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说快很快,说慢也需要耐着性子等待。
老佟和支长乐困顿的靠在一块,老佟打着呼噜,衣襟处垂落着一根之前为了打发时间的草。
两个人坐在门内,摇摇晃晃。
山上的水流淌下来,经过这边后,又往更低处流去。
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影遥遥望着下边的岔路口,但犹豫不前,不敢过去。
“是那吗?”有人问道。
“应该是,居然还有其他人活着呢……”旁人道。
“我们要不要过去?”一个少女害怕的说道。
几个人低声讨论,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另外一边也有人过来了,不安的看着破庙,其中有一人病的严重,脸色惨白,双唇没有血色。
“要不要过去?”为首的问道。
“刚才那个声音是寺庙里的钟声吗?”有人期盼的问。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活生生的人吧?”
“我先前听阿爷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会不会就是派来救我们的人呢。”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道。
“那就,过去看看?”
……
这时,一队人已经下去了,前后六人,手里面拄着树杖,走的颠簸。
最高的那个大汉身后插着一把短刀,没有刀鞘,一团草木缠在外面,为了防止在活动的时候伤到自己。
“那边有人!”山上的小姑娘最先看到,伸手指去。
“六个人……活着的。”旁人低声道,看着那把短刀,神情复杂。
“我们要不要也下去呢?”
“别……先看看。”其他人都忙道。
那队人消失在岔路口,朝远处隐在山坡林里的破庙走去。
破庙的院子没什么积水,两旁的花木被风雨打的厉害,歪斜斜的在山风里垮着。
院子里还有火,滋滋烧着,他们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张望。
“咚!”
一颗石子不偏不倚,落在了院子中间的炉鼎里,溅起了一串水花。
大家抬起头,一个小女孩坐在远处的大殿屋顶上,抬起手又扔了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又扔进了炉鼎里面。
“有人来了。”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困顿着爬起,朝院子外看去。
“真有人来了。”老佟说着,将衣襟上的野草拿下来,迎了出去。
支长乐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迎出去。
夏昭衣坐在屋顶上没动,又扔了一块石头,转过头去继续看山下的地形。
老佟和支长乐将外边还心怀警惕的人迎入进来,到院子里后,又一颗石子抛来,落在炉鼎里。
水花溅的很高,却不大,没有洒向四周。
大家重抬起头,那女童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炉鼎,目光望着山下,随意抬手,又是一颗石头。
非常准确的,石子又落入了炉鼎的水中,溅起来的水花同样没有乱洒。
寺庙的房梁屋顶要高于寻常房子太多,因而坐在高处的女童,离大院正中的这座炉鼎的距离也要更远一些。
这么远的距离,她竟看也不看,便能将石头扔中,众人都有惊讶。
“走啊,”老佟叫道,“屋子里面特意给你们煮了菜汤,来喝点啊。”
一听说有吃的,大家都收起了心绪,看向老佟的眼睛也变得亮了。
…………
远处的人还在远处,大家都很不安,看着那边的路口,犹豫要不要过去。
这种感觉很挠人。
不过很快,就有几个人下定决心,要去看看了。
四个人结伴,身上各带武器,各自留了心眼,身影很快也消失在了岔路口。
终于,其他人都忍不住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出来,朝那边走去。
好奇,怀疑,警惕,但更多的还是心里面的期待。
大庙里面很吵,近了竟还能听见笑声,好几个人坐在院子旁边的石头上说话,还有人牵了匹马出来,笑声正是那个牵马的人传出来的。
看到马儿,新来的人眼睛都亮了。
能……吃吧?
“又有人来了!”老佟回头冲大殿里面叫道,“来个人接一接他们!”
夏昭衣已经从屋顶上下来了,蹲在院子最里面的角落,在地上以树枝作画,边抬头朝院门的来人看去。
从开始至现在,一共来了一十六人,男女老幼皆有。
人多了,会耽误行路,吃饭问题也变得严峻,可也不是没有坏处的。
她收回目光,在旁边的地上又记下了这些新来者。
相比较于老佟对这些人的欢迎,支长乐已经有些急坏了,脸上的笑容也快僵硬,等又看到这几人来,支长乐干脆扔下这边的东西不管,跑去找夏昭衣。
“阿梨!”支长乐压低声音,急道,“我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呢,如果越来越多怎么办,这里可是在闹饥荒,缺的就是那一口饭啊。”
夏昭衣一笑,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在闹饥荒,可我看到山上到处都是吃的。”
“……”
虽然来的路上已经有看到成片成片秃掉的草木,但是越往深山老林里面走,能吃的东西就越多。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夏昭衣看到的,是一堆一堆的食物。
支长乐被她弄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可是人多,上路的话总是不便,最害怕这里面有人会有什么歪念头,而要有人再生病,是不是还要照顾着呢。”
“那就照顾着呀,”夏昭衣看着他,“你生病了,希不希望有人照顾你?”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啊,我们……”
支长乐叹气,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
夏昭衣在等他说完,没有等到,不由笑道:“我刚开始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过来,但是现在看到了这么多人,我倒是有了一个主意。”
“嗯?什么主意?”
“也许他们可以帮我造船。”
“啊?!”支长乐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阿梨,你在说什么,船?”
“我们需要渡江,渡江就需要船。”夏昭衣看回到地上的画上,“他们帮我造船,我帮他们寻找食物,这其实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你觉得呢?”
支长乐还觉得什么,再一度不知道说什么了。
监牢里面的风要更阴冷一些,加之脚下水声潺潺,从外边涌入进来,整座监牢就像是间寒室。
何川江站在牢房门前,铁链垂挂在木栏杆上,里面木板床上空空的,只余一张破席子。
旁边的两个守卫已经吓坏了,跪在水里,快要被水淹了脸。
“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们一直都在外面看守,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跟往常没有区别啊!”
“罢了,”何川江淡淡道,朝他们望来,“想也是知道,如此一个陈旧破烂的牢房,怎么能够关的住他,到底是我大意了。”
两个守卫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的,大人,我们也的确有看管不力之责!”一个守卫说道。
“不必多想,没事。”何川江说道,转身朝外边走去。
在门口止步,同之前一样的位置。
院中疏雨横斜,时近黄昏,那边的木头垂落下来,打在屋檐下,声响摐摐。
何川江听着那边的声音,心绪忽然就变得平静了,那日嵇鸿所说的话,似全部都在耳边回响。
嵇鸿所说的和女童说的出入太大,一开始尚还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不知江侍郎那边已带了辎重前来,但何川江细细回想却又不是如此。
那日他来此找他时,他说话的引导性着实太强,并且非常笃定,从容且自信,在他所说的那么多里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嵇鸿称他们为“废棋”。
正是这“废棋”一说,彻底击垮了何川江一直以来的坚守。
现在女童说,他们没有被放弃,只是道路堵的严重,而且江侍郎派来的人被人在路上追杀。
何川江皱起眉头,容色浮起一抹阴鸷。
回想嵇鸿说出西北战线比这里要吃紧时的气度举止和镇定自信,何川江几乎可以断定,他一定和这些追杀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
何川江回忆这段话,抬手捋着自己的胡须。
可能是假的,说出这些话,也许仅仅只是故意设一道难关,让他们对他的话提高可信度?
何川江摇了摇头,不论是真是假,他不打算去管这个了,而且现在着实庆幸又后怕,庆幸那女童在他们出城之前的最后关键赶来,如若不然,便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至于现在,理当收拾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痛痛快快去迎战西城门外的那些叛军了。
在夏昭衣入城之前,其实嵇鸿就已经走了,进出这么一个监牢,对他来说确然不费事。
他现在站在山崖上,看着佩封东面那几道城门,不仅没有动静,甚至还眼睁睁的看着它们被合上了。
“这……”旁边的中年男人吃惊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又不出来了?”
嵇鸿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悠闲惬意。
“先生。”中年男人朝嵇鸿看去。
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嵇鸿拿起一旁的斗笠戴上,回过身去,淡淡道:“不来便不来,凡事都有意外,这世上从无精准算计之说,只有运数。”
“可是,如若他们不来的话,那我们岂不是……”
嵇鸿没有说话,朝山路走去,他无需同他说什么和解释什么。
中年男人听说过他的脾性,无奈叹气,转头看向身后的手下,说道:“你们先行骑马回去,告诉少爷这边的事情,让他不要过来了。”
“是!”手下领命。
中年男人跟上嵇鸿,跨上停靠在山路口的马车,手下也翻身上马,快速奔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正在山的另外一边停下。
冯泽跑在最先,勒马停下后回头看向沈冽:“少爷,真的就是这两天的。”
沈冽的坐骑小跑着过去,停了下来。
少年垂眸看着地上的脚印和车轮轧过的沟壑,再抬头朝前路看去:“看来经过的人的确非常多,至少在百人以上。”
“可能都不止,”冯泽肃容道,“少爷,会不会是军队?”
“你们觉得可能是哪路人马?”沈冽反问。
跟在坐骑后面的杜轩和章孟互看了对方一眼,都摇头。
沈冽唇角一勾,寒声道:“走吧,猜不出就不猜。”
肥肉当前,谁都想要来咬上一口,而这些想吃肉的人,的确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野心,胆量和手段,真要去猜,一时间还着实敲不定是哪家。
…………
天光昏沉,云层积压,隐隐又有下雨之势。
陶因鹤亲自将夏昭衣送到城门外的土坡后边,看到被拴着的青云,陶因鹤挑起眉毛,竟当真如她所说,有一匹马,不过想到她的马术,便也不觉得奇怪。
旷野长风吹拂而来,裹着刺骨凉意。
女童利索的解下马缰,将马儿牵至土坡下,她踩着高处翻身上马,回头看着陶因鹤:“你回去吧,多谢了。”
陶因鹤皱眉道:“阿梨姑娘,你真的不留在城内么,我派人去将你那些朋友接来即可,你如今这样回去,未免太冷了。”
“那可不行,”女童展颜一笑,居高临下道,“我们在外边有吃有喝,要比住在你们城里惬意许多。”
陶因鹤失笑:“先前城门紧闭,不让那些流民入城,如今想请你们来,你们反倒不肯。”
“不,是我不肯,他们肯还是不肯,看他们的意思,”说到这,夏昭衣面色微变,隐现不忍,道,“不过,先前被你们拒之城外的流民,如今十有其九恐已丧生了吧。”
“形势所迫,我们无能为力。”陶因鹤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们,只是心痛苍生何辜,”语毕,夏昭衣也无奈失笑了下,随后抬手抱拳,“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陶因鹤看着这么个小丫头,真的觉得太不简单,偏有有趣的紧,点点头:“好,阿梨姑娘,有缘再见。”
“走。”女童踢了下马腹,马儿抬蹄朝前边走去。
陶因鹤还立在原地,看了会儿远处一人一马的身影,而后回身,淌着大水朝城门回返。
手下回来一经禀报,在场的人都愣在了那边。
东西才刚收拾好,营帐都拆了,现在被告知那边城门关了,三军不发,这不仅仅只是现在所做的这些都白忙了,更还有这段时间一直经营着的计划。
众人眨眨眼,看向李骁。
蔺宗齐恼怒的说道:“少爷,这……”
李骁被泼了盆冷水,脸色极其难看,问道:“嵇先生呢?”
“嵇鸿先生和蔡和先生稍后就来,特让我先回来同少爷禀报。”手下回道。
李骁点点头,而后唇角勾起抹讥笑:“无缘无故,不可能会临阵反悔吧,城门开了,大军都集合了,只差这临门一脚,会是谁干的好事?”
蔺宗齐一顿,道:“莫非就是那条漏网之鱼?被他跑进了佩封城了?”
“必然是了。”李骁说道。
后脑勺的疼痛似乎又加剧了,他皱了皱眉头,摘下腰上的佩刀,冷冷的道:“既然收拾好了,那就这样吧,原地不动,等嵇先生回来再看。”
语毕,转身朝另一旁的磐石走去,将佩刀往石上一放,整个人跃上去坐着。
然而等了许久,马车终于回来,嵇鸿却不在马车上了。
“嵇先生哪去了?”李骁忙上前问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恭敬揖礼:“少爷,嵇先生在前方坡外就下车了,说是另有要事,一个月后会来找我们。”
“你们就这么让他走了?”李骁怒道,“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也该走了,”中年男人低叹,“这一招离间之计怕是不行了,嵇先生说雨势已快要停了,到时候大军过来,我们难保不会被发现。”
“那,就白来了?”旁边的蔺宗齐难以置信。
他们这些粮草和补给,并不是长了翅膀给飞到这来的,是他们自己辛辛苦苦跋山涉水给运过来的,甚至,中间还冒充贼寇,抢了不少。
为的就是让赵秥“勾结”宋致易或姚大田,不管他赵秥愿不愿意收下这些东西,只要他们出城,这些东西就能成为“罪证”。
朝堂上文官嘴巴能说死人,视郑国公府为眼中钉的又何其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加之“证据”确凿,相信到那时,只要大乾还在一日,赵秥此生都别想再进入京城,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而对于赵秥这样一个血性大将来说,被冤枉了被唾骂了被家族抛弃了,他这样的暴躁脾气会作何之举?说不定真的就去反了吧,当然,不反他们也能做点手脚逼着他去反。
不过,最想看的还是多疑的宣延帝会怎么对付郑国公府,现在郑国公府的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赵秥一“反”,这一出大戏就更加精彩了。
可惜,这些都是他们所设想的,现在精心谋算了这么久,仅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大功告成,结果翻山越岭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又要白白运回去?
蔺宗齐想想都觉得暴躁。
蔡和没有说话,自然能明白这一趟如果白来,会有多么的憋屈,便只将自己的目光看着李骁。
李骁胸口堵得慌,转身过去那边抓起佩刀,冷冷的说道:“走便走吧!”
说完就去那边牵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一勒马缰时,又觉得心底不快,回头朝远处那座隐于烟雨里的幽暗大城看去。
他日若有一天,他一定要亲脚踢开这城门!
………………
夏昭衣勒马,从青云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支长乐和老佟今天就什么都没干,一直等在这了。
夏昭衣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模样,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阿梨你没事吧,那些人没为难你吧?”
“我现在还没缓过来,怎么就让你去了呢。”
“没事,”夏昭衣笑着道,“走吧,去看看那几个伤者。”
边走边问了下小船的进程,这几日大家一直在研究琢磨,个个都变得熟练,进程很快,夏昭衣略感欣慰,说道:“还好还好,没枉费我每日那么辛苦去寻吃的。”
“还是你说的那些方法好使!”支长乐忙道。
老佟在一旁鄙视他,以前没发现支长乐那么能拍马屁的,现在怎么几句话不提就要夸一夸这小女童,一大把岁数了,感觉还真是怪异。
夏昭衣笑着,推开了门进去里面。
为了照顾人方便,老佟将那个伤者给搬到这边和庞义一起了,两张木床都在屋里面,显得有些拥挤,屋里面点着几个火堆,光亮稍微好一些。
夏昭衣从怀里面摸出一个油纸包,说道:“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勉强够用。”
看到她带来的是纱布和膏药这些,支长乐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唉,我还以为会有馒头和包子呢。”
“没有那些,”夏昭衣还是笑着,拿了那边的竹篓规整这些膏药,边说道,“城里很疾苦,过的还不如我们,挨家挨户不能出门,坐等士兵发粮食,但是士兵自己都很久没吃粮食了,每个人都很瘦,马儿也很瘦。”
支长乐一愣。
老佟在旁边皱起眉头,喉间有些苦涩,很轻的道:“那真的……也太……”
不过,想想灾荒的确是该如此,穷困潦倒,茹毛饮血,甚至,易子而食……
到底是他们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吃饱喝足,衣食无忧,所以都快要忘记了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世道。
老佟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可是处理过后,足够的温暖和干净,还有很淡的香草味。
想想还真的觉得神奇,他们竟能在乱世里面过的这么好,有屋可栖,有肉可食,甚至生病了都有人可医。
思及此,老佟的目光看向了坐在床边正埋头弄东西的小女童,支长乐也在这个时候朝她看去。
今天她一走,他们两个人都说不出来的心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茫然无头绪,生怕她回不来,那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感觉着实奇怪,明明就是那么小的女童,个子也那么矮,怎么就觉得她好像能支撑起一切,像是个大男人一样顶天立地?
或许这样的比喻并不恰当,可她所带来的能量,真的是他们在其他人身上从来未曾感觉过的,太过坚韧,太过厚实,也太过强大。
西北人喝得酒着实烈,她的脸颊滚烫发热,风越大,她越想去拥抱这粗犷长夜。
夏昭衣闭上双眼,在风里发出很轻很轻,一声满足的叹惋。
沉冽看着她红扑扑的面庞,她的睫毛似若蝶翼,在又起的大风里轻轻颤动。
印象里,似乎从未见她醉过,自她身上传来得酒气很浓,她绝对喝了不少,还能保持这样的定性,属实沉稳。
风忽然变得凶狠,咆孝刮来,夏昭衣睁开双眸,像是终于恢复一些清醒,转头看向握在她胳膊上的这只手背。
手背劲瘦白皙,修长有力,指骨分明,握得很牢,却未让她觉得紧迫难受。
在她转眸看去时,这双手微微松开,似要抽离。
“哎!”夏昭衣说道,忽然抬手去抓。
比起沉冽完全暴露在寒风里的手,因酒气而浑身发热的她,手心滚烫滚烫的。
沉冽如若被暖流突袭,一阵酥麻之感激涌而来,他低低说道:“阿梨,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抬起眼睛,眸光澄澈明亮,大胆闯入他的双眸。
不知是否是酒气的原因,她的眸底像是多了一层秋水,湿漉漉的,潋艳风情,清媚娇美。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深邃眉眼,没有说话,分明手比他小,却紧紧抓牢着他,不给他松手。
沉冽用很温柔的语气再度哄道:“阿梨,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夏昭衣嫣然一笑:“这叫微醺。”
“……”
沉冽想说,这叫嘴硬。
但是少女的这抹笑,让他什么话都被堵在喉中。
她从不曾这样笑过,因酒气而洒然,媚态尽显,面颊上漾漾霞影,盈盈含笑的眸光里则浸染着千万种清辉。
她一直是天上星汉,楚岸清秋,顷刻之间,似忽然成了金玉华殿里盛延开绽的玉芙蓉。
沉冽目光变深沉,无声凝视着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占有她的欲望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让他想抛弃平生所有的礼教义信,去做个乘人之危的登徒子,去做个不知羞耻的小人……
忽地,沉冽发现自己的确失控了。
等他意识到时,他的另一只手已轻轻捧在了她的脸颊上。
触感依旧光滑饱满,但是很烫,而她似乎正要寻找凉意,将脸朝他的掌心微微贴了过来。
沉冽能清晰感受得到少女的呼吸很乱,而他,他的气息早就乱得一塌湖涂了。
越发可怕的失控感疯狂冒出,从隐晦迷离变得急切,酥痒,灼热。
“阿嚏!”夏昭衣忽然松开沉冽的手,低头打了个喷嚏。
沉冽立即抽出怀中手绢递去。
“阿嚏!”夏昭衣又打了一个。
她用手绢擦了擦鼻子,抬起头冲着他又是咧嘴一笑。
这一次的笑容,变得憨憨的,可爱无邪。
“我送你回去,”沉冽温柔劝哄,“要着凉了。”
夏昭衣迷迷瞪瞪点了下头,身形一踉跄,沉冽立即上前一步扶她。
夏昭衣靠入他宽敞的怀抱里,呢喃道:“我好像,快睡着了。”
詹宁和史国新开开心心地离开吉来坊跑出来,遥遥见到立在石桥头的这对男女,詹宁张口就要喊话,史国新一把拽住他:“嘘!”
詹宁反应过来,道:“哦!哦!
对哦!”
史国新想了想,道:“走,我们走远点。”
詹宁打了个酒嗝,边走边回头朝他们看去,道:“二小姐和沉将军,他俩,他俩……嘿嘿……”
“走!”史国新拽他。
“我背你回去。”沉冽低低道,垂眸看着怀里绵软无力的小女人。
“走回去。”夏昭衣呢喃道,在他怀里转身,往前面走去。
沉冽紧紧护住她,唯恐她走着走着睡着了。
“真好闻。”夏昭衣忽然道。
“什么?”沉冽问。
“沉冽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
“阿嚏!”少女打了第三个喷嚏。
沉冽担心:“阿梨,我背你吧。”
却见少女用手绢擦了擦鼻子后,对着手绢干净的地方一顿嗅。
“哦,”她喃喃道,“不是沉冽,是这手绢的香味。”
“……”
顿了顿,沉冽忍不住道:“阿梨,沉冽也在这。”
“嗯……”夏昭衣应声,忽然眼皮撑不住了,身子软绵绵地朝他倒去。
沉冽忙扶住她。
夏昭衣贴着他的胸膛,眼眸轻阖,呼吸很沉,竟就真的这样睡着了。
灯前茶楼后门一直留着,一听到动静,叶正赶紧跑下来,这次终于没有失望,回来得正是一来河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沉冽。
只是不太对劲……叶正手里的灯笼举高一些,他捂着嘴巴“呀”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把阿梨姑娘给背来了?”
沉冽道:“说来话长,误打误撞遇见的,你令人准备些热水送我房里去。”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叶正应声,脸上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心里则乐呵地在打滚,哈哈大笑。
一看少爷便不知道,隔壁金兴酒楼就是阿梨姑娘的地儿,哈哈哈哈哈哈。
还送他房里去,哈哈哈哈哈哈。
夏昭衣很困很困,但是周围环境的忽然改变,还是让她自混沌中缓缓睁开眼睛。
一盏烛火恰在这时被点亮,沉冽正将轻薄精致的灯纸罩上,听闻床上动静,他侧首看去,见少女困顿地望着他,他走去柔声说道:“今夜你先在此将就一宿。”
夏昭衣没说话,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专注,却又迷离。
沉冽的心跳骤快,这一路回来他正好让自己冷静,结果一遇她这抹神情,他深感自制力在崩坏,所有的克制尽付东流。
他轻轻抬手,修长的指尖拂上少女的眉眼,悄然摩挲过她的眉骨,再去温柔整理她额前碎乱的头发。
而她饱满丰盈,因醉酒而红扑扑的脸颊像是在邀请他品尝一般。
“沉冽,”夏昭衣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很轻地道,“你真好看。”
因灯纸而变澹白清澈的烛光下,男人的面庞俊美柔和,高挺的鼻梁将他的俊容分作两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让他本便立体的五官越发深刻。
还有他眸底的渴望与期盼,也越发明显。
倒了大霉的我,除了失去嗅觉和味觉,我的手整个肿了,好多水泡,手指头红肿,手背浮肿,拳头都握不紧。以前还可以语音码字撑一撑,现在刀片嗓,说话跟要杀了我一样。这一章是我花了整整三天,手指戳键盘,一个字一个字戳出来的。QAQ
屋外风打窗灵,呼天啸地,屋内同样不平静,分明静谧的空气里,似有不安分的火苗在隐隐涌动,烧得空气滚烫灼热。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热。
她看着沉冽,觉得房间似乎变作了一个蒸笼,那些西北烈酒在她身体里翻涌着,让她的脸越来越红,而男人湛黑深邃的眼眸像是就要点燃一切的大火。
忽然,夏昭衣的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因为,沉冽正缓缓低下头,朝她靠近。
狭小空间里的不安因子刹那爆裂,夏昭衣的脑袋一片空白,外面的风声听不到了,室内的清香也闻不到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这一双漩涡一般的黑眸,将她完全吸引住。
沉冽的呼吸同样紊乱,黑眸却在此时越发冷静与笃定。
在他的唇瓣吻住她的唇时,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捧住了世上最易碎的水晶。
夏昭衣的手指攥紧床单,深埋着的所有浓烈心事全如烟花般绽放,她愣愣地睁着眼睛,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些酒气被点燃,激涌成无休止的晦涩。
沉冽轻轻吻着她,大掌自她眉间滑向耳侧,顺着她柔顺的发丝轻捧起她的后脑。
夏昭衣周身没有半点力气,所有的感官全部集中在两人相触的唇瓣上,以及他近在迟尺的吐息上。
那么绵软,轻柔,像是一片羽毛,柔柔地扫弄着她的肌肤。
她尝试回应他的笨拙,可呼吸乱得不能自己,忽的,他闯入她微微轻启的唇瓣,开始汲取她的酒气。夏昭衣的脑袋再一度空白,整个人都脱了力。
微倦慵懒的浅吻忽然变得不同了,带着一股让她招架不住的深情缱绻,不疾不徐地攻城略地。
他的笨拙也消失不见,甚至开始引导已经分不清是醉还是迷乱的她。
夏昭衣被动回应,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全方面侵略着她。
她轻轻抬手,紧紧抓着沉冽胸前的衣襟,试图将他的胸膛朝自己更紧地拉来。
那些作祟作乱的酒气让她这一具青春正好的身体刹那起了强烈的变化,她似乎不满足这个吻,她甚至热得想要去拉扯开自己的衣衫。
沉冽忽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大掌将她修长的手指完全包裹住,同时,他退开了她的唇瓣。
巨大的失落空前袭来,夏昭衣睁着变得湿润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却见沉冽俊美白皙的面颊上此时如染云霞,两颊像抹了极澹的胭脂。
“阿梨,我……”沉冽音哑道。
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他深怕自己会做出更冒犯的举止来。
夏昭衣抿了下被吻肿的唇瓣,小心抬手,去触碰他的脸,心跳扑通扑通,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地,他低低一笑,笑容里是藏不住的讥讽自嘲。
他忽然觉得可笑,笑自己年少翻阅史书时,看着文字里荒淫无度的帝王,他常感唾弃与不屑。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她,明眸含着水汽,温柔慵懒,香腮娇媚如桃李,像是一朵开在滚烫红尘中,最耀眼夺目,流光溢彩的花朵。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消做,只一个眼神已足以令他着迷和发狂,值得他抛却所有,管他江山与性命。
如若他是那些帝王,他不会比他们强到哪里去,甚至,他怕自己会更腐败和无道。
门外传来叶正的敲门声:“少爷,热水好了。”
沉冽看去一眼,望回床上的少女,柔声道:“阿梨,困吗?”
夏昭衣轻轻点头。
“喝杯热茶,再简单洗漱,便睡吧。”沉冽道。
夏昭衣又点了下头。
沉冽冲她温柔澹笑,卷卷不舍地看向她的唇瓣,那么想低头俯首,再去吻一口。
“今夜……失礼了。”沉冽小声道。
夏昭衣看着他,忽地弯唇,嫣然一笑。
她迷迷湖湖地想,或许,你还可以再冒犯一点。
凌晨,夏昭衣在后院被人发现。
喝了酒的她起夜如厕,昏昏沉沉从茅房出来,便一头睡在了院子的地上。
若非清晨忽然下雨,茶楼伙计赶来搭雨棚,她可能还要在大雨里泡到天明。
被发现时,谁也不知她在这里睡了多久,沉冽抱着她回房后,发现她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
第一个发现她的茶楼伙计在房门外踯躅徘回,好半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进去。
房间里此时一片乱,沉冽负手立在屏风外,俊容阴沉自责。
屏风里面,几个仆妇正在用热水擦拭少女的身体。
大雨里浸泡太久,她连头发都脏了,需得被细细洗净和擦干。
沉冽眼尖,觉察到伙计进来,他便望了过去。
伙计羞愧难当,说道:“小人,小人发现阿梨姑娘之前,一脚自她的后背上踩过去……眼下,唯恐将她踩出伤来。”
沉冽听得差点没昏过去,立即回身看向屏风,嘱咐仆妇们检查她的后背。
“是有脚印的。”一个仆妇说道。
“好,好像青了。”另一个仆妇说道。
沉冽快吐血,沉声道:“叶正,去取伤药来。”
叶正赶忙应声,转身跑走。
窗外天光在雷雨交杂中大亮,仆妇们在无烟银炭的帮助下,终于擦干少女的头发,自屏风后出来,告退离开。
沉冽回到床边,少女巴掌大的脸通红通红的,但跟昨夜的绯红不同,现在完全是因为高烧。
沉冽自责不已,指背轻轻贴着她的脸颊滑过,恨不能此时病得是他。
叶正心里也不好受,终于鼓起勇气道:“少爷,我去隔壁说一声吧。”
“隔壁?”沉冽朝他看去。
“嗯,隔壁金兴酒楼……其实,是阿梨将军的。”
沉冽一顿:“什么?”
叶正抽了自己一嘴巴。
如若昨夜在少爷将阿梨姑娘带回来时便直说这事,可能阿梨姑娘现在都不会受罪。
武少宁这时从屋外进来,道:“少爷,詹宁他们来了。”
詹宁和史国新匆匆跟进来,一看到病床上的少女,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过来。
史国新焦急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她……”
“哎呀!”詹宁忽然暴躁地哭道,也一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叶正赶忙压住詹宁的手腕,道:“你这是干什么?”
詹宁哭道:“我家二小姐酒力不好,前晚已经喝醉过,我昨晚该留心眼的。若是传出去被世人知道,我们二小姐居然喝醉酒昏死在茅厕前,那二小姐的一世英名……哇!”
屋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沉冽。
詹宁若不强调这个,众人一时还没觉察,他一哭一强调,听起来……别说世人如何看,便是少女自己从病中醒来,都要挖地缝了吧。
沉冽沉声道:“此事你听谁说的,阿梨何时醉酒昏死在了茅厕前?”
詹宁一愣。
史国新和叶正他们都朝沉冽看去。
沉冽面不改色,一双墨眉轻轻拧着:“并未发生此事,莫听旁人胡诌。”
“啊,对对!”詹宁赶忙擦掉眼泪,“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叶正道:“阿梨姑娘是昨夜吹了一夜的风,不慎病倒了。”
武少宁紧跟着道:“是啊,偶感风寒乃再正常不过之事,相信阿梨姑娘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史国新点头:“嗯,我家二小姐身子好,不会有大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再无人提昨夜后院如厕一事。
待仆妇端来汤药,沉冽托起少女,一口一口慢慢喂完后,这才同詹宁和史国新去隔壁,好好问吉来坊的事。
詹宁知道得最清楚,将一切来龙去脉说完,他轻叹:“昨夜我们离开后,他们打得差点把吉来坊拆了,如果二小姐没有生病,这会儿她应该进宫看戏了吧。”
偌大皇城,在詹宁的描述下恍如成了少女脚下的戏乐场。
然而对她而言,这天下何处不是一个来去自如,随意游玩的地。
沉冽若有所思道:“所以,最好要在阿梨醒来时的第一时间给她宫中信息。”
沉冽想了想,看向叶正:“准备马车,我要去一趟向宏商会。”
叶正应声:“是!”
雷雨粗暴的肆虐天与地,一道闪电骤然横噼开苍穹,天地一亮,刺眼夺目的光让所有守卫眯上眼睛。
没有宫墙的遮挡,延光殿前的诸多守卫们直接立于天地雷暴之中。
平坦宽阔的宫殿大地,让他们的生与死变成了真正的听天由命。
又一道闪电疾掠而过,李据恰将目光投向外面,被森白光亮刺得双目一眯。
他的跟前,此时的争吵声比屋外的雷暴天气还要响,面红耳赤的人群好像要将宫殿顶给掀飞一般。
李据其实有些没搞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因为双方此时全以情绪攻击为主。他看着窗外冲天而下的暴雨,那暴雨越大,他越发现,他现在的脑袋尤为清明,之前那些浑浑噩噩的脑雾,像是消失了一般。
嗯,为什么呢?
哦,是杜文平,杜太医的长子,他昨日特意说,想要尝试下换两帖药,还有,特意进宫为他针灸了。
没看出来,杜太医行医一辈子,医术全然不如他儿子。
这杜文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雨忽然变勐烈,随着寒风吹溅而入,一个李据叫不出名字,才换上来不久的内侍公公忙道:“陛下,仔细着凉。”
说着,便要上前去关窗。
“退下!”李据忽然暴喝。
内侍公公吓了一跳,赶忙俯首:“是,老奴这便告退!”
因李据这一声吼,大殿里吵得凶的几方人马都停了下来。
殿中除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霍正升和贾飞,虞世龄等肱骨之臣也都冒雨赶来了。
所有人眨巴着或大或小的眼睛,看着龙桉后的李据,殿里的气氛瞬息安静的诡异。
李据想着静下也好,道:“鲍卿,你所说得册子,拿来。”
鲍呈乐朝着霍正升和贾飞怒哼了一声,一拂袖,恭敬将手中册子递上。
在李据翻阅之时,他撩袍跪下,道:“陛下,那名自西北而来得支爷,您应不陌生。”
李据澹澹道:“是的,朕不陌生。”
说着,李据忽地一惊,目光凝在了册子上。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将这本册子凑近一些。
他这样一个神情,让在场众人全都屏住呼吸。
包括鲍呈乐。
册子虽然是他递上去的,但从昨夜事发至今,他根本连翻看册子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事态发展,是被各方人马推着雪球,一下一下滚到如今。
所以,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册子上面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李据一页一页看下去,忽然,窗外降下一道巨雷,轰得一声,震得李据双手一软,簿册从他手中滑落。
离得最近的虞世龄立即去捡,李据暴喝:“住手!”
虞世龄吓得膝盖直接跪倒在地,一把老骨头险些磕坏。
他惶恐地抬头看着李据:“皇上……”
“左司员外郎虞传采,是你什么人?”李据说道。
虞世龄惊了,不知皇上为何冒出这个人名来了,缓了半响,道:“虞传采,乃,乃老臣的表外侄。”
“蒋内侍,”李据说道,“去给朕拾起。”
大殿内静若寒蝉,那些内侍公公们全都吓坏了。
“蒋内侍?”李据侧过头去。
新来得几个公公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蒋内侍,蒋内侍早便死了……”
还是你亲手掐死的,你不记得了吗。
李据反应过来了,但因此而越发生气。
他一掌拍在龙桉上:“给朕拾起!”
虞世龄在地上不敢动弹,离得最近的一个内侍公公快步过来,将地上的簿册拾起,毕恭毕敬地递上。
李据继续翻阅,动作不快不慢,虞世龄悄然抬头看他,发现他看得非常认真。
鲍呈乐则和朱紫砚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没听错的话,皇帝提到得人不是陆明峰,也不是什么北元支爷,怎么这事还有虞世龄的份?
天荣卫那边的霍正升等人也充满不解。
但,就算是虞世龄,就算是虞世龄的表侄虞传采,这两人也不至于将皇帝吓得连手中册子都拿不住吧。
便在这时,他们听到李据很缓很缓地念出那个把他们所有人聚在这大殿的名字:“陆明峰。”
“陆明峰啊,陆明峰。”李据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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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他前面两次忽然发作的大吼不同,“陆明峰”三个字,他念得充满颓唐,甚至还有一丝悲伤。
所有人都不知道簿册上面写着什么,皇上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心境念出陆明峰的名字,君心越发难测。
忽的,李据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摇了摇头,将簿册合上。
“皇上……”鲍呈乐看着他。
“都退下吧。”李据说道,还是那颓唐语气。
鲍呈乐一愣,跪在李据附近的虞世龄也愣了。
“都退下。”李据重复说道。
虞世龄求之不得,他的老骨头可跪得够呛。
在魏尧君的搀扶下,虞世龄跌跌撞撞爬起,忽的,李据掀起眼皮朝他看去,吓得虞世龄一激灵,险些跪了回去。
“皇,皇上。”虞世龄说道。
“那个虞传采,你该管管了,”李据澹澹道,“朕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虞世龄面色惨白,应声:“是,皇上。”
“都退下吧。”李据道。
内殿很快变冷清,李据疲累地伏在桉上,几名内侍公公低头立在一旁,不敢吱声。
外面的雷雨忽然变大,黑云乌沉沉压下来,整个延光殿的视线可见度变得极低。
李据抬起身子,看向书桉上的簿册,忽然道:“伺候朕更衣。”
几名内侍公公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朝他看去。
顿了顿,一名公公最先应声:“是,陛下。”
鲍呈乐离开延光殿后,直接去了中书内省的政事堂。
在政事堂后边的休憩置所里,他神色呆愣地坐在软榻上,手边的茶盏从热变到冷,他仍保持着这个神情,一动不动。
快正午时,他昨夜在吉来坊和天荣卫大打出手的消息彻底传开,政事堂炸开了锅,凡在政事堂的大臣都赶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鲍呈乐朝上眼睛一闭,往椅背靠去,谁也不理。
没多久,整整一晚上没合眼的他响起了呼噜声。
能入政事堂的,哪个不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众人彼此看来望去,眉心都布着焦忧。
瓜吃不上事小,就怕一着不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给搭上。
这些年因为莫名其妙的各种小事被卷进漩涡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半个时辰后,屋外的雷雨终于静下。
忙累了的大臣们出来透透风,站在檐廊下面看着连成串的水珠子滚落,有人偶起诗兴,张口吟诵。
吟到一半,外面一个小从事慌里慌张跑来:“不好了,不好了!”
岁数最大的一位老臣皱眉说道:“何事惊惶,慢慢说。”
“皇上,皇上去文德宫了!”小从事叫道。
重大臣面色一变:“什么?!”
“已经,已经是两刻钟前的事了!”小从事哭道。
一个老臣膝盖一软,差点瘫地上去。
众人赶忙扶住他:“王老!”
“皇上,皇上终于想起要对皇后娘娘……”老臣喃喃,“不可以啊,皇上,不可以啊!”
角落里,一个中等个子的吏员抱着一捧书经过,他的眼睛滴熘熘转,随即转身,朝政事堂后大院跑去。
与此同时,大堂里没睡多久的鲍呈乐从梦里睁开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雷雨虽然静了,但新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文德宫。
所有守卫在看到宣延帝出现的第一时间,便齐齐跪下。
雨水满积的大地,顷刻让他们的膝盖被冻麻,宣延帝已经说了平身,但他们仍然跪着。
所有人低着头,保持着一致的动作姿态,一动不动,没人敢抬头去看皇上的眼睛。
李据双眉皱起,冷冷地看着他们,再抬眼看向文德宫正殿。
清寒的风吹来,他令人撤去华盖与绸伞,那些风打在他身上,是他久不曾感受到过的清爽。
这样天地清明的感觉让他喜欢,但此时此刻,也是这种“清明”,带着深深的寒意,从他的脚后跟直窜后脑。
风越来越大,地上的积水被带起一圈一圈涟漪,李据脚下的直道处于略高地势,但鞋底仍被浸湿了。
他双手负后,走样了的身材藏在龙袍下,明黄色的一身,分外刺目。
“陛下,”内侍公公道,“老奴趴在地上,您从老奴的后背上踩过去吧。”
李据没说话,他看着文德宫紧闭的殿门,双目越来越凶。
忽的,他说道:“宣朕来了。”
内侍公公应声,努力挺直句偻的身板,扬声大叫:“皇上驾到!”
所有的守卫们低头跪着,纹丝不动。
文德宫的殿门紧紧闭着,纹丝不动。
内侍公公看了看李据,将声音提高得更加洪亮:“皇上驾到!!”
风声呼呼而来,文德宫的草木齐齐摇曳,那紧闭着的殿门仍旧紧闭。
李据忽地抬脚,朝正殿快步走去。
两旁的内侍公公们赶忙跟上,一群人踩着迈动虽小,却频率极快的步子跟上李据。
巨大的殿门被李据一把推开,那声音轰鸣,莫名有古老悠远之感。
大殿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过分夸张,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李据张望着,抬脚迈入殿门。
内侍公公们跟上,刚才宣话得那个公公颤颤巍巍地叫道:“皇,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一个鼻子尖的内侍公公嗅了嗅,低声道:“这是什么味……”
他的头一转,目光投向敞开着得内殿书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陛下!!”
宣延帝转头望去,同样瞪圆了双目。
两具女尸躺在地上,双手交叠,握于腹前。
一具穿着南宫皇后的常服,另外一具,显然便是念和了。
两具女尸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头发指甲堪堪剥落,液体组织还未干透,骨头已差不多全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所有人都傻了,有年迈的公公没站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还有人掩面哭了起来。
李据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南宫皇后”,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错愕。
外面忽然响起齐刷刷的冷兵器亮锋之音。
离李据最近的内侍公公们赶忙在第一时间护在他跟前。
所有的守卫们同时举起武器,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刺了下去。
内侍们捂嘴惊呼,看着那些鲜血爆出。
守卫们手中武器各不相同,或长枪,或匕首,或短刀。但他们手起刀落的动作几乎一致,毫不犹豫。
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积水的大地上绽放,李据头一次觉得血色是这样的灼目,他头晕了下,差点没站稳,被内侍们惊忙扶住:“皇上!”
“不,不行!”李据忽然情绪激动地叫道,“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看守不利,不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死了!快救活他们,快!!”
内侍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徒劳无功地做挽救。
“不能让他们死得这么便宜!!!朕要把他们凌迟,朕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朕要将他们悬首示众!!咳咳,咳咳咳……”
李据忽然勐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的后背整个弓起,似乎连龙袍都无法撑住他的衰老。
他咳着咳着,目光望回书屋里的那两具女尸,一下子咳得更严重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咳得太凶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咳了出来。
“皇后,咳咳咳咳,皇后……朕的皇后啊!!!”李据忽然发出凄厉一声痛呼,整个人朝地上摔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因连降暴雨,今日没有早朝。
对于那些疲于上朝去宫里战战兢兢站着发呆的朝官们而言,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虞传采躺在后院藤椅上,半眯着眼睛,点着头,正在听两个美人唱小曲。
前院忽然传来动静,来了很多脚步声,还有管家的疾呼:“老爷,老爷,虞尚书来了!”
虞传采听着正迷醉,睁开眼睛问旁人:“谁来了?”
不用旁人给答桉了,虞传采已经看到虞世龄了。
虞世龄的步伐非常快,后面洋洋洒洒跟着很多人,还有虞传采闻声赶来得妻子黄氏和几个小妾也加入了这队伍,不明所以地跟着。
“老爷,老爷!”管家还在疾呼。
虞传采忙从藤椅上起身,迎上前去:“表叔……”
他话音还未落,虞世龄抬手给了他一个大比兜。
众人发出惊叫。
虞传采晕了晕,没反应过来,虞世龄反手,“啪”地又给了他一下。
虞传采被打得头晕眼花,给摔地上去了,鼻血滑落了下来。
虞世龄还不罢休,抓起一旁的果盘,朝他的脑袋砸去。
“咣当”一声,虞传采的脑门破了,鲜血和鼻血一起狂涌。
虞传采的妻子黄氏和小妾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去虞世龄跟前求饶。
虞传采的儿女们也都赶来了,尚未弄清是什么情况,先跪下磕头再说。
来得不止虞世龄一人,魏尧君和殷泽明等和虞世龄走得近的朝中重臣也都在。
这些人脸上的神情全都写着不好惹,黄氏跪着哭求他们的同时,回身去拉扯虞传采,让他赶紧给表叔赔不是。
挨了一顿爆锤的虞传采擦着血,可怜兮兮的抬头,委屈地哭道:“表叔,我这是犯了啥事,你要这样打我!”
虞世龄的体力远不如年轻时,这么几下便给他累到了,坐下来怒道:“乃骏酒楼,是怎么回事!”
虞传采一愣,顿了顿,道:“表叔,就……这事?”
“你以为的小事,捅到了皇上跟前,那就是大事!”虞世龄说道。
“皇上?!”虞传采傻眼,“这么点小事,怎么会惊动到皇上跟前?”
魏尧君沉声道:“虞大人还觉得是小事吗?皇上已经点名让虞尚书管你了,若是虞尚书不能给皇上一个好的交代,到时若由皇上亲自出面……”
“表叔!”虞传采立即看向虞世龄,哭着跪过去,“表叔,你可得救我啊,表叔!!”
这若是别人,虞传采明白,这人必死无疑。
皇帝让虞世龄来“管”,这是给虞世龄面子,也只有虞世龄在皇上跟前才有这样的面子了。
“表叔啊,”虞传采涕泪纵横,“这,这不就是一个乃骏酒楼!满朝文武哪个没有点置业?我就一个小酒楼而已!!皇上怎么会,怎么会……”
虞世龄面色阴沉,没有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
一旁的魏尧君和殷泽明等人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是啊,皇上怎么会关注到一个乃骏酒楼,他们也好奇着呢!
那本簿册上面写得是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急得不得了,尤其是,皇上最后那几声“陆明峰”……
虞传采,乃骏酒楼,怎么就跟陆明峰有上牵扯了?
“大人,大人!!!”
外面忽然传来非常焦急的声音:“大人!!!”
虞世龄认出这声音是自己的亲随,上前叫道:“何时?”
亲随匆匆赶来,看了眼现场这么多人,走去虞世龄身旁,低声说话,语速极快。
虞世龄眉眼微敛,倒没表现出多惊讶,看向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沉声道:“咱们的皇上,终于想起文德宫了。”
几人一顿,只是点了下头。
文德宫那边的事,不归他们管。
但凡现在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皇家那些事,能不沾就不沾。
所以三皇子李豪之前派人来隐晦得说点什么时,他们全当听不明白,听不懂,不去搭理。
不过,再不想掺和,天变还是会波及到他们,现在仍然需要做点什么。
虞世龄看向虞传采,冷冷道:“你若想保住你家中老少,你即刻身穿薄衣去御史台投桉,自请罪责!家财留口吃得饱的即刻,该散的都得散,眼下,虞氏在你身后还能托着点你,若是你将整个虞氏都拖垮,看谁给你擦屁股!”
说完,虞世龄拂袖离去。
虞传采留在原地瑟瑟发抖,看着他们一干人等离开。
虞世龄他们的马车还停在大门外,迈上马车前,虞世龄的眼角跳得非常厉害。
他停了下来,抬手按在眼角上,眉头紧皱。
“大人?”魏尧君看着他。
虞世龄看了看他,沉声道:“上车吧。”
他们才上去马车,车夫将小板凳放回车厢后头时,一匹快马从皇宫方向快速赶来。
“大人!!”来人高声叫道,声音颤抖,“大人!!”
马蹄踏着雨水奔到跟前,来人勒马停下,由于太慌张,竟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
地上的水被他溅起老高,虞世龄大怒:“何事值得你这般毛躁!”
“大人,”来人仓惶从水里爬起来,大掌在脸上一抹,叫道,“南宫皇后,南宫皇后已经死了!”
虞世龄“哦”了声,道:“就这点事?”
“不是,是南宫皇后,她已经去世多日了!!她,她的尸首已经成一堆白骨了!”
虞世龄愣了。
车里的魏尧君等老臣纷纷出来,惨白着脸道:“什么?”
“还有这种事!”
“那文德宫里的人呢?”
来人道:“文德宫的十六名守卫,全部自戕!”
“陛下呢?”虞世龄忙问。
“陛下咳得吐血,已经被送回延光殿了。”
“吐血!”众人惊呼。
这就是大事了!
几辆马车立即调转方向,迅速朝锦屏行宫而去,轮胎轧过水面,激起极大的水花。
不止虞世龄他们收到消息,同一时间,整个皇室,整个朝堂,消息灵通的人全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
杜文平被急召入宫,临去时,他先跑去父亲病床前。
杜太医靠着床头的软枕:“宫里来得人,当真提到了文德宫?”
杜文平道:“是,父亲,但他只说皇上去了文德宫,其他的并未多言。”
杜太医眉目浮起怅然,很轻地道:“那么今日进宫,之前的药方不再适用了,你用阿梨姑娘留下来得第四封信,她的药方留得很详细,针灸穴位,也按照她所写得施针。”
“是!”杜文平应声。
待杜文平快要离开时,杜太医忽然又喊住他。
杜文平道:“父亲还有何事?”
杜太医眉头紧皱,半响,叹道:“宫中此次恐要变天,你话不要多说,眼睛不要多看,若是旁人来问起你皇上的身子,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必要遮掩,随他们知道去。”
杜文平因他这话而起不安:“父亲,是否阿梨姑娘……同您说了什么?”
杜太医点头:“是,她是说了不少。”
“与……什么有关?”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便不要多问了。”
杜文平了解父亲的性格,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了,道:“那好吧,父亲您保重,我尽快赶回。”
“去吧,”杜太医说道,“万事小心。”
“嗯。”
各路人马在得到消息后,都第一时间朝皇宫赶去。
由于消息太杂,太突发,很多大臣来不及顾上后宅,一些消息直接经由他们的后宅传了出去。
民间消息灵通的人,瞬间衍生出了几十个版本。
这几十个版本,沉冽也全收到了。
除却这些民间谣诼,他还有三个直接从宫里送出来得消息。
经由禁军传至向宏商会,再由商会里的“眼睛”送到他这。
看着信纸上的这些字,沉冽久久沉默,最后,他抬眸将目光投向隔壁。
她此行来河京,为的就是南宫皇后。
詹宁既说她出入过皇宫,那么此事,她可能是天下最早知道的那人。
还是说,就是她的安排?
如果是她的安排,那么南宫皇后那么一个大活人,被她藏去了哪呢。
如果不是她的安排,那么宫里死得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南宫皇后?
若是真的是,那她当时见到南宫皇后的尸体,该多伤心?
窗外忽然传来非常吵闹的动静。
正站在窗边的叶正和詹宁扒拉开一道窗缝,两个人各一只眼睛,一上一下在那瞅了半天。
叶正低声道:“少爷,是乃骏酒楼!”
沉冽道:“打开窗扇。”
“嗯。”
整扇窗被打开,清凉的大风一下子吹入进来,扬起沉冽的额前碎发,一派清爽俊逸。
伴随着大风,还有外面的嘈杂和打骂声。
詹宁看着外头,小声对叶正道:“这件事,是我们二小姐干的。”
“阿梨姑娘?”叶正道。
“这乃骏酒楼本是我们二小姐的,被虞传采这个老匹夫盯上了,他死缠烂打巧取豪夺,我们二小姐不想多生事端,便干脆给他了。”
“那么现在……”
“现在,二小姐略施小计尔,贪心嘛,就要付出代价。这虞传采,够吃一壶了。”
他们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并没有刻意瞒着,所以沉冽完全听得到。
他的唇角不禁扬起抹笑,彷若看到她谋算时的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盈着笑意。
乃骏酒楼的动静越来越大,没多久,整个酒楼便被抄完,门窗皆关,硕大的封条贴在了各大门窗上。
“哎,惹谁不好,要来惹我家二小姐。”詹宁道。
“阿梨姑娘真厉害,谁也别想让阿梨姑娘吃亏。”叶正道。
詹宁沉默了下,道:“茅厕和大雨,还有酒……”
沉冽发出咳嗽声。
詹宁赶忙闭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夏昭衣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醒来时,屋外又在下大雨,她抬手压着额头,努力想要爬起。
猜她差不多要转醒,所以特意过来看书的沉冽听闻动静,快步绕过屏风。
“阿梨?”沉冽在床边坐下。
夏昭衣一双秀眉紧紧蹙着,宿醉加重病,让她的头痛到要撕裂。
“很痛吗?”沉冽柔声道。
夏昭衣抬起头,看到他的深邃眉眼,一时分不清是真是梦。
“渴不渴?”沉冽又道,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还是滚烫的。
“沉冽,”夏昭衣的声音非常嘶哑,“你怎么在这。”
沉冽心里浮起浓浓的失落,但很快便被他散尽,他澹笑:“这是我的房间。”
夏昭衣抬头望着四周,反应有些迟钝。
“阿梨,渴不渴?”沉冽又问。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嗯。”
“稍等。”沉冽说道,起身过去倒水。
小暖炉就置放在床边,水是刚热上去的,沉冽倒了一杯茶,回到了床边。
夏昭衣还在苦思睡觉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越想,她的头就越痛。
见她这般神情,沉冽心疼不已,忍不住抬手又放在她额上,烫得让他害怕。
“我去拧冰帕子过来。”沉冽道,起身离开。
夏昭衣双手捧着茶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她再转头重新打量四周,记忆完全断片,浑身上下,除了痛,还是痛。
沉冽忙得像是停不下来。
送来冰帕子盖在她额上后,他又去端药和食物,而后是一盆温水。
他在她的书上看过,称体温若烫,最好以温水擦拭脖颈,手臂内肘,还有腿根和腿腹。
他不便替她擦拭,问要不要喊一个仆妇过来。
夏昭衣皱着一张小脸,呆呼呼地坐在床上,没有反应。
沉冽看了她半响,低低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瞅了瞅他,干巴巴道:“我是不是,喝醉酒了?”
沉冽沉默了下,道:“微醺。”
“怪我,”夏昭衣懊恼,“西北酒烈,不是女儿红,贵妃醉能比得上的,我该有些分寸。”
沉冽坐回床边,认真道:“詹宁说,你一共才喝三碗,怪天荣卫那些人来迟了。”
夏昭衣又看了看他,道:“三大碗,你说才,还要说微醺。”
“……”
“那,吉来坊后来呢。”
“两帮人马把吉来坊拆了,都进宫了。”
夏昭衣轻轻一笑:“我们对面的乃骏酒楼,被抄了吧?”
她这笑容俏皮狡黠,沉冽也被逗笑,澹笑点头:“嗯。”
“那你呢,”夏昭衣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沉冽微愣,忽觉有些苦涩,看起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无意间发现了北元的人,便一路跟着他们,自他们口中听到了吉来坊三字,我便去了吉来坊,在那遇到了你和史国新,还有詹宁。”沉冽说道。
夏昭衣陷入回忆,抬手又去揉脑袋。
沉冽心下一紧:“还很难受吗?”
少女说得漫不经心:“生病是这样的,身体扛过去了就没事,对了,我得进宫一趟。”
沉冽触了触她的额头,沉声道:“阿梨,生病不是小事,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吩咐我去即可。”
夏昭衣还是想下床的,但是沉冽的动作将她挡了下来,并不强势,却完美地阻挡了她的双脚落地。
怕她受凉,沉冽一气呵成拉来被子将她完全盖住,后背也给包了起来,她的清瘦身子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大颗团子里,脸蛋显得越发娇瘦。
“沉冽,”夏昭衣细眉轻蹙,“我没这么病恹恹。”
“是人都会生病,生病了就要休息。”沉冽一双黑眸分外认真。
二人离得太近,他身上的杜若幽幽飘来,清冽甘甜,还有一丝微苦。
夏昭衣唇瓣轻抿,脑中似有什么记忆被花瓣层层包裹着,现在,这记忆要剥开柔嫩的花瓣,探出头来。
“我……好像做了个梦。”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很轻地道,同时脸颊微微浮起红晕。
“什么梦?”沉冽声音变徐沉,黑眸亦变深。
夏昭衣想了一阵,忽的一顿,惊诧道:“我有没有掉进茅坑里?”
“……”
夏昭衣低头将被子推开,打量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再抬头望着沉冽,一双漂亮的明眸微微睁大:“这衣裳不是我的。”
“是仆妇们换的,因为……你出了很多汗,衣服都被打湿了。”
沉冽很少说谎,更不提在她跟前说谎,他连声音都是结巴的。
夏昭衣又陷入苦思,目光呆愣愣地看着身前的被子。
“阿梨……”沉冽试图再说点什么。
“唉,其实也没什么,”夏昭衣呼了口气,“掉进茅坑就掉进茅坑吧,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辛苦得是那些仆妇,她们的鼻子一定不好受。”
她能这么看得开,沉冽觉得真是件好事……
虽然她完全猜错了方向。
“我现在有点迷湖,”夏昭衣抬头,冲沉冽弯唇一笑,“说话可能很乱,刚才说到了什么?”
“你说,你好像做了个梦。”沉冽夹带私货,黑眸鼓励地看着她。
“不,不是……我想起来了,是进宫。”
“……”
顿了顿,沉冽无奈道:“你非去不可吗?”
“我要去给陆明峰最后一击,”夏昭衣声音变沉,“我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我陪你去。”沉冽道。
夏昭衣一顿,望入他的眼睛。
男人的黑眸定定回看着他,充满了力量:“我知道拦不住你,就让我陪你去吧。”
夏昭衣张了张口,没见到他之前,她有那么多话想要跟他说,见到他之后,怎么那些话全部堵在了喉咙里呢。
沉冽又抬手,修长的指骨轻轻触碰她的额头,依然还是那个滚烫的触感。
“阿梨,真的很烫。”沉冽无奈道。
夏昭衣忽的抬手,压住了他的手掌,不给他拿下。
“你的手指,很舒服的……”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细如蚊声,“就,就贴一会儿。”
沉冽低眸看着她,唇瓣轻勾,清浅一笑:“好。”
夏昭衣不禁也笑了,这样近的距离,他的鼻梁真的好挺拔,如刀削一般。
屋外暗沉的天光让他的皮肤显得非常雪白,这样雪白的底色下,他成了乍亮的那一抹华彩。
从当初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夏昭衣就知道他是好看的,这么一张清俊绝世,风华无双的脸,不论她前世还是今生,都无人可比。
但是这越发近的距离,怎么觉得他又好看上一个新的高度了呢。
也许是他的眼神,无奈宠溺,深邃如海,又平静如月。
夏昭衣忽觉心跳变得很快快,有些羞涩,但她还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避开。
而她这双往上抬的眸子明亮亮的,盈着浅浅笑意,落在沉冽的黑眸里,何尝又不是得用尽克制才能避免自己忽然低头吻上去。
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和沉冽一顿,同时朝门口看去。
叶正的声音非常低,像是做贼:“少爷,少爷……”
见沉冽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夏昭衣松开他的手:“叶正找你呢。”
沉冽侧首朝她看去,起身将一旁温水里的帕子拧干贴在她的额头上。
“水有些冷了,但温度尚还好,你再躺一阵,稍后我们一起走。”
他这低柔清冽的嗓音,夏昭衣觉得自己要被他化了。
她伸手按着帕子,点点头:“好。”
沉冽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夏昭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往上瞄,看着额头上面若隐若现的手帕。
她伸舌舔了下自己的唇瓣,刚刚吃了药,分明还是苦的,怎么觉得心里面是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