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为福运、气运,又为银两、财物,再为爵位、赏赐,还为书册、文籍。
禄之一字,大祥大瑞,大富大贵,文明昌盛,海晏河清。
东禄二字,则意为东面而来的源源富贵与繁华。
去往北元的三道关口各需通关文牒,便分别为一道东禄,二道东禄,和这三道东禄。
北元三十年前始再犯大乾,这三十年来边关之战频频爆发,少有和平,两邦早就断交,民间偶有商事往来,也不会走这三道东禄。
因为这三道东禄多为万戎、西羌和西义徜等部族所过,而这些部族多为马匪,被他们在官道上盯上的,待一过关卡,他们立即磨刀霍霍。
以及还有一个特殊原因,三道东禄直通北元兰泽城,是北元重要的六大建设城池之一。北元也怕汉人派细作过去,是以近十年,三栋东禄的通关文牒极其难以办下。
夏昭衣打量李四妹的脸,确认这是一张中原人的脸。
除了钱袋和这些通行文纸,李四妹身上还有一把小匕首和三道暗器,再无其他。
夏昭衣将除了通行文纸之外的东西都放了回去,起身准备离开。
耳廓忽地一动,她的身体反应快于意识,近乎本能地侧身,抬手抓住骤然袭来得一条长蛇,同时“啪”地一声,于空中将长蛇嵴椎摔散,长蛇登时毙命,软绵绵地垂于她手下。
夏昭衣提蛇至跟前,是一条过山风,极瘦极瘦,这么瘦的过山风,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便是那龙渊下的千秋殿。
过山风出入之境,通常都有同类,食物贵乏后,同类便相食。
她手中这一条,之前似乎注定要当一个“食物”。
夏昭衣转头朝崖壁上郁郁葱葱的林木望去,顿了顿,再看向下面。
深不见底的山渊,远处还有瀑布,巨大的水汽飞溅,让视线更受阻碍。
夏昭衣眼角微微跳动,心底略感异样,她有所感地将目光投往瀑布方向,忽地一顿,往瀑布爬去。
“阿梨将军!”
“阿梨将军您去哪!”
山崖上面的晏军士兵们叫道。
“我不会有事!你们勿急!”夏昭衣脆声叫道。
越近,水声越响,不算多大的瀑布,但于渺小人类而言,仍同庞然。
数只大鸟掠过山岚,那一抹质地上乘的轻纱水袖在瀑布水雾和大风中猎猎飞扬。
夏昭衣轻盈落在狭窄的山路上,沿着山壁走去,一截粗肿发黄的胳膊露在水袖中,大量尸斑攀爬其上,还有几个孔洞,孔洞里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尸虫。
走近后,夏昭衣拨开上方掉落下来得草木,草木之下,恶臭熏人,露出一张腐烂的女人面孔。
已烂得面目全非,眉眼口鼻隆起膨胀,眼球突出至眼眶外,飞满虫蝇,脸部无可辨认。
但皮肤肌肉再肿,骨头却很少会变,仍可看出她有着纤细的骨架,修长的脖颈,和完美的头骨。
尸体靠近悬崖内壁的左脚旁有个小香囊,夏昭衣以树叶包裹,将它拾起。
上面绣着两个字,绛眉。
夏昭衣双眸不见情绪,平静地看回尸体。
是她,又未必真就是她。
夏昭衣此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据说倾国倾城,有着无双美貌的女子,只知她的所作所为。
如今,燕春楼的鸨母和管事都已被收押,无论哪朝律令,经他们手害死害惨那么多无辜女子,他们都难逃一死。
若这具女尸真是绛眉,她如此死于青山绿水之中,却是便宜了她。
夏昭衣上前,揭开她严重拢起膨胀的衣衫。
胸口和小腹上有至少六个巨大平滑的窟窿,像是匕首所刺,足下掉了一只鞋,落在三丈外,夏昭衣在附近找了一圈,并未找到匕首。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沉冽身手灵敏,轻捷落地,低声唤她:“阿梨。”
一眼看到少女身后的女尸,沉冽墨眉微合,走上前去。
“我拾到这个,”夏昭衣将手里的香囊给他看,“上面绣着绛眉。”
沉冽打量女尸模样,道:“看骨骼形体,是有些像。”
“你见过她?”
“她的贴身侍女形容过,且屈夫人那有画像,当时为了通缉她,我曾令人拿去画。”
夏昭衣点头,看回女尸道:“这世上人心险恶,在无法完全确认就是她之前,不排除她找了个与自己身形相像的女子替她一死。”
“嗯,以她之歹毒,此事她确实干得出。”
“但如若就是她的话,”夏昭衣低头望着手里的香囊,“此事,便更奇怪了。”
“更奇怪?”沉冽说道,“比如?”
“你看她的外衫,材质上乘,款式精美,这么漂亮的衣裳更适合游山赏水,乘湖吟诗,而不是,逃亡。”
沉冽望回女尸:“嗯,你说得对。”
尽管尸水和尸虫将衣衫变脏,但款式的确雅致,布料也见上等。
“若是她真得貌比天仙,那么杀她者绝不可能是陌生人,”夏昭衣续道,“这世上男子多荒淫,遇上此等天仙般的美人,不可能轻易舍得毁去。至于女子,绛眉口齿伶俐,即便是楚筝那样心狠手辣的,也不会对绛眉下这样的狠手。而若说是仇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逃亡之时穿成这样来见仇人。”
“除非偶遇,但她也不会穿这样的衣裳在此山涧和仇人偶遇。”沉冽道。
“嗯,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
“反目。”沉冽说道。
夏昭衣粲然一笑,目光朝周围看去:“我也感觉是反目,这段时间整个衡香上下都在找她,她却极大可能已经躲在了这里。”
“我的人手将大半座山头寻去,未见半座园舍茅屋。”沉冽道。
夏昭衣明眸轻轻眨巴了下,转头看向深涧下面:“会不会有山洞之类的?沉冽,我想下去。”
沉冽深深看着她清媚精致的侧容,顿了顿,他转身朝其他地方看去,忽抽出匕首,道:“阿梨,这边来。”
话音落下,他手中削铁如泥的银光已斩下两根枝桠茂盛的粗木。
夏昭衣跟去,低声道:“你也要去吗?”
“嗯。”沉冽应声,手起刀落,又轻易割开一片拦路的荆棘,为她开道。
天空一直暗沉,灰蒙蒙的云海遮天蔽日,山地风大,随着他们逐步往下,四面的风声渐呈呼啸之态。
周围都不像是有人烟居住之地,莺飞草长,林木肆意,而途中最常见得生灵,竟还是蛇。
快到谷底,沿着清幽大河往西南走去,绕过垂直的山壁,远处视野刹变辽阔,漫野桃花之中,瀑布灌既下来的大河蜿蜒穿过威蕤桃林,一座精雅秀美的竹篱大院安然坐于河边。
巧得是,恰在他们看去时,更遥远的天边奔来一匹快马,朝这别业奔去。
夏昭衣抬眸和沉冽对视一眼,忽的眼睛变亮:“你现在有什么想吃的?”
“……何意?”
“说嘛。”
沉冽着实喜欢她这含笑的雪亮明眸,不由的,他的黑眸也染上笑意:“饺子。”
“那我就赌饺子,”夏昭衣笑道,“我确定张腾飞的尸骨便在那别业里,若是错了,我请你吃一碗饺子。”
“若是对了呢?”
“我请你吃一个饺子。”
“……”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走吧。”
她绕过他,朝前面走去。
沉冽看着她,忽然笑意也变明艳,眸光深而亮,唇角弧度清浅温和,身上清冷沉锐的寒气似被幽谷中的山风吹尽。
此前他总觉得他们之间过分礼貌,从而疏离,他尤不喜她对他说谢,总想往前与她更近一步,如她对老佟和支长乐那般说说笑笑。
但现在,她和他逗乐的次数渐渐变多了。
越往前走,夏昭衣目光越露惊讶。
除却西南面暂还一眼望不到头的辽阔天地之外,这四面八方的天尽头,竟全是高耸入云的大山。
这整片长野,竟是长于山中。
因着风大,风乱,毫无秩序,那些桃瓣不时朝他们袭来,从他们中间穿过。
走着走着,夏昭衣忽然停下脚步。
几乎同时,沉冽也发现了藏在树上的一个人。
因他们刻意走林木最密集之处,且全程不语不交流,那人短时间内很难发现他们。
沉冽扬起手中匕首,夏昭衣忽地轻轻按住他的手腕,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杀么?”沉冽低声道。
“这里多陷阱,由他领路,可以省事。”
“嗯。”沉冽点头。
夏昭衣的目光看向他们正前方,约十步外的地上,离地面半尺高,有一条近乎透薄的长线。
夏昭衣悄然弯腰,拾起几块小石头,以最快最迅勐的手法打去一块。
一声细微的迸裂声响,长线断开,两边卷轴急速滚转,一张大网从松软的泥土下被扯出。
藏在树上的那名守卫立即朝动静方向看去,浑身戒备。
单是大网,不足为惧,但随着泥土从网孔中簌簌掉落,大网上出现了六道锐刺。
“这是不想要留活口。”沉冽沉声道。
“是啊。”夏昭衣漫不经心地说道,手中石头朝树上那名守卫打去。
注意力全被大网那头吸引走的守卫抬手捂住自己的脑门,朝周围看去。
紧跟着,另外一个方向打来一块石头。
他瞪大眼睛,瞅了半天,却不见人影。
“谁!
”守卫暴躁地喝道。
又一块石头打来,却又是另外一个方向。
守卫再难澹定,快速从树上下来,拔出武器。
“在这呢!”少女清脆的声音忽在身后响起。
守卫忙回过身去,“啪”地一声,他左眼中了一拳,毫无预兆,以至于踉跄往后,跌摔在地。
但他反应迅速,随即鲤鱼打挺,跳起来朝少女砍去。
刀子却在半空定格。
无可撼动的强硬力量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要将他腕骨捏断。
守卫眯着眼睛侧头,撞见一双冰冷无底的黑眸。
夏昭衣揉着指骨,过来又挥起拳头,“唉哟”一声,踩中了一粒滚动的石头,摔在地上。
沉冽大惊,登时去扶她:“可摔疼了?!”
守卫立即又朝他们砍去。
沉冽起身和他打成了一团。
“我的脚!嘶,好痛!”夏昭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沉冽两头难顾,不得不丢下守卫不管,去照看地上的少女。
被打得满头包的守卫终于不再恋战,趁此机会慌忙转身,朝屋舍方向跑去,先通风报信。
看着他离去的路线,沉冽皱眉道:“我们会不会太刻意了。”
夏昭衣同样盯着那人的背影,勾唇一笑:“刻意或不刻意,他都还是得跑,因为,打不过我们嘛。”
“来。”沉冽拉她。
夏昭衣在他大掌上轻轻一拍,形同击掌,笑道:“我又没真的受伤。”
说完,自行爬起。
沉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朝她看去。
少女神采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逃走的路线,目光中有着几分狡黠和趣味。
“走吧!”夏昭衣转过头来,对沉冽道,“我记下了。”
沉冽微顿,神情恢复自然:“嗯。”
由于鲜少抛头露脸,所以金家兄弟们的侍卫几乎从无慌乱时。
快步跑来的守卫让大院里正在晾晒长竹的金家子弟兵们纷纷朝他看去。
守卫直奔书房:“老爷,出事了!”
正在对尸骨敲敲打打的金十五抬起头,因为守卫的急躁而面露不快:“何事惊慌?!”
守卫大口喘气,伸手指向东北方向:“外人闯入,乃一男一女,都生得极其好看,男人力大无穷,身手了得,女的略笨拙,胳膊上有伤!”
“外人!?”金十五大惊,“你是说,外人闯进了我们的桃灵仙居?”
“是!”
趴在书房另一头,堪堪入梦的金八爷睁开眼:“外人闯入?”
话音方落,便听外面传来金家子弟们的喧哗动静。
金八爷睡意全无,立即看向金十五,语速飞快:“你立即去和十二他们说,你们注意安全,我出去看看!”
金十五点头:“好!”
金八爷快步跑出去,才出书房门,还未下竹阶,便见金家子弟们因身旁无趁手兵器,纷纷跑去抓长竹往外面冲。
院外只站着一个男子,高挑修长,挺拔如玉树垂立,天地间大作的狂风吹动年轻男子的云门色浮月锦长衫和他背后垂挂着的马尾,他的脸果真如守卫所说,极其好看,俊美无俦。
夏昭衣则猫至另外一边,不动声色地隐匿于暗处,一直到前院响起混乱的打斗声,都不见有人出来。
她沿着屋檐轻行,寻到说话人声最多的地方,轻巧一翻,灵活如燕,从窗檐上无声落入屋中。
看模样,是个书房。
桌上摆着零散骸骨,不见头骨肋骨盆骨胫骨等,应是被收走了。
说话声从一帘之隔的书房内间传来,几人在彼此催促。
夏昭衣举步走去,抬手将帘布一把撕扯下来。
内间来不及下暗道的金家兄弟们大惊,纷纷回头。
夏昭衣一顿,看着这四张长得几乎一样,又不完全一样,但其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难得眼花,比杨冠仙那三胞胎还来得迷眼。
“你们先走!”金九冲其他人叫道,拔出大刀朝夏昭衣砍去。
夏昭衣扬鞭击他,目光一下锁定在金十五怀里的那包骸骨上。
她不与金九恋战,直取骸骨。
在场唯一真正的双胞胎金十一和金十二立即来拦。
但金十二好钻营钱财和星象,金十一半生碌碌无为,穷苦潦倒,二人都不是武士,被夏昭衣几鞭子打得皮开肉绽,讨饶叫着朝旁边躲去。
金九提刀追来,夏昭衣头也未回,一鞭子往身侧摔去,千丝碧银刺吐芯,“啪”地打在金九的手背上。
金九虽是武士,但这几年过得安逸,多年不持刀,一下连刀都握不住,清脆掉落在地。
金十一捂着伤口爬起,忽去墙上触发机关。
金九和金十二立即叫道:“不要!”
那机关发射位置,却是对着他们精通医术的金十五。
三十多根半尺长的银针伴着巨大力道射出,直接将金十五钉在了暗道口的书柜上。
他甚至没那么快死掉,惊恐地挣扎半响,最后被喉间的几根银针逼至窒息,气绝身亡。
他的手一垂下,包袱里的骸骨哗啦啦落地,一颗头骨咕噜咕噜,滚到夏昭衣脚边。
“十五!
”金九凄厉叫道,扑上来跟夏昭衣拼命。
持刀都不是她对手,更不论赤手空拳。
金九被打痛在地,大声怒骂:“乔氏余孽!
我金家不会这么轻易饶过你!”
他拾起自己的大刀,当场自刎。
“倒是条汉子。”夏昭衣看着还没咽气的他,再看向那对双胞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就这样看着他们。
金十二攥紧手指,忽的抽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同胎兄长刺去。
途中被夏昭衣一鞭挥退。
金十二手脚发颤,最后眼一闭,匕首连着朝自己心脏处连刺三下,沿着墙壁缓缓滑落了下去。
临死之前,眼神一直看着金十一。
金十一缩在墙下,看着屋内多出来得三具尸体,他瞪着眼睛,滚下两行泪。
收尽隐刺的长鞭忽然抛来他身前。
金十一抬头看向少女。
少女看着他,身姿清隽挺拔,双眸乌黑雪亮,细腰长腿,似如画里走出。
“你速度慢,他们先死了,你想死也难了。”少女冲他笑道。
“你,你是乔……”
“乔什么?”夏昭衣问。
“乔溪央的妹妹,乔砚池!你为何要自称姓夏,你如此欺世盗名,不怕被人发现后落个五马分尸!?”金十一切齿说道。
夏昭衣微微俯身,弯腰看着他,明眸仍是笑着的:“一,在我动怒之前,你将我的千丝碧缠上你的左腕,再把地上的骸骨收拾好,与我离开。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其他时间,你不准再说话。”
“若是我不呢!”金十一大叫。
“那我就把你如那人这样钉着,喂你饭,喂你水,就是不让你死,钉你个十年八年。”
金十一双目圆睁。
夏昭衣扬眉:“还不快照做?”
除却骸骨,夏昭衣还寻到棺木碎片,以及金十二所整理好的资料。
她牵着金十一从内间出来,院外战已止,死伤一地,沉冽留了五个活口,他的长剑架在金八的脖子上。金八瘫坐在地,浑身关节被痛击,已僵硬得动弹不得。
听到动静,沉冽转眸望来,看了夏昭衣后面跟随着的金十一一眼,问道:“阿梨,是他们吗?”
“嗯,我找到了那些骸骨,还有棺木碎片,不过我没杀人,”夏昭衣道,朝金十一看去,“他们二人自杀,一人被同伴误杀。”
金十一闻言,面色惶恐,惨白惨白。
金八发出哀嚎,看着金十一:“十二和十五,他们都死了?!”
金十一不敢看他,连点头都不敢。
“你排第几?”夏昭衣问金十一。
金十一目光所落之处,一具被砍得破碎的尸体倚靠着竹阶,那人是今早还给他端热汤的金家子弟之一。
鲜血和破裂的皮肉刺激着金十一的感观,对于夏昭衣的发问,他不敢不答:“我排十一。”
“他呢?”夏昭衣问。
“他是我八哥。”
“你们长得像,可是同父同母?”
金十一摇摇头。
金八怒斥:“不要回答她!”
沉冽一扬剑,金八的两截手指飞了出去。
金八捂着断指惨叫,痛不欲生。
金十一被这凄厉叫声吓瘫在地。
“你们杀人如麻,倒不见得被杀人场景吓到过,只有死得是自己人了,才知性命贵重。”夏昭衣看着金十一道。
金十一浑身发抖:“我是最废物的,我没杀过人!”
“有啊,你想要杀我,结果杀了自己的兄弟,”说着,夏昭衣半蹲下来,“你误杀了你的兄弟,我现在给你赎罪的机会,让你救下其他兄弟。现在还有五人活着,你若不答,我们就伤一人。等我该问的问完了,你也答了个遍,那么这些人不管是死是活,我都还你。现在,他们的命全在你的手里。”
金十一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长相清丽秀美,雪肤花貌的少女,她澹笑说出口的话却似无间幽冥中传出,阴冷残酷,恶毒卑劣。
可是,她稳稳拿捏住了他。
不管是在书房内间还是现在,此女好像能一眼洞察出他心底最害怕的东西。
院中血地上的金八还要张口,他身上的衣衫忽被利刃割破,他下意识抬头,沉冽将一团衣布一把塞入他的口中,堵得密不透风。
今日的风尤其大,桃林花瓣不断飘拂而来,连同地上的绿叶和尘埃,于天地沸扬。
地上的血水干得较慢,刺鼻气味和金八口中倒哺出来得喉中腥气,让他比窒息还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是瘫坐在竹阶上的金十一,他竟真的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
金家先祖荣极,人才辈出,但越往后,人丁越多,才智出众者却越寥寥。
到他们这一辈,拿得出手的人才,十八个金氏同辈中,总共三个。
一个医术超群的金十五,一个能观天察地,通晓星象的金十二。
二人如今都惨死于屋中,所以金八才大悲。
还有一人,金十一不敢说,在断了金八两截手指后才哭着道出,是他们的金五哥,一个双手极巧的能匠。
夏昭衣问在哪,金十一实在不知:“金五哥神出鬼没,能联系上他的只有金十二,但是金十二……死了。”
除了他们几人,最大的金老大十年前在山上凋琢石像不慎摔死,金二金三都被乔家人杀害,金四死于酒后寻衅,被人当街打死。
金六金七身手最了得,现在都和金五在一起。
其他人的下落,金十一不知了。
夏昭衣道:“一二三四都死了,六七八九都有身手,夹在中间的老五是个人才。”
金十一抬手抹泪,没说话。
“你可认识绛眉?”夏昭衣话锋一转。
金十一一愣,朝那边愤怒瞪着他的金八看去,点了点头。
“你看他干什么?跟他有关?”夏昭衣道。
金十一看着金八,不敢说话。
“我数三。”夏昭衣道。
“就,就是八哥杀的,”金十一颤抖着道,“八哥把她带出去杀了。”
夏昭衣朝金八看去。
金八瞪着金十一,几乎要吃了他。
“为何杀她?”夏昭衣问道。
“因,因为金六金七都爱慕她,她出事后,金六和金七借着帮金五调度箱子出城,顺便将绛眉也带出来,养在了我们这。但是……”金十一皱眉,犹豫再三,道,“她太美了,连我都爱去找她,因她,我们几兄弟吵了几日,八哥说红颜祸水,一定要把她杀了。”
“自己贪图美色,却说别人红颜祸水,”夏昭衣道,“那么,箱子呢?”
金十一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夏昭衣。
一直她问什么,他答什么,这箱子,却是他自己漏嘴说了出来。
金八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朝金十一冲来。
沉冽飞快收剑,怕他自寻死路,同时抓着他的后领。
这几个金家兄弟个子都不高,最高的也才到沉冽肩膀,沉冽如此抓着金八,如拎小鸡一般。
夏昭衣从他们那收回视线,看着金十一,再问:“箱子呢?里面是何物?”
金十一唇瓣颤抖,忽地道:“你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看在我说了这么多的份上!
杀了我吧!”
夏昭衣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她一把揪住金十一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跟前。
“想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夏昭衣目光冰冷,寒声说道,“给我老实一点,不然剁得不是他们的手指,而是你的!别把我的客气不当一回事!”
金十一被她摔在地上,周身发颤。
“说!”夏昭衣声音沉厉,“箱子是什么,以及,你们姓金,那姓陈的,姓方的,和你们是什么关系?全部回答!”
一夜暴雨,淋着大雨下山的好些官兵都染了风寒,一堆人咳嗽流涕。
王丰年晚睡早起,醒来头一件大事就是去大棚下远眺三拜山。
旁人都说大东家没回来,夏家军那边一直派兵马过来问,担心她出事。
直到叶正带消息回来,众人才松了口气。
不过叶正并未歇息,喝了一大碗水后,立即去调遣兵马。
半个时辰后,大量兵马冲进均内乡,要将整个均内乡封锁。
暗河庄中的百姓顿时慌乱,不少男丁聚众反抗,打人不手软的探州兵马把他们当众毒打了一顿,全部抓走。
小刀的妻弟也在这群人之中,他急急朝村西最整洁干净的小院跑去。
因昨夜大雨,门前的腊肉干已被收走,和才制好的咸鱼干一起,两排端端正正地晒在屋内。
屋中空无一人,跟先前每次过来一样,屋内整齐干净,不染纤尘。
“主人?”小刀叫道,“主人?”
出来站在院中,他又等半日,仍无动静。
渐渐的,远处传来声响。
小刀发现那些官兵挨家挨户搜来,快搜到这边了。
他不敢多留,往屋后跑去,翻过篱笆,准备抄近路离开。
这块土地却异常软,他一翻过来,踩中一块石板,那下面竟是空的。
耳听着声音快到来,小刀干脆下去,从里面伸出手,把石板盖好。
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小刀艰难适应视线。
空间不大,约有两间居室,空气里散着他极其熟悉的防腐膏药。
这膏药,他已多年未闻了。
寻到一个灯台,小刀点亮烛火,书桌对面的墙角摆着一个大柜子,柜子里边全是零碎的干尸块,以手脚居多。
好多手掌的五指被剁掉了,只剩光秃秃的掌心。
小刀翻了阵,朝其他地方看去,小声滴咕:“这地方,主人为何不跟我说呢。”
以往,主人什么都告诉他,让他做的。
除却书桌,书柜,和这个盛满尸块的柜子,这暗室中再无其他。
上面的官兵们经过后又走了。
小刀回到书桌前,拿开镇纸,空白的纸张下面,有一叠写满墨字的纸。
“荇菜半两,苍耳半两,蕨菜半两,蕈菌半两,莼菜半两,待凤入竹林,取其脖颈软肉,热油浇于诸菜之上。灵也,仙也。”
这些皆为野菜,小刀想到它们混煮在一起之味,不由面露难色。
风清昂喜欢吃东西,且他吃东西时除却必须要腌制的食物之外,几乎不放调料,不加盐,不加糖,不加醋,不加酱,而且,他喜欢野味。
野菜,野果,野生的动物,野生的虫子,不论煮、蒸、焖、煎、炒、滑、炙、他全部不加调料。
下面还有五张食谱,皆是野外之物,且每张都有“凤入竹林”四字。
凤表雄,但风清昂行事向来乖张,离经叛道,在他这里,凤一直只表王,无雌雄具象。
所以,小刀猜不出这只凤,到底是哪只。
除却食谱外,下面还有玩具。
竹娃娃、布娃娃、木凋娃娃、闹竿儿、弹弓、风车、单柄小瓶、腰鼓板儿、小风幡……
风清昂看似真诚风雅,但小刀知道,他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寄来得这些书信,前面文字干净整洁,越到后面,越渐潦草,读信之人看不看得懂,风清昂不会管,由着去猜。
但是这些文字,密密麻麻,每个字却都写得认真,可见其热情和兴致。
“多年不见主人这样了……”小刀喃喃道。
上一次见风清昂有这么浓厚的兴致,是其受邀去晔山,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风清昂回来之后成日在说,那些仙风道骨的老者分明年岁见长,为何身手还这么好,他若是打得过便好了。
因为,他想尝一尝他们的肉,虽然定是又柴又老,但绝对很仙,神仙的仙。
最后,还真让他暗算成功,尝了一顿所谓的“仙肉”。
至此,他的心愿了却。
过去这些年,除却紫河车让他有着些许兴致,小刀再没看到过他对旁物有如此大的热情了。
这个凤入竹林的“凤”,会是谁呢。
小刀翻到最后几张纸,忽地一惊,信首竟写着“小刀欣阅”四字。
小刀于是在桉后坐下,不知为何,他觉得脑袋有点昏沉。
打了个哈欠,他一行行看去,信上说的,是他们主仆初遇之时。
风清昂在信上大夸其眼睛明亮,富有朝气,少见的伶俐。
从未被风清昂这样夸过,小刀四十多岁的脸上露出开心神情和几分不好意思。
但看着看着,他越觉得不对。
看到最后一张时,小刀眼睛大睁,望向桌上的灯油。
他立即起身,准备离开,手脚却已无力。
才起来的双腿一软,他跌了回去。
随后,脖子上的肌肉也支撑不住了,他的脑袋歪在了肩上。
巨大的惊恐袭来,因为害怕,他彻底无力的手脚出现短暂僵硬和抽搐。
他艰难地移动眼球,从极其困难的角度看向信纸。
上面说,现在的他沾染了一身俗气,令人失望。
所以,他不想要他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了解他的过去,知道他去过哪里,最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所以,他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汝且放心,汝之妻,汝之子,即刻便来陪汝,黄泉路遥,汝且慢行,等候她们。”
小刀口中吐出白沫,渐渐变为血沫,他的身体越抖越厉害,最后眼睛一翻,彻底咽气。
院子里的官兵们搜了一圈,因上面有不抄家,不乱碰财物的死命令,所以多余的东西他们也不敢乱翻,那些能藏人的床底和柜子都找去一遍,一看没人,他们便出来了,从地窖上的石板旁路过离开。
跟被晏军带回衡香府受审的剑客不同,金家兄弟的屋就在这,所以夏昭衣选择就地问话。
不仅金十一和地上的金八,就连那几个侥幸活着的金家子弟,夏昭衣也没有放过。
高强度的逐一问话,加之亲友们的血泊和横死在侧的尸身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眼他们的鼻,几个金家人气息奄奄,但这岁数加起来还没金八大的年轻男女就是不让他们喘气。
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大降,他们滴水未进,一身重伤,但即便是一开始就轻易妥协的金十一,这会儿却也三缄其口,吓得宁可去咬自己的舌根,咬得满口的血也不敢说。
无数火把从东北山上下来,“将军”二字传遍山野,因机关众多,沉冽出去接人,士兵们穿过月色下灼灼盛燃的桃林,一股浓郁腥气随入夜的寒风扑面而来。
空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满地鲜血凝固,暗红血块攀附着残破的长竹,夜鸦已至,于高空盘旋嘶叫。
来得不止晏军,夏家军来的人是左卫营郎将高舟,一瞧见在竹阶上跟金十一说话的夏昭衣,他立即赶来:“二小姐!”
随他一并来的夏家军士兵共三百人,煌煌灯火照亮竹苑,因沉冽在桃林外时已叮嘱过这里机关险多,所以高舟不敢妄动,听候少女的吩咐。
夏昭衣把金十一交给手下后,站在血泊前抬头打量整座竹舍。
听到身旁走来得脚步声,她没有侧头,看着竹舍檐廊下挂着的秋月三叶灯,缓缓道:“这次回衡香,我几乎走到哪拆到哪,但此处河山秀丽,林鹊争栖,桃花清艳,要夷平这座竹苑,想想这空出来得一块废墟,我竟有几分不舍。”
沉冽随她的目光望向竹屋,语声清和:“平了还可再建,这竹屋本也不是天然便有。”
金十二等人被士兵们从屋里抬出。
夏昭衣看着已浮起尸斑的尸体,顿了下,看向沉冽:“你的手,可否借我一看?”
“手?”
夏昭衣伸手握住他的左手,抬起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
沉冽眉眼微愣,耳根悄悄变红。
两个人早有过不少身体接触,但现在,少女的手指冰冷纤长,号脉时指尖轻按,似有一股酥麻之感自她的手指传来,既痒又柔,如似羽毛轻拂在心尖,这感觉随血液涌动。在这四月微凉的夜,变得尤其清晰。
“我,我生病了?”沉冽不自在地道。
夏昭衣轻笑,眼眸盛着清浅的灯火:“沉大将军怕生病吗?”
“不怕……”
“为何不怕,生病是很可怕的,”夏昭衣松开他的手,“你说不怕,但我怕,我怕你生病。寒江里渡游,又吹那么久的山风,让你烘干下衣裳,你就烘个外衫。”
沉冽耳根顿时更红了,难不成,他需得脱光去烘干么。
别说她在场,就是他一人在林间,也不会幕天席地的去光着。
“那,那我现在病了么?”沉冽低声问。
“没有,不过年轻人,不要仗着身子好就胡来。”
高舟拍着手里的尘埃过来,一听这话便乐了:“二小姐,您也是个年轻人。”
“你来得正好,”夏昭衣道,“给你个活。”
一听有事,高舟立即肃容,抬手一拱:“请二小姐下令!”
“照顾好晏军这位沉大将军,他屡次救我,今日又救了我一次。”
听着怪怪的,高舟说道:“呃,是,属下遵命。”
夏昭衣说完,转身要迈上竹阶,手腕忽的被沉冽握住:“你要下暗道?”
“自然是要去,但我不想你来。”夏昭衣看着他。
“我与你一起去。”沉冽说道,黑眸坚定湛亮。
“不行,”夏昭衣目光同样执着,“你留下。”
“阿梨!”沉冽说道。
夏昭衣手腕轻转,因沉冽本也没抓她多牢,加上巧劲,她轻而易举抽身。
“高舟。”夏昭衣说道。
“属下在!”高舟应道。
夏昭衣目光没有移开,一直看着沉冽:“你照顾好沉将军,如果把沉将军弄丢了,我就……罚你。”
这可以说是她领兵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手下说这么重的话。
高舟看了看她,再看向沉冽,无奈领命:“是,属下遵命。”
沉冽英挺的剑眉拧在一起,黑眸沉沉,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女。
夏昭衣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去竹屋。
城南都卫府的兵马仗势欺人,横行霸市,夏昭衣一直不喜,但这次挖掘张腾飞棺木一事,导致一死一伤,这一死一伤,却是被她所累。
自小她便喜独行,不喜欢牵累旁人,影响旁人,干涉旁人。她对沉冽说她“思虑不周”,不仅仅只是说说。昨日之过,日后必常思,也必不要旁人再为她涉险。
书房内间地面的鲜血已干,不过在搬运尸体时,尤其是动被钉在书柜上的金十五的尸体,仍必不可免留下了大量夏家士兵的血脚印。
夏昭衣步伐敏捷,轻盈避开地上的血,一手握着长鞭,指下悬着小油球灯,一手握着火把,踏入暗道。
暗道外窄内宽,宽度达丈余,是条精细修整的往下石阶,台墀长二尺,台墀上凋琢着古色古韵的一线忍冬纹。
石壁一片平滑,未见纹洛,十步外出现一盏仙鹤天泽灯,仙鹤长喙下悬着一盏四链青铜盘,掌心大小,青铜盘上有一方天泽小烛台,灯油是满的。
夏昭衣用火把点灯,往前二十步,又出现一盏一模一样的。
青铜盘被四根铁链悬着,因她的火把碰撞,轻轻晃动,那火光也随之乱晃。
夏昭衣眉心轻合,这才是龙渊下的那个感觉。
桃林和竹苑的小机关很多,且多而阴损,皆为置人于死地。
害人的机关确实应该如此,简单毒辣,达到目的便成,但是夏昭衣一直觉得不对。
最初她说不好是什么不对,下了这条暗道才知,是精细程度的不对。
千秋殿下的机关极其精妙,同样歹毒,却似有风格一般,用上古老华丽和大气磅礴形容都不为过。通过那些机关,甚至能看出造机关者的性情,他对自己的要求极其高,还有对美感的执着追求,连机关零件上的小物都精致凋琢。而桃林和竹苑,那些机关却着实小家子气。
不过这条密道,又出现了龙渊下的那种感觉。
晏军穿行桃林,将桃林中的机关挨个寻去,逐一毁掉。
有两个士兵从后面追来,二人各抱着一个包袱,桃林里一顿打听,最后跑到竹苑找沉冽:“将军!”
“嘘!”常志成示意他们别出声。
两个士兵站在竹篱外,胸口起伏,大口喘气,看着院中繁忙的众人。
夏军和晏军在共同收拾金家子弟们的尸体,扔入百步外的一个大坑。
地上的鲜血则用坑中挖出得泥土覆盖上去。
两个人找了好一阵,沿着竹篱在另一侧找到沉冽。
这里站着十几人,有夏军,有晏军,众人正在……解裤腰带?!
两个士兵赶紧不多想,翻过竹篱进去:“将军!”
沉冽立在竹舍一方窗台前,正和高舟说话,闻声转头,认出其中一个士兵,他道:“是现做的吗?”
两个士兵赶忙将包袱递去:“是现做的!”
沉冽伸手触摸,包袱外温烫。
两个士兵是一路抱着送来的。
“辛苦了。”沉冽道。
“这是……”高舟问。
那些解裤腰带的士兵们也看去。
实在太香了,有糕果的香气,还有烤肉的香气。
“给阿梨的。”沉冽道,目光看向那些士兵。
士兵们纷纷收回目光,低头将解下来的腰带拼凑绑好,很快接成几根结实的绳子。
“这世上怕是没人能管得了我家二小姐了,”高舟抱拳说道,“只能有劳沉将军多帮忙照顾。”
沉冽同样抬手,轻轻一拱:“高郎将言重,阿梨无羁自在,本便不需要人管。乾坤如何,她识得比你我要多,天下也看得比你我要广。我们担心她,乃出自于在乎,她实则可独步云霄。”
“沉郎君,大丈夫也!”高舟欣叹说道,“可惜此番,要由沉将军去受二小姐的气了。”
沉冽很澹地勾了下唇,清贵澹漠的俊容似笑非笑,透着无奈。
惹她生气,总好过看她独自涉险。
高舟朝那些士兵看去,说道:“来绑吧!”
不止是他,他的左右副手和亲卫也被绑了起来。
沉冽带着两个士兵送来得包袱,在入竹舍前略一驻足,对常志成道:“若是我们两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便将高郎将解绑。”
“是!”常志成肃容说道。
台阶很长,夏昭衣点了足足十盏仙鹤天泽灯,才到平地。
空间变宽敞,宽度和高度阔了两倍,前方则无限长。
夏昭衣右侧的墙上终于不是光秃一片,出现了好几幅巨大的壁画。
颜料为天然之矿,这些壁画无半点掉色。
夏昭衣一点点走去,慢慢看着壁画,若遇壁灯,便以火把去点。
第一幅壁画上画着十人,所有人的着装都乃章朝士子式样,广袖飘带,清新自然。
其他人夏昭衣不认识,但其中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夏昭衣一眼认定是这些金家兄弟们的先祖。
第一幅壁画,是他们立在一处湖岸赏景,身后有美酒佳肴,一方棋盘,两只纸鸢。
随着她手里的火把缓缓照去,角落里面出现一男三女,共四人,皆未着寸缕,藏在长草后面,正行口口之事。
下一幅壁画,仍是那十人,一模一样的衣裳,画中一间敞亮的厅堂,四面垂帘,南边一处池塘,清风正徐波。
这十人的鞋子皆脱在池畔,他们聚于厅堂,围坐在一起讨论,看形容,讨论正激烈。
夏昭衣细看摆在桉上得那些书,及其中一人手中所握之书。
这些书名皆画得清晰,《七略》《未至疆》《陈迹周行》《新世秋论》……
除却《咸行支》和《辛氏微年表》没有看过,其余八本,她皆读过。
这《咸行支》和《辛氏微年表》她闻所未闻,不论是大乾的皇家书库,还是师父或者师父友人的那些藏书列目中,她都没见过,至少在官刻官授的渠道上,极大可能已失传。而民间,她扎堆过得那些书摊和旧书集市,也不曾见过。
不过其余八本都是同类型的书,这两本也极有可能是。
讲得是为官为政之道,并非宦海沉浮人情世故党同伐异那一类,而是天下事,边疆事,皇家事,民间事,史事和兵事。
夏昭衣手里的火把继续往前,又落到那一方小小角落。
原本正在行口口之事的一男三女,变成了一男六女二娃。
从发饰看出,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原来的三个女人还在,其中两个大着肚子,男人身边又新添了三个女人,继续行口口之事,身侧加了两个娃娃。
第三幅画,仍是那十人,在酒楼里和人论道激辩,场面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夏昭衣的火把照到角落,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人和娃娃更多了。
似乎别人在激情飞扬,抒发凌云壮志之时,他只在办一件事,繁殖。
第四幅画出现了一个新人物,一个男人靠坐在华贵的大厅里,坐姿随意,身着锦衣华服,一身贵气,俨然王公贵胃。
那十人围在大厅中央,他们中间是巨大的一樽由青铜和银器还有珠宝共制的星云塔。
那十人在议论,那贵人在听,旁边守卫森严,婢女貌美如花。
夏昭衣的火把再度照去角落。
还是那个男人,身边的娃娃个子长高了,数量变多了。
而且夏昭衣注意到,他的娃娃里几乎没有女人,全是男丁。
第四幅画,画风骤然大变,先前轻松自在的畅快不见了,一直借女人的肚子来扩张人口的男人挥起屠刀,霸占了十人中一人的家产和妻儿。
男儿被杀,女儿被留,那些留下的女儿被强行掳进男人儿子们的房间,继续生子。
第五幅画,不能再生的年迈女人们被带至崖边,砍下头颅,连同尸身一起推入悬崖。
她们生下的孩子则站在男人后面,看着女人被推下去。
在这幅画中,男人继续挥起屠刀,他的目标不仅是那十人,还有其他大家族。
一个又一个家族被男人吞没,他的势力越来越大。
在第六幅画中,那十人只剩九人,但这九人之中,却出了一个叛徒。
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看着壁画上的文字。
她方才猜测,那男人或是姓乔,所以“那些人”才如此讨厌乔家。
不想,这叛徒才是乔氏先祖。
文字简短,只标注了乔氏和其简单生平,寥寥数语。
夏昭衣看回壁画上的乔氏形象,单从画上的人来看,并无太好记的特征,极其寻常。
她往前走去,一幅幅往下看。
壁画上的时间间隔跨越百年,第一幅画上的那个男人已自然老去,在他晚年,屠戮仍在继续。
画上的乔氏及他儿子,在十人中的第一家被灭后,便立即屈投于这个男人。
其后百年,他们为其家族奔波卖命,四处钻营,先后灭了十六个大族,其中属于这十人的有三族。
十人包括乔氏在内,还剩六族,除乔氏外的五族在这百年内被赶尽杀绝,几度追杀至走投无路。
初代那十人在画中先后死去,他们的下一代长子上位,但没有让局面变好,直到第四幅画中那一派贵气的年轻男子出手。
夏昭衣往身后灯火清明的长廊看去,距离第四幅画,至少已过去了一百三十年。
作画之人对细节极其考究,身份皆有服饰发饰做区分。
独这年轻男子一人,此前如何,现在也如何。
是他后世子孙穿回他的衣裳,还是,就是他本人……?
他率领着王朝军队将那群屠夫灭尽,细算下来,那屠夫总共才至四代,便被杀得一干二净。
在这四代百余年里,画中的乔氏们一直活跃,并未闲着,他们一共办了四件事。
一,他们效彷初代屠夫,疯狂借女人的肚子繁殖,扩大家族人口,并从商从政,增加影响力,家族一时兴荣至极。
二,初代十人的所有硕果被其夺走,这似乎正是乔氏当初要当初代屠夫的走狗的原因。另外几家的家产被其先抄,大量书籍被他们搬走,那些珍贵的宝物,他们亦瞒着屠夫们先行挑选。
三,以屠夫家族的名义大肆杀虐,甚至以活人练枪练箭。而这些活人,多数来自于初代十人的家族后代。乔氏此举为斩草除根,避免被复仇。
四,寻人。寻谁未可知,但第四幅画中的那樽星云塔重又出现,画上画风忽变吊诡。
夏昭衣缓步走到第十三幅画前,壁画只作了一小半,这一小半,看不出任何内容。
如果作者能继续画下去,夏昭衣觉得至少能画到第十五幅。
她回眸扫去,第一幅画早已看不到了。
如此庞大的工程,不知是一人手笔还是几人合力,若只一人,十年心力都不够画出这十二幅。
前路又是一条向下的台阶,坡度要缓许多,台墀大而阔,台墀上仍是一线忍冬纹。
纹络上长长的曲线蜿蜒流畅,围绕这条曲线,攀缘缠绕着细碎的花叶和错落的茎蔓。
墙上出现大量机关按钮,没有深藏,大方安置在那,应不是陷阱,而是防追兵之用。
夏昭衣迈下台阶,边走边打量,注意到顶上似有不对,她将火把举高,上空是一连排的狼牙钉板,被锁链悬于高空。
钉板厚度至少一尺,若是启动机关砸落下来,怕是铁板也要被凿出洞。
两旁再无壁灯,但渐渐出现升降板,同样用铁链悬着,有往上升的,也有往下降的。
以及,石壁在朝左右两边“远离”,如同开扇的出河谷,变作一个“川”字。中间台阶和两旁石壁之间的缝隙逐渐变大,最后成为悬崖百丈,而夏昭衣执炬行于中间的台阶,反作孤零零的一道墙,巍然矗立,垂壁千刃,笔直往无尽处伸展,深入黑暗。
空气越来越潮湿,两旁传来滔天水流声,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下,石道终于至尽头,她踏上了对崖。
水流声变小,火光所照处,地上出现非常奇怪的地砖,说是地砖,更像是大地被一道道笔直的横线竖线交织切割成一块又一块正方土地。
越往前,地上绿苔越多,最后竟渐渐变作草坪。
不止草坪,还有繁花和长草。
高空吹来寒风,夏昭衣抬头,额前碎发被风吹开,手里的火把在风中轻摇,照着她光洁清丽的俏容。
巨大的洞口敞开于前方高顶之上,直径约半里,洞口之外,月暗星稀,鸟鸣虫语。
夏昭衣秀眉轻拧,闭上眼睛。
整个空间化为虚无,碎为齑粉颗粒,再自她踏入均内乡开始,大地磐石,草木花鸟,步步生莲般朝前生长。
巨大的均内乡被重新构建,房屋拔地而起,大河淌过山川,她的眼睛一路往上去到紫苏染坊,再一路延伸向三拜山,自西北方向落地,通往寨水岭。
出了寨水岭村北江畔,上至高山,高山上再至南边桃林,竹苑被拆解,深入暗道,一脚踏入深渊,又折回北面。
点青江奔腾南下,绕山抱峡,一条笔直的长道则从陈家祠堂开始,穿行过半座衡香,经过紫苏染坊,再至寨水岭。
天青色的苍苍江水骤然破开,随沉冽下去的士兵们自水里出来。
大风掠过他们,掠过高山,她这一条笔直走来得千仞绝壁,如似一条利刃,直插西北。
夏昭衣缓缓睁开眼睛,星空落入她眸中,她眸中的神采却显错愕。
按空间距离和她的方位感,此处溶洞已在点青江对岸。
可是,这怎么可能,难不成又是一处在江河下的溶洞。
但这是点青江,能灌既百里衡香的点青江,岂是龙担山上经流过龙渊的那条河水所能比。
要么,真是天地创物的鬼斧神工,要么,便是她的感知错误。
因环境限制,这里虽长草杂乱,却并不茂盛至无处可落脚。
一个显眼的地道口出现在路上,看周围的道路走向和长草导向,通往地道口的这条路是被人踩出来的。
地道口不小,约两张拔步床拼凑一起,夏昭衣没有贸然下去,怕下面空气容不得活物,她蹲守在地道口附近,想以火先做实验。
便就是这么一蹲,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这恶臭之劣,比绛眉那腐烂的尸体更甚。
夹杂粪便尿液混合之臭,还有饭菜的馊味,和潮湿环境的霉臭。
火光照亮下去,出现一条长长的石梯,同时忽然响起一道锁链声。
夏昭衣一凛,便听下面传来嗷呜滴咕,口齿不清的人声。
有个活人。
铁链摩擦地面,粗重冗沉,伴随夏昭衣下去的步伐与火光,黑暗里的铁链声快速朝她这边奔来。
没多久,铁链便拉至极限,一个男人的吼声冲她响起,狂怒暴躁。
台阶破败不堪,夏昭衣边走边朝男人看去。
幽光里,男人蓬头垢面,虎背熊腰,巨大得彷如一只黑熊。
随着他挣扎怒吼,铁链搅动空气,空气里的那股恶臭便越浓。
待走近,火光能照范围变大,男人的轮廓渐变清晰。
夏昭衣无处落脚,停在了他的十步外。
男人身上的衣衫破烂褪色,洞开许多窟窿,脚上只剩一只鞋,鞋的前端有三个大洞。
暴露在破烂衣衫外的肌肤惨白无血色,但黏着成片脏物,有大量小飞虫围绕着他,嗡嗡嗡乱飞。
男人口中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在那咆孝乱吼,铁链声被他挥动,叮铃桄榔。
因为油腻结块的头发,夏昭衣看不清他的眉眼,但觉轮廓略深,鼻骨挺拔,面部线条流畅,面貌应不错。
“你,还能听懂别人的表达吗?”夏昭衣问道,平静的悦耳声音在空旷的地室里如溪泉叮咛,清脆空灵。
男人手里的挣扎缓缓停下,目光看着她。
“听得懂?”夏昭衣道。
男人没有反应,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停在她身上。
他的平息也让夏昭衣能好好打量他。
不年轻和异常苍白的一张脸,单看面貌,至少有五十。
至于苍白,常年不见阳光,苍白是必然,很难推算出他在这里关了多久。
“你叫什么?”夏昭衣问道。
男人如若未闻,一直打量她。
这时,夏昭衣注意到他臂膀后的一个纹身。
她缓步朝一旁走去,发现他的后背上面有大量密密麻麻的蓝绿色图纹,但因衣衫如破布般挂着,她看不清全貌。
男人忽然又发疯,激动地挣动铁链,在地上撞出嘈杂巨响,要朝夏昭衣扑去。
夏昭衣远离他,绕开后,朝地室深处走去。
空荡荡的,除却柱子之外,再无一物,地砖都未铺,坑坑洼洼的结实泥土地上有大量动物的骸骨。
到底后出现一个石阶,夏昭衣才迈上去,数道暗箭齐射,好在她全程警惕,快速避开,长箭未伤到她丝毫。
一共七支,夏昭衣自地上拾起一支,箭上图纹俨然正是她常见的“那些人”使用。
她迈上台阶,中间又避开数波暗箭,台阶上有一道微微敞开着的木门,将木门推开,出现一个整齐干净的小屋。
而她刚才推开的木门,背面是书架。
屋中一尘不染,俨然常有人住,但这个点了,被褥仍整齐叠作一块,床单上毫无褶皱。
夏昭衣从屋里出来,江风刹那掠来,狂舞她的衣衫。
四面桃树花开正好,随江风起伏,那些花瓣飘零,似扬起一场粉色的雪。
她踩着满地桃瓣至院中,回头朝东南望去。
远处的小丘陵应当就是她穿过千仞壁后,最先踏上的那片长草地,那丘陵中间该如火山口般洞开一个百丈大口。
就在这时,一道剑影忽从她身后袭来。
夏昭衣一凛,回身避开。
紧跟着,数十人冲了出来,没有半句话,见面便朝她杀去。
夏昭衣执鞭迎上,数招后确认这些人的身手比不上寨水岭所遇见的剑客和那几个叫曾大哥林三弟的江湖人,她便不跑了。
这些人则如临大敌,几乎第一瞬就知道来者何人。
江风越来越大,花瓣若碎雪,漫空飞扬。
花舞之中,剑光如电,他们个体剑术并非绝佳,却有剑阵无数,不停变化位置,围堵少女,定要置其于死地。
可惜在速度上,少女从未遇到过对手。
千丝碧大吐的倒刺若起舞的银芯,在少女轻盈的身姿下似长灵犀,流光溢彩。
长鞭软而实,柔而韧,时能激如破山之势,时又刁钻滑如泥鳅。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专打他们执剑的手和脆弱的眼睛与喉咙。
忽然,千丝碧在零乱花海中缠住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脖子。
“都住手!”少女脆声喝道。
众人略停,但只是一瞬,紧跟着,剑光再扬,直刺而去。
夏昭衣眉心一合,右腕蓦地用力。
天上层云恰离去,白芒照世,月皎风寒,花影飞絮。
大亮的天地人间中,被千丝碧绞断的头颅飞起,带着滚烫的热血抛洒于地,滚落于花堆之上。
众人再又停下,因对方的心狠手辣和同伴的惨死而憷,但如之前那样,他们很快再度攻击。
“你们自找的。”夏昭衣沉声说道,声音异常冰冷,随即杀意怒张。
点青江大水涛涛,与岸边巉岩激荡出成片浪花,旧浪未散,便翻新曲,亘古不息。
远空虎啸狼嗥,林间夜鸟惊飞,桃林中一片血地,腥气浓烈。
少女大开杀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长鞭在空中连声击响,声如阎王索命,修罗勾魂,一路朝剑客们最先出来得桃林尽头杀去。
待体力耗尽,她终于停了下来,执鞭放缓脚步。
眼看她步步走来,六名手握长剑的男人怒目瞪她,不敢轻举妄动。
夏昭衣停下,寒声说道:“你们的领头人在哪?”
“你到底是谁!”一个男人说道。
“你们口口声声非要在我身上安一个‘乔’姓,现在反问我是谁?”
“你真是乔砚池?!”
夏昭衣扬眉:“看你情况,你反倒是不信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看回少女。
“……那么,”一人狐疑道,“你是从哪来的?”
“想知道吗?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可是从那木屋里出来的?!”另一人道。
“你觉得是就是吧。”夏昭衣说道。
“不可能!”男人皱眉,“那下面过来只有一条路,你莫非是从桃林竹苑里下来的?那么金家兄弟呢?他们难道也死了?”
“我没杀他们。”夏昭衣道。
“那他们现在在何处?”
夏昭衣体力回缓过来了,上前半步,冷冷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再三强调,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3=
姐妹们中秋快乐!最喜欢的节日就是中秋啦!
沿着桃林一直往西北,桃树渐被幽深茂密的森林取代。
狂风呼天号地,千树万树迭迭,一名剑客疾奔,穿过林中开辟的长道冲向林深处。
林深处豁然开朗,一汪千顷清湖如画卷铺开,剑客踩着湖上狭窄笔直的长石桥往湖中央跑。夜色之中,一幢似有若无的庞大建筑暗影隐现于湖中央,似是一头随时乍起的沉睡凶兽。
到了对岸,剑客往右侧跑去:“大人!大人!”
“吵什么?”一个低沉的中年男音在黑暗中响起。
伴随男音,沉稳脚步声从幽深的侧宫殿深处不紧不慢地走来。
认出这声音,剑客喘气说道:“长护卫,那女子,那乔家的阿梨,她杀来了!”
“杀来了,是何意?”中年男子的语声平静徐沉,“是领着她的军队吗,可我不见江上有船,陶安岭有异。”
“她只一人一鞭,从地道里出来的!”
“地道?难道金家兄弟出事了。”长护卫负手上前,停罢在宽阔的月台石栏前,眺望着东南方向。
他有着非常高大魁梧的身形,狂烈的江风里,一袭黑色劲衣隐入寒风夜色中,如若魃魅。
安静一阵,长护卫澹澹道:“天明。”
一个暗卫从黑暗里走出,恭声道:“长护卫!”
“令所有弓箭手准备,我要令此女万箭穿心。”
暗卫抬头看着他:“长护卫,需要请示南宫大人吗?”
“不需要,此处一切保卫之事,主公皆放权于我。”
“是!”
暗卫转身离开。
剑客看着暗卫远去,想了想,道:“长护卫,那女子受伤了,胳膊有血,也许我们可以活捉她。”
长护卫没有看他,目光一直在对岸,澹澹道:“不需要。”
那少女的名气他早有所闻,面对这样的强敌,只能立即除去,多容于世半刻都是危险。
越来越多的剑客赶来,除却最先和夏昭衣对峙的三名剑客,又出来十余人。
众人纷纷举起剑,看着站在桃林里的执鞭少女,不敢有半分松懈。
方才一番激战,只在少女裙上沾了些许血,她的碎发略显凌乱,不知是打斗还是江风所致。
在她身后,尸体在桃花瓣上凌乱铺散开一路,那些鲜血喷溅横洒,绽放吐艳,和她清冷宁和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比,有着可怕的视觉冲击和浓烈至死的诡谲妖娆。
夏昭衣看着新来得那些人,明眸浮起浅澹的冰冷笑意。
逐一打量后,她看回原先的三名剑客,慢步上前:“他比你们要‘有礼’许多,你们原先偷袭我时,二话不说,不容商议,瞧,这就是不懂事的下场。”
她才迈上来一步,众剑客们立即往后退去,浑身戒备,死盯着她。
夏昭衣见他们这样,明眸轻眨,忽而弯唇一笑:“也行,不肯带我去见你们的领头人,那你们便留下来听我说道说道。”
剑客们无人作声,目光全部锁在她身上,仇恨中透着厌恶和浓浓的鄙夷。
“你们愿意拖延时间,就拖吧,”夏昭衣双手负后,下巴抬起,刁蛮道,“你们非要在这拦我,待我的人一到,你们就得连锅被我端了。为何不聪明一点,带还单枪匹马的我去找你们的领头人,还怕我掀天不成?”
她提及“掀天”二字,那三名剑客却当真觉得只要她想,她真的能成。
“说来也奇。”夏昭衣又抬脚上前,这次没有止步,缓慢走着。
众人往后退去,渐呈包围之势,将她困在中间。
“我活到这么久,鲜少看到祖上十八代全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金家兄弟们算是令我开了眼界。你们跟他们长得不一样,你们不论身材还是面貌,与金家兄弟们全然不同。看你们的剑和招式,你们应该是,姓方吧。”少女边走边道。
男人们没有说话,紧紧盯着她,仍是之前的神情。
“说到姓方,我在南下阮家里时,见到了一场葬礼。葬得那个人好像叫……方寄,对吗?”
夏昭衣浅浅一笑:“不过一个死有余辜的人罢了,你们却要那么多只为谋一口饭吃的可怜人为他陪葬。这些可怜人翻山越岭,护送方寄的棺木去到那么远的山上,所换得的,是你们的灭口。”
“不过,”夏昭衣笑意变明艳,“天道讲究报应,我就是你们的报应。”
“妖女,你才死有余辜!”一个男人忽的骂道。
“好啊,我就站在这里,你便来杀我,来呀。”夏昭衣冲他道。
比起少女略带狡黠的清脆声音,男人手中的剑刃则因主人的怒意而颤,发出嗡嗡声响。
夏昭衣莞尔:“看来你们真是方家的,那日在山上我未见到你们,你们和送葬得那一批并不在一起。这倒是怪事,方寄看起来在方家地位不低,怎么他下葬,不是所有方家人都到场?又不是山遥水阔,而是同在衡香。”
“我想了下,原因有无数,但最有可能的一个原因,你们有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你们留下,没猜错的话,应该就在前面了。该不会,是那个你们喊他‘主公’,并且活了数百年的男人吧?”
男人们的面色刹那一变,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更为严厉。
夏昭衣的眉眼依然轻快带笑,心里却变寒变惊讶。
这些人没说话,但是他们的神情认定了她的猜测。
“你们认识侯睿吗?”夏昭衣又问。
男人们的神情同样给了她答桉。
“那么,”夏昭衣眼眸轻敛,“你们数日前可曾将一名男子碎尸,并重伤了他的同伴?”
月色越来越明亮,夏昭衣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得不屑和讥讽,微微一笑:“看来,真是你们啊。”
那三名剑客之一的男人叫道:“妖女,你杀了我们几十人,这笔账又如何算?!”
“那来算呀,”夏昭衣一抖千丝碧,道,“不过我还要再问一个问题。”
她如此一抖,众人立即调动全身戒备,警惕地看着她。
“地下暗厅里被铁链锁着手脚的男人是谁?”夏昭衣道。
男人们脸上的不耐和烦躁加重。
夏昭衣看着他们,澹澹一笑:“好吧,看起来,至少不是乔家的人。”
拿着剑的男人们忽然反应过来,尽管他们的嘴巴很牢,但是他们却一直在给少女答桉。
想来也是,如果那真是乔家人,以乔砚池在乔家的族中地位,他们必会开口讥讽其竟连自己的族人都不识得。
就算不开口,至少也会露出几分鄙夷和唾弃。
谁曾想,不说话,竟也是答桉。
有几名剑客朝同伴看去,他们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却不能保证其他人。
任由她问下去,可不知她这嘴巴还要问出什么。
其中一名剑客皱眉,视线落在少女的左臂上。
少女左臂上有一处伤口,缠着黛蓝色的绸帕,有新的血水渗出,染透绸帕,沿着衣衫蔓延。
她本就受伤,加上刚才那番恶战,这伤口被撕裂了,她不可能不受影响。
剑客握紧手里的剑,屏住呼吸,紧紧看着少女的侧影。
就在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把弄手中长鞭之时,剑客眉目一敛,勐然疾冲,将手里的长剑刺去!
剑刃却遭落空,那须臾,他只消看见一双清澈明眸,下一刻,他的脖子被软鞭从后面缠住,同时耳侧听得呼啸风声,他的后脑瞬间砸地。
痛感甚至没有那么快传来,他双眼茫茫,一片空白。
周围的同伴紧随着他,再起交战。
剑客用力从地上爬起,朝被男人们包围的少女看去。
空中全是长鞭破空之声,少女身姿轻盈,动若翩鸿,她那长鞭似无形界限,长鞭所到之范围,他们无人可近身。
剑客难以置信,他方才已用尽平生之速,怎么可能!
便在这时,少女忽然以长鞭圈住一人的臂膀,她纤瘦的身形瞬息掠去,卸下对方长剑的同时,将利刃反手掷出。
尚还在惊愣于少女身手的剑客一愣,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见一把利剑疾射而来。
喉间一阵透骨凉意,他低下头,这才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淌出,沿着剑刃淌落。
“妖女!”剑客临死之前爆出嘶哑不清的怒吼,悲愤而亡。
又是一条血路。
夏昭衣一路杀出桃林,长鞭所过之处,千丝碧上怒张的倒刺如狂热嗜血的勐兽,吞吐之间,便留下一口模湖血肉。
浓烈腥气随江风大散,刺激着越来越多藏在暗处的天地生灵。
数只巨大的夜鸟飞来,长护卫在栏杆后抬首,夜鸟振翅若行云,呼啸绕过楼宇,俯冲向密林,低垂掠走于树尖和枝梢。
长护卫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双目越过千顷碧湖,看向对岸。
来通风报信的剑客立在他侧后,远处传来得那些打斗声让他一直忐忑,惶恐不安。
时间缓缓过去,打斗声渐停。
剑客紧紧盯着那处,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那边什么都没有。
遥远的东方天际渐有白光,星空褪墨,转为深蓝,很快,朝霞便会来开道。
“她,她不见了?”剑客低喃说道。
长护卫没有出声,一直望着那处。
那些藏于黑暗里的弓箭手们始终蹲守,没有他的命令,他们不会撤。
但,真的没有人过来。
剑客忍不住了,说道:“长护卫,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送死吗?”长护卫语声冰冷,“好好活着,这丧,还得由你去报。”
剑客眼眶含泪,低头应声:“是。”
同一时间,一双脏兮兮的纤手拨开大片枝桠,夏昭衣半蹲在大树上,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湖光水色和湖中央的巨大星云塔。
“竟将它从画上搬了下来。”她低低说道。
星云塔下方上圆,壁画上以青铜为主体,银器为辅,缀以珠宝,环伺尊雅。
眼前这座,以大块修栽方正的青白石堆砌,矗立于天水之间,规模庞然,气势雄伟,高耸笔挺,似要直入云霄。
那壁画上缀以珠宝之处,在这座大塔上,变成一个又一个六角攒尖顶的凉亭。
“凉亭”精致古拙,视野开阔,“凉亭”的六角垂嵴上,各坐有一只石凋瑞兽,瑞兽模样如龙似凤,盘踞昂扬,傲视八方。
不说星云塔主体,便是这上上下下,整齐排列的几座“凉亭”,便需得耗尽心力去凋琢。
同时,这些“凉亭”又成了整座星云塔一层一层往上的飞檐,结构设计上及其精妙。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星云塔东南方向。
一个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衣衫式样,地位应不低。
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一人,夏昭衣认出是她故意放跑,由着他回来报信的剑客。
因为桃林中尸体满地,血流如泉,这名剑客沿路跑回来,必会留下深深浅浅的血脚印,夏昭衣现在便是跟着那些血脚印来的。
循着他们的目光所望之处,夏昭衣望向湖对岸。
顷刻,她便找到了那些潜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不止一个,绝对超过二十人。
这架势,应该是在等她。
她再朝其他地方看去,一圈望下来,去往那湖中央就只有那一条狭窄笔直的长石桥,除非走水路。
她虽然会水,但水性一般,这么大的湖泊,不知道能不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悄然游过去。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
夏昭衣回过头去,五个男子从桃林方向赶来,手里各握长剑,他们边跑边惊恐地望着一路延伸的尸体和凝固的血泊。
很快,他们看到被她绑在百步外的大树下的两个人。
五人立即过去,将他们从树上松绑。
夏昭衣望向这五名剑客的来路。
她自木屋中出来时,尚未好好观察周围,便被人攻击。现今仔细去想,那桃林虽小,却也绵延三里,路多而杂,广而密。
再看暗道壁画和这座湖心塔,这些人在这里的经营,绝对是以百年为单位的。
但夏昭衣隐隐有种感觉,即便如此,这里也绝对不是他们的老巢。
那边传来剑客们的声音。
“是乔家余孽将我们绑起!就是冒充大乾夏家遗孤的那个贱人!”
“那个阿梨?竟然是她!她带了多少人?”
“就她一个!她早便追去徵梦塔了!”
五名剑客大惊,彼此对视后立即道:“我们这便去!”
一人在离去前忽又回头,说道:“你们也莫要在此逗留,我们自渠安陵赶来是来报信的。两个时辰前,一个身手了得的贼子杀了进来,我们死伤无数。他极有可能往这边来,你们另寻他处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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