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聚之后,赵主回宫,几名重臣也才得以离开宫殿。虽然不必再直面愤怒的主上,俱有些许如释重负之感,但心情也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
主上斥令他们要退思己过,同时还让他们各自思索,该怎么面对和回击南虏的挑衅以及四方的悸动。
所以众人退出殿堂后,无论心情如何,一个个也都摆出若有所思状。
离开了殿门,寒风便直接扑面而来,程遐本就是冷汗未褪,这会儿便不免更觉体寒,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天空阴云如铅,傍晚一场薄雪,这会儿正有内侍在忙碌的扫雪,又有宫人翘首持杆打落殿堂下结成的冰凌。几名将领在离殿之后不久便凑在了一起,一边喁喁私语一边勾肩搭背的离开。
看到这一幕后,程遐眸中半是讥诮半是羡慕,心情可谓复杂。
旧年之末,新年之初,内外确是多事,但主上反应竟然如此激烈,也实在是发人深思。最起码在程遐看来,主上的确是老了,心境不同以往,若言气骄志惰,反而是在这位人主身上表现最为明显。
至于他们这些臣子受此指责,也真是无妄之灾。包括程遐自己,甚至就连那几个看似莽撞、素无心机的胡将在内,其实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一直在想方设法维持如今的富贵权位,乃至于谋求更多。
中原之地,几十年战火纷飞,得势者、失势者不知凡几,晋世之衰近乎天谴,江东之残余不过只是正朔之外的偏支余韵而已,大势之倾颓又怎么会是区区一两场战事能够扭转?
主上也是戎马半生,征战四方,一路行来自非一帆风顺,往年也曾胜而不骄、败不气馁,如今华夏之地尽为掌握,反而没有了以往的气概格局。尤其近年来,大喜大怒、患得患失越发明显,猜忌之心更加炽热,也真是让人不得不遗憾,同样也不乏备受折磨的焦灼。
尤其程遐身为久从之参谋,本身又是晋人,对此转变感觉不免更加明显。说到底无非是胡主中原,以小御大,无论外表怎么勇猛强势,心内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警惕和自卑。尤其在亲眼见识到乃至于亲自促成旧主汉国之覆亡,这种戒备无疑变得更加深重。
程遐也明白,在主上心目中如今就是将自己当作靳准来看待和戒备,时时以早已经死掉的张宾来打击自己。
对于这一待遇,早前程遐还难免羞愤惊悸,但到现在,习惯谈不上,程遐只是觉得这位主上实在可悲,早已经没有了往年的锋芒和雄略,只是一个自缚手足的老虎而已。
明明对自己不放心,却又横不下心来除掉他,担心背负寡恩之名,让过往维持的形象毁于一旦,以致如自己一般的辅臣们人心丧尽。
但事实上,张宾活着又如何?程遐可是记得,早年他以私结广蓄游侠为名去打击张宾,主上即刻便有听从,那时候怎么不见对右侯的关爱和信任?
说到底,这位主上只是希望他们这些晋人辅臣们永远都要将荣辱安危系于其人一念之间,永远只做他鞭下犬马而已!
猛虎虽老,已无远噬四方之勇,但却仍具撕咬手足之虐。虽然明显感觉到主上已无往年之雄风,但程遐对此也不敢小觑,他只是攀势而生的枝蔓,几无自立之能,生死仍在主上一念之间。
但程遐却并不甘心于此,因为主上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乃至于姑息养奸,他如今所面对的困境,已经不仅仅只是权位能不能保得住,而是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他与中山王石虎,已是势不两立,任何一者得势,必然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你要让人此心同你,那你可见我已是朝不保夕?”
程遐自嘲一笑,继而思绪一转,开始思索当下的问题,怎么应对当下之事。
其实今天自己得被召见,程遐也是颇感意外。因为在很早以前,主上便有意识的的淡化他在军国事务上的话语权,他也明白自己在这方面较之死去的张宾是要略有不及,很少能够提出匡定四方、高屋建瓴的计策。
但眼下的这个问题,倒也并不需要有多高的智谋才能解决,无非是南面晋人突然兴起,作出一些反击。加上内外胡蛮多有不恭于赵主,因赵国之小挫而生出离异之心,一时间造成了一个内外俱有震荡的局面。
事实上如今赵国已经广聚华夏,大势已成,绝非一两场战争的失利就能动摇国本。所以对于这一件事,主上的反应实在太夸张。
其实只要择一方面良将,予晋人以迎头痛击,重点还是要放在地方的稳定上,晋人虽有一时之兴,但却很难再有大的作为。而其余诸胡,或许会有一时的骚动,但也绝对不敢独立挑衅如今正当大势的赵国,自有大把分化瓦解、逐一镇压的余地。
虽然心中已有此想,但程遐也明白主上以小临大,心内始终在将晋廷当作心腹大患,唯恐晋人大举反扑。这也真是只见千里之忧,不见肱骨之疽!
很明显,主上是打算要以霹雳雷霆手段,打退晋人的反扑之势,同时震慑四夷蠢蠢欲动之心。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一个问题,如果真要大举用事,何人可以领兵?
想到这一点,程遐便明白了主上用心所在。让自己这些人思索该要如何应对,只是一句虚话,事实上该要怎么做,主上心中已有定计,之所以不提出来,无非是心存顾忌罢了。
如果真的要大规模用兵,国中能用者无非中山王等寥寥几人而已。主上想要大举用事,但又担心中山王奋力争取,如果中山王借此得掌兵权,无疑就脱离了主上的钳制。而中山王一旦再次得势,那么自己的处境无疑会变得大为不妙。
所以,今次主上召见一众旧人,毫不掩饰厉声厉态,一方面是在震慑那些与中山王关系颇为紧密的统兵将帅,一方面也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阻止中山王得掌兵权。
但想明白是想明白,该要怎么阻止中山王掌兵,程遐仍是一筹莫展。首先他本身在军国事务上便殊少话语权,其次中山王旧功卓著,酷肖主上,在众将当中深负人望,几无可以比肩取代之人。
所以在刚才离开殿堂的时候,程遐看到那些将领们转头又凑在一起,心内半是讥诮半是羡慕。
讥诮在于这些将领们居然听不出、看不出主上忌惮所在,仍然敢公然聚在一起私作谋计。而羡慕之处则在于,他们就算是明白了主上的心意,只怕也未必就会收敛,因为他们不像自己祸福全由君上,各自雄兵悍卒在握,行事肆无忌惮。
但就算是一筹莫展,程遐也不得不迎难而上,因为他没有退路,一旦中山王得势,他则必然遭殃,所以必须要阻止中山王掌兵。
此时天上又飘起了零星雪花,程遐走得很慢,很快冠带衣袍上便积上了一层薄雪,鬓发因此染白,形容更显憔悴。
在即将离开宫门之前,他心中蓦地一动,单凭自己想要阻止中山王实在太难,而且就算是做到了,势必会更加引起主上对他的猜疑。
既要阻止中山王掌兵,又不能因此而显露出对朝纲人事的超强掌控,这近似一个无解的难题。主上近年来虽然对他不乏猜忌,但也不可能不给他留半点生机。那么他的生机在哪里?
太子!
如果是由太子掌兵,主导今次对外的战事,那么许多看似左右为难的困境,都有了解决的可能!
太子石大雅人如其字,生性恬淡儒雅,深慕仁义宽厚,不似将门之子,无疑是一位优秀的仁君备选。主上对太子也是极为满意,但如果说有一点不满的话,那就是在军事上少有建树。
如果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自然也是一位守成之主,但如今中原粗定,远远未称安宁,如此一位仁君继任,的确有些不合时宜。
而这一点,想必主上也是深有认识。其人对于臣下的猜忌,无非也是基于此点忧虑,担心自己来日会以国舅而弄权害国,所以纵容姑息中山王等宗王以防大权旁落。担心太子来日压制不住中山王等悍将,所以一直默许自己等人言伤打击中山王。
这样一份权术运用,看似精妙,实则弄险,最关键是对于太子本身的地位确立,实则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
如此一来,今次主上肝肠大动,一副要对南面大动干戈的架势,未必仅仅只是忧虑晋人反扑而已。其中或多或少,似乎也是打算要借此将太子推到前台,通过对南面的用兵来树立储君的权威!
意识到这一点,程遐只觉得思绪豁然开朗。的确诚然中山王在军内声势一时无两,但若从名位上而言,太子要将之取而代之,那是合情合理!
但如此一个安排,自然不可能由主上亲自提出,一方面太子的确是没有掌军对战的经验,另一方面太子毕竟是国之少君,对手也非羸弱,如果轻易遣出,战事发展一旦不能尽如人意,那么对主上威严和太子本身,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位于襄国城西宜岭附近,有一座庄园,地处山岭环抱之间,院墙高深,景色宜人,夏有碧涛翻滚,冬有雪岭起伏,闲来或坐或卧,山河壮美俱入眸中。
这一座庄园乃是程遐的私邸别业,他乃是国中元老重臣,即便偶失君王亲昵,但资历权位却是无虚,国中无论先发后进之人,自然也都投币献帛,以求荫庇。
程遐在城内自然有甲第宅院,但每每心烦意乱时,往往都选择来此处幽居闲处一夜半晌。城内喧扰太甚,尤其诸多国人乃至杂胡浪行于市,有时候就连他这位宰辅都不堪其扰,深受所害。
而这座庄园,便是他精心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只有身在此处,他才能够享受到片刻安宁,能够享受到万人之上的些许尊崇和乐趣。
为了避免招惹私蓄甲兵之嫌,这庄园中甚至都没有多少丁壮豪奴,许多杂役事务都由壮年仆妇操劳。而除了诸多役使之外,庄园内存储最多便是美色和财帛。在这方面,赵主倒是颇为豪迈,对于他这元老之臣颇多纵容,并不过分训斥禁止。
此时庄园主厅里,炭火烘烤的铜炉热汤滚滚,洒了香料的蒸汽弥漫开来,将厅室内烘烤得和煦如春。精美的竹榻雕金饰玉,屏风后锦缎彩帛堆叠如密林,即便不以美态风雅观之,这厅堂内外布置也是奢华到了极致。
厅堂上下,多有妙龄侍女垂立,室外虽是寒风凛冽,室内却暖气如潮,这些侍女多着轻纱罗衫,曼妙身姿俱被恰到好处勾勒出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大片白滑细腻肌肤绽放出来,无尽风情恣意流淌,任何一个男人身在此间,血气都会被频频撩拨,沸腾到极点。
此刻程遐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些风情美貌的侍女身上,盘卧在榻上,两眼则专注的望向对面。
坐在席中的是一个鹤发老者,须发俱是雪白,脸庞却是红润饱满,双眸亦是神采奕奕,并无丝毫衰老之态。如此疏于常人的姿态,使人一见之下便难作等闲视之。
老者此时呼吸悠长,神态专注,眉眼须发之间都有一股恬淡安详,对周遭一切俱都视而不见。
他面前摆着一张半丈有余的木枰,木枰上摆置着或金或玉小巧精致器皿,这些器皿中各自盛放着香气浓郁、色泽纯正的药石之物,随着老者修长的手指轻捻细磨,俱都转化成细腻美妙的粉末。
原本颜色各异的粉末,随着彼此掺杂融合,竟然转变成此前未有的纯正之色,而后被筛出些微倾倒入旁侧炭火烘烤的小炉玉壶上。老者十指拢住那玉壶,指掌以一种极具频率的节奏弹动着,妙就妙在那玉壶稳稳悬在那里,肉眼竟然看不到一丝轻微的摆动。
再看那老者神态,自有一股浓浓的神圣感,唇中喃喃有声,虽然听不清楚在念诵什么,但若静下心来细品,恍如大道音节一般令人沉醉舒畅。
玉杵一声脆响,本已微醺的程遐睁眼望去,只见那玉壶已经稳稳的摆在枰上,老者两指并伸,从旁侧沸汤中取出两枚晶莹的玉杯,而后玉壶轻点,旋即玉杯中便注满了液体。
娇美侍女两手叠起,小心翼翼捧住玉杯,温软身躯膝行上前,将玉杯奉至程遐面前。程遐俯身去望,只见那杯中酒液已成浓而不邪、纯而不妖的碧色,而更妙之处在于,左近灯火照耀之下,这碧色中有醒目金色星芒盘舞翻滚,竟如星河之悠远深邃。
“严师君妙法通玄,诸多神异令人叹服啊!”
程遐探出两指捧起玉杯,抬头望向对面的老者,眸中不乏倾慕之色。
老者便是严穆,闻言后只是淡然轻笑,继而端起自己面前玉杯一饮而尽,回味片刻之后才笑语道:“近玄则飘渺,俗眼难度,赏者愈少,神则游于天外,身则落于尘埃。识我者同达物外,不识者略搏一哂。光禄所见,不过本性之雅,性有相类,自有同趣,毋须外问,俱在杯中。”
程遐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举杯至唇边一饮而尽,继而更觉奇妙。这酒液经此炮制,几无酒香流露,然而一落入口中,诸多滋味顿时在唇舌之间肆虐驰骋起来,似是口含猛火,又似人生百味,滚落入喉,自有一股浓郁近乎实质的热力挥散开来,很快便将四肢百骸俱都充满。
这股热力和煦而不暴躁,但却自有无穷的玄意,仿佛开天辟地的一缕灵动清奇,将他躯壳之内的污浊俱都排遣驱散,整个形体都变得轻飘飘似乎没有重量,好像下一刻就将要羽化而上,飞临云端,俯瞰宇宙!
“妙哉!”
这种玄虚无比,但却又在真实发生的感觉,令得程遐不知该要怎么叙说眼下的感受,诸多思绪俱都变得飞扬起来,回味良久才在口中吐出一声赞叹。
他虽然并无服散之癖,但也不乏猎奇之心,早年偶有浅尝,但那些散药性多燥烈凶猛,或有一时奇趣,但过后却神乏体累,疲惫难当,数日都精神恹恹,许久恢复不过来。
但这一副散,药性醇厚悠长,极富层次变化,如果说别的散发散起来像是匹夫老拳捶打,那这副散滋味就近似美人素手轻抚,令人从内而外的倍感舒适。
心中一俟闪过这样的想法,程遐心绪陡然变得躁动,顺手一捞便温香入怀,腹下自有无穷药力聚集一处,亟待喷涌而出。怀中那软语嘤咛,泣诉哀求,仿佛久有不闻的仙音,又是从外到内的极致乐趣。
室内旖旎糜烂渐有失控,严穆却仍心无旁骛,吩咐侍女小心收起他那些制散器具,对榻上正在奋战的程遐略一拱手,继而便洒然出门。
良久之后,程遐才从这些乐趣中缓缓抽离,非但不觉疲倦,神思更有通达。瘫卧在旁的几名佳人被他极为理智的推开,翻身披起中衣继而便在窗前坐定,而后便思考起当下所面对的问题。
主上应该是有意让太子掌兵南征,但若说这意愿有多强烈那也不尽然。毕竟兵者凶事,而且南虏今次北犯之势甚烈,国中落败者非止一人,就连主上亲征都要慎之又慎。
太子未有兵事经验,也无显才流露,如果以为王师雄兵向南就会旗开得胜,这不免太过一厢情愿。以主上之能,自然不会作此天真之想。所以让太子掌兵外出,仅仅只是选择之一,主上眼下应该也是迟疑难决,还需要有外力驱使才能使其下定决心。
而且在这过程中,自己也不能表现的太急切,发力太甚。否则落在主上眼中,则难免会觉得自己居心不良,为了阻拦中山王掌兵,竟然不惜推出储君犯险。
这当中之方寸拿捏,实在不能不细作思量啊!
一边想着,程遐一边踱步而起,此时那一剂散余韵仍未散尽,这让他的思路加倍的敏捷和通畅。许多原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会儿也尽在心内翻腾,无一遗漏。
这一位严师君,果然不负神仙之名!难怪北来未久,便广得世家盛誉,已成时下国中广受推崇的高人。兼之其人玄说义理精湛,谈吐俱都风雅入玄,即便不逐散趣,单单与之坐而相论便是一种愉悦的享受。
话说回来,如今主上也是多召国中贤人高士礼待供养,比如那个番僧佛图澄。但其实他也听过佛图澄论道,诸多番说异论,实在不堪入耳,所幸者无非一时奇异,但若深思起来,乖张之论,不足为信……
如果将严师君引见给主上,又哪有佛图澄狂言诈幸余地……这也不妥,主上礼遇那个佛图澄,无非胡虏近番,俱以中国之外而自居罢了,胡性多厉,未必能识玄道妙趣……
如果想要让主上下定决心使太子掌兵,自己这里不能发力太过,还需要仰仗后宫妇人之力。刘后多得主上信重,甚至不乏军国事务相询,从这里入手,想必会顺利得多。
但如果还是不能阻止中山王,那么就要想一想该要怎么防备自保。主上已经放手让太子参与许多军务国政,但这还不够,邺城、襄国之间,禁卫十万之众,这才是主上掌军治国的根本,绝不能交给中山王!
晋家失德,不能笼络于众,南乡诸多高士,俱多投奔向北。比如这一位严师君……
其实让太子掌兵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挑选善战良将和得力辅臣,又不是让太子亲上战阵杀敌。刘隗辅佐太子南征,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人出身世家,与程遐素有隔阂,彼此鄙夷,但却对南虏之事所知不少。太子执兵这个问题上,与他也是利益一致……
程遐走动越快,思路便转动越快,不免更加觉得严师君实在神乎其技,能让人尽得散趣但又不受散害。他如今体内散力已经近乎散光,但却仍然没有一丝不适。
但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剂寒食散虽然让他精神亢奋,体力充沛,但是虽然亢奋起来,注意力却涣散而不集中,思路沸腾如汤,怎么可能无害,只是手段更加隐蔽罢了。
一直到了夜深时分,程遐才略有倦意,转头看到榻上几名娇躯酥软的侍妾,嘴角不免勾起男人独有的自豪笑容,继而心内偶发恶趣想到,主上也是年近六十,床榻之威只怕早已阔别年久啊!
马蹄声疾若奔雷烈鼓,长街上行人闻声后俱都回首转望,视线只是一晃,数十名骑士已经纵马冲至近前。
哪怕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些骑士们也无半点减速,所过之处行人鸡飞狗跳的躲避,偶有躲避不及者或是被马身横撞起来,或是跌倒在街面上被马蹄踩踏而过,哀嚎不已。
或有壮力者自恃勇武于街旁怒骂,换来的无非是一记强力流矢又或明晃晃刀刃迎头劈落,即便没有横死当场,也会被穷追不舍,最终倒毙巷尾。
血水腥风在这街道上弥漫开来,直到骑士们消失在街尾许久之后,街面上骚乱仍然久久不息。有亲人丧命在这骤起骚乱中的,只是捂着脸忍泣悲鸣,甚至不敢上前收捡尸体。
国人虽有优待,但敢在国都之内如此恣意张扬的,唯有一家而已,便是中山王府。
果然,这一队骑士在街上飙行良久,便停在了一座宏大近似城堡的府邸前。
这府邸便是位于襄国的中山王府,而那一群骑士,便是王府中豢养的一众武士。他们下马之后,自有大量仆役从侧门涌出,将那些马匹牵引至马厩中。中途稍有懈怠,便会迎来一顿踢打辱骂。
中山王好养猛士,而王府中也尤以勇武当先,在王府内常养的千数武士当中,这一队骑士未必有多出众,但是讲到性情暴虐,也都是恐落人后。
至于那些仆役之人,不过王府中最卑劣之下吏,不要说打骂,即便是失手杀死几人,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反而可以用来当作骁勇敢战的标志。
“今次游猎,到此为止。诸位归府之后,各自取乐休养,以待来日集合。”
下马之后,一名看似首领模样的人击掌说了一声,众人或是应和,或是置若罔闻,各自散开。而那首领也不以为忤,率着十几名亲信匆匆往王府内行去,似是前去汇报游猎成果。
这一支队伍中,胡汉俱有,但总得来说,还是胡人占了多数。但这当中又有七八名晋人聚在一起,似是一个小圈子,便显得尤为醒目。
但这几名晋人,各自也都壮硕勇武,眉目之间不乏危险光芒,行途中少有人敢去招惹,甚至所过之处,诸胡都有意识的避开,可见最起码在实力方面,这几个晋人是让同伴都倍感忌惮。
另一侧又有一群十多人的杂胡小队,当中一人行出对着晋人当中一个略具胡人血统的人招手,行至近前笑语道:“秦奴今次所获不少,真是可贺。”
“郊野游荡,本无可夸。我还是更乐用于王事,逐战四方。”
被唤作秦奴之人,便是几个月前得入石虎府邸的辛宾,化名为早前黄权那个便宜婿子秦肃。面对对方的寒暄,他神态却无多少变化,不乏倨傲回应一声。
那杂胡头目闻言后干笑一声,又说道:“秦奴壮志,原来也是欲以麻秋自比。但若要得大王看重,眼下却还未足。不如来日你我汇作一处,集众出猎,好过眼下为他人驱使!”
“这也未尝不可,那就来日再叙。”
辛宾稍作沉吟之后,便点头应下,拱手作别,而后便率众离开。只是在转身之后,神态间鄙夷厌色不加掩饰流露出来。
这一座王府占地几十顷,不逊小城,武士们居住的区域位于王府偏西南侧。辛宾等人很快便回到了住所,一座独立的小院,进了院子之后,几人才各自卸下衣甲弓刀,入室休息。
入了房间之后,辛宾才稍显松弛,侧耳听到院外诸多胡人们肆无忌惮的笑语欢呼声,脸上厌色更浓,低斥道:“禽兽之徒!”
数月前他以黄权使者为名,前来求见石虎,进入这王府倒是顺利,然而至今也没有见到石虎,只是被闲养在这府邸中。
这府内武士极多,辛宾等人在这当中倒也并不算特别出奇。王府虽然提供给他们提供住所衣食,但武士们之间斗争也是频繁,私斗乃至于互搏伤命都不禁止,简直就像一群豢养的野兽一般,只有勇武过人之辈才能留下来。
初来时因为心中有所忌惮,不敢过分放肆,辛宾等人也是吃了不小的苦头,几乎被人逐出去。但很快便发现了此地生存之道,只要不杀伤太多人命,便不会有太多人来过问。适当展露出实力,反而有助于他们的潜伏。
于是接下来辛宾便改变策略,凡有挑衅,俱都予以痛击。他自己本身便是一个健武之人,又率着十多名龙溪卒,俱都骁勇能战,精擅搏杀技击,渐渐便在武士中脱颖而出,受到一些人的关注。
这些武士们半是放养,当中自有大大小小的团体纠集起来,以游猎为名间不时在近郊游弋扫荡,其实就是在劫掠。人丁财帛,凡能寇掠者俱都无免,因为有中山王府为后盾,哪怕禁军都不敢穷迫追究他们。
而战利品除了队伍分赃,其中一半还要上缴中山王石虎,如果寇掠得多了,便能得到赏识提拔,乃至于石虎亲自接见举用。
在明白了这些之后,辛宾心内顿生荒谬之感。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南渡之后白手起家,类似事情未必没有沾染过。
但是中山王石虎,乃是赵国中屈指可数的高位之人了,可以说是赵主之下第一人。权位富贵至此,居然还要豢养群盗寇掠地方,也真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然而妙就妙在,竟然没有人感觉此事不妥,或许胡性多劣,又或赵主本身便是因此而起。后来辛宾也渐渐明白,不独中山王石虎,羯胡中其他权贵也大多豢养这么一批手下寇掠牟利。
这些奴贼们虽然已是显贵,但却从无身为中原之主的觉悟,更不遵守什么律法规则,只是穷尽所能的残暴寇掠,一群冠带之豺狼,窃位之盗匪!
辛宾本以为入了中山王府便有机会接触到石虎,但他似乎还是高估了黄权此人在石虎心目中的地位,或许其人根本就不知自己的到来。面对如此处境,早前一些计划和准备大半流于无用。
石虎虽然豢养这些武士盗匪,但却并不亲昵,他们的居住地仅仅只是王府最外围,一旦贸然接近,内置精兵便直接格杀当场。所以虽然位置上距离不远,但中间却隔着跨越不过的鸿沟。
为了达成目的,辛宾也只能用这些武士们的生存之道,毕竟身在此境,如果不参加游猎寇掠活动的话,连出入王府都做不到。
这些武士盗匪们,虽然颇多勇武之辈。但辛宾等人也非庸者,尤其身边龙溪卒们,乃是江东豪首门户倾尽人力财力训练出的精锐之士,角抵搏击刺杀之能远胜那些只恃勇力的胡虏之徒,在这种小规模的游猎寇掠之中,表现堪称出色。
他们十几人,就敢直接攻打数百乃至近千人的杂胡庄园部落,且能频频得手,在这些武士当中也渐渐有了名气,因而被更多人招揽拉拢,有了更多出入的机会和消息的渠道。
这种恣意暴虐的生活,自有一股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而当下的处境,其实也已经符合早前他所预计的程度。就这么循序渐进发展下去,成为这些盗匪的首领也不是不可能。
但辛宾却不是什么寻常恃勇而骄之徒,他若执迷于财货之物,早前在京府就不会舍尽亿万家财投献求进。而在此地所见所闻,对于这个羯赵朝廷也是不耻到极点,虽有一时得势,但也必将因此疯狂覆亡!
更何况他家小都在江东,而身边龙溪卒们对沈氏驸马更是忠心耿耿,他是既无心思、也无可能自立于此。
所以辛宾也是不忘初心,除了在中山王府安身厮混之外,也一直在努力打听钱凤的消息,期望能够取得联系,以求下一步该要怎么做。
钱凤仍然没有消息,倒是那位同行北上的严穆严师君名气愈大,事迹屡有所闻。但辛宾既无合适的机会,也是保持谨慎,不敢贸然接触。
“以钱先生之能,要在此境立足只是小事,这倒不必担心。反倒是我,难道真要在此一直寇掠为生?”
眼下倒是暂无短忧,但辛宾也是身负使命而来,甚至不乏幻想着一旦有接近石虎的机会,便舍命刺杀,一击成名!对他这类人而言,不怕壮年暴毙,却怕至死仍是寂寂无名!
然而如今他只是在一群盗匪中略具薄名,能够眼见的前途也就是逐渐积功,或能得到石虎的青睐。
在他之前也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比如在盗匪们当中名气极大的麻秋,便是循于此途得到石虎的赏识,如今已被引为心腹,出入相随。如果不是眼下石虎本身都被闲置,那个从群盗中脱颖而出的麻秋只怕早就统兵作将了。
辛宾尚在室内枯坐思忖,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叫嚷声:“这里住的是不是合肥来的南虏秦肃?大王召见,速速随我入拜!”
听到这话后,辛宾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蓦地抬头转首看到旁边龙溪卒也是一脸惊喜之态,才知并非幻觉,忙不迭长身而起,顺手抓起一柄尖刃掩入袖中。
“阿郎慎重啊……”
旁侧龙溪卒见状,低唤提醒一声,继而辛宾也有醒悟,明白自己不可能怀揣利刃接近石虎。他也只是夙愿得偿偶有忘形而已,得了提醒之后,便又丢掉匕首,匆匆行出。
有经验的书友看到这个单章,估计已经猜到了,是的,今天无更,要给大家拜一个早年。。。
生在这个年代,我们不必矫情最好或最坏,一切正合适。。。略有几句感慨就是,资讯的便捷发达让我们容易忽略身边种种,比如居然还有人怀疑今天会不会有更,这不废话吗。。。现在就要勇敢的站起来呼吁大家,回归家庭,回归节日,新年快乐,嗨皮牛耶!!!
说点实际的,其实今天原本有更的,不过必须要承认,我真不是一个成熟写手,情绪化,到了年节时分,确实静不下心来,写了一点都不怎么满意,索性停一停,用我炽热的一颗红心代替更新,能够感受到我的热忱吗?
过去一年,是充实的一年,快乐的一年,感恩的一年。。。多谢,多谢大家,真的。。。
愿我们永远美满正好,永远各得其乐,新年快乐!!!过去的少有遗憾,对未来永葆希望,至于现在,充实且满足!!!
武士们的居住区与石虎并其亲眷居住的内府尚有一段不远的距离,而且这中间防事周全,守卫极多,完全不逊于一座坚城。除非调集大规模的兵众攻打,否则很难小规模的突入进去。
可见这个中山王虽然热衷于豢养悍卒凶徒,但也深知这些武力一旦失控的危害程度。而在这一路行入的过程中,辛宾也明白想要刺杀石虎真的很困难,尤其对当下的他而言,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后,他转而开始思忖石虎因何突然召见自己,而自己又能通过这一机会达成怎样的目的?
虽然身在中山王府,行动上有诸多不便,但通过与那些武士们的接触交流,辛宾对于外界的讯息也并非一无所知。江东朝廷在江北战事的全面突破,尤其是驸马沈侯接连收复重镇,对他们这些身在敌国险境中的部下们而言,更是一种极大的鼓舞。
石虎王府中所豢养的这些武士,成分本就极为复杂,并不独限于羯奴和晋人,各族杂胡同样占了很大的比例。简而言之,就是北地一群唯恐天下不乱,存心趁火打劫的亡命之徒。
而这些人对时局的某些看法和推测,稍加留意总结便能得出一个结论,随着江东朝廷在南面战事的突破,石赵内部处境堪忧。
虽然王师眼下尚在汉沔、淮水一线,仅仅只是恢复了些许早年的对峙形势,还没有直接进攻到中原地区,但对人心的震撼却是极大。
过往这些年,石赵虽然将北地许多割据势力一一剪除,已经占据了华夏之地,但人心的归附和局势的平稳却非朝夕之间能够完成。单纯从法统性而言,继承了中朝遗泽的江东朝廷无疑还是具有优势,乃是晋人正统所在。
石赵虽然国势兴盛一时,但其正统性却还远远不够。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赵主石勒不过只是一个趁着天下大乱而跃起的胡酋而已,而在一些不甘居人下的人看来,彼能为之,我亦能为之!
高位重权,兵强马壮者居之!就算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无逐鹿中原的野心,但毫无疑问,只有天下复归于动荡,他们这些亡命徒才会有更多的出头机会。讲到武勇暴虐,他们未必落于如今赵国中居于高位的那一群,所欠者唯独机会而已!
可以预见,石赵如果没有什么强力的举措,实在很难震慑住内内外外许多骚动的人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虎召见自己,目的可想而知。极有可能此人是想了解一下淮地形势,或许已经有了领兵与南面作战的想法。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辛宾心内便有几分焦虑。虽然他在石虎府中只是一门客武士而已,但是单凭自己所见浅表,已经能够感觉到单纯从兵事而言,赵国甲兵之盛是要远远超过江东。若石虎真的要率大军南向攻打驸马所在,实在不是一桩幸事!
“要不要稍微夸大一下淮地形势凶险,让石贼不敢南掠?”
辛宾心内自然浮现出这个想法,而这时候,他已经穿过一道牌楼门庭,身在王府内域。
“且先在此等候,不许随意走动,若是犯禁,即刻丧命于此!”
那引路之人将辛宾领到一间厅室门前,随手一指于内,言中不乏威胁,匆匆吩咐一声便转身离去:“稍后大王若是有暇,自会使人召见。”
辛宾探头一望,只见厅室中已经坐了二三十人,大概都是等待召见者,心中不免自嘲一笑,暗觉自己先前那想法实在有些托大。
他不过王府一门客而已,能不能得召见还是未知,更不要说去影响到石虎的想法。不要说他,只怕他那个名义上的主公,已经丧身南土的黄权只怕也难做到。
于是他也不再多想其他,当即便行入室内,摆出一个凶悍姿态,在厅室内安然坐下。
中山王府内一殿堂中,石虎正在宴请桃豹等一众族中旧将。从时间来看,这些人是在从建德宫退下不久后便来到中山王府,早先主上那一番不乏严厉的训斥,或是不解其意,或是根本就不在乎。
酒热正酣,一群胡将们言辞也越发放诞起来。
席中一名虬髯胡将醉眼迷离,手捧酒器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先是大笑两声,而后才叹息道:“主上权位越高,胆略反倒不如以往,今次南虏浅进,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主上居然就忧虑难当,不能安心!纵然主上已是年高,但国中尚有我等英豪,难道还能让南虏兵入中原?”
这话一出口,殿堂内原本喧闹的气氛陡然一凝。虽然众人心内多半此想,但公然臧否君王终究还是不妥。因而一时间无人敢于接口,俱都偷眼望向上席中的中山王石虎。
石虎怀揽酒杯,通红的脸庞看不出喜怒,然而坐在其席畔的长子齐王石邃,神态已有几分怒色,手指扣在腰际刀柄,已是不乏跃然而起之势。
“张劢醉了!”
坐在侧首的桃豹起身拉住那人肩膀,用力拍了两下将他头颅按低,这才垂首对上方石虎父子说道:“我等不过粗鄙武用,何敢自称英豪!国中自有大王并府下几位殿下,俱是当世天命所贵,又怎么会有南虏争国的忧虑!”
那个名为张劢的胡将也觉出自己失言,尤其看到齐王石邃不善的目光,再多醉意也都随冷汗喷涌而出,忙不迭就势跪在地上想要补救:“大王自是英明豪迈,当世无人可及!只有从于大王麾下,才觉平生无惧!主上是苍天眷顾,门户之内自有大王这种雄猛之选镇国,又何必去担忧区区吴蜀边患!”
石虎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大笑,蓦地探手抓下儿子腰际那佩刀,摆在两手之间垂首摩挲。众人看到这一幕不免绷紧心弦,唯恐这位大王不能释怀,挥刀劈死那失言之人。而那个张劢则更加胆颤,嘴角都有口水酒液涌出,很快便打湿了颌下浓密胡须。
“小儿哪知上器难得!宝刀在手只是浪费,是要放在真正勇武之人手里,才能杀尽该杀之贼,世道都觉胆寒!”
石虎说着,手掌已经握住那镶满宝石珠玉的刀柄,蓦地抽出利刃劈手斩落一角木案,而后才在那满头冷汗的张劢惊悸目光中还刀入鞘,手臂一振便将宝刀抛至其人面前,大笑道:“张劢正是这样的猛士!”
众人见状,这才暗自松一口气,同时不免为那张劢感到庆幸。
而张劢也是下意识擦一把额头冷汗,叩头如捣蒜,两手保住宝刀颤声道:“卑奴便是大王手中利刃,刀锋所指,勇往无前!”
众人听到这回答,俱是拍掌大笑叫好,只有那齐王石邃,两眼仍盯住那张劢怀中宝刀,难掩不舍之色,而视线再落向其人脸庞时,已是忍不住的杀机流露!
接下来气氛复又归于融洽,众将一边欢饮一边推崇中山王,多言大王若出,则天下无忧,富贵常享!
又过一会儿,宴席才近尾声,众将或是告辞,或是被引至偏殿安排美人作陪继续享乐。
石邃这会儿也站起身来,率着几名甲士壮仆从侧面往殿堂外行去,然而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吼:“你要去哪里?”
石邃听到这声音后,神态不免一凛,转过头来便见父亲正大步向自己走来,还未及开口,硕大坚硬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石虎性情暴戾,教训儿子同样少有留手,拳脚交加,很快便踢打的石邃倒地不起,哀嚎连连,过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甩甩手上沾染血渍,恨恨道:“真是蠢物!这些凶悍奴将,俱是你家家业柱石,门栏内的虎狼鹰犬,舍去性命护佑满门富贵,居然一刀难舍!”
受这一顿拳脚加身,石邃已是遍体鳞伤,病犬一般趴在地上,脸庞都贴在了地毯上,连连叫饶哀声道:“儿子错了,儿子知错了……父王饶命!”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恼,一脚踏住儿子侧脸怒声道:“我若有心杀你,岂是乞怜能饶?蠢物生来不知人世多艰,这内外权位富贵,是你父辈舍命搏来!再敢作此可鄙姿态,我必将你斩杀庭下,不养家门败类!”
石邃闻言后已是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当然他脸腮都被踩踏,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只是喉间呜咽有声。
发泄一番怒火,石虎才摇摇摆摆复归于席,示意石邃起身入座。而石邃过了一会儿才爬回席位上,垂下的眸子里余光频频扫向席上父亲,不乏狠戾之色。
“南贼偶有寸进,却致主上肝火大动,无非要给他家奴婢生养的劣子谋一个机会,想要大起国人南面建事!他这自肥之心,实在可恨!往年不过中原一旅游荡之师,要靠我悍卒勇斗,屡破敌虏,才有威震华夏之实!如今御者愈众,反而要罪我旧勋崇高,圈养国中!”
听到父亲愤然之声,石邃便小声道:“大雅庸碌之徒,较之儿子都不堪远甚,又怎么能够比于父王!主上负义忘恩,因我父子勇武,反要目作仇寇。儿愿亲率三百殿下勇士,反囚主上于内,将父王送上应得之位!”
石虎听到这话之后,笑容变得欢畅起来,再看向儿子时已经不乏赞赏,笑语道:“你父是以奋勇至今,儿郎也应常保此志!大雅忘我家本,纵有主上眷顾,早晚都是难得善终!不过以兵僭主终究太多不测,不至绝途,不能轻用!”
“主上近年所为,实在忘本逐末。他若仍是武乡鄙夫,世道又怎会重他?因于兵事而起,反倒疏远旧人,这是自绝前途!人以性命与他共逐富贵,如今大事将济,反倒不能恣意而享。所以人情归我,名位岂能拱手让人!南事我本不愿多问,但他竟要以此扶植劣子,就要让他明白,这实在是妄想!”
辛宾在那厅室中一直等了几个时辰,从午后到傍晚,从入夜至于夜深。中途有中山王府仆役们送来一些餐食,而厅堂中的人有的已经被引见离开,然后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而被引见的次序也不是先来后到,许多后来者到了这里过不多久便被引走。这当中也有几个枯坐在那里一直迟迟不得引见之人,脸上已是焦躁难耐,但却不敢发作,只是眼望着厅室门口,每有脚步声响起,眼中便闪烁着希冀之光,但每每都是失望。
辛宾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焦虑,但是随着枯坐无聊,将视线放在厅室中这些来往之人的时候,倒也发现一些端倪。
一人府邸中会有什么人往来,大抵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喜好、势位和影响力。像辛宾这种王府门客可以不论,厅室内这些出出入入的访客们,多数都是武人,且杂胡居多。
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论,北地赵国形势迥异于江东,活跃在时局中的本来就武人、胡人居多。而中山王石虎如今又是羯胡中仅次于赵主石勒的高位者,无论权势还是人望不作第三人想,其人府上多胡将出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比较让辛宾关注的,而是访客中相当数量的晋人面孔。虽然这些访客们彼此之间也无熟识者,少交流,但寥寥数语也能推断出许多讯息,这些晋人们多以河洛、青徐、汉沔以及豫州籍贯为多。
这一点现象便比较让人玩味,虽然如今石赵已经广据华夏中原,但其实其势力根本还是襄国、邺都为中心的河北区域,就连洛阳都是早年与汉赵东西对抗的前线地带,至于黄河以南的豫州以及青徐之地,归化未久,远未称治。
中山王石虎,过往这些年看似屡屡统兵破敌,东破青州曹嶷,西灭汉赵刘氏,言则大功可夸,但事实上这些新纳之土,往往都择别的宗王宿将坐镇。至于中山王石虎,根本仍在邺都,后来赵主遣太子石大雅镇守邺城,石虎便被彻底闲置下来。
眼下中山王石虎在府上频频接见这些远郡人家,可见正与辛宾此前猜测相符,看来确是静极思动,想要谋事于外。
因为思绪太重,当王府仆役前来召唤时,辛宾才恍觉弯月升上中空,夜已经极深了。
辛宾收拾思绪,起身随行,很快便被引到一座宏大且灯火通明的殿堂附近。一想到将要见到石虎,他的心情也是略有悸动,原本感觉尚算妥当的计划,却没想到至此数月有余,才有一线得见目标人物的机会。
可是当被引入一间光线稍显幽暗的侧殿时,辛宾才隐隐发现希望似乎又要落空。
这侧殿木石筑成,朴实无华,仅有两盏灯烛散发出稍显黯淡的光芒,室内空间并不大,半边地面上堆积着各类图籍简牍之类,有的堆放在箱子里,有的散落在地面上。
墙角站立几名甲士,甲片刀芒微光隐现,更往里帷幔下则立着几名状若游魂的灰袍仆役。烛火源头是一方木案,木案后则坐着一个体态并不算魁梧、望似平平无奇的布袍中年人。
中年人手捧一份卷宗,正凑在烛火近畔细览,耳边听到脚步声,只是抬手虚指,口中轻语道:“且入座,不必拘礼。”
辛宾闻言后便入席中,免不了偷眼打量中年人,发现这人乃是纯粹的晋人面孔,但从相面看甚至自己的胡风都要较之远甚。
这不免让辛宾大感诧异,此人能居于此接见众人,可见应该颇得石虎看重,即便不是长史谋主,也该是参谋事务的从事之流。素以勇武暴虐著称的胡人石虎,身边居然还有这种纯粹的晋人谋士,倒也是一桩不小的意外。
“秦肃秦子重?家出淮地,那你认不认识我?”
中年人细览卷宗片刻,提笔在纸上批注两次,然后才抬头望向辛宾,眼角稍显狭长,笑容倒还算是和气:“你是黄权在淮地拣取征用的佐吏,想必应该也是近地乡宗人家,那你认不认得我是何人?”
其人语调并不算高,然而辛宾听到这话后却是蓦地愣在当场,他冒秦肃之名投入石虎府上,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模糊。就算他对秦肃其人乡亲故旧了如指掌,也不可能单凭描述就能一眼认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是个什么身份!
辛宾表面上是端详此人仔细回忆,其实心内已经闪过诸多讯息。秦肃之家在淮地虽然不是什么望宗,但也是几代人乡宗传承,故交良多。但若说有故交流落于北地,乃至于有可能成为石虎的参谋从事之类,这对满心都想出人头地的秦肃而言,不可能会有忽略!
所以,辛宾也是很快便确认此人应该不是秦肃的乡谊旧识。但此人却又那么笃定秦肃应该认识他,这又让辛宾想不明白。
数息之间,辛宾又细想此人所言,继而才察觉到一丝端倪。此人所言秦肃是淮地乡宗人家,所以应该认识他,而非秦肃本人应该认识他!
有了这个想法,辛宾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而后略作迟疑此态皱眉道:“阁下莫非是祖豫州?”
中年人正是祖约,听到这个称呼,眸中已经闪过一丝怅惘,满脸都是一副追忆意味,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辛宾此言讲出后,心情已经悸动难耐,唯恐有错,待见对方如此神情,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避席而起深拜下去:“原来真是使君在此!小子何幸,不意离乡千里,尚能幸睹尊容,实在惶恐惊喜,难以言表!”
祖约听到这话后,神态更显寂寥,不过总算反应过来,他亲自起身将辛宾搀扶起来,嘴角已经挂上一丝自嘲笑容:“前尘不堪回望,旧事也不必多提。小子见我,未必是幸,汝乡虽非我乡,近来频有回梦……唉,入座入座。”
辛宾听到这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情确是颇有余悸,脸上惶恐倒也无需作伪,连连礼让,待见祖约归席之后才作张口欲言,几番欲言又止,才终于出声叹息道:“往年曾随亲长入镇敬拜使君,远观威仪,铭记至今。只恐身在梦中,使君如今确也、确也……”
“劫余之人,旧态不复……”
祖约正一脸感慨,突然屋角传来一声轻咳,眸底不免闪过一丝黯淡并厌色,转而又正色道:“既然本是旧人,那我也就不再俗对。今日邀见子重,是有一二南事相询。子重你是黄权所荐入府?黄权其人,却已丧命南土……唉,那你就详细讲一讲,在你来时,淮中形势已是如何?”
居然在石虎府上见到祖约,辛宾心情可想而知,不过在听到祖约的问话后,他便也赶紧收敛心神,因为深知祖约其人对淮地局势的了解,只能详细道来,不敢虚言其他。不过他是黄权兵败后北上,如今淮地形势如何,倒也不必多少,以免资敌。
祖约听得很认真,间不时抬手询问一些细节,而后垂首疾书。看得出他对辛宾态度比较和蔼,大概也是感伤处境。
事实上他在这房间已经见过许多豫州人,但能如眼前这年轻人一眼认出自己,确是不多,这一桩小事对如今寄人篱下,饱尝际遇流转之苦的祖约而言,实在感念良多,继而心内便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慨。
这一番问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兵事民事以外,辛宾还要回答许多祖约兴之所至的风物问题,应对下来可谓叫苦不迭。当祖约言道问话到此结束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身的冷汗,实在是如履薄冰。
祖约将那些记载内容整理一下,吩咐人收录起来,而后才笑道:“残夜将尽,打扰子重休息,实在抱歉。但这也是王命有训,不敢懈怠。不知子重可有余兴,与我共饮一杯?”
“固有奢念,不敢强请。”
辛宾闻言后更是叫苦不迭,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在这里见到祖约,于他而言自是一场危机,有好有坏。
说实话,早先若非祖约言中无意识的暗示,他真猜不到眼前这个不乏落魄凄态的中年人竟是早年镇于豫州、令台省都视若大患的镇西将军!不过由此也看出祖约处境确有不如意,多做一些接触,或许能有意外收获。
接下来两人对饮,或是心中多有积郁,几杯水酒下肚,祖约的话便多起来,但也只是感慨眼前,就连对旧日时光追忆都不敢多提。这倒免了辛宾许多可能暴露的问题,只是看到跟随在祖约身畔始终不离的一名侍妾,应是兼具监视职责,令得其人不敢深言,可见也是多受防备。
这一番见面之后,接下来几天辛宾都是患得患失,不知道这一场意外对自己身负的使命而言是好是坏。
数日后的一天,王府内亲卫们突然冲至武士所居之处,直扑辛宾等人宿处,接着便宣告一桩任命:府下门生秦肃,壮武有度,即日起职任牙门,入值听用。
辛宾接到这任命,便知应是祖约提携,心情却是喜忧参半。诚然能在中山王府担任武职,不再是寻常门客,可谓一个极大的进步。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祖约在石虎面前话语权不低,这何尝不是意味着石虎已经决定争取发兵南掠!
“南北风物人情,毕竟殊异。子重至此,可还习惯?”
眼见祖约含笑行来,状似关怀的询问,辛宾忙不迭拱手礼应:“远乡命卑之劫余,幸得不死,又得祖公厚恩拣举,暂得寄身所在,惟效死用命,又哪里谈得上什么习不习惯。”
祖约闻言后却摆摆手,拍拍辛宾肩膀笑语道:“子重不必这么说,我也不过是一远乡游魂罢了,深仰大王庇护于此,与你可谓同忧共恩。用心做事,此身终不至于埋没。”
说着,祖约便径直行过,转往王府偏殿而去。而辛宾则一直保持着恭谨姿态,一直等到祖约离开良久,这才站直了身体。
他这一个牙门将,职属宫禁之护卫军队,但其实不过是王府亲兵罢了。言道亲兵都有过之,因为他至今不曾见过中山王石虎,只是宿卫于王府,有了固定的编制。
类似的职事,单单在中山王府便有几十人,远非什么显职。当然在王府中的地位较之那些豢养的武士盗匪要高一些,毕竟手底下也有几十兵众,多是自己在以往同伍那些武士们当中招募来。
而且在不当值的时候,辛宾的自由也不受限制,凭着军牌可以随意出入王府,乃至于直入禁中宫下。不过辛宾也并不敢因此忘形,仍然谨守分寸,只是趁人不注意时派几名龙溪卒亲信在城内悄悄打听钱凤等人的消息,但却未有回音。
近日在王府当值,辛宾也多有见到祖约,渐渐感觉到祖约在石虎身边的处境。此人在北地可不再是什么镇西将军、一地方伯,无非一闲人而已,因近日时局暗涌才又频频被石虎召见,往常时节根本就见不到,在王府内自然也无威信权柄可言。
大概是权位丢弃的同时,脾气也一并被夺走。到如今辛宾已经可以确定,秦肃之家与祖约之间确是没有什么旧谊。然而此人近来却对辛宾颇多关照,毫不掩饰的示好拉拢。
尽力迎合之余,辛宾也是不免感概,乃至于想要问一问祖约究竟后不后悔早年所为?当此乱世,人一旦行差踏错,那真是万劫不复。
祖约其人在南面时,即便不言家声旧誉,权位也是南面屈指可数几人,稍有抖威,台阁震动。可是如今北逃,却是性命置于人手,成一监下老奴,令人不胜唏嘘,也难得此人还能坚持下去,还有笑对惨淡人生的勇气韧性。
将近寒食,辛宾也在王府内正式当值十数日,终于接到一个指令,率领麾下几十名兵卒,与其他几名牙门合兵一处,冲出王府,直往襄国城内崇仁里而去,将一户府邸包围的水泄不通,凡有人员出入,俱都不允。
临行前,祖约来见辛宾,私作叮嘱,言道这一户人家也是晋人高士,不可轻虐,若是职责允许,不妨稍作庇护。
辛宾原以为这命令无非一户人家倒霉,得罪了石虎,本还不甚在意,待到多嘴问了一句,便对石虎的嚣张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原来他们所去监守这一家也非俗流,而是早年北逃的江东重臣、如今在石赵朝廷也居清贵高位的刘隗!
“我与刘公,虽无旧谊,但毕竟也有同殿为臣之义。今次他恶于中山大王,我纵使想有周全,也实在言微,只能托事于子重了。”
祖约讲到这里,不免喟然一叹,继而又悄声道:“如今襄国都下,纷争连场,远非你我劫余之众能悉。不过倒有一桩喜事可与子重稍作分享,今次中山王若有谋成,我这老朽之人不敢再作远望,子重或是荣归有期!”
辛宾闻言后眸子便是一闪,想要就此深谈几句,然而祖约却是一脸讳莫如深,摆手离去。
于是辛宾便怀着满腹心事,率着人马前往崇仁里。
如今赵国分众而治,类似羯胡并其余一些与之亲厚的杂胡俱为国人,聚居两都周边。其余诸胡也都各有涨势,反倒是晋人广受虐待。不过这当中也有例外,位于襄国的崇仁里,便是赵主为北地晋人世家们辟出的一方天地,少有胡人侵扰,倒能保持些许安定。
但今天崇仁里安宁却被打破,一群凶悍的兵卒们冲入进来,直扑太子少傅刘隗府邸。刘氏家人自然大受惊扰,稍作反抗,旋即便被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们打翻在地,甚至于有数人直接血溅门庭之内!
接下来事情便顺利得多,兵卒们将这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府上尚有几名访客,也都俱被逐出。稍后禁军闻讯赶来,得知这些兵卒乃是中山王府护卫,停留未久,便在这群悍卒们的嚣张笑声中灰溜溜离去。
辛宾倒是记得祖约的叮嘱,入府之后并未肆虐太多,只是率众占据这府邸一处不慎紧要的偏殿,不显张扬。
傍晚时,刘氏家人凄凄楚楚送来餐食,辛宾等人直接在廊下进食。正吃饭的时候,侧首突然传来一个呼声:“秦子重?”
听到这呼声,辛宾双肩已是一颤,待到转头望去,便见不远处墙角下正站立一个朝思暮想人影,心内顿时充满惊喜,忍不住便迈出几步,不过看到身畔胡卒们俱好奇往来,这才按捺住心情,故作平淡行过去作闲语几句,仿佛真是旧识重逢几声寒暄,其实已经暗语约定再会。
入夜时分,趁着起夜之际,辛宾快速冲入府内一间不起眼的偏室,见钱凤正在室内笑望着他,已是纳头便拜,心中自有千言,但在这重逢时刻,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见到辛宾之后,钱凤也是喜悦得很,但他历经大喜大悲,自制力要比辛宾强得多,手抚辛宾发顶拍拍,示意坐到近畔,开口时语调已经恢复平稳:“今日偶观子重姿态,想必已是立稳,如此我就放心了。”
辛宾也赶紧收敛情绪,快速将分别之后种种一一道来,同时在针对祖约方面,也增添了一些自己的猜测。
待到辛宾讲完,钱凤便也将自己经历讲述一遍,忍不住感慨道:“子重也已自立,此行可谓天眷深厚,虽然是不乏波折,但三路俱存,可谓幸甚。”
“祖士少其人北来事迹,我在刘公府中也略有耳闻。季龙悖于人情之禽兽,娈幸祖约幼子,观其父子相仇以之为乐,其人虽可叹,却难悯,自绝于世,如今在季龙府上,也是暂得保全。”
钱凤在刘隗府上,待遇自然要比辛宾好得多,因此所获得的讯息也要充分得多,对于祖约的处境了解更多。
辛宾尚在感慨钱先生果非俗流,形容虽毁但却才大难掩,居然被此乡人家招作婿子,实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待见钱凤言道正事,忙不迭说道:“祖氏心迹如何,仆尚难度,但观其人府中境遇,季龙应是急求于外。”
钱凤点点头,也分享自己所得:“刘公恶于季龙,正因此事。早前赵主有召,刘公力举大雅,所以罪于季龙,受虐于门户之内。”
“这石虎如此暴虐行事,难道就不怕获罪于赵主?”
辛宾诧异问道。
“本就是僭制悖逆家门,又有什么君父人伦可言。季龙势大,已成昔年刘元海麾下之世龙,若是穷争强阻,必有阋墙惨事。早前程遐来见,我劝刘公言推大雅,如今看来,季龙强势仍要远于我所估量。”
钱凤讲到这里,神态倒无多少鄙夷,只是就事论事,他自己本身便是江东逆贼,倒也没资格去贬斥旁人悖逆。
“如先生此言,那季龙远行将成定局?这对驸马可非善事啊……”
辛宾忧心忡忡道。
“年来必有征伐,倒也无谓何人主持。季龙也罢,大雅也罢,强寇难免,江东之局必有困缩。不过我等倒也不必为驸马担忧,他之料事远胜你我,既然敢于跃进,应是不惧北虏南向。”
钱凤对沈哲子倒是极具信心,不过也并不打算就什么都不做:“如今你我,仍是言微,难阻大事,倒也不必劳心过甚。子重所言,祖士少忍辱求存,必有异志。来日不妨稍作暗示,刘公这里,未必不能相助季龙。”
“他二人穷途奔北,境遇俱是不堪,一旦性命无忧,则必归心炽热。寻常并无机会,今次赵主欲大兵南掠,则是二者良机,引寇于南,重归故镇,一雪前耻也是可期。眼下赵主所困,无非是择大雅还是季龙,若择大雅,季龙必忧,将成抵心之患。若择季龙,则奴必更加难制,家国或将易主。”
钱凤快速分析道:“祖士少眼下以言少进,深恐季龙不能南行。子重归去可进言,请谏季龙稍作出行以避赵主另遣,若是季龙被遣别处,祖氏之谋必将落空!”
钱凤的思路很清楚,羯胡向南用兵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眼下石季龙、石大雅相执不下,久拖必将成患。这一点石勒肯定很清楚,所以这一场争执不会持续太久,肯定很快就会有结果。
结果无论是哪一个,对南面而言都不是好消息,如果石虎暂时离都,让争执气氛稍缓,石勒又会投鼠忌器,不敢直接任命其子。只要能拖一天,南面的备战就会周全一分。
至于祖约能不能说动石虎,就要看其人自己努力。毕竟祖约有什么谋算,都是寄托在石虎将要主持南征的基础上。如果赵主和稀泥将石虎遣往别处掌军,祖约再想南归也无可能,而且对石虎的重要性也会大大降低。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无非一战而已。说实话,钱凤对这一战也是不乏期待,沈哲子此战若能稳住不败,必将名震华夏!
石赵襄国诸多暗潮涌动,沈哲子所知不多,但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感觉有多轻松。毕竟他自己的名位得以确定下来,本就经过了一番烈度极强的政斗。
虽然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一个真理,但枪杆子终究不是政权,武力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手段,而且还是成本最高的一种手段。兵者大凶,凡具人性且知兵者,无不厌战。只要不是触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沈哲子很少会选择付诸武力去解决问题。
虽然建康朝廷在沈哲子的名位问题上纠缠良久,但沈哲子也并没有一直在寿春束手无为,而是抓紧时间为未来的大战作准备。
寿春入手,意味着沈哲子整个江北战略都有了一个扎实稳固的立足基础。从战术需要和稳定人心而言,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增兵!
在隋朝大运河还没有开凿通航的时下,寿春在南北对峙中所拥有的战略地位毋庸置疑。所以历代以来,这座重镇都屡经营建修缮,尽管羯胡于此盘踞将近两年,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扩建,但城防也是保存完好。
寿春并非一座孤城,除了本身内外并立的套城之外,在城池周边尚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壁垒存在着。
城池北境临近淮水处有八公山、紫金山、硖石山等众多丘陵,这些丘陵虽然算不上什么奇险绝境,但却能够极为有效的阻止步骑军队的行军,因而在山岭之间隘口处分布着十数座大大小小的堡垒可作驻军以阻击北面之敌。
这些丘陵中,八公山便是后世著名的淝水之战中前秦苻坚留下草木皆兵故事所在地。但从军事上而言,八公山尚不及西侧硖石山重要。
硖石山夹淮为险,乃是淮水中段最为著名的峡口之一,只要守住硖石城峡口不失,与下游洛涧等要地东西呼应,淮水便成巨防,北奴绝难侵入。
而寿春西面,则是大别山余脉所在,境中沟渠密布,非常不适合大规模军队的调集行军,也是此境坞壁密集之处,几乎过半的坞壁都集中于此。
寿春东面,便是淝水,南面则是巨泽芍陂,所谓外有江湖之阻,内保淮肥之固。可以说只要寿春不失,自此而下广袤淮南地便可不受兵灾侵扰!
近年来围绕寿春的大战事有两次,一次是祖约被石赵击败,一次便是沈哲子率部收回寿春。这两次战事,结果都是寿春易主,各自都有非战之罪的原因,倒不是说寿春难作坚守。
事实上寿春城防保持之良好,就连沈哲子这个热衷于建城癖好都颇感没有用武之地,入镇以来除了少量的修补之外,根本就不需要大规模的营建修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的耗用,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兵员的调配上。
寿春收复之后,沈哲子即刻便下令梁郡后方留守之军北上入镇,同时也率部沿淮拔除一些残留的据点。而徐州军在拿下盱眙之后,兵进之路也已经打通,与豫州军以洛涧、马头戍为界限,并守淮水。
梁郡本有兵卒两万余人,加上合肥、庐江后发之众,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寿春便已经集兵三万余众。得益于原本城池的营建基础,这么多兵众聚集于此,也都不显局促。
与此同时,沈哲子的人命也终于下达。虽然没有出现将士们热议的弱冠之龄便居军州刺史的殊荣,但以淮南内史而监淮西诸军的职位也足以让沈哲子有了实至名归的权柄。
沈哲子如今的年龄,还需要将近两年才能加冠,但从势位上而言,已经与早年老爹担任会稽内史的时候相等,这么一比较,的确算是青出于蓝,也实实在在反应出沈家过往这些年在时局中的跃迁!
饶是沈哲子不为这些虚名萦怀,但每每思及,也是难免沾沾自喜。他原本给自己所定的目标是在三十岁之前执掌军州,位列方伯,这在当年来看已经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但现在目标可谓超额完成!
当然,沈充早年的会稽内史之位从时局中来看,其实还是重要过沈哲子的淮南内史。毕竟会稽乃是江东首屈一指钱粮重地,而眼下的淮南不过新复之土。但从军事上,淮南又远比会稽要重要得多!
如今沈哲子的权位,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可以等同于早年未反的祖约,甚至于讲到在江东的根基,以及庾怿不遗余力的支持,加上与郗鉴的侧翼合作,地位较之祖约要从容得多。
当然这也只是乐观的看法,毕竟祖氏从祖逖北伐至今坐镇豫州已经十数年,威名和人望远非沈哲子这个新晋之辈可比。而威望和资历,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不逊于甲兵的潜在力量。
与沈哲子任命诏书一同到达寿春的,还有淮南一战的诸多封赏。
有破城之功的郭诵、毛宝,俱封开国县侯,一为汝阴太守,一为新昌太守。但这两郡都是侨立名目,实则并无治土,可谓虚升实贬。郭诵还倒罢了,沈哲子本就是他的举荐恩主,复归统御也是应有之义。
但毛宝则就有些无妄之灾了,其人原本就是庐江太守,现在因为从于沈哲子而被夺职,可谓承担了台中对沈哲子的不满。而且此人在攻打寿春金城时,不只身先士卒,更有先登大功,这样的安排实在有些不公道。
沈哲子对毛宝这员勇将也是极为看重,亲自邀见开导,幸在毛宝也能看得开,并未有太多怨气。毕竟像他这种纯以武事见用者,类似的遭遇已经可以说是习以为常。而且如今淮南已成独立战区,只要能得主将赏识,也不愁名位不达,眼下小挫不算什么。
余者众多属官,也都封赏参差,甚至就连明显军功夸大的坞壁主们,也都得授一些将军号的虚衔,至于具体的职事,则由沈哲子自己度量。
沈哲子明白台中行这一方便,其实原因还在于担心东扬撤州之事再生波折,所以不敢过分掣肘。
有了名位上的授权,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处理得多。沈哲子虽然还未得开府,但实际上也是军政总管,加上上面有了该封淮南王的小舅子遮头,一众属官都是超规格的配给。
所以如今的淮南,沈哲子这个长官之下,还有文武两套班底。政事一边郡丞之下有一主簿、六掾史,而在军事一边则是二司马、四从事,加上沈哲子本身职位便可聘用的二参军,这便是淮南主要的属官。
其实这一个配给,已经与开府刺史无异,只是名号略有不同。当然严格来说这些属官其实名义上还是归于淮南王统御,但实际上也只是沈哲子暂借小舅子之名而居开府之实。虽然略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最起码台辅们心理上好接受一点。
这些属官当中,郡丞是由台中直接任命颍川陈规,当然这也是沈哲子的意思。郡丞除了是内史副手以外,还兼任中正之职,沈哲子一众属员中以出身和名望而言,唯有出身颍川陈氏的陈规可以胜任。
而且陈规担任这个职位,对内安抚淮南民众,对外招揽淮北各家,都有很大的好处。
至于主簿则是正式的处理政事者,沈哲子还是留给了杜赫。杜赫本身在涂中屯田便多有成绩,处理庶务也磨练出了才能,同时对律令也颇有研究,托以政事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剩下的掾史之类,有的沈哲子安排给了自家需要磨练之人,有的便干脆分配给了境中各家族人以作示好。
沈哲子的重点还是放在了军事上,左右司马由毛宝和曹纳分领。这两人跟随自己,名位都有少挫,毛宝被夺了庐江太守,曹纳则拒绝了琅琊王氏的拉拢,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他们些许安慰。
至于四个从事,则由纪友、江虨、庾曼之以及本地豪宗人家乔球担任,分管后勤资用、舟车牛马、屯田垦荒、招募新丁等事宜。这当中庾曼之自然是凑数的,只是为了向别人表示与庾家亲密无间的关系,具体还是该干啥干啥。
两参军则授予郭诵与路永,有别于其余诸将,这两人也算是如今淮南军诸多战将排名当先者。至于其他诸将,在沈哲子名位更进一步之前,也只能暂以本号而以督护职领军。
这一番安排下来,沈哲子这一个西中郎将、淮南内史也算是略具霸府雏形。
文的一方面暂不必细论,眼下尚有南北各家表示愿意入镇投靠,但也不能没有名位的散置身畔,只要有了足够的位置,便能次第择优填补。
武的一方面也算不弱,除了本有善战之名的宿将郭诵、韩晃、毛宝、路永、徐茂、曹纳等人之外,其他沈家的沈牧、沈云,交好的庾曼之、谢奕等等,以及新进来投的应诞等江东各家子弟,还有新进依附的当地各家,能够称以战将的便有十数人。
而且,随着东扬州的撤州提上日程,原本许多隶属于东扬军的各家乡亲,也在各择子弟北上追随建功。有了这些亲近乡人的补充,来日淮南军再有扩充,也能保证沈哲子对军队的掌控力不被稀释。
淮南框架虽然已经搭建起来,但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还是让沈哲子忙碌的足不沾地。
首先在军事方面,增兵寿春只是基本。年前沈哲子又遣胡润独领一军,助战徐州军。这本就是协议的内容,郗鉴也没有可以,淮南助战这一军,就连粮草械用都是自备。
当然这一桩合作也不能以此论断利害得失,毕竟如果徐州军主力不转移到盱眙方向来,单凭沈哲子一部是很难守住淮南一线的。
淮南根本在寿春,而淮北根本在彭城。石赵虽然在寿春没有深度经营,但是在淮北围绕彭城为中心的沛国、下邳、兰陵等诸郡,却是屯驻重兵,各部兵众累加最起码有十余万众。
虽然这一部分兵众主要还是徐州之敌,但假如沈哲子只是孤军而上,成为出头之椽,必然会遭到打击。
所以让徐州军顶上来分担压力是极有必要的,毕竟寿春这样的重镇得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到南北势力的涨消,如果没有一个跨地域的大战略配合,轻动擅攻于事无益。
甚至于就连荆州分陕之重,围绕着襄阳也是数度得失,一时所得难以巩固,稳定下来转化为战略上的优势。
有了徐州军的东面策应,淮南军便能抽出精力来,主要应对北面之敌。在刚刚收复寿春的时候,北面还有些许兵事侵扰,甚至于后赵石聪率领两万余众,自谯郡而下城父,屡屡侵扰淮北以作试探。
但是徐州军强势介入此局之后,北面便有几分安分,几部规模较大的敌军俱都暂退,不敢太过靠近淮水。
而沈哲子也不客气,即刻集中镇内不多的舟船,将兵员运过淮水,沿江拔除羯胡的一些戍堡据点,赶在春日到来之前,将淮水完全控制起来。一俟春潮到来,南面舟船资用至此,无论是跨水北上,还是据江而守,便都有了极大的主场优势。
相对于军事调度,民政上的事务则要复杂得多。
寿春的基础较之此前沈哲子接手的防区都要优越得多,不独城防保存良好,就连早年的屯田规模都留存不少。尤其围绕芍陂附近,只要稍加修葺开垦,万数顷良田可得。
但是在丁口上的获得却不甚乐观,经过初期检点入籍,所获丁口不过万余户,五六万人。这一数字,较之沈哲子初步预期的一二十万人众要差得多。
那些坞壁主们对人丁的掌握,以及置身事外的自保之心,还要超出沈哲子的想象。这也是近来主要困扰沈哲子的问题之一,为此也是颇费脑筋。
春日倏忽即至,经过几个月的治理,寿春城内外也是气象初成。
这一座城池屡经扩建,容纳军民数万人都不在话下。如今城池内驻有五军之众,再加上征募来的民夫,便是将近三万人。而入籍的民户,一部分已经遣送乡野安置屯田,但也还有两千多户人家留在城中。
春日的一天,寿春城内外出现大量的车驾和精锐甲士,纷纷往金城涌去。内外城民看到这一幕,便知应有大事发生。
金城作为寿春内城,是一座纯军事用的堡垒,高墙之内诸多营垒仓房,其中最醒目的建筑便是位于城池偏北处的内史府。
此时府邸内外已经聚集起来百数名淮南军政官员,除了一些肩负重任无暇抽身的之外,可以说是齐聚一堂。此时镇中将主沈侯尚未露面,众人便也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谈杂事。
一直到了中午时分,沈哲子才露面。他着一小冠,犀皮轻甲外罩青衫,清俊之余亦有几分威武姿态,在几名亲兵簇拥下缓行至此。
在场中人纷纷行上见礼,原本旧部尚还不觉得如何,但许多淮南人家表面虽然恭谨,但心里总有些异样感觉。实在是这位使君太年轻了一些,弱冠之龄已经坐治边郡重镇,统率数万精卒。
“有劳诸位久等,请入吧。”
沈哲子行至近前略作抱拳,当先行入厅中,而后一众文武属官鱼贯行入,各依职事资历入座。
沈哲子入席后倒也并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接过杜赫递来的一份名册默览一遍。席中这百数人,可以说是他经营淮南的一个框架,许多新进拔举的官员,他也只是见过寥寥几面,尤其一些当地人家子弟,实在难称熟悉。
“今日邀请诸位至此,公事之外,也存私谊。愚幸不愧王命,入治此境。虽已扫平境中之虏,若欲与民共享久安,仍是任重道远。今日一会之后,那也不必再分客主,在座俱为王臣,上仰国法,下定地方。法理人情,俱融一体。此前边事未宁,今日才能略治薄飨,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沈哲子首先开口还是面对近侧几户乡人代表说话。坐在沈哲子近畔有三人,分别名为朱逢、李陶、凌卓,都是此乡境内拥众千数家的大坞壁主。
这三人年纪最轻的凌卓都已经年届四十,大概是不屑于担任沈哲子这个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毛头小子的属官,无一人接受沈哲子授予的官职。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三人中最年长的朱逢稍稍欠身,笑语道:“驸马过谦了,王师入境如疾风骤来,顷刻清扫境中虏众,可谓壮武。我等乡人也都深盼驸马德政泽乡,以缓乡亲兵事久虐之疾啊!”
“朱老殷望寄我,心内虽有惶恐,但也必将勉力为之。纵然稍有行错,也有诸位乡贤斧正,必能不害于乡。”
沈哲子笑语一声,只在眸底略过一丝阴冷。
这个朱逢可谓是江北一众坞壁主中典型的五毒俱全,此人乡籍汝南,拥众辗转至此,兼收乞活余部,在此乡扎根的时间较之祖氏还要长久,乃是寿春西境十数家坞壁共主,单单其人掌握的丁口,或许比沈哲子如今掌握的还要多。
他是自恃于人众兼地险,游离于南北之外,虽然没有投奴之实证,但其实每逢动乱也多掳掠近畔、兼并别家。同时又是倚老卖老,此前沈哲子数番有请,但就连陈规都被拒之门外。今次露面,大概还是存着要打击沈哲子威望的念头。
“老朽之人,庸不堪问,所识者惟桑梓家门而已。驸马本是江东非凡之少贤,又受君王重托厚用,野叟家计尚是困顿,又哪堪国事垂询。今日厚颜居此,还是驸马盛情难却,丑态稍露人前罢了。”
那朱逢又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而旁边那两人也都纷纷微笑,扫向席中其他乡人,眸中略有不屑意味。他们本身的实力摆在那里,无论是江东晋人还是江北羯胡至此,也都根本不需要冲到最前去迎合。
“闲言少叙,还是讲一讲当下之军政事务。”
这几人冥顽不化,难以理喻,沈哲子也就懒得在与他们纠缠,意思表达到了,便转望向旁侧的杜赫,示意开始今天的主要议题。
“祸殃至此,民本无辜,王师入境,首要归以教化……”
会议开始的议题,还是主要交代一下这段时间的成果,还有乡宗各家的录用情况。坞壁主势力有大有小,而且彼此之间还不乏矛盾,有人作冷眼旁观,自然就有人奋力迎合。所以近来也是陆续有人受聘府下,今天再作宣读,算是彼此混个脸熟。
这些受用之人,自然不敢摆出朱逢他们那种姿态,念到职事名号,便纷纷起身拜见使君。这过程中,朱逢等人偶有露出不屑浅笑,沈哲子也都不予理会,只是笑应那些礼拜之人,俱都勉励几句。
“焦土复治,民生、军务俱为首重。此前侥幸破贼,不敢居功。境中多有离散之众,饥寒交迫,性命难继。若使人无衣食,王统、化外又有何异?”
待到杜赫说完,沈哲子才又开口,开始讲到实际:“此前纳流人,垦荒土,略有薄功,不过是少拾浅表。乡中仍有多少受虐于世道者,在座不乏乡亲,应是深悉远甚于我。”
听到沈哲子发言直指人口这一最为敏感话题,在座本地乡人神态俱都不能淡然。无论是选择归附,还是自绝于外,态度虽有不同,但其实心底也都渴望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乡情自有殊异,不敢同俗而论,王法治于地方,自然也需要因地制宜,才能相得益彰。此前未悉乡情,不敢深论,近日总算少有浅知,略治一二愚策,与诸位共论于此。”
接过杜赫递来的卷宗,沈哲子垂首念道:“民生之重,唯以赈济、生产当先。早年旧屯,乡亲共领复垦,记事论功。稍后府下尚有细则,依于乡伦,民举长者,约民共产。亩中所出,三分公帑,三分军资,四分民用。至于河泽私垦,勉而不征,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略作错愕,继而便有人已经忍不住眉飞色舞。至于朱逢等几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蔑视之色更浓。
沈哲子这一份屯垦令,可谓是一个极大的让步,所谓的民举长者共产,等于承认他们原先的荫庇人口不作征发。不争河泽私垦,那是连他们原本坞壁所有土地都不动。土地和人口,最重要的两个问题,统统不予触碰。
然而就算是这么大的让步,仍然有人感到不满意。那朱逢稍作沉吟后,便又开口问道:“倒不知驸马此令,能否为台阁法定?而且生产尚是一桩,乡民力薄,旧屯难垦,赈济事宜又该如何安排?乡土多贫困,六分征用,是否过苛?若是战事有急,军资会否加征?”
“朱老此问,深切民疾,确是不愧仁厚长者。若非台阁留用,我倒真想奏荐朱老当于此镇,或是大治未远。”
听到朱逢公然质疑沈哲子的政令合法性,席中众将已经忍不住怒目飞挑,然而沈哲子还是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头笑语一声:老东西这么有想法,怎么不求台阁任命你做淮南内史?憋在此乡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有益乡人!
听到沈哲子的话,席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不独梁郡旧部心中积愤,就连淮南本地乡人也难免责怪老东西得寸进尺。
“至于朱老所言赈济,镇中也有预划。此前东水枯竭,资用难运。眼下春潮已起,舟船自会北上。届时境中津渡所在,俱立仓储,粮帛至此,半作赈济,半作市易。凡籍中乡民,俱可丁口受惠。”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已是一肃,正色道:“航渡通畅,乃是国用民用之重。凡有盗水私埭,凡有填土致淤,查实立斩!”
原本厅中尚算缓和的气氛,随着沈哲子此言讲出,气氛陡然转冷。尤其境中各家,这才意识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懵懂仁懦之辈,而是一位手握雄兵的少年统帅。
如果说此前的屯垦令是软弱的大让步,那接下来的仓储和护航,则是一把软刀子,一把硬砍刀。
那朱逢还待张口欲言,沈哲子已经厉目望去:“除此之外,境中胡寇虽除,但乡土仍有未靖,不乏悍匪盗贼逃遁山野。来日王师四方荡寇,必还乡人一靖平桑梓!届时资用若有匮乏,还望乡亲能稍济一二。待到仓储立成,必有厚偿!”
“老夫略有困乏,不能久侍驸马,告辞了。”
朱逢听到这里,脸色更差,直接推案而起,而旁边那两人包括席下也有几人站起,摆出一副共同进退架势,至于其他境中乡人,虽然一时难有决断,但神色也都不乏纠结。
“早年在乡曾闻旧谚,老驴性倔,顺捋则欢,逆捋则暴。我是年少斗胆,稍作续言,其实无谓或顺或逆,老驴性倔,正宜杀之宴客,也算是不负身用。”
沈哲子也自席中站起来,指甲轻弹腰际剑柄,微笑道:“朱老既然已经至此,何妨稍待片刻。尊府离镇颇远,余后尚有几令,若是传递误时,难免会生误会。”
随着沈哲子站起身来,厅中其他武将也俱都长身而起,神态不善的望向朱逢等人,厅中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此时这厅中众人,各自按照立场和利益诉求的不同,大体可以分为三类。首先是一众北伐兵将们,这些人自然惟沈哲子马首是瞻,或战或止,俱在主将一念之间。
至于另一部分,便是朱逢这些坞壁中的顽固派,他们各自据险而守,人丁田亩都不乏,颇具实力,可以说是外无所求,已经成为了实际上的割据势力。
当然,他们的力量或许远远比不上沈哲子的淮南军,但沈哲子如果想将他们赶尽杀绝,则也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很难在短时间内肃清。眼下稍有稳定的局面必然会再生波澜,这无疑会给羯胡再次南掠创造机会。
而第三部分,便是王师入境之后便摆出合作态度的一众坞壁主们。他们这些人可谓是中间派,本身实力不算极强,既需要结好王师,以获取更有利的生存环境。同时,也不能彻底背弃乡宗利益,否则他们的乡土利益也就得不到足够的保障。
简而言之,南北对峙的大环境,是那些坞壁主顽固派的生存空间;而沈哲子的淮南军与坞壁主顽固派的小矛盾,则是这些坞壁主中间派的生存空间。
所以当厅中气氛渐有转变为鸿门宴的架势时,不独朱逢等态度强硬、拒不合作的坞壁主们神色大变,那些早前已经选择依附王师的乡宗人家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唯恐彼此之间冲突爆发。
所以很快,那被沈哲子聘作从事的当地乡宗乔球便也站起身来望向朱逢,讪笑说道:“此前乡中多战乱,各自闭门以存。幸在当下王师破贼,已无兵患,彼此才得相聚。我等乡众也是深慕朱老,难得今次使君召集,朱老又何必急于求去?”
其实这一部分乡人,对朱逢这硬倔姿态也是不乏厌烦。沈哲子所公布这三项政令,其实说起来也并无出格之处。尤其在田亩、人丁最重要的地方做出极大让步,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只要人地根本不失,别的方面就算强硬一些,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我若是不留,驸马又要如何?老朽确是性倔,常有厌世之心,性命且置于此,若以此身血肉能唤醒乡人,也是临终有所一得。”
朱逢却连看都不看乔球,只是冷眼望向沈哲子。这小子如果想以性命要挟逼迫自己低头,那是做梦。他家所在之寿春西境,沟壑连绵,水网交错,虽然外进不能,但结寨自保绰绰有余,就算是淮南军强势来攻,也难顷刻告破!
“朱老言重了,我虽然手持法剑,但却是君王所授,要斩者唯三贼而已。僭制悖逆之贼,败坏乡伦之贼,虐害黎民之贼!凡此三贼,执之必杀!至于其他,纵有小劣,不损大节,正是王命所要教化之众。或训或惩,能改则善,不至于夺其性命。”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摆出一副你虽然有罪,但我不会杀你的态度。
这些坞壁主们,其实是一个非常不好处理解决的难题。若一味的绥靖姑息,则会更加的张牙舞爪。但如果要杀人立威,又会面对极大的反弹,一旦骚乱之势扩大,要杀的就不只是三五个人那么简单。
其实沈哲子近期目的很简单,他只是希望能够暂时和这些人和平相处,有足够的力量防守或者进击。至于彻底解决坞壁主的问题,这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做到的。
所以土地和人口这个原则性的矛盾,沈哲子根本不去触碰,眼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将坞壁主们完全铲除。
但他的少许忍让,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大局为重:“胡虏当道,神州陆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师复疆,士庶共享。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或无骨血之亲,却有同种之义。此乡非我桑梓,受用于王命,感念于义气,故不避凶险,操戈至此。”
“此身可受千灾,唯独不胜委屈!雄军精勇,烈行至此,但仍心存仁念,不敢害乡。可惜胡尘飞扬,人心败坏,仍有奴心藏奸之贼,怨我心迹堂皇!我虽俯仰无愧,但却难忍奸声!乡中若有此等贼众,绝不私刑戕害,明告天地,毕集乡亲,共讨杀之!”
朱逢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沈哲子这么说,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又有何异!他久存于此乡,无论祖氏镇此,又或羯贼南来,即便力不能抗,大可闭门自守,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如此羞辱。
因而一时之间,怒火上涌,朱逢也不顾身危,大步行至沈哲子面前,怒目以视:“在座之众,外来勇将之余,也多乡亲。老朽身居此乡半生有余,吾乡虽艰苦,乡论却正直,未闻乡中有藏奸纳垢之贼!驸马不妨直言告知,座中何人为贼,自有乡亲审断!”
沈哲子这会儿却不理会朱逢气急败坏的诘问,只是面向众人继续说道:“今日邀集乡宗,宣告镇中二三政令之余,尚有一桩兵事相告。兵者国之大事,独专孤勇,势不能久。世道至此,吞声忍辱,也非独善之道。乡人结寨自存,拒敌于外,此为权宜之策,却非王政德声。民不能安于产,兵不能专于征,似是两全,实则两缺。”
“里中有贤,邑中有长。千人之聚,一人为主。若无规矩,不散则乱。乡情至此,我不敢有乱乡声,也不敢疏于王命,今日权作折中,罢乡兵归农事,募乡勇授甲兵。近日要在乡野广募六军之众,分付乡贤暂领,受王师之统,征讨建功,守护乡土。”
“此乡兵事久虐,山野多离散之众。王道久疏于此,强征则伤人情,募众之事,还要托于诸位乡贤。我亦不敢悖乡情、假王命,私授符令,何人可为军主,同样也要有劳诸位勇荐。”
沈哲子说完这话后,便又坐回了席中,同时示意众将各自入座,也并不再多说什么,给那些境中乡人们留下一个消化的时间。
而在场这些乡人,听完沈哲子所言后,包括那起先还满面怒容的朱逢在内,一时间都目露思索之色。实在是沈哲子这一番话看似内容不多,实则所蕴含的信息以及所能酿生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坞壁主们,聪明也好,愚蠢也罢,所处的位置便决定了他们的视野。所谓的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在这个资讯极度匮乏而天下大势又急剧变化的年代,是不可能达到的。
今天,沈哲子一共公布了三项政令和一项军令,几乎每一条都值得他们深思良久。
第一条的复垦令,可以说是完全的让步,不只完全承认他们所荫庇的人口和土地,就连原本镇中所掌握的屯田都愿意拿出来共享。在座这些乡人们,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出言反对。土地和人口是他们自立的根本,如果谁敢公然触碰,无异于生死大仇!
至于第二条的仓储赈济令,则就透露出来些许威胁性。寿春周边水网密布,郡府要完全掌握津渡航道,废除私埭,这一条虽然有些霸道,但还可以接受。毕竟他们这些坞壁,多数都建立在山岭沟壑密布之处,如果水道交通太便利,反而不安全。
这一条政令的危险性就在于郡府会不会立足于水道扩大打击面,用作清剿一些坞壁的借口。所以一些实力稍弱的坞壁主们,是有些不安的。
但是接下来的赈济和市易,则又予人一些安慰。如果有了江东资货的涌入,得以互通有无,对很多坞壁来说是一件好事。虽然也是以赈济示好,吸引流民入籍,但只要加强自家坞壁管束,还是利大于弊。
第三条的剿匪令,言则堂皇,无非是清除异己、搜刮一些民资而已。虽然说是会有补偿,但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事会有借有还。无论何人镇此,这都是应有之义。像朱逢等实力强大的坞壁主可以闭门不作理会,但一些小坞壁也只能乞求不要搜刮太狠。
总得来说,有了第一条政令的打底,对于绝大多数坞壁主们而言,这三条政令都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换了另一个镇将,他们所面对的情况只会更加恶劣。
毕竟不是所有坞壁都有抵御数万大军的实力,他们若是不合作,朱逢等乡宗强者也不会给他们提供庇护,反而有可能借机兼并。相对而言,沈哲子提出这种有得有失的相处方式,已经是他们能够眼望到的最好处境。
但最让人拿捏不准的还是第四条军令,罢乡兵归弄事,所有坞壁主们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心内都涌出危机感,实在太霸道!他们之所以能存留至今,就是因为各自都有不弱的武装,若是就此放弃,那不就是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然而接下来一条募乡勇授甲兵,又让一些人听起来难免怦然心动。他们各自所拥有的乡兵,其实与正规的军队还是有极大的区别。
哪怕这当中实力最强的朱逢,能够长期供养的脱产精兵,顶多两千余众。每每遇到强敌侵扰,那就要发动丁口全民为兵作战,即便打退外寇,也会因为生产荒废而徐徐难以恢复元气。
如果他们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借淮南郡府之势,扫荡乡野,拉起一支强大的队伍,无疑实力就会暴涨!这个年代,兵强马壮者自居高位!
即便是有的人家不愿过分依附王师郡府,但别人呢?先前驸马可是说了,要招募六军之众,六个军主的名额。无论哪一个人争取到一个名额,背后便有数万淮南军作后盾,会不会将獠牙呲向乡亲?
至于所谓的不敢私授符令,要让乡人勇荐,无非一句笑谈罢了!如果现在就有人能集一军之众,谁又能与他争夺军主之位?
沈哲子结束了侃侃而谈,这会儿正在轻啜茗茶。饮茶之风尚未风靡南北,以至于茶叶不能作为大宗商品交易,这让他略感遗憾。
所以无论在南在北,沈哲子都是身体力行的推广饮茶习惯,在他影响之下,倒也不乏侨人世家沾染此风。毕竟饮茶如果形成文化,总比饮酪浆多出几分风雅。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起足够的兵力,这些乡宗坞壁主们的力量便不能忽视。如果是态度强硬一味平推过去,只怕打不到一半境中便会大乱,羯胡也会重兵南来。
至于这几条政令、军令,他也是与杜赫、郭诵等幕僚权衡商讨良久,既要让这些坞壁主们没有同仇敌忾、顽抗到底的决心,又要让他们各有所失。
至于征募来的兵众可不可信,这也是不必考虑的事情,石勒十八骑起家,如今奴兵几十万众,那也不是一个个以德服人发展起来的。募兵只为求胜,只要气势打出来了,人心自然就凝聚起来。
至于沈哲子敢这么玩,那是因为已经准备好了草原,才来收复野马。梁郡坚城的存在,让他能够进退自如。他所拥有的战略纵深,远比祖氏在镇时要大得多。同时对于江东资源的调度之顺畅,是历史上任何一任北伐统帅都不具备的优势。
当然,这一条招募军令,对一众中小坞壁主们而言是一个好消息,承受一层束缚,却能换来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就算沈哲子不能长守此乡,但最起码在这段时期内,他们的实力会有一个激涨!
但是对于朱逢此类的大坞壁主们而言,区区一军之众,并不足以让他们实力发生质的变化,反而会因此丧失掉超然独立的地位。但沈哲子并不担心他们的抵触,坞壁的本质就是闭塞,如果他们敢越寨而出的作乱,只会死的更快。
可是如果他们不作改变,就要面对淮南军的敌对,或许还有乡人们的群起围攻。这个年头,王统正朔都不具备什么号召力,如果丧失了最基本的安全感和凝聚力,坞壁再大也是不战自溃。
杀驴宴客,不是说说而已。沈哲子此前对朱逢等人屡有示好,不是畏惧他们的人众,而是不愿意在大战之前自相残杀、流血太多。
但这个朱逢蠢就蠢在,他居然以为自己杀人还要亲自动手。此乡坞壁众多,六个军主的位置,你不要,有人要。数万王师陈此,即便一动不动,也是天然的仲裁,足够主导一场乡土势力的重新划分!
当别人还在思考这军令利弊如何时,朱逢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智谋要强于别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必考虑这当中的利益,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争取到一个军主之位,只需要考虑这一条军令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
当席中几道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朱逢额头上已有冷汗涌出。
“王师入镇时,乡野陋夫未能得讯戮力共战,懊恼至今!使君令募乡勇,愚不敢辞,不求名驰当世,愿以血肉赤诚守乡护土!”
当其他人尚在犹豫之际,那个早前与朱逢同为进退的凌卓已经先上一步,拱手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