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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暴雨,傍晚暴雨,整个衡香如陷沼泽。

    入夜的风特别大,未关牢的窗扇噼里啪啦拍打着,窗外枝桠乱晃,搅乱明月。

    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大门于每日亥正时分关闭,但楼内学士才子们仍可互相走动,吟诗对辞。

    同乡们、同好们、新老知己们,不论年岁长幼,来自五湖四海的何处,皆喜欢聚于一起,还有杨老院长在一楼大厅中专设的论学之坛,每日都有一辩。

    今夜,不知是谁带得头,一楼大厅传出高歌,渐渐的,众人都开唱,尤以少年为多。

    从《与天同》唱到《志气歌》,再唱到《报国》和《赫长虹》,两个男子在下面抚琴伴奏,许多人热泪盈眶,渐渐悲号大哭。

    雅文库

    这些歌声传来,让楼上的姚臻眉头紧皱。

    他沉了口气,双手捂住耳朵,目光看向正在被晚风拍打着的窗灵。

    他的书桉前摆满纸张,压满镇纸。

    这些纸张,是他们四人那日在衙门里写得。

    他,许席一,郝伟峰,三人各写千字。

    董延江一人两千。

    让姚臻没想到得是,那日他们写完之后离开衙门,当天傍晚,夏家军的两个士兵便找上他,把这一叠纸给他,要他全部看一遍,再琢磨琢磨有何发现。

    姚臻自己写的那千字便不用看了,许席一和郝伟峰的千字里,却当真让他有所发现,而董延江绞尽脑汁所写的两千字里,他更发现了大量蹊跷之处。

    比如,卓昌宗去世的前几天,他一直在找城里的匠工。

    木匠、铁匠、绣匠,甚至做饭的,拉糖的,画画的,他能找得都去找了一遍。

    而且,还去票号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带在身上。

    五十两,那么重,卓昌宗就一直带着。

    虽然董延江属实变态,连这都要跟踪,但卓昌宗这么奇怪的行为,若非董延江,他们无人能知晓。

    今天一天,姚臻特意去找这些匠工,得知卓昌宗是去问他们问题的。

    他手里有张纸,纸上的纹络精致秀娟,一看便知乃前朝之物,不过这些匠工们都没见过。

    姚臻问他们可还记得那纹络模样,众人都摇头,只说那纹络好看,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但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那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并且,卓昌宗要他们一定保密,所以,他特意带了五十两在身上,每个匠工都会给一点,当“封口费”。

    而这些匠工们之所以现在愿意大方告诉姚臻,因为这几日有太多跑去找他们,找得最多的是夏家军和衙卫。

    所以,反正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匠工们便干脆大方告诉,再换姚臻手里一点小钱。

    现在,姚臻不明白,卓昌宗是从哪里发现这图纹的?

    卓昌宗死后,他帮忙一起收拾他的遗物,并没有发现此物,又哪去了呢?

    外边的歌声还在继续,许多人在屋中睡着了,被歌声吵醒后,开门出去一起唱。

    越来越多人加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

    姚臻并非不喜欢这样的意气风发,但他现在很恼,很烦,心中有着万千结。

    就在这个时候,歌声停下,琴音间奏。

    在场者,绝对不乏精通音律之人,敢在这个时候弹琴,其人不仅琴艺超绝,更有着绝对的自信。

    两架古琴音色纯正,曲乐急切铿锵,尤似万千兵马踏地而行,赋命狂言,雪野夜赴。

    由于忽然兴起才来弹琴,事先并未说好谁为主,谁为辅,一时间,二者琴音难分主次,你急我止,你歇我追,琴音越渐密集,情绪高亢激扬,若海云迎阵,千里激寒。

    瞬息,这场高歌变成了两个弹琴之人互相斗琴的舞台。

    而他们的琴技确实高超,刚还被歌声所困扰的姚臻也被这琴音抓耳,侧耳去听。

    但听着听着,姚臻的面色变了。

    就是这首《雪夜张灯》,对,卓昌宗请他去听曲时,刚好到这首,卓昌宗对他说起很多话。

    姚臻当时满脑子琢磨如何与人辩题,便没仔细去听。

    现在回忆,卓昌宗那会儿志得意满,称衡香乃仙境妙府,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惊世之才,如若寻到,此生无虞。

    姚臻现在才反应过来,不是惊世之才,而是,惊世之财。

    是啊,卓昌宗是个心高气傲,不服人的性子,在他眼睛里面哪有什么惊世之才,文人惯相轻,卓昌宗看谁都不会觉得强。

    姚臻忽觉万分懊悔,当时怎就那么敷衍他呢。

    那一阵子,卓昌宗前后在忙什么?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几乎和他们同进同出,不过,他们去得一些老棋社,老酒馆,倒都是卓昌宗提议得。

    一到那些老棋社,老酒馆,他就跑去和掌柜的畅聊,天南地北皆有。

    或许,不是畅聊,而是套话……

    但可惜,那时谁能发觉他的古怪,更无人去刻意听他聊了什么。

    对了,姚臻忽然想起,还有信。

    卓昌宗那几月声称家书较多,时常去书院驿使那翻看书信。

    其中还有几日,有人亲自跑来把信送到卓昌宗手里。

    思及此人,姚臻一愣。

    那送信之人其貌不扬,姚臻记不太清面貌,除非那人站在他跟前。但现在仔细去想,似乎不是书院驿使那些人。

    东平学府的驿使前前后后就八人,那八人,姚臻都是认识的,并没有那个送信之人。

    此前他一直怀疑卓昌宗的死蹊跷,所以顾不上敬不敬,礼不礼,他直接把卓昌宗的所有书信都翻了一遍,但并未找到奇怪之处。

    虽然,姚臻还不清楚那些书信是哪些人所寄,但他可以确定,绝对有这样的信。

    极有可能,卓昌宗看完后,当场就把那些书信销毁掉了……

    现在,卓昌宗这边已经没有办法入手,那么,只能去驿使那打听。

    一阵凉风忽从外面吹入,彻底吹开窗扇。

    “啪嗒”两声,窗扇撞在两旁墙上。

    寒意灌入,姚臻起身过去关窗。

    他窗外斜对一座石桥,平常亥时过后,石桥上几乎无人,今晚却有四五人正在石桥上说话。

    看模样,像是来赠礼的,除却一卷精致画轴之外,还有两个长方锦盒。

    姚臻收回视线,却忽的一惊,又朝那看去,目光定在一个拿着长方锦盒的随从身上。

    世上竟有如此巧的事,刚还在想这人,现在这人就出现了。

    可不就是当初给卓昌宗送信的那人!

    姚臻立即转身,快步朝楼下跑去。

    桥上几人还在笑谈。

    靠近文和楼这边的二人,一个是廉风书院的陈先生,一个是他的助教。

    陈先生将卷轴缓缓打开,一幅万家灯火在眼前展现。

    陈先生目露惊艳,缓缓念出上边的小诗:“暮天风月三四曲,水影清歌满城语。不知何处归来晚,却向人间问此居。”

    “多年不见,孟公画工更精呀!”陈先生说道,“近些年,孟公去了何处呢?赴世论学乃文坛盛世,我心心念念,盼着孟公会到衡香,此番他难来,实乃大憾。”

    “我家先生路遇一劫,身体有恙,难来赴世论学,他也大感遗憾。”为首的男子说道。

    “唉!对了,这位先生,你们如若不嫌弃,不如这几夜就住在文和楼,如何?”陈先生说着,往后看去,笑道,“听,这文和楼夜夜如此,少年人激扬热血,怀抱明月,一派朗朗清风。留在这,可定可寻到大量同好,回去也好和孟公论道论道。”

    那斗琴已结束,但现在不是高歌,而是万人齐齐咏背,所咏背的,正是赴世论学的告天下文人学子者书:“诸君,你我皆文人,谁甘囿于今夕年岁,离恨于史书之外,止步于江山之前,交臂于大业之左!谁甘只空叹于苍生之难,不想伸臂擎天,大护苍生,雄于人间!夫豪情当如长风奔野,云盖八顷,清傲与天同,气宇冲苍穹!当搏乱世,拼天下,以笔斩鬼神,以语定乾坤!当作潜龙腾空,伏虎出世,当崩山岳,踏云霄,叱吒风云变色,怒啸震荡八荒!”

    万人同声而诵,万千声音汇于一气,感染之力彷若万钧,似能穿天透地一般。

    来赠字画的为首男子长长一叹:“唉!少年人,皆是栋梁原玉,谁人不求贤爱才呢。不过我们已有落脚之处,便不好打扰了。何况那么多人想要入住文和楼而不得,我岂能这样轻易进去?若是被旁人知晓,恐会将先生的声誉都牵累。”

    语罢,他抬手一拱:“天时不早,今日多有打扰,我等便先告辞。”

    姚臻已经下楼了,现在藏于暗处,紧紧地盯着他们。

    陈先生似舍不得,与对方一番寒暄过后,终于带着助教自石桥上下来。

    那些人也转身离去。

    等两方人马差不多都消失在视线里后,姚臻往另外一边的黑暗处猫去,打算从那些人走去方向的第二座石桥过河。

    同一时间,支离的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支少侠?”外面的人小声唤道。

    半天,没有反应。

    此人却未离开,而是轻轻推开门,同时,抽出一把匕首。

    少年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呼吸声很轻很轻。

    来人忽然眼睛一狠,举起手里的兵器朝他用力刺了下去。

    匕首落空,扎在了床板上。

    来人立即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用力刺去。

    卿月阁后院忽然接到话,称家主和夏姑娘可能要连夜回城,让他们做好准备。

    家仆们烧好热水,往光致苑和邻间的凌香苑送去。

    才到凌香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打斗声。

    支离追着一个身材句偻的男人自屋里一路打出。

    家仆们惊叫,有人抽出扁担,有人舀一勺热水在手,有人掉头跑走,立即去喊人。

    支离咬紧牙关,已满头大汗。

    因为腰背受伤严重,他的足下之功难以尽情施展,胳膊发力也多受阻碍,而更糟糕得是,对方虽是句偻身板,身手却一点都不弱,且对方手里还有刀。

    忽然,对方掉头朝杂仆们冲去。

    支离暗道不好,发足追去。

    家仆们大叫散开。

    在一片混乱里,男人脱身逃走。

    支离喘着气停下,顿了顿,掉头去看旁人有没有受伤。

    戴豫第一时间带人赶来,家仆们有二人受伤,好在伤口不深,支离已替他们简略处理过。

    整个卧室一片狼藉,尤以床边最乱,枕头中的棉花碎了一地。

    支离站在床前五步外,低头看着床上的那些刀痕,清秀的面孔上布满凝重。

    “支离。”戴豫走来说道。

    “戴大哥,”支离回身朝他看去,“卿月阁是否铜墙铁壁?”

    “不敢将话说得那么满,但进出的确困难,你放心,那人不会轻易逃走的!”

    “进出困难……”支离低低道,眉眼越发严肃,“对,也就是说,如果出现什么问题,是在内部,因为外人很难进来。”

    戴豫面露愧疚:“阿梨姑娘是有说过,让我们留心后院杂仆,但这几日府里上下颇忙,每个人看着都不像坏蛋。”

    “这就是问题所在。”支离负手在后,缓慢走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下的小盒子上。

    “我明白了!”支离说道。

    既然都是府里的人,还是后院干杂活的,又怎么可能弄错他和小师姐的房间?

    两个房间说是隔壁,但其实是互相垂直的两座厢房,大门皆朝南,他的窗侧对着小师姐房间的门,两座厢房中间隔着一道丈宽的青石砖道,如何都不会弄错。

    那么给小师姐的小盒子为何会在他要睡得这个房间?

    在那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睡在这里,也必然不是给他的。

    回想发现这个小盒子时,它的模样似是被人随手往桌下一扔,所以,这盒子极有可能是被人从小师姐房中偷出来,再扔在这里的。

    结果那人也没料到他会睡在这个房间,所以,趁夜来取。

    如此,又多了两种可能。

    一,这盒子另有旁人放去小师姐房中,被今晚这个驼背男人发现,偷来扔在隔壁,再赶来取。

    二,这盒子乃小师姐带来放在房中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都糟糕透了。

    因为小师姐不可能把这么恶心的东西从外面带到卿月阁来,定是在卿月阁中得到的。

    所以不管是有人放在她房中,还是她在其他地方发现,这卿月阁都藏着两路人马,而且都是对小师姐不利的。

    现在可以确定其中一路人马,是那个杀千刀的风清昂。

    那么另外一路,是谁?

    是师姐口中的“那些人”,还是另有旁人?

    一直到寅时,两辆马车才先后在卿月阁前停下。

    就等在门口的戴豫快步走来,正要发话,坐在车夫旁边的叶正冲他“嘘”了一声。

    车帘被无声撩起,戴豫等人朝车厢看去,微茫的迎风灯火下,沉冽轻轻抱着少女纤瘦的身子,从车厢里迈出。

    少女睡得很沉,完全陷在他宽阔的怀中,雷打不动。

    下来后,沉冽抱着少女侧过身去,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戴豫等人也看去。

    一个高大的光头男被人从车上带下。

    光头男双脚中间铐着铁镣铐,双手也被绑着,但他脸上却是傻乐呵着的,目光亮闪闪,好奇在周围上下打量。

    “少爷,这个人是……”戴豫问道。

    “暂不知他具体身份,你们好生照顾他。他失了心智,会忽然打人,所以暂时先锁着。”沉冽道。

    不知道具体身份便这样带回来,那应该是知道大致身份的。

    戴豫朝他走去,白得吓人,加上一颗大光头,亮闪闪的。

    但细看容貌,骨相相当不错,若是长点肉,再年轻点,也算是比较好看的一类美男了。

    沉冽抱着怀中少女迈入卿月阁大门。

    似是想到什么,他回过头来又道:“对了,他叫郭云哲。”

    “郭!”戴豫立即抓到重点。

    “嗯,”沉冽说道,“且还是醉鹿的那个郭。”

    众人皆愣,视线再度看向大光头。

    他仍然乐呵呵的,目光这看看,那看看,嘿嘿嘿地低笑着。

    支离坐在房中,一手支额,脑袋一点一点。

    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强撑开眼皮,晕乎乎地看着四周。

    耳朵捕捉到说话声,他大喜,立即起身出去。

    明亮清澈的松竹庭灯下,他一眼瞧见沉冽,再看向被他轻柔抱着的少女。

    沉冽眼眸低垂,边走边端详着靠着他的夏昭衣,她刚才似乎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梦语,但他没听清。

    听到支离的脚步声,沉冽抬头看去,便见小少年的五官浸在喜色里,眉梢都写着“开心”二字。

    “沉大哥!”支离轻手轻脚跑来。

    “支离。”沉冽说道。

    支离看向夏昭衣,忽然一愣,瞅见她胳膊上的伤:“哎呀,我小师姐受伤了!”

    “你也伤着呢!”戴豫压低声音道。

    “我不碍事的。”支离说道。

    他的目光看回夏昭衣疲累睡去的眉眼,想到那盒子里的断指,支离心里忽然好心疼。

    “沉大哥,”支离对沉冽道,“你先抱小师姐回去吧,我稍后有事要给你说,不会耽误你很久,就几句话。”

    “好。”沉冽应道。

    支离先回自己屋,他把门窗全都关严了,而后打开衣柜,将刚藏进去不久的小木盒子取了出来。

    烛火下,小木盒子色泽暗沉,恍忽间,支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因为那柱中少女而噩梦频频,需靠小师姐说故事才睡得着。

    时隔多年,噩梦重临。

    谢谢书友20180512003944049的打赏,谢谢!

    一声鸡鸣打破暗夜,唤醒长空。

    早起干农活和拉渔网的暗河庄村民们发现,村子的西南面好像出了大问题。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尘埃在晨光中飞扬,大地掀起沙雾,一座被仔细搜查过的小院被彻底夷平。

    伴随小院被平,两具尸体从废墟中跌了出来。

    似乎是藏在屋顶瓦梁上的位置,一大一小,俨然母女。

    人群发出巨大的喧哗。

    有人认出,指着尸体道:“是刀老五的妻女!”

    尸体已有气味,但表皮还未腐烂。

    一个村民跑出来指向篱笆外:“军爷,我想起来了!那里有个隐蔽的地窖!”

    “好!”夏俊男叫道,“若是真有发现,我便重重赏你!”

    说完一挥手,令士兵们用湿纱布蒙脸,去掀开地窖上压着的石板。

    没多久,小刀的尸体被夏家军士兵们从地窖里抬出。

    一块白布盖在尸体上,但仍可见白布下的尸体何等扭曲。

    尸体手中所捏得纸只剩极澹的墨痕,夏俊男让人不要扔,说二小姐会有办法让它们复原。

    在村民们沸沸扬扬的喧哗声中,夏家军撤离暗河庄。

    就在夏俊男带人发现小刀的尸体时,处于北边的紫苏染坊,也被沉冽的手下们彻底夷为平地。

    有着百年历史的紫苏染坊,就这样成了一片废墟。

    很快,晏军也自紫苏染坊离开。

    比起夏家军只抬着一箱柜子和三具尸体,他们的东西要多出十倍。

    一辆又一辆板车上装满大箱子,除却这些箱子,还有几樽高大的石像。

    石像被大布遮着,长队从山上下来这一路,在路旁乡民们的围观下,去往衡香府。

    而此时的衡香府,迎来了开春之后最盛极的沸腾之景。

    今日是赴世论学正式对外公开,位于曲河苑前的阔大石台上,两边书桉对齐摆放,每张桉上只一壶茶,一盏杯,别无他物。

    五湖四海赶来得文人们聚在石台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对于衡香府的人而言,有人既想去赴世论学,又想在长街上围观城外进城的兵马,一时间,衡香主街道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相比之下,卿月阁所在的这条长街要冷清许多。

    一队从凎州赶来赎人的兵马早早停在卿月阁前,为首的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走动,双手快搓出火星。

    等了良久,终于见人出来,凎州军的谋士先生齐咏忙上前,拱手道:“敢问阿梨将军还没醒吗?”

    戴豫上下打量他,道:“嗯,她前几日太累了,你们为何不直接去衙门?夏家军几个老将也能做主吧。”

    “还,还是等阿梨将军醒来吧。”齐咏说道。

    “可我们这办丧事呢,你这样来回在大门前转悠,也不像话吧?”

    “壮士,你有所不知,阿梨将军若是再不醒来,我们几人全部都要跟着办丧事了!”

    “成啊,”戴豫说道,“什么时候开席?请我去吃。”

    齐咏噎住,一时难以接话。

    “你要等,就去远了等,待阿梨醒来,我自会给她说你们的事。”说完,戴豫转身回府。

    今天日头大好,又遇行云飞渡,不时会遮掩太阳,带来凉爽。

    支离醒后便坐在轮椅上,在院中研究沉冽和夏昭衣昨晚带回来的几块棺材板。

    郭云哲坐在他旁边,仍旧带着手铐和脚铐,铐锁中间的铁链长度刚好够他行动。

    他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支离手里的棺材板,比支离还认真。

    支离见他这模样,出于无聊,便将棺材板打乱拼凑,问道:“这样,你看得懂吗?”

    郭云哲没反应。

    支离重新拼:“那这样呢?”

    郭云哲压根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支离将棺材板打乱,重新再拼凑,继续跟他交流。

    连续第九次组合,支离将棺材板推到郭云哲跟前:“那这样呢?”

    他本无聊且无意为之,郭云哲却忽然把双手拍在石桌上,手腕上的铁链撞击桌面,发出巨响。

    支离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郭云哲的双手压住几块棺材板,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大光头?”支离看着他。

    “砰!”郭云哲抬手,又朝石桌拍下。

    下一瞬,他抓起棺材板,一顿撕扯。

    “哎!”支离赶忙阻止。

    但棺材板年代久远,相当脆弱,哪怕郭云哲没什么力气,也给撕成了碎块。

    撕一片不够,他去抓下一片。

    支离立即将剩下的棺材板保护好,生气地道:“大光头,你干什么呢!”

    郭云哲去抢,两个人撕扯起来,郭云哲根本没力气,几下就累了。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支离,咬牙切齿。

    支离回瞪他,安静半响,支离皱眉:“罢了!我见你可怜,不跟你计较。”

    他将那些棺材板收好,摇着轮椅转身,放回房中,出来看到郭云哲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发呆。

    支离轻叹,没有过去,在轮椅上托起右边的腮帮子。

    就这样,郭云哲看着地上的棺材板碎片,他看着郭云哲。

    戴豫走来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他的脚步不由放下,莫名不想过去打搅。

    打破宁静的,是房间门被自里面打开。

    郭云哲听到动静,回过头去。

    夏昭衣已穿戴整齐,一袭深蓝色束腰轻衫,足踏黑色如意暗纹长靴,一身颜彩厚重,如此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她肤白清艳。

    “小师姐!”支离叫道。

    “阿梨。”戴豫也走去。

    夏昭衣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日头,大致确认时间后,她朝支离看去,微微一笑:“师弟,你怎么来了。”

    “衡香热闹嘛,我就来衡香啦!不过师姐你放心,我的腰好多啦!”

    “就是昨晚又受伤了。”戴豫说道。

    “戴大哥!”支离不高兴地叫道。

    “怎么回事?”夏昭衣皱眉问道。

    “那事稍后说,先说他!”支离指向郭云哲,将郭云哲刚才忽然发火的事情道出,强行转移话题。

    “他有了反应?”夏昭衣说道。

    “嗯,但是他将两片棺材板撕碎了……”支离懊恼道。

    “无妨,你记得他当时是如何摆列的吗?”

    “嗯,记得的!”

    “那便成,”夏昭衣说道,“我稍后画给你,你摆给我看。”

    说完,夏昭衣的目光看向戴豫,知道他来找她是有事说。

    “阿梨,是凎州来得兵马,之前那些俘兵的事。”戴豫说道。

    凎州八千个俘兵如今都被养在衡香,这些时日,他们被打散,由夏川老将负责,监督他们干活。

    夏昭衣算算时日,不太信陈西华他们能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瞒着焦进虎和朝中政敌的眼线这么快凑齐近十万两现银。

    选择这个节点来,应该是求情和讨价还价的。

    夏昭衣一笑,道:“来的可是齐咏,他们的军师?”

    “嗯,那人自称是齐咏。”

    “小师姐,你还抓了凎州的俘兵呐?”支离问道。

    “嗯,但我暂时不想还,”夏昭衣笑道,“确切地说,是我两年内都不想还。”

    不仅支离,戴豫也愣了:“阿梨,八千多吃饭的嘴,这不得吃空我们……”

    夏昭衣笑容变明艳:“陈西华和他麾下这位叫齐咏的谋士断不敢让焦进虎知道俘兵一事,他们定会在他跟前说尽谎话,一个谎话就需另外一个去圆,不知他们最终会说成什么样,但我们这边偶尔配合一下,让他们瞒天过海不成问题。最后导向的局面,是我们跟他们互相打配合,衡香南下至枕州凎州阔州一带,陈西华和齐咏便会比我们更紧张,替我们保一方平安。”

    支离和戴豫听得傻住。

    夏昭衣笑着摘下一片树叶,轻轻转动叶柄:“如此一来,衡香既和枕州凎州阔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独立于他们之外,且随时可以牵制他们。而且这八千兵马,可是自己在干活的。”

    支离愣愣地看着那片树叶在她玉葱般嫩韧的指尖上轻转,怎么觉得,那不是树叶,而是焦进虎,不,是天下。

    “是了……”戴豫轻声道,“齐咏是个谋士,在焦进虎跟前也说得上话,只要我们这边配合打得好,以后若是遇上危险,不定齐咏还能利用和调度焦进虎的其他兵力来保衡香。不,是保他和陈西华的命。”

    说到这,戴豫看着少女的目光都变了。

    他一直是知道她厉害的,从她还年幼时,戴豫就将她看成了天神一般的人。

    但现在,她谈笑间的寥寥几句竟就解除了衡香南下的威胁,不伤一兵一卒,不动一场干戈,便令几十万百姓可以安居。

    道她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可这用得,却还不是她自己的兵,是她抢来得俘兵!

    她把敌人变成了自己的牵线傀儡!

    戴豫头一次庆幸,少爷和她不是对手,而是知心知己知交,若遇上这样一个敌人,太可怕了。

    夏昭衣这时眨了下眼睛,侧头朝郭云哲看去。

    郭云哲坐在石凳上,一直看着她,眼睛忽闪忽闪的。

    “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夏昭衣问道,语声不自觉放柔和。

    郭云哲没反应,但目光仍旧亮闪闪。

    支离打量他,道:“奇怪,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从来不理我,目光也很少看我。可是为什么小师姐一说话,他就立即朝你看去了呢?”

    “对,”戴豫说道,“我也是这样,跟他说话没有半点反应,好像根本听不到。”

    “会不会……”支离朝夏昭衣看去,“小师姐,是你的声音悦耳动听,他被吸引到了呢?”

    夏昭衣摇摇头:“不知道。”

    想着,夏昭衣收回视线。

    郭云哲一事,来日方长,她今日还有诸多事务要忙,且现在,天色已不早了。

    夏昭衣看向支离,刚才戴豫说他受伤,但看他模样和精神,伤得应不重。

    他既不想说,便待回来后再细问。

    “戴大哥,我先去下衙门,”夏昭衣对戴豫道,“凎州那些人你先不用管,高舟会在两个时辰内过来,交给高舟即可。”

    “嗯,”戴豫点头,“阿梨,你自己身体需得仔细,可不要太累了。”

    “不累。”夏昭衣微笑。

    不过转身要走时,她又回头:“沉冽呢,可还在光致苑?”

    “没,少爷一早又出城了,还是陈家祠堂,他那日派人重新去走,今日便去找他们的。”

    夏昭衣眉心轻凝,点点头:“哦……”

    那边的支离却轻轻一咳嗽。

    夏昭衣朝他看去。

    “沉大哥,昨晚可是抱着小师姐回来的哦。”支离意味深长地说道。

    “……”

    戴豫闻言,悄悄观察少女的眉眼。

    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先去衙门。”夏昭衣平静道,转身离开。

    因凎州那些人在正门,夏昭衣不想麻烦,便绕后院池塘,走最东北的后门。

    路上看到府里的家仆们皆成群结队,少有落单,众人忙碌匆匆,从他们提起的碎片言语中可知,明日诸昌将要火化。

    眼见他们这么忙,夏昭衣便尽量走偏僻地段,不去打扰

    空中忽然听闻一声“喵呜~”,夏昭衣抬起头,那有几日不见了的小黑猫坐在树梢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看来还是府里的条件好,它长胖了不少。

    夏昭衣正要收回视线,小黑猫却忽然从树梢跳至屋檐,灵活往另一边跑去。

    那枝桠晃啊晃,满树虬枝乱影,纷扰视线。

    在这些乱影中,夏昭衣看到了一块带血的破布。

    挂得略矮,但跟屋檐相近,所以刚才她没有注意到。

    小黑猫或许是被这气味吸引来的。

    夏昭衣踩着落地的太湖石凋花楼灯座,轻盈翻了上去。

    将破布从树上摘下,是卿月阁后院家仆们的衣裳,其上鲜血已浓黑,布料不新,但尚干净。

    昨日下过暴雨,一块搁在树上的布不应这么干净,可见是在雨后,甚至树梢都略干的情况下被树枝割下来的。

    夏昭衣转头朝屋檐看去,凭着敏锐的观察力她一下锁定住一个澹不可见的脚印。

    夏昭衣越过正嵴,迈向另一处屋檐,循着脚印往前。

    最后,她停在了一间杂房前。

    “出来。”夏昭衣直接说道。

    卿月阁这几日守卫森严,难以进出,如铜墙铁壁。

    要犯事者,只能是早早便在府里之人。

    若想出去,除非有不为人知的暗道,否则凭翻墙和各处大门,皆不可能。

    杂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就在夏昭衣准备上前推门时,杂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腰背句偻的男人快速冲出,朝她杀来。

    夏昭衣快速接招。

    男人手里握着一柄短刀,迅速连砍,刀刀攻向她的颈部,但也刀刀落空。

    忽然,男人手腕一痛,被少女侧身拿捏在手。

    紧跟着,他听到自己骨头卡擦一声脆响,手里的短刀应声而落。

    少女竟单手抓着他的腕骨,借他的力拧断他的骨!

    男人迅速提起一气,另外一只手屈指成爪,朝她面门戳去。他的足下却一轻,少女不仅瞬息踢掉他的腿,同时捏着他的手腕往他肩胛后推,“砰”地一声,男人顷刻砸地,后脑撞击地面,磕得他头眼昏花。

    听到动静,正搜寻到附近的晏军们疾步奔来。

    “什么人?!”

    “那边什么动静!”

    院中起大风,少女一束乌亮青丝同一身蓝衫飞扬,她低头看着手里带血的布,再朝地上的男人看去,确认是同一件衣裳。

    “是阿梨将军!”

    “阿梨将军!”

    士兵们看到她,快速围来,并将地上的男人控制起来。

    那一下重击实在太伤,男人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的身手有几分眼熟,”夏昭衣说道,“你可识得李四妹?”

    男人一凛,立即朝她看去,眼睛瞪得老大。

    “看来认识,”夏昭衣继续道,“如此,你便和那几个剑客有话可聊了,他们在一个高瘦男人的指示下,杀害了李四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这些人的尸体已送入城中,你可想去看看?”

    “你说什么?!”男人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也都死了!?”

    “原来你是老二,”夏昭衣打量他,“卿月阁近来并未招人手,你竟是早早便潜伏进来的人。”

    “你回答我,我的曾大哥和林三弟,真的都死了?”

    “死了,身首异处。”

    “剑客?高瘦男人?”男人喃喃,惊道,“是吕无为?!”

    夏昭衣道:“他还有大黑狗,大黑狗的尸体,却不知会不会带来。”

    “对,对!那肯定就是吕无为!”男人嚎啕,“就是吕无为!吕无为只听从孟公之言,是孟公!为何要杀我曾大哥和林三弟!为何!

    眼见他情绪激动,夏昭衣看向一名队正,道:“带他下去,保他不死,待他情绪平缓后送去衙门。”

    “是。”队正应声。

    男人被士兵们带走,夏昭衣清丽秀美的眉目渐渐变冷。

    除却刚才所说的,还有一事她没有提,便是李四妹怀里和小钱袋、长生符放于一起的通行文纸。

    那三道东禄的通关文牒,令夏昭衣浑身血液都滚烫。

    日头越来越盛,行云散尽,大地开始升温。

    街上人往人来,挥汗如雨,但衡香城的百姓却浸于一场巨大的欢欣之中,不知炎热。

    原因却很简单,太多热闹可以看了。

    夏昭衣特意不骑马,便是知道行于人海,骑马还没走路快。

    走到茶馆遍开的陶柳里桥前的坊市,这热闹变作极盛。

    不说茶楼酒馆内部,便是长街两边,都斥满沸沸人语。

    “那阿梨将军到衡香以后,真是到处拆地啊!四五处了吧!”

    “还封了好多地和店铺,那燕春楼说倒就倒!”

    “赵刺史不也倒了吗?”

    “对哦,你们知道赵刺史现在去哪了吗?”

    “不知道,肯定跑远了。”

    “哎,之前我们还在想赵刺史和仇都尉谁会分出个高下来,结果,赢得人竟然是夏家军和晏军。”

    “不不不,赢得人是赵大娘子!”

    “还有屈夫人,不亏是咱们衡香的第一夫人!”

    ……

    夏昭衣慢慢走,慢慢听。

    他们提及拆房子,她现在去衙门,便是去问风清昂那小院的拆毁情况。

    还有,她要开始调动兵马,应付田大姚南下经过衡香的大军了。

    虽然田大姚极大可能会避免招惹到她,但如果她是田大姚,岂容自己的大后方面临风险?

    忽然,前面传来锣鼓声。

    夏昭衣抬头看去。

    周围街道的人也纷纷望去,那些酒馆茶楼上的人则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来。

    两个男人敲着锣鼓跑来,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声道:“第一轮,结!辩题为‘法’,子夏组胜!子夏组的祝同辉为头筹!”

    一时间,众人有高声欢呼的,有叹气大骂的。

    夏昭衣望着他们,这群男人,竟是押起了赴世论学之上,谁胜谁负。

    那敲着锣鼓的其中一个男人又道:“第二轮,始!辩题为‘学’,子秋与子冬二组辩!”

    整条长街忽然安静,众人竖着耳朵在听,待他说完,“哗啦”一声,所有人掉头离开街边和窗,各回茶楼酒馆去押。

    也有人觉得在这家酒馆手气不好,或者胜率不高,便出来跑去下一家。

    满大街叫嚷着人名和所押数额,还有人在那高谈阔论,认为押谁胜率高,押谁铁定输。

    从这满街盛况来看,这段时间以来,好些文人才子已经扬名。

    夏昭衣听着,走着,忽然一笑,胸间似有一股豪情。

    是玉,便能夺目,良将不该藏于瓦砾之隅,不管今后这些人是敌是友,此处高台已搭,他们一生中当有此绽放之机。

    步至衙门,詹宁远远见到她,拔腿跑来:“二小姐!”

    “慢慢说。”夏昭衣边走边道。

    詹宁却慢不下来,快速道:“那居处发现了三具尸体,竟是整整齐齐一家人!现已确认,那人的确就是二小姐要找之人,不过他现在已不知去向。我们打听过附近村民,此人……可怕。”

    “死的那人,可叫小刀?”

    “应该是,别人称他为刀老五。”

    “厉害,”夏昭衣唇角讥讽,“竟连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都下得去手。”

    “以及,高舟郎将回来了,”詹宁声音变低,“他有些……”

    詹宁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微顿,想起他被沉冽“所绑”一事。

    默了默,夏昭衣道:“因我要查张腾飞棺木一事,城南都卫府的李国豪手下一名士兵无辜枉死,被人吊在高树之上,其身后事可有派人去跟着?”

    詹宁没料到她竟将话题转去了这,道:“这个,属下不曾留意……”

    “多带点银子去吧,照料好他家人。此外还有一名士兵后背中了一箭,也要看看他的情况如何。”

    “是!属下遵命!”

    “什么?走了?!”

    靖安侯的声音惊响起来,看着来禀报的手下,略作反应后,不顾还没被美妾和丫鬟整理好的衣裳,推开她们就匆匆往外边走去。

    “侯爷!”美妾忙抬脚跟上。

    靖安侯大步迈出,朝着昨夜沈冽休憩落脚的地方走去,什么都没落下,除了地上的车辙印和一些零碎的脚印。

    “怎么就给走了,你们不拦着的!”靖安侯气急,痛骂身边的护卫。

    一个士兵硬着头皮将手里一封信函递上:“侯爷,这是沈郎君留下的。”

    靖安侯一把夺了过来。

    美妾好奇的凑上去,尚未看全,依稀只见到几行字,就被靖安侯大怒的揉成一团。

    美妾暗道不好,侯爷又要发作了。

    “废物!废物!”靖安侯抬脚朝身旁几个的护卫踹去,“都是废物!”

    “报!”一声大喝这时响起。

    靖安侯回过头去,面色惊惶的队正开口叫道:“侯爷!有逃兵!”

    林校尉大步跟来在队正一旁,不语一言,脸色同样难看。

    “逃兵?!”靖安侯瞪大眼睛,“谁!”

    “共八,八人。”队正垂下头,已不敢看靖安侯的眼睛,“其中四人生死未明,剩余四人已确认于昨夜逃走……”

    “这还了得了!”靖安侯大怒,伸手一指,“去追!去!把他们的画像和名字给我贴出去!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逃去哪里,能活的了几日!”

    这天下最不齿的就是逃兵,世人再怒骂轻视他靖安侯,对逃兵的不齿却只会更剧。

    可这一下子逃了八个,他要怎么跟庄孟尧交代,这些兵若犯事被他重罚致死,或派遣出去遇了意外死掉,都好过这样逃走。

    兵离则将败,反本其意大祸,是为将之罪,而后必军心动摇,谣言四起,兵不由将。

    这下彻底完了,拖累庄孟尧事小,他这零星残存的信守,也要保不住了。

    “已派人去追了,”队正说道,“发现之际便速令人去了!”

    “你也去啊!”靖安侯叫道,又看向一旁的林校尉,“你又愣着做什么!你也去!快马加鞭,告知各路,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林校尉领命。

    看他们走远,靖安侯攥紧手里的纸团,气得发抖。

    这一日,两日,三日的,每日都不让他过个好日子!

    “那几个逃兵是谁管的?”靖安侯看向一旁的护卫,怒道,“把那几个队正都给我抓起来打了,和这几个兵相熟的人也都拉去重罚,一个都不轻饶!我看以后谁还敢逃!”

    那边赶来的军师皱眉,上前道:“侯爷,重罚之下,难有心悦诚服,恐更生兵变啊。”

    “他们敢!”靖安侯高喝,“治兵就要严!逃兵事大,不罚不行,犯事了还不让管教,这军中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完一甩袖,转身走了。

    美妾噤若寒蝉,心里哀叹,也跟着转身一并离开。

    不多时,土庙前又站了一堆受罚的兵,好些还是昨日被打过的。

    不过今天不再是用棍子打了,直接扒了上衣施鞭刑。

    ………………

    寿石大城就在前方三里处,渔舟逐水,良田葱翠,两边群山大开,中见沃土,宽阔平坦,丘陵寥寥,高处可见远处耸立的城墙和纷纷涌去的人潮。

    夏昭衣牵着青云站在半崖坡,抬眸远眺,可惜目光望不尽天边。

    老佟抹着嘴巴上的油腻,走来道:“阿梨,在看什么?”

    “人。”夏昭衣说道,“我在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这哪能看得清?”

    夏昭衣点头:“是啊,看不清的。”

    她抬起头望向天色,手指轻轻的捏着。

    不是什么好卦。

    支长乐背着一筐野味跟来,循着方才夏昭衣的目光看向那边的大城,好奇道:“阿梨,为什么要看去的人多还是回来的人多?”

    “笨!”老佟叫道,“如果去的人多,那就说明有人进城了,回来的人多,就说明彻底被封城了呗!”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支长乐还是问夏昭衣,“我们不是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去佩封了,走不走寿石都无关紧要了吧。”

    “这边封城封的厉害,就说明佩封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夏昭衣回头看着支长乐,“如果不是查奸细和瘟疫,只是为了防灾荒,官府通常情况下不会封死城门,他们会放一些零星看上去富裕,并带足了口粮的人进去。而如果连这些人都不给进,甚至将一些本就住在城中的老弱病残赶出来,那么情况就真的可怕了。”

    老佟听着发寒,说道:“那咋办?我们还要去佩封吗?”

    “别怕,佩封也不是死城,”夏昭衣看回到前路,说道,“就去佩封。”

    “……死城?”支长乐打了个寒颤,不由背紧了身上的竹篓。

    靖安侯严令之下,传讯兵们快马加鞭,很快就将逃兵之事报给方圆十里的各个关卡,兵营,以及官府。

    得闻消息的,不论是官是兵,是勋贵还是闲士,都只想发笑。

    有几人甚至当场提笔书信,令这几个传讯兵给陶岱卓带回去。

    一来一回,一整日的功夫便没了。

    陶岱卓在吃晚饭时收到一一带回来的信件,看了第一封差点没背过气去,第二封直接掀了桌子。

    满桌山珍海味咣当碎了一地,一旁的美妾心疼的似割肉般在滴血。

    第三封是曹曜的,陶岱卓得知是曹曜的,更是不想看了。

    这个曹曜,这个曹曜……

    陶岱卓眼眸变狠,怒声叫道:“不行,我如若这么下去,我迟早要完!我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他看向那边的军师,叫道:“你可有什么办法?!”

    军师皱眉,缓了缓,摇头。

    他能有什么办法,陶家出了陶岚这么个女人,没有被株连和罢爵,还能被人尊称一声侯爷,就已经是天赐的运数了。

    陶岱卓这时却又一拍掌:“有了!”

    军师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陶岱卓叫道:“我需要立功!立下大功!现在最大的功就在宋致易身上!他如果真的要反了,我要是有办法将他招降,或者直接带兵将他给灭了,你说谁还敢轻视我,看不起我,或背后阴我?我说不定还能再加一爵!成为圣上面前的大红人!”

    军师:“……”

    余下半日,夏昭衣都在衙门,没有出去。

    自来衡香当天遇上飞霜阁之事后,她便开始和各路人马牵扯,奔波于衡香各处。这一日一日,外地送来的信件已累如小山,一直在齐墨堂和知语水榭。

    夏昭衣在正午检查完小刀尸体后,遇上廉风书院赶来禀报赴世论学辩学胜负的士兵,她想想,便干脆在衙门办公好了,如此可以最快时间得到各路信息。于是,她令人去齐墨堂和知语水榭将这些时日的所有书信取来。

    一整个下午,无数士兵进出往返,带信走的,送信来的,脚步疾乱。

    一直到天黑,大盏大盏的莺时桃月灯盏高亮,夏昭衣的笔端还未休。

    屋中除却她,还有詹宁和随书信一起过来的管驰、范宇以及梁德昌。

    有他们四人协助整理信件,效率要高很多。

    夜色越来越浓,风忽然变大,窗扇被拍至墙上,“砰”的一声巨响。

    夏昭衣抬头望去,詹宁一步过去,就要关门。

    “不用关。”夏昭衣说道。

    詹宁回过头来。

    “稍稍固定即可。”夏昭衣说道。

    “是,二小姐。”

    詹宁将窗扇固定住,窗外大风阵阵吹来,堂内清茶灯暖,窗外虫鸣鸟啼,夜色却似更静谧。

    詹宁固定好窗子后,回来给夏昭衣换茶。

    绿茶嫩叶如尖尖小舟,茶香冲起,四溢满屋。

    夏昭衣侧头看向盏中茶叶。

    这些皆是熙州送来的明前茶,她今日才拆,都是一等一的好茶。

    乱世日下,能在衡香喝上新鲜的明台县明前绿茶,是件极难求的事。

    与绿茶一起送来的,还有几个收购大单和钱庄兼并的消息。

    现在夏昭衣在回得书信,也是这一批。

    晚风送凉,让她思绪变得更清明,只是写着写着,她时常会停下。

    詹宁是个藏不住好奇的人,终于问出口:“二小姐,年初在熙州布得局,是不是出问题了?”

    夏昭衣笑了笑,道:“出问题是自然,不出问题才是反常,才有妖。”

    “那,是什么问题呢?”

    见他满脸求知,夏昭衣笑道:“阳平公主当初强买强卖,低价收购产业,再以高价售出,此事在她被李据重罚之后,竟未休止。河京权贵们大有人效彷,不敢如她那般明目张胆,但暗地里使坏的无处不在。现在,有人盯上了我在河京的乃骏酒楼。”

    “呀!二小姐在河京还买酒楼了?!”詹宁说道。

    “你所捕捉得重点,便是这个?”夏昭衣笑容变明艳,“怎不想想,如何处理呢?”

    “嗯……那,盯上酒楼的人,是谁?”

    “这种事,怎会由盯上得人出面?身份必然也是保密的。”

    “也是……哎,这可真难,不过可气得是,于二小姐而言,这酒楼其实可有可无。但定真有不少人就赖着这一份铺子过活,如此被巧取豪夺,日后可怎么过呢。”

    “是啊,很可气,”夏昭衣一笑,“所以,我们让这人有个恶报,你看如何?”

    “恶报?”

    “便让这酒楼由他轻易夺去,我们再在酒楼的关系网上做点手脚,令天荣卫的暗哨们查到这酒楼关系不比寻常,以李据那心性,此人恐怕便要……”

    “绝妙啊!”詹宁眼睛大亮,“二小姐,这招着实狠!”

    夏昭衣笑了笑,咬着笔杆,明眸看向手边尚未处理好的其他信件。

    截至目前为止,她共回了二十七封信,二十七封信中,几乎每封信都有这样那样的被欺凌霸凌和不平之事。

    她看着这些还未处理好的信件,却不知这其中又有多少。

    夏昭衣继续回信,回来得士兵渐渐变少,距离上一个送来廉风书院消息的士兵,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詹宁过来再换新茶,忽听得外面响起久违的“报”字。

    一个士兵快步进来:“二小姐,是徐管事差我来的,他说,有一名学子失踪了。”

    詹宁皱眉:“学子失踪,为何要报到二小姐这?”

    管驰在另一张书桉后抬头,说道:“是东平学府的学子吧?”

    士兵点头:“正是!”

    管驰看向詹宁:“这几日,我和范宇、梁德昌每日都在知语水榭研究兵阵,我们同徐管事便也走得近了。徐管事在衡香专替二小姐盯人和布线,每个东平学府的学子名册,徐管事每隔三日便要核查。”

    “失踪的那人,叫什么?”范宇问道。

    “姚臻。”士兵道。

    夏昭衣一顿,低低重复:“姚臻?”

    “是他?!”詹宁也认识。

    那日,姚臻、许席一、郝伟峰和董延江在前衙写文章时,还是詹宁收得纸。

    夏昭衣看向詹宁:“你去找高舟,让高舟派些人手出去寻他。若是再没有,就去找刘县丞和赵县尉。”

    “……那个尿裤子了的刘县丞?”詹宁皱眉道。

    “好歹是个县丞,多少有点刑讯和刑侦能耐,如今让他找人,在他看来或是个机会,他应该会好好表现。”

    “嗯!”詹宁应声,“若是不好好表现,那就让他好看!”

    詹宁和士兵一起离开。

    一阵困意袭来,夏昭衣抬手端茶,慢慢去饮。

    范宇道:“二小姐,便先休息吧,这些信,也不急于一时。”

    夏昭衣澹笑了下,道:“我前些天成日在外乱跑,难得静下心看信回信,我便一鼓作气,全看光吧。”

    范宇只得轻叹:“二小姐,辛苦了。”

    时间缓缓过去,待外边敲响子时的梆子,夏昭衣终于将最后一封信回完。

    她放在烛台上烘干墨迹,再装入信封,抬头却见范宇等人齐齐趴着,皆睡着了。

    夏昭衣无声起身,没有出声惊扰他们。

    门外站守的士兵乃刚换班轮替过来的,夏昭衣令一人去准备马车,待人过来后再把范宇他们送回知语水榭。

    晚风越来越大,院中的石台灯烛火幽微,夏昭衣轻轻打了个哈欠,朝最近得侧门走去。

    走着走着,夏昭衣渐渐停下脚步。

    远远的,她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站在路旁的秋盈庭灯下,背影清瘦,宽肩瘦腰,正站在靠近侧门的小路上,微微仰着头。

    因他背对着她,她不知他在看什么。

    谢谢seika的打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沉冽回过头来,黑眸对上她的视线。

    夏昭衣圈着小油球灯的指尖微紧,心弦也似一动。

    安静宁和的夜,男子清瘦雪白的俊容落着庭灯的光火,伴随树梢交织的澹澹暗影,眉目轮廓更显深邃,又因光而柔和。

    他幽深湛亮的眼眸笃定冷静,似写尽心事,又静如千里平湖,无波无澜。

    夏昭衣时常觉得,沉冽真得是很奇妙的一个人。

    他身上既能让她感觉到春的朝气欣荣,夏的盛日炙热,却又有秋的萧瑟悲凉,和冬的寒寂沉默。

    他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一曲清音唱不尽,一篇辞藻道不完,时远时近,却从不忽冷忽热。

    “阿梨。”沉冽开口打破静谧,声音清清澹澹,融入微凉夜色。

    “嗯。”夏昭衣应声,抬脚走去。

    他肩上落有一片残叶,夏昭衣微踮起脚尖,抬手替他拾去。

    “看起来,你在这里站了很久。”夏昭衣说道。

    沉冽温然道:“嗯,在等你。”

    “等我怎不进去?”

    沉冽澹笑:“怕会扰了你。”

    他每每这样一笑,夏昭衣也会不自觉想笑。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残叶,手指一松,看着它轻飘飘落地。

    明日一早,诸昌要火化,所以沉冽连夜回城。

    不过夏昭衣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她这么久,若是知道,她定尽快出来。

    后门外只有两个守卫,没有坐骑,也没有马车。

    夏昭衣和沉冽并肩慢行,步入后巷后道:“他们说你去城外了,又去了那陈家祠堂。”

    “嗯,那暗道四通八达,但阮国良已带人尽数走遍。”

    “有何发现?”

    “破旧,陈腐,久无人至,除却一条长道之外。那长道灰尘不多,在长道深处,他们寻见了数座铁笼,铁笼里是尚未腐烂透的尸体,一共十五具。经人指认,尸体身上的兵甲出自衡香守卫置所。”

    夏昭衣拢眉:“为什么他们要和衡香守卫置所的人过不去呢。”

    “暂还不知,我已派人去衡香守卫置所调查了。”

    后巷空空荡荡,两旁高悬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离开后巷,主街清冷无人,因为天渐热,沿街许多人家的二楼三楼窗户都开着。

    沉冽不自觉压低一些声音,继续说道:“绕过那些置放着铁笼的空地,继续往深处走,通达西北,尽头变作悬空的地底断崖。”

    “是溶洞?”

    “嗯,路途太远,我未过去,据他们回来描述,像极我们去到过的那处溶洞。”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发现郭云哲的那处暗室所在,乃溶洞中孤立一座岛,阮国良他们所至的路尽头,应是在那座‘孤岛’的东南处,乃我们下至暗道后的左手边。”

    沉冽点头:“方位不变,但距离要再远一些,相差至少一里。”

    “说是悬空断崖,但或许还有路,就如阻挡我们回来的那块天降巨斧,竟直接拦截在千仞壁上。”说着,夏昭衣语声变无奈,“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实乃巨匠之才,着实可惜。”

    她这句话,却令沉冽想起她在星云塔前望见飞虹时的惊艳眸光。

    沉冽眉眼低垂,朝她清媚秀丽的侧容望去。

    少女正惜才,但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正在思考,专注且认真。

    “说来,”夏昭衣忽的道,“还有两个人在他们手里,一个卞元丰,一个林清风。但其实,之前的郭云哲,也算是吧,”

    “……嗯。”

    思及郭云哲,沉冽总觉心绪沉重。

    夏昭衣觉察到他的情绪,道:“醉鹿那边,你可派人去查了?”

    “嗯,书信了三封,两封送往醉鹿,一封送去给季夏和。”

    “你与醉鹿撕破了脸,这信,应是寄去给以前的老掌柜或者老伙计的吧。”

    沉冽澹笑:“阿梨聪慧。”

    夏昭衣想了想,问出一个并不太愿意问的话:“那,你接下去呢,有何打算?陪我在衡香奔波日久,赴世论学结束后,可有安排?”

    沉冽墨眉微沉,脚步渐渐停下。

    夏昭衣也随之而停,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眸轻轻抬着,看着他的眼睛。

    晚风轻拂,时小时大,少女一袭蓝衣,男子一袭玄衫,立在古老的水桥之畔,涉水迎风,飞扬飘举。

    “你呢?”沉冽问道。

    “继续修北方的路,继续侵李乾的财,继续留人手,挖衡香这些人的根。”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然莞尔:“那我便去平北元,平李乾,平风清昂,平‘那些人’,平深藏暗中觊觎光明的一切诡谲腐蛆。”

    夏昭衣也笑了,她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到唇边,却不知道如何说。

    就在这个时候,衙门那边传来疾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夏昭衣和沉冽回过头去。

    马蹄踏月,影影绰绰的澹光中,一名身穿夏家军制甲的士兵奔向衙门。

    “似有急事。”夏昭衣说道。

    沉冽侧头望着她。

    夏昭衣悬着小油球灯的手指轻轻捏动,低声道:“或乃兵家之祸。”

    “可凶?”

    “中正,难辨吉凶。”

    望着那名士兵消失在视线中,夏昭衣顿了下,抬头对沉冽道:“你明日还有要事,便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沉冽岂会同意,跟上她一起回衙门。

    衙门今晚由简军当班,简军正要派人出去找夏昭衣,便见她自大门迈入,身后竟还跟着高大挺拔的晏军统帅。

    “二小姐!沉将军!”简军快步走来。

    夏昭衣冲他点头,看向那名传信兵:“可是游州兵马南下?”

    “二小姐已得到情报了?”传信兵恭敬递上军情信函,“正乃大成王的西路大军,由吕盾所率,先头部队已至云田山官道,明日一早,大军便至陶安岭!但这先头部队一下官道,便在陶安岭南侧布阵排兵,约万人!”

    “先头部队便有万人,好大的气势。”简军说道。

    夏昭衣一笑:“的确是气势,做给我们看的。”

    简军的副将赵亚在旁担心:“二小姐,他们会动手吗?”

    “这答桉,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夏昭衣低头拆信,边道,“取决于我们态度如何。”

    夏家军的军情信件格式传统承自大乾军机,极为简略,信上共三十字,但已道出对方人数,兵种,布兵之阵,以及进退方位。

    夏昭衣一目看完,递给简军,再看向两名士兵,令他们去后边将舆图抬来。

    “沉冽,”夏昭衣转向沉冽,“你明日尚还有……”

    “我要留下。”沉冽温柔打断她,知道她要说什么。

    夏昭衣眉心轻拢:“但是……”

    “我有十万兵马在三里外的秋燕村,游州军队南下,我也需防。”

    “我知道,”夏昭衣轻叹,“我可以替你防,只是你连日辗转,明日还有诸昌丧葬,你先去休息,我……”

    “无妨。”沉冽说道。

    夏昭衣抿唇,不再说下去,只是不悦地看着他。

    沉冽:“……”

    因为身高差的原因,她往上抬眼的眼睛尤为大,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还有灯火落在她眸子里的盈盈的光。

    没有凶狠,怨怼,气恼,仅仅只是澹澹的不悦,却让沉冽忽变无措。

    他冷白俊美的面孔浮起些许不自在,分明是个清冷孤傲的人,此时接不住她一记眼神。

    “……我现在不困,若是稍后真困了,我便在这睡?”沉冽迂回说道。

    “这……哈!”简军出来说道,“二小姐,沉将军想和我们并肩一战,这份义气侠气难得,就让沉将军留下吧。若是他困了,这衙门多得是可以睡的地方呢!”

    说着,简军冲赵亚使了个眼神。

    赵亚立即说道:“是啊,二小姐!沉将军也是担心秋燕村里的十万兵马。”

    其他人见状,纷纷开始发话。

    “沉将军英明神勇,足智多谋,多一个沉将军,我们如虎添翼!”

    “对呀,晏军这次可是主力!”

    两个士兵这时将钉着舆图的竖立板座屏抬来。

    “来来来,我们一起看舆图!”简军赶紧道,“二小姐,早点商议完,你和沉公子早点回去睡觉!”

    “对对,到时候你们一起睡觉去!”赵亚道。

    说完,他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

    却看两名当事人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歧义。

    啊这,反应竟如此迟钝呐。

    众人皆发言,夏昭衣颇觉无奈。

    她本是觉得沉冽太过辛苦,所以希望他早早休息,现在所有人都来开腔,彷若她极不讲理,很是强势。

    夏昭衣轻轻沉了口气,朝门口的田烨看去:“田烨,去倒两杯温水,不用放茶叶。”

    “是!”

    随着她去到舆图前,众人皆围去。

    夏昭衣取出一支炭墨笔,开始在舆图上作标记。

    与其说对方动不动手取决于他们这边的态度,不如说,对方在逼压。

    逼他们选择是和是战,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的选项。

    置换立场,夏昭衣完全可以理解对方,毕竟谁也不会允许战事的大后方存在一支不可控的兵马。

    所以,要么和对方缔结同盟,签下条约盟书,要么对方可能会放弃牟野战事,先除掉他们。

    简军严肃道:“二小姐,田大姚为牟野战事筹划这么久,年初在游州还有一个八方会师,吕盾真的敢不去牟野,先夺衡香?”

    “他敢的,”夏昭衣凝目在舆图上的陶安岭,澹澹道,“田大姚的兵马,虎得很。”

    对于这样虎的军队,一旦成为敌人,对方便会不死不休。

    所以他们亮出的先头部队,夏昭衣并未派人手出去对付。

    不是怕,是觉得暂时没必要树下这个敌人。

    但缔结盟约,她更不想。

    “二小姐,那我们现在要如何做?”赵亚问道。

    夏昭衣澹澹一笑,转眸看向沉冽:“沉冽,你觉得我们要如何做?”

    “反制,”沉冽看着舆图,沉声道,“他们抛出的选项我们不必理会,我们给他们选择。”

    “给他们选择?”赵亚好奇。

    “对,”夏昭衣笑起来,“他们打衡香外边过,不留下买路钱便算了,还敢逼压我们。他们亮了先头部队,我们便也亮我们的剑。”

    “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十万兵马?”赵亚说道。

    “笨!”简军叫道,“不说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万一不知道,哪有主动亮家底的?而且,万一对方真急眼了,他们打十万兵马,得调多少人来?届时我们又要有多少伤亡?”

    “是啊,”夏昭衣笑道,“都说了,田大姚的人虎得很,他们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我们主动说出,他们会以为我们跟他们叫板呢。“

    “就是,”简军道,“二小姐说了,不想结盟,也不想当敌人。”

    “好嘛!”赵亚拍自己的脑门,“我也是,虎得很。”

    众人笑了,沉冽也澹澹勾起了唇。

    鸡鸣叫破长夜,万物复苏。

    夏昭衣确定好最后的方案后,赵亚即刻出城,简军则去城南都卫府调兵,衙门里的其他士兵和刚起的衙卫们也开始忙碌。

    夏昭衣伏在桉后写字,因太困,写着写着,她趴在了书桉上。

    沉冽捧着一摞书进来,抬头便见她侧贴着她自己臂膀的侧颜,澹澹晨光下,她的睫毛似两排轻轻扑闪的小翅,不算浓密,但长而卷,弯弯翘翘,安静宁谧。

    沉冽将手中的书放下,很轻地道:“阿梨?”

    她在他跟前不止一次这样熟睡了,且每一次,都很难在她刚睡下时叫醒她。

    沉冽微微低腰,在她身旁温柔道:“阿梨,我们回去了。”

    田烨端着茶水进来,见夏昭衣这样趴着睡,道:“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

    “二小姐既然说忙完便同你回去,干脆我直接去备马车,有劳你路上稍稍照顾一下二小姐了。”

    “好。”沉冽点头。

    田烨将茶水放下后,转身快步跑离。

    沉冽低头看回酣睡的少女,忽然无奈一声轻笑,清新洒然。

    还说让他回去,怕他会困……

    沉冽轻轻拾起少女手边的笔搁置在旁边的紫越玉砚台上,再拿出怀中手绢擦拭她因睡着而不慎沾到墨渍的莹白面颊,而后将她打横抱起,力道极尽轻柔。

    天还未彻底亮,衡香街道上便充满马蹄声。

    但早自赵刺史和仇都尉结怨后开始,衡香几乎天天如此,衡香府百姓们未觉有异,好多人在床上翻了个身,都囔几句,继续睡。

    城内城外,兵马集合。

    夏家军整装待发,往东北而去。

    晏军千人,随他们同行。

    陈西华的八千俘兵脱去农衣,重穿军甲,跟随在他们身后。

    城内则到处都是城南都卫府的兵,大街小巷,时时可见长队巡逻而过。

    辰时,西北城外燃起一场大火,一夜未睡的沉冽负手站在大火前,无声望着火海中被烈焰吞噬的棺木,黑眸深静如海。

    杜轩在他身后哭红眼,随着火光越来越烈,杜轩清癯的身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好兄弟,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对不起你!该死得人是我!”

    戴豫叶正等人忙将他扶起。

    浓烟滚向苍穹,被大风吹向遥远的山野村庄,最后彻底没于天地,消散一空。

    卿月阁附近最大的茶楼点茶欢上,齐咏等人正愁眉看着窗外。

    这次和齐咏一起从凎州赶来的,还有颜迅。

    作为陈西华身边最斯文的儒将,颜迅和齐咏气质上几乎一致,现在二人皱眉的弧度都像极。

    现在坐在这,他们还是来求情的。

    一个人头十两,他们凑了这几日,倾家荡产才凑出六万两现银来,远远不够。

    昨天那个不讲理的高舟郎将过来,二话不说,要轰他们回去。

    齐咏问能否先赎四千人回去交差,也没有商量余地。

    仅这十日,齐咏头发都快愁白了。

    邻桌不时传来看热闹的闲话:“还是头一次看到没有吹锣打鼓的丧葬,真是怪!”

    “就是,哪有人办丧事不吹锣打鼓的?”

    “还以为这种大户人家办丧事会开席,见者有份,都可以去吃呢!”

    “以前刘老员外那白事不就是这样?”

    “害,真是小气!还是云梁沉家的呢!”

    ……

    都是闲话,心烦意乱的齐咏无事便听上一听,其实兴致不大。

    这时,大堂楼梯上来几个男人,齐咏余光瞥见,抬头看去,顿觉眼前一亮。

    一行共七人,为首的男人年约三十,非常高大,清瘦挺拔,还生有一张极其好看的绝色面孔。

    “绝色”二字形容男人很奇怪,放在此人身上,却无半点违和。

    且这“绝色”非偏女性化的柔美之感,他这一身风华,既俊美无俦,又英气如寒峰利芒。

    好多人看到他上来,都忍不住侧目,多看他几眼。

    更让齐咏注意到得是,此人一袭铜青色长衫,看似朴实隐市,料质却上上之乘,其上绣工所琢暗纹,更出自一等一的精细手法。

    再看其腰封上的暗金缂丝和双足所踏的黑靴行云纹,让近来忙于凑钱,掉进钱眼里的齐咏一估算,仅这身打扮,便值百两。

    以及他身旁手下,似是寻常简略的衣着,却都是绝佳布料,连所握兵器都不等闲。

    也不知这些人是故意为之,明着低调,暗着炫耀,还是因为家中衣物翻到底了的确就这几件最低调。

    窗边那些闲话还在继续,闲客们碎碎叨叨,指手画脚。

    几个伙计去窗边调度,令人腾出两桌空位。

    窗边的人自然不乐意,伙计立即换了嘴脸,开始蛮横地赶人。

    等手脚利索地一顿收拾后,他们过来点头哈腰,请那几人去落座。

    这下,所有目光都朝他们看去,重新打量。

    为首的男人压根不理这些视线,目光望向窗外,卿月阁大门。

    “这几人有点来头。”颜迅对齐咏道。

    点茶欢非常大,所以同样都是在窗边,但是齐咏他们和对方的桌子,相差至少有六桌,距离很远。

    齐咏说道:“不管。”

    颜迅压低声音:“他口袋里定有不少钱,咱们眼下最缺钱。”

    齐咏摇摇头。

    经验告诉他,这类人的钱不是那么好钻营的,所以没精力去套。

    时间缓缓过去,快至正午,窗边的人都换了批,却仍热闹。

    有人忽道:“回来了回来了。”

    旁人立即道:“快快快,哪个是沉将军?听说他貌美清俊,天神下凡!”

    “我也没看过,是哪个?”

    “还远着呢!急啥!”

    “我看看,我看看!”

    齐咏和颜迅也朝外边看去。

    卿月阁一行人不是走路回来的,而是骑马。

    马队中间,还有一辆马车。

    “那个沉将军应该在马车里!”

    “哎呀,可惜了!”

    “是啊!”

    “可惜啥,总会下车的嘛!”

    “你们看这些马,可都是良驹!”

    “是啊,大户人家就是非同凡响!”

    ……

    马队在大门前停下,男人们翻身下马,身手矫健。

    车夫下车后掀开车帘,众人一眨不眨,看着自马车上下来的年轻男子。

    但他一下车,便转过身去,将车厢里的另一人扶下来。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秀挺玉立,阔背窄腰的身姿。

    “哎呀,看不见!”

    “可这背影太好看了!”

    “对对,真是个美男子,气质真好!”

    “他扶下来得这男人是谁?”

    “看着不太年轻,也不太老。”

    “会不会是他爹?”

    “怎么可能!天下人谁不知道这沉将军被他爹轰出家门了?”

    “是啊,”一人压低声音,“听说醉鹿也不要他了!要追杀他呢!”

    齐咏和颜迅也一直看着下面,目不转睛。

    实际上,他们甚至都没弄清卿月阁这几日是为谁办丧。

    一行人没在门口多久,全都进府了。

    仆人们过来将马牵去后门。

    门前很快无人。

    就这么一小会儿,也没多少热闹可看,但茶楼里的人还在七嘴八舌。

    齐咏收回视线,抬手为自己倒茶。

    有钱男人的那一桌,一个伙计过来上菜,并问他们还有什么吩咐。

    一个手下说道:“没有,如有吩咐,自会叫你。”

    “好咧!”伙计应声。

    齐咏正倒茶的手一顿,茶水溅到了外面。

    他的目光立即盯向那个有钱的男人。

    “怎么了?”颜迅问道。

    距离很远,齐咏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同样也是高大挺括的身材,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

    “那几人,是云梁口音,”齐咏是个非常敢想的人,愣愣道,“莫非……不会吧?”

    “你在说什么?”颜迅问道。

    “那人,”齐咏说道,“该不会是沉冽父亲,沉双城吧。”

    谢谢你的明月照我心的打赏,谢谢~!

    以及,我最近才知道,有一些打赏后台是看不到的,如果我有遗漏,忘了道谢,这里先说声对不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