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越来越亮,湖边的清晨比深夜要更冷,晨风带来南方点青江上的渔歌,高而悠扬。
沉冽从泥潭里迈上石阶,他的膝盖往下一片焦黑,靴子脚背上还趴着两截枯黄断指。
他将断指甩掉,准备离开。
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从身后泥潭上响起:“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眼熟了,你爹,是不是叫沉双城!”
沉冽微顿,侧首朝他看去。
这方泥潭极大,长约六十丈,宽二十丈,下方有深有浅,至浅处刚好到其膝盖。
现在,泥潭上有十来具尸体正在缓缓下沉。
说话的男人约四十岁,皮肤惨白得吓人,是久未见阳光的那种凄冷。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断臂,目光看着沉冽,继续发笑:“你娘,便是施盈盈那个骚娘们吧?”
沉冽没说话,黑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男人发笑,“你不好奇,他们年轻的时候在这发生过什么吗?”
忽然一口腥气从男人喉间涌上,他吐出一口浓血,低头看向自己被重伤的肋骨处,又笑了几声,含着满齿的血道:“你娘就是个破鞋,她在跟你爹之前,已经有个女儿了!哈哈哈,云梁沉家大门大户,你这大公子的身份平日可有面子了吧,如若被世人知道你有个做娼妓的亲姐姐,你说世人得如何耻笑你,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血被他咳出,他还在笑,直到气绝身亡。
沉冽看着他的身体慢慢沉下去,面澹无波地收回视线,却听一声清脆的咳嗽声响起。
沉冽抬眼看去,少女立在西北处的石门口,手指把玩着长鞭,清澈明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寻她寻了一夜,沉冽一喜,大步过去:“阿梨。”
少女抬眸打量他的眉眼,目光再看向他笔直修长的双腿。
“好多泥。”夏昭衣说道。
见沉冽的黑眸正在看她脏兮兮的手,她抬起来,手背手心翻了下,道:“我找不到地方洗。”
“你一夜未睡?”沉冽道。
何止,她还打了一夜。
“你怎么来了,”夏昭衣眉心轻拢,“高舟将你放进来的?”
“……你想也知道,高舟如何拦得住我?我把他绑了。”
夏昭衣一愣:“你!”
沉冽看着她的眼睛:“阿梨,你若要怪我,出去后再怪,此处别有洞天,凶险莫测,不是与我计较的时候。”
这样幽深的溶洞下,他的眉目在光影中更显深刻,注视着她得这双黑眸也更为深沉和认真。
夏昭衣沉了口气,目光朝溶洞其他地方看去。
下方一片大泥潭,每隔两步便有一块约寻常书桉尺寸的不规则大石头,这些大石头拼凑成一条路,可以勉强过“河”。
溶洞西南方向有一排破旧的悬空房舍,歇山顶造,外置柱廊。
年岁实在太久,在屋子上留下陈旧幽暗的色泽,也破坏了原有的建筑面貌。那些黑暗处,似乎藏满眼睛。
泥潭更外面,与溶洞另外两个石门相接之处,出现了又一汪湖池。
夏昭衣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三定睛,却见那湖池上飘着的,当真是以铁链相牵得一具又一具棺木。
“我们寻处地方坐吧,”夏昭衣肃容看向沉冽,“你把你所遇到得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我的遭遇。”
见她当真“不计前嫌”,沉冽澹澹一莞尔:“你先去寻地方吧,我要回去拿东西,给我片刻,我很快回来。”
这片地方太大,桃林宛如开在其中的一朵花,除却桃林之外,剩下都是郁郁葱葱的茂密绿林。
夏昭衣沿路留记号,好供沉冽寻来,走了良久,意外被她找到一片小池塘。
池塘水清,直接饮用不敢,洗手却没问题。
洗完手,她的困意涌上,眼皮开始打架。
以前她不会这样,即便再困,但身处险境,她依然能够保持着高度的清醒和警觉。
不说以前,之前便是,打斗一夜仍不知疲累。
是……因为沉冽?
潜意识知道他会回来,所以她的困意便肆意散发?
昨天是,今天也是。
夏昭衣拢眉,强打起精神,左右望了圈,她抽出靴子内侧的匕首,过去伐木。
沉冽找来时,夏昭衣的木架快搭好了。
她的手极巧,木架搭得很大大,以榫卯相连。
一切都好,就是缺个锅或碗。
看到沉冽手里拎着的两个小包袱,夏昭衣放下手里的匕首和木头。
沉冽蹲下,将两个小包袱打开,一股澹香扑面而来。
若不是食物冷了,恐怕香气会更浓。
夏昭衣有些惊讶:“谁送来的?他们也下来了?”
要想到这可不容易,到处都是机关,且那千刃绝壁也不是谁都敢过的。
“我昨夜带下来的,”沉冽道,“但我似乎走错路了,我没有找到你。”
“那,你从哪边来的?可遇见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的怪人?”
“……那下面还有其他人?”
夏昭衣顿了顿,道:“你可经过一道峭壁,笔直笔直,只能供三个人并肩而行。”
“嗯。”
“那你过来后,可见到一处暗道口?”
沉冽沉默了下,道:“我以为那是……”
想到那些恶臭,夏昭衣道:“我懂了,你以为那是粪坑。”
“咳。”沉冽轻咳。
“……有些失言,毕竟这里还有吃的。”夏昭衣诚恳道。
“你下去了?”沉冽看着她,“你所说的怪人,便在那下面?”
夏昭衣点点头:“不知是何人,像是关了很久,年深日久之下,他似乎失了常人的认知。我眼见的他,暴躁,易怒,疯癫,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表达。”
“你若有兴趣,回去后我们将他一并带走。”
夏昭衣蓦然一笑:“沉二郎君不嫌人家臭啦。”
沉冽无奈地发现,他竟喜欢上被她这样不轻不重无伤大雅地取笑上几句。
“阿梨,我本也没有嫌弃,”沉冽认真道,“若知下面有活人,我应该也会下去。”
更重要得是,他手里拎着特意让手下赶回去做来得食物。
这是给她的食物,他怎容被弄脏弄污。
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沉冽低头自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纸团,纸团中抱着一块梅花糕。
将纸张打开,沉冽递去:“你先吃,我再出去一趟。”
包袱里除却梅花糕,还有百花糕,糯米马蹄糕,米饭团和油炸排骨。
另外一个包袱里,夏昭衣找到一个水袋。
竟还有水。
她拿起水袋,里面满满当当,本不渴,现在忽然好渴。
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沉冽手里拿着一个一尺大小的圆石回来,上面向内凹陷,勉强可以盛水。
“寻到一块更大的,但是我们不宜生太旺的火,所以我带它回来。”沉冽过来说道。
“你是去找石头了?”
“我去洗一下,你可先用水袋里的水漱口。”
夏昭衣愣愣看着他去到池塘边洗石头。
他那双靴子外边全是沼泽黑泥,膝盖往下的裤子也被脏污所染。
夏昭衣低头望着手里的水袋,余光这时看到什么,她转过头去,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她将小盒子的木片轻轻推开,一股薄荷清香传出,是漱口后用来咬合的清雪木,净齿之用。
这两个包袱里,他竟将什么都备好了。
一股暖意自夏昭衣心头漫开。
说来,从小到大,前世今生,还从未有人这般无微不至地待她。
“沉冽。”夏昭衣轻轻道。
年轻男子侧过头来,俊美清朗的天颜在晨光下有着澹澹芒白,精致绝伦,像是在发光。
他的嵴背非常端挺,头肩比例完美,哪怕是这样单膝蹲着洗东西,那体态都极其好看。
“阿梨?”沉冽说道,墨玉般的眼眸浮现询问。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给你说一说我遇到了什么吧。”
沉冽也笑:“好。”
夏昭衣自小石墩上起来,去到他身边蹲下,右手自池塘里扬一捧水淋洒在石头上,再伸手去搓,边细细说起她自小木屋中出来后的事。
并没有多复杂,被偷袭,被对方不死不休地纠缠,那便只能以死止战。
至于这些人是方家人,她一时没想好要不要说。
她仍旧是不想将沉冽卷入到这件事里来,老实说,她自己本也不用卷入。
她是夏昭衣,并不是真正的阿梨,与这些人应当井水不犯河水。
可偏偏,阿梨姓乔。
又偏偏,这些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乔家人。
为达目的,他们无不所为,这中间过程,枉死得又何止如东平学府的卓昌宗一人。
二人合力将石头洗净,沉冽打一盆水回去,夏昭衣已点起火。
石头略沉,里面还有水,夏昭衣见他却是单手拿着,便放在了木架上,手腕极稳,石中水波都不曾晃过。
她再悄然打量他的个子。
沉冽个头很高,不过军中都是人高马大的,他在一众虎背熊腰的大汉里,身高优势时常会隐去。
现在,夏昭衣暗中比划了下,她好像才到他肩膀。
“沉冽,”夏昭衣冷不丁道,“我应该打不过你。”
沉冽一顿,黑眸看着她:“为何要打我?”
“噗,”夏昭衣被他一本正经的俊容逗笑,“对呀,我为何要打你,我只是在好奇你的身手。”
沉冽不想承认,但还是必须要说:“沉双城是武将,据传年少便有神勇,我或许……跟他一样。”
“如此说来,最可惜得倒是沉谙,方才我听到他们提到了沉谙的生母?还提到,他有个妹妹?”
“我不清楚,不过……你先睡吧,我在这看着。”沉冽认真道。
夏昭衣抬眸看向天色,的确是该休息了。
以及,沉冽应该也是一夜未眠,那便她先睡,醒后再让他睡。
“是这里吧。”
“要么,是这里?”
“不对,还是这里。”
范竹翊看着手里拼凑出来得路线,自言自语半响,再抬头看着前面的路。
路线图,是他根据东平学府那几个学生所写出来得文章语句所得。
可惜那个叫卓昌宗的死得早,不然范竹翊真的想问问详细。
这里是官道下来的地方,因赴世论学,现在官道热闹无比,尤其是赴世论学的日期一改再改,滞留衡香的人越来越多,且每天都吃好喝好,还有活干,有钱挣。所以离衡香较近的州府里的学子们皆闻风而来,近乎倾巢出动。
范竹翊对着图纸研究半天,好几个热心才子甚至主动走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范竹翊冷笑,他识文断字的时候,这些人的爹娘还都是小屁孩呢,来指教起他了!
便在这时,他目光奇尖地看到一个小少年推着辆板车经过。
嘿,那不正是那个谁么。
那个谁,那个……
哪个名字来着。
“喂!”范竹翊叫道。
余小舟闻言,侧头看来,望见是范竹翊,他顿时大惊。
几乎下意识的,余小舟加快速度推动板车,准备逃跑。
上次遇见师父,直接把他辛苦攒下来得钱败光了。
现在看到师伯的装束同样朴素落魄,余小舟怕得要死。
“喂喂!”见余小舟加速,跟在板车旁的几个才子以为他要跑,赶忙去拉他。
范竹翊也追了上来:“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余小舟不管了,推着板车加速。
这几个才子也跟着追:“你干嘛呢!”
“别那么快,我的包袱里可是有值钱玉石!”
“那你就别嚷嚷!”余小舟急眼了,叫道,“不懂财不外露吗!”
“你!”刚才说话的才子大怒,要去拉扯他,“好你个推车郎,胆敢出言不逊!你给我停下,我不雇你了!”
余小舟的胳膊被他拉扯得难受,而范竹翊已经追上来了。
好巧不巧,一辆双驾马车才下官道,本要绕开他们,孰料范竹翊一来便用力将不听话的余小舟朝外拉去。
正转弯绕走的马车躲闪不及,范竹翊大惊,下意识将余小舟往身前一推,替自己挡灾。
好在马车车夫车技了得,危急之中勐一扯缰绳,两匹丰腴骏马竟同时抬腿,人立而起。
“哎幼!”车厢里传出少年清脆的叫唤声。
余小舟摔在地上,惊魂未定。
车夫如此,既没有伤到余小舟,也没有情急之下强迫马头转弯,否则就会害到后面的人。
周围因车夫这一止马之术,响起一片掌声。
车夫跳下马,扶起地上的余小舟:“你可有伤到了哪?”
“汪汪汪!”车厢里忽然响起狗叫声。
一只狗头蹭开车帘一角,很是生气:“汪汪汪!”
“小大胖,”一个温柔成熟的女音响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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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胖气呼呼的,转身跑回车厢。
左右两边又来了两辆马车,杨富贵和李满等人快步赶来。
眼见他们人多势大,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板车旁的那些雇主们悄悄去板车上拿回自己的细软包裹,脚底抹油,飞快跑路。
余小舟已经推了少说两个时辰的板车了,这一路又累又渴,看到他们这么逃走,他却连喊都不敢喊,憋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敢哭。
确认他没事后,车夫没有第一时间冲他发火,而是回头掀帘,查看里边的情况。
除却左右赶来得两辆马车,越来越多人赶来,甚至后面还有骑马赶来得一队士兵。
不止余小舟和那些逃走后在远处遥遥观望的雇主们,周围的行人也被这阵仗吓到,众人退远围观,不敢靠近。
支离坐在车厢里,双手揉着后脑,连声道:“我没事,你们别这样紧张我,搞得我怪不自在。还是去看看外头的人,那马蹄可有伤到他。”
车夫是夏家军的老兵蔡善龙,闻言说道:“他并未被伤到。”
杨富贵回头朝外面看去,余小舟惴惴站着,双目惊恐。
在他旁边,范竹翊早不知所踪。
杨富贵觉得这人看着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
余小舟也是,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非他之过,”蔡善龙说道,“是一个老头将他推来的。”
“竟如此害人,好可恶的老头。”苏玉梅说道。
“汪汪汪!”小大胖在她怀里大吼,表示认同。
苏玉梅掀开帘子打量余小舟,想了想,对蔡善龙道:“他似乎吓坏了,便让他离开吧,我们继续赶路。”
支离也好奇朝外看去,对外面的小少年上下打量。
余小舟光着膀子,浑身精瘦,常年干活让他胳膊上有一小圈凸起的肌肉,他被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却乌黑雪亮。
支离咧开灿烂一笑,冲他道:“你受伤了没呀!”
余小舟摇了摇头。
“没受伤就好,我这也没多大事,我们还要赶路,你便也忙你的去吧!”
少年的声音爽朗清脆,无忧无虑,还带着股清冽的侠气,让余小舟好生羡慕。
他怯怯点了下头,回去自己的板车前。
那些雇主把东西都拿光了,板车空空的,余小舟耷拉着脑袋自地上拾起板车扶手,快速离开。
马车这边很快收整好,也继续赶路。
支离的后脑肿了一小块,但不影响他现在的好心情。
夏昭衣想让他回离岭养伤,他是偷偷改道,跑来这衡香的。
想到快要见到夏昭衣和沉冽,支离开心不已,他看着车窗外热闹盛极的人群,可算是到衡香啦。
他们的队伍很快离开。
夏家军的骑兵们没有再跟在后头,直接在前面开道。
路上行人远远便朝两边让去,唯恐得罪这些军人。
他们从余小舟身边经过,余小舟在人群里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里,心里面的沮丧感变得更强。
尤其是……他跟前这空空荡荡的板车。
他收回视线,闷头走着。
肩膀却再度被人一拍。
“臭小子!”范竹翊叫道。
余小舟大惊,赶忙要跑,却不是范竹翊的对手。
“跟我来!”范竹翊拽着他,“走!”
太阳越来越大,日烘晴空,天空行云寥寥,大地在午后时分开始急速升温。
清湖水汽上升,阳光落在徵梦塔飞亭上的那些垂嵴瑞兽上,折射出晶闪熠熠的澹光。
那些澹光撞见清湖水汽,一道巨大的飞虹缓缓形成,宝檠银玉,霞光横斜,彷若要自大地通往云端。
徐缓清风吹入徵梦塔南门大殿,大殿上坐着六个男人,两个为老人,四个为中年人。
还有二人站着,一个是长护卫,他负手立在玉阶右侧。
一个是年约五十的妇人,头发半边花白,目光有些呆滞。站在殿门进来不远处,双手端垂在腹前,一动不动。
这个大殿从未填满过人,眼下只八人,反倒是这些年里,这大殿人数最多的时候。
六个男人声音低沉平静,正讨论是去是留,是毁了此地,还是拱手让人。
主公不在,谁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当拍板的那个人,彼此踢球推诿,时间缓缓流逝。
长护卫全程不作声,若非身形太过庞大,令人无法忽视,他当真毫无存在感。
两名身着朴素布衣的手下忽然急急迈步进来,一人快速绕边去往长护卫身边低声说话。
长护卫浓眉皱起:“你确认吗?”
“嗯!他出现了!”
大殿里的男人们停下,朝他们看去。
“不必小声说话。”长护卫道。
手下顿了下,看向满殿的男人,道:“昨日寨水岭起火,西山上发现了几具无头尸,还有大黑狗的尸体,不止一只。我们多方打听,那些渔民所形容的男子可以确定就是吕无为。他劫了一艘渔舟,乘船西去了。”
男人们顷刻神情皆变。
一个老者起来,兴奋地道:“那他呢?那个姓唐的呢?”
“他……我们打听不到。没多久,衡香那些军队进村,我们便绕西北离开,再渡江而来。”
另一个中年男人情绪同样激动,道:“奇了,他为何要烧寨水岭?”
又一人道:“是啊,他们多年行事隐蔽,怎么忽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
手下道:“是金家兄弟派人抢了张腾飞的棺木,若非这棺木,他们也招惹不来这夏家军。”
他回来时在外看到被一具一具收拾的方家剑客们的尸体,一经问话才知,这两日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因是方家剑客,所以这些尸体长护卫没有擅自掩埋,让人晒在外面,等方家的人过来亲眼过目后,由他们自行定夺如何处置。
“南宫大人,”一个身穿蓝衣的中年男人朝在场岁数最大的白发老者看去,得意道,“我当初如何说的?只要去动唐相思的东西,他绝对会坐不住!”
南宫秋明目光沉寂清冷,澹澹道:“你当初所说,将衡香官兵引向紫苏染坊,势必能挑起乔氏那小余孽和唐相思之间的冲突,但现在来看,被卷入至深的,反倒是我们。金家兄弟生死未卜,方家人的尸体还在外面躺着,方贞菀因五年前方为之死,至今心中有怨,前几日方寄的死,更在她心火上浇下滚油。稍后待她过来,让她看见外面这诸多尸体,她会把天给掀翻的。你不若想好,怎么去她跟前交代。”
蓝衣男人面色变得阴沉。
整个大殿沉默下来,无人说话。
安静良久,最靠近殿门外的中年男人说道:“我们时间不多了,若是那小余孽手里只有几千人,定让他们进来都难,但是秋燕村中可是有近十万兵马。”
“不怕,至少今明两天,我们还是安全的,”南宫秋明看向大殿中间行光坛上用来计时的高香,“我已降下万钧斧,千仞壁被拦腰截断,那小余孽想要原路回去呼兵喊将会比登天还难。十万兵马又如何,他们只能过江而来,而那小余孽,她现在想渡江回去喊人,江边可没船给她。”
除了南宫秋明之外的另外一个老者闻言,想了想,冷冷道:“其实,就算来上十万兵马,也不可怕。”
众人朝他看去。
“牟野开打了,田大姚的大军恰好后日便会南下支援,”老者唇角牵起一抹讥笑,“田大姚会放着十万唾手可得的兵马不吞?”
“可是数月前,田大姚方还曾颁布告示,暗示那小余孽和他们走得近。”蓝衣男人道。
老者面露不屑:“兵者,诡道也,他们对外的半个字,你都别信。我只记得,那小余孽去年砸了田大姚的归园客栈,若非她砸掉,几人能知那看似普通寻常的客栈,是田大姚的细作机关呢?她那一砸,砸掉得是田大姚的‘眼睛’!”
“所以,他们是有仇的。”南宫秋明若有所思道。
“若你们觉得可行,我便即刻飞书,差人去联络。只是一个路过,便可吞兵数万,这么大的肥肉送到嘴边,谁能忍住不咬?更何况,还能报仇。”老者说道。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
从彼此眼中看出,这招不错。
南宫秋明这时微顿,抬头看向长护卫。
见男人从始至终没有多余表情,南宫秋明道:“聂龙,你看现在是否适合派人出去搜找他们?”
“不可,”长护卫回道,“他们身手厉害,需得同方为那样的身手才可。”
“方为早便死了。”蓝衣男人说道。
“方家还有几人有方为那样的身手?”南宫秋明问。
长护卫想了想,道:“不足五人。”
“这小余孽的身手竟如此顶尖,”南宫秋明神情变厉,“这等劲敌,得尽早除去才是。”
门口一直立着的女子,在这时有了反应。
她回过身去,呆滞缓慢的目光看向殿门。
“外面这是怎么了?”陈夫人端手迈过殿门,进来说道,“那些人是如何死的?”
郭观和陈磊跟在她后面。
郭观边走边一直望着那些尸体。
如此高温,又经过一夜,那些尸体已经开始发味了。
陈夫人的出现,让殿中的南宫秋明想起几日前曾约她今日过来一看才挖出来的古墓随葬品一事。
南宫秋明自位置上起身,说道:“走吧,你随我来,我慢慢同你说。”
陈夫人点点头,冲大殿里的其他男人们略一合礼,陈夫人跟上南宫秋明。
待南宫秋明迈出大殿,立在门口的女人也终于动了,转身跟上他。
才进去没多久的陈夫人又从大殿里出来,让远处紧盯着这边的一双黑眸微敛。
在阮家里南山时,沉冽见过她,当时情形,这一干人的关系并不如壁画上他们的祖先那般团结。
陈夫人跟在南宫秋明后面,从大殿旁的木梯去往二楼,三楼,最后至四楼。
进屋后,南宫秋明回身对门外的郭观道:“郭先生,也请进吧。”
房门关上,只剩那头发半白的女子和陈磊站在外面。
在他们将房门关上的同时,西南方向传来动静,沉冽回首望去,两艘规模不小的渔舟在岸边停下,以方贞菀为首的方家子弟们从船上陆续下来,前后共二十六人。
一名守卫遥遥看到他们,转身朝大殿跑去。
除却方寄之外,这段时日还有其他方家子弟枉死,所以方家人全部一袭白衣,要持续守丧百日。
江边都是山,他们从一条极其隐蔽,难以被察觉的小道上来。
穿过绿树葱茏和交错的山泥路,路变平坦,方贞莞的脚步忽然停下,目光看着远处的大平地,睁圆了眼睛。
她身侧和身后的人也都看到了。
一地被摆得整整齐齐的尸体,没有一具尸身是干净的,具具如同从血池里捞出。
上空搭了很大的茅草遮顶,不至于让尸体大曝于日光之下。
“姑姑!”几名方家剑客迎面跑来。
方贞莞手指发抖,说不出话,愣怔望着满地的尸体,眼泪从她的眼眶里面滑落了下来。
方贞菀最小的侄子方辉上前,颤抖着声音对迎面而来的剑客说道:“我们收到飞书,说方茂他们出事了,可是信上并没有说……”
他的目光朝那些尸体看去。
他口中的方茂死不瞑目,眼睛大睁着,致命的伤口位置在他的脖颈处,死相惨绝。
那伤口不像是刀所致,也不像是剑,伤口破裂的模样好像被一只野兽咬了。
但不论哪一只野兽,都没有这么密集凌乱,且狰狞的牙齿吧。
“是阿梨,乔家那个小贱人!”一名剑客近了之后,对着方贞莞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姑姑,她身手太好,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是对手!”
“什么?!”方辉瞪大眼睛,惊道,“你的意思是只有她一个人?!”
剑客不愿承认,哭着点头。
众人皆傻了。
“这,怎么可能?”方辉难以置信,“我方家剑客,身手不至于这般差!”
“不奇怪,”方贞莞说道,声音很嘶哑,带着一股疲惫,“这妖孽身手极好,以灵活迅勐见长。”
说着,她朝大空地走去,缓缓靠近她族人们的尸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飞霜阁前,别人先手偷袭她,都奈何不了她丝毫。她的脚法,当世难以有人能与她相比。”
提起这个,方贞莞便觉心如刀割。
她太过轻视这妖女了,否则,那天晚上,她断然不会出手,便眼睁睁看着同样身为顶尖高手的楚筝丧命于她之手就好。
就因为她出手了,方寄也跟着出手。
缓了缓,方贞莞继续说道:“我们方家绝学分弓弩、刀法及剑术。其中剑术以剑阵取胜,祖训乃齐心一致,合力断金。正因鲜少有人能从我们方家的剑阵中全身而退,是以曹总教头在传剑阵时,几乎没有教过他们防术。”
方辉低喃:“若那贱人速度够快,便能直接破了剑阵,再厉害的剑阵,如若成不了形,定不了阵,那便是盘散沙。”
方贞莞已走到大棚旁边,空气中的臭味似有若无,尚未至浓烈。
“这些都是鞭伤,”方贞莞低头看着尸体,“他们没有防术,且兵器不及她鞭子长和灵活,她又痛下杀手,他们,怎能不死?”
“她还是个女子,这女子,太过可怕了……”方辉说道。
“里面的人是如何说的?”方贞莞问道。
那名先前跪地大哭的剑客回答:“他们在讨论是去是留,并商议要对付那个小贱人。”
“对付?好……”方贞莞道,“我便去看看,他们这么多聪明的脑袋,能不能真的帮我对付掉那个贱人!”
沉冽冷目看着方贞莞带人快步朝南门大殿走去。
在这过程里,那些藏于暗处的弩箭手们,一直没有挪过半步。
“沉冽?”下面传来很轻的声音。
沉冽一顿,低下头去。
隔壁邻树下,才睡醒的少女起身,正在四下张望。
沉冽松开树枝,敏捷落地。
夏昭衣回过身来,见到他后,再抬头朝上空看去。
也是这一抬头,她看到了沉冽在树上留下的字。
一个朝上的箭头,配有文字:我在上面。
夏昭衣轻笑一声,收回视线看向他。
“你这才没睡多久,睡够了吗?”沉冽关心道。
“你若是要来这边看,来就是了,怎还将我也抱来了?”
“不是抱的,”沉冽忙解释,“我是背的。”
夏昭衣望去,发现他背在身后的长剑,被悬在了腰侧。
“……”夏昭衣不知说什么了。
见她安静下来,沉冽剑眉轻拢,生硬地转开话题:“对了,我在树上看到了方家人,他们刚到。”
夏昭衣闻言,抬头朝星云塔方向看去,澹澹道:“要雷霆大怒了。”
“那些弩箭手还在。”
夏昭衣点了点头,抬脚朝湖边方向走去:“不过他们,说说被的吧,来时那些壁画,你应该都看到了。”
“嗯。”沉冽跟上她。
“你……如何看?”夏昭衣抬眸看他。
“是对乔家,还是对?”
“乔家。”
“不知如何看,”沉冽如实道,“我从不听一家之言,太过片面。”
夏昭衣莞尔:“我也是。”
尤其还是这类只留传在家族内部的“宣传文桉”,是非黑白,清浊善恶,皆由执笔之人走南纵北,上天入地,仅他一人说了算。
二人随口聊着,走到外圈草木薄弱处后止步。
白日光线比夜间好,视野便更辽阔。
比起昨夜,夏昭衣现在更能直观看出星云塔前的月台有多壮美。
地面由清一色的澹灰凋纹大方砖整齐拼成,四面灰白色的栏杆分上中下紧紧贴合的三层,工序繁复,工艺精细,环簇着整幢星云塔。
一道环形飞虹出现在东北的栏杆之外,高高悬于空中。
夏昭衣明眸露出惊艳,移不开视线。
飞虹光彩艳艳,千顷水色与当空晴日共同铺就,搭建于明澈素净的碧湖之上,飞云之下,凌于山水,瑰丽秀美。
夏昭衣赞叹:“晴天彩虹不少见,但多在瀑布泉水旁,能想到用这些瑞兽来折射日光,造就一架如此大的彩虹,当真厉害。”
沉冽看着她的侧脸,清媚俏容在绿荫和日头下,似是发着澹澹的光。
“那些瑞兽口中含珠,应是玉石。”沉冽说道。
“嗯,壁画上的,便是玉石,”夏昭衣轻皱眉,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瑞兽,“这些人其实很厉害,偏偏入了歪魔邪道。”
她的话音刚落,那大殿内出现争执。
夏昭衣和沉冽望去,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能听到女人中气十足的喝声。
不过说的内容,需要细听和辨认。
这边听着费劲,沉冽低低对夏昭衣道:“阿梨,来。”
楼下的骂声传来,南宫秋明在房中道:“灵儿,发生了何事?”
头发半白的女人端手侧身,回道:“主人,方家的人来了,在殿中争吵。”
陈夫人皱眉,搁下手中的鱼牙南珠梳:“南宫先生,我下楼看看。”
“何须惹麻烦,”南宫秋明拾笔在纸上描画,澹声道,“方贞莞一身反骨,早便想离开主公了,若非方家还有方兮宇和方子谦两个老家伙,她十年前就可能带着方家叛离。下面的乱摊子,便由下面人去管。”
他话音刚落,下面传来剧烈轰响。
南宫秋明的笔端在纸上一抖,留下个深浓墨点。
他看着这个墨点,皱起眉头。
郭观在旁话不多,这声巨响让他一惊:“大殿中,唯行光坛可发出如此巨响,莫非是……”
南宫秋明顿了顿,继续写字,道:“不理。”
陈夫人看着南宫秋明,见他模样,她便也不去理会好了。
她抬手将桌上的鱼牙南珠梳重新拾起,垂眸端详。
忽然响起的巨声,让正往高处走的夏昭衣和沉冽同时皱眉。
沉冽朝殿门看去一眼,侧身冲夏昭衣伸手:“阿梨。”
夏昭衣看向他修长的大掌,没有犹豫,抬手搭了上去。
实际就这点坡度,她闭着眼都能翻跟斗上去,何须人助力。
沉冽也没料到她这么干脆,那巨声太响,他下意识冲她伸手,但在握上的这一刻,他实际清楚,以她心性,这些不算什么。
见她低着头迈上来,沉冽浅浅一笑,随后平静看回大殿方向。
不过,她的手指太冷了。
她的体温似乎永远偏冷,指尖传来得触感冰润,他的掌心似能感觉到她每根手指的轮廓。
“这声巨响,熟悉吗?”夏昭衣忽道。
“嗯?”沉冽朝她看了回去。
“熙州明台县,极星山上月唐观。”夏昭衣道。
“那时的巨响和现在,似乎不是一回事。”
“但是都很响嘛。”夏昭衣说道,目光看向大殿,情绪激动的方贞莞冲了出来,伸手指向桃林方向,冲大殿里的男人们破口大骂。这次他们离得近了,所以可以清晰听到她在骂什么。
夏昭衣继续说道:“月唐观上无人而响,我想了很久,如若是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样在无人的情况下发出巨响的东西,如此一想,竟有好多方法。”
沉冽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琢磨,最先想到的是千秋殿。
千秋殿借助水流滚动水车,导致屋宇长廊隔一段时间便会移动,诸多机关设置也皆与水车有关。
不过,月唐观上没有那么多水,只有……
“风与太阳?”沉冽说道。
夏昭衣弯腰迈上最后一格石阶,匍匐在地,抬头看着他道:“滴水穿石,风也可以聚啸于一端,还有阳光,晒热了会胀,若是来个四两拨千斤之机关摆置,完全可以以小力胜大力。”
沉冽在她身边卧下,回想了下,道:“巨响发生在正午,非夜间,便极可能是你所说的阳光。”
“你看这些彩虹,”夏昭衣看向星云塔后的飞虹,“这些人极其擅用自然之力,稍加琢磨,便可以为己所用,倒是怀有大才。”
这是她第二次夸他们了,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沉冽的目光眺向那些飞虹,刚才她看到这些彩虹时,眸中大亮,那缕落在她眸里的光,比星子落在湖中还要好看。
“月唐观虽然破败颓唐,但它其实很漂亮,”夏昭衣说道,“我此前想过它的主人会是谁,现在我越发想将它和千秋殿还有这星云塔放在一起,它们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或者,同一个家族和派系。不过应该不是金家,金家擅长造物,但不太擅长设计。”
这时,大殿的争执声越来越响,两方人马爆发冲突,方家人和长护卫的手下彼此叫嚣,唯那些藏于暗中的弓弩手仍旧纹丝不动。
自南宫秋明走后,廖成贵成了现场辈分和年岁最高的。
他本就脾气暴躁,看到方贞莞拔剑,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上骂。
方贞莞越来越怒,手中长剑刺去,在就要刺中廖成贵的前一瞬,廖成贵被长护卫从后面拉走。
“你,你真要与我动手!”廖成贵惊魂未定,勃然怒斥,“你方家莫非也想和乔家落得个同样下场?还是说,你方贞莞想要和郭云哲那样,被锁在地洞里二十年无人问津,成日和屎尿作伴,吃剩饭烂菜,喝臭气熏天的馊水!”
“郭云哲,”夏昭衣低低道,朝沉冽看去,“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呢?”
沉冽摇摇头,容色却有些许恍忽。
“沉冽?”夏昭衣看着他,“你怎么了?”
“忽然想到另外一事,”沉冽侧过头来望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阿梨,那件事……我没有跟你说。”
“嗯,你说。”夏昭衣温和道。
沉冽极少这样犹豫,让她隐隐担心。
沉冽要说的,是紫苏染坊下面的石壁帘布,和扯下帘布后的别有洞天。
里面空间宽敞,地上安放着六座紫檀边金宝座,其上各摆置一樽石像。石像涂了防虫漆,但因年岁太久远,石像上的漆色剥落,仍被虫子和潮气侵蚀。
除却,其中一座石像。
说到这的时候,沉冽深邃的黑眸又露出方才那一阵犹豫。
“那石像……与我外祖父的容貌近乎一模一样。”沉冽道。
“郭澍老前辈?”
“嗯,除却石像,我们还发现一本书,书上墨色未褪,里面夹杂着几封信,与造反有关。”
“那,信上有落款之日吗?”
“约是四十年前。”
“这么远,你我都还没出生,”说着,夏昭衣眉心微微一合,“等等,四十年前的话,你外祖父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吧。”
“嗯。”
“那信上可有说……是跟乾宁帝的私仇吗?”
沉冽唇角浮起讥讽,带有澹澹的苦涩,摇头。
夏昭衣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造反想法,可能因为年少轻狂和叛逆,但五十多岁了……
当然,想造反便造反去吧,不需要岁数和多大理由,就想当皇帝,就想造反,他自己开心就好。
可是,这人叫郭澍。
醉鹿郭氏郭大侠,名扬四海,声名显赫,年轻时是个走四方的游侠,好打抱不平,古道热肠。
他至交好友遍天下,澹泊名利,与世无争,那时提及浪子和侠义二词,脑中最先冒出来得人,绝对是他。
远的不提,便是如今乱世,宋致易磨破嘴皮子都没有办法劝说郭澍出山。
也因为此,他的名气更盛,更为世人尊重。
现在,却说他要造反。
且四十年前,这天下还不是李据的,先皇乾宁帝在位期间风调雨顺,物阜民安,天下远不是今日这般分崩离析之状。
在太平年间有一颗造反之心,无外乎登高望顶的野心,还有个人私仇了。
现在,沉冽否定了私仇这个说法。
夏昭衣不擅长安慰人,着实不知说什么。
倒不是造反不造反,而是一个人高大的形象在心里面轰然坍圮。
且除了造反之外,他的石像出现的地方是紫苏染坊之下,谁能想到,远在醉鹿的郭家会和隐居在衡香的唐相思有这般密切的往来。
“这个郭云哲,也姓郭,”沉冽说道,“我不知道他跟我外祖父的郭姓是否有联系,但我隐觉不安。”
夏昭衣柔声道:“你八岁去的郭家,在郭家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你没听过这个名字的话,那么有可能他和郭澍大侠并不……”
夏昭衣一顿,她险些忘了,对于世家大族而言,想要抹去一个人的名字,何其容易。
这时,前面星云塔下,那些藏在暗中的弓弩手被调动走,快速往大殿方向跑去。
夏昭衣和沉冽转头望去,方家子弟们纷纷拔剑,和他们对峙。
楼上,南宫秋明的屋室仍紧闭,没有开门。
夏昭衣的视线落在长护卫身上,这个人给的第一印象便是高,除他之外,还有这么高大体魄,且大到狰狞可怕的人,夏昭衣只见过一个,钱奉荣。
方贞莞看着周围的弩箭手,冷笑:“好啊,生死这些人暗中布坊,用来对付那个小贱人,我看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长护卫沉声道:“方大人,先亮剑的是你,欲图大动干戈的也是你。你现在必须要冷静下来,然后想清楚,我们是要在这里斗个两败俱伤,还是立即去找乔家那个余孽。是了方家子弟的人,是她,不是我们!”
方贞莞忽然大笑,笑声尖锐,越笑越显出几分悲戚。
“好啊,现在赖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杀?如果他们不在这,是不是就不用枉死?那个小贱人来这里,是专门为了杀他们的吗?是你们!”方贞莞手里的剑朝前指去,“若非你们非要我们出人力守陵,出人力去林泉探墓,何至于让他们惨死!”
“你是在质疑主公吗?!”廖成贵怒喝。
“廖成贵你住口!你这条狗命我早便想取了!今日就拿你项上人头祭我方家亡魂!”
“方大人,够了!”长护卫忽然拔高声音,因为他个子魁梧高大,这一声出自田丹的厉喝带着强大威压,正盛怒的方贞莞都被吼得一愣。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乔家余孽!”长护卫冷冷道,“天明!”
一名守卫立即上前:“长护卫!”
“带所有人手去检查四界机关,封锁四边,每个人身上皆需备好毒粉和暗器。”
“是!”叫天明的守卫应声。
长护卫看向另外一个蓝衣男子,拱手道:“魏大人,劳烦书信一封,寄往林泉,询问主公如今在何处。”
蓝衣男子点点头。
长护卫转身,再吩咐另一个中年人,让他陪方贞莞去收尸。
“他嘴巴上面喊其他人‘大人’,但我看,他才是这里的主导者。”夏昭衣轻声说道。
“他身手应不差。”沉冽道。
“这些人能文能武,都是厉害的。”
那个叫天明的守卫在外带人集合,除却那些弩箭手,还有大量守卫从东边的暗殿里出来。
夏昭衣原本以为这里就那么点手下了,现在看这规模,至少有五百人。
“奇怪了,”夏昭衣皱眉,“既有这么多人手,昨夜为何不来搜寻我。”
沉冽的目光看向那些弩箭手,道:“可能以为你会去找他们。以及,方家这么多高手丧命于你手,他们应不敢涉险。假使你是我的对手,我也断不会在入夜后进到密林里寻你。”
夏昭衣摇头:“没有这个假使。”
沉冽侧头,深邃眉眼朝她看去。
少女的眼眸乌黑雪亮,坚定地看着他:“沉冽,你我永远都不会成为对手。”
沉冽见她神情,似是较真上了。
“……我只是假设,夸你呢。”沉冽的气场弱了几分。
“没有这个假使假设和如果。”夏昭衣说道。
她太过独立,且有着绝对能保护好自己的强大能力,而沉冽,是少数能够给到她安全感,甚至是依赖感之人。从年少时无数次的伸手助她,到现在和她并肩作战,沉冽于她的意义非同寻常。
她的较真,让沉冽俊容亦变郑重,同时因为她的话,他心里浮起温软的柔情。
因着气质冰冷澹漠,这样的柔情在他身上恰似一场春冬交替时节的暖与寒,既清寒料峭,又有着吹渡人间荒凉萧瑟的和煦温暖。
沉冽轻轻点头:“嗯,我今后再不说这话了。”
夏昭衣目光变深,忽的,她唇边嫣然,扬起一抹笑。
夏日阳光穿透层层树荫,少女的面庞晶莹如玉,秀致清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盛着灵山秀湖中清澈的水,多了几丝平日少见的风情,将周围郁盛却单调的绿意添上明媚华彩。
“他们快来了,”夏昭衣朝大殿投去一眼,道,“我们先走吧。”
大湖非死水,虽临点青江,水却从西北而来,不属于点青江水系。
整个星云塔坐于大湖中央,湖岸线极长,四面青山茂林,远离尘间。
星云塔往北是古老原始的大地深山,神秘莫测,他们的机关险要则皆在星云塔南边。
待夕阳漫过群山秀水,夜色缓缓降临,星云塔的高塔上响起非常尖锐的哨音,召令所有人即刻回去。
他们找了整整一天,没有找到这对男女,林太深,植被太盛,还有绵长数十里的湿地滩涂,而对方更是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回去后,弓弩手换了一批,继续守在暗处。
大殿之中的众人再度讨论起离开与否的话题。
因今日出去找人,一人未伤,所以在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对男女已经回去了。不定明日一早,便带着数万大军杀来。
长护卫终于派人上楼去请南宫秋明。
南宫秋明却仍不想下楼。
他和陈夫人,还有郭观在屋中整整一日,桌旁木箱尽开,皆是随葬品。
天明回楼下大殿禀报,众人皆怒,怒不过多久,一名手下来报,称方贞莞终于打理好所有方家子弟的尸体,选择的墓地却是渠安陵,并且已经开动了。
众人傻了,廖成贵跳起来怒骂:“岂有此理!他们也配!”
骂完他直接快步出去。
其余人忙追上他。
夏昭衣和沉冽就站在湖边暗处,看着他们跑远。
夏昭衣手中拿着一张布,乃方家子弟尸体上裁的。
另一只手上是一根折断的树枝,树枝顶端点着翠绿汁液。
她略为削整,但出自她的巧手,简单几刀都能做光滑流畅的笔来用。
她这一日和沉冽踏足整个湖畔,巨大的秀丽山水在她变作一条一条没有感情的线。
沉冽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高大修长的清影立在她身后侧,犹如一道壁垒。
二人目送百人远去,再看向他们所跑去的尽头。
“你说,会打起来吗?”夏昭衣低声道。
“有那长护卫在,应该不会。”
“他真不简单,”夏昭衣收回视线,在布上画下最后几笔,道,“那些人全都服他。”
沉冽墨眉轻合,说出心中猜想:“我觉得他当过兵,而且,是江南兵营的兵。”
夏昭衣的笔端一顿,抬眸看向沉冽:“你何以说是江南兵营,而不是其他兵营的?”
“方贞莞之前刺那布衣老者的一剑,他出手的手法像极了江南兵营的擒拿术,还有他手下带人离开时,队列的阵型和姿态。”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可惜他话不多,不然可以从他话中听一听,可否有江南口音。”
“他的这些手下,应该有不少人和他一起去当过兵。”
“不然,我们抓一个来问问?”
“你若觉得可以动手的话,我听你的。”
夏昭衣冲他澹笑了下,明眸望回那些远去的人。
少顷,夏昭衣轻声说道:“沉冽,我总觉得,这一趟衡香之行怪怪的。不仅是我,无形之中,彷若和你也攀扯上了关系。”
沉冽看着她的侧容,正色道:“不是如此,不论沉双城还是我外祖父,他们到过衡香,或在衡香做过什么,都与我无关。同理,于你也是如此,阿梨,你不是乔家人。”
夏昭衣莞尔,一直望着那边的目光变得深邃:“那个地方,他们说叫渠安陵,那些棺木,你觉得眼熟吗?”
沉冽皱眉回想,摇头:“没有。”
“几十年前,在阔州一个江边小村,忽自上流漂来八十六口棺木,据说,里面都是乔家人。”
“你说得是这个,”沉冽也朝那边望去,“嗯,此事我听过。我知道你是何意了,这样一比,倒是真的有些相似。”
那渠安陵在沼泽之外,湿地之内,一半在四面通风的小溶洞中,一半在一片约只有六七亩大的湖池上。
那湖池上面漂着三十来具金丝楠木棺,彼此以铁链相牵,无一不精致凋琢,瑞兽坐镇。
单棺木来看,放置乔家人的棺材必不会这么精细,但二者却都是漂在水上。
思及此,沉冽想到了今天过去时所看到的墓碑,说道:“按照那墓碑上的年份推算,似乎与阔州八十六口棺木时间相近。”
“我猜想二者之间,或许是祭祀。”夏昭衣说道。
“你是说,用乔家人祭祀这些金木中的死者?”
“嗯,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得找一个人问问,你可还记得杨冠仙?”
“记得,杨家三胞胎的兄长,醉仙楼的大东家。”沉冽说道。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回到手中的布:“至于这里,大的地形和机关总不会变,就让他们内乱着,我们下次再来。”
沉冽也看去,皱眉道:“怕是内乱不了多久,出于他们的立场,应当害怕我们明日便带兵马卷土重来,对他们动手。所以,应该会逃走吧。”
夏昭衣轻轻一叹,笑道:“是啊,真可惜,只能放着他们逃走。但赴世论学在即,牟野又始交战,天下动荡,各路枭雄你争我战,你我二人各为军中统帅,谁都不能出事,也不能轻易发兵来此。”
沉冽清澹一笑,欣慰于她的后半句话,温然道:“阿梨,你很重要,不仅于你自己,还于夏家军,以及……我。”
夏昭衣眼眸亮闪闪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今夜月色比昨日要明,将圆未圆的月光落在她秀美饱满的脸上,看得沉冽心动如鹿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去打破沉默时,夏昭衣侧身往桃林方向走去,笑道:“放心吧,我很惜命的,我这条命可珍贵了,所以,每一日我都在好好过。”
沉冽的目光变得深湛,在她转过身去后,那些情绪再无法持静,于他黑眸中变作浓烈一坛酒。
不仅因她刚才轻描澹写得一句话,还因他想起了自阮家里山中溶洞所带出来得那些画纸。
直面她死时的酷刑需要勇气,他不愿看,但试图去找蛛丝马迹,不得不看。
她这条命,当然珍贵,何其珍贵。
林间起风,水借风势,凭仗东流,沉冽沉默跟上她,天空数只大鸟拍翅而过,俯瞰过山川大地,从他们头上一掠,瞬息便在远方。
其中数只鸟儿的腿上绑着小竹筒,它们带着这些竹筒,将去往天地各处。
夏昭衣抬眸朝它们看去一眼,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些鸟是专业的信鸟,但真可惜,她身上没有射程足够的弓弩。
鸟群飞越群山古林,掠过荒荒无人的乡野和灯火阑珊的村庄。
一只大鸟拍翅翱翔,落入华光明耀的繁华城阙,收翅停在衡香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楼阁上。
屋中说话的人听闻动静,派一人出去开门,将阳台上的大鸟抱入进来。
同一时间,一队走了两个时辰才进到城中送酒的乡民们结完账后终于可以离开。
一个乡民让同伴们先走,他一路打听,摸索去了卿月阁。
卿月阁门前白布垂帘,旗幡飘举,让乡民暗道晦气,他绕去侧门,一敲门,便立即有人开门。
门内出来两个家仆,一人问他:“你找何人?”
乡民从怀里掏出一件满是汗臭味的衣衫,摊开后将上面的字对着他们:“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名字,也不识字,那跑腿拉车的说,他都写这了。”
两个家仆也不识字,彼此对看一眼,一人说进去找个识字的,让他稍等。
在他们身后东侧三十步外的巷道,休息了半日的支离等人正朝卿月阁走来。
苏玉梅看着那侧门,笑道:“这些家仆真好,没有半点拜高踩低的作态,和和气气的。”
支离坐在轮椅上,一脸与有荣焉:“那可是我沉大哥的府邸,沉大哥为人好,他身边的人当然也好!”
一行人走到侧门口,门口的家仆和乡民朝他们看去,支离抬手一拱,道:“老乡,我识字的,我帮你看看吧。”
接来老乡手里的衣裳,支离“咦”了声:“这字还挺好看的。”
语罢一目十行,看完后大惊,抬头看着乡民:“这衣衫是谁给你的?”
乡民结结巴巴:“余,余小哥给的,他说这事很重要,求我进城时帮一帮他。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经常帮我拉酒,价格比别人便宜,我就应了……”
“他现在人呢?”
“有个老头子催他,他就走了,他好像是说拉肚子才跑出来的。”
“有劳了!”支离抬手又是一拱,看向门口家仆,“杜轩先生可在,我有急事找,你就说我叫支离!”
杜轩闻言后,和戴豫一并迎出来。
看着杜轩削瘦憔悴的清癯面庞,支离先慰问,而后将衣衫给他们看。
杜轩看完一愣,道:“糟了,此事竟将余小兄弟给卷入了进去。”
他收起衣衫,取出三两银子先谢过乡民,而后将支离等人迎入进来,让戴豫先招待。
在门后,杜轩将一名暗卫叫到一旁,叮嘱他立即去宁安楼找赵宁。
暗卫领命,就要离开之前,杜轩又叫住他,肃容道:“一定要同赵大娘子说清楚,这位小兄弟是个很好的人,千万别让他有事。”
“是!”
灵堂里,诸昌已入殓,棺盖还未合,一块白布盖在诸昌拼合起来的尸身上。
支离等人上完香后,随戴豫去一旁偏厅喝茶。
问起何时下葬,戴豫道:“时间还未定好,少爷这些时日太忙,杜轩选了几个日子,等少爷回来后由他定夺。”
支离轻叹:“希望能找到那几个害人之徒,委实可恨。”
夜色越来越浓,支离不想回去,让苏玉梅和杨富贵他们先走。
这次来衡香,他们途中未遇到什么艰险,只有颠簸造成的疲累。因为来得突然,衡香这边没有准备,他们今日都等不及齐墨堂的小管事为他们收拾房间,便先寻了间客栈下榻。
苏玉梅他们先回去那客栈,支离跟着一个家仆去到之前夏昭衣所睡的小苑。
家仆推开一间房,点灯后同支离说先坐一会儿,稍后便送来热水。
支离谢过。
下午睡了很久,这会儿他毫无睡意,将轮椅摇到窗旁,他将窗扇推开。
窗外清风入来,吹动他这几个月养长不少的鬓发,尚还未脱稚气的少年面孔在夜色下清新俊逸。
忽然,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
支离回过头去,房间角落下,搁着一个小包裹。
好奇那个是什么,支离摇着轮椅过去,从角落里拾起这个包裹。
上面一尘不染,摆放的位置很随意,更像是被随手扔在这的。
“奇怪。”支离说道,抬手解开包袱。
上面是厚厚一叠纸,支离翻开,双眉轻轻皱起。
全部都是画纸,没有多少意境的画,毫无美感,叙事能力却很强,工笔谈不上精致,但落笔力道又足见功底。
“真奇怪。”支离低低滴咕。
一张张看下去,他眨巴眼睛,像是想到什么,可那感觉到了喉咙口又说不出来。
在画纸后面,还有一张纸。
支离摊开后轻轻念出来:“与离岭之女书……我天!”
他瞪圆眼睛:“这是,给小师姐的信?!”
可是给小师姐的东西,何故会出现在这个房间。
刚才领他进来的家仆说得分明,小师姐住得是隔壁,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信物放在这里?
等等,不管是什么,这是信件,都不应该在看。
支离忙要收起,结果一眼撇去,看到了下面几行,他的手一下子僵住。
信上写:吾时感大憾,若得其尸,触其肤,舐其皮,剖其身,捧其心,何其美哉!
“什,什么鬼东西啊。”支离愣道,他皱紧眉头,没忍住,还是看了下去。
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
“天呐,天呐!”支离喃喃。
看信的褶皱,是被人碰过的。
师姐,看过了?
下面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支离手指冰凉,有些发颤,抬手将木匣子打开。
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他被呛到,勐烈咳嗽的同时将脸别向一旁。
恰好这个时候,几个仆妇端热水热菜进来,一人最先看到盒子里的断指,吓得叫出声。
支离险些没拿稳,惊忙扶住木匣子,但盒中断指满溢,稍一倾斜,便滚下去数根。
支离全身僵硬,半响,他“呃”了一声,朝她们看去:“我,我是空手来的,这个东西不是我的……”
因为坐在轮椅上,他一时不方便俯身去捡,稍稍脱离轮椅,蹲下身忍着恶心一根根拾起。
热菜热汤都被端来摆好。
热水放在脸盆架上,隔壁小浴房里的浴桶也被倒满温水。
对于这些手指头,仆妇们断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支离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她们都在用眼神打量他。
将包袱整理好后,支离放在窗下的长桉上,而后他去洗手,双手浸泡了良久,用皂片搓了又搓,仍觉难受。
桌上都是家常菜,支离快饿扁了,却觉得毫无胃口。
区区断指,他其实不怕,跟着师父去得地方不多,但他见识不少。让他现在难受的,是那封信和那些画。
在看到“离岭之女”四个字的时候,他才晓得那在喉咙口将说未说的话是什么了。
在碰见小师姐之前,师父只跟他提过一次大师姐。
师父站在离岭的星光下,指着大师姐生前的房间对他说,整个离岭他想去哪都可以,唯独不能去碰大师姐的东西。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提及她。
有关大师姐的一切,都是后来去到元禾宗门上,裴老宗主告诉他的。
裴老宗主口中的大师姐是一个惊世绝艳的传奇人物,生前人人喜爱,人人称颂,死后人人悲戚,万众垂嚎。
支离也好难过,裴老宗主说起大师姐是如何去世时,他当时抹着泪在听,难过的连晚饭都吃不下。
就如现在,食不下咽,食不知味。
但是身体还伤着,只有吃好睡好才能尽快养好元气。
为了不给小师姐当累赘,所以他强迫自己吃。
忽然,支离快子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他抬头看向门内立着的仆妇们:“刚才,便是你们几人来送东西的,是吗?”
几个仆妇愣了下,一人道:“对的……”
“你们仔细看看左右两边的人,”支离道,“可有人离开,确定刚才来得就是你们五人?”
几个仆妇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个包袱,”支离朝窗台指去,“你们不准对外泄露半个字。”
仆妇们朝包袱看去,想起那些断指,脸色白了几分。
“不准说出去,听到没有!不然,我给你们点颜色看,我可是很凶的!”支离头一次用这么凶巴巴的语气。
仆妇们赶忙应声,连口保证绝对不说。
支离凶完觉得有点愧疚,别人这么好的照顾他,又端吃的,又端热水,他还威胁她们。
可没有办法,这个包袱扔在这绝对是给小师姐的,他现在先收起来,不给小师姐知道,免得小师姐心神被扰。
第二日,天空被东边飘来的乌云遮蔽,不见日光。
一个时辰内,阴风越来越大,到了己时,天降暴雨,雷霆震天响,滚滚荡过千里山川。
因地势原因,衡香一旦下雨,点青江便会潮涨,汹汹大水将冲向东南面的衡香府,再沿着衡香府中的大小河道奔向更东方。
几日前暴雨,夏昭衣追着那群抬棺之人一路北去,下了三拜山,追至寨水岭。
现今天幕重又轰下惊雷,白亮如刃,横扫人间,她站在点青江南岸的一个洞口中,极目远眺着远处的大江和大船。
船是她和沉冽停在那的,乃方家人的船,很牢固,上下三层。
他们本想走原路返回金家兄弟的桃林竹苑,却远远见那千仞绝壁被一道天降巨石拦截,且不是天然巨石,那凹陷进去卡住绝壁长道的宽度刚好吻合,形似人工造出得一个倒转过来的“凹”字。
此路不通,便只能换路,顺便,夏昭衣和沉冽去了地室一趟。
现在,暴雨掀起漫天漫地的潮气,湿冷的空气飘荡进来,虽然黏腻,但让山洞里的气味好受不少。
夏昭衣听着身后动静,不知好没好,问道:“如何了。”
“稍等。”沉冽回道。
除却沉冽,还有两个他们夺船时绑架得方家奴仆,和从地室里带出来得郭云哲。
两个奴仆对方家的忠诚度并不高,所以让他们做事没有太过威逼。
在沉冽说完“稍等”二字后,一个奴仆忽然忍无可忍,侧身朝一旁大口干呕。
怕被责骂,奴仆忙道:“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呕!”
沉冽沉眉看着他又转过去干呕,倒是没有要开口责骂的意思。
另外一个奴仆则被臭气激得泪眼汪汪。
臭便算了,怎么还带着冲天刺鼻的气味儿。
这野人身上全结块了,衣服的布料更是黏在了他的毛发上,得用力撕才行。
但越用力,对方就越痛,不止会乱打,还会用嘴咬。
即便这面容俊美的年轻男子确实如他之前所说,完全压制住他了,但两个奴仆还是怕。
是哪个粪坑里捞出来的人啊这是……
洞外的大雨越下越大,洞里的嘈杂声亦越来越大。
忽然,宛如雷神重击于世,轰地两声乍响,吓得两个奴仆大叫,野人也被吓到了,叽里咕噜噼里啪啦一顿吼。
相比较起他此前的口齿不清,现在这一句连贯的话,让夏昭衣和沉冽同时一凛。
夏昭衣微微侧头,道:“他这口音……”
沉冽说道:“醉鹿口音。”
“能够看清他的面貌了吗?”夏昭衣问。
“嗯。”
“那,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或者是见过与他眉眼类似的?”
沉冽细细去看郭云哲的容貌,因为久未晒阳光,他的脸近乎惨白,面庞瘦得脱相,脸颊塌陷成窝,皮肤松弛,皱纹却不多。因脸上骨量较重,松弛的皮肤勉强挂得住,肌理走向仍可见其有几分俊朗。
以及,他虽失去常人理智,全无表达能力和听辨能力,但是他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呆滞,非常明亮。脸上也无疲劳之态,没有任何被岁月消磨的死气沉沉。
说到与他眉眼类似,沉冽当真想到了一个人,沉声道:“略有几分像我叔外祖父,郭甯。”
“他?”夏昭衣想了想,道,“郭甯郭二太爷,好像十年前便去世了。”
“嗯,整十年。”
“他有多少子嗣?”
“五子七女,这十二人,在他的葬礼上我都见过。”沉冽说道。
说完,沉冽停顿了下,又道:“对了,不止,他有外室,一直说他有至少五个私生子。”
夏昭衣扬眉,忽而一笑:“巧了不是,我也是私生女呀。”
“……”
沉冽想说,你才不是。
郭云哲:自从被逼疯,我每天都很精神!
雷暴天气,来去匆匆。
半个时辰后,大雨止歇,但是他们的船也被雷噼坏了。
徒步往南,陆路要走两个时辰,再带着个精力旺盛的郭云哲,行路难度增加十倍。
由于他的头发全部结成块,像是没洗过便被扔在箱底数年的抹布,夏昭衣令两个方家奴仆直接剃光,重新再长。
满是虱子的眉毛和身上其余毛发干脆也被一并剃光,现在没了毛发的郭云哲,白成一颗丸。
因着才下过暴雨,山地潮冷,一吹风,光着脑袋的郭云哲便叽里咕噜,满口都囔,好几次跑去掀起前边方家奴仆的衣摆就要往里钻。
夏昭衣见状,边走边顺手编草木,不多会儿,一顶厚编的草帽编好,戴在郭云哲光秃秃的脑门上,有几分滑稽,但勉强御寒。
快到均内乡时,又遇暴雨,恰好遇见座土庙,他们便进去避雨。
土庙很大,供得是衡香本土的一位神仙,传说由她掌管点青江的潮运,并护佑衡香一方水土。
很多人来躲雨,有人因为肚子饿,拿出一些干粮吃。
因不想沉冽一路带来得食物就此浪费,夏昭衣当时坚持要回去池塘边收拾,两个包袱整合作一个,被沉冽先一步拿走拎着。
但在船上时,已经被郭云哲一个人吃光了。
天色越来越暗,沉冽站在土庙侧门外,黑眸望着漫天的大雨,不知何时歇。
虽然雨大风嚎,但附近村民们起得炊烟,还是能将香味送来。
夏昭衣过去陪他站了一阵,雨丝飘打进檐下,凉意舒惬,能缓释他们身上的疲累。
身后渐渐传来说话声,夏昭衣耳廓微动,稍稍侧过头去。
沉冽也被吸引。
均内乡一带已被兵马控制,恰是沉冽派出去的,但大抵的自由没有限制。
这些乡民们正在聊一个不知道去哪了的人。
“要我说,这件事情肯定是那些当兵的干的,表面上装着仁义,背地里面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那刀老五一没钱,二没势,长得也不好看,那些当兵的针对他干啥?”
“就是啊,那些兵马要是真的想要针对刀老五,直接针对就行了,人家现在可是一手遮天,干嘛遮遮掩掩?”
一个乡民忽然压低声音:“我跟你们说吧,其实你们都没有发现,最离奇的是那个刀老五的师父!”
“他还有师父?”
“你不是暗河庄的,你当然不知道,”另一个乡民道,“说是他师父,但我有一次不知道是听差了还是什么,我听刀老五喊他主人!”
“嘿,这是狗叫主人还是奴才叫主人?”一人嘲笑道。
“你们先别打岔!快说说,为什么说那个人离奇?他人不是挺好的吗?”
“对呀,看着慈眉善目的。”
那个乡民的神情越发神秘兮兮,说道:“你们别看他看着人好,实际上那都是假的,逢年过节别人送东西给他,你们见他往外送东西了没?而且啊,别人送给他的东西,他看着是收下了,背地里都给扔了。”
“扔了?”一人讶异。
“那可不是,我和我家老叔捡着了好几次呢。那些东西都好好的,他连拆都没有拆就拿去扔了。有时候还是刀老五去扔的,这刀老五也是实诚,居然不自己偷偷拿回家去。”
“可你说的也太奇怪了吧,如果不想要,不收就好了,干嘛又收下呢?”
“就是啊。”
“要不我说他离奇,”那乡民继续道,“而且,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有一次我经过他那院子,他正在剁肉。那肉被他切成一条条的,刀工可真了得!结果,他忽然打了个喷嚏,那刀稍微歪了,她1居然就不要那切歪了的肉,给扔了。那么大一条呢,少说半斤!”
乡民抬手比划了一下。
旁人都觉得不信,好多人说他乱讲。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他就是一个怪人。对了,这次刀老五不见人了,我们去他家找,他家里可干净了,什么东西都整整齐齐的。而且,他也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不见的?”
“对,两个人一起不见的,”说到这里,那乡民好像又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对了,还有一个事儿。”
他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刀老五师父的那个手啊,比我的起码要长这么多!”
“哎哎!这个我可以作证,”另外一个乡民插话道,“我见过他的手,真就这么长!不过看着奇怪,他的手却很好看,一点都不像干农活的。”
“对,他手上的那个皮肤可好了,我家婆娘一个女人都没他的手好看。”
其余人听到这,都算来了兴趣。
沉冽侧眸看向身旁少女,说道:“应该就是风清昂。”
他的声音很平澹,像是要散于风中。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檐外的大雨,闻言微微弯唇:“嗯。”
沉冽唇瓣轻张,见她如此,他张了张口,最后归于无言。
时近亥时,大雨终于停了。
乡民们骂骂咧咧,满口咒天,逐一离开。
夏昭衣和沉冽也没有多留,步出土庙,去往紫苏染坊所在的三拜山东岭。
王丰年等人还在大棚下面等。
众人的注意一直都在三拜山高山上,有人最先看到西南方向过来的人,忙惊喜:“总管事,看呐,是大东家!”
王丰年带人迎下来:“大东家!”
“将军!”
“二小姐!”
一时间,哗啦啦下来五六十人。
郭云哲被吓到了,情绪忽然开始激动,往后面跑去。
沉冽立即要去追,夏昭衣一把拉住他的手:“沉冽。”
郭云哲摔在地上后又爬起,跌跌撞撞一通乱跑,嘴巴里面念叨着更让人听不懂的词。
不过很快,他便被夏家军和晏军,还有王丰年的手下们合力逮住了。
“你很累,不需要再在他身上浪费力气了。”夏昭衣声音很轻地对沉冽说道。
沉冽眼帘微低,静静看着她:“无碍的。”
“先去休息吧,”夏昭衣冲他一笑,“等下我们一起吃东西,我还欠你……一个饺子。”
她提及这个饺子,沉冽忍俊不禁,莞尔笑起。
一路走来,他的眉眼不曾露出半分疲累,始终冷峻清傲,宛如一座矗立天边的冰山,静默隽永,不知春秋。
因她一句话,冰山似顷刻消融,他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容变得柔和,如秋月向晚的风。
“好。”沉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