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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吊唁过王舒之后没几天,沈哲子便不得不提前返回台城复职。

    王彬闹了那么一出,目的有没有达到且不说,直接撕掉了王导一块遮羞布。如果这种事发生在另一个时间,还有遮掩的余地,可是如今清议还未结束,王导很快就被推到了物议的风口浪尖。

    当下的舆论氛围,如果是政事上有什么疏忽,或还可以推诿。但是家事如此糊涂,近系族人彼此怀怨不能化解,那对一个人尤其是政治人物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尤其王导还兼任着典选取士、维护纲纪的司徒。

    所以,在王彬公开表态之后,王导便再也不能保持缄默,只能上表力辞司徒之任。面对这样的情况,台中虽然还未明确表态,但态度也是明显,并未固留。所以王导早几日便离开台城,闭门不出,至于庭门之内又有怎样纠纷,外人实在不知。

    沈哲子提前返回台城,也是救场。本来他作为东曹掾,便有责任组织清议、维持秩序。如今主官不在了,他这个公府内极为重要的属官便不好再缺席。

    “曹首总算归任,过往数月,曹内诸事几无进展,我等僚属也是惶恐有加。”

    东曹官署门口,自曹属张鉴以降诸位属官列队欢迎沈哲子,神态可谓振奋欣喜有加。

    沈哲子便也笑着迎上去,拱手不乏歉意道:“杂事缠身,不能与诸位相守职上,实在惭愧。”

    众人寒暄一番,而后便一起返回官署内,欢笑声不绝于耳。

    如今的东曹,可以说是沈哲子一手搭建起来。待到沈哲子处境微妙退出台城,太保府也有意忽略这个分曹,一时间东曹可谓门庭冷落。诸多属官也没有什么背景出路,只能守着这个空旷院落,由原本的喧闹复又归于沉寂。

    由张鉴等人的言语,沈哲子也得知他这些属官们早前一段时间实在艰难。

    “曹首离台不久,公府便有吏员至此,将过往所整理收存诸多图籍取走,至今都未归还。原本案上许多事务也都被转付别司,东曹再无事任,案头积尘……”

    张鉴话音未落,旁边年轻一些的御属周牟便又恨恨道:“若只是闲置,我等也不敢有怨言。只是过不多久,俸给便被诸多克扣,诸多针对!许御属家中亲长病重,公府亦不放行,迫得许御属只能请辞……”

    “还有,前些时日台内不乏风传,言道东曹闲散,不宜久占大署。若非沈少府周全,署所已不在此!早先署中左厢已被侵占,只是得知曹首将要归台,前日才匆匆搬离……”

    听到属下们桩桩件件的诉苦,沈哲子心情也变得有些恶劣。台城诸官驻此,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反应也是敏捷,他已经想到属下们会受自己连累,也托台中知交帮忙照顾一下。但是公府与台阁本就两个体系,王导自然不会做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下面却不乏人察颜观色,一味落井下石。这是公府内部事务,外人也不好过分干涉。

    “我既然已经归台,旧态自是不复。早先诸多荒废事宜,近日就要有劳诸位统统再经营起来!”

    听众人诉苦之后,沈哲子便起身表态,语调不乏冷峻。

    他话音未落,外间吏员便匆匆入内禀告多人前来求告拜访,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说道:“转告他们,署内诸多事务积存,我是无暇面见。他们如果等得及那就等,等不及那就自便。”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不乏扬眉吐气之感。不乏人行至门廊处,去欣赏外间众人被阻于门外的窘态。

    而外间那些人,在听到吏员转述沈哲子之言后,神情也都不乏窘迫苦笑,明白这位驸马是借机为难,避而不见。有人匆匆离开回禀,但更多的人还是满脸无奈的站在门外等待。时间悄然流逝,东曹官署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渐成台内一景。

    东曹官署本就位于台内核心地段,往来者众多,待看到众多台臣们流连在官署门外但却不得其门而入,不乏人会心一笑乃至于幸灾乐祸。

    江州那一场乱事,尽管还有诸多细节被隐瞒,但大体的一个经过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很明显,王舒治土无方,激起民怨沸腾,大量乡宗出逃,给人以把柄,继而荆州陶侃、豫州庾怿和东扬州沈充联合发兵,直接将王舒捂杀在了江州境内。

    这一场较量,琅琊王氏可谓大败亏输,颜面扫地。虽然最终利益如何分配,内外都还没有达成一个共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真的是要变天了!

    驸马沈侯任职公府,但却见恶与太保,不得不黯然离台,就连其人一手搭建起的东曹都被冷眼忽视,甚至将要被除去。可是如今,垮掉的却非驸马和东曹,而是王太保,就连司徒之位都将不保!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的一场风波是大是小,对于一些处境不妙的人而言,若仅仅只是夺职禁锢还倒罢了,但就连堂堂的江州刺史王舒都丧命这一场动荡中,又有谁敢作乐观之想?怕就怕不只要身死名毁,还要祸连宗族!

    所以如今台内的气氛真可以说是风声鹤唳,在一切还未有定论之前,没有人再敢因年龄和资历而小觑沈哲子。即便不能捐弃前嫌,稍稍化解一下旧怨也是大善。尽管被拒之门外,但也不敢再任性,盘桓不去。

    起先登门的,还只是公府一些小角色。这些人过往一段时间里不乏随大流去排挤东曹,仇隙虽然不大,但也真的经不起太猛烈的报复,只能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外略作自惩。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便陆续出现有分量的人。比如时任太保府长史的梅陶,属员被阻门外,迫不得已只能亲自登门,然而他也没有受到什么好的待遇,只有吏员出门说道:“曹首有言,离任良久,署内图籍颇多遗失缺少,不敢耽误公事,近来都要忙于整理,无暇拜望长史,还望长史能够见谅。”

    被人这么顶在门外,梅陶脸色也不甚好看。职位上而言,他是东曹掾顶头上司,资历上而言,他在中朝便已经入仕,历任三朝,如果不是早年失礼遭人弹劾,如今也是台辅之选,没想到沈哲子居然连他的面子都不给!

    感受到周遭那些怪异目光,梅陶心内不乏羞愤,然则如今太保都已经被逼迫归家,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惩治沈哲子的傲慢?而且眼下清议尚未结束,主官不在,他这个长史便是第一责任人,但他本就不是人望高选,要挑错还不简单,随时都有可能被逐出台城,身败名裂!

    心内虽然忿怨,梅陶也不敢公然发表什么怨言,也只能忍气离开。返回太保府后,即刻便召集各分曹主事,将早先从东曹那里取来的图籍讨要回来,使人送还。末了还要加上一封私信,解释一下他并非刻意为难东曹,只是职事所需,东曹被冷置,只能将事务转付别处,这都不是他的本意。

    东曹官署内,张鉴等人眼看着被有借无还的图籍终于被送了回来,而且还有增益,不免笑逐颜开。他们这些公府分曹职事显重与否,大半都体现在这些图籍典章上,否则就算是级别再高,但却连基本的资料储备都没有,又能做成什么事?

    除了图籍之外,原本拖欠的俸给也都尽数补足,就连沈哲子的俸禄也都一并送来。沉寂许久的东曹,终于恢复了最开始那段时间的喧闹,而且还犹有过之。

    沈哲子在官署内倒也并不是一味的摆姿态,他是真的有太多事要做。身为东曹掾,他本来就有责任辅佐王导主持清议。所以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去做,以便尽快接手这个烂摊子。幸而梅陶使人送来的图籍典章都整理的很整齐,可以即刻分付属官们分别认领事务。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沈哲子都没有时间接见什么人,天色将晚,那些围聚在此的台臣们只能黯然退去。

    第二天一早,同样归台不久的温峤时人来召,沈哲子不敢怠慢,这才离开官署往台阁而去。

    “沈掾甫一归台,便是威风大作啊!”

    眼见沈哲子入内拜见,温峤嘴角噙着冷笑,言中不乏怨气。

    沈哲子干笑一声,回道:“温公实在言重,实在署内积事太多,无暇旁顾,倒非刻意冷落。”

    “这些话,你也不必与我多说。就算不是刻意,难道你就没有这个胆量?”

    温峤仍是似笑非笑,实在是不乏气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小子居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自己,而他还着实为这小子担心不小,真是岂有此理!

    “江州那里,那几个狂夫究竟是何心意?方伯互攻绞杀,是否还将台省放在眼中?傒狗那里又是怎么回事?若没有暗室许诺,他怎么敢?”

    讲起这件事,温峤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如今官居尚书令,视角自然从台阁出发。荆州那里本来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结果如今又将江州给实际占据,让台中再无节制其人的手段,隐患之大不敢深思,简直让人夜不能寐!

    “温公此问,不是在为难我?我怎么会……”

    沈哲子那里还待推诿,见温峤气得须发乱颤,频频以手指他,然后才正色道:“稍后,家父并豫州庾使君都将归都述事,届时自会对温公详述日后。眼下我这里说什么,温公大概也不会深信吧?”

    “我何时没有信你?可你这小贼又是如何待我?”

    温峤恨恨又瞪了沈哲子一眼,眸中不乏怨气,倒让沈哲子心头发毛:“这也罢了,稍后我会仔细问一问那几个狂夫!但眼下都内乱局,又该如何平复?你不要告诉我,对此没有一二预置!”

    沈哲子闻言后,便自袖中掏出自己早就写好的一篇长文,让人呈上给温峤:“晚辈历浅职微,本无置喙之地。但也久困于物议侵扰,略有一二思得,温公有问,不敢藏私,希望能略有裨益于事。”

    “历浅职微?惹事那时怎么没有这一份自知?”

    温峤闻言后不免又冷笑一声,怨气实在太深,接过长文抖开,一看那字迹,口中便是啧啧有声,不屑姿态毕露无遗。

    沈哲子见状,老脸不免又是一红。他在书法一道也实在下了一番工夫,平日里闭门欣赏自己墨宝,也颇有几分自得,觉得不乏可观之处。但是要命就要命在他生于这个时代,大书家层出不穷,他这一篇诚意满满、匠气满满的墨迹,自然难入温峤法眼。

    总之还是一句话,害我者,世道也!本来就乏甚天分,又不可能将时间大量虚掷在这上面,能看已经不错了。

    虽然字迹实在难称精妙,但是内容还是对温峤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洋洋洒洒数千言,沈哲子对问题考虑的也全面,提出的几个策略方方面面都有兼顾。哪怕在温峤看来,也是难得的思路清晰,没有什么大的疏漏。

    然而越是如此,温峤不免越是看沈哲子不顺眼。这小子就是典型的根上歪了,才情极高,若能导善而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吏。但如果存心使坏,也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这些举措当中,其他几条诸如由台城出面,将清议纳入正轨,着重探讨礼仪典章之类,这些还是寻常,也是台辅们这几日商议的一个重点。今次清议规模虽然不小,但真正有影响力的在野南北时贤也就那么多,台中出面组织起来,进行一些正规的集会,能够有效的压制住那些驳杂纷乱的议论。

    但其中有一条引起了温峤的关注,他通览一遍内容再返回头来看,指着那一部分,神态略显玩味望着沈哲子:“这个卢铖,与你到底是有旧怨还是旧谊?”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这一点,真的不敢有瞒温公。我与这位卢师君,实在算不上旧识,惟一一次相见,还是年前庾长民广陵迎亲,止于礼应。至于其人入都之后种种,晚辈也是不乏小愕。”

    “小愕之余,只怕也不乏因势利导吧?”

    如今在温峤心中,对沈哲子的信任已是跌为负数,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小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致使卢铖做出那种令人大哗之事,但若说这背后完全没有沈哲子的身影,他是一万个不相信。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不再深言,继而正色道:“晚辈并非厌世绝众之徒,但世风种种,却也不愿诸多迎合。世事多艰难,全心应对都感不暇,至于玄虚出世之说,也实在无心关顾。方士邪说,非礼非经,却能令得人心惶惶,物议难平,这难道不值得警醒?若是只作等闲观之,即便今世无忧,只恐为后世埋祸!”

    沈哲子那种务实作风,藏是藏不住的,以往少作宣扬,如今却是越来越懒于掩饰。温峤闻言后默然半晌,继而才拍着座位感慨道:“小子大器展露,我或还能生见黑头居此啊!”

    类似的感慨,他此前不是没有说过,但今天说起来,感受却又不同。这小子器用见解深刻,哪怕天师道在其眼中都只是一个工具而已,而且取舍有度,手腕较之时局内许多老资历还要精熟得多。一方面借助道内师君的争执达成自己的目的,过后却又毫不留情的铲除异己,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格局和手段。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温峤的夸赞。他的手段并不出奇,只是目标却非谁都敢动手。不过卢铖那家伙经此之后,也实在是没有了什么外援可恃,正宜轻松摘去。

    又闲谈几句,温峤才正色道:“今次乱事,乃是中兴以来最劣!君王之命,曲解诈用;台省威仪,荡然无存!万众哗然,群臣自危!你既然交出这一份策略,可见也是认知深刻。若是后续处置不当,遗患尤深!我不管你心里还有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归台,就切记不要再滋生事端,台内也要群策群力,渡此一厄!”

    “晚辈明白,一定谨遵台辅诸公教诲遣用,绝不再敢自作主张。”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态间不乏无奈道:“其实晚辈性非好弄事端,然则当世困顿实在太多,累成疾瘤,不以快刀剜割,不能发奋勇进。永嘉之祸,熊熊如火,顷刻灼透神州,前阵既失,更宜愤而怒争,妄求苟且,实在不是社稷之福,也悖于天道远矣!”

    “小子真是……实在可厌!”

    温峤听到这话,神色变幻几番,最终还是指着沈哲子长叹一声。类似言语,未尝没有在他心中酝酿过,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激情不复,越来越少思及。如今听起来,心情也是极复杂,不乏认同、不乏分歧、也不乏自伤,乃至于嫉妒,终究壮气不再了!

    待到沈哲子起身告辞,温峤才又说道:“你家被封的沈园,台内已经解禁。总是都内胜景,虚置未免浪费,你也要担当清议之事,倒可用上几场。”

    沈哲子点头应是,对此其实甚少热心。摘星楼已经完成其阶段性的使命,封不封禁对他而言都非什么重要问题。

    以往的他是姿态张扬,手段却求稳,雷声大雨点小。但以后姿态要趋于内敛,不必再过分张扬,但是手段一定要日趋强硬起来。因为留给他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

    沈哲子入台之后不久,台内各项举措也都一一以诏令形式公布出来。首先第一条是驳回了王导的请辞,但准许告假,由光禄大夫刘超和彭城王司马纮共同代理司徒事。

    单单从这一条举措,便能看出来继任掌管中书的褚翜行事作风还是偏于阴柔,远不如庾亮硬朗激进,不是一个领袖型的人才,仍然不敢旗帜鲜明的去压制王导。而且其人威望也确实不足,居然还要借助宗室力量。

    当然,褚翜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苦衷,他能够跃入凤凰池,本就不乏渔翁得利捡个便宜,加上又没有可靠的方镇力量去支持,做事难免就会畏首畏尾。

    原本在陶侃那里倒是投注了不少的关注,希望能将荆州拉拢过来。可是陶侃等人三镇勾结,占住江州,令得朝野侧目,他这会儿也不好明目张胆的再去示好拉拢。假使在中枢对王氏打压太狠,继而又被方镇冷落了面子,台内局势更加不好掌控。

    这世道有千般玩法,但却只有一条真理,那就是有兵才会硬气。就连当年上升期的庾亮,有先帝的大力扶植,也要拉拢沈家这样的土宗豪门。而如今的沈家,早已经不是哪一方的筹码,也不是褚翜能够再掌握的。

    至于第二项诏令,则就是正式承认陶侃对江州的占据,使其兼任江州刺史。同时诏令三镇人马即刻归镇,令陶侃快速稳定住江州的形势,审断动乱始末,论罪而罚。

    第一项诏令如果说只是反映出褚翜个人的软弱,第二项则就是台阁整体都还迷糊着,拿不清楚该以何种方式去面对那三镇,甚至将刺史招归述事都不敢明令行文。不过三镇也算是给面子,分别遣使归都表示愿意受诏入见。尤其陶侃,不只推辞江州刺史之职,请台中另择良选,而且还主动表示让出江州动乱的问责权,请台中遣使去调查。

    当然这种话也就说说而已,就连王舒都被搞死了,谁还敢不知轻重的一头扎入江州这一险地!

    不过这样一来,最起码原本有些僵持的局面算是得以缓和,台中一方面准许几名刺史归都述职,另一方面也派了钟雅为首的一队台臣,前往江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钟雅将会以江州长史兼任豫章太守,也算是彼此的一个妥协和让步。

    台中和方镇之间有来有往的交涉,令得都内一时肃杀的气氛有所缓解。虽然后续注定是有人家要倒霉,但事情最可怕是屠刀高悬未落的时刻,简直度日如年。

    如今台内已经与方镇之间达成一个初步默契,后续的许多事情其实也就渐渐有了端倪。那真是排队等待上位的,已经摩拳擦掌往前靠拢,而注定要倒霉的,也是四处求告,希望能够摆脱噩运。

    诸多要倒霉的人,第一个便是已经沦为万人嫌的京府卢铖,以侵占田亩、勒索聚敛入罪,直接被捕入廷尉,论罪待处。

    这一件事影响不可谓不大,卢铖虽然不是什么台阁高官,但也确是时局内一个名流。虽然其人命运早不乏人有所预见,但真正发生的时候,仍是让人喟叹不已。其人罪状虽然与言论无关,但本质上还是因言入罪,这对于时下都内过分嘈杂的气氛而言,不啻于泼了一盆冷水,警告那些时贤,人是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任的!

    虽然最终这件事会将天师道打击到哪一步还是未定,但因有此震慑之效,沈哲子的工作开展起来倒是顺利得多。

    要知道参加清议的人不乏满腔孤愤,对台辅诸公都是说骂就骂,沈哲子区区一个四百石的小字辈,居然也能人五人六的人前称显,实在让那些人无法接受。所以最开始沈哲子以东曹掾去拜见那些时贤名流时,得见者寥寥,大多都是避而不见。

    但是随着卢铖锒铛入狱,这种情况得以好转,虽然还不足让那些人即刻转变态度有所谄媚,但最起码态度端正许多。所以近来沈哲子也是策划了几场规模不小的清议,与会者数量不少,气氛也还算可以。

    而沈哲子在公府内也真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台内已经有了定论,稍后便要拔取录入台阁,担任给事黄门侍郎,由公府转任近侍。当然这也只是一个过渡,只是提上一提,稍后外遣时才好选职。

    自江州动荡以来,建康城西这一片河道便一直显得有些冷清,不再见去年那种千帆横江的繁荣场面。

    自前日开始,石头城下便多有宿卫兵卒驻守,禁止寻常人等靠近。一直到了今日正午,才有两艘大船自大江西面航行而来,缓缓靠岸。与此同时,岸上也有大量车驾自各个方向汇聚而来。

    “久不归都,京畿风貌真是大不相同。本以为乱后废土,应是迟迟难复旧观。不意今日所见,远胜往昔啊!”

    大船上,沈充昂首远眺,虽然码头附近人烟不多,但视线越过左近,却能看到远处货栈林立、邸舍连绵,至于建康城内,视野所及,几无闲土。

    旁边一人闻言后笑语道:“若是旁人,有此感慨那也应当。但是使君此叹,实在让人难作回声。都下今日之盛况,实非假于第二人之手建成。驸马聆训于名父,得用于朝廷,普惠于南北,实在是大济于当时,大功于社稷啊!”

    沈充听到这话,已是拍掌大笑,乃至于身上甲片都碰撞交鸣,显出心情愉悦非常:“仲道此言,倒是让我大感赧颜。父子分任于南北,小儿有何襄辅之益,我真是所知不多。但只要能不愧王任,便是家门荣光。如此嘉言,实在誉之过甚。”

    “使君过谦了,浅言薄誉,难述贤郎君益世之一二。譬如今次乡土之厄,便承蒙驸马都内善作保全,令我乡人能够忍痛敛悲,敢作前瞻。否则,乡土田桑俱毁,耕织难为,人丁多离散,乡伦亦是荡然无存,大奸害我,几无生机啊!”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何殷,乃是南康豪富巨室,算起来与沈充也算旧识。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继而又转头望向船上其他人,视野所及,那些人也都纷纷开口对驸马赞不绝口。

    这些人,多是江州豪宗人家,甚至有的人家在乡土中的声势较之早年的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那个何殷,早年也是多受王敦拉拢的土豪宗门,其亡兄何钦原来在王敦麾下官位较之沈充甚至还要高一级。待到沈充后来居上,彼此间甚至还不乏龃龉,表现得很不服气。

    可是现在这些巨富人家,却都要聚在沈充的身边,不乏阿谀姿态,对他的儿子不吝夸赞,对沈充本人更是极尽推崇。

    这些人会有如此谦卑的姿态,当然并不全因为沈家如今势大。毕竟沈家的根基在吴中,哪怕沈充今次率部杀入江州,但也止步于提前约定的鄱阳,并不能长驱直入。所以,就算沈家再强,眼下也很难逼迫得这些人伏低做小。毕竟如今江州在台面上的大佬乃是陶侃,沈家不过一过客而已。

    之所以会有此态,还是得益于沈哲子早先的布置,就是卖保险。

    以往江州这些人家被巨利勾引入都,罔顾王舒这个刺史,令得彼此关系恶化。以至于王舒一等到机会,便不留情面的打击这些乡土势力,继而直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待到早前这些人家集体出逃,勾结外镇逼死了王舒,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毫发无损。

    所谓强兵过境,无肉都要榨出三分油。王舒虽然死了,让这些人没有了杀身之祸,但同时也是家业俱失,想要重复旧观,又谈何容易?

    入主江州的陶侃也不是一个弱势人物,虽然其本身也有连结江州乡宗的需求,但是如今这些江州人家家业、人丁俱都在其掌握,来日就算座谈沟通,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低姿态,一定会让这些人家大出血、作出大让步。毕竟,作为前车之鉴的王舒还尸骨未寒呢!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陶侃再怎么强势,这些人家也只能忍受下来,家业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可是现在,沈哲子战前开辟的保险业务给了他们一个保全家业的可能!

    所以当东扬军撤离,沈充将要入都的时候,大量江州人家蜂拥而来跟随入都,所为的自然是确认一下沈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到底有没有诚意为他们撑腰?

    沈充原本还因为王舒自杀令动荡提前结束而大感意犹未尽,没想到儿子这里早就给他准备好了继续介入江州事务的一个借口。

    同为镇守一地的方伯,沈充在面对陶侃的时候,可绝对不会有台辅诸公那些顾虑。虽然陶侃如今执掌荆州、江州两大镇,权位较之早年的王敦都不遑多让。但在沈充看来,其实不过是越大越虚。如果真的因此交恶,怯于动武的绝对不会是他。

    所以一路行来,对于江州人家这些诉求,沈充也都是大打包票,且先将这些人给稳住,让他们不必急于向陶侃投诚。

    如今又听何殷言道此事,沈充便又笑语道:“往者已矣,本不宜再深作褒贬。然则今次江州之祸,王处明实在难辞其咎。诸位家业于彼,受此牵连,也真是无妄之灾。即便没有小儿此前之约定,我也不能坐视各家流离失所,传承不继。”

    讲到这里,他不免又作忿忿状:“既然言道此事,稍后见到小儿,我还要严厉训他!守望相助,本是乡谊情深,义不能辞,岂可立约付诸财帛!入都之后,各家所奉财帛我要勒令小儿即刻归还!”

    众人听到这话,连连摆手道不必。

    这时候,跟随沈充归都的胡润扑通一声跪在沈充面前,垂首道:“使君这么说,实在是误会郎主了。仆下久从郎主,斗胆请为郎主辩言一二。”

    “倒是一个忠仆。”

    沈充闻言后略作错愕,继而又笑起来:“起来说话,我倒也想知道这小儿因何为此。”

    胡润一言起身,神态仍是恭谨:“早年江州乡人求告郎主时,郎主便已经有此虑,担心江州局势将崩,牵连众家,想要援手保全,但却地远难及。今次果然乱起,郎主唯有取一折衷,期望各家能将产业稍作清点,存留于册,留待日后求告讨回。但此事乃是庭门隐私,又如何能公然探问。”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多多少少都流露出尴尬。豪族之所以能够盘踞乡里铲除不尽,靠的就是各种荫庇侵占,家产究竟有多少,本族中偏支远裔都不会告诉,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外人。

    “郎主请各家盘点产业,略具保资,一则是自己存一细目,来日相助才能有所针对。为此安排,并不是不信任众位乡人,实则乡土盘根错节,居乡之人尚不能有所明辨,郎主更不曾履足江州,恐怕各家言有疏漏错失,届时一地多主,争执不休。本是为乡人仗义执声,反成骚乱之源。”

    胡润讲到这里,便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人者生来贤愚殊异,若凡事皆索一言,实在不能服众。譬如寒家,早年亦是乡中巨室,持善一方,只因与乡中恶宗生隙,结果庭门崩毁,家业俱亡。郎君因有此鉴,不愿自己善念反被歹人所趁,落实为恶。”

    “如此说来,小儿能虑及于此,也算是稳重自持,倒是我误会了他。”

    沈充略作沉吟之状,继而缓缓点头,又转头望向众人,笑语道:“我儿这门生所言之苦衷,不知诸位是如何看?”

    众人又能说什么,只能点头言道大善。说实话,他们各自也不乏隐忧,担心会有乡宗旧仇借了今次乱事,投靠强人引援于外,侵占乡资。

    不过还是不乏人家面露苦色,毕竟沈哲子那所谓的保险费,在人看来实在有些荒诞不经,很多人对此是不屑一顾,只道沈家是借此敛财,也根本就不相信沈家有帮他们保全或是追讨产业的能力。所以早前任球卖保险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家认购,态度不乏敷衍。

    那时候沈家还没有强力介入江州事务的趋势,他们也想不到沈充如此强势,居然就直接带兵冲入了江州。待到尘埃落定,原本的敷衍之举竟然成了他们一个指望。于是许多并没有买保险的人家也都凑了上来,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就算最终无功,试试也没有坏处。

    而且如果家产由沈家帮忙讨回的话,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不必入籍,依然保持荫庇状态,毕竟沈家不是江州名义上的统治者。可是由他们自己直接去向陶侃讨要的话,这些田亩人丁就有可能完全录入籍中,再也不能隐藏。如此一来,他们日后便要诸多受制于州府。

    看到那些乡人们既惊且疑的样子,胡润不免心内冷笑,他对这些所谓乡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乡情,虽然自己也难完全洞悉郎主日后究竟会如何整治这些乡宗,但却深知自从他们被京畿商贸巨利诱惑入都,好日子便越来越少了。

    “索要保资,一者是敦促乡人盘点产业,以作日后平怨之证。二者也是因为,桑林田庄俱是定产,返还自然方便。但是人丁、粮帛之类,若是遗失,则实在不好清点讨还。但各家累年经营,所损又何止丝缕。这些保资,一者是集众力而平一损,一者是能为各家保全一二元气,凭此重建于废土。”

    讲到这里,胡润又深揖道:“请使君明鉴,郎主普索保资,实在不是贪一时之物利,只是希望能够尽力保住诸家乡宗从容渡此一难。郎主智大谋远,仆所见者不过一二,诸多深意实在言浅未及。”

    沈充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摆摆手示意胡润退下,继而才又对众人笑语道:“小儿之思定谋得,诸位如今也是略知一二,如今可算安心?多言无疑,且观实效。既有前约,绝不相负。我父子在位一日,诸位可无前顾之忧!”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这会儿也都齐齐作揖道谢。尤其当中一部分打算浑水摸鱼的人家,这会儿也都不免认真考虑起来,是否需要再追奉保资?

    沈充见众人此态,心情不免更加畅快。只要与这些江州豪宗保持住一个更深层次的联系,来日无论何人坐镇江州,江州在他家面前都永远只是一个充满漏眼的筛子!

    过不多久,大船终于靠上了码头,而岸上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也都纷纷往前靠去。虽然沈充入都的时间比诏令规定日期提前了几天,但是这左近始终有人在等候,一俟发现其人抵达,即刻便飞报回城。

    匆匆赶来此处的人家下了车驾之后还在翘首等着沈充下船,突然后方又传来了鼓吹声,返回头望去,只见庞大的仪仗队正向此处行来,又忙不迭返回头去让家人拉开车驾,让出道路。

    仪仗队伍很快就到了码头前,百数名班剑甲士簇拥着两架大车继续前行,一直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车中乃是丹阳长公主和琅琊王。长公主前来迎接家翁,众人倒是可以理解,但琅琊王居然也来此迎接,实在出乎众人预料。

    沈充在船上自然也看到这一幕,当即也不敢托大,先辞过随行的一众江州人家,然后才在家兵亲卫簇拥下匆匆下船。

    兴男公主早已换乘步辇,左近步屏环绕,待到近前才下了辇盈盈下拜,说道:“阿翁入都,夫郎本应急趋远迎,无奈困任台城。新妇惶恐来拜,还乞阿翁勿罪。”

    沈充匆匆迎上,示意侍女赶紧搀起公主,笑语道:“家私岂能逾于公任,劣子性愚,幸得佳偶贤妇,庭门和顺,亦是家门之幸。”

    说话间,另一侧琅琊王也乘辇上前。这一次沈充便不好托大,整理仪容而后趋行上前,正待躬身见礼,琅琊王已经下了辇避在道旁,说道:“临行前母后有嘱,小王随阿姊迎接临海公,既非朝见,也非诏请,临海公不必执礼。”

    说着,他自己便先作揖礼见。

    围观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又是议论连连。时下宗王虽然式微,但琅琊王又不同于其他,乃是先帝之子,君王嫡亲,虽然年龄尚小,但是地位却尊崇,居然还要先行礼见沈充,实在是让人惊愕。往常有这种待遇的,那可都是时局之高选,时誉之表率啊!

    沈充受此殊礼迎接,心内也不禁感慨万千,虽然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儿子有些遗憾,但心情却仍不乏激动。

    往前十年,他不过是吴中一土豪,权门一走狗,不得时誉,倍受冷眼,且随时都有倾家之祸,较之后方船上那些惶恐不安的江州土豪也没有太大区别。假使早年真的横下心来从乱于王敦,即便能成,也要饱受提防排挤,更有可能是鸟尽弓藏。

    可是如今,他分掌东南,权势高涨,就连皇子宗王见他都要毕恭毕敬。际遇之流转,让人喟叹不已!

    一念及此,他更迫切想见到给家门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的长子。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后,沈哲子便离开台城,匆匆去见老爹。

    沈充入都并没有住入乌衣巷的公主府,而是去了原本的沈家大宅。那里才是众多族人在都内的大本营,至于公主府只是沈哲子和兴男公主的私宅而已。

    如今的沈家大宅,是在旧址上重新营建起来,规模大大扩充,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坊区,较之武康老家的龙溪老宅规模都不遑多让。入都的族人们,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原因,大多居住在此,已经聚集了近百户。就连早已经分宗数代的西宗族人,也不乏返回大宅定居。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府内已是一片喧哗,大量族人子弟齐聚一堂,也不乏前来拜访者。毕竟沈充才是沈家名义上的大家长,又是盘踞东南多年的方伯,甫一入都,自然拜者云集。

    沈哲子在前庭与宾客们寒暄片刻,而后便抽身往内去见老爹。

    沈充身穿时服,正在房内与即将离都北上的钱凤闲谈着,待沈哲子趋行入室下拜,双眼闪烁着光芒,大踏步上前将儿子拉起来,还待展臂拥入怀内,却发现儿子身高已经与他仿佛。抬起的手臂重重拍在沈哲子肩膀上,神态半是欣慰半是感慨:“乱世败坏人情,倏忽经年,我儿已是远迈乃父身前!”

    看到老爹须发已经不乏灰白,沈哲子也是有感而发:“儿虽不能长聆父训,南北分立,但兴家益世,同心同念,天涯只是咫尺。”

    沈充闻言后哈哈一笑,不能见证儿子成长的遗憾荡然无存,拉着沈哲子的手再回席中,指着钱凤对沈哲子笑语道:“你把叔父长羁于北,就连儿女亲事都给错过,稍后一定要奉酒认错!”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错愕,连忙询问,原来年初的时候,钱凤的儿子已经在乡中成婚,娶的是一个他本家堂妹。得知此事,沈哲子不免大感惭愧,连忙避席而起又对钱凤深拜:“如此佳讯,我竟不闻,实在是有亏人情!叔父你……”

    “郎君不必这么说,败宗劫余之人,本就无益家室,儿郎自有福泽,已是老怀大慰,倒也不必亲去观望。”

    钱凤笑语说道,心情看起来也是不错,就连满脸纵横交错的疤痕都显得柔和起来。

    沈哲子心内还是有一份愧疚,两家的交情不必说,这几年钱凤给他的帮助也是极大,长隐于幕后,任劳而无功,儿子成亲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归乡,还在都中帮自己策划阴谋。

    “世兄既已成家,想来也是方略长成,何必再喑声乡中,不妨入都来择事而任,一者略复旧声,二者也能膝下承欢。至于过江之事,我再择良选。”

    钱凤的儿子名叫钱谟,比沈哲子大了一岁,虽然是刑家之后,但凭如今沈家的声势,已经不必在意这些旧事。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显才,养在府中帮助任球交际应酬也是可以的。

    钱凤闻言后则摆手道:“过江事宜已经筹划良久,转交旁人我实在不放心。至于小儿如何安置,全凭郎君量裁。父子久疏,未必乐于长见。终究还要大事为重,实在不必贪一时人伦之欢。”

    “世仪这里,你就不必再劝了。至于孩儿入都,这也是一件好事。吴乡虽好,终是偏陋,入都来广见人事风物,也是一桩历练。”

    沈充也在一边笑语道,他与钱凤本就是一类人,早年两人都是热衷作乱,懒于回顾家室。若非沈哲子那时一鸣惊人,如今只怕也要跟钱谟潜藏乡中做一对难兄难弟。这类人天生便热衷于作乱弄事,若是终生寂寂无名,哪怕一生安乐富贵也终究是死犹抱憾。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

    继而沈充又讲起今次发兵江州的收获,最大宗的一项自然是鄱阳入手。鄱阳此地近于大江,境内河泽湖泊水网充沛,潜力之大较之吴中都不遑多让,乃是江州境内最核心的区域之一。

    而从沈家的后续整体规划来看,鄱阳的入手可谓打通了吴中与豫州的直接联系,大量财货物资可以由浙江西向,进入鄱阳后再直接经由大江流入豫州,直接支持到在北地的经营!

    “我吴中门户,绝迹中原久矣。来日我儿北行,以小观之,是门户之荣辱,以大观之,是南乡之雄跃!”

    如果说以往沈充对儿子的支持,还只是盲目的信任,但是随着阶段性的目标陆续视线,跃马中原已经不再是一个奢念,而是一个切切实实摆在面前,随时可以付诸实现的宏大前景!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南人北伐,在原本的历史处境中根本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他一路行来虽然不乏曲折,但却终于一点一点将这看似可笑的口号转变成为一个切实的选择!

    侨门南来,给南人带来是全面的压迫,彼此之间虽有短暂的合作,但斗争才是主流。哪怕一直到了刘宋时期,高门渐虚,南人积弱,彼此仍然没有能够达成一个可以完全捐弃前嫌的共识!北方屡次动荡,哪怕屡次北伐不乏得功,但却终究没能转化为长久的成果。

    当然眼下的局面其实也远远称不上上下一心,沈哲子过往的努力仅仅只是将他自己身上的南北隔阂给淡化和消除,有了一个统合的渠道,实在称不上是解决矛盾。如果他此生不能完成伟业,待到身后,必然会是曹操那种一世而衰的局面,而且反扑和内斗会来的更加猛烈。

    沈哲子也将时下都中一些气氛与老爹分享,王舒之死给琅琊王氏乃至于整个青徐侨门和越府旧人带来的打击可谓触及根本。直接的体现那就是王导再也不具备统合南北的能力和资格,未来南北的联合,将是沈家这种江东豪宗与新起的豫州等门户的直接对话,再也不需要王导这个人局中调和。

    王导避任司徒,沈哲子这个东曹掾有了一个短暂主持清议的机会。从这样高层面去了解和引导在朝在野各方人士的切实诉求,清议的话题也就渐渐转为实际,而不是以往那种高玄而不切实际的讨论。

    这段时间主持参加各种清议讨论,沈哲子最大的感受就是,时人并不是没有危机感,羯奴所带来的压力始终盘桓在头顶上。所以,军事强人的崛起是时局所需要的,只有军事上有了大的进步,才会给人提供更多的安全感。

    这一点从对陶侃的攻击就可以体现出来,三镇发兵江州,陶侃所受到的攻击最为猛烈。甚至不乏人言辞激烈将之斥为国贼,要求告朝廷将之召回论罪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陶侃在占据了江州之后,实在势大到令人惶恐,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对陶侃感到失望。毕竟陶侃筹措收复襄阳已经喧闹良久,结果还未发兵向北,结果先挥兵向内内斗起来。

    这一类声音,当然大多数都是屁话。沈哲子能够以江州为诱饵将陶侃引入这次动荡中,就是因为深知陶侃所困,单凭荆州一镇,并不能长久的对襄阳进行实质性的占据。但那些叫嚣者,他们是不考虑陶侃面对怎样的困境,总之不按照他们心意来,就是国贼,就是汉奸!

    这些话虽然听听就算了,不必在意,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民风也是渐趋好战,希望能够获得更安稳的环境。虽然他们未必热衷于支持大规模的北伐,但是像现在这样江北几无屏障的局面也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所以,下一步能够引领时势、影响舆论的必然会是军事行动。谁能积极进取,且能有所建树,便是时局无可取代的领袖。

    沈充今次发兵江州,除了鄱阳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项收获,那就是王舒所征募整编的数千新军。这些兵卒,多是从流民中招募而来,有别于原本江州那些盘根错节、派系众多的军户,一旦整编成型,战斗力提升上来,便是一支精锐敢战之师,而且忠诚度较之豪族部曲掺杂的旧军也要高得多。

    但是很可惜,时局并没有给王舒这样一个机会。当东扬军挺入鄱阳时,这支军队连基本的军事编制都还没有完成,在面对几乎等量、但战斗力却不可同日而语的东扬军时,只是进行了有限度的抵抗,而后便告崩溃,被沈充几乎全盘接手。

    沈哲子未来功业,自然要以豫州为起点。就算没有庾怿的鼎力相助,也大可以此为基础,编练出一支敢战之师。

    言道今次与庾怿的配合,沈充又不免感慨道:“叔预此人,虽然历事年久,但眼量终究还是略浅,好断而无远谋。”

    老爹这么评价庾怿,沈哲子倒也不乏同感。其实庾家兄弟都有类似毛病,简而言之就是志大才疏,可以树立一个很宏大的目标,但在具体达成目标的执行方面却有欠缺。

    就像庾怿出镇历阳,诚然沈哲子给其规划一个方镇反制中枢的远景,但事实上在历阳一系列的举措,庾怿所为始终没有超出沈哲子给其规划的一个范畴。就连今次除掉王舒,其实也是沈哲子几乎帮忙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

    但是庾怿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并不像其大兄庾亮那样刚愎自用,能听得进劝说,而不是凡有谋定便一意孤行。所以相对庾亮来说,庾怿是一个更好的合作者。只要双方能够保持大目标的一致,他就不会在执行方面有太多的自作主张。

    沈家的南人身份,终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譬如如今在台中执政的褚翜等人,早先在面对琅琊王氏的时候,会选择与沈家等吴中门户合作。可是随着沈家联合方镇给予了王氏以沉重打击,他们在面对沈家的时候,态度则显得有些微妙。原本的合作前提不在,便隐隐有了一些互争的苗头。

    如果沈哲子志向只在于称豪江东,大可以甩开膀子继续与褚翜他们干。可是北地动乱越来越近,而沈家也已经有了能力和资本用兵于北。同样的,这些新上任的台辅也需要建功于北以稳定地位。彼此间又有了求同存异的一个前提,继续合作的阻碍只是沈家的南人身份。

    所以,沈家与庾家的联合,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案。就算以后到了要翻脸那一步,沈哲子还真不会畏惧褚翜等人。包括眼下的忍让,都只是为了获取一个从容备战的时间和局面。

    豫州横亘在荆江与建康之间,西面局势大变,庾怿与陶侃之间还有太多细节要交涉,所以暂时无暇归都。待到庾怿归都述职,将会正式提出收复合肥的方案,届时沈哲子也将离台,投身于这一场战事中。

    合肥一战,关系到沈哲子能否在江北立足,也关系到沈家能否冲出江东再创局面。所以沈充对此也是不乏重视,毕竟沈哲子还是年浅,早年虽有收复京畿的壮举,但这当中不乏意外和可供利用的际遇,并不能说就是长于军略、每战必克的将帅之才。

    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彷徨迟疑,倒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准备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必有一战!

    所以在面对老爹的疑问时,他只是笑语道:“行至今时,人事将尽,唯有敢战无退,胜负俱仰天命罢了。”

    话虽如此,沈充仍是不能淡然,拉着钱凤讨论良久,希望能够在人事上再有周全布置,增加几分胜率。

    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便是对新入手的鄱阳郡的利用。鄱阳潜力虽然大,但这一点对于几个月后便要开始的合肥一战却没有太大的助益,要将潜力转化成为真正的实力,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所以眼下鄱阳最大的作用还是作为一个渠道,将吴中的物资顺利运抵豫州备战。

    但在谈到鄱阳郡的经营,第一个问题便将人给难住了,那就是派谁去担任鄱阳太守。

    如今沈家虽然亲故诸多,不乏良选,但是鄱阳作为一个新开辟的利益范围,初期的经营还是要放在自家人手中才会安心。而且鄱阳这个地方,河泽山岭众多,不乏山越等蛮部盘踞,早在旧吴年代便是江东之患,想要治稳,不能用一庸人凑合,必须要有手腕和资历。

    讲到这一点,便有些尴尬了。沈家武宗旧底,如果说要找几个擅长军事的族人,倒是不缺,比如如今便在东扬军任事的沈伊、沈默等族亲,都是久从军旅军旅的宿将,在清扫东扬州境内蛮部可谓战功赫赫。

    但是这些族人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资历不够。鄱阳乃是大郡,太守乃是比两千石的大员。沈家如今就算势大,但也要遵守一个基本的规矩,即便是要拔格录用,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沈伊等人在吴中虽然不乏战名,但是放之整个江东,仍然不具时名。

    沈家崛起太快,那就面对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人才储备不够。当然所谓的人才不足,并不是说实际的才能,而是名气和资历。除了沈充父子之外,还有就是沈牧的老子沈克、担任少府卿的沈恪,只是各自都分掌一摊事务,责任之大并不比鄱阳太守轻松,甚至还要重要一些。

    当然仅仅只是同族挑选的话,别的人选也不是没有,比如早年奉先帝之命前往吴兴劝降的沈祯,以及西宗沈宪的几个儿子,也都有资格担任太守。但问题是,这些人血缘关系已经淡泊,甚至分宗已久,算起关系亲近与否,较之几家姻亲都要疏远一些。

    三人在房中掰着手指头细数一遍,却连一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挑出来。可见过往沈家在时局中被人看轻,也不是全无缘由。

    “其实西宗厚璞未尝不是一个良选,可惜……”

    盘算一遍后,沈充不免叹息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叹息一声。老爹所言,乃是西宗沈宪的次子沈钧,荫受都亭侯,如今在东扬州担任永嘉太守。但东西两宗分立已久,各自经营,沈钧的亡妻便是早年被老爹抄了家的义兴周氏。如今虽然亲谊又续上,关系也算融洽,但毕竟还是差了一点意思,不放心重用托付。

    当然老爹这么说,沈哲子也清楚其实还是感念于一桩夙愿,那就是想要将西宗兼并过来。西宗显于旧吴,早年一直强于东宗。原来人言吴兴沈氏,多指沈氏西宗,直到近几年东宗才后来居上,但在乡伦名义上,沈氏东宗仍然还是旁支,主持家祭的仍然是西宗的沈宪。

    沈哲子是不能体会老爹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情怀,在他看来,沈家东宗完全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格,实在不必再去强求追溯。更何况,哪怕同为一族,也未见得就能完全信赖。且不说当下琅琊王氏的喧闹,后来还有太原王氏,旧怨悠久,彼此得势便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宗族作为一个联系的纽带,其实也是不怎么靠谱。后来沈家有人从乱于天师道,恰恰就是族人告密,承受了莫大的打击。

    不过,既然老爹有此执念,沈哲子也就无谓扫兴,开口道:“父亲既然有此想法,稍后不妨邀人细谈。毕竟只是执位而已,真正做起事来,还是要依赖信重之人。”

    沈充闻言后便笑一声,摆手道:“再说罢,实在没有良选,那就州内择一亲善贤才。”

    不知不觉已经谈论了一个多时辰,沈充为了等儿子还没吃晚饭,待到家人再来催促,便起身往前庭去用饭。

    此时夜色渐深,但家宅内却还是灯火通明,热闹得很。访客们虽然已经离开,但在都内的族人们却都尽数返回,内内外外人声鼎沸。

    待到沈哲子陪着老爹入了前庭,众多族人们便纷纷来见,笑语晏然,气氛可谓融洽。

    西宗的沈宪今日也来此,沈充连忙匆匆上前见礼,垂首道:“叔父来此,怎么不使人传唤一声?充竟久留于内,实在是失礼!”

    沈宪也算是吴中老人,早年在台内虚位荣养,如今已经告老在家。眼见沈充上前见礼,便笑着摆手道:“老朽无用之人,只喜闲看儿孙绕庭,无谓打扰居任者劳碌静养。世居你坐镇东南,扬我家声,高功于家室。快到近前来坐,不必执礼。”

    沈充闻言后便也不再推辞,便让家人在沈宪身畔再设一席坐了下来,继而其他几个都内重要的族人们也都纷纷入座。沈哲子在外面也算人五人六,但在家门内老家伙面前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在老爹身后,随时准备斟酒。

    沈宪精神还算矍铄,与沈充闲谈片刻后,又侧首指着沈哲子笑语道:“观此庭中琼玉,才知年华弃我。久离乡土,近来倍感思乡。不知世居你何日返乡?届时能否携我老骨一程,归乡择穴待死?”

    沈充听到这话,眉梢已是飞扬,抬手按在沈宪那干皱的手背上,笑语道:“叔父何以恃老颓声?如今我家冠缨持圭,庭门大旺,恶事不侵,正宜长养形态,久视繁华……”

    沈哲子站在老爹身后,看到老爹乐得衣带都一颤一颤的,还要说那些虚伪的话,不免撇撇嘴角。沈宪那意思已经很明显,要把后事托付给老爹,言外之意自然是要将族权相让。这本来就是老爹由来已久的愿望,听到沈宪表态,这会儿自然乐开了花。

    “老了老了,终究还是要认。未来家事国事,终究还是要托于健勇贤能。”

    沈宪反手握住沈充的手,不乏感慨道。这想法在他心内其实也酝酿良久,只是在都内跟沈哲子谈不上这些事,而亲自返乡商议合宗归一的事情,则又显得姿态太低。身为宗族里的大族长,有生之年还要将家事托付给旁支,不可谓不失落,但却又是无可奈何。

    沈家东西两宗,本也没什么旧怨,早年分宗,只为避祸。如今合一,情理上倒也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毕竟东宗势大较之早年的西宗都远远超过,就连吴中那些顾陆旧家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更何况眼见着沈充父子俱有才显,几十年繁荣可期。反观西宗这里,则有些令人丧气,几乎看不到大兴的希望。就连沈宪这一脉的儿孙,都要仰仗东宗提携。若还强要分开彼此,只是为难自己。早一步合宗,也能早一步享受到门第蹿升带来的好处,好过宗亲分崩离析,最终泯于寒庶。

    沈充那里确有夙愿达成的喜悦,只是沈哲子略有几分不满。时下这些大族,真是鱼龙混杂,贤愚难辨,沈家东宗这里因为早年的一场分宗,家风保持的还算不错。但是西宗却实在有些不堪之人和不堪之事,乃至于不乏人居然敢借沈哲子的名头在外招摇。

    诚然东西合宗,能填补一些人才的缺失。但如果贤愚不论一概接纳,小麻烦也会不断。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他哪敢跟老爹唱反调,心内已经开始思忖稍后怎么整治西宗那些不堪人事。如今他家旧怨也多,选个机会丢出去给人杀鸡解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充自然也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只是递给他一个眼神以示会心。族权他是要的,但也并不因此就忘乎所以,要知道早年为了整顿家风,就连一些近支族人都给逐出家门。至于西宗这些血缘关系更远的,又有什么情面可讲,能用则用,不能则弃。只是眼下还在谈论意向,不好直接将气氛搞僵而已。

    建康城内近来颇有几分人心惶惶,倒不是说琅琊王氏陡然失势已经吵闹的全城皆知。寻常小民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和时间去讨论那种层次的事情,甚至就连江州那么大的动荡,对于都内民众的日常生活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至于人心动荡的源头,还在于天师道内卢师君的突然被捕。虽然卢师君的根基并不在丹阳,但其人入都以来声势也是不小,俱是民众们喜闻乐见的话题。如此一个能够明断祸福的神仙人物居然锒铛入狱,可谓令人惊诧不已,坊间也因此流传出诸多传言。

    诸多传言猜测,不乏人信誓旦旦言道卢师君是受人构陷,得罪了台内的大人物,比如早先在都内很是流传一段时间的仙谶。但这说法却难服众,卢师君乃是出玄入仙的高人,怎么可能还会如寻常小民一般动辄遭受权贵压迫?

    近来又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卢师君一身道行所系,便在于谶断问卜,而图谶一道的根本自然是河图洛书。然则如今中原陆沉,胡虏肆虐,河洛俱残,天地之间戾气横生。卢师君妄作扶禊谶断,结果召来戾气妖邪,恶谶祸世,结果反受其害!”

    相对于人力施加的迫害,这样一个解释就匹配卢师君在信众们心目中的地位了。而且无独有偶,早前吴中陆师君在斋醮大仪式中也受妖邪侵害而毁了道术,并且已经明言国中有戾气滋生。如今再结合卢师君的遭遇,可谓两位师君俱受其害。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民众们可谓人心惶惶。就连世居江东的人家,往年还觉得羯奴就算肆虐中原,也无法跨江作乱,并不是近在眼前的危机。可是没想到这戾气居然如此凶猛,就连脱俗绝尘的道内师君都要深受其害,寻常小民又有什么祈福禳灾的法门?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钟山斋醮之后便绝迹人前的吴中陆师君又现身出来,应信众们请求又主持了几场斋醮,只是规模都不甚大,并且明显恶根不除,求诸鬼神也无益。不过最终还是道出一些干货,言道正在潜心研究三十六道镇压邪祟、趋吉避凶的箓文,届时持之日诵,可保家宅安宁。

    此言一出,不乏人翘首盼望陆师君的箓文能够尽早面世,而陆师君在民众当中的声望也是一时无两。

    虽然备受拥戴,但陆师君却并不快乐。因为他近来一言一行,都不是出于自己,而是受人指使。心内虽然不乏抵触,可是在见识到那人伪善下的真面目后,他实在不敢生出违抗的念头。

    广阔的庄园里,沈哲子正在与一众年轻人讨论编写箓文。竹亭里摊放着大量的竹简、书卷,一群人埋首其中,认真的做着筛选。

    沈哲子让陆陌搞出三十六道箓文的噱头,自然不是为了帮忙宣传什么封建迷信,而是借此将一些古贤事迹挑拣梳理出来,刻印公行于众。比如尊王攘夷的齐桓公,比如大破匈奴的卫霍,通过这种方式,对华夷概念进行更深一步的加强。至于陆陌兴致勃勃让人送来的那些道内典籍,早被拿来垫案角,又或抛撒于外。

    天师道的内核如何且不论,但是这个壳还是有着很大的利用价值。

    以箓文的形势将那些扫灭四夷、汉风壮武的古贤事迹宣传出去,一者能够避开与主流舆论的纠缠辩论,二者能够尽可能大的扩大受众面,三者一篇箓文短则几十字、长则数百字,如果撰文尽量选用不重复的字,剔除一些不常用的生僻字,足够完成一个基础的扫盲。

    近来常在一起讨论钻研,年轻人们对于沈哲子的意图领会很明白,几条已经编写好的箓文呈交上来也都非常符合要求。对此沈哲子倒是不乏欣慰,这些年轻人大多自幼便受过良好的教育,一旦树立起了正确的价值观和理想,且有了合适的斗争经验之后,都是可用之才。

    将这几条箓文收起,沈哲子又去见陆陌,这些箓文最终付刻之前,还需要陆陌加以润色才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陆陌近来心情虽然有些压抑,但其实所受待遇还不错。沈家位于长干里这座庄园已经转入他的子弟名下,衣食起居之类供应也都极尽周详,而且许多过往求告无门的望宗人家,近来也都反过来拜访他。

    可以说这次与沈哲子的合作,他所收到的回报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此前的想象。唯独有一点与想象中有出入,那就是他已经不再具有自主权,甚至于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会提前有人预知于他。

    原本这也没什么,有得必有失,得到这么多,陆陌也明白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可他终究是一个在吴中享誉多年的师君人物,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操持于指掌之内,心情可谓郁闷。

    陆陌也不是没有想过反击,前几日趁着吴中一些旧好前来拜访时,言中暗示沈氏胁迫自己,希望能将他解救出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明显表态,只是第二天之后,陆陌身边的侍者已被换了两人。

    单单如此还倒罢了,只能说那小子对他的控制太小心。可是前一天,他却听人言道卢铖留在京府的家室子弟俱被逮捕归都,而且就连已经逃到了淮地的子侄俱都被广陵遣人押捕回来。这是摆明了要一网成擒,斩草除根啊!

    当听到侍者禀告驸马求见,陆陌从心底感到发寒,不敢礼慢,匆匆出外相迎。

    沈哲子依然是礼数周全,恭敬施礼道:“我是恶客频频有扰,陆师仍然包容礼见,实在是受宠若惊。”

    “维周何须见外,我吴乡法说能够大昌当时,全赖你的前后奔走,助道之功,就连我都多有不及啊。”

    陆陌心内满是苦笑,脸上却还是作和蔼状,拉着沈哲子的手将他迎入室内。

    坐定之后,沈哲子将那几篇箓文递给陆陌,笑语道:“门下代劳,小试制箓,还要有请陆师执笔斧正,以免贻笑大方之家啊。”

    陆陌接过那箓文匆匆一览,神色略有几分僵硬,实在看不出这些古贤勇武事迹与道义有什么吻合之处,只是看到沈哲子满脸殷望笑容,最终还是点点头:“维周放心吧,必不负所托。”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着摇头道:“陆师所言不妥啊,制箓授箓本就是道内事务,我也是勉为其难,略作代劳,若有什么不妥之处,陆师切勿纵容,直言训斥即可。”

    “那倒是我失言了。”

    陆陌神态略有僵硬,片刻后才笑语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都下虽好,近来却多有思乡,只是维周盛意不忍退却,然则乡坛久作废弛也是不妥,不知……”

    他是已经深知京畿并非他的主场,再留在这里只能受制越狠,因而迫切想要还乡。倒也并不是想要反击报复,最起码归乡之后有了乡人共望,这小子也不敢再过分强迫。

    “陆师何出此言?如今邪道崩毁,正法大昌之兆。倒不是我不能念陆师离乡之苦,然则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太可惜。实不相瞒,为陆师求请王命诏封的事情已有几分眉目。若真王命下达,届时还要在都下大建道场,请陆师坐镇主持。此时归乡,不免要前功尽弃啊!”

    沈哲子一脸惋惜状说道,这倒不是虚辞,他是一直在发力促成此事,希望能够将天师道纳入到正规统序中来。不独如此,届时还要借助陆陌将天师道内的道官体系进行裁汰整编,教义重新梳理,再佐以宅录命籍之类的改制,其实就是加强对天师道组织的掌控,借助其底层强大的渗透性,从而对整个吴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户籍进行一个全而细致的普查。

    让豪族走出乡土,踊跃加入时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对于荫庇人口的普查则就不好掩饰恶意,势必会遭到抵触。所以这方面的工作,沈哲子是打算仰仗天师道,当然前提是要把天师道的组织构架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能由其放心的去渗透发展。

    “维周此言不是诈我吧?”

    陆陌闻言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便觉失言,还未及开口解释,沈哲子已经笑着讲一个册子递到了陆陌面前,说道:“此等大事,怎敢虚言。只是眼下仍有几分阻滞,实在道内贤愚难辨,不乏鱼目混珠譬如卢铖之流。台内诸公因此有恐,此例一开,余者蜂拥而请恩授,借内外慕道之心,而行败德损道之恶。陆师若受诏封,理应肩系此任啊!”

    陆陌接过那册子匆匆一览,已是喜上眉梢。这册子上的内容便是沈哲子关于天师道改革的一些思路。比如裁汰冗余道官,将授箓权收归一家,道官之升迁俱从法度,道官不可私自宅录等等。简而言之,就是将原本野蛮传道的习惯予以法令禁止,继而收归于受封师君一人。

    如果这册子上的内容能成,那么陆陌这个师君权势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简直就是道内之中正,羽衣之公卿!

    看到陆陌满脸笑容,被激发的斗志昂扬,沈哲子便也笑起来。任何一种组织形式,从内部摧毁永远是最省力的方式。陆陌大概还幻想着通过整顿能够加强权柄,未来有一日或能摆脱自己的控制,但这个过程又怎么会一帆风顺,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就算陆陌能够笑到最后,也不会成为最终摘取胜利果实的人。

    安抚过陆陌之后,沈哲子又匆匆归家。这几天老爹一直忙着跟西宗讨论合宗事宜,一直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去拜见皇太后,他还要陪同入苑。

    沈充见皇太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话题,无非交代一下江州动乱的始末细节,污蔑一下别人,顺便表一表忠心。皇太后那里夸赞几声,因为不是正式的觐见,也就没有格外的封赏。

    在会面结束的时候,沈充又顺便提了一下会稽内史的继任人选,表示自己一切都愿听从皇太后的诏命,继而便在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请辞离开。

    沈哲子将老爹送出了台城,自己却留了下来。刚才入见的时候,皇帝也在席中,一直挤眉弄眼的对沈哲子打眼色。果然他回到官署不久,便接到了内侍的通传,便又入苑前往皇帝的宫室。

    “姊夫你快来,试试案上餐点与你家饴食孰优孰劣?”

    沈哲子刚刚踏入殿中,皇帝便在案前连连招手,示意沈哲子快到近前来。

    近来得益于皇太后的心情大好,对皇帝的管束也不再如以往那样苛刻,所以皇帝这段时间来过得实在不错。最明显的就是脸颊更见白皙肥嫩,毕竟这小子常在苑内,也没有别的消遣,处境好坏便直接体现在了饮食上。

    此时他面前案上林林总总摆着十几个碗碟,里面各自盛放着样式不同的糕点,有的是自沈家学来,有的则连沈哲子都没见过。

    看到沈哲子脸上不乏诧异,皇帝便不乏得意的笑起来:“姊夫你是学杂不精,总算在这食案上被我给比下去了罢?这些饴食,多由我自己精制做成,方才已经让人再置一份,送去你府上给阿姊尝一尝、看一看,我可不是在虚度光阴。还有你家那个劣弟小鹤儿,早先总是怨我与他争食,我是有君子雅量,不计前嫌,也给他送去一份。但以后还要常享,哼哼……”

    言虽未尽,但意味已经很分明,可见不计前嫌之类都是虚言。

    眼下室内也无旁人,沈哲子也就不再执礼客气,随手捻起几块糕点尝了尝,继而便吐在了案上,甜的齁人:“饴糖调味,只是点缀,陛下固执于此,实在过犹不及啊!”

    “怎么会?”

    皇帝见自己劳动成果不受尊重,赌气般接连丢了两块糕点入口咀嚼起来,满脸享受模样,继而又叹息一声道:“姊夫你变了,不如以往那般与我亲昵。你是再说饴食?不过是劝我不要沉迷这些小事,还是要明知奋进对不对?”

    沈哲子端起茶漱漱口,闻言后险些一口茗茶喷入唾壶中,心内也真是有几分无语。这小子真是想多了,又或对自己手艺太自信,他真的只是吐槽糕点难吃而已,结果这小子宁可自认不是一个合格君王,也不愿承认自己手艺不济。

    “人之口味千奇殊异,终究还是要自求尽兴啊。”

    沈哲子往案后退了退,对这满桌甜食真是敬谢不敏,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肠胃:“不过陛下也真是应该适可而止,凡事失量总是不美。人事最美妙,总在得与未得之间,浅尝余韵,最堪回味,穷耗厉索,反倒失了神髓。”

    皇帝初时还在仰着下巴生闷气,待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才似是恍悟一般一拍大腿,不乏感慨道:“听姊夫你这么说,我才明白久来的困惑。姊夫你知我平生所食最甘美是何时?便是前年你率兵归都,打退逆贼,使人送来的砂糖胡饼!过后再食其他,总是少了滋味。我还道是宫人料用不足,自己亲身去做仍觉不美。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一愣,这种小事他怎么会记在心里,却没想到皇帝居然还念念不忘。

    “不过阿姊早前说的,又跟姊夫所言不同。她道我饮食口味,便如人之相处,越亲越久越知滋味,不达极致不知人世复有乐乡……”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见皇帝只是眉头微皱望着食案,大概凭其阅历也咂摸不出这话里另有意味。

    “我还是觉得姊夫所说更有几分道理,妇人终究浅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叹息一声,还是觉得姊夫比阿姊靠谱一些。不过说完这话后,他那肥嫩脸颊上便闪过一丝羞涩,凑到沈哲子面前来低语道:“姊夫,我问你一桩私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尤其不能告诉阿姊!”

    见这小子一脸难为情状,沈哲子不免便心生好奇,凑过去点了点头。

    “姊夫,你与我阿姊成事之前,可曾担心我阿姊是个丑妇?我倒不是觉得容貌美丑能断人优劣,只是,谁不希望自己室内是个悦目之人?待见我阿姊虽不貌丑,但却是个恶娘子,你有无失落?如何待之,将她教成如今这个温顺娘子?”

    皇帝问出这话后,肥脸上已是一片臊红,两手心颇为局促的搓在一起。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已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待见皇帝更加的羞不可当,才摆摆手背过身去勉强收起了笑容。

    话一出口,皇帝也就不再全是羞涩,而是长叹一声,说道:“我是真的担心啊……前日母后又读《列女》,姊夫你知不知《列女传》?内里一篇齐王失德,无盐之女面陈四殆……母后向来待我严苛,也有不满,我是真的担心她只求文义,要因贤择丑为我选亲……”

    沈哲子原本已经将笑意按捺下去,待听皇帝忧心忡忡讲起自己的担忧,不免又是背过身去强忍许久,待到转身过来,便见皇帝正一脸幽怨的望着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倒不至于罢?”

    听到沈哲子那充满不确定的语调,皇帝脸色更丧,手托着腮忧叹连连:“母后是个怎样性情,姊夫你又不是不知……你看,连你都有此疑,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这倒也不尽然,无盐贤德,人世罕有。德容俱损,又不是没有前史可鉴。终究还是德先貌后,眼下诸事未定,陛下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沈哲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明显婚前焦虑症的小舅子,居然单凭皇太后读《列女传》就能引申出来这样一个担忧,这么一想,莫非当年贾南风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做了皇后?也真是思路清奇。

    砰!

    皇帝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已是激动得一拍食案,一惊一乍倒吓了沈哲子一跳。而这小子则一脸振奋的拉着沈哲子手腕,连连感叹:“我就知向姊夫诉苦就对了!这样一个先例,我怎么就没想到!虽然妄论故长无礼,但终究是此生长忧,也顾不得那些虚礼。若是有容无德如我阿姊,还可教其改过。若是生来此态,又怎么去改!”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好歹是自家娘子,怎么能容人如此贬低!你才有容无德,你全家都有容无德!这么腹诽着,似乎也有哪里不对。算了,回家枕边风吹一吹,总会有人收拾这小子。

    皇帝那里还在喜孜孜为自己找到一个强力的理由去劝说母后而欣喜,过半晌才发现对面的沈哲子脸色有些不好看,继而才意识到自己一时逞快失言,接着便满脸堆起讪笑:“姊夫,这些事你不会到外间宣扬吧?”

    沈哲子冷笑一声,用得着对外宣扬?回家枕头风一吹,就够你鸡毛鸭血的。不过他也不打算就让小胖子这么轻松快意,作势叹息一声才说道:“陛下既然得居大位,当知海内万众所瞩,忧患难免,率性难为。天子之美,美于海晏河清,宇内咸伏,岂独专于妇人!后位之选,能附人望者,不出几户之内,怎能因仪容而毁!”

    换言之,你也不必高兴的太早,你就是一个插标卖身的小马驹,来日谁能翻身上马,你说了也不算。

    “姊夫,你变了……早年我要滚脂,要品饴食,陷于贼军,都是你来救我。你怎么能这么说?早年你家娘子虐我,我是因姊夫厚情,一笑置之!难言之隐,兄弟至亲我都不敢启齿,要请姊夫解惑……”

    听到皇帝不乏哀怨之声,沈哲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确这些话皇帝不跟自己说,也找不到别人倾诉,而自己的确也从未以君臣之礼而为意自持,不乏愧疚。但这种事情,他也真的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忙。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说道:“陛下之忧,倒也不是不可缓解。近来的确有一机会,可以略作远瞻,但究竟后出何室,实在非我能决。”

    “能看一看?看一看也好,姊夫,我真不是怨你。其实我、唉,我是多羡慕阿姊终日长笑,无忧萦怀……你是真心善待阿姊,你是……母后虽然不言,其实我能略度一二。父皇所托得人,我也、我也深信姊夫!”

    沈哲子闻言后,略有愕然,倒有些不习惯皇帝这种口吻,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拍拍皇帝的手,转而言起刚才所言之事。

    清议喧闹数月,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中朝时期,应是皇帝出面飨食宴请内外时贤,同时也会有所礼召,不过这旧礼持续时间也不长,仅仅只存在太康前期。到后来政治气氛空前紧张,也就作废了。

    沈哲子是打算借助今次的清议,来奠定他家司职典选的一个先例,这对于以后整顿吏治乃至于组建霸府主持北伐都有不小的意义,所以近来也在筹划最后一场收尾的盛会。届时安排皇帝看一看那几家备选的女郎样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至六月,都中的清议也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毕竟就算是发牢骚,吐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实在是吐无可吐,不再有新的话题能够引起人的关注。

    而原本诸多嘈杂的声音,也都渐渐地集中到几个话题中来。排在第一位的还是南北矛盾,纠结于乡土实资的分配问题上。

    所谓的世族,势位和旧望仅仅只是一方面,只有荫丁、土地才是真正的立家根本。然而这正是北人众多侨姓所欠缺的,大量的侨姓南来,不论过往在乡中有怎样深厚的基础,到了江东都要从头开始。

    中兴建制至今也有几十年,但是真正能够立足于江东的侨姓门户,其实屈指可数,无非是在南渡最初面占据政治高位的那些越府旧班底而已。类似如今新窜起的新贵河南褚氏之流,其立身根本较之吴中寻常一土宗都略有不如。

    世道再怎么崇玄慕虚,前提是要吃饱饭才会有那么多的精神追求。类似陈留阮孚金貂换酒的确洒脱,但问题是金貂也不是谁都能有的。眼看着众多依附南来的乡人荫户们生计难继,渐渐的分崩离析,门户几近沦为寒卑,饭都要吃不上了,还喝酒!

    众多侨门之中,逃离到京府左近的人家还算幸运,有了早先的隐爵运作,还能维持住基本的生活消耗,乃至于不乏巨富者。可是随着吴中商盟在京府渐渐站稳了脚跟,对他们的依赖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活也渐渐变得窘迫起来。

    而南来的侨人聚集点,远不止京府一地,几乎沿江所有重镇都有这一类的人家存在。无论他们在北地是累世公卿,还是乡中巨室,如今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家业无处依托、衣食难以为继的窘境。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些人被大量引流到三吴之地的会稽等地,得以休养生息,从客观上也是促进了南方的全面开发。

    可是如今,吴中早非原本一盘散沙,早已经连结成一个整体,甚至刚刚搞死了琅琊王氏的王舒。就算这些人还有南下的念头,可是现在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就算让他们南下,他们都未必敢!

    如果说过去这些年沈哲子有什么功绩,其中最大的成果那就是彻底断绝了这些侨门在江东的立足之地!丢了中原再到南方苟安立足?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哪怕江东仍然是地广人稀,哪怕南部大开发遥遥无期,那又有什么关系?如今整个世道的困境绝非是江南开发未足,而是江北胡虏肆虐!不能守土,还不肯听话,那就沿江等死!杀人都嫌废力气,何如就看着这些不识时务者自食其果。

    而吴人这样旗帜鲜明的守土策略,最起码在最近几年看来,在道义上也无可指摘。因为他们对时局的贡献实在大,别的不说,单单前年苏峻作乱,吴人们大舍财力在京府支持朝廷创建平叛行台,就连京畿的收复都是假于吴人之手。更何况,如今的新都几乎一砖一瓦都凝聚着吴人的财力物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点,那就是沈充及其身后的东扬军已经强大到能够左右时局,乃至于见逼中枢!换言之假使台中旗帜鲜明的要拿掉沈充,瓦解吴人的这个联合,那么吴人分分钟自立于东南毫无压力!

    所以侨人难以为家、自立于江东,这个问题已经不可以寄望于对吴人的压榨和逼迫,必须要找到一个新的解决方案。否则,整个沿江形势都将不稳!

    原本历史上,尖锐的南北矛盾是通过对吴人在政治上的打压和乡土上的侵占得以缓解,可是如今,侵占无力,不想死要么北投,要么北伐开创局面。

    所以这个问题讨论到了最后,还是集中在了朝廷在江北经营的软弱,不能给人提供安全感,想要化解民怨,稳定人心,最终还是只能付诸军事,要么往南打,要么往北打。而时下面对的形势就是,如果真的往南打,能不能成功且另说,只怕侨门自己内部已经先分裂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皇帝在台辅诸公们的陪伴下在建平园接见宴请南北时贤。因为今次清议的规模本来就大,所以这一天场面也实在不小。数千人到场,加上维持秩序的万余宿卫,区区一个建平园是安排不下的,甚至于将左近许多邸舍庄园都给征用起来。

    参与人数众多,本身就是一个好现象。因为说实话,元帝这一系作为正统所在其实本就不是众望所归。今天这个场面,乃是南渡以来未有之盛会,说明正统性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这在经历过屡次动荡,尤其是王敦和苏峻这两次反叛之后,更是显得尤为难得。

    而另一个看点则是几个重要的方镇俱有人出席,东扬州沈充、豫州庾怿都是亲自到场,独占荆扬的陶侃也派数名子侄前来,徐州郗鉴也派了儿子并几位重要的属官入都。余者大大小小郡国,除了实在治地偏远的地区之外,大多数都遣使入贺。

    对于这一点,年幼的皇帝尚还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觉得叩拜觐见的人太多了一些,整个典礼冗长繁琐,直接耽误了他早前与沈哲子约定去远观几个备选后室的人家女眷。

    至于台辅诸公们,则实在有些欣喜若狂。尤其是新进执政的褚翜,心内本就不乏忐忑,担心镇不住场面,如果届时方镇无一到场,那对他这个执政而言也实在太尴尬。没想到场面之大远胜预期,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

    因为参加宴会的内外臣民太多,原本尚有几分突兀的琅琊王氏集体缺席的问题,都不再显得那么引人瞩目。

    在这庞大的殿堂中,沈哲子有幸得列一席。他作为东曹掾,在稍后皇帝接见过内外臣子之后,要与公府一众属官们上前去举荐今次清议中所挑选出来的在野时贤。

    这些广得时誉的人一旦接受征召,那么可不是简单的秘书、著作能够打发,直接高居两千石也有可能。比如原本历史上的殷浩,隐居十余年,一出山便是扬州刺史、入台执政。而且遵循的渠道也不是久有的征召,而是皇帝亲自下诏备礼而聘,可谓是极大的荣耀。所以对于那些高门厚望者而言,在台在野其实都是小事,今日田舍翁,明日可能就是九卿三公。

    不过如今的殷浩可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到现在还被监在寻阳陶侃军中。至于杀掉其叔父殷羡的周抚,则列名荆州今次呈送的功名录中。所以,虽然眼下殷羡的罪名还没有确定,殷浩注定了是刑家之余,必然要遭到长时间的禁锢。除非再有强人举用,但这几乎不可能,毕竟禁锢和隐居还是有区别的,陈郡殷氏也并非什么无可取代的门户。

    王导虽然离任,但沈哲子也很难完全掌握举荐的话语权。且不说刘超和彭城王这两个暂代的上司,单单在公府内,他这个东曹掾便排在了五六位之后。但是如今这个形势下,谁又会以跟他为难为乐呢?

    所以,今次一共挑选出十六位的时贤举荐,除了当中确有几人大名难挡比如庐山翟汤之类的高贤之外,沈哲子推举的人选中最终有八人落在了最终的名单上。这其中便包括江夏公卫崇、会稽虞、魏等几家的族人,还有一个便是颍川陈规。

    至于沈家本家,这个问题则不免有些沉重。沈哲子就算脸皮再厚,也并不觉得自家如今真有够资格从这个途径入仕的族人,无谓自取其辱。他家也根本不稀罕这条入仕的道路,当然就算稀罕也没办法。

    原本就冗长的典礼,又因为庾怿的奏对而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庾怿也是憋了两年多的一口气,借着今次的大典直接提交了收复合肥的战略规划。

    原本这种典礼应是走个过场,这一类的军国大事实在不好深谈。但庾家过往这两年也实在是饱受攻讦,庾怿想要一鸣惊人也是可以理解。当然他也并不是一味的莽撞,还是在听取了沈哲子对民风的总结洞悉之后才做出了决定。

    虽然如此,殿堂上还是经过了一番的辩论,不过也并没有人表示强烈反对,只是担心国力不济。但在庾怿据理力争之下,这规划也获得了通过。至于具体的战略部署,自然就不能放在这里讨论了。

    接见群臣之后,便又是各州郡的中正官员上前礼赞。等到沈哲子等人上前推举时贤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这些名单上的人,有的就在场中,皇帝下诏接见,便又纷纷上前面君,其中便包括颍川陈规。

    陈规上前觐见的时候,行过沈哲子席畔,已是忍不住投来感激的目光。颍川陈氏虽然旧望隆厚,但如今也实在是衰弱到了一个极点。如果不是沈哲子打个招呼,说不定陈规叔侄至今连离开广陵都难,更不要说得到这样一个快车道得用晋升的机会!

    对于陈规的感激,沈哲子自然是受用无愧。虽然陈规能得到这个机会,主要还是其家旧声。但如今有旧声的人家多了,如果没有沈哲子帮忙,排队也轮不到陈规。而且就算陈规得以入仕,沈哲子也是打算安排在自己身边,稍后随他过江。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自然是期待已久,同时也收获颇丰的一天。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则就不免有些枯燥。王导虽然不在了,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君权就能得以伸张,他今天主要的任务还是做个吉祥物在那里看人上前退后。至于内里所涉及的人事变动和局势调整,则是内外已经协调好的一个结果。

    所以,在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典礼,本来昏昏欲睡乃至于小憩几场的皇帝复又变得精神奕奕,退场之后即刻将沈哲子唤来,语调充满了振奋:“姊夫,我们何时动身?我已经忍耐不住了!”

    见皇帝那急不可耐的模样,沈哲子也是忍不住略有噱意,但还是抬手轻摆示意皇帝稍作收敛。

    如此大的典礼,自然不可能集中在一日完成。所以这第一天只是集中办上几件大事,群臣觐见,中正贺词,礼请野贤。但后续仍然不乏事情,比如说各州郡中正人选的褒贬替换,稍后各个公府和台阁也会在剩下的人当中再征辟一部分。

    如今这样一个政治氛围,所谓的大典,其实更像是一场内内外外诸多人家参与的联谊会。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获得皇帝青眼或是公府台阁的征辟,但借这一个机会加深一下与旧知故亲的感情也是好的,如果能借此再联系上什么望宗高门,对于家族也是一个极大的助益。

    所以当皇帝在建平园前殿接见群臣的时候,皇太后也在后园里接见各家命妇女眷。围绕着建平园为中心,一层一层环绕左近园墅中也有大量世家家眷出没,按照自己的标准和档次去挑选接触需要交好的人家。

    抛开宴会的政治性不谈,在这场宴会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家眉来眼去,会有多少少年男女逾禁苟合,实在难以细数。

    如今给皇帝选后是由皇太后主持,自然不可能选择什么门庭衰败人家。如今呼声比较高的几家女眷,眼下自然大多都留宿建平园。比如沈哲子推荐的卫氏,庾冰推荐的诸葛氏,还有皇太后自己又斟酌选出的阮氏、袁氏等等。

    沈哲子既然答应了皇帝,这方面自然也有留意。他自己虽然不便出入建平园后半部分,但是他里边有人啊,日间兴男公主早已经打听好了那几户人家被安置所在派人送出,倒也不需要无头苍蝇一般的进去瞎转。

    只是这种事,实在有些不光彩。沈哲子如今俨然也是一个人物,被人发觉他夜探人家女眷居所算是个什么事。但如果不跟着,要是皇帝自己暴露了行踪,那场面则更尴尬。

    “且先去换衫!”

    沈哲子自大袖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裹塞入皇帝怀内,同时低语道:“这些宫人是否可靠?”

    他不是担心事情泄露于外,而是担心被皇太后知道了他在撺掇小舅子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惩罚倒不至于,但依照皇太后那恪守礼教的脾性,训斥几句是在所难免的。

    “姊夫你放心,我又不是一个诸事不晓的蠢物,为此准备日久,这殿堂内外都是能托生死的忠良!”

    讲到这里,皇帝不免又是眉飞色舞,他为这一天可准备了良久。那些母后安插在他身边的内侍宫人们早就诸多借口排斥于外,这皇帝虽然做的没有君临天下的气象威仪,但这种小事都做不到的话也实在太丧气了。皇太后再怎么严厉,也不可能这一点空间都不给儿子留。

    沈哲子于是在外徘徊片刻,顺带手吃了点室内案上的糕点,那狗屁飨宴在少府报销的财货倒是不少,结果席案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吃食。虽然是为了照顾那些肠胃不好的老家伙,但沈哲子这种年轻人实在受不了。当然这也是他自找的,整个大殿里除了他之外,三十岁以下的都不多,混得太成功也是一种负累。

    过不多久,换了一身时服的皇帝已经从屏风后转出,一身黑色大衫裹在身上,胸腹处绷紧,肩袖处则是松松垮垮,一顶玳瑁小冠扣在硕大头颅上,显得有几分可笑,手里持着一柄象牙折扇,摇摇摆摆行出来:“姊夫,你来观我形容如何?”

    宫人们不清楚皇帝究竟要做什么,但早在来建平园之前便得了严厉叮嘱,料想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也都退出避嫌。沈哲子行上前去,叹着气摁住小胖子鼓鼓的肚子蓦地一拉,总算才将腰带又勒紧几分。皇帝则忍不住打一个嗝,满嘴的香甜,直接喷在沈哲子脸上。

    “自己怎样体态难道不知?明知要做这种事,偏偏要吃这么多!”

    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转过脸去擦擦脸上唾沫星子。

    “我也是饿了一天啊……”

    皇帝听到这话,不乏委屈,低头看看那仍鼓得显眼的肚子,不免埋怨道:“人是自知极难,旁观者明!姊夫你明知我是怎样体态,却还准备窄衫,还不是白色的,太无玉树姿态!”

    沈哲子闻言后咂咂嘴吧,果然自知极难,你是不是玉树姿态跟穿什么衣服有关系?况且夜行潜入,给你准备一身荧光衣好不好?

    “此刻开始,紧随少言!”

    腹诽片刻,沈哲子又把皇帝手中折扇夺来,随手丢在了案上。皇帝略有不忿,这扇子他可是精挑细选良久才选定,既然希望人家娘子姿容秀美,当然自己也要不乏风雅,彼此才能相见两欢啊。

    转头看到沈哲子已经匆匆往侧门行去,皇帝便也连忙跟上,只是走出没几步,袖囊里又探出折扇一头,趁着姊夫在前没注意,又赶紧塞回去。可惜双扇轻摇美态难为,独扇翩然聊胜于无吧。

    侧门连着一条长廊,沈哲子行出的时候,几名宿卫行出待见是驸马,便又拱手退开。这时候沈哲子才对站在门内的皇帝招招手,皇帝踮着脚匆匆冲过来。

    夜幕中又有几声骚动,片刻后才归于平静。皇帝居所守卫自然不可能松懈,作出这个姿态也是彼此会心吧,取个知而不言的意思。

    沈哲子在前匆匆而行,皇帝紧随其后,沿途悬挂的灯笼让其白肥脸颊忽明忽暗,行出一段距离后实在是忍耐不住,低声对沈哲子道:“姊夫,我眼下真是未有之忐忑,心跳如擂鼓啊……”

    “不要再唤我姊夫!”

    沈哲子半掩脸庞,将皇帝推入旁侧廊柱阴影中,自己则对斜对面绕行而来的宿卫们轻轻摆手。这一声姊夫,真是让他产生了极大的负罪感。

    “那要怎么……”

    皇帝还未说完,便被沈哲子拎住衣襟往前疾冲数丈,冲进了一处拱门内,呼吸还未平复,却见拱门后已经站立了整整两排甲刃森寒的宿卫,已是忍不住低呼一声,继而忙不迭掩住了嘴巴,低下头去。

    “青雀?你在做什么!夜行……”

    这一队宿卫领头的乃是沈牧,得知夜中有异态才率众来此,待见到沈哲子也是一愣,继而便连忙说道:“就算是夜受急诏,也该灯火随身,摔到了怎么办!”

    他摆手屏退身后宿卫,继而才行到沈哲子面前,满脸促狭道:“夜中由此经过,青雀你是想念娘子?真是太过分!我堂堂石头城守备,奉命拱卫于内,难道会助你偷欢?速速退回!”

    说这话的时候,沈牧可谓满脸的爽快,过往他是因为私人问题不检点,还要多受兄弟耻笑,如今总算抓住把柄,身为兄长的伟岸责任感油然而生。

    一边说着,他视线又扫过沈哲子身后畏畏缩缩的皇帝,视线略一停顿,继而笑语道:“这肥奴是谁?瞧着有些……”

    “二兄……”

    沈哲子也没想到在这里撞上沈牧,本来在他看来就是一件小事,不至于去打听宿卫值宿的内情。况且若真安排的内外畅通无阻,皇帝会怎么想?

    被唤作肥奴的皇帝从沈哲子身后探出头来,干笑两声:“沈侯真是恪尽职守,辛苦了。”

    “陛、陛……这、”

    沈牧待看清楚皇帝脸庞,也是僵在了当场,继而便要俯身下拜,却被皇帝一把抓住胳膊:“既然遇见,那也不必再劳烦第二人,请沈侯相送一程吧。”

    说着,他便转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叹一口气,推了沈牧一把,说道:“终究不好外人望见,幸是二兄,带路一程吧。”

    沈牧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料想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不知该庆幸还是倒霉。沉吟半晌,只能解下兵符吩咐亲卫往前清路,继而才转过头来苦笑道:“陛下此态,实在是……”

    经历过最初的慌乱后,皇帝也总算有几分淡定,闻言后便摆手道:“沈侯勿困于此,朕只是夜中难眠,邀请姊夫闲游片刻,少顷自归,也不必夜诏劳众了。”

    废话,留下书面的证据那是要录入起居的!

    沈牧听到皇帝这么说,便也没了负担,只是转过身又横了沈哲子一眼,你小子可真会玩!

    建平园作为临时行驾所在,宿卫再怎么严密也是远不及苑中。原本沈哲子是打算明日知会宿卫一声盖下这件事,但现在有了沈牧的清道,便也省了后续的工夫。待到进了后园则就不必这么紧张,毕竟太多人家女眷于此,宿卫们只是外围重重布防,内里反而要宽松得多。

    “姊夫,咱们现在要去哪里观人娘子?”

    吩咐沈牧在外等候,行入园内一个僻静所在后,皇帝才低语问道,小眼珠里闪烁着浓烈光彩,方才到现在这份经历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刺激,就算往年在苑中跟阿姊较劲瞎闹都没有让他这么兴奋。

    “稍等片刻,我家鹤儿会来接驾。你掩住了脸,不要被人一眼认出。”

    沈哲子抬手打散皇帝髻发,想要用杂乱发丝挡住这小子口面,但是摆弄片刻那硕大的脸盘子,终究还是放弃。

    “你家鹤儿?他怎么、他怎么能住在……”

    皇帝听到这话后,小眼珠子已是瞪得滚圆,继而才想到人家沈劲还未成丁。而且不独沈劲,他的弟弟琅琊王也随着母后住在这里,唯独他这个倒霉蛋被丢在前殿里去面对群臣。

    感慨一番自己遭遇不公平后,皇帝眸子一转,又指着沈哲子笑语道:“姊夫,方才你家阿兄言道你是夜中偷欢?难道你与阿姊也常在夜中作此游戏?”

    沈哲子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看看园内还没有动静,便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忿忿道:“他是调侃戏言,实在可厌!”

    “可我觉得沈侯还是良善可信。”

    虽然被沈牧口误唤作肥奴,但不知者不罪,皇帝对此倒也不怎么在意,反而后段路程有沈牧帮忙便顺畅得多,因而对沈牧不乏好感。

    “他室内数百侍妾娘子!”

    “这么多?”

    皇帝闻言后倒抽一口凉气,继而也坐在沈哲子身畔,沉吟半晌后才点点头:“实在太可厌!”

    又过一会儿,夜中传来人语脚步声,夹杂着有节奏的竹筒梆子响。皇帝猫着腰正待要躲藏,却被沈哲子给拉住:“自己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才松一口气,他不怕别的,就怕母后知道他今日所为,来日肯定是一顿数落。

    一行七八人渐行渐近,继而夜中便传来沈家小侍女瓜儿略带颤音的呼喊:“郎君……郎君在那里吗?”

    沈哲子自黑暗中行出,对那一行人招招手,待到了近前才看到几人抬着步辇,他家鹤儿披着裘衣嘟着嘴坐在辇上,望见沈哲子便忿忿道:“阿兄你要见嫂子,自来就是了,非要人来迎!我正见到木兰束冠从军,准备上阵了!”

    今次归都,有了老娘撑腰,沈劲对沈哲子也就不再如以往那样惧怕,居然还有胆量抱怨。但见沈哲子脸色一板,还是讪笑两声,闭上了嘴,只是看到沈哲子身后探出身来的皇帝,便又瞪大眼:“怎么是你这个大腹……”

    话讲到一半便不敢喊,毕竟年龄大了一些,又受母亲训斥不得那样无礼,只是满脸警惕模样,显然并不乐见皇帝。

    “哈,你好啊,阿鹤。”

    待知是来接应的人,皇帝便也放了心,两手扣住腰带摇摆着行出来,待到近前顺手抽出折扇啪一声打开,对着立在沈哲子身畔的小侍女笑语道:“瓜儿娘子你好,夜中有扰,多谢了。”

    沈家其他仆从不识得皇帝,瓜儿自然认识,见状后俏脸已是一白,手足无措缩于沈哲子身后,她只知来接郎君,却不知居然皇帝也来了。

    见那小子折扇轻摇一副浮浪笑容,沈哲子也真为他那奇趣审美观悲哀,幸亏自家娘子娶进门的早,否则也真是堪忧。

    沈哲子接过一个风帽罩在头上,立在步辇旁低下头便没了破绽。至于皇帝则上了步辇,瞧着身畔一脸别扭的沈劲笑语道:“阿鹤,往年你厌见我去你家,如今你可到了我的家里。早先让人给你送去的饴食尝过没有?可不可口?”

    沈劲闻言后斜视皇帝一眼,不乏骄傲道:“饴食之类,俱是顽童所好。如今我也要与阿兄一般,将成家室,已经不热于此了。”

    “你、你将成家室?”

    皇帝听到这话,小眼珠子一瞪,继而便捧腹笑起来:“谁家娘子前德不积?你会自己穿衣了吗?要成家室,那是要礼聘婚请,你道身边站着一个娘子便是……”

    “噤声!”

    沈哲子行在一边,看到对面又有人影灯笼迎面行来,便出声低斥。只是不免感慨,人的成长环境对性格塑造真是不浅,皇帝早登大位,身边满满人精,大概只能在低年龄段才能混出一点智商优越感。这话也不对,毕竟琅琊王还是比皇帝要小一点,但真的还是比较靠谱的。

    沿途听到瓜儿交待,皇太后正与一众命妇们在园内大殿里看戏呢,诸多留宿于此的各家女眷也都在那里,至今还未散场。这倒省了一些麻烦,沈哲子还担心若是闯进人家宿处被抓个正着,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一行人便又往内殿赶去,道路渐渐光亮,也不乏行人往来。皇帝便有一些忐忑,低着头折扇护在耳畔,也不再言语。

    只是当内殿依稀在望时,沈劲便频频转头望向皇帝,又过半晌实在忍不住,低语道:“你不是一直要随着我们去见嫂子吧?”

    皇帝这会儿心情渐有忐忑,倒没了心情与沈劲斗嘴,闻言后只是点点头。

    “这可不行,千万不行!”

    沈劲听到这话后,已是陡然从辇上跳起:“我家杜娘子还在嫂子身畔呢!你自小便与我争食,我可不能让你见到娘子!”

    这话一出口,旁边沈哲子已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拉着沈劲瞪眼道:“鹤儿你先坐,他不是要见你家娘子,他家自有娘子。”

    沈劲兀自不信,虽然被阿兄拉着坐下,但还频频冷视皇帝,那眼神充满了警惕。

    “阿鹤,你真的将要成婚?那家娘子美不美态?你见没见殿内别家娘子,你家娘子与人孰美?较之……”

    皇帝本来想问将之他阿姊如何,但一想这问题略具危险性,毕竟沈劲这张嘴可不像姊夫那么牢靠,视线一转,落向旁边的瓜儿:“较之你家瓜儿娘子孰美?”

    沈劲闻言后便大摇其头:“阿母教我,观人善恶,怎能美丑论断?阿陵娘子她……你是什么眼神?问我这些做什么?还说不是要抢我家娘子?”

    眼见沈劲又要抓狂,皇帝连忙摇摆双手表示真无此意。

    而此时,内殿也依稀在望。道旁站立一群人,当中一个正是兴男公主,彼此照面后兴男公主便匆匆行上,径直来到沈哲子面前嗔望他一眼,沈哲子则嘴角一撇,表示自己也是无奈。

    “阿、阿姊……”

    皇帝缩着脑袋,小眼珠子也没了灵动,可怜巴巴望着公主。而旁边沈劲则翻身下了辇,拉住公主衣角瘪嘴道:“嫂子,你家大腹郎不是好人!他方才问我……”

    兴男公主侧首一望,沈劲便闭上了嘴,威严较之沈哲子实在强甚。继而她又转望向满脸讪笑的皇帝,不乏忿忿道:“你姊夫是内外推许的贤能,是要陪你放荡玩闹的?自己小心些,若是连累你姊夫……”

    “阿姊,我不怕你也怕母后。真的是心痒难耐,姊夫都愿帮我,你又训我……”

    皇帝那大脸盘子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继而便也滚下了辇,拽了拽勒得难受的腰带,折扇一摆不乏希冀道:“阿姊,你观我今日形貌如何?较之姊夫,是否另具一类风范?”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便背过身去,行出几步。

    “阿琉……”

    “嗯?”

    “男儿风度雅量,本就不在样貌。”

    兴男公主上前拍拍皇帝肩膀,叹息道:“世间多少男儿,何必强竞你姊夫为难自己?其实看得久了,我家兄弟也不是不堪入目。”

    “你是在夸我吗,阿姊?”

    皇帝年纪也不小,好赖话听得出,闻言后先是泄气,手中折扇都收起来,继而眼望阿姊冷笑一声:“你这娘子,浅见庸识,担心见恶夫郎,实在难有公允之声!”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也冷笑起来,皇帝见状心里便有些发毛,蓦地横移一步,低声道:“你可不要迫我,须知是你家夫郎将我引来此处,母后若知,哼哼……”

    “不要闹了。”

    眼见兴男公主已经攥起了拳头,沈哲子连忙上前拉住了她,虽然这里只是侧门,但保不准就有人经过,一旦看破皇帝行踪,实在太尴尬。

    皇帝自觉已经把柄在握,这会儿倒轻松起来,对沈哲子点头道:“姊夫你放心,日后我室内娘子绝不敢对你发恶声。这娘子幼来宠溺过甚,实在是为难你了。”

    “打昏了拖走吧,稍后我对母后说这小子实在太劣,要夜闯人家闺阁。”

    兴男公主摆摆手,转身便往殿门行去。

    皇帝乐极生悲,笑容僵在脸上,待见沈哲子皱眉沉吟状,眉眼已是耷拉下来,垂首行至沈哲子身后,再也不发一言。

    沈劲行过皇帝身畔,哼哼冷笑两声,跟在嫂子身后大摇大摆行入殿内。

    “安分了?”

    沈哲子转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便默然颔首。而后两人才夹杂在公主身后一群侍女中间,自侧廊行入内殿。

    这内殿沈哲子以前也来过,只是格局已经大为不同。排了很久的戏目要做公演,兴男公主在这方面是很用心,亲自坐镇指挥人按照她的心意修改,中央一个硕大的舞台,上面正在上演着兴男公主最喜爱的《花木兰》。舞台四角悬灯照亮,至于舞台外则是屏风隔开的坐席,显得有些幽暗,独衬中央。

    侧廊里不乏各家仆妇并苑中内史屏息而立,也不乏人神情专注望着光亮的舞台。沈哲子和皇帝夹杂在一群人当中行入,倒也没有吸引太多目光。皇帝本来还在好奇的探头探脑,待见到母后正端坐在舞台正前的光亮地带,便忙不迭又缩起了脑袋。

    先前犟嘴只是玩笑,其实兴男公主也是给皇帝做了不小的准备。为了接应两人,甚至没与皇太后同席,而是选择了并不显眼的一个角落。位置虽然偏僻,但视野却不错。

    行入这个屏风间隔的包间,皇帝才算松了一口气,继而便发现这空间内横着一道步屏似是匆匆摆上,令得空间有些局促。好奇之下他不免探头去望,继而便见步屏后沈劲抱臂而立,眉梢微挑怒视着他。

    “吝夫!”

    皇帝自然知道沈劲在防备他什么,嘿嘿一笑缩回了头,继而便凑到公主身边谄笑道:“阿姊,我该看往哪一处?”

    兴男公主怒气未消,瞥他一眼随手一指于外:“看到哪一个,算是哪一个!”

    皇帝自知理亏,乖乖在旁边坐了片刻,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渐渐将头颅往前伸去,视线不断在场内游弋。这位置位于舞台侧面,看戏的话视野实在不佳,但是借着舞台光芒,却是能将舞台近畔观众尽收眼底。

    皇帝也不算蠢,明白母后近来操持此事,肯定要将合心意的人家安排在近畔便于观察。因此他便从皇太后的坐席两侧去搜寻,口中则念念有词:“那一位,似是荀公家眷,我是见过……那妇人倒是美态,却比阿姊还要大一些……那个、那……”

    絮叨声戛然而止,旁边沈哲子和兴男公主都略有好奇,转首望去,只见皇帝那肥脸上僵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眼珠子则直勾勾望向舞台下某一处。沈哲子靠近皇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是还未看清楚,视野陡然一暗。

    “非礼勿视!阿姊,你要管管你家夫郎!”

    皇帝一边抬着袖子挡住沈哲子视线,一边身长了脖子,上齿咬住下唇,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嘴角隐有晶莹漫出。

    兴男公主见他这幅模样,已是捂着脸长叹一声,顺手将沈哲子拉到了身畔,抬手指去,低语道:“母后身左第四席,那是江夏公家室所在,夫人身后素衫粉钿小娘子,乳名阿姜。早先母后见时,倒是笑颜不少,还与江夏公夫人笑言要代小娘子拟名。”

    沈哲子跟卫崇也是时常往来的酒肉朋友,倒是认识其夫人,但是他家小娘子还没有见过。闻言后便也不乏好奇,侧首望去,只是视线一触即回,无他,妆太浓,脸太白。不过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倒也能看出那小女郎五官是很精致,继承了卫家的美貌传统。

    兴男公主侧着脑袋望向沈哲子,见他视线很快收回,便偎到其身前昂首笑语道:“夫郎真是非礼勿视,谦谦君子?”

    “终是不如我家娘子,清水濯芙蓉,天然去雕饰,娇艳可爱。”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凑进一点,嘴唇贴在公主耳垂低语道:“……声糯腰柔。”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已是肉眼可见的速度陡然一红,美眸左右一转,又凑在沈哲子耳边呵气道:“那你今晚留下来?”

    沈哲子心头已是一热,只是转头看到那个眼珠子都快射出来的小猪哥,蓦地叹息一声。兴男公主见状,脸上红晕也是飞褪,一脚踢在皇帝膝窝,没好气道:“看够没有?”

    皇帝蓦地一颤,一手捂住膝窝,一手疾擦嘴角,待见旁边两人都望着他,继而才满脸羞涩的低下头,只是没过多久,视线又有意无意的往先前所望处飘去。

    “这小子……”

    兴男公主一手按在额头上,另一手连连摆着:“带走,带走!”

    “阿姊,我明晚还要再来!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娘子粉黛略敛……我、我也是和姊夫一般,还是钟爱清水濯芙蓉多一些,那位小娘子她是哪……”

    “滚!”

    兴男公主拳头一扬,皇帝见状,忙不迭缩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