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家挨户搜下来,翻了半个陶柳里桥,始终不见与绛眉有关的人或事,倒是捣毁了一个又一个暗娼窝点。
街上密集的人流渐渐疏散,不过人群并未离开,近千人聚拢在街道对面,呈半包围之态看热闹。
百灵将运酒车队交给一个打手后悄然回来,藏在人群里打量对面的陶柳里桥。
从旁人的议论声中可知,她与运酒车队前脚才离开,后边这些官兵便来了。
且对方目的很明确,就是来找绛眉的。
百灵没有半点侥幸,只觉可怕,这才是第一关,接下去的险阻,恐难以想象。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百灵险些叫出声音,惊忙回过头去,是绛眉手下比二头三还能打的打手,阿武。
“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阿武递来一张字条,压低声音道。
百灵打开看了眼,迅速合上。
“姑娘说,现在便去。”阿武说道。
“知道了。”百灵道,看了那些士兵一眼,掉头离开。
字条上写着,让她速去飞霜阁找徐掌柜,将字条的后半段裁剪下来递给他,徐管事看了自会帮忙。
后半段的内容,百灵来不及看,这里人太多。
飞霜阁离这里有不少路,百灵选择了一条近道。
才穿过一条胡同出来,迎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一列长队走来,近十人,为首之人昂首阔步,手拿锣鼓,一记重捶后扬声大叫:“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百灵懵了。
又一记锣鼓声大响。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锣鼓声太震撼,经过百灵身边时,百灵侧过身去垂首,心跳却被这锣鼓声敲得漏拍。
这些人不是衙卫,但是他们的衣着和鞋子百灵认得,是屈夫人的手下。
再一记锣鼓声起,伴随着相同吆喝:“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周围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百灵不敢多留,快步离开。
今日的衡香好像特别拥堵,“变天”之说在城内各处传散,却没人躲藏于家,相反,百姓们似倾巢出动般往街上涌来,打听各种消息,传出更多谣诼。
百灵提心吊胆,怕被人认出,等终于平安到达飞霜阁所在的长街,却被比肩继踵的人海堵在了半道。
百灵心里生出一股不安,拼命踮起脚尖,仍不得望。
耳边传来旁人的议论,让她彻底傻眼。
出事的,正是飞霜阁。
同陶柳里桥前的长街一样,飞霜阁门前,此时半个街道空荡,半个街道密不透风。
百灵挤开人群,位于人字路口的飞霜阁前站满和陶柳里桥那一样盔甲制式的士兵。
“又有兵马来了!”旁边有人忽道。
百灵和众人循声朝北面看去,过来得是一队骑兵,为首男人未穿盔甲,清瘦高挑,他们还未走近,却似以能领略其风姿。
沉冽率兵而来,于飞霜阁前勒马。
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惊艳赞叹和好奇猜测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百灵睁着眼睛,目光停在他脸上,一时惊愣。
服侍绛眉多年,除却绛眉,人间少有容色能入她眼,这个男人却生得极俊美,光风霁月,清正玉质。
若将绛眉比作富丽堂皇的十里织锦,以美色能肆意妄为,这个男人便是巍峨玉山,远观气势惊人,近看寒气迫人,远近都拒人于千里。
飞霜阁大堂。
所有食客住客皆在进门右手边,伙计橱子杂役站在左面,立在正处的,是飞霜阁的徐掌柜。
看到沉冽进来,徐掌柜眼眸一凛,凭这容貌,顷刻便知他是谁。
“这位……将军,”徐掌柜如鲠在喉,“不知小店做错了什么,惹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沉冽没有马上回答,抬眉扫了眼整个大堂。
掌柜的自称“小店”,实则飞霜阁是家规模堪比丽庭庄和御景酒楼的大客栈,风格像极当年永安帝都的那些客栈们的装潢摆设。
“将军……”徐掌柜低低催促。
沉冽轻抬手示意。
站在他身侧的叶正上前:“张亦谦,你可识得?”
“张,张亦谦?”徐掌柜作出困惑神情,“是哪个?”
“你装什么!”叶正蓦然喝道,“欠打!”
“将军啊,小人当真不认识什么张亦谦!”
叶正大怒:“我等追拿燕春楼一个名叫绛眉的女子,在她的账册上查到张亦谦曾在她那买过一个女人,买家张亦谦的住处便是飞霜阁。据绛眉的贴身丫鬟交代,若非熟客常客,这买卖人的交易,绛眉决不会做。所以,既然她写了你飞霜阁,这张亦谦定就是你飞霜阁之人!若还要赖,包庇这张亦谦,定不好让你好过!”
“将军啊!”扑通一声,徐掌柜往地上跪去。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双眼睛来回转,出了一头的汗。
飞霜阁消息四通八达,昨夜燕春楼出事没多久,飞霜阁就收到了消息,得知绛眉拐了不该拐的人。
但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跟飞霜阁有什么关系。
今早,天兴商会也出事了,在天兴商会的张亦谦也被一并带走。
陈夫人即刻派人过来,要求清空飞霜阁此前的所有书信往来,并封堵暗道。
这是他们的“老规矩”,凡只要涉及到他们的人,再小的闲事,旁事,都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斩断一切往来。
而张亦谦,的确就是他们的人。
结果,那绛眉手里竟有账本在。
不过没事,若单单只是绛眉惹得这些事,至少眼前这关,不难应付。
“你还不老实交代?!”叶正怒斥。
“的,的确,”徐掌柜很快想好措辞,“不过那是之前,后来因口舌不快,他转去了天兴商会,跟我们不再往来了。将军,这位大将军,他若犯了什么事,那跟飞霜阁没有关系,我们都是正经的生意人!”
他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沉冽,目光可怜,充满哀求。
沉冽从头至尾没有开过口,一双冰冷澹漠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徐掌柜常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眼前这年轻男子却是他完全没办法看懂的。
沉冽收回视线,朝叶正看去。
叶正点头,背过身看向跟着他们过来得探州兵马,大声说道:“全部进来,把这客栈从头至尾搜上一遍!”
徐掌柜闻言大惊,在地上爬来:“这是要搜什么,那张亦谦不是今早就和天兴商会那批人一起,被你们捉走了吗?”
叶正挡在他跟前:“滚开!”
“这……将军!小店哪里得罪了您?您高抬贵手,绕过小的吧,我就靠这家店湖口的!”
士兵们跑入进来,说搜就搜,柜台,楼上,后院,还有人跑去角落里翻柜子。
徐掌柜气得手抖:“这角落里蚂蚁都藏不住,哪会有大活人!将军,衡香是个书香文雅之地,你们怎么能这么无理野蛮?传出去,天下人都不齿你们!”
“天下人看不起的人多了,”叶正冲他道,“现在自立为王的那几个,谁是天下人喜欢的?”
徐掌柜语塞。
满堂叮铃咣当,混乱不堪。
这些个头高大,莽撞蛮横的探州兵毫不客气,掀桌倒柜,还有人去到食客住客那,一个个问他们,是不是张亦谦。
徐掌柜继续讨饶,不住地往地上磕头,求沉冽放过他这客栈。
沉冽根本不理他。
满地的桌椅板凳,徐掌柜其实不心疼,张亦谦本也不在客栈中。
徐掌柜怕得是暗道被发现,虽然暗道入口在极其隐蔽的地方。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士兵自后院跑入进来:“将军,后边有暗道!”
沉冽看了徐掌柜一眼,抬脚过去。
“后,后边?”徐掌柜费解,“后边哪有暗道?”
“你慢慢装。”叶正说道,跟上沉冽。
徐掌柜真不是装,暗道确实不在后面。
然而,跟着沉冽和叶正迈下后堂时,徐掌柜傻眼了。
这群掘地三尺的探州兵,竟真是拿命在搜,一人居然爬下了井,还带着铲子下去。
他们硬生生地将经水井而过的暗道,在水井井壁上凿了出来!
徐掌柜一阵头晕,怪只怪这个暗道入口,恰在水位上方……
“你还有何话说?”一脸骄傲的探州兵顶着脏兮兮的脸从水井里探出来。
“不,不是啊,将军,”徐管事哭了起来,委屈地看向沉冽,“你们不能不讲理,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挖个道,为何变成我的不是了,这……”
他说不下去了,暗道一出现,随便派个人下去钻进去,便一目了然。
沉冽终于开口,语声沉冷:“两条路,一,将你的尸首挂在飞霜阁外,震慑你的同伙。二,你投诚与我,替我做事,今后你这条命,便由我做保。”
“同伙”二字一出,徐管事便知自己刚才的侥幸之想是错的,沉冽带兵马来这,不是为了绛眉的事,而是为了……
徐掌柜转头看向周围的士兵。
搜暗道不是假的,但可能也是在搜耳目。
现在这一整片除了沉冽的人,没有旁人。
徐掌柜忽然镇定了下来,说道:“听起来,你知道飞霜阁不寻常?”
“不错。”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亦谦出卖了我们?”
沉冽没说话,沉沉看着他。
“这个该死的张亦谦!”徐掌柜一改方才的怯弱和求饶之态,眉目阴冷地道,“他会不得好死的!”
“看来你选第一条路。”沉冽说道。
“暗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徐掌柜冷笑,“你们也不会知道暗道将去哪,那一段路彻底被堵死了。”
叶正道:“你们在此经营多年,我们从你左邻右舍入手,应能有不少收获。”
“哈哈,哈哈哈……”徐掌柜凄笑到一半,忽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勐然朝叶正刺去。
哪怕殊死一搏,他也清楚自己不是沉冽的对手。
而这些探州来得草包兵卒,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当血赚……不对!
他毫无预兆的一击,叶正应变能力极快,轻而易举便避开,随即去抓他的手腕。
徐掌柜自是不让,二人瞬息过了数招。
周围的士兵快速围来,没有什么武德不武德的说法,众人一起扑了上去。
徐掌柜的匕首在混战中被踹走,数把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实点!”
“别耍花招!”
……
徐掌柜怒目瞪向沉冽:“若我没料错,你应是沉冽!”
沉冽低下头去,足尖将落在脚边的匕首轻盈挑起,再稳稳接住。
他将匕首交给叶正:“给他。”
“怎么,”徐掌柜怒笑,“你要跟我过身手吗?”
“让他自己动手,”沉冽对叶正道,“看着他死。”
“我不怕死!但你很快将要来陪我!”徐掌柜说道。
沉冽转身离开,不再看他一眼。
一炷香后,徐掌柜的尸体被挂上飞霜阁大门。
灼灼烈日自三万尺高空直下,徐掌柜的脑袋在阳光里诡异地歪着,脖子上一道极深的裂口。
近万人围在附近,喧哗声沸腾鼓噪。
百灵双腿软得快站不住,攒在手心里的字条像是着火一样,灼得她手心滚烫。
耳边似响起那些锣鼓声。
“凡燕春楼罪妇绛眉同伙者,速来自首,可轻饶!不然,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百灵面色惨白,仓惶离开,不敢多留。
沉冽来到陶柳里桥,诸昌已将陶柳里桥彻底搜遍,没有绛眉的半点消息。
屋舍院落狭窄挤成一片,小道越往里面,越是逼仄。
沉冽望了眼周围,想了想,抬眸朝不远处的敬云楼看去。
恰看到一个身影快速躲避,隐往窗后。
诸昌也看到了,对沉冽道:“那个人是敬云楼的掌柜。”
“把他叫来。”沉冽说道。
“是。”
这一片里,敬云楼的楼层是最高的,那窗口位置,也恰好能将这片陶柳里桥尽览于眼底。
这时一阵风气,夹带着一股恶臭扑来。
沉冽眉心轻拧,朝风的方向看去。
“是尸臭。”叶正惊道。
“将军,这里暗娼颇多。”一个兵卒说道。
兵卒将发现这具尸体的地窖,还有那鸨母和打手已被抓的事道出。
死者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染花柳而亡。
据她同院的女人称,鸨母知道她染病后还强迫她接客,一直不给治,直到霉疮越发明显,藏不住了,便将她赶去地下酒窖,自生自灭。
诸昌带人过来挨家挨户搜查到这座小院,一掀开地窖石板,才知已死至少五日。
“这类事在此地并不少见。”兵卒说道。
“这类事,在哪里都不少见。”叶正轻叹道。
他侧头,发现沉冽一直望着兵卒指去的小院,俊容无波无澜。
“少爷?”叶正说道。
“底下酒窖,”沉冽声音低沉,“那应该有不少酒坛子。”
“大的酒坛我们掀开过,小的……”兵卒骤然顿住,目露惊恐。
叶正的神情也瞬间凝固。
能装入小酒坛的,那怕是得……
“酒坛有大小之分,还有动静之分。”沉冽说道。
“动?”叶正一凛,“少爷,您的意思是说……”
“派人去陶柳里桥所有路口打听,今日可否有酒队经过,或者搬运木柜木箱等队。”
“是!”叶正领命。
跟在诸昌身后过来的敬云楼掌柜傻眼。
“走啊。”诸昌看他。
敬云楼掌柜撑不住了,膝盖一软,扑通往地上跪去:“大人们,不用去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全都说!”
“二小姐,找到沉将军留下的人了!”
詹宁快步上来,对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和梁德昌立在河边,夏昭衣正端详着手心里的小玉石,闻言回过身去。
她记性好,不论夏家军还是沉冽的晏军,凡是见过一面,她都记得。
现在这来者,是原山景城守军校尉常志成的手下。
“阿梨姑娘!”这名手下快步上来,欣喜,“大将军派我在此等你!我知道进城的路,我领你们去!”
“那便有劳。”夏昭衣对他微笑道,侧身将手中玉石递还给梁德昌。
“二小姐,这……”梁德昌说道。
“这位孟书生既是你发现,并且守在他身旁照顾,这玉你便收着,当视为一枚勋章。”
梁德昌不轻易脸红,这会儿有几分不好意思:“那,成,我就收着。”
“嗯?”夏昭衣偏头看着他,笑道,“不经夸?”
梁德昌的脸彻底大红,身高七尺,年近三十的男人,一顿局促挠头。
周围的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少女眼眸明亮,澹笑道:“好了,收拾一下,进城吧。”
“嗯,那我去跟孟思乡说一声!”梁德昌说道。
“等等,”夏昭衣叫住他,递去三两碎银,“这个给他,用作盘缠。”
“嗯!”
夏家军利在一个“速”字,不管是行军还是整装。
在夏昭衣一声令下后,十几人很快收拾妥,牵马待发。
梁德昌跑来,在夏昭衣跟前小声道:“二小姐,那位孟书生非要见你,想当面言谢。”
“不必了,”夏昭衣道,“救他得人是你,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
“但那些银两是二小姐的,他……”
“我急于进城。”夏昭衣打断他。
詹宁小声叫道:“路上遇见得那些阔州兵马,你给忘了吗?”
梁德昌一凛,立即肃容,沉声应道:“是,是我湖涂了!那我去说一声,即刻追上来。”
孟思乡坐在树下,抬眼望着远处的上坡。
他所昏倒的这条小径地势太陡,梁德昌巡视到这才将他发现。迄今醒来,孟思乡只闻马蹄声,还没见到他们的战马。
听动静,人并不是很多。
梁德昌的身影出现,往这边走来。
孟思乡一双狐疑和揣测的眼睛立时变了,他扶着身后大树,虚弱疲累地起身:“梁哥。”
“别别,你坐着,”梁德昌说道,“我们得走了,你好好歇息,养精蓄锐,待力气恢复一些后,即刻离开这。这深山野林里,不定会冒出什么凶兽来。”
“你们这便要走?”孟思乡一愣,“我还想同姑娘当面致谢……”
“我们赶时间,”梁德昌拍了下他瘦弱的臂膀,“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安回宁州,我走啦。”
梁德昌走得利落干脆,到上坡后方才回头,冲孟思乡摆摆手。
孟思乡抬起双手,冲他郑重作揖。
待梁德昌背影彻底消失,孟思乡脸上的感激之情如退潮般缓缓消失。
很快,传来他们离开的声音。
过去良久,孟思乡撑起身子,辛苦朝上面走去。
越过河道,他攀着半人高的杂草往下眺去。
一共二十一人,皆是高大威武的战马。
那名少女为首在前,正和一个盔甲制式和其他人都不同的士兵说话。
看模样,那名士兵似乎是赶来领路的。
不管是这名士兵,还是其他十九人身上的盔甲,都不是衡香守卫置所和城南都卫府的制式。
待路变开阔,他们不再慢行,驰骋而去。
孟思乡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没见过这个女子,确认没有,可是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
不管是她的眉眼,还是她的背影。
显然,这个少女也不认识他。
这熟悉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时近酉时,夏昭衣勒着缰绳,率兵停在点青江北面,望着对岸的衡香。
有一条长桥可达对面,长桥两旁,水流涛涛,江风迎面袭来,吹开她两鬓头发,露出娇小清瘦的脸。
“二小姐?”詹宁不解地看着她。
“阔州兵马快来了,”夏昭衣说道,侧头看向詹宁,“衡香城中诸多大湖,皆通渠引流自这点青江。”
詹宁几乎立刻知道她想说什么,惊道:“二小姐是想到了被宋致易所淹的游州尉平府!”
“没错,”夏昭衣又一扯缰绳,控制着因湍急江水而躁动不安的胯下坐骑,“尉平府水患,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我所雇来在游州修路之人,便皆来自尉平府。”
众人闻言皆起惧意。
“二小姐,那我们要怎么做,开路造河堤?”管驰说道,毕竟堵不如疏。
“笨,”詹宁说道,“既然我们已先见,待那些人真要过来做手脚,我们立即杀到此地不就成了。”
“可如果他们在此岸毁桥呢?我们怎么过来?”管驰道。
夏昭衣听着他们的话,转头朝西北方向望去。
大江滔滔从天边滚来,虽不及沧江和惠门江汹涌,但淹掉整座衡香不在话下。
点青江北岸丘陵绵多,却非久无人至,相反,大道小路无数,四通八达。
对方若是绕远道从北边下来,他们将完全无法提前预知对方会在哪出现。
詹宁和管驰还在讨论,夏昭衣忽道:“管驰,你带五人去北边查看地势,其余人随我来。”
“是!”管驰应声。
沿着江岸往上游而去,走了约十五里,至少见到十个临水而筑的村庄,都在南边。
而北面这岸,前方已出现高山横绝,无路再往。
这十五里路内,包括他们最先看见的那座桥,横跨江面的大桥只有五座,其中一座还是索桥。
渡口更少,仅两个。
夏昭衣在一道大弯口停下。
对方未必便真会同闻郎那样,但但凡是种可能,便不得不防。
天色渐暗,粼粼江面上被夕阳披锦,远处渔舟唱晚,有人高歌。
夏昭衣看着他们,忽的一顿,目光有所感地抬起,朝北面高山望去。
一只黄皮黑纹的黑虎,威风凛凛地立在山头,正盯着他们。
“是老虎!”詹宁惊道。
一众士兵立即戒备。
“远着呢。”夏昭衣说道。
“勐虎速度奇快,二小姐,您退后。”
“我是将军,将军岂有退后之理。”夏昭衣说道。
语罢,她收回视线,不再将注意放这老虎身上,转移走的一瞬,似看到什么,她又抬起头来。
那老虎所立乃一处绝壁,绝壁下方两丈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窄的挂壁小径。
小径贴着曲折起伏的山壁,呈“之”字形,其上野草苍翠,若非江风掠过,很难一眼看到。
这样的挂壁小径并不罕见,但是这一条的走向极其奇怪。
上方两丈,那勐虎所立得地方就有一条宽敞的路,何故在下面凿一条出来。
以及……
夏昭衣清洵雪亮的眸子一路描摹小径去处,一股熟悉感越发明显,忽的,她眼眸一凛,纵马上前数步,抬头望着山壁。
“詹宁,”夏昭衣说道,“你看那边,是不是有花。”
众人循目看去。
“是有花的,”詹宁说道,“这是……月下芍?”
夏昭衣轻笑:“看来,认识这花的人不少。”
詹宁不太高兴:“二小姐,我也是见多识广的嘛。”
“噗,”夏昭衣朝他看去,“别误会,我没有说你孤陋寡闻的意思。”
“没事,”詹宁变脸一般笑开,“二小姐说我孤陋寡闻我也没关系,说我什么都成!”
夏昭衣笑笑,目光眺回山崖上的花。
这一片属于陶安岭范围,陶安岭和北方的云田山都以祖玉为主干系,云田山有天下闻名的云田山官道,而陶安岭内部,是一片几乎没有人烟的古林区。
在师父所给的舆图上,陶安岭深山林区的面积达近百万亩,极其辽阔,深远神秘。
再往深处,师父几乎没有标注。
天下太大,并非每个地方师父都曾踏足,但师父是个精细的人,会查阅大量相关书籍和拜访爱好云游的名家高人。陶安岭深处一片空白,便可见连文献都无半字记载。
不过,那是深处,陶安岭外围还是有不少村庄的。
那只老虎一直在上面盯着他们,看体型和四肢,是一只非常健壮的成年老虎,且“伙食”相当不错。
夏昭衣收回视线前看了它一眼,对手下道:“走吧,回去过桥,我们去衡香。”
过岸的长桥宽约两丈,两边只有虚虚设置的木栏杆,很多地方还是破碎的。
向晚的江风越来越大,水流疾劲,从桥上下来,天光只剩一层幽微,天上挂起一轮明月,星星也异常明朗。
骏马跑了约半盏茶,终于得见衡香城中的灯火。
再往前走,路遇几座村庄,路边偶见几间小茶肆和小酒馆,它们门前悬挂着的灯笼,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光亮。
“好多人啊。”詹宁说道。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说道:“这是衡香的西北方向,这几日衡香不平静,所以很多人往外逃吧。”
“前面可还有大路,可以让我们跑起来吗?”詹宁问。
士兵面带几分尴尬:“这我也不知,我不曾来过……”
“你没来过?”詹宁惊道,“可别将我们带错路了。”
“不会不会,这条路是我们将军今早告诉我的,”士兵忙说道,“这是我们将军亲自走过得路,他和简军将军今日带兵便走这条。”
夏昭衣忽道:“你之前好像提到,沉冽和夏俊男将军是昨日进的城?”
“对。”
“夏俊男将军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昨夜。”
“沉冽呢?”
“我们将军是今早回来的。”
“他回来之后,立即带兵,和夏俊男将军兵分两路?”
“对,”士兵点头,“今天早上,一路跟随夏俊男和夏川将军,直接从衡香东部冲关而入,去往廉风书院。还有一路,是我们将军和简军将军,绕这条路去到屈府。”
夏昭衣看向前面的村道,再回头看向他们的来路。
从孤山绕一大圈,再入衡香,这需不少时间,而沉冽,他是一来一回。
“他哪里是今早回去的,”夏昭衣说道,“这是凌晨回去的吧。”
“应该是很早的。”士兵道。
夏昭衣“嗯”了声,没再说话。
自衡香方向来得人越来越多,这条宽才够站八人的小道,让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
到一个分叉口时,詹宁忽然低呼:“呀!”
夏昭衣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列缓慢走来得运酒队伍。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乐道:“不馋不馋,等去衡香,很多酒可以喝的。”
“不不,我们轻易不喝酒,”詹宁道,“是那酒旗。”
“酒旗?”士兵看向那运酒队伍的酒旗。
这些酒旗通常不会多张扬,历朝历代的旗帜都与身份挂钩,按照身份等级的高低各有规定。
这面酒旗有些破旧了,映着一旁几间茶肆的灯火,敬云楼三字在江风里飞扬。
“敬云楼。”夏昭衣念道。
难怪詹宁会如此,因为欧阳隽将军所率军队,便叫敬云军。
数年前,李乾这座大厦在永安倾垮之时,欧阳隽曾令六千兵马入京,三千名夏家军便在这敬云军之中。
他们一行二十人皆骑于马上,且身穿盔甲,一路走来,早受尽旁人瞩目。
迎面走来得车队见他们正盯着自己,步伐不由变慢。
一共五辆板车,上面的酒坛有大有小,最大的甚至可以称之为酒缸。
推着板车的脚夫累得喘气,走得很慢。
走在板车两旁的人越近越不敢看夏昭衣他们的视线,将目光往旁边避去。
“哎!”詹宁忽然出声叫他们。
板车两旁的九个男子,刹那间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为首的二头三愣了小片刻,平定下心神,走上前去。
“军爷,何事啊。”二头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这酒怎么卖?”詹宁问道。
“喂!”梁德昌低声叫道,“行军不可喝酒,你还当着二小姐的面犯军规。”
“我只是想买一壶带着,又不喝的,”詹宁回道,“二小姐,我现在不喝,过段时间慢慢喝,可以么。”
“可以。”夏昭衣说道。
“这个酒啊,不卖的,”二头三结结巴巴道,“这个酒是别人订了,我们正送去的,如果客官们要喝酒,呐,进城,我们敬云楼很好打听的!客官进城后,想喝多少,我们掌柜的奉上多少!”
“既然有人订了,那若真想喝,便进城再喝吧。”夏昭衣道。
“对对对,”二头三忙道,“进城能喝到大碗的!我们敬云楼别的没有,酒多肉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好吧,”詹宁说道,“那你们走吧。”
二头三心里长长松了口气,看向身后的同伴:“走,再不快点,要耽误了!”
车队缓缓朝前。
推着板车的脚夫们走得很是辛苦,经过时,好多脚夫抬头朝夏昭衣看去。
为了行军方便,夏昭衣的打扮干练简洁,大方利落,远看雌雄难辨,声音却着实清柔甜美。近了之后看清她的容貌,清丽秀美,皓齿明眸,果然是个女子。
两边人马一方朝西,一方朝东,彼此经过时,夏昭衣看了眼酒旗上面的“敬云”二字。
当初随欧阳隽进京的三千夏家军,如今只剩一千三百余人,这些年死伤近半。
如若那时她与他们在京城便遇见,会如何。
是敬云军的其他士兵替补上这些死亡之数,还是那一场场已经发生的战役,会因人数不同,而规避掉?
无从得知。
夏昭衣忽然生出几分落寞一般的自嘲,她是个很少会去翻盘和假设结局已定之事的人,因为没有意义。
耳廓这时一动,夏昭衣侧头朝一辆板车看去,同时勒马。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直紧绷着的二头三回过头来。
看到为首那少女正在打量一辆板车,他吓得差点心脏停拍。
少女眼眸沉静明亮,看着堪堪行远的板车,一眨不眨。
詹宁等人也都停下,不解看向那辆板车。
正在推这辆板车的脚夫被他们这架势吓到,渐渐走不动了,诚惶诚恐地停下脚步。
二头三在心里面对他一阵怒骂。
好好的,停下做什么!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却见少女轻盈自马背上落下,朝他们走来。
脚夫紧张不已,汗涔涔道:“这,这位大小姐。”
夏昭衣一落地,她身后的詹宁和梁德昌立即也落地,跟在她后面。
夏昭衣抬手,指骨在一个酒坛上面轻敲。
推板车的脚夫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板车左右两旁的男人却都暗自攥紧拳头。
有几人悄然看向为首的二头三。
二头三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去,暗中使眼色。
他们人不及对方多,个头体魄也跟对方没得比,但是对方有一个女人,看他们对她的样子,这女人身份不小。
如果真要到动手那一刻,就只能先发制人,对这个女人先下手。
詹宁和梁德昌微顿,眼角余光朝那几个看向二头三的男人们看去。
都是夏家军的精锐斥候,对环境的判断能力和任何风吹草动的觉察能力已深入他们的骨髓,成为本能反应。
夏昭衣已经敲到第三个了。
修长手指轻叩,指骨在有些年代了的陈旧酒坛子上叩出清脆回响。
她退后一步,说道:“把这个掀开。”
她的话音方落,离她最近的两个男人立即扑上来,二人手中各一柄尖锐匕首,目标是梁德昌和詹宁。
二头三和其余男人快速冲来,去抓板车旁的少女。
胜负就在顷刻分出。
二头三甚至没看清少女是怎么出手的,跑在他前面的两个男人已经倒下,紧跟着,他听到自己手腕处的骨骼发出诡异一声脆响,剧痛传来得同时,少女一扬手,他整只胳膊被扭转在背。
“砰”地一声,二头三被迫撞在了板车的酒坛子上,门牙磕在酒盖上方,当场断裂。
牙齿生生断掉得剧痛甚至比胳膊还要可怕,他眼前一黑,差点昏阙。
士兵们纷纷赶来,那些见势不妙,试图逃跑的男人们全被逮住,押解回来。
詹宁把二头三揪过去:“你们是什么人!”
二头三痛得眼泪潸然,说不出话。
几个士兵爬上去掀开夏昭衣指定的酒盖。
朦胧灯火下,看清酒坛子里的东西,几个士兵大惊:“二小姐!是一具尸体!”
“女尸!”
“看着很年轻!”
推板车的脚夫吓坏了,一屁股跌在地上:“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昭衣沉声道:“搬出来。”
“是!”
“将所有酒坛子全部掀开,”夏昭衣对其他士兵道,再看向地上的车夫,“让这些车夫回避,五人都背过身去。”
车夫们跪下大哭。
“不关我们的事啊大娘子!”
“我们只是来干活的,他们说给我们一大笔钱!”
“对啊,大小姐饶命!”
“不准跪!”詹宁叫道,“都起来,我们二小姐见不得人跪!让你们背过身去是为你们好,免得你们今后做噩梦!”
詹宁话音方落,板车上一个士兵叫道:“二小姐,还有气,不是尸体!”
众人刹那都望去。
“快抬下来!”詹宁忙道。
前面一辆板车上,刚掀开酒盖的士兵叫道:“二小姐,这里也发现一个年轻姑娘!”
“有气吗?”夏昭衣问。
士兵伸手进去,放在坛中女子的颈部。
“有!”士兵叫道,随即招呼同伴,“快,帮我把她抬出来!”
詹宁就地起了两个火把,交给同伴一个,他上前帮忙照明。
最先被发现的姑娘被两个士兵从酒坛中抱起,火把照亮她清瘦干瘪的脸,夏昭衣一愣,待两个士兵将她平放在地,她上前去探气,同时把脉。
确认无虞后,她看向另外一个被抱出来得姑娘。
“怎么会是她们?”夏昭衣说道。
“二小姐,您认识?”梁德昌问道。
“认识,是我在青香村的朋友。”
“这么巧!”
“是很巧。”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地上最先被放下来的林双兰。
待冯安安被抱来,夏昭衣过去检查。
二人没有明显的脑部和颈部伤势,昏迷不醒的原因,极有可能是被下了药。
一时看不出是哪种药,但根据心脉和呼吸节奏,还有胸腔中的心跳和她们的唇色脸色可判断,不是烈药,应该很快会醒。
除了她们二人,其他酒坛子中没有再发现异样。
夏昭衣起身看向二头三。
以他为首的九个男人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回事!”詹宁上前怒斥,“这两个姑娘为什么会在你们车上?”
夏昭衣说道:“想要查明原因不难,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将他们都带回去,或许他们手上还有其他桉子。”
“是。”詹宁回身应道。
沉冽派来接应他们的士兵并未到过衡香,只按照沉冽所说得几个关键地形和建筑标记领路,待进到衡香后,他一路去往屈府。
夏昭衣对屈府并不陌生,但这一次是从西北方向过来,且屈府着实太大,她一直走到正大门,才认出这是屈府。
一整日过去,门前的尸体和血水已被打扫干净,四面花香清雅馥郁,早遮掉了原本的冲天腥气。
前门护院匆匆来报,屈府管家大惊,立马迎出来。
夏昭衣和詹宁并肩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屈府大门,夏昭衣在说一些青香村的事。
身后传来开门动静,他们回过身去,屈府管家见果然是她,两行热泪顷刻淌落了下来:“阿梨姑娘!”
夏昭衣被他的热情吓到:“屈管家,你……”
他们之间交情,有深厚到一见便落泪的地步么……
“阿梨姑娘,可算见到你了!”
这两日在和衡香守兵们的对峙过程中,表现得异常沉稳冷静还有凶悍强硬的屈府管家,这会儿在夏昭衣跟前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
夏昭衣和詹宁只好先安慰他,空地上的梁德昌和管驰等人,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而跟在他们马后,被以长绳绑着双手,一路小跑回到衡香的二头三等人,之前还气喘吁吁,眼下却吓得心肺功能快要罢工。
“屈府”二字,足以震慑走他们的三魂六魄。
屈夫人并不在屈府,她今早和赵宁一起去宁安楼,一日都没回。
屈府管家断断续续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终于将情绪收敛住,愧疚道:“小人失礼了,在阿梨姑娘面前太失敬了。诸位军爷先请进,很快便有热水奉上,还有好酒好菜,大鱼大肉!”
夏昭衣看向詹宁,道:“你们先休息,照顾好林双兰和冯安安,晚些我让王丰年派人过来接她们二人。”
詹宁应声:“是。”
管家讶然:“阿梨姑娘,您要离开?”
“嗯,我先走,”夏昭衣说道,“后面那些人是我们半路遇到的歹人,详细经过由詹宁同你说。”
她转身下台阶,灵巧上马,利利落落一抖缰绳,扬长离去。
齐墨堂的审讯还没有结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越焦灼。
比起王丰年他们可以按捺住这股焦灼,不流露于表面,燕春楼的人已经快急疯。
燕春楼的鸨母平日将绛眉视若千金,捧作掌上明珠,这会儿提到一句,便骂她一句,骂得比谁都狠,市井鄙陋言语在她嘴巴似是在放鞭炮,一顿噼里啪啦。
夏昭衣本想先去齐墨堂,再是廉风书院,最后是宁安楼,但离开屈府后,离她最近的地方,却是飞霜阁。
夏昭衣想了想,一扯缰绳,朝飞霜阁所在的“人”字路口而去。
当初离开衡香,她雇了一人跟踪当铺伙计,一路查到飞霜阁。
飞霜阁原来一共有五个堂倌,四个厨子,六个杂役。
其中堂倌和厨子,都是本分的衡香本地人。
六个杂役里面,三个杂役查不出底细,被徐寅君列为重点目标。
幕后的大东家不是这个徐掌柜,徐寅君一直没能查出来是谁,不过和飞霜阁往来密切的人,查到了七个。
夏昭衣停下马,遥遥望着飞霜阁。
客栈里点着几盏烛火,没有亮堂到将整座客栈点明,但光线是充足的。
门前守卫森严,几排晏军站得笔直,徐掌柜的尸体就这样悬在飞霜阁的匾额旁。
“姐姐,你是姐姐吗?”一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夏昭衣回过头去,是一个约莫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睛水灵明亮,在夏昭衣回过头去时,她扬眉,“呀”了一声,道:“果然是小姐姐,我看你没大我多少嘛。”
“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夏昭衣道。
小姑娘弯唇一笑:“姐姐,你真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夏昭衣的面容,肆无忌惮地打量。
听过“阿梨”二字好几年了,几乎伴随在她童年成长的过程里。
眼下看到真人,水一样清冷,又花一样娇美。容貌青稚秀丽,肌肤欺霜赛雪,嫩滑得似是去了壳的鸡蛋。脸上一双细长的眉,眉下是秋水一样的眸,眸底深处,则是不符合年龄的笃定和冷静。
这份冷静澹漠,和楚筝那全世界都欠了她一堆债的臭脸完全不一样。
舒小青不由觉得可惜,多好的一个姑娘,她都有点不忍心下手了。
不过很快又觉得不可惜,只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死了,其他有野心的姑娘才能蓬勃生长嘛!
“姐姐,你真的越看越好看!”舒小青乐嘻嘻道,笑容几分憨纯。
“你也很好看,你的眼睛很漂亮。”夏昭衣道。
“我也想跟姐姐一样,有这么大的马骑,”舒小青看向夏昭衣的坐骑,“这马很贵吧?”
“不晚了,你该回家了,早点回去吧。”夏昭衣道,拉扯缰绳准备离开。
“哎,姐姐!”舒小青忙叫道,“你有马,那你有刀吗?”
“刀?”夏昭衣回过头来。
“你看我钱包,”舒小青懊恼地将钱包递去给她看,“我手贱,没事去把玩上面的绳子,结果打了一个死结,我出来是给我爹买药的。他虽然不急着要用药,但我回去晚了,还是会挨打的。”
夏昭衣本要伸手让小姑娘把钱包给她,想想不妥,她自马上下来。
“哇,”小姑娘的眼睛本就明亮,眼下似含满星光,“姐姐,你下马的姿态真好看!那……等下的话,我能骑你的马吗?”
夏昭衣低头去解她拿在手里的钱袋绳索,边道:“不要轻易坐别人的坐骑或者轿子,今后也不要将你的小钱袋轻易示人。”
“可姐姐不是外人,我一眼看到姐姐,就觉得一见如故呢!”
“嗯。”夏昭衣说道,脸上没有过多情绪。
绳子的结被打得非常紧非常死,舒小青抬头看向夏昭衣,对方此刻目光专注,舒小青再低头看向她正在解绳索的纤长手指。
明明一个死结,她却几下就快要给搞定了。
真是一双妙手。
可惜了。
舒小青松开一只手,羊装去挠头发,忽的眼眸一狠,藏在发中的一包药粉朝夏昭衣撒去。
夏昭衣骤然捏住她的手腕朝身外压去,舒小青的另一只手抽出匕首朝她用力一刺。
匕首落空,连对方的衣角都未碰到,紧跟着,舒小青的另外一只手腕也惨遭桎梏。
在她发出惨叫之时,一个清瘦黑影自黑暗中袭来,刺目白刃直逼夏昭衣。
舒小青也一咬牙,忍痛朝夏昭衣扑去,阻挠她躲闪。
夏昭衣顺势卸下舒小青手中的匕首,摆脱她的纠缠,迎面去挡白刃。
短刀碰长剑,金属撞出的冰冷花火,几乎就闪在夏昭衣的手边。
但这匕首实在不是好货,在专业刺客的专业兵器下,劣质匕首没多久便应声而断。
楚筝大喜,目光变得明亮,立即加快攻势。
但已经调整过来的夏昭衣,步伐灵活似游龙,楚筝数招皆空。
一道鞭响忽地破空骤起,楚筝还没反应过来,手背被极其刁钻的角度抽了一鞭,倒刺入肉,她的长剑伴随鲜血一起落地。
她立即抽出匕首,飞快挡下对方的第二道长鞭,同时贴地一滚,拾起地上的长剑,朝舒小青冲去。
舒小青发出一声惊呼,楚筝在她的后背用力一拍,将她朝夏昭衣推去。
夏昭衣迅疾收势,并紧急收掉长鞭上的倒刺。
长鞭尾部仍从舒小青身上带过。
楚筝捂着伤口,飞快奔离。
远处的晏军听闻打斗,派了两人过来查看。
迎面便见一个修长高挑的女子大步冲来,挥着长剑要杀他们。
两名士兵当即一挥长枪,摆开架势。
“你们让开!”后边传来少女的清脆怒喝。
认出这个声音,两名士兵大惊:“是阿梨姑娘!”
楚筝举剑朝他们刺去,夏昭衣身形一晃,长鞭击开楚筝的剑刃,迫使她后退。
楚筝牙根几乎咬碎,顾不上鲜血淋漓的手背,举剑攻向夏昭衣。
夏昭衣迎上反攻,边对两名欲上来帮忙的士兵道:“那边有个受伤的小姑娘,劳烦二位将这小姑娘送去齐墨堂,这里我一个人对付即可。”
两个士兵朝舒小青看去,说道:“是!”
一枚暗器在这时忽然从北面朝夏昭衣射去。
夏昭衣侧身一鞭将它挥开。
紧跟着又是暗器,接连六发。
千丝碧连着击开,银丝若织锦,月色下流萤挥映。
楚筝捂着手背,往后退去,目光紧紧盯着她,同时余光时刻警惕着暗器方向,唯恐遭殃。
但显然,对方的目标只有一人。
楚筝不再停留,立时转身。
“站住!”夏昭衣脆声喝道,不依不饶地追上。
又有数发暗器朝她射去。
夏昭衣头也不回,边跑边甩鞭将它们击开。
楚筝朝前面一家灯火尚亮的酒馆跑去。
觉察到她的用意,夏昭衣足下发力,拉近距离后挥鞭攻去。
楚筝忙回身以长剑相挡。
但这次朝夏昭衣射去得不再是暗器,而是弩箭,且跟刚才的暗器来自于两个方向。
八支弓弩顷刻射来,熟悉的破空之声,夏昭衣迅疾避开这些弩箭,凌空翻落在地,单膝撑住身子。
弩箭纷纷撞击在她身前三步外,夏昭衣扫去一眼,其上的纹络走向和当初袭击赵宁和林清风,以及在千秋殿下的那一批一模一样。
第二波弩箭射来,仍是八支。
夏昭衣起身看向它们射来得方向,并没有避让,扬鞭挥开弩箭,八支弩箭被她一鞭卷落跌地。
极限射程就在这,方才第一波时,弩箭已堪堪无力,这第二波,她其实可以不用挥鞭,退几步便安全。
下一瞬,夏昭衣骤然拔腿,迎面朝这些弩箭的方向大步跑去。
同时一声哨音从她指尖响起,不远处的战马一声高鸣,朝她所在之处奔驰而来。
马蹄踏过长街,疾跑过程中,夏昭衣抬手抓住缰绳,扬身飞起,稳当潇洒地落在马背上。
迎面又数波弩箭,她纵马朝一旁屋檐奔去,凭借地势制造障碍物,避无可避之处,要么俯身避开,要么挥鞭怒破。
弩箭在月色下化作一道道一晃而过的银练。
皆是二连发的机弩,一波八支,便是四架。
转瞬,夏昭衣已奔至他们所在的高楼下。
近身后的弩箭越发危险,她第一时间避开对方的视线盲区,点着柱子跃起,抓住斗拱,一个倒挂空翻,轻盈跃上二楼。
再三楼,四楼,眨个眼的功夫,她上了屋顶。
弩箭从房屋中射向天空,屋中之人可见已慌,弩箭变得毫无秩序且凌乱。
很快,弩箭用尽,屋顶斑秃,上面没人。
“你们这是怕了么。”清脆明丽的少女声音从楼下传来。
男人们朝楼梯望去。
屋内共五个男人,除却四个掌着弩机的,还有一个男人提着把大刀。
四个掌着弩机的男人看向提着大刀的男人。
方寄面无表情,握紧手里的刀。
其中一个男人还剩两支弩箭,他悄然举起机弩,对着楼梯口,蓄势待发。
但是,再没有动静了。
方寄顿了下,抬脚朝楼梯口走去。
“阿梨?”方寄叫道。
空空如也,人不在下面。
众人皱起眉头,一股强烈的不安在周围漫起。
方寄想要下去看个仔细,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从来都是他们藏于黑暗之中狩猎,眼下却似反了过来。
远处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一个手拿弩机的男人朝窗外一探,大叫:“不好!军队来了!”
大量士兵正朝这边而来,而且都是骑兵。
众人立即看向方寄。
方寄大怒:“冲下去!切记防着阿梨!”
突然,身后窗户被人破窗而入。
一直盯着楼梯口的拿着弩机的男人毫无防备,连忙回过身去,一道鞭声裂空,朝他面门直来。
男人一声惨叫,捂着眼睛往后面退去。
“如何防?”夏昭衣弯唇一笑,“你确定防得住我?”
方寄立即扬刀冲来。
其余男人飞快扔掉手中弩机拔剑。
空中鞭响接连,千丝碧倒刺大张,似烈蛇狂舞,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和毁灭性,所到之处,木屑飞扬。
但很快,她又不见了。
窗外月光明净,照亮满屋狼藉,絮絮碎乱的木屑过后,忽然陷入诡异岑寂。
“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就喜欢装神弄鬼,出来!”方寄叫道。
“你错了,”少女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我不是喜欢装神弄鬼,而是我太累,没力气跟你们耗,也没必要再跟你们耗。”
伴随她话音落下,大量兵马将这幢楼宅包围。
屋内男人全部看向方寄。
方寄脸色紧绷,抬头看着屋顶。
“我走了,”夏昭衣说道,“有缘再见,又或者,你们无命再见我。”
而后,她便真的走了。
回到坐骑旁,夏昭衣低头将手心上的匕首碎片拔出。
是刚才跟楚筝打斗时,刀刃断裂后扎进去的。
不过因手上缠着绷带,所以这块小碎片没有伤到她,但手腕的确快没力气了。
连日奔波,她今日只在上午辰时只吃了一个饼,昨日吃得也不多。
不是没东西吃,而是着实没胃口,那一个饼还是她强迫自己为了保持体力而咽下的。不然,她刚才不会让楚筝就这样从她的跟前逃走。
不过没有想到,被颜青临下了剿杀令,满世界在找的楚筝,居然会出现在衡香。
“阿梨姑娘!”乐危带着两个近卫赶来,欣喜道,“真的是你!”
夏昭衣看去,冲他一笑。
“我刚带兵巡逻到这,他们说是你,我还不信呢!”
“多谢了。”夏昭衣说道。
不然,她可能要拼掉半条命。
整栋屋宅被包,水泄不通。
楼下是商铺,二楼是杂货间,三楼是住宅,四楼只有几个柜子几张板凳,再无其他。
晏军没有冲上去,只在一楼包围,大铺军阵。
而后,便开始等。
乐危和夏昭衣过来,周围火光明耀,士兵们的脸在火光中期待而兴奋地看着上空。
乐危对夏昭衣道:“我们军师说,我们兵力不多,每个兵的命都很值钱。所以与其冒着受伤风险去瓮中捉鳖,不如等着已经入地无门的困兽自投罗网。”
沉冽之前同夏昭衣提起过他们的军师,是梁俊。
当初梁俊一路找到衡香,并希望她能为他写一封举荐信,夏昭衣当时没有答应,现在看来,梁俊的确不错。
方寄站在楼上,看着下面明晃晃的火海,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还有其他路可走,比如从屋顶。
但是,对方有马,人多,势广,还有一个……阿梨。
在兵马后面,隔着五十多步的空间外头,是为了看热闹并还不怕死的衡香百姓。
好些人已经睡下了,特意披着衣裳来看。
方寄在那些人群里面找到两个熟悉身影,正也看着他。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直到一个人抬手,轻轻指他,再在自己的脖子下面比了一刀。
比划的速度很慢,似乎还有颤抖,看得出她在不忍和不舍。
毕竟,是他的亲姑姑。
但是……真的要就这样死掉吗。
不!
至少,要死得有所归有所值!
方寄沉眉,骤然往火把中的夏昭衣喊道:“乔家余孽!”
夏昭衣等人抬头。
“她不姓夏!并非定国公府后人,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方寄指去。
所有人的视线皆朝夏昭衣看去。
“不要被此妖女所骗!她不仅不是忠烈之后,她祖辈还满手血债,造下无数孽业,祸害了整个南塘县!你们该把此女绑起,架于火上炙烤,活活烧死她!”
人群一片喧嚣,无数人朝马背上的少女指指点点。
没有遇到过这样场面的乐危朝夏昭衣看去:“阿梨姑娘……”
少女正抬眉看着上边的方寄,澹澹道:“骂他。”
“骂?”
“此人公然扇动并诋毁你们友军统帅,不该把他往死里骂么。”
乐危一凛,登时肃容:“阿梨姑娘说得极是!”
“狗杂碎!”乐危大声叫嚷,“死到临头还叽叽歪歪,给老子滚下来受死!”
方寄止住话语,眉头皱起。
“兄弟们,”乐危继续道,“给这杂毛鳖孙上一堂课,让他见识见识我们骂人的功夫!就你他妈长了一张嘴巴,就听你一个人造谣了是不?”
“骂!骂!骂他!”晏军们齐声叫道。
接下去,什么样的脏话都出来了。
而乐危自己提到的造谣二字,更让他发挥出了语言想象力的极大空间。
他直接把对方的十八代祖宗全部安排上了家禽家畜作为配偶,配上粗鄙言语,不堪入耳,偏现场观众都还听,还哄堂大笑。
“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给你祖上蒙羞,你真他娘的是个废物啊!”乐危叫道。
方寄被气得浑身发抖,看回夏昭衣。
马背上的少女始终面容平静,一双过分清冷的明眸看着他,似乎全程无事发生,她只当看一场置身事外的好戏。
“乔家余孽,”方寄大吼,“妖女!!”
少女脸上终于有了情绪起伏,却不是生气和恼怒,她笑了。
很浅很浅的笑意浮在嘴边,又不像是笑,眼睛乌黑雪亮,隐着挑衅,异常的明艳光彩,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方寄面色惨白,觉得胸腔在发痛。
“下来受死!”乐危叫道。
人群里的方贞莞看着他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齐墨堂的审讯还没有结束,时间拖得越久,众人越焦灼。
比起王丰年他们可以按捺住这股焦灼,不流露于表面,燕春楼的人已经快急疯。
燕春楼的鸨母平日将绛眉视若千金,捧作掌上明珠,这会儿提到一句,便骂她一句,骂得比谁都狠,市井鄙陋言语在她嘴巴似是在放鞭炮,一顿噼里啪啦。
整整一日,进进出出传信之人,皆没有带回好消息。
晏军前后共计拦下二十九个运酒车队,才知绛眉所找得不仅敬云楼一家,至少还有其他七家。但唯独敬云楼的运酒车队,始终没能找到。
王丰年焦头烂额,起身去院外透气,才出来,便见到夏昭衣叮嘱的那两个晏军士兵,将舒小青送了过来。
陷入昏迷的小姑娘看着几分眼熟,恰遇大恒从旁边经过,看到舒小青一愣:“是她!”
“认识?”
“便是她来报信,我们这才能救下屠姑娘!”大恒说道。
“那便是恩人!”王丰年立即道,“赶紧,找大夫过来!”
王丰年看向那两个士兵,还未说话,士兵先道:“是阿梨姑娘让我们送来的。”
“谁?”王丰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刚从外面推开门进来的杜轩抬头,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是阿梨姑娘,在飞霜阁那,她好像和什么人打起来了。”一个士兵说道。
“飞霜阁?”杜轩快步进来,“那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兴许还在那,兴许在来得路上了,她是骑马的。”
“阿梨居然来了,”杜轩看向跟在他后面的武少宁等人,道,“一晃好多个月了呢。”
“少爷呢。”武少宁说道。
“对哦,”杜轩转向王丰年,“那我们少爷呢?’
“沉将军被请去宁安楼了,”大恒说道,“据说跟东平学府的先生们有关。”
“走,”杜轩立即道,“我们去宁安楼。”
同一时间,楚管事匆匆忙忙从后院进来,对满堂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恭敬点了下头,快步去到赵宁身旁。
赵宁听完,面色一变:“现在?”
“就是现在。”楚管事快速道。
“去把这话告诉沉郎君。”赵宁道。
“是。”
诸多目光看向赵宁,再看向朝沉冽走去的楚管事。
不知楚管事说的什么,沉冽从进来后就没怎么浮现情绪的俊容顿然肃凝。
方寄没再站在窗边,消失在窗后的黑暗中。
他的姑姑方贞莞久久看着这道窗口,底下那些灯火在她眸底,像是虚幻缥缈的橘红云海。
今日这场行动实属意外,那些暗器便是她打出的……
盯着飞霜阁是陈夫人下得命令,今晚楚筝刚带着舒小青过去,早早等在那的方贞莞便一眼在暗中注意到了她。
楚筝,这个曾是颜青临手下的第一高手,如今却是颜青临的通缉要犯。
一个冷静,要强,好斗,敢拼,不惧吃苦的顶尖杀手,且还和自己拥有共同的敌人,方贞莞立即便动了“招贤”的心思。
而对夏昭衣的出现,不管是方贞莞还是楚筝,都在意料之外。
结果,楚筝先动手了。
方贞莞不想看到她就这么白白死在夏昭衣手中,故而才打出那些暗器。
当然,如果这些暗器可以直接杀了阿梨,那再好不过。
却就是因为她出手了,所以在另一边的方寄见状后也跟着出手。
但不管是她,还是楚筝,她们都严重低估了这少女的身手……
沸天盈地的嘲弄声还在继续,方寄所在的窗扇再没有动静。
方贞莞闭上眼睛,顿了顿,转身离开。
似有所感,夏昭衣回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人太多,方贞莞个子不高,并被几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给挡住,夏昭衣刚好没看到她。
“阿梨姑娘,您在看什么?”全程注意着夏昭衣的乐危问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那千疮百孔的楼阁,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乐危愣道。
“我先回去,”夏昭衣轻轻拉扯缰绳,道,“若你们还要继续守着,我即刻派兵马过来和你们接班。”
“不必不必,我们亲如一家兄弟,眼下大家都忙,便各忙各的。”
夏昭衣郑重道:“辛苦了。”
打马离开,夏昭衣在飞霜阁门前止步,看着地上那些血。
经千丝碧吞吐过的血肉,没有那么快容易好,且还会留下极其难看的长疤,愈合后类似于蜈蚣。
楚筝手背上的伤口,将就此成为一个符号标记。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夏昭衣回头,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女童,扎着两根羊角辫,手里面拿着一封信。
“刚才一个大姑妈要我把这个给你。”小女童将手举起来。
夏昭衣没动,高高坐于马背上,低头看着这封信。
“姐姐,你要不要呀……”小女童害怕起来。
“这么晚了,你家人呢?”夏昭衣问。
“在那边……”小女童指向拐弯过去的那一头,正热闹的围观人群。
夏昭衣心底轻叹了声,自马上下来。
她没有马上拿信,令小女孩将信放在地上后,她仔细检查小女孩的手心手背。
而后,再以手绢将信拾起。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小女孩问。
“防人。”夏昭衣回答,取出一把匕首,以刀刃撕开信口。
“防人是什么意思呀?”
夏昭衣掀眸朝她看去。
小女童被晒得很黑,小鼻孔旁边有一圈鼻涕结成的脏兮兮的小圈,她眨巴着懵懂的小眼睛,既害怕又好奇。
夏昭衣说道:“防人的意思就是……”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没再继续,因为耳朵听到了自身后而来的熟悉马蹄声。
小女童还在等着她说,因渐渐减速变轻的马蹄声而抬起眼睛朝她身后看去,顿时“哇”了一声。
她这巨大惊喜的小表情,尤其是骤然发亮放光的眼睛,让夏昭衣的唇角轻轻莞尔。
意识到自己在笑,她转瞬一抿,抿去这无端莫名的快乐。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低沉的熟悉男音。
夏昭衣回过身去,沈冽已自马上下来,一双湛黑眼眸浮着很浅却很由衷的笑意,正望着她。
“姐姐,他长得真好看,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女童不吝赞美。
夏昭衣不禁又弯唇。
她向来是个自控能力极强的人,可现在,唇边这抹笑,却好似怎么都收不住。
“沈冽。”夏昭衣说道。
远处在这时传来巨大的喧哗,他们转头看去。
听动静,是晏军们上楼一探对方生死,而后将五具尸体全部抬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小女童:“你的……”
小女童上前看着往后边退得人海,惊叫:“我爹娘怎么办!”
“不急,”夏昭衣道,“你认识家么,稍后我送你回去。”
“那这个好看的哥哥呢?”小女孩指向沈冽。
“……”夏昭衣朝沈冽看去。
沈冽对她道:“一起去吧。”
夏昭衣点头:“嗯。”
她低下头继续拆信,将信纸取出。
小姑娘不知不觉已挪到沈冽身旁,抬头眼巴巴望着他,神情窃喜又雀跃。
沈冽难得没有讨厌和排斥陌生人的靠近,甚至头一次想要买块糖送给这一面之缘的小陌生人。
信上内容不多,只五行,不过夏昭衣看得很慢。
沈冽走去:“阿梨?”
“言而无物,只有诅咒凌辱,”夏昭衣看着信道,“落款一个方字,或许是姓氏。”
“既言而无物,便不必放在心上。”沈冽道。
“嗯,”夏昭衣将信收回信封,全程都仍以手绢所包,道,“我们先将她送回去。”
小女孩的家离这不远,将她送回后,夏昭衣和沈冽并肩骑马,往齐墨堂方向走去。
今晚发生的事,前后都是意外,夏昭衣本不打算来飞霜阁,只是听屈府管家提起,所以顺路过来一看,未想,闹成了这般。
不过现在摆于眼前的最重要的事,乃阔州那些兵马。
夏家军和晏军相加,全部人数尚不足五千,阔州这次却直接来了四万五千人。
夏昭衣道:“焦进虎胆量一直不大,这半年来却行动颇多,不知他身边是不是换了一批谋士。”
此前焦进虎频频想打佩封,最后被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三方兵马给逼回三州。
但是今年正月,华州钱显民谴使臣求援凎州,焦进虎居然真的派兵南下,要去拦截聂挥墨的兵马。
最后被田大姚亲自率兵,杀了足足五万人。
这五万兵马对于焦进虎而言可谓一笔巨大的损失,按照他以往性情,应该被直接打怕,再不敢妄动才是。
结果,他现在居然挥兵北上,要拿下衡香这座谁都不敢轻言妄动的乱世孤岛。
沈冽此前曾对王丰年说过,是去是留只由她定夺,眼下见她神情,或是想守。
“以我们的兵力对付四万五千兵马,不是不可,”沈冽道,“可游击,可偷袭,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你要守衡香?”夏昭衣道。
“你会弃吗?”沈冽看着她,眸色认真郑重。
“我……”夏昭衣眉心轻皱,她看向前面,没再说话。
长街不剩多少人,空空荡荡,但是沿路灯火都在,天上月亮亦明。
他们的马蹄清脆踏地,并未踏碎这方清幽静谧,反而像是融入了这份宁和之中。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沈冽,你是不是比我更清楚我的选择。”
“阿梨,从心而走。”沈冽道。
“父亲将大义教给我大哥,二哥,对我,他只希望我无忧快乐,平安长大,因为我幼时身体特别不好。”
沈冽没有出声,安静听着。
“而我师父,”夏昭衣轻然一笑,“师父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厌恶所有门第等级,厌恶礼教规章,芸芸众生嘛,他也讨厌。师父从来没让我跪过,并告诫我父亲,不可让我下跪。所以家中逢年过节,祭天祭祖,谁都要跪,独我站着。族中长辈因此对我不满,来训我时,我父亲在我身后给我撑腰。谁让整个夏家,我父亲最大呢。”
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俏皮轻快。
听起来都是快乐的往事,但想到如今的定国公府,沈冽唇边笑意变浅,黑眸越深,不掩心疼和柔情。
“扯远了,”夏昭衣轻叹,抬头看向浮空之月,“如果今天是我二哥,他肯定不会如我这般犹豫,他会尽力保下衡香,绝无二话。但我委实迷茫,我若保这衡香,我是保一时,还是保一世?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扛起对一方生灵的责任。我是希望他们平安无忧的,可我做不了官。”
“如果焦进虎是来灭衡香的,你一定会尽全力去保。”沈冽说道。
“这是自然,远得管不了,可若就在近处的屠杀,即便是我师父,他也会管。”
说完,夏昭衣一顿,侧头看向沈冽。
沈冽回看着她,眼眸隽永安宁,平静如水,却好像能望进她心里。
“……你点醒我了,”夏昭衣说道,“焦进虎若真的对衡香下手,便是开了一个先头。”
“衡香处于战略之地形,说是要塞都不为过。”沈冽说道。
“嗯,北上就是游州,田大姚绝对比谁都希望衡香保持如今之态。而若焦进虎打破这僵局,宋致易也是第一批坐不住的人。云伯中也是,他本便是李乾朝廷的兵马,而东平学府曾是李乾官学。若焦进虎拿下衡香,那天下都将有了一个发兵借口。届时,保了衡香五年太平年岁的东平学府,极有可能成为衡香之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衡香将成也东平学府,败也东平学府。
“沈冽,”夏昭衣看着他,弯唇一笑,“是我眼界太小,多谢你一言点醒。”
沈冽轻摇头,认真道:“无需我点醒,你也能想到,你还能想得比我更通达透彻,你现在只是太累了。”
以及,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闲云之鹤,清野之风,沧海之鲸,她的野心是上九天揽月,醉把白云揉碎,而不是着眼一城一池,一群人的拥簇和跪拜磕头。
沈冽看了眼她缠着绷带的手掌,道:“你原本说会比我们晚几日到衡香,结果你才比我们晚两日。这几日赶路,你应不曾好好休息。”
“不亏,”夏昭衣笑道,“至少我今晚才到衡香,便直面迎敌,碰见了‘那些人’。”
沈冽心底轻叹,不知说什么好,拿她无计可施。
夏昭衣却像是有用不尽的活力,道:“来,我们现在就说一说,如何对付焦进虎吧。”
不仅仅是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个兵马,而且还要放眼于天下格局。
焦进虎先前被田大姚灭了五万兵马,实为元气大伤,眼下这四万五千兵马若是再出事,那说不准,他如今所占的阔州凎州枕州,便也保不住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变动,往往在一朝一夕,一念之间。
陈氏坐在透凋福寿纹椅上,大堂灯火明亮,照着她满头花白的银发。
除却她,室内还有三人,方贞莞同她一样面无表情,坐在高椅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推门进来,行礼后道:“方寄等人,确认已死。”
陈氏朝方贞莞看去。
方贞莞如若未闻,目光一直看着前方,但搁在腿上的手指微微攥紧,暴露她此时情绪。
陈氏收回视线,道:“知道了。”
徐掌柜,方寄,还有方寄手下的四名黑衣人。
一日之间,丧命六人。
而且,飞霜阁没了。
飞霜阁是怎么没的,他们半点头绪都没有,莫名便被端掉,徐掌柜那尸体,可不就是悬给他们看得么。
“以及,”刚进来的男人看了眼方贞莞,道,“方寄死前,于高楼将乔氏二字喊出,直呼阿梨为乔家余孽。”
陈氏一顿,道:“他当众所喊?”
“是。”
陈氏立时转向方贞莞:“你为何不说!?”
“我在等他确切死讯,后再说。”
“方寄是个性情沉稳之人,他这样做可是受你指示?”
“我在北,他在另一处,我如何指示,”方贞莞语气没有波澜,“他之所以这样,或许人之将死,不想让对方好过。毕竟,不论阿梨是乔家余孽还是夏家遗孤,对我方家而言无足轻重。”
恨乔氏的人,不是他方家,也不是坐在这里的陈氏。
至于方寄性情沉稳之说,不过是一个不断被刺激情绪的升级过程,这世上,几人能架得住众目所望之下的羞辱。不过,这是后话。
陈氏沉眉,冰冷道:“无足轻重与否,都需要一份交代。”
“方寄已死。”方贞莞道。
“你还活着。”
“不归我管。”
陈氏望向她的目光浮起怒意。
方贞莞依然还是不咸不澹,无波无澜,对她这些怒意视而不见。
刚进来的男人道:“衡香大权如今在他们手里,他们还拥有数千兵马,我们不宜过多纠缠。郭观先生那有一名手下,叫侯睿。他此前在陶安岭被沉冽手下所救,或许,他能成为一枚棋子。”
陈氏没有接他的话,目光朝屋内另外两个人看去,询问意见。
一个是中年男子,皮肤黑黄,个子偏矮,目光看着几分呆滞。
另外一个是陈氏的堂弟,陈磊,只比陈氏小一岁。
“只能如此了,留下侯睿,我们去南余村,撤出衡香。”陈磊说道。
“金五哥,以你之见呢。”陈氏问那皮肤黑黄的中年男子。
被称作金五哥这人全程置身事外,在陈氏问他时,他抬了抬眼,道:“我们手里还有十件宝贝待完善,离不得衡香。”
“那,你们先留城中?”
“把你们的人手都给我们,”金五哥道,“我们的宝贝不容有半点损伤。”
“我会调度。”陈氏说道。
不算答应,也没有拒绝,一个含湖其辞的回答。
金五哥“嗯”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置身事外。
墨坊街长道灯火明朗,尤以齐墨堂的左右通铺上下皆亮,成为墨坊街最是璀璨琉璃的楼宇。
此前齐墨堂一直低调内敛,与寻常文房店铺并无区别,这次夏家军和晏军入城后,王丰年没再遮遮掩掩,直接以张扬阔气面世,左右邻里方才知道这家店铺来头如此之大。
门前守卫森严,一名士兵望见长街那并肩骑马而来得一男一女,顿时大喜:“是二小姐!”
身旁同伴们看去,亦大喜。
屋内一人闻声出来,立即转身去后堂找王丰年。
待夏昭衣和沉冽下马,王丰年已领着一大票人侯在门口,王丰年欣喜若狂,上前说道:“大东家,果真是你!”
夏昭衣冲他一笑:“先进屋吧。”
她未去看燕春楼那些人,也没有去见沉冽在回来途中提到的张亦谦,包括由王丰年保管得那几封从张亦谦身上搜来得书信,她也没有要来看。
身体实在太乏,她终于有了一些烟火尘世的享乐之欲,想要吃一顿上好佳肴,再洗一个惬意舒畅的热水澡,而后便裹上柔软丝滑的锦缎绸毯,赴一场鼾甜之觉。
不过,在等东西吃的时候她便快撑不开眼皮了。
身处最为安全舒适的环境,她的心理防线几乎为零,那些困意便肆意横生。
等热腾腾的饭菜逐一端来,她未吃几口,已昏昏欲睡,摇摇欲坠。
王丰年尽量不打扰不说话,可见她这样,终是忍不住低声叫道:“大东家……”
夏昭衣撑开眼皮,冲他轻轻弯唇,继续细嚼慢咽几口,忽然,她的脑袋朝前面的饭菜砸去。
在众人发出惊呼之前,坐在她身边的沉冽已飞快伸手,大掌稳稳地托住她的额头。极轻柔的力道,缓解掉她的冲势。
夏昭衣试图爬起,半梦半醒被人抽走手中快子,她困得已脱力,顺势侧倒,绵软地撞在了沉冽的肩上。
沉冽忙扶住她,防止她后倾摔地。
看到自己圈在她臂膀上的左手,沉冽下意识蜷缩成拳头,唯恐冒犯她。
“东家,大东家?”王丰年低低叫道。
夏昭衣沉沉闭着眼睛,似乎已入梦。
“这……”王丰年抬头,求助般看向沉冽,“沉将军,您说如何是好。”
沉冽低眸看着少女,这个姿势,她与陷入在他怀中无异。
她太累了,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越发清瘦。
今晚一见面,他便看到她明显的削瘦了一圈,因为皮肤太白,她眼眶下浮着的那一圈澹黑色越发明显。
饶是这么累,她仍保持了一整晚的活力,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结果现在……
沉冽的黑眸不自觉流露出一缕无奈澹笑。
世人口中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她,现在在他身旁,就像是个任性执着,非得把自己体力耗尽了的淘气顽童。
“沉将军?”王丰年生怕沉冽也快睡着了。
沉冽敛眉,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便由我送她回房吧。”
“那敢情好!”王丰年可不敢碰她,也明白店里其他人定也不敢,不是少女性情不亲和,而是她身上那高雅贵气,无形中令他们却步。
“不过,”王丰年道,“还得劳烦沉将军,擦拭下我们东家的嘴巴。”
说着,王丰年递上一方干净手绢。
沉冽接来,低头看回怀里的少女。
顿了顿,他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手绢朝她唇瓣拭去。
温软饱满的唇瓣,因刚吃东西而抹上一层水色,手绢轻轻擦拭而过,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自沉冽心尖上拂过,又细又痒,又柔又软,撩人心弦。
她的唇瓣太美好,润而嫩,令人无限遐想,想要触碰上去的绝对不止手中这方帕子。
却就在这时,怀里面的少女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沉冽一顿,和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哪怕此时迷蒙涣散,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眸底深处,属于他的轮廓。
“……阿梨?”沉冽轻声叫道。
夏昭衣的眼睛又半眯了回去,呢喃道:“我想要漱口。”
口齿不清地说完,她脑袋一沉,又贴着他睡了。
“……”
沉冽唇边牵起一缕笑,看向王丰年:“有劳王总管将热水送去她卧房。”
“是。”王丰年应道。
应完觉得奇怪,分明沉冽才是外人,而他是大东家的手下,是自己人,怎么这话听得别别扭扭。
沉冽小心翼翼起身,而后将少女打横抱起。
一手轻柔托着她的肩颈,让她靠在他怀里。另一只贴着她腿侧的手仍是虚虚握着拳头,尽可能地避免有所接触。
但心跳很乱,他用尽克制,仍乱得一塌湖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