园门口,正转过头来神态有些不悦的望着两人。
入园后彼此坐定,羊聃左右观望片刻,不免又放言王彬这座别业实在简陋,远不及自己在治内所置。王彬脸色阴郁不作回应,只有曹曼勉强维持着笑脸应付此人。
“貉乡诸多简陋,唯独酒水可饮。”
酒过三巡后,羊聃敲着空空酒瓮笑语道:“待到此间事了,余者都可商量。唯独这醴泉佳酿,世儒兄不可薄待,笑饮三百瓮,得胜乘风去,也是一桩快意事。”
王彬在席中冷哼一声,视线转向了旁处。
羊聃却不以为忤,转望向曹曼问道:“沈士居南下镇乱,战况如何了?我听说这貉子久战无功,屡发郡旅,困于南面不得抽身?如此庸人,居然还能让世儒兄久困于镇,也是一桩异事。不过既然我来了,旧态自然不复,稍后轻执这失土之贼,表奏其罪。届时世儒兄荣登镇东,节掌此镇未远。”
“到要让琐伯失望,前日神兵天降,助我定乱,得以班师归镇。路过此处,恰闻世儒于此宴客,故来暂借一杯酒水。不请而入,还望勿怪。”
说话间,门外已经响起一个笑语声,伴随着笑声,沈充在一众亲兵簇拥下,戎甲迈入房内。
“沈、沈士居……你、你怎么……”
眼见沈充现身,王彬已是目瞪口呆,已经忍不住自席中滚落下来。
“得益世儒镇后,调度得宜,山越乱民一战克定!”
沈充转头对王彬笑笑,脚步却不停缓,径直行到羊聃席前,而羊聃这会儿也是满头冷汗,指着沈充颤声道:“沈、沈使君,我系公任来、来此……”
沈充上前,抬腿一脚将之踢翻在地,而后更是一脚踏在羊聃后背上,羊聃口中则发出惊恐厉吼声:“休要害我!休要……后继尚有江州虎卒千余,你、你不能害我……”
“押缚起来!”
沈充一脚踹在羊聃腰际,待到亲兵上前将其反剪双臂缚起,他才抽出佩刀,以刀背轻轻拍打着羊聃脸颊,笑语道:“琐伯是在诈我?王处明自顾不暇,他有千众予你?就算是来了,我东扬州素苦人力乏用,我要多谢世儒抚众招揽之功。”
王彬这会儿已经又返回了席中,只是脸色仍阴晴不定,两眼则死死盯住沈充。
“羊彭祖名门忠烈至亲,使君不可轻侮啊……”
曹曼脸色也不慎好看,看到羊聃被反剪双臂的凄惨模样,忍不住涩声道。
沈充闻言后则一把揪住羊聃髻发,冷笑道:“穷厉之徒,名门败类。若是除之,羊太常泉下得知,或要深谢我等。”
羊聃听到这话,神态不免更加惶恐,两眼望向王彬,语调颤抖道:“王世儒,我是穷奔助你……你、你就坐望我遭辱受害?”
王彬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激动,蓦地抬手推倒面前席案,冲至沈充面前,指着他厉声道:“沈士居,你告诉我,我究竟因何得怨于你?苦心布置此局,假作南下镇乱,使我蒙蔽于内,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招来这鄙夫,自取羞辱?”
“世儒言重了,你我共治此乡,即便偶有龃龉,门内可决,何至于争执人前。不过,羊彭祖狗贼虐乱豫章,我是管不到,但他如今敢入我东扬滋事,我却是不能视而不见。”
沈充侧首避开王彬的诘问,再望向羊聃,已是不乏噱意。
“王世儒、世儒兄救我……这貉子心狠手辣,且不要将我置于他手啊!我、我此前有倨傲,世儒你、你……”
羊聃这会儿已是惶恐的无以复加,连声叫饶,却见王彬竟然拂袖而去,已是目眦尽裂:“王世儒、你……你怎可如此?世交助你,你竟不救!如此悖义,难怪你子要害于奴婢之手,人共薄之!”
“你说什么?”
王彬本不愿再见羊聃那鄙夷姿态,听到这话,已是勃然色变,大步冲回房中,两手掐住羊聃脖子,咆哮道:“我儿害于奴婢之手?谁人道你?内情究竟如何?”
沈充见此一幕,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踏出了房门,吩咐亲兵道:“守住此处,稍后将羊彭祖押出,随军发往新安!”
有王彬在郡中,沈充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实很难瞒住,兵员的集结,物用的调集。假作南下,其实是将五千东扬军精锐集于会稽南面的东阳郡,一待时机成熟,即刻沿浙江而上新安,西掠鄱阳。而鄱阳,便是他与其他两镇沟通之后划分的利益所得。
会稽与建康之间路途遥遥,即便是快舟传讯,一来一回之间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如今建康那里究竟已经如何了,沈充并不清楚。但就算建康还没有吵闹起来,王舒居然派羊聃来到他的地盘滋事,也是一个寻衅的好借口!
庄园外数百亲兵正在准备出发,内里王彬却脚步踉跄冲了出来,两眼已是通红,径直冲上前抓住沈充马缰厉声道:“沈士居,你放我归都!你放我归都,你我恩怨一笔勾销!若再将我强羁于此,我即刻便自戮于你面前,届时看你要如何面对苍生滚滚物议!”
沈充闻言后翻身下马,上前想拍拍王彬肩膀却被其一把推开,他也不以为忤,转而叹息道:“我是真心希望世儒兄你能善任此方,造福乡人。但无奈世事总难遂于人意,也罢,世儒兄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再强留。眼下军行紧急,我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转告乡亲,代我送行。”
自羊聃口中得悉儿子究竟因何而亡,王彬早已是悲愤交加,甚至无暇询问沈充将要发兵何处,一俟听到他答应放行,已是蓦地转身奔向车驾所在准备回山阴,一刻也不愿停留。
不同于羊聃的只得虚令,殷融前往寻阳,乃是率领了实实在在三千余兵众,由王舒帐下司马陈孺率领,为的是填补寻阳这个门户之地防务空虚。
因为要等待兵众集合、筹措需用,殷融要晚了一段时间才上路。而且殷融也并没有直扑寻阳郡治寻阳县,而是中途绕行寻阳县东面的湓城。
对此,实际负责统率兵众的司马陈孺与随行的殷浩都有些奇怪,要知道使君的命令是吩咐他们速抵寻阳,配合周抚尽快将寻阳防务经营稳固。
面对陈孺,殷融的说辞是:“荆江素来不睦,周抚宿将,又是陶公外亲,我等重兵直趋,必然会令周抚自疑。若是其人自虑难安,有抵抗之意,则不免贻误使君大事。不妨暂且陈兵寻阳近畔,由我亲往见他,倍陈利害,释其疑心,届时再兵入寻阳,自会顺利得多。”
而在私下面对殷浩的时候,殷融才对其道出心中思虑:“王处明欲大治江州,然则仍恐四方忽视,尤其荆州傒狗一旦南顾,则必变故丛生。今次遣我前往寻阳,其实已经对周抚生疑,甚至暗嘱我可度机取代。寻阳军镇,我家却是清声相传,本不欲往。然则如今世道渐坏,不许人择善静处。我家再也不能落于人后,得此良机,正宜奋进。”
讲到这里,殷融更是神采奕奕:“早年傒狗无罪而逐你父,如今我逐任寻阳,陈兵其肘腋之畔,正要让他知晓人未可轻侮!”
听到叔父的算计,殷浩却还有些不安,皱眉道:“周抚乃是久从军旅的宿将,我恐叔父所谋未必能成啊。”
“所以才要置兵湓城,届时我择地召他来见,他此刻只怕也是心忧难安,若是不来,说明已生贰心,正可鼓而攻之,顺势入郡。若是来见,也必然不敢多率部从,以作自清。届时我在席中言激其人,渊源你率众陈于外,待其有所悖礼,你听我号令,将之擒于席中!”
殷融讲到这里,已是笑语道:“荆江素来交恶,傒狗若因此怨望东进,届时王处明尚要仰仗我镇守门户,阵前易将乃是兵家大忌。彼此对峙日久,傒狗必然不敢轻进,待到怨平,则我已安居寻阳久矣!”
“可、可是,若使王使君要将我叔侄交出以平陶公怨气……郭默之事,不可不鉴啊!”
殷浩仍是有些忐忑,此一类事他素来没有经历过,自然难免有些不安。
“渊源你还是太年轻,世事难作深望。一者我家怎可与郭默卑伧之徒并论,二者郭默之亡,已令王处明部众生疑。譬如同行之陈孺,他是久从王处明,今次又得领兵之任,我转往湓城,其人虽有异议,却无固持,正是自虑不敢担当。即便有错,尚可推诿于我。哼,这一点自谋之算,又怎么瞒得过我!”
殷融讲到这里,已是满脸不屑笑容。
湓城也是大江中游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早先舟船商旅往来频密,但是随着江州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商旅已经渐渐绝迹,但原本的诸多营建却保留下来。因而殷融所部数千众驻扎于此,倒也并不显得局促。
一俟安营下来,殷融便即刻让人往寻阳送信,为了消除周抚的顾虑疑心,甚至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了两地中间的一个位置,诱其入局之心昭然若揭。
湓城、寻阳两地间隔本就不远,这一份信很快就送到了寻阳县内周抚案头。
接到信的那一刻,周抚心情陡然变得恶劣下来:“殷融狗贼,居然妄想陷我!”
寻阳、豫章两地,中间虽然隔着彭泽,但也绝非道阻且远,早数日前,周抚这里便得到豫章镇治的军令,命他准备接待兵众入郡。
殷融有一点没有料错,王舒在这个时候增兵寻阳,的确让周抚有些惊疑不定。但在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受此军令,腾出营盘,等待豫章援军入驻。
然而殷融这一部,行军缓慢且不说,居然还避开了寻阳转往湓城而去。周抚如果还看不住其中有古怪,那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也是白混了!
如今殷融这一封又摆在他面前,周抚的心情可谓跌落谷底,乃至于一片悲凉。他也算是为王家卖过命,甚至于赌上自己的前程,从乱于王敦。再得太保举用安排在寻阳要冲之地,也是心怀感恩,不与荆州暗结。
但他这一番苦心,居然还不能换来王舒的点滴信任!
权衡良久之后,周抚还是决定前往赴约。
一则他仍怀疑殷融此举乃是自作主张,未必是王舒的意思。他是知道荆州厉兵秣马,早已经虎视江州良久。王舒即便不知,应该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未必会以如此愚不可及的举动来逼迫自己。
二则寻阳这里不过千余疲敝之师,若殷融真的集众来攻,也抵挡不住。届时他若顽抗则生机渺茫,若外逃则正入其彀,人地两失,陶侃那里情况同样复杂,未必会有自己立身之处。
“贼子欲要加害,看你是否有这本领!”
作出决定之后,周抚当即便召集亲信,准备动身。可是在动身之前,还是吩咐人盯紧了仍然留在寻阳的陶弘。一则担心陶弘胆大妄为,暗劫殷融,未至穷途极处,周抚还是不愿与王氏彻底交恶,即便将要悖行,也要让王太保明白他的苦衷。二则他也不愿这外甥犯险,察觉事态不妙,即刻送走。
周抚出行,并未携带太多人马,只带了十几名亲信家人。提前一日到达约见地点,却并未知会殷融,而是绕着湓城观望一周,有了底气之后,才让人前往通知殷融,自己已经到达约定地点。
殷融选择的地点,乃是位于大江之畔的一座庄园,这庄园原本属于左近人家,内里还耸立着大量的货仓。殷融至此之后,便不客气的将之征用过来,做了不少的布置。
待到约定这一日,殷融早早便等候在庄园门口,身上披着厚重的锦衣,这是因为要掩盖内里的软甲。他在殷浩面前虽然言之笃定,但真正事到临头,心内其实也不乏忐忑,毕竟这种事情他也没有经验。
他心情有些复杂的徘徊门庭左近,频频抬头仰望日光,这天气也真是奇怪,阴霾几日居然放晴,随着日中渐近,殷融也渐渐汗流浃背,频频抬手擦汗。
过了午后不久,外布眼线才来回报,周抚正从大道快马而来,所率十余众,并无余者跟随。
听到这回报,殷融才松了一口气,他今次之谋不敢让陈孺得知,私下笼络了几名兵尉,加上家中仆童,凑齐了几百人,眼下俱是带甲埋伏在庄园内仓房中。若周抚所部只有十余众,倒是足够围杀了。
不多久,道路上烟尘激扬,马蹄声由远及近,周抚一行已经出现在了眼前。殷融转过身去,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颊,然后这才示意身边数名悍卒充当的侍者靠近自己,缓步迎了上去。
“周侯迟到了,我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待到周抚马行近前,翻身而下,殷融才笑着往前行去。
“郡中颇多杂务,抽身不易,不如殷君安守清趣,有劳久候。”
周抚面对殷融,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一者二人本就不熟,二者今次前来也不是攀交情的。
殷融心内暗骂,脸上却还保持着笑容,上前想要拉起周抚手臂,却被其侧身避开,而后便干笑一声,转身虚引:“园中已经备下美酒餐食,周侯请随我来。今次我奉王公之名前来辅助周侯,但素来交浅,难免有所惶恐,唯恐辜负所遣。今次礼邀,也是希望能与周侯一饮叙欢,彼此坦诚。”
周抚当先往庄园行去,只是在行过殷融身边时,侧首看看殷融身边那几名仆人,故作惊讶道:“素闻殷君家门清虚,身边听用倒是不乏勇壮姿态,让人好奇。”
“不过家中寻常役用,如何敢当周侯夸赞。还是快请入内,若是醇酒散气,则寡味难饮。”
殷融干笑一声,摆摆手让那几名佣人暂退少许,眼下最重要还是要把周抚诈入园中。
然而周抚却仿佛对那几人兴趣极大,仍然站在那里,望着那几人笑语道:“我长从军旅,乐见勇卒。观殷君这几名家人,行止有度,体壮气凝,非是寻常门庭圈养出来。我门下亦不乏勇力者,可否与殷君家人角力互较一场。”
“周侯将门良才,所驭自是满庭劲卒,我家人庸才,还是不要献丑了……”
殷融笑容已经略显僵硬,然而此言一出,周抚却是蓦地色变,戟指殷融怒吼道:“殷洪远配称高士?我以礼见你,安敢如此恶言辱我?我家事于王命,任卑不辞,岂容你这狂妄匹夫言伤!难怪时人盛言老犬穷吠,实在可厌!”
受此诘问,殷融脸色已是一变,方觉情急失言。但见周抚反应居然如此剧烈,甚至直言自己毕生最恨之丑事,当即也是怒上心头,袍袖一甩恨恨道:“言你将门,有何不妥?狂态至斯,悖礼之徒!”
说着,他便故作愤怒大步往庄园行去,心内已经不乏警兆。
然而他行出没有多远,身后却是疾风骤袭,忙不迭侧首望去,只见周抚已经厉色扑来,神态当即陡然异变:“你要作……”
语调戛然而止,周抚已经单臂环住殷融脖颈,将之拖至身前,反手短刃横于殷融颌下,同时所部也纷纷抽出兵刃,将殷融那尚不知所措的几名仆人逐开。
异变陡升,听到门庭外的喧闹声,园中殷浩等人自然明白计划出了纰漏,当即也顾不上隐藏,率众冲出。待到了门前,却见周抚等人已经翻身上马,叔父殷融则被捆在了马背上,蹬腿挥臂的呜咽挣扎。
殷浩见状,脸色已是大变,牛皮大盾横置身前,疾声道:“我叔父受王使君命率部来援,周侯因何……”
“住口罢!”
周抚冷笑一声,纵马回掠半里余地,才勒马停在了道上,大声道:“殷洪远奸邪害我,使我不能自白于王使君面前,实在当死!速让陈孺卸甲见我,否则我便执此贼东进归都,自陈君王、台辅诸公座前,求一清白!”
殷浩见状,神色不免更苦,有心想要命人冲锋夺回叔父,却见利刃横加其人颈上,一时间已是没了主意。
“渊源速去!陈孺素无担当,他若失我难承使君责问,必定来救……”
感受到利刃在脑后摩挲,殷融早已肝胆俱裂,连连叫嚷道。
“那是要卸甲还是不卸甲……”
殷浩额头上冷汗直涌,实在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待见周抚手中佩刀已经挥起,再也不敢多问,连忙让人搀扶上了马,率领十数人狼狈而去。
周抚等人与后方几百人对峙着往后退去,待到大江近畔,即刻弃马登船。到了船上后,他才一把抓起了瑟瑟发抖的殷融,怒声道:“狗贼安敢陷我!”
“周、周侯切勿冲动,此事我一人所为,王、王使君仍是信重周侯……切勿一时冲动,自毁所托……”
周抚听到这话,神态更是恼怒,蓦地一刀劈下,殷融已是身首异处!早先他并无过错,王舒对他仍是提防见疑,如今发生这种事情,就算王舒言之凿凿信重无疑,他还怎么敢相信!小人不足成事,但却能够坏事,从殷融决定害他那刻起,他已经没了选择!
永嘉以来,江州便有大量难民游食过境。这些流民居无定所,游离于王化之外,久则便容易酿生祸患。所以中兴以来,历任江州刺史都将安抚流民当作重中之重,其中成效最大的便是早年间的应詹和温峤。
得益于历任刺史、郡守的努力,如今江州境内屯垦也是颇成规模,军户、吏户达数万户,多数分布在豫章、鄱阳、临川、寻阳等诸郡县之间。江东承平无事时,这些军民吏户便安守农田耕织生产,一旦有事,万数军旅顷刻可召。
莫豫便是万众军户当中寻常一员,旧籍何乡早已经忘记,早年追随杜弢作乱至于江州,及至杜弢事败身亡,他们这些残部便被就近安置在了江州境内。一入军户,终生为卒,过往这一二十年,莫豫也不知自己究竟追随何人,是忠还是逆,总之大大小小战事参加过十余场,侥幸没有死在战阵上,居然还能娶妻生子,也算一个异数。
如今莫豫便落籍在鄱阳湖西面的海昏县,家中妻妾各一,一子三女,家中籍田、功田十余顷,尚有依附而来的三五农户,可谓殷实人家。
莫豫年已经四十余,这在时下军户中而言已是难得高寿,除了左足早年被在战阵上削去半片脚掌,尚算全须全尾。因而左近军户人家多夸莫豫乃是积福之人,他对此也很受用,甘之若饴。
如今的莫豫,在军户中也算是一个老资历,屡战不死,甚至就连头顶管辖他们的兵尉见到这老卒都要以礼相待。得益于这一份资历,寻常军练劳役、莫豫都能豁免,不得召令都能长养乡中。田地农事也不需要他亲自下地耕作,自有那些不入籍的游食争相投靠来,只要能管上他们一份饱饭,农忙四时都可作牛马劳役。
唯独一点不美,那就是莫豫膝下一子自幼多病,不堪农事也不堪操练,实在不像是一个兵户子弟。为了自家这唯一香火,莫豫也是煞费苦心,特意将一女留在家里招赘一名壮丁奴儿,寻常可作役使,战时可以顶替儿子的兵役。
虽然镇下有孤丁不征的规定,但如今这年代谁又守那种虚文,况且他家开屯授田时便是三丁之家,一旦有征召下达,交不出足额的丁口,军令当斩,谁又会在乎他的死活。
春耕已经开始良久,但是屯下迟迟没有发放粮种,被乡邻们哀求不过,莫豫便让自家那婿子莫仲驾着牛车,往屯邸去询问上官。然而屯邸中却是乱成一团,根本无人应答他,甚至就连往年经常拉着他闲聊的老兵尉都不在。
多年从军自然养成一种危机感,莫豫快速离了屯邸,吩咐婿子驾车赶紧返乡。
“这般乱象,怕是又要兴兵,若是大召……奴儿,今次你便准备替你家兄弟上阵了!”
莫豫在牛车上忧心忡忡道,他家这婿子姓名为何早已不知,因而便从了家姓,只是莫豫仍惯称奴儿,不将之视作一家人。
“我知、我知,阿爷。”
那婿子莫仲倒是生的人高马大,魁梧健壮,满脸的憨厚,闻言后便连连点头。突然牛车撞上道上土石颠簸一下,莫豫便瞪起眼,竹篾抽了下去:“蠢奴仔细看路,谁家车驾禁得这般颠簸!”
莫仲弓起背老实承受,回头憨笑抱歉。莫豫见他此态,不便更加生恼,又抽了几下,狠骂几声:“真是愚笨!当年怎就错眼纳下你这蠢物……”
屯所位于一片滩地,诸多屋舍林立,莫豫算是有些家底,宽敞大宅,甚至都有牛车备用,在军户当中已经算是一等人家。归家后,早有一众乡人等候在此,莫豫下车后摆摆手:“未有消息,各回各家吧。”
打发走了众人后,莫豫便即刻召集家人,叮嘱老妻道:“今次或将大召,我跟奴儿都将入伍,你们妇人在家,要守好我家阿奴。田中各户,统统逐走,若被兵长察知,便是倾家之祸……”
诸多交代一番,而后一家人便忙碌准备起来,往年积攒的粮食、布帛等家底,都趁夜藏在了离家稍远的地窖里,就连老牛、车驾俱都拉出家门,藏进了滩涂苇塘里。
之所以不告诉旁人自己所察,倒不是莫豫心黑,只是兵事这种事情,向来机密。若他提前宣扬于众,引得别家藏匿丁口,追查下来,莫豫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莫豫的判断并没有错,归家后到了第三天,召令便发到了屯所。一名年在二十多岁的兵尉率领百余全副武装的兵众到来,召集各家丁口。
早已准备妥当的莫豫便与婿子莫仲背着口粮准备出门,家中一张无弦老弓,吩咐婿子背上:“你这蠢奴不长眼,白生了好体格,未必能被兵长选中。自备械具,也是一个活命保障。”
莫仲受惯了丈人喝骂,闻言只是傻笑,也不反驳。
家中小奴年已经十七,只是瘦弱仍未长成体格,出门前莫豫仔细叮嘱儿子藏好,切勿被发现,这才出了门。
翁婿两人到了村口,这里已经聚起了过百人丁。众人见莫豫到来,纷纷上前打听。若是以往,莫豫也乐得做个老资历给众人讲讲军旅事宜,但是看到那招兵的兵尉年纪不大,神态却冷峻,心知这种青瓜蛋子最乐得挑衅老兵以树立威信,因而拉着婿子缩在一个角落,不愿惹起关注。
“三鼓毕,应招三百一十六,缺六十三。”
村口那些带甲兵卒清点完毕,便返回向兵尉汇报。那少年兵尉闻言后脸色已是一黑,手扶胯间佩刀面对一众军户吼道:“再作一鼓,稍后入庄查点,匿丁者杀!”
其他军户们听到这话,尚是嘻嘻哈哈,不以为意。此一类的场面,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嘴上叫嚷再凶狠,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不会真杀的。
可是莫豫想起早先在屯邸所见乱象,加之跟从多年的老兵长居然被个年轻人顶替,心内隐隐凛然,略作沉吟后,低声对婿子说道:“快归家,把你兄弟唤来吧。”
莫仲闻言,也不多说,当即便离开队伍飞奔向家。其他人见状,不免诧异,窃窃私语议论起来。过片刻,有的人家也返回家去唤人,但更多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一通鼓毕,那兵尉便将手中马鞭一扬,喝道:“伏地!”
莫豫连忙拉着刚刚入队的儿子和婿子趴在了地上,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趴了下来。而后,兵尉身后便分出三十多人,持住弓刀将这些包围起来,至于其他人则在兵尉的带领下往庄中驰去。
趴在地上的人见状,不乏人口中发出惊呼声,还未有所动作,便听周遭悍卒厉吼道:“擅动者杀!”
庄内一阵鸡飞狗跳,听到那些叫嚷声,莫豫心中不免庆幸,幸亏自己见机得早。他眸子一转,将挎在婿子肩头的老弓扯下来塞给儿子,低声吩咐道:“小奴勿惊,稍后紧随阿爷,不会有危险……”
话音未落,庄中已经传来一连串的叫饶嚎哭声,不旋踵,兵尉再次返回,身后兵众则驱赶着近百人返回村口。
那兵尉到了村口立住,一指其中一人,喝道:“谁家子?”
趴在地上的军户们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杀!”
话音一落,屠刀挥起,大好头颅滚落在了地上。
“儿啊……”
伏地者一中年人见状,目眦尽裂,蓦地扬起头颅。继而尖锐破空声响起,一支羽箭疾射而来,将人钉死当场!
那兵尉见众人噤若寒蝉状,嘴角已是噙着冷笑,拨马绕着被从庄中搜查出来的丁口行了一圈,马鞭虚指随手点着:“出列,你也出列……”
接连点了十数人,一个个垂着脑袋战战兢兢行了出来,然而迎接他们的最终还是一个“杀”字,十数人顷刻在乱箭之下倒毙当场!
“今次略施薄惩,若有再犯,男女俱诛!”
那兵尉马立血泊之中,语调阴冷如同含冰:“起身,列队!”
一众人忙不迭爬了起来,勉强列成一个队伍,然后便被驱赶着往下一个屯所而去。一直行过了四五个屯所,队伍也逐渐扩大到千数人。然后便在那兵尉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南昌县而去。
“阿爷,我累,我饿……”
队伍里,莫家小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莫豫这会儿也是满身的尘埃,满脸的忧苦,他终究是年高乏力,不间断的走了将近一天一夜,脚步都已经踉跄,更无力照顾儿子。
“小奴噤声,姊夫背你!”
那一直闷声在后的莫仲行上来,他腰畔已经挂了三个粮袋,弯腰扛起了舅子,同时又一手插住丈人肋间,背一扶一艰难前行。
得了婿子助力,莫豫才缓过一口气,少有的正视婿子道:“蠢奴总算能借力,没白费我家米粮……”
莫仲闻言后又是憨声一笑,并不说话,汗水早已经在颈下汇聚成流。
那催命的马蹄声突然在身畔响起,莫豫转首一望,已是忍不住魂飞天外,只见那少年兵尉正在行伍外冷冷望着他们三人。
“快、快放开我,放下你兄弟……”
莫豫忙不迭站直,同时将儿子从婿子背上扯下来。
“出列!”
兵尉马鞭虚指莫仲,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漠。
“姊夫、姊夫不要……”
莫家小奴见过这兵尉是如何凶残,唯恐姊夫也要即刻丧命,拉着莫仲的手不松开。
“放手、放手!”
莫豫见状,额头冷汗更是涔涔涌下,抬手将莫仲推出了行伍,而自己也垂首追了出去,拉着莫仲一起跪在道边尘埃中。
那兵尉垂首望下,指着莫豫摆手道:“滚回阵中!”
莫豫张张嘴,拍拍莫仲的肩膀,复又爬回了队伍。
“倒是一个勇力,给他披甲,录入督阵!”
兵尉在马上望了望莫仲,丢下一句话,而后便拨马离开。另有几名兵士上前,不乏艳羡的将一具轻甲并长刀塞入莫仲怀中。
“这、这是?我家还有丈人、妻弟要照料……”
莫仲吃吃道,旁边一人则拍他肩膀低吼道:“噤声吧,稍后上阵拿命搏命,谁能照料谁?入了督阵便是兵长亲从,前程无限啊!”
莫仲再回望队伍,已经不见了丈人和舅子的身影,旁边兵卒又有催促,只能披上甲衣,跨起环首刀,匆匆追上了队伍。
一家人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南昌城外,莫仲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加入的督阵是个什么。他们需要拱卫在主将近畔,临战时压阵督战,不从令者挥刀即斩。
“果然人要衣装,我家傻奴被上战甲,也是一员悍卒啊!”
入了南昌城外大营,军令稍显松弛。莫豫父子也已经领到自己的军械,一柄刀、一张弓,至于箭则是要在上阵时才配给,只是防御上片甲皆无,只有一件破膝露肘的衫衣。
莫豫手拉着婿子,口中啧啧有声:“真是傻人天眷,你家丈人也是出生入死,一直没有被选入督阵。我家傻奴真是……啧啧!”
莫仲仍是憨笑着,窥见左近无人,将两片包裹在破布里、巴掌大的铁甲片塞给丈人。莫豫入手眸子便是一亮,忙不迭撕开儿子衣襟塞入进去,低声道:“能活下来,要记得你家姊夫给你一条命!”
翁婿不及久叙,用过餐后便即刻开拔,目标却在不远处的一座庞大庄园。那庄园中根本无人指挥,一群家丁一冲即散,继而军士们便冲入了园内,大量的米帛财货之类被搬运出来。
“阿爷,这么多米!这么多……谁家能攒下这么多的财货啊!”
莫家小奴肩上扛着粮袋,踩在满地白花花的米粒上,眸中熠熠生辉,他这一世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的米粮啊!整整十多个大仓,每一个都如米山一般,他们这一群人简直就像掉入米仓的老鼠。
然而莫豫却是满脸的忧色,待到搬运完毕集合的时候,用力拍打着身上,务求不要沾上一粒米,同时还帮儿子拍打。
“傻、阿仲,咱们攻的到底是哪一家家门?”
眼见婿子匆匆行过,莫豫连忙低吼询问一声。
莫仲见左右无人关注,才凑过来低语道:“听说是豫章罗别驾,阿爷,不要多说,千万不要私藏……我自己都已经斩了十七八人……”
说完后,莫仲匆匆离开。
而莫豫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小奴则好奇道:“阿爷,别驾是个怎样官位?他家哪里攒下如此多米粮?若没有百十丁口,怎样也收不成这么多……”
“噤声!”
莫豫反手捂住儿子的口,继而才叹息道:“真是傻儿,百十口?豫章罗家,千数丁口都未至啊!如此门户都保不住,这江州只怕要大乱!”
这父子闲言,终究还是小觑。豫章罗氏,传承悠久,一日之内,十数座庄园别业俱被抄没。单单查出来的荫户丁口,便有两千余家,男女八千与众!
整个抄没行动还在继续,不过莫氏父子无幸参与,因为他们这一部又要开拔,自南昌往上行去,将要前往寻阳。
“寻阳太守周抚作乱,外引荆州傒狗,我部奉命前往夺回寻阳!”
婿子口中道出的军情令莫豫忧心忡忡,诚然他不过一军卒罢了,但久从军旅,荆州何地、傒狗何人他还是清楚的。一路战战兢兢,亡命奔波。将近湓城的时候,他们这一部驻扎了下来,等待后续援兵。
“整整三艘大船,满满的尸体!江上都是血肉,看不到水啊……”
夜中,耳畔突然传来梦呓声,莫豫忙不迭翻身捂住了睡梦中叫嚷的儿子的嘴,从前日江边取水归营后,这儿子便陷入了魔症,每天梦话连连。
突然耳边传来几声野鸟鸣叫,莫豫听到后,蓦地翻起身来,悄悄溜出了营帐,夜色中观望片刻,才发现藏在草垛后的婿子,他猫着腰凑过去低语道:“阿仲,如何了?”
“前阵三千,亡了近半,降了近半……守不住了,阿爷,这几夜都不要睡深,等我来唤你!”
说完后,莫仲便又贴地困难的爬出了营地。
这一夜过后,莫豫加倍的警惕,每夜无眠,两眼都熬出了血丝。驻扎于此小半月,他们不过出营一次,还是为了打扫战场。那满地的残骸,满手的血腥,让许多人都呕吐连连,夜中失眠。唯一聊以**,是他家小奴渐渐适应了这种气氛,反而睡的踏实起来。
又过三日,夜中突然擂鼓,莫豫连忙拽起熟睡中的儿子,摸黑冲出营房,抓起陈在营外的刀枪,往火光处冲去。
一群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一个个游魂一般,随着旗鼓踉踉跄跄往夜幕中冲去。这一路狂奔,转瞬便到了破晓,莫豫倒拖着竹枪,一手拖住大醉一般脚步踉跄的儿子,放眼所见俱是狂奔乱嚷的兵卒,远处隐隐可见几幅旗幢,却已经不是他们这一部的模样。
莫豫父子随着乱军狂奔,一直到了日中,才总算在一处江湾停了下来。一众人歪七扭八横倒在地,任凭督阵兵卒喝骂,没有一个起身。唯独听到起炊的鼓声,才一个个行尸走肉般爬起来,往炊烟升起处行去。
“怕是有三千多人啊!”
莫豫放眼观望,很快就有了判断,再见江边不过十数大灶,分明不足需用。他心内一急,拖着儿子加快步伐。然而还未靠近最近的锅灶,前方已经打了起来,嘶吼声、喝骂声此起彼伏,放眼所见,刀枪飞舞,血肉横飞!
“伏地!伏地……”
不远处一群数百名兵甲尚算整齐的兵卒冲过来,围绕着动乱源头,齐齐攒射。
“阿爷,我们会不会死?这是哪里?家在哪里?”
莫家小奴被阿爷扑倒,蜷在土坑里,浑身瑟瑟发抖。
“阿奴勿惊,勿惊……咱们不会死,不会死……还有你家姊夫……”
口中虽然安慰着儿子,莫豫心绪却是陡然下沉,眼前景象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败军纠众逃亡,将要逃到哪里,会不会横死途中,都是未定。未来能否返乡?他真的不知!至今不见莫仲,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手按在儿子胸前被捂得温热的铁片,莫豫已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傻奴你在哪里?生死不知,我要如何向你家娘子交代……”
作乱者被杀了一大批,莫家父子终于凑近锅灶,分到了半瓮的薄汤。
“阿爷你快喝……”
莫家小奴咧着嘴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水,转而把瓦罐往阿爷手中塞。
“阿爷不饿,不饿……”
莫豫摆摆手,另一手则始终握着佩刀,充满警惕的横视周遭那些或迷茫或凶恶的眼神。
休息了不足半个时辰,一行人又被踢打催促上路。就这么走走停停,中间偶有入驻一些庄园或城池,但过不了多久,往往又是仓皇出逃。饶是莫豫这个老卒,这会儿也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换了几个兵长,只知道紧抓着儿子,牢牢跟上大队。
夜中青葱越来越浓,他们也不知道逃了多少个日夜,原本三四千人的大队,到如今只剩下了不足两千众。手中佩刀早已生锈,但却始终不曾饮血,也不知究竟在逃避什么。
这一日,一行人抵达一片面积辽阔的大湖,还未及站稳歇足,突然湖中草垫里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而后,几艘大船自湖中缓缓开出,船上诸多兵众,甲衣森严、刀枪铮亮,耀得人视线恍惚。
“前方何部?速速弃械通报!东扬军奉沈使君命,入江州平定乱军!”
大船上传来洪亮的叫嚷声,落在岸上这些残兵耳中,却是激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莫豫这个老卒心内都忍不住生出浓烈的疑惑:他们集结以来,便疲于奔命,一人未杀,怎么突然又成了作乱的乱军?
眼见大船靠近过来,岸上有人开始飞奔逃窜起来,大船上人见状,便放下小船,载满兵众往岸上急冲而来,箭雨密如雨点泼洒而来:“弃械、伏地不杀!”
“阿爷、阿……”
莫家小奴见状,已是惊得脸色青白,突然手边蓦地一沉,却见阿爷脸色扭曲,膝窝已经被流矢刺穿。他正打算背起阿爷逃命,却见另一轮箭雨又破空而来,便忙不迭拥着阿爷倒在草丛半浸水中,周身瑟瑟发抖。
这时候,小船已经撞在了岸边,大量兵卒自船上一拥而下,为首者乃是一个身披鳞甲、体态魁梧的猛将。上岸后他却并不急于杀敌,而是飞扑向左近逃窜的乱兵,口中则大吼道:“是不是海昏营?是不是海昏营……”
“阿奴,咱们父子是不是将要死了?我怎听见你家姊夫正在唤我?活着时我就厌见他,死了还来扰人!你回一句,回一句,不要让他游魂错过,咱们一家魂在一处……”
草垫下莫豫眼神迷离涣散,语调飘渺。
莫家小奴正埋首草堆瑟瑟发抖,听到阿爷所言,他抬头侧耳听去,声音越来越近,继而那魁梧身躯陡然跃入眼帘:“是姊夫、是姊夫!阿爷,那是姊夫啊……”
豫章与临川两郡之间,三川汇流,已经是江州繁荣边缘地带,再往南去多为荒岭沟壑,人烟稀少。王舒军残部正驻扎于此,仓皇设立的营栅简陋歪曲,兵卒们神色惶惶出没其间,营地里不时有督阵亲兵巡弋而过,严禁兵卒们私自离帐游弋于外。
军营内中军大帐周围,阵列数百悍卒,甲盾齐备,挎弓持刀,将整个大帐保卫的水泄不通。而在大帐外的空地上,尚有几名将领,神色疲惫之余不乏焦虑,频频望向不远处的大帐。
大帐内,十数亲兵环立帐门两侧,敛息凝神,几无声响发出,只有双眼灼灼有神。而在前帐草席上,王允之怀抱剑鞘,头枕兜鍪,胸甲卸在一旁,当甲仍然披在身上,两眼半闭半合之间,颌下如猬短须随着呼吸声轻颤着。
突然,帐内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吟,亲兵们呼吸声蓦地一凝,而王允之也蓦地翻身而起,视线短暂迷惘后便忙不迭冲入内帐中:“使君醒了?”
“现在几时了?”
王舒半卧在行军榻上,脸上还残留着浓厚的倦色,随其身躯扭动,四肢骨骼都如铁索贯通一般的疼痛。这痛楚又令他忍不住低吟一声,但思绪却清醒了一些,抬手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亲兵,视线则落在了儿子身上,嘴角微微一颤,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辛苦我儿了。”
“已经过了巳时!”
王允之上前,将佩剑横在榻前,小心翼翼环臂将父亲搀扶起来,然后伸手接过一直温在小炉上的汤药,吹走热气奉在父亲嘴边,低语道:“使君首要保重身体,勿以军务为忧,自有末将并诸将分劳。”
王舒勉强饮了一口苦涩汤药,滚烫的汁液顺喉而下,仿佛真有一股药力弥漫在驱散他四肢百骸中的病痛。他闭上眼回味少顷,继而脸上便浮现起自嘲笑容:“老病已不堪用,若非我儿舍命救出,昨夜营乱已是丧命……”
王允之嘴角抖了抖,喉中却如破絮堵塞,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垂首奉药。
“昨夜定乱召集溃众者归来几部?”
连饮几口汤药,王舒渐觉病痛稍缓,继而便又问道。
“已有两部返回……”
王允之语调略有沙哑,并未告知实情。昨夜子时,原本情报中尚在建昌驻留的荆州军突然出现在豫章大营外发动夜袭,这直接引起了大规模的营啸,混乱之际,王允之只来得及率领精锐亲信将父亲抢救出来,一路南奔,沿途又招揽一部分乱卒。
待到渡河后安定下来,清点所部,原本八千余众,如今仅剩三千余,而且除了精锐的千余自家部曲之外,余者都是无甚战心的溃卒。原本尚有几部偏师夜中投来,可是随着天亮后形势渐渐分明,也都各以借口引部离去。
王舒闻言后只是轻笑一声,事到如今,他这答案是什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过往这将近月余时间,变故接连发生,大量江州人家出逃,让江州人心混乱到了极点。他的强力镇压,结果只造成了更大规模的出逃。
大量本地人家的出逃,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王舒在极短时间内便丧失了对江州整体的控制,政令完全瘫痪。政令不行,让他在召集江州兵众的时候事倍功半,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仅仅只将豫章周边屯所兵众召集起来。
而此时,荆州军早已经入驻寻阳彻底站稳,而且开始气势汹汹南来,摆出扫荡之势。与此同时,东扬州沈充越境而入鄱阳,直接冲垮了王允之在鄱阳已经集合起的近万新军!
从一开始,这败局便已经注定!对方蓄谋已久,反应及时,配合默契,连番打击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只要给他三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只要王允之的新军编练完成,能够在鄱阳站稳,将东扬军阻之于外,陶侃也不敢如此迅猛南下,他在豫章这里便有从容的时间和机会组织反击!
“傒狗此刻只怕已经入了南昌吧?”
王舒侧首望向北面,所见只是营帐一角,语调不乏怅惘疑惑。
整件事情当中,他不好奇豫州庾怿对大江的封锁,也不好奇沈充突然发难进攻鄱阳。最让他感到不解的一点就是,为何陶侃如此气势汹汹南来?这不是老傒狗的做事风格。
今次三镇联合发难,东扬州和豫州王舒都不感到意外。沈充本身便是惯为逆乱,而豫州庾怿不过中人之姿,若非吴中貉子鼎力而助,几无可能得任方伯。如今其人早已沦落成为貉子爪牙,无能自主自立。
三镇之中,荆江之间关系最为紧张,荆州的实力也最强。但事实上,原本王舒非但不将荆州视作威胁,反而陶侃本身的存在对于王舒来说就是巩固他势位的一个保证。且不说江州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钳制荆州,如今时局中除了王舒之外,也并没有太好的人选可以有效的制衡陶侃!
然而正是因为这点错估,让王舒没有对寻阳这一漏洞予以足够的重视,让荆州军得以长驱直入,予他致命的打击!
哪怕事到如今,王舒仍然猜不透陶侃的动机在哪里。难道仅仅只是因为那一个弑君的流言,就让陶侃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那傒狗老奸巨猾,若真有此忠骨高风,只怕早几十年前便死了!
若非为此,莫非陶侃会天真到以为除掉自己,他便能顺势将江州纳入怀内?他就不怕过犹不及,成为江东人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目标?就连他们王家都难长久保持如此盛态,这傒狗怎么敢作此奢想!
王舒正闭目沉吟着,突然一股逆气在胸腔中翻腾起来,引得他咳嗽连连,继而病体又痛得抽搐起来,脸色惨白到了极点,整个人几乎要滚落床榻。
“父亲……”
王允之见状,忙不迭扑上来,拍掌轻抚父亲颤抖不止的后背。
“无妨、无妨……”
咳嗽良久,王舒才略有松缓,只是呼吸更加紊乱起来,他反手抓住儿子手腕,惨笑道:“当下之局,深猷觉得该要再如何做才能化解此厄?”
王允之近来已是疲于奔命,尚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听到父亲此问,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沉吟少顷后才说道:“如今所部犹有数千众,不乏一战之力。宜南入临川,取彼钱粮,召集庐陵等郡县之众,与荆州隔江对峙,傒狗非受诏而越境,势难久持,所取者唯突进而已,待其久据不退,必有滋怨。届时台内想必也已得报,颁下斥诏,其势自崩,必将进退失据。而后集众穷攻,必能一雪前耻!”
王舒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哈哈一笑,倒不是因为儿子的计策有多高明,而是因为眼见儿子事到如今仍未瓦解斗志,只是这笑声落到最后却转为有些悲凉:“若是台中始终无讯呢?”
“怎么会?太保他……”
王允之闻言后便疾声说道,而后看到父亲眸中不乏灰败之色,心绪便陡然下沉。
王舒自身下取出一封信函,乃是早先还在豫章时收到的太保传信,这封信他已经看了许多遍,内容也早已经倒背如流,但近来却仍忍不住时时回看一番,但无论看多少次,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尤其信纸上被涂掉的一大片墨渍,还有末尾那“自度”二字,都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王允之自父亲手中接过信来匆匆一览,脸色已是变得阴沉到极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自度?好一个自度!太保久处时中,所恃者原来从不是什么家声护庇,而是这诸事皆自处事外的胸怀!如此无理言伤……”
“若我说,此言非是污蔑,为父真的做过呢?”
王舒眼望着儿子,口中悠悠说道。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肩已是蓦地一震,两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父、父亲……”
“深猷不必如此看待你父,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你要记得,凡有大谋,必要因众成事。凡有一二建树,绝非一人之功。为父所为,不过是做了许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一点,你要多学一学沈家那小貉子。凡事勿仰于人,凡事又皆仰于人,其中之分寸,足堪一生去尺度……”
王舒抓着儿子的手腕,强打起精神还待要说下去,突然大帐外传来一阵骚动声。
王允之闻声后脸色蓦地一变,抬手一挥,几名亲兵上前将王舒保护起来,他则迅速起身,行动间甲衣已经披挂整齐,匆匆行出大帐。
王舒半卧在榻上,双眉微缩,似乎不因帐外骚动声而警惕,只是惋惜父子闲语被打断。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允之才匆匆自帐外行入,手里攥着一根满是字迹的长布条,入帐后递给父亲,涩声道:“先时对岸轻舟射来,眼下已经传遍军中,收缴不起……”
王舒接过那布条垂首一览,眸中已是闪过厉色:“这是要将我父子俱置死地!”
布条上内容很简单,只是写了江州刺史王舒不能安民靖土,台阁训令召其卸任归都。荆州刺史陶侃定乱有功,暂掌江州。
“这肯定不是真的,傒狗用诈!”
眼见父亲脸色转为铁青,王允之连忙开口道:“父亲少忧,我即刻集众南往临川,请父亲暂且忍耐,待到了临川再作长养……”
“深猷……”
王舒见儿子将要离开,开口唤了一声,嘴角翕动片刻,才沉声道:“谨记当下心境,来日切勿有失。”
王允之愣了愣,继而便点点头,然后匆匆出帐。
王舒侧耳倾听儿子步伐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亲卫招招手:“把刀给我。”
“使君……”
亲卫闻言,忙不迭跪在地上,但见王舒眼色转厉,才解下佩刀双手呈上。
“转告我儿,临川不必去,稍后送父归都,傒狗不敢加害,貉子不敢加害……”
王舒伸出手指,摩挲着刀锋,说完后,刀芒一转,自颈间擦过!
“王处明死了?怎么死的?”
得知王舒的死讯,沈充还在自鄱阳行往豫章的行军路上。
前来报讯的乃是陶侃的从事裴融之,眼见沈充双眉紧蹙一脸不悦状,连忙垂首道:“五日前在豫章郡南,据说乱中受伤不治,其子王允之暂掌其部,举缟传告太尉,乞求让路归丧……”
沈充闻言后沉吟半晌,而后道:“陶公就轻信孺子所言?就不趁机扫荡南面诸郡?”
裴融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这话实在不好接口,难道要质疑王允之拿他老子性命开玩笑?要不要割下首级来传示三军?
见裴融之沉默不语,沈充也觉得略有失言。实在是心情太过郁闷,没想到王舒死得这么干脆,原本计划中应是王氏父子负隅顽抗,周转南面诸郡,他也能趁机跟在后面多转一段时间,趁机扩大一下战果。
结果现在倒好,他这里刚刚将鄱阳整顿完毕,结果那里王舒居然就死了,还有什么借口再驰骋往南、穷追不舍?毕竟,名义上整个江州还是陶侃的战后利益所得。
在马上思忖良久,沈充终究不甘心就此转回鄱阳,憋了半天才说道:“江州今次之乱,实在所害太深,居然王处明这种人望高选都饮恨西南。难怪豫章羊彭祖穷奔入郡,乞我来援。陶公既然已经入镇,想必也已定乱。但我也是受羊彭祖所请,总不好未至即归,礼应送之归镇。”
你不如干脆说你没捞够!
裴融之闻言后,心内已是暗诽,看一眼沈充身后亲兵阵中蹲在囚车里可怜兮兮的羊聃,心道这就是所谓的礼应。
“太尉亦知沈使君远劳辛苦,因而早已备好犒军资用,稍后即从镇中押送至此。因恐使君奔波辛苦,故而未敢有请。”
“彼此俱为国事,既领此任,又何惧辛苦。若非鄱阳尚有乱众五千余亟待镇抚,我应即早南下,不让陶公孤军奋战。陶公久战疲敝,岂敢再劳押送。这样吧,我请暂任我部的庾仓部随同南下,一应资用,自取即可。”
沈充一边说着,一边对后方的庾条招招手,说道:“有劳庾仓部南去拜谢陶公,还要转告陶公,那五千余跨境贼众俱被镇抚收编,不必以此为忧。”
庾条出列领命,心内则不得不感叹,看人家用的这个词,跨境贼众,可不是江州所属。还有俱被收编,所以犒军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这一份。这段时间跟在沈充身后做事,他才算是见识到都中沈哲子石头都要攥出水的天赋是哪里传来。
既然陶侃那里已经有许诺,沈充也就不再急于南下,他也明白见好就收,毕竟今次几场称道得上的硬仗都是荆州打的。他率部进入鄱阳后便基本没怎么动弹,只是和庾怿趁着水运便捷沿江溯流而上,提前招降了一批江州军卒。
这也是因为陶侃实在乏甚人缘,大量江州人往东面涌来,有这些乡望人家呼喊,这便宜也实在是不占白不占。
转行回了鄱阳,沈充便与南来的庾怿碰头,言道王舒死讯,不免都有唏嘘。王舒死的这么干脆,出乎他们的预料,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又过了半个多月,南下押运粮草资用的庾条返回,看来陶侃今次所获丰厚,在报酬上没有打折扣。其实沈充对此没有什么概念,东扬州的资用较之江州只多不少,他运回去都嫌麻烦。之所以还要敲诈陶侃,主要就是为了给儿子攒一些本钱。他是素来都知,儿子有用事于北的执念,自然再多钱粮都不嫌多。
庾条返回,同行的还有王家的归丧队伍。此前虽然还是对立,但现在人都死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瞻仰一下遗容。
此时王舒在江州所部早已经尽数解散,但这归丧队伍依然庞大,除了王家嫡系近千部曲以外,还有陶侃准备的千余护送队伍。足足两千人,皆披素缟,浩浩荡荡自南面而来。
沈充与庾怿联袂入拜,看到棺木旁木然而跪的王允之上前恭敬行礼,沈充便对庾怿低语道:“此子悍而奸深啊!”
庾怿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与王允之虽然份属两辈,但其实年龄差距并不大,是明白王允之有不凡之处:“王处明为了保住他这儿子,也是颇费苦心。”
沈充闻言后冷笑一声,上前按住棺木,作势欲推开,视线则转望向棺木旁的王允之,却看到王允之眉梢蓦地一扬,而后便垂首将头颅深埋两臂之间,居然不给沈充借机发作的机会。
庾怿在一旁轻轻拉了拉沈充的衣带,沈充才微微颔首,行出了灵堂。看到负责护送的陶臻立在一侧,沈充便叹息道:“知否王处弘父子沉江何处?”
陶臻闻言后忙不迭肃然而立,回答道:“今次所备大船稳健,断无沉江之虞。”
“傒狗终究年迈生怯,颇存奢念啊!”
眼望着队伍徐徐远去,沈充立在道旁叹息道。陶侃派这么多人护送,应该是担心他会有歹念生出。但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即便有心,眼下荆州所部环绕其畔,也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庾怿闻言后嘴角不禁一咧,心道你以为谁都像你有个出色的儿子,谋反之局都能兜回来?陶侃已是年过七十,即便不虑生前,也会担心身后啊。
一语成谶是什么样的感觉?
如今建康城内不乏人就在享受这样的感觉,虽然王导及时的补救,让王家免于相当一部分物议的抨击,但这世上最不缺就是郁郁不得志、恶眼观世之人。
这些人以那条谶语为源头,频频攻讦琅琊王氏虚君弄权、把持内外,尤其谶语所指向的王舒,更是恶劣至极,不忠不义、灭绝人伦,简直就是十恶不赦。言到愤慨之处,真是羞于与此类恶徒共戴一天,恨不能执刃杀之。
然而越是言辞叫嚣凶狠的人,行动上反而算不上勇猛。若真将刀递到其人手中,俨然又有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的慈悲心肠。
所以当王舒的死讯传至都中时,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言杀大臣的虚幻感:他们只是嘴上叫嚣几句而已,王舒怎么就死了?
一时之间,有没有满足感暂且不提,惶恐倒是真的。王舒死了,琅琊王氏会否有所反应?会不会转而将怨气发泄在他们身上?
与这些人一样大感惊诧的还有如今台中执事的褚翜等人,诚然他们的确是借着那条谶语、趁着王导自顾不暇的时候,尽力的去争取事权,乃至于颁布诏令,准许三大方镇发兵江州帮忙定乱。
但是自从苏峻作乱之后,台阁中枢威信已经跌落到了一个谷底,对地方的节制几近于无,话语权有多少那真的是看地方上愿意给几分面子。所以在褚翜等人看来,即便是台中有诏令,那三方肯定也会各有算计,乃至于诸多推诿又或讨价还价。
原本在他们的计划中,应该是几大方镇都被搅动起来,人心浮动,彼此警惕而又各有贪图。台阁居中作为仲裁,在往来的拉锯中逐步往各方渗透,继而再将中枢的威信给树立起来。别的不说,单单十足弱势的王舒,如果没有台阁的支持,这一次难关便极难渡过。而想要获得中枢支持,肯定要有所表示。
可是他们没想到,一纸诏令出都,随后王舒死讯传来。那三个方镇简直就是乖巧听话到了极点,甚至都没有再发函文到台中来确定诏令的意图和发兵的日期,就这么快捷的各自发兵,直接把王舒给捂死在了江州!
政令如此畅通,一纸而取方伯性命,这简直就是中兴以来未有过的怪异之事!以至于让几名台辅都有蓄力太满被狠闪了一下的感觉,心内充满惊疑。
所以当沈哲子奉诏入苑行过台城的时候,简直受到了明星般的待遇,在宣阳门附近等待他的台臣们竟然将偌大城门都给死死堵住。
“近来久潜庭门之内,外事所悉实在不多,关于江州乱事具体如何,我也与诸位一般都是满头雾水。身受皇太后陛下疾令召见,实在不敢久留,抱歉抱歉。”
沈哲子被堵在宣阳门这里,连连拱手致歉,一直等到苑中内侍并宿卫们匆匆赶来,才总算得以行过。
“贤婿快请入座!”
沈哲子一俟行入苑中殿内,未及下拜,皇太后已经大步行来,拉着沈哲子行入殿堂中,亲自将他引到坐席前,两眼充满了赞赏。
“母后如此厚爱,臣实在受宠若惊。”
沈哲子身受如此礼待,还是恭敬行礼而后才入席坐了下来。
皇太后眼望着沈哲子,眼角发丝都洋溢着喜悦,一待沈哲子坐定,然后才说道:“江州所报仍未归都,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悉始末,维周你能否为我详述一番王贼是如何绝命?”
豫州对大江的封锁仍未解除,如今都中只是知道王舒已经死了,但更多更具体的讯息却还未传来。沈哲子这里所知倒是不少,老爹率部抵达鄱阳后,几乎每天都有书信沟通。
但他自然不会得意忘形,炫耀自己所知甚详,闻言后只是摆手道:“臣于此所知也是不多,实在难为母后解惑。但王贼内不能事以忠,外不能安于任,其咎自取,应是难得善终。”
“可惜、可惜……不能亲执贼于宗庙,脔割以慰先君!”
皇太后怅然一叹,但眉眼总算舒展,继而便又问道:“贼是丧命其罪,夺其哀赠,这是没有问题吧?”
沈哲子闻言后,大感女人记仇真可怕,他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仪式感方面反而没有太大追求,所以在这方面考虑并不多。而且事到如今,这种事也根本不需要他再考虑,自然不乏人磨刀霍霍准备继续拆琅琊王氏的台,自然会有人察颜观色,满足皇太后的要求,拟定罪名剥夺王舒一应哀荣。
“今次之事,我听说亲翁也亲自率部前往江州除贼,真是辛苦了。”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家父有幸,能亲历其事以报先帝厚识之恩,乃是家门之荣耀。”
沈哲子连忙又说道。
皇太后指着沈哲子笑语道:“你这郎君总是过分执礼,大喜之事,稍作纵意也无妨。今次不作行诏,你转告亲翁,不必急于归镇,且先赴都一行,我要厚备家宴款待。亲翁他不只劳任镇于东南,更养成麟儿,为我家添一佳婿,为君王添一良臣,我要当面谢他!”
讲到这里,皇太后又忍不住垂首抹泪:“人之贤良奸逆,实在难辨。苗生共圃之稻稗,原是剜心割肉的仇寇!若非先帝南北普选以作备留,妇人又能与谁为谋?只恐将要长仰奸贼之鼻息,朝夕不保啊!”
讲到这里,皇太后便又说道:“维周,吴中那一位陆师君眼下可还逗留在都中?我想为先帝阴灵斋醮禳灾,祭告佳讯,你能否转告有请?”
沈哲子闻言后,便正色说道:“母后所念,臣深有同感。然则先帝英迈之主,胸襟浩瀚,所虑应是超凡而远迈前贤,壮志凌世。方今之世,社稷仍是偏安东南,君王厚德未有泽被南北,北地支离破碎,胡虏仍是狼行,若只俗念有告,臣是愧于启齿!如今奸邪丧命,内外咸欢,正宜上承先王未竟之志,深衔万众绝祀之恨,扫荡群逆,奉国器于旧都,正统嗣于故国,届时再祷告先王,才是普世共庆!”
“可、可是,这又岂是容易完成的事情……”
皇太后闻言,神情不免略有黯淡。
“贼虏者,荒土之禽兽也。偶窃冠带,但却不悉忠义,不行伦理,穷饥凶悍之厉徒,天人共厌之恶类,或逞一时之威虐,必生互噬之大患!君王乃华夏之正序,海内之共主,偶或偏失,未为长患,悬法剑于明堂,募壮武于四野,策御群贤,以武制暴,以正诛邪,上下共心,内外同力,围猎群胡,灭其族,绝其嗣,指日可待!”
沈哲子讲到这里,避席下拜道:“精金之志,万锻不损其坚,则世事无一疑难。臣本非案牍之才,君王有任,不敢请辞,但更愿为王先驱,驰骋于北,复王化于旧土!”
“这、这……维周你快起,快起!母后深知你是素来忠勇,强留于内实在屈才,但你也要体谅亲长的苦心,我是不舍、不忍将你置在险处。唉,若使朝士都能效于我家贤婿,国事不至如此艰难啊……”
皇太后起身降阶亲自扶起了沈哲子,叹息道:“维周你本是大才高选,但却拘于公府久受掣肘闲置,我也是深有不平。待到今次事了,无论台中何议,我都要将贤婿拔出公府,另择显用。”
讲到这里,她不免又是一叹,说道:“可惜今次不能一竟全功,拔除逆门……”
沈哲子闻言后便不免一汗,如今只是单单死了一个王舒,后续便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没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时局都难彻底平稳下来。若真将王氏连根拔除,那乐子可就更大了。
皇太后是急于找人宣泄一下心内的喜悦,所以在得知王舒死讯后,便即刻召沈哲子入苑来见。沈哲子先前所言倒也不是急于外任,只是要引开皇太后的注意力而已。他就算要外任,也得等到时局渐趋平稳。
今次除掉王舒,虽然借用了天师道,但并不意味着他对天师道就完全放心。天师道对底层的渗透力和组织力实在太强,这个优势是朝廷和世族豪门都不具备的,如果不控制在手里,迟早都是一个隐患。
前不久陆陌那一场上三师斋出现意外,言到国中存怨,沈哲子所准备的说辞就是王业偏安、胡奴肆虐,不能作大斋,直接限制掉这些斋醮仪式的上限,也借天师道的声音再提醒时人正视这个事实。
接下来就是干掉卢铖,以方术邪说操弄物议,中伤大臣,尤其这个大臣被言伤致死。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呈现在表面的确实是这样一个逻辑。想必很多内外大臣对此也都不乏侧目,会正视天师道惑弄人心的害处,不敢再有包庇。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空闲后,沈哲子便又忙碌起来,许多收尾工作摆在面前,还要准备归台复职。忙得昏头转向,若非家人提醒,甚至连王舒遗体归都的日子都给忘了。
在得知皇太后力排众议所决定的方案后,沈哲子不禁又是感叹女人真是得罪不起。王舒虽然死了,但名义上还是死在任上,所以遗体并未直接归乡安葬,而是被扣留在了石头城。
接受这个工作的便是谯王司马无忌,想到谯王平日便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王氏的恨意之深,接下来王家会面对怎样的刁难也就可想而知。
当沈哲子与几名友人赶赴石头城恶时候,左近已是人满为患。
本身石头城便是城西要津之处,人流往来频密,加上得益于早先都内那条仙谶,王舒这段时间在都内可谓妇孺皆知。其人棺柩归都,自然成为让人瞩目的一件事情,甚至就连许多小民都云集于此,翘首观望,想要见识一下仙人亲自批断的害主之的卢。
而对时局中各家来说,王舒棺柩归都,意味着有关江州大量确切的消息也都会一并传回,自然想要第一时间赶去打听一下,江州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王家的亲旧故人。琅琊王氏乃是南北第一旺宗,王舒又是如今的王氏除太保王导之外最重要的族人,其人死亡,于情于理诸多亲旧人家都该派人来探望一下。
石头城乃是城防驻兵重地,长时间摆放棺柩实在不吉利,所以王舒的棺柩被安置在了石头城南门东面一片坡地上,远远便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竹楼。
沈哲子他们还在几里外,道路已经完全被围观者堵塞,让人持着名帖送进去,等待少顷才又有宿卫开辟道路将人引进去。
石头城外,大量全副武装的宿卫们阵列而立,那明晃晃的刀芒枪刃令人不寒而栗,以至于围观者都要退避数丈,不敢过分靠近。沈哲子他们下了车,一股肃杀气氛便扑面而来,对于少从军旅的人而言,单单行走其间,便会感到周身的不自在。
“谯王怨深,死犹不饶啊!”
纪友下了另一辆车,指着左近那些刀枪俱陈的宿卫们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脸上笑容一闪即逝,这也算是出来混早晚都要还。往年王氏势大,谯王纵有杀父之仇也难报还,反而自己还要饱受攻讦为难。如今王家终于见衰,怎么可能不竭力回报。大概是要凶兵毕陈,以煞气侵迫王舒的亡魂,给人心目中加重王舒不得好死的印象。
这样的阵势,伤不伤得到亡魂且两说,但活人实在被弄得终身不自在。哪怕沈哲子他们在行过这一片枪林剑阵,都隐隐有细汗冒出。其他前来拜望的人,也大多神态有异,垂首匆匆疾行,不愿多作停留。
往坡地上行至半途,前方有竹栅阻拦,沈哲子他们在外等了一会儿,身披重甲、手扶佩刀的谯王才自后方匆匆行来,远远便仰头大笑起来,在这样的场合实在夺人眼球。以至于沈哲子等人都侧首旁顾,不想被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连累,受人指指点点。
谯王却没有什么眼力劲儿,龙行虎步走到近前来,让人打开竹栅,指着沈哲子便笑语道:“驸马来迟了!天净日朗,初夏未暑,正宜三五良友群游踏青,迎风展啸啊!”
这家伙喜色从五官荡漾到发梢衣角,声音洪亮高亢,若非竹楼外白幡招展,真要让人误会是来喝喜酒的。
沈哲子与谯王交情也是渐深,见他此态,忍不住小声道:“别人哀事临门,谯王此态,实在有妨观瞻啊,人情难堪。”
谯王听到这话,脸上喜色稍敛,过片刻后还是没忍住,冲着自另一侧匆匆行出的一群人咧嘴道:“一户之衰,社稷幸甚,实在是情难自禁!”
这话自然引来诸多旁观冷视,毕竟周遭王氏亲旧不少,谯王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忍受。
沈哲子等人也都翻个白眼,匆匆行过,不再与这讨人厌的家伙站在一处。谯王也跟在他们身后,大摇大摆的又再行到竹楼近畔,一路诸多怨视目光,可见风凉话已是说了不少。若非其人全副武装,身畔又有诸多健卒拱卫,只怕早有人按捺不住冲上来撕了这张嘴。
这里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吊唁场合,但竹楼内外诸多哀丧事物也都准备周全。偏侧是两排竹棚,其一是王氏亲长们白服帛巾接待前来吊唁的各家,另一边则是王氏一众子弟们跪地哀哭。至于王舒的棺柩则安排在了竹楼正堂里,旁侧围绕着他的妻儿们。
王舒的长子王晏之死在前年的苏峻乱事中,比王长豫还早死几个月。因而衰服迎宾的首位便是王允之,看到沈哲子他们行来,王允之泪眼未凝,片刻后还是埋首下去。
沈哲子自诩还算是有品格,虽然一手策划将王舒除去,但如今人都死了,也实在没有什么搞事的意图,只是端正的入内拜了拜,而后对旁侧拜谢的王允之拱手道:“深猷兄请节哀。”
王允之双肩微颤片刻,继而抬头仰望着沈哲子,语调微颤道:“多谢、多谢驸马、多谢驸马今次之教……血泪沾襟,深刻五内!”
看到王允之伏地双手青筋毕露,可想其人当下心境,沈哲子略一沉吟才叹息道:“深猷兄言重了,板荡之世,立身不易,总有所得,也是法从前贤,不敢自美。大江东去,未因一人生死而竭,人事不必强记,勿蹈前辙,便是不虚。”
砰!
王允之听到沈哲子所言,蓦地一拳砸在了膝前竹板上,喉中发出压抑至极的一声低吼。
“发生何事?”
谯王蓦地自竹楼门口探出头来,瞧瞧房内形势,上唇短须微微一颤,跨步上前拉住将要退出的沈哲子手腕便行到王舒棺柩前,指着棺内王舒遗体叹息道:“王公哀容居然不得善态,可见江州今次之乱实在太严重!唉,实在让人心伤啊!”
沈哲子侧首一望,棺内王舒遗体倒是整理得很整齐,只是喉间那道创伤实在太醒目。金铁之伤,实在算不上善终。要知道就连王衍落在石勒手中,都是排墙埋之,而王含父子则被王舒沉江而杀。见了血,实在称不上体面。
沈哲子已知王舒乃是自杀,但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依照其身份,似乎饮鸩而死才恰当。但却自戮而亡,大概是先帝之死在其心内也是一个极难跨过的槛,想用这种死法化解一些生者的怨气。所为的,自然还是王允之。
谯王已经不是第一次拉人来瞻仰王舒遗容,待到与沈哲子行出时,又深深看了王允之一眼,而后叹息道:“王深猷实在大忍藏奸,久留成患。傒狗留他归都,也真是一招失策,身后诸子只怕难有善报。”
沈哲子闻言后便看他一眼,你明白还这么招摇?王允之能隐忍到活着离开江州,难道还未在这里功亏一篑?
谯王则嘿嘿一笑,转而拉着沈哲子又行入王家子弟那个竹棚里,指着那些王家子弟一个个的对沈哲子介绍。沈哲子视线一扫,便明白了谯王的意图。王家子弟来的倒是挺齐,就连素来不甚合群的王敬豫都跪在棚中,但却唯独少了王廙的几个儿子。
“王修龄兄弟几人怎么不来?我与修龄可是素来相善,久不相见,想念得很。本以为今日可以见一见,居然还是落空。”
谯王站在竹棚里,手指摩挲着刀柄,大声嚷嚷起来。其他王家子弟听到这话,俱都怒目而视,就连王羲之都不例外,甚至还怨望向沈哲子,倒让沈哲子有些尴尬。
“家丧有缺,实在让人不耻其人!衰德至斯,若非旧谊深厚,我真耻于再与人言曾与王修龄有旧!”
谯王却是不知收敛,在竹棚里顿足长叹,王胡之等几兄弟才是他的正门仇人,而对王家其他人的奚落不过是迁怒而已。
这会儿竹棚内外不乏台臣时贤驻足,自然被谯王的嚷嚷声吸引过来。原本还有人忽略,可是有了谯王的提醒,也都注意起来,一时间神色不乏精彩之处。时下孝悌人伦乃是德行首重,王胡之兄弟几人缺席,可谓一个大大的污点。以后被人以此攻讦,政治前途也就不必指望了。
但谯王与王胡之兄弟的恩怨满城皆知,如今谯王又在势上,王胡之他们如果真的敢来,谯王说不定真的敢杀人!
王家众人明受奚落,但却是事实确凿,也不好与谯王争执砸了自家场子,尽管已经气得脸色铁青,也只能转望旁处,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至于其他与王家相善人家,即便觉得谯王有些过分,但一想到两家旧怨,也实在不好帮忙出头自惹麻烦。
谯王那里还是作扼腕姿态,一边感慨着一边将沈哲子送出了竹棚。沈哲子本来只是想简单吊唁便离开,结果因为谯王这么一路跟着,也真是饱受冷眼。
待到将要上车时,人群外围突然又有骚动,过不多久,一家挂满白绫的牛车缓缓驶入进来,车上一人被发跣足,在人搀扶下车而后踉踉跄跄往竹楼行去,乃是早前几日便归都的王彬。
王彬一边行着,一边掩面悲哭,哭声可谓悲怆苍凉。有王氏家人见状,脸色已是一变,显然未料到王彬会到场,急匆匆上前似要阻拦,却被王彬一脚踢开。
王彬一路行至竹楼内,扑在了王舒棺柩上,然后便嚎哭道:“生亦何幸,死又何哀……生者肝肠寸断,未若死之万事皆休……”
左右吊唁者听到王彬那悲怆至极的语调,不乏移步至前,忍不住垂泪有感。
旁侧王允之上前扶住哭得摇摇欲坠的王彬,也是潸然泪下,涕泪横流。王彬抬起泪眼,将王允之揽入怀内,拍着他的头悲声道:“人言我不如你父之贤,今日始见分晓……深猷定要善爱此身,勿负你父厚望!可惜我儿,未有贤父庇护,害于奴婢之手……”
此时竹楼外不乏人被王彬的哭声吸引到了竹楼前,待听到他这悲哭,场内气氛不免一凝,继而便哗然大作。
沈哲子这会儿已经登上了车,但也听到王彬的哭号,转手一指谯王道:“大王你是枉作坏人啊!”
谯王闻言后则冷笑一声,指着竹楼说道:“王世儒归都多日,太保一直避不相见,门内已经骚乱良久,他是要借机相迫!衰德至斯,人世之笑柄,焉得不败!我今日难掩浪态,实在郁气久结,不能敛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