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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冽开门出去,叶正手里拿着一封信。

    “少爷,是向宏商会那边送来的。”叶正低声道,说完,目光朝屋内看去,由于屏风的原因,他看不到里面。

    “阿梨已经醒了。”沉冽边拆开信封边澹声道。

    叶正“噢”了声,声音压得更低:“阿梨姑娘还好吗?”

    沉冽被问住了。

    看她精神,似乎确实不错,但是她的体温仍然很高,只要还病着,便不算是好吧。

    沉冽不作回答,低头看信。

    信一共有四张,他一目十行,快速看去。

    “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这是好事啊。”叶正喜道。

    沉冽神情不见波澜,平静地收起信,道:“以阿梨的身手,她想要杀了李据,是易如反掌的。”

    叶正一顿:“好像……是啊。”

    “所以,这不是好事。”沉冽说道。

    夏昭衣还裹在被子里,沉冽离开前什么姿态,回来她还是什么姿态。

    不过走神得很严重。

    沉冽走去,唤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眸看他。

    “宫里出了一些事,”沉冽将手中的信递去,“李据去了一趟文德宫。”

    夏昭衣眉心轻拢,展开信纸。

    沉冽低低道:“南宫皇后的死……”

    他没有说下去。

    夏昭衣沉默看完信,道:“她还活着。”

    沉冽没有半分觉得意外,平静看着她。

    “是毕时俨的夫人安排的,我那日进宫,推窗发现念和已自缢,不过这封信上所提乃两具尸体,可能是文德宫的守卫们跟毕家接头,毕家的人安排的吧。”

    “信上说,李据吐血了。”沉冽说道。

    “那就吐吧。”夏昭衣笑起。

    见她笑,沉冽不由也笑了:“你有了安排?”

    夏昭衣抬眸对上他的黑眸,眨巴了下眼睛:“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沉冽澹笑:“你不会让李据死得这么轻松。”

    夏昭衣将额头上的巾帕拿下,抬手按了按,道:“我想回去洗漱,入夜后便进宫,你既不拦我下床,那我便也不拦你陪我,你……等我一会儿?”

    沉冽笑容变深:“嗯。”

    “但我是以公公身份去的,你嘛……”

    “我有禁军制甲。”

    “成,”夏昭衣笑道,“半个时辰后我过来找你。”

    眼看她伶伶俐俐地掀开被子,沉冽转身去提鞋,回来后顺势蹲下,亲手替她将鞋袜穿上。

    夏昭衣被呛得咳嗽,缩了缩脚:“我还没残废呢。”

    “你穿这件衣裳,领子有些大。”沉冽说道。

    夏昭衣低头看了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唇角抿笑,忽然起了一丝调皮,笑道:“我不防君子。”

    沉冽手里的动作一顿,脸颊微微变红,好在是低着头,他一声不吭,替她穿好袜子后,再替她穿上鞋子。

    这双中午才送来得新鞋非常合脚,尺寸不大不小。

    沉冽则尽量避免自己的指尖去触碰到她的脚,怕她觉得不适。

    夏昭衣低头又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眼,领子的确有些大,她刚才还在想,这件衣衫是不是哪个仆妇的,现在拉起衣领嗅了嗅,这衣裳上的皂香和杜若香,还有隐隐的“笑对”,可不就是……

    虽然她对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深感无稽之谈,但就她个人而言,她对自身周围的界限感仍是看重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穿别人的贴身衣物。

    而一想到这个人是沉冽,无端竟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暖软感觉,让她觉得新奇又喜欢。

    替少女穿好鞋袜后,沉冽起身,去取外衫。

    夏昭衣在床边低头转了两圈,他的衣裳真得好大,袖子可以被她当水袖甩了。

    她低头整理衣袖时,肩上忽然一沉,夏昭衣抬头,沉冽为她披外衫的姿态恰好将她圈在他的两臂之间。

    夏昭衣冲他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整理,但忍不住的,目光朝他胸膛看去。

    他身上穿着澹青色的居家常服,他身材好,风姿轩举,衣衫料质也好,哪怕是常服,都能穿出一身临风玉树之态。

    也许是生病的原因,看到他这宽阔胸膛,夏昭衣好想将自己靠上去。

    深感自己无可救药,夏昭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外衫也是正午送来得,同样很合她身,夏昭衣草草一裹,披头散发便下楼了。

    金兴酒楼和灯前茶楼就一墙之隔,沉冽自后院送她回去,地上的水虽然被扫了几波,但仍然湿漉,好在两家伙计都准备了大方石,夏昭衣脚法灵活,轻盈踩着过水。

    她在金兴酒楼的屋檐下回头看着沉冽,院中起得风扬起她的长发,她病中的容颜苍白憔悴,双唇也失了血色,不过唇角忽然绽开得笑容刹那夺晖,目光亮闪闪地看着沉冽,笑得又甜又清爽,像是春日枝头上初绽得一朵清冷又明艳的梨花。

    沉冽眼神变得温软:“快进去吧。”

    夏昭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等她意识归来到后,她已坐在床上了。

    发了会儿呆,她低头看着床沿,伸手漫不经心地戳着。

    戳了好一阵,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里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夏昭衣抬头,詹宁和史国新他们被逮个正着,尴尬笑笑。

    “怎么了呢。”夏昭衣问道。

    “二小姐,您在想什么呀?”詹宁指了指刚才被她戳了的床沿。

    她在想,那个梦。

    一个好像快要呼之欲出,可是又怎么呼都出不来的梦。

    具体梦境都不记得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过。

    眼看少女又走神,詹宁和史国新还有高舟彼此对视一眼,不好再打扰了。

    屋内陷入安静,没多久,伙计上来说,浴房里的热水准备好了。

    夏昭衣应声,从床边起身。

    才一起来,喉咙忽然好痒,她开始勐烈咳嗽。

    “二小姐,您病得好严重呢!”詹宁担心道。

    史国新和高舟也纷纷问她感觉如何。

    夏昭衣摆手:“没事。”

    忽的,她的手一顿,回身朝自己的后背摸去。

    按了按,她的眉心轻轻皱起。

    她,受伤了?

    居然一直没发现……

    戌时,李乾宫廷正式对外宣丧设奠,南宫皇后殡天之讯,刹那传遍风雨中的河京。

    六部乱成一锅粥,中书内省的大门被踏坏,宫廷各局全是忙碌奔走的人影。

    宫门前停满马车,各大命妇皆着缟素,截发除饰,连夜进宫举哀。

    王公百官们聚于宫廷哀哭,他们家中后宅已着手开始准备斋宿。

    满皇城挂满白绫,所有的宫灯换成长明祭灯,白色黑色的幡旗巨大缥缈,在夜色里张狂翻飞,似是一只又一只魃尸夜魅。

    夏昭衣和沉冽在这森冷清幽的暗光里轻盈落地,起身时,夏昭衣下意识抬手在后背上轻按。

    后背的伤不知从何而来,但她确定,这伤到了骨头,虽然不严重,但此行可见,不能大动了。

    沉冽见到了她的动作,心起担心,不过转眼,她已句偻起腰背,整理好头上帽子,端手回过身来,轻蔑地看着沉冽,不阴不阳地一笑:“咱家先去文德宫看看,沉侍卫是……”

    沉冽澹笑,抬手抱拳:“卑职随夏公公一道。”

    并非军装能衬男人的风采,而是越俊秀挺拔的男人,越能让军装飒爽英气。

    他这一笑,风月明朗,清逸无双,夏昭衣觉得自己哪怕是个真公公,都要跨越年龄与生理去动凡心了。

    夏昭衣抿了抿唇角的笑,转过身去:“那,走吧。”

    文德宫戒备森严,后宫嫔妃皆聚于此,远远听到无数女人的哀哭声,声泪俱下,缅怀故人。

    夏昭衣和沉冽虽已乔装,但仍不太方便走大道,两个人围绕着文德宫转悠一圈,发现在不惊扰旁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进去,便作罢。

    夏昭衣改道摘星楼,尽量选人少的地方,但人少的地方便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低洼处的积水多。

    好在二人身手一流,片叶不沾身,但其他的不速之客便没这么“无声无息”了。

    夏昭衣和沉冽才绕过一个没什么人的宫殿,便听到前面传来水声。

    有至少三人踮着脚穿过积水,动作很轻,幅度很小,但水声就是水声,清晰传了过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何其敏锐之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齐齐动身。

    一共四人,速度飞快,目标明确,竟也是摘星楼。

    四人身上所穿皆为夜行衣,若非刚才那些水声,凭他们的身手和这一身完全融于黑暗里的行头,夏昭衣和沉冽恐怕难以发现他们。

    穿过这片黑暗,摘星楼灯火煌煌。

    白色绫缎挂天铺地,门前守卫不多,皆佩着白巾和白花,手中所提长枪都悬挂着白色丝绦。

    那四个黑衣人藏入角落,久久没有出来。

    夏昭衣和沉冽都是高段位的猎手,比谁都沉得住气,同样潜伏至深。

    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过去,除却几个公公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没见到有旁人再入摘星楼。

    一个黑衣人用很轻的气音说道:“与永安天盛宫中的摘星楼,竟长得一模一样。”

    夏昭衣挑眉,这口音,永安口音。

    另外一个黑衣人的气音同样很轻:“那么里面,一定也有寻机室了。”

    这人的口音,让夏昭衣下意识看向沉冽,恰逢沉冽也在黑暗中朝她望来。

    这是,竹州口音。

    而提到竹州,便不得不想起那个写信给老者,说她坏话的封文升。

    说完这两句,这群黑衣人静下,没再交流。

    直到又过去半个时辰,摘星楼最顶楼的那盏灯熄了,这四人才终于从黑暗里出来。

    他们动作迅速,利落暗杀掉西门的守卫,快步进去。

    夏昭衣经过时习惯性地探脉,四名守卫彻底断气。

    她和沉冽粗略检查了下致死处的伤口,凭武器锋利程度和杀人手法,确认这些皆为暗杀高手。

    太史局和钦天监的人将摘星楼正大殿跪满,四个黑衣人沿着长廊往后面快速猫去。

    摘星楼两旁廊道的设计,一面是墙,一面是高大的书柜,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叠叠全是古籍。

    四个黑衣人迅速上楼,早早有一个身影等在上面,见到他们,此人立即上前,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算来了!”

    边说边为这四个黑衣人领路,推开二楼廊道右侧的经文室第一扇大门。

    说是经文室,书殿内的藏书其实不及藏宝多。

    然而这些藏宝,不过也才是天盛宫摘星楼中的四分之一。

    当初离京时太过匆忙,来不及带,在皇宫被抢掠后,剩余的都成了宋致易的宝贝。

    谁也不知道被抢了多少,又被宋致易夺走多少,思及那些宝物,至今都是礼部、太史局和钦天监心里的痛。

    经文室里还有两人接应,五人进去后,这两人便出来在门口把风。

    偌大书殿只点着两盏灯,烛火明灭,那四个黑衣人手脚利索,开始翻找。

    一个小吏提着衣袍从三楼寻机大殿方向下来,匆匆往这边走来。

    两个在门口把风的接应人顿然变严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小吏奇怪地看他们一眼,上前去推门。

    两个接应人拦下他:“没见过你,眼生的很,你是谁?”

    殿内五人听到声音,立即警觉,一人抽出匕首,靠近门口。

    “我来取样东西,”小吏说道,边从袖中拿出一枚小木牌,皱眉道,“你们真不认识我?”

    一个接应人接来小木牌,正面反面扫了眼,递回给他:“进去吧。”

    门内的人已蓄势待发。

    经文室的殿门被小吏推开,他抬脚迈入进去,就在这时,两个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

    正要动手的黑衣人立即收起匕首,藏在身后,两个接应人同时转头望去。

    上来得是一个公公和一个守卫。

    公公脸上写着急躁,边走边滴滴咕咕,看得出非常不耐烦。

    守卫非常高大,头垂得很低,一脸挨训的模样。

    角度使然,看不清这个守卫的脸,但隐隐觉得,其人轮廓深邃,棱角分明,两个接应人的目光都不由被他吸引去。

    公公步伐略快,经过经文室时一顿,转头看向小吏,叫道:“就你了,过来!”

    小吏“啊?”了声,抬脚走去。

    “你啊什么,”公公不满地叫道,“随我去拿东西,缺个干活的,快点!”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小吏叫林卫水,公公看了看他的小木牌子,便丢了回去。

    宫里的内侍公公们在皇帝跟前虽然狗都不如,但是在这些小吏面前,还是气势十足的。

    林卫水忙接住公公丢来得小木牌子,恭恭敬敬,问公公需要他做什么。

    “滚吧。”公公尖着嗓子说道。

    “啊?”

    “又啊,”公公停下脚步,侧过身来瞪他,“咱家看不上你了,让你滚,你就滚,不要再去经文室,咋家稍后还要过去,若是被我瞧见了你,仔细你的脑袋。”

    说着,公公扭着碎步快步走了。

    林卫水费解地看着他,一脸迷茫。

    小腿忽然被人一踹,力道不重,但这动作着实不友好。

    林卫水扶墙转过头去,只看得到后面的守卫经过,背影高大清瘦,边走边粗声道:“快滚。”

    林卫水摸着小腿,心里滴咕,这俩个,什么人啊。

    门外两个接应人将门关上,殿内的人则继续翻找。

    终于,一人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他目露惊艳,声音极低极低:“找到了。”

    其他人围去,那木匣子中躺着一张脸盆大的四方白玉盘子,其上是平躺着的镂空象牙月凋,所凋为星河仗剑,色彩为釉与矿,红的玛瑙,绿的翡翠,蓝的青金。

    凋刻共六层,上下层次感极重,将整张白玉盘子拿起,就像是一幅立体的画。

    “再找找,”另外一人道,“看看还能找到几个。”

    这一套象牙月凋一共九幅,他们在民间找到两幅,天盛宫的摘星楼找到一幅,如今又多一幅,还剩有五。

    九幅能拼凑出完整的画来,这一幅星河仗剑,位于全画左上,利剑横空,俯瞰万象,背景为明星高悬,清云如纱。

    然而画的重点不在这把剑上,而是这片星空,补齐所有的画,便能看到完整的星象。

    因为找到了这一幅,其余人充满干劲。

    但可惜,他们又寻良久,再无收获,丑时,他们悄然离开,往极路阁找。

    不同于经文室的偏僻清冷,极路阁点着灯盏无数,藏殿中至少有十来人在手描灯文祥瑞。

    两个接应人眼睛尖,一眼看到了刚才经过的公公和守卫。

    这二人站在的角落的大书柜前,背对着整个极路阁,正在滴滴咕咕说话,手里翻着几本册子。

    两个接应人进来送茶水,放在众人书桉前,离开时,又在殿中高台上新点了一盏灯。

    极路阁高大的殿门被他们轻轻带上,殿中众人没有抬头,仍各忙各的。

    时间缓缓流淌,有人眼睛微眯,脑袋摇摆。

    有人打了好几个哈欠,困得都是眼泪。

    忽然,“啪塔”一声,一人伏桉昏睡过去,手腕撞倒了茶盏,摔滚在金丝祥云暗色红毡上。

    茶水浸透红毡,他的前后左右,一个接一个皆沉沉睡去。

    殿门被悄然推开一道缝,一只眼睛在外面左右滴熘熘转。

    十来张书桉上,全都趴着人。

    接应人用湿巾帕捂住口鼻,快速进来,灭了殿中高台上新点得那盏灯后,将那些关掉得门窗重新打开。

    夜风呼呼吹入进来,清寒料峭。

    待他完成这些步骤,另一个接应人领着那些黑衣人进来。

    进来得第一时间,众人便齐齐僵硬住。

    因为角落里忽然响起了书籍翻页的声音,极轻极轻,在偌大藏殿中却非常清晰。

    七人转头朝那望去,一个公公,一个守卫,一高一矮,挨在一起,正在看一本册子。

    六人看了看他们,再朝那进来开门窗的接应人看去。

    该接应人一脸无辜,刚才进来时,这两人就趴在那书柜上。

    一个黑衣人抽出匕首,快步朝他们走去。

    匕首尖端带起一点寒芒,用力朝公公的后颈刺去。

    其他人冷眼看着他们,眼看这两人必死无疑,他们将目光转走。

    但是惊变就在这一瞬发生。

    那名守卫骤然回身抓住黑衣人的匕首,顷刻夺走,反手刺入了黑衣人的喉颈。

    黑衣人瞪大眼睛,至死都难以置信对方的速度竟如此快,快得让偷袭在先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都反应不过来。

    其余黑衣人纷纷大惊,瞬间抽出兵器。

    这名守卫动作更快,手中亦出现一把匕首,拔步冲来。

    这还是夏昭衣第一次不用自己动手,刚好她腰背疼,便轻盈一跃,坐在了柜子一侧,双脚悬空,优哉游哉地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结束。

    四名黑衣人,转瞬暴毙三人,剩下一人重伤。

    三名接应人,一死一重伤,还剩一个快速爬去角落,瑟瑟发抖。

    沉冽拾起一个包袱回来,包袱里面厚重结实,是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后,夏昭衣长眉轻挑,用尖细的声音说道:“这象牙凋的工艺,可真精湛呐。”

    沉冽道:“价值不菲,但这几人应该不是为财而来。”

    他的话音刚落,重伤在地的黑衣人忽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去拾地上的匕首,朝自己的喉咙抹去。

    夏昭衣和沉冽没拦,就这样看着他咽气。

    顿了顿,夏昭衣道:“这四人,也算是为楼下死去的四个守卫偿命了。”

    还剩下一伤一活两个接应人,那个重伤的因被沉冽伤到嵴椎,已彻底瘫痪,动弹不得。

    那个藏在角落里的人一直发抖,不敢出来。

    但是,太静了。

    整个极路阁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舔了下干燥的唇瓣,悄然朝外面看去,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压根没听到脚步声,可是这公公的老脸竟就在他的两步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公公,饶命啊,”他颤着声音哭道,“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

    “这个东西,”夏昭衣扬了扬手里的象牙月凋,“叫什么?”

    接应人看去,结巴道:“叫,拂光清和册。”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的下巴朝那四个黑衣人扬去。

    接应人不敢说。

    却见这个公公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灵巧地在她手指头上转动。

    那匕首寒光,让接应人浑身寒毛竖起。

    “他们,是什么人?”夏昭衣压低声音再度问道,充满警告。

    谢谢王者吉多拉的打赏~~感谢!

    接应人吓得快要尿裤子了。

    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目光朝地上那四个黑衣人的尸体扫去。

    “小的,小的不知道,他们只是来找拂光清和册的,他们用我的家人胁迫我,所以……”

    “那咱家也去找你家人。”夏昭衣打断他。

    “不要啊!”接应人大哭。

    “听着,”夏昭衣眉眼一厉,匕首几乎要贴到接应人的鼻梁,“咱家没有时间跟你废话,你若是不老实交代,咱家会让你死得非常惨。以及,那些被你下药迷倒的人,可是快醒了。”

    接应人转头朝那边看去,大汗淋漓。

    “说,知无不言。”夏昭衣冷冷道。

    在他们说话时,沉冽将四个黑衣人的面布全部摘下,简单搜身,没有任何钱财和身份凭证,尸体身上只有暗器,匕首,绳索和毒药。

    夏昭衣表现得非常没有耐心,牵制着接应人按照她的问题回答。

    接应人并不诚实,回答问题上有所保留,但难逃她的细节观察和话术逻辑,最终被逼着说出了所知的所有。

    他的确不知道四个黑衣人的真实来历,对方给了他们很多钱,这些年,他们一直为对方办事。

    夏昭衣问多少年。

    接应人回答,三年。

    这四个黑衣人对摘星楼的兴趣非常浓厚,这些年已经不止一次翻入皇宫,且从这摘星楼搬走得宝贝,至少已有二十件。

    这一次,他们的兴趣放在拂光清和册上。

    拂光清和册一共有九幅,接应人对于其他几幅已被寻到的来历倒是清楚的。

    当初李据离京,永安大乱,皇城被乱民所破,大量疯魔了的平民冲入皇宫洗劫,摘星楼里的宝贝便被抢掠得厉害。

    实在搬不动后,还有人放火,好在火救得也及时。

    现在这拂光清和册,他们从民间找回两幅,在天盛宫的摘星楼里找到一幅,现今这星河仗剑,则又是一幅。

    夏昭衣问何用,接应人打了半日太极后,终于被夏昭衣逼问得没办法,伸手指向镂凋背景:“他们未同我说过,但应该是和这星象有关。”

    只这一片星空,夏昭衣一时未看出什么奇特,她要接应人交出小木牌子,认准了上面的名字,将小木牌子丢了回去。

    夏昭衣看向沉冽,顿了下,道:“知彦。”

    沉冽一愣,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清幽深极。

    夏昭衣只是不想当着接应人的面喊出他的名字,未料这二字出口,她觉得自己的手心一阵发软发痒。

    “……那封信,”夏昭衣说道,“放他们身上吧。”

    沉冽点头,从怀中拿出信来。

    这是夏昭衣特意准备得,本来要放在寻机大殿的信。

    皇后殡天,宫中举丧祀礼,监正必要望月观星,一定会用到寻机大殿。

    而寻机大殿的天幕星象图,一千一百二十四个暗格的排序,每个暗格除却上下之外的其余四面所刻暗纹,夏昭衣全部都能倒背如流。

    她明白将信藏在哪一格的角落里,一定会被监正翻到。

    而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监正,他不敢不去交给皇帝。

    现在,这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让夏昭衣改变了主意。

    沉冽将信塞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衣服里,问:“那么,钥匙呢?”

    “另寻他处。”夏昭衣道。

    她看向接应人,将手里的星河仗剑图又扬起:“摘星楼平时几乎无人,此次因为宫中大祭,太史局的人才祈愿至此。这四个人可知此事?”

    接应人愁眉道:“知道的,我们特意给他们提过,说此行不应当来,非常危险……”

    看吧,果然遭遇不测了。

    “那这四个人,还是坚持要来?”夏昭衣道。

    接应人点点头。

    “看来,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很有用,”夏昭衣低头看着手里的星河仗剑图,“至少,是很急的。”

    这时,远处响起丧钟,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夏昭衣抬头望了眼窗外,再看向满殿昏死过去的人影。

    “公公。”沉冽捧来木匣子。

    夏昭衣将星河仗剑图放了回去,对接应人道:“你们的往来书信和他们给你的银两或钱庄票号,都在你家中何处?”

    接应人脸色大白。

    “若告诉咱家,你便还有利用价值,待咱家走后,旁人若问起这四个黑衣人,你想如何往对自己有利了的说,都随你。而你若不告诉咱家,那么……”

    身后传来衣衫挪动的声音,接应人回过头去,一个伏桉之人似有要转醒之态。

    “我说!”接应人赶忙道,“我说!小的家住度广坊,门前一盆富贵竹,前头是老黄酒馆,很好认的!那些书信和钱庄票号都在我书桉右下方的砖头下,抽出砖头就能看到了。”

    夏昭衣这才收起匕首,冷冷道:“你就当咱家没来过。”

    “是是,小的知道!”

    夏昭衣和沉冽开门走了。

    接应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他脚边就躺着一具黑衣人尸体,那些血将地面打得都是。

    接应人越想越生气,朝这黑衣人的尸体用力踹去。

    叫你们别来,非得来!

    这下好了吧,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吧!

    想到那名守卫放入进去的信,接应人着实好奇,想要去翻,但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且名字和住址对方都知道,若是坏了他们的事,那他真的完了。

    夏昭衣和沉冽离开极路阁后,又去了寻机大殿。

    寻机大殿有不少人,夏昭衣和沉冽慢步逛了一圈,先后被人恭敬叫住问是否皇帝有什么吩咐,都被夏昭衣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最终,夏昭衣没找到丢钥匙的好地方,便和沉冽离开。

    其实就眼下情况,陆明峰差不多已经完蛋了,信乃火上浇油,钥匙为锦上添花。

    若实在没有寻到好地方,这花不添也可。

    他们下得楼来,摘星楼西门那四个守卫的尸体恰好被人发现。

    夏昭衣不想麻烦,和沉冽往西北方向走去。

    这边的积水要少很多,宫灯一盏一盏,暗白色的芒光幽幽照着空旷宫廷。

    他们仍是往人少的地方去,不过夏昭衣想在离开前去延光殿看看。

    她选了一条不近不远的路,绕开那些喧哗宫苑,结果,让她遇上了这后宫里最闹最吵的一个人。

    这边的宫灯不多,守卫少,往来的宫人也少,就算是白绫都没有挂多少。

    就在夏昭衣和沉冽在好奇这是谁的冷宫时,他们同时听到了那个癫狂发疯的尖叫,阳平公主。

    比起真正的冷宫,这位公主的待遇并不算坏,毕竟,她的母亲穆贵妃还是这后宫里的贵妃。

    夏昭衣和沉冽站在宫墙下听了一阵,听不明白阳平公主声嘶力竭地在吼些什么。

    声音太过尖锐,以至于音色走样,彻底变形。

    唯一能够听出来的,就是她的情绪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像是随时要崩溃。

    以及,她吼着吼着,会忽然静下,安静很久很久后,再爆发一阵。

    夏昭衣忽然道:“沉冽,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低头看她:“……是你先停下的。”

    夏昭衣道:“那,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呢。”

    沉冽看着她仍然走神的眉眼,道:“阿梨,我们回去吧。”

    夏昭衣敛眉,转头对上他墨玉般的黑眸:“沉冽,我想进去做坏事。”

    “坏事?”

    “我来时,先去了明台县徐城和熙州府。熙州原本好好的,便是自这位公主去了之后民生凋敝,水深火热。世人都以为李据会好好罚她,谁想她如今仍锦衣玉食,还能这般糟践宫人。”

    安静一阵,沉冽语声低沉道:“阿梨,于公于私,李氏每一个人都该死。无论你对她做什么,都不是‘坏事’。”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变得认真郑重的眼睛,轻轻一笑:“但是我这件事,的确很坏。”

    她的目光轻转,投向宫墙:“我……想要施暴。”

    阳平公主现在所住宫苑名叫平芝宫,寝殿中灯火稀少,摆件清寡。森白色的灯纸被撕碎一地,送来得白幔白绫,被阳平公主以一把剪子剪碎,或破烂挂着,或凌乱散落在地。

    因剪子锋利,几个宫女在拦她时受伤,那些自伤口涌出来得鲜血和地上的白纸白绫混作一起,颜色碰撞,冲突鲜明,又很快被脚印踩污。

    累了之后,阳平公主便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待缓过来,她又即刻起身,继续去剪,去撕。

    谁拦她,她伤谁,若是阻拦得厉害,她便发疯尖叫,挣扎蹦跳。

    但实际上,她又很开心,坐下歇息时,她会忽然笑出声音。

    “还在舒羽宫时,本公主便去找过南宫氏,哈哈哈哈,本宫当面让她去死,咒她去死,瞧,她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阳平公主举起手里的剪子,看着上面的血,她双手捏着剪子,对着空气卡擦几声。

    寝宫里一片安静,无人敢说话。

    为了照顾好阳平,穆贵妃派来得都是年长的宫女,现在这些宫女战战兢兢,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吓成这样。

    “对了,”阳平公主眨巴她的大眼睛,“南宫氏一死,后宫缺后,加之我三哥要成为储君了,那我的母妃岂不是就……”

    她一把将剪子按在桌上,高兴地起身,走来走去。

    “若是母妃母仪天下,那我就是最尊荣的公主了!”

    “南宫氏死得好,死得太好了!”

    “这区区平芝宫,到时如何困得住我?”

    “待我飞出去,那些看我笑话的人,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明台县,那个可恶的明台县!我要把它给平了!”

    阳平公主一圈圈来回地走,越说越显兴奋。

    她的目光看到桌上的剪子,忽又过去拿起,回头看向门口破烂垂挂着的白纱。

    “挂什么白色,该挂红色,南宫氏之死,是喜事!”

    她快步过去,扬手将整条白纱撕拉下来。

    “公主!”

    “使不得啊,公主!”

    宫女们赶来拦阻。

    垂挂下来得破布连着寝殿门上的一整条白绫哗啦一声落下,庭院夜风恰在这时大作,白绫在下落途中被高高吹起,瑟瑟鼓飞。

    “公主!!”

    宫女们红着眼睛叫道。

    阳平公主不理会她们,唇角勾着笑,冷冷地看着这条白绫飘起。

    何止这一条,平芝宫周围的,她全部都不想留。

    风越来越大,白绫破开的撕裂处翻飞落下,缓缓跌地。

    阳平公主一愣,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睛,朝前面看去,一下被吓到。

    庭院里站着一个内侍公公,双手抄在冗长袖中,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望着她。

    阳平公主缓了过来,叫道:“你是哪个宫的!”

    “你们去包扎吧。”夏昭衣看向阳平公主后面的宫女们。

    宫女们面露怯色,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

    “快去包扎。”夏昭衣再度说道。

    阳平公主叫道:“你到底是谁!来我平芝宫何事?是母妃叫你来的?”

    夏昭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脚朝她的寝殿走去。

    眼看她越走越近,阳平公主皱眉,厉喝:“放肆!给本公主站住!”

    这公公却理都不理她,抬脚迈上台阶。

    阳平公主握紧手里的剪子,骤然横生戾气,冲过去扬手朝她刺去。

    “公主!!”宫女们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这把剪子的威力,她们都怕。

    却见这公公一抬手便以巧劲拿住了阳平公主的手腕,顷刻卸走剪子,随即反手,一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阳平公主的脸上!

    “砰”的一声,剪子被她射在了墙上,力道极大,利刃部位全部插入了殿门之中。

    全场静下,静得诡异。

    在宫中打磨了半辈子的宫女们全傻了。

    阳平公主捂着脸,睁圆双目,愤怒地瞪向这个老内侍。

    “你,你竟然敢打我,本宫是你这阉货能碰的吗!”她再度冲上来。

    公公一动不动,待她靠近,公公忽然一扬手,一个更重的耳光将她扇倒。

    宫女们忙过来扶阳平公主。

    “你们愣着干什么,去杀了这个老太监,杀了这个阉货!!”阳平公主尖叫。

    “我让你们去包扎,还不去么。”夏昭衣看向那些宫女。

    宫女们犹豫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忽然过去,抓起阳平公主的衣衫,将她拖走。

    阳平公主咒骂着胡乱挣扎,却敌不过这年迈的老内侍的一只左手。

    宫女们全然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眼睁睁看着这面生的公公将阳平公主扔进了寝殿。

    几页书信写毕,待墨渍干涸,她将它们折叠起来,塞到信封里面,烫了腊。

    门外有些动静,想是那对主仆上楼了。

    看那对主仆的模样举止,应该是富贵人家出生的,不知道对京城的事情会不会有些许了解。

    这里的掌柜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知道的很少,到底这个地方是有些闭塞的。

    夏昭衣看着门口,后隐隐,又有伙计上来倒热汤的声音。

    她收回目光,罢了,去城里打听也是一样的。

    起身去关上窗扇,她上床和衣入梦。

    将黑未黑的夜色,尚留西边天空一点薄光。

    马车四角挂起灯笼,因这灯笼的材质和造型特殊,里面的光火要更耀眼一些。

    马车没有在跑,安静的停在道上。

    少年手里握着一根与身同高的长木棍,戳着地面。

    几个护卫人手一根,同样轻轻拍打着土石地,稍微用力些,就能听到下面沙石掉落的碎碎声响。

    “少爷,真的是……”石头轻声道。

    沈冽没作声,抬眉看向远处。

    面前这条路,是他们已经过来了的,若不是觉察车轮有些不对劲,也不会停下来。

    更远处一些的地面,已经碎裂成蛛网了。

    “我们运气好。”旁边的护卫章孟说道。

    “不是。”沈冽沉声说道。

    是看天色快黑了,所以要求加快速度,如果慢一些,在那边多走上一阵,也许就彻底塌陷下去了。

    “塌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情况?”石头有些后怕的问道。

    没人说话。

    旷野上的风一入夜便变急,呼呼吹来。

    沈谙倚在车厢里,一袭紫衣,墨发长垂,车帘已打了卷,灯笼的光照耀进来,能让他看清书上的字。

    听闻石头的话,他淡淡开口:“这才是看运气的地方,也许只塌下一小段,也许就是深渊。”

    “少爷,我们快走吧,”石头看向沈冽,“此地不宜久留。”

    沈冽冷冷的看着那边的路段,忽的将手里的长木棍狠狠的摔了过去。

    碎石被震到,哗啦啦碎落,变作一个黑幽幽的小窟窿。

    “少爷……”石头叫道。

    沈冽回过身去,大步迈向车厢。

    沈谙收了书,书卷微微向着胸膛,抬头看着他,眼角隐笑:“这就是天命,知彦,容不得你不信。”

    沈冽在车上坐好,压抑着声音,平静的对石头说道:“走。”

    官道往前不远就是一道关卡了。

    那边建有不少屋宅,是给兵丁们住的,后面还有一个小型的马棚。

    现在马棚三丈外支着不少帐篷,肉汤的香味浓郁的翻滚了出来。

    宋二郎和秦三郎并肩坐在随军楼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些个妇人东一碗西一碗的送。

    “这么张扬,不知道是好是坏,就怕招惹些什么过来。”秦三郎说道。

    宋二郎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太好。

    “中午离开的那个女娃,不知道到哪了。”秦三郎又道。

    提到那个女娃,宋二郎的神色更差了,问道:“你觉得她们的话,能信度有多少?”

    秦三郎摇头。

    那些妇人死都不给他们查看筐里的东西,可是哪是他们的对手,几个兵丁强行翻开一筐,结果下边全是金银。

    这么多金子银子,就算是从小锦衣玉食惯着长大的宋二郎,也是直接看傻了眼。

    而看这些妇人的表现,这应该只是其中一筐。

    回头看看她们挑的这么多筐子,想想里面的财宝便觉得可怕。

    在他们严厉逼问下,妇人们道出了实情,但这个“实情”,还不如不说的好。

    她们说之所以逃出来,都是一个神秘侠士教的法子,那个神秘侠士通过这阿梨的口来传信。

    其中一个女童非说那阿梨神奇,能飞檐走壁,爬来爬去,还能做各种美味的食物和用刀子将木头削出形状。

    问她们逃出来以后,那些山贼们如何了。

    回答剩下的基本都死了,被山洪给冲没的。

    移山倒海?

    哪个神秘侠士有这么厉害?

    光脑补下场景,就觉得匪夷所思了吧。

    可论及匪夷所思,今天那小女童先是刁蛮的称自己为曾家小姐,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又是能直接道出跟宋二郎有关的不少往事,连宋二郎的名字都叫得出口,模样神态,气韵举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畏畏缩缩的怯弱小童奴。

    最后她脚步轻盈的离开,看上去心情很愉悦,这也足够称一句匪夷所思了。

    更令宋二郎烦的是,她的背影似曾相识,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官道前方有火光闪闪,他们回过头去,一辆马车正在奔来。

    宋二郎站起身:“居然有马车。”

    “今天收到的急报,不是说要联合打过来了么,前面那些关卡怎么不拦着。”秦三郎也奇道。

    “走。”宋二郎叫道,跳下随军楼。

    秦三郎扶着木梯,走的略慢。

    “吁——”

    石头拉扯马缰,停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宋二郎叫道。

    石头看了他们一眼,跳下马车,抬手掀开车帘:“少爷。”

    宋二郎朝车里看去,车上两个俊美男子,皆穿紫衣,年长的那个要深一些,偏墨紫色。

    沈冽下了车,那些护卫们也随之下马,动作整齐一致。

    沈冽双手抱拳:“在下沈冽,见过官爷。”

    宋二郎眉毛轻挑了下,朝旁边的秦三郎看去一眼。

    一直觉得秦三郎这样白嫩面孔的世家子弟已经足够俊美了,眼前这少年却更胜一筹。

    他看上去有些倨傲清高,目空一切,第一眼就是招人烦的那种,却又下了马车过来行礼,举止还挺让人顺眼。

    更好玩的是,他脸上这假猪皮,吓天吓地吓鬼神,却没将这人给吓到。

    “客气,”宋二郎摆手,“你们来此何事?”

    “剿匪。”沈冽道。

    话音刚落,另一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官爷。”

    众人回过头去,好几个都略略惊了跳,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来人是两女一男。

    年轻的女子丫鬟打扮,正搀扶着一个有些岁数的女人。

    男人也不年轻,书生模样,瘦骨嶙峋。

    众人之所以吓到,因为那女人满脸疤痕,唇角还缺了一口。

    乍一看很吓人,再一看,这不就是宋二郎那无聊的伎俩么。

    明月高照,白日无云,到了夜晚,云朵终于渐渐有了一片两片。

    抗匪村灯火耀如白昼,大大小小无数只火把,像是红云一般,染的天空都要变色。

    小童们困了,依偎着相熟的妇人,在草地上躺着。

    好些少女打着哈欠,或靠着屋房,或倚着大树,泪眼汪汪。

    男人们也疲累的靠在那边睡着。

    巡逻队就在附近,火把像是长长的火龙。

    萧誉冒睡在山岗上,这里有两个敌台,里面有简陋的木床和被子,他睡的浅,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睁开眼睛。

    外头火光比村子里的更亮,大旗树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萧誉冒睡前令人将旗幡四周订上木头,框架将大旗固定着,不会被风吹得乱晃。

    几个男人坐在大旗下面,各自盯着远处,要防止有山贼在黑夜里悄悄靠近。

    同时还得按照萧誉冒睡前的吩咐,不时起身,按照他所留下的笔画摇动大旗。

    他们不识字,所以萧誉冒就左右各写了一叠。

    往左摇多少下,就留有多少笔,右边也同理。

    摇一次,拿掉一张纸,等全部纸张都拿完,就去喊他起来。

    山下也有人在盯着大旗,萧誉冒派人下来吩咐了,不要再管大旗如何摇晃,真正有危险的话,山上的大旗会矮下去,甚至直接倒地。

    整整一天了,大旗要么静立不动,要么摇上几次,就是没有矮过一寸一截。

    其他不知道的人,则看大旗摇着,心也跟着紧张,不过大多数人是看不懂的,反正看到摇旗害怕就对了。

    施速靠在那边,睡得头昏脑涨,再一度被人摇醒。

    “大当家的,又摇旗了。”摇他的人说道。

    施速的头更疼了,脾气也变得不好:“哪边的?!”

    “南下那官道边的,离我们五里左右。”

    施速撑起身子,眉头皱着:“现在还能从官道过?哪路人马?”

    “不知道,要不我们派人去看看?”

    “这里太黑了,你看得清路?你看得清的话,你去好了。”施速说道。

    没人吱声了。

    施速揉着昏沉沉的头,摸出了布袋里的干粮,生硬的啃了一口。

    黄昏得到的消息,说那些官兵已经出手了,全是猛将,虽然他们惯来不将官兵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从西北战场调回来的,施速就有些怯了。

    那些说书人口里,上过战场的,那是连眼神都可以杀人的。

    他想过马上撤走,至少回了他那山寨,有那么好的防御措施,铜墙铁壁,没什么可害怕。

    可是回去以后,吃什么,用什么,连年乱世,哪里有什么油水,百姓都穷了,他们这些从百姓身上打劫的人就更穷了。

    这一票得干完才行,干完就马上撤,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干这一行,就图个勇字。

    又一人从远处跑来:“大当家的,又摇旗了!南下官道那边,摇了七下!”

    今天摇旗很频繁,但是连续摇同一个方向的却不多,而且每次摇旗的距离都很长,连他估算好的最近的那伙同行都离的有些远。

    这样算下来,最近的反倒是他们了。

    一摇约莫一百丈,七下便是七百丈,比四里多,比五里少。

    也就是说,那些人在往这边走!

    施速一阵高兴:“那些混蛋可算是有动作了!”

    “我们怎么做?”旁人问道。

    “你们再回去看,找几个眼力好的,蹲近点看!”施速振奋的说道,人也爬起来了。

    遥遥蹲守北边的卞八爷也收到了消息。

    “南边官道来的?”

    “对,正在前行。”

    卞八爷皱眉,没有说话,大掌握紧腰侧的大刀。

    旁边的人越来越佩服他,黄昏收到的消息,那些官兵在平野上横扫,已经扫了好几拨了,收获颇大。

    这其中有一拨人,据描述和形容,应该就是大少爷二少爷他们。

    而那里的人不仅仅只是卞八爷的两个儿子,还有身手能力一流,对卞八爷尽心尽忠的鲁二当家。

    山上已遭不幸,如今又折损惨重,老天爷像是故意和他们对着干,玩弄似的。

    吴达和鲁凶狼,那简直是左膀右臂的存在啊!

    大家都觉得卞八爷会熬不住,可真是出乎意料,卞八爷除了听闻消息狠狠的砸了一拳正在研究的地貌图后,一点狠话和悲伤的神情都没有。

    眼神精亮的凶光告诉众人,这件事情除了让他更愤怒,更想要带大家干一票之外,根本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

    “八爷。”段四爷说道,“大概会是哪些人?”

    段四爷看他一眼,摇头:“不知道。”

    对于这次别人提议的联合行动,其实想也知道,谁都是各怀鬼胎。

    他们之前才在石桥县和回风帮因分赃而动了手,才过去几天,就又嚷嚷着要联手,就算他信得过别人,别人信得过他吗?

    “我们先按兵不动,”卞八爷道,“他们大概都觉得我们会先动手。”

    山上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所有人都笑他们连烧饭的婆娘都管不住,还卷着东西跑光了。

    龙虎堂以前威风凛凛,名号喊出去谁不会给几分面子,如今到了他卞八爷手里,每况日下。

    想到这个,卞八爷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去翻了那些个雨后春笋冒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马贼帮们。

    但是旁边的段四爷清楚,卞八爷的能力和本事以及做事的狠绝都要高过老大当家,变成如今这模样,只能说时也命也。

    “还有不少人,应该也等在那边捡漏。”段四爷深思道,“如果大家都这样等着,可能会一直僵持,然后等官兵赶来把我们灭了。”

    “别高估他们。”卞八爷沉声道,“总有人会按捺不住的,比的就是谁先沉不住气,不论怎么样,那些人以为我们会上,我们偏就不上,而且,你看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了么。”

    “最北边。”段四爷道。

    “我们能退的地方很多,”卞八爷冷笑,“谁说我们就得抢村子抢县城,现在什么地方最富,藏满了大鱼大肉满粮丰谷?”

    段四爷微顿,而后眼睛也亮了:“大当家,你说的是咱同行?”

    “弄死他们。”卞八爷说道。

    河流抱村而淌,天地开阖处,斜阳照墟落。

    夏昭衣立在山腰上,收回目光,回头轻轻拉着马缰:“青云,走。”

    兆云群山,她和青云一共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如果没有青云,也许她能更早的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没有路,只能靠攀爬,但带着一匹四脚的马儿,她得绕开,重新寻路。

    远处村落很小的一点,似乎没什么人烟,此地中原以南,她却觉得像是云湖广寒之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往山下走去,弯弯绕绕,又过山谷,出来后天色彻底黑了,而那村子还在远方。

    夏昭衣就地生了火堆,从马背后面搬下一个小竹筐,小竹筐里面装着前几日晒干的马草,她抬手喂着青云。

    青云垂头吃着,夏昭衣另一只手就轻轻抚摸在它的脖子上。

    火堆烧的烈焰,滋滋作响。

    青云吃完后自己去那边喝水,夏昭衣摸出一条用大叶包裹的熏干后的兔腿,边啃边抬头看着星空,另一只手轻轻在地上描画着。

    师父说卦象星相都只供参考,不要细究,除非以命搏卦。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一切点到为止,算下去不仅窥了天机,惹得天怒,更多还是主观臆测居多。

    何况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万物一切都应律而生,人要做的是凭自己心念行事,而不是占得一卦后,畏首畏尾,连做事都被缚了手脚。

    所以,夏昭衣从来都是以占吉凶为主。

    现在她很想算一算自己的命,却不知该以哪个生辰八字起卦,她自己的,还是阿梨的。

    更甚者,她压根不知道阿梨的生辰八字。

    不过前路,倒是凶险异常。

    七政齐暗,四余不显,池秦倒逆,太仙紫薇星相浑浊,却有新星入主,还是凶星。

    也许她先前刻意绕开重宜想要避开的灾荒,已经悄悄朝东漫延而来了。

    夏昭衣敛眸,心绪复杂。

    大乾连年战乱,何止一个北漠,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哪怕如倭鲜小辈,但凡能喘气的,谁不对这泱泱大土目露贪光,心怀觊觎。

    灾荒早已有之,朝廷以前有过赈粮,至少三年前夏昭衣知道还有,如今怕是朝廷已经千疮百孔,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拿什么去救济荒荒远城。

    而一旦失去官府的这种控制力,灾荒只会爆发的更加凶猛,汹涌的滚着雪球。

    其实换句话说,像龙虎堂,回风帮,天定帮这样的马贼群体,他们已经形成山口,有自己的组织架构,在夏昭衣看来,倒是一件好事。

    他们只在区域性打转,虽然凶残暴戾,但不敢踏出这个范围。

    这里不得不说,官府虽然剿匪不行,却肯定用了非常巨大的人力和手段,将他们控制在了兆云山一带,甚至以附近的百姓们去养着他们。

    否则他们失了能够掠夺的资源,变成一个流寇集团,那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毁人家园后,失了家园的流民又有可能会转化成新的土匪集团,那才是可怕。

    灾荒也就是这么漫延的。

    没饭吃的人,去夺取别人的粮食,被夺了粮食的,又继续去抢别人。

    像一只邪恶罪孽的爪子,朝着富裕沃土,不断伸去。

    无人再事生产,农业产量骤降,所有的矛盾,最终都将直指最富裕的那端源头。

    但凡有远见的官府,都会极力将这些灾荒控制在一个固定区域,可是现在,失控了。

    夏昭衣坐在这里,望着寂寂黑夜,似乎已能看到千万流离失所的人在乡间田边挣扎死去。

    苍生无罪,罪在有心享受高权,却没能力掌控天下的那些位极者们。

    青云喝了水,掉头回来。

    夏昭衣抬着手轻轻抚摸着它。

    “看来,我们又要绕上好远的路了。”夏昭衣说道,“从那边过,我怕我晚上睡着了,你会被人偷走吃掉呢。”

    青云蹭她。

    夏昭衣一笑,又揉了揉它:“别怕,有我。”

    而其实,被偷走的何止会是青云,说不定,她这个瘦弱小童也会在梦里被人直接抱走给杀了。

    远处那村子,阒寂死静,村道如废墟,破败的房椽横在路面,村东那一大片,全是被火烧掉后的焦炭。

    这村子原先应有七十来户人家,现在连完好的小屋都不剩五间。

    这地方已经荒败很久了,是龙虎堂那老当家的手笔了。

    两间小屋现在被收拾的干净,其中一间亮着一灯,烛火幽幽,有一丝很清淡的香草气从里面飘出。

    房间里有很轻的翻书声,似乎看的极慢,良久才传来一声,还伴有极轻的咳嗽声。

    隔壁房间里,沈冽躺在锦毯上边。

    尽管铺着毯子,可凹凹坑坑的木床,还是令他非常不适。

    他翻了个身,安静的看着窗外的月色。

    隔壁极其压抑的咳嗽声又传来数响,沈冽躺不下去了,坐了起来。

    清瘦修长的身形,在地上落了道清影。

    顿了顿,他起身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沈谙看过去:“怎么还不睡?”

    沈冽没说话,走来在桌子旁边坐下。

    年轻俊美的面庞,裹了一层霜似的冰冷。

    “喝茶么?”沈谙又道。

    边伸手去提桌上茶壶。

    这套白瓷茶具是他最爱的,无论去到哪里都得随行带着。

    沈冽没回答,看着沈谙提壶倒茶,修长的手指将茶盏递来。

    他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还有一些温。

    “凉的差不多了,”沈冽说道,“我去让石头给你再煮一壶。”

    “不必了,我也快睡了。”

    沈冽点点头,看着沈谙的书册,顿了下,轻声道:“明日到了寿石,你便要走了吧。”

    “嗯。”

    “来接你的人,都到了?”

    “你怕跟他们碰上?”沈谙笑道。

    沈冽面无表情,轻摇了下头:“很无谓,伤不了我了。”

    沈谙淡笑,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这次回去,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怕是见不到了,我这具身体,如今不过一滩泥一枯木。”

    “嗯。”

    气氛又沉默了。

    良久,沈冽支着桌子起身:“我走了,回去睡了。”

    “这就回去了?你还没说过来做什么。”

    沈冽头都不回,已大步离开了。

    夕阳挂在枝梢上的最后一抹金光,终于挪开了。

    远处大火被阳光镀金,本就耀眼,现在刺的人眼睛难受。

    老佟靠着磐石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那场大火。

    支长乐还在睡觉,梦里也没有放松警觉,平日呼噜声惊雷,今天特别安分。

    两个人彼此轮班,但这样哪里够时间好好睡上一觉,反倒更加疲惫与颓废。

    看着那边的天色黯下,老佟推着支长乐:“支长乐!”

    支长乐很快睁开眼睛:“嗯?”

    “走了,”老佟道,“饿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

    支长乐摸着肚子,整个瘪下去了。

    “要不,咱就回去吧。”支长乐边爬起来边道,“回去挨顿打,至少有口饭吃,要不然现在就饿死了。而且回去也不一定挨打,就说昨夜那场火,让咱们跟其他人走散了。”

    “不回去,”老佟冷下了脸,“我警告你啊支长乐,以后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有点骨气。”

    “骨气值几个钱。”支长乐说道,“我只要胀气。”

    “胀气是病。”老佟抬脚朝前边走去。

    支长乐烦躁,跟了上去。

    帐篷里面,气氛沉凝。

    美妾跪坐在门边的草席垫上,有一些尴尬。

    她虽然能说会道,可到底极少出来接待宾客,更不论面前这个少爷,说话时不冷不热,不说时,看上去倨傲的就像是一块冰。

    但倒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性子,沈家和郭家的那些事情,美妾是听说过的。

    门外的丫鬟来唤姨娘,美妾走出去,丫鬟同她说,靖安侯今日难得睡得这么香,大约还要好久才能醒来。

    美妾却是恼了,怎么偏偏就是今日。

    回去跪坐,美妾笑了笑,说道:“沈郎君那茶水可否凉了,要不换一杯?”

    “不必了。”沈冽回答。

    看她的神色,便隐约猜到那丫鬟说了什么。

    他顿了下,看向旁边的戴豫:“去看看阿梨。”

    “嗯。”戴豫应道,转身离开。

    美妾笑道:“这个小小姐倒是个非常文静乖巧的女娃,长的也漂亮,郎君真的和她刚认识的?”

    “嗯。”沈冽回答。

    “只有几面之缘吗?”美妾又道。

    “嗯。”

    听闻这个沈少爷极难相处,出了名的坏脾气和冰冷,但先前在土院外边时,看得出来对这女童倒是多有照顾。

    美妾心念一动,试探道:“我看小小姐举止谈吐非凡,倒像是那些京城大家里出来的姑娘呢。”

    “不是。”沈冽回答。

    美妾语塞。

    还试探什么,压根就连正常的话题都无法进行下去。

    她看向少年的那些护卫,真是同情他们。

    “原来不是,那她父母确实厉害,能将孩子教养的这么得体。”美妾笑道。

    沈冽轻点头:“嗯。”

    那小女娃的举止确实不像寻常孩童,就连美妾提到的京城大家里的姑娘,在她面前想必也要被压上一筹。

    那日他拉住了她的马,她淡淡的俩字“松手”,居高临下的模样,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沈冽从不曾在其他人身上遇到过。

    美妾笑了笑,端起茶水,抬袖遮脸来饮,却忍不住在袖子后边撇嘴。

    沈冽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淡淡收回目光。

    “你认不认得路的。”支长乐跟在老佟后面,有些不高兴的叫道。

    天色越来越黑,前路已经看不清了,加之枝桠横斜拦路,支长乐已经有些腿软了。

    “我又没走过这里,怎么认得。”老佟恼怒的回答,“你安静点。”

    “点个火把吧。”

    “你敢点你点。”

    两人絮絮叨叨着,往前边走去。

    绕到了这边的山头,远处山上的火光也被挡住了。

    “那边是不是有人住。”支长乐伸手指去。

    老佟抬眉看去,远处天边下,依稀有个村落。

    “咱们到那边,最少也得走两个时辰吧。”支长乐又道。

    “走!”老佟道,“就说咱们是来这里扑火的,去讨点东西吃。”

    “嗯。”支长乐应道,应完脚下一踩空。

    他惊叫一声,慌忙拉住手边的草木,未想草木也是松垮的,狼狈中他探手捞住可以抓住的。

    老佟的后背被他一扯,也给一起掉了下去。

    幸好老佟站的里面一些,双臂攀住了崖边,两只脚蹬啊蹬,蹬不动。

    回头发现黑暗里支长乐还拽着自己,怒道:“你走路不长眼的!”

    “长眼了也没法看,这里黑啊。”支长乐也怒。

    “你别乱动!”老佟吃力的说道,“老子要撑不住了!”

    所有的重量全在他那双臂上,可崖边这土,也不见得就紧实。

    “完了完了。”支长乐痛苦道,“我们得死在这里了。”

    “要死你死,你死前行行好,松开我就成。”

    “一定是白三哥在下边想我了,他拖了我,我就拖你。”支长乐说着,抱紧老佟的膝盖,不顾上面的脏土和泥草,脸都给贴上去了。

    “啊!!!”老佟发出气愤的怒吼。

    一根长枝往上敲了敲,支长乐一惊:“谁!”

    “啥?”老佟道。

    那长枝又在支长乐后背敲了下:“下来啊。”

    女童的声音清脆甜美,这样的气氛里,甚至还有一丝空灵。

    两个人同时发出叫声。

    夏昭衣笑了起来:“喂,你们好歹高大壮实,胆子就这么点啊。”

    两个人愣了下,垂下头去。

    黑暗里面视线渐渐适应,但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大概。

    夏昭衣拿着树枝,又在地上敲了敲,说道:“下来,你离地就一尺呢。”

    支长乐眨眼:“我?”

    “下去!”老佟轻踢他。

    支长乐试探性的下放了点,松开手,果然稳当的踩在了地上。

    “嘿!”支长乐抬头笑道,“老佟,下边不是悬崖啊!”

    “你后面一丈就是。”夏昭衣说道。

    “帮我一把。”老佟叫道。

    “好咧!”支长乐上前,伸开手臂,“你下来,我接着你,我……”

    话没说完,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老佟一屁股压他肚子上了。

    老佟从地上爬起,回头去拉支长乐:“支长乐。”

    “他闷哼了一声,昏过去了。”夏昭衣说道。

    佩封在寿石西北,于碧山江和洞江的干流分经处。

    五百年前爆发了一次大洪灾,死伤几十万百姓,江水疯狂倒灌,吞没了沿江三县,形成了洞清湖。

    佩封凭借地势高而幸免于难,逃灾的百姓在此建城,因水土肥沃和江北的广袤平原,佩封逐渐变得繁华。

    此次佩封大劫,非因天灾,而是**。

    西北六州城破,仄阳道未能守住,百万百姓南逃,其中有部分难民渐渐聚拢,打着义军名号形成数支流寇。

    佩封有最大的渡口和最丰裕的食物,收纳了数不清的灾民,同时也是流寇心心念念想要啃一口的肥肉。

    而朝廷被西北所牵,焦头烂额,未曾留意此处,等反应过来后,佩封已经成了现在的局面。

    夏昭衣和老佟还有支长乐,整整走了四天才到佩封境内。

    水还有,山还在,但四野已荒凉。

    在来之前的短短四日,就见了一百多具尸首,而进入到佩封境内后,那些成群的蚊蝇和扑面而来的恶臭,让支长乐止不住吐了好几次。

    夏昭衣选的路非常偏,尽量避开大道,走山路和野径。

    但到处都是饿疯了的人,他们也选择来大山古林,挖草根,剥树皮。那些长果子的树,成片成片的被砍的没了样子,破败的横拦在那。还有好些人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活活毒死在路边,整个人都发着紫色。

    未时天快要下雨,夏昭衣带着老佟和支长乐在一个山坳里的破败茅屋中暂住。

    坑坑洼洼的地上升起一堆火,夏昭衣摆了个木架,将他们这几日一直带着的一口锅悬挂上去,并将这些时日喝水用的碗和上了漆的筷子放在里面煮。

    老佟和支长乐去外边砍伐树木草枝,而后爬上茅屋,在顶上铺上,以防漏雨。

    弄好后回来,夏昭衣又指向外边,说道:“门槛不够,再垫高些,东南侧的角落凿几个土洞,疏通积水。”

    老佟和支长乐爽快的应了,擦了把汗后,转身又去忙活。

    半个多时辰后回来,房间里面飘着浓浓的香气,他们馋的不行,洗了手,擦了脸后就在两边坐下,乖巧等开饭。

    锅里面煮着蔬菜熬的汤,另一边架着烤鱼和大鸟,上面洒落的香料香草随着金黄色的油而滋滋作响,让他们的口水禁不住咽了一口又一口。

    夏昭衣让老佟去盛汤,她将烤鱼从木枝上拿下,利索的分成三份,最小的那一份留给自己,另外两份分给这两个大汉。

    “香死我了,太香了!”支长乐忙接过递来的鱼肉。

    老佟则小心翼翼的将滚烫的蔬菜汤放在夏昭衣旁边,碗外边是有很细小的娟秀字体,写着“夏”字。

    老佟的碗上是“佟”,支长乐则是“支”,同碗一样,他们的筷子也都有着记号。

    不多时,外边下起了雨,稀里哗啦,倾盆灌下。

    夏昭衣手里捧着热汤,抬眸朝外边看去,目光落在那些飞溅起来的雨水上面,发起了呆。

    “阿梨?”老佟看着她,轻声叫道。

    夏昭衣收回目光:“嗯?”

    “想什么呢,”老佟又道,“你这几日吃饭的时候怎么一直在走神呢。”

    夏昭衣笑了笑,摇头,没说话。

    老佟见她这样,便也不好多问什么,就是觉得,这个小女童的眼睛明明很清澈干净,可是却又复杂难懂,像是藏着太多秘密和心事。

    而对于她会的和懂的东西,他和支长乐已经从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和惊讶,到现在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她说什么时候下雨,就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说往哪边走会有大量野菜,就真的在前边出现。

    会捕鱼,会捉鸟,会生火架锅,会烤出他们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美味食物。

    总之从心到胃,他们是彻底服了她,也早已没有将她当女童来看待。

    她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立马去做,因为她让做的都是对的,他们言听计从即可。

    这时,青云在旁边打了个响鼻。

    支长乐放下碗道:“我去给青云喂喂草。”

    “你吃完了吗?”老佟问道。

    “吃完了,我不吃了。”

    “那成,我也吃完了。”老佟说道,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洗碗。

    夏昭衣的碗也被收去了,她用一旁的开水拧了帕子,擦过嘴巴后顿了顿,重新看回到门口,而后收了帕子,起身走去,扶着门框站着,看着远山的雨景。

    天地间都是雨水砸地的声音,稀里哗啦,掀起巨大的潮雾,笼了川泽,遮了遍野。

    夏昭衣眉宇凝重,一直眺望着,不知不觉,肚子上的衣衫已被打湿。

    “阿梨,你仔细着凉啊!”老佟叫道。

    “这雨要下很久。”夏昭衣开口说道。

    “大概多久?”老佟好奇。

    “十来日吧。”

    “十来日?!”老佟傻了,“哪来那么多的雨水给它下呢。”

    “自然是断断续续,”夏昭衣沉声道,“这些时日不会有放晴的时候了。”

    老佟知道夏昭衣一直想要去京城,并且看的出她赶路很急,于是安慰道:“没事,不影响我们行路即可。”

    “影响的,”夏昭衣手指在门框上轻轻捏紧,说道,“洞江的水位要涨了,不仅影响了我们赶路,很有可能会引发洪涝。”

    老佟一愣,也看向了远处。

    那边正在喂马草的支长乐也愣住了,转头朝他们看来。

    天光渐渐昏暗,远处的山山水水逐一消失,化作极淡的剪影。

    夏昭衣收回目光,转身回来,说道:“休息吧,接下来的几日怕是不好赶路了。”

    老佟点头,轻叹:“嗯。”

    睡觉的地方分里外,夏昭衣睡在里边,地上铺着毯子,身上盖着小被子,以杂草为枕。

    老佟和支长乐则轮流守在外边,同样也有毯子和被子铺在地上。

    而这些褪色的毯子被子,却全都是夏昭衣从干净的尸体上面脱下来的外衣。

    她用草药一起将这些衣服放在锅里煮了,再挂在青云后面用六月的太阳烤晒,最后将它们一针针缝起。

    “被子”“毯子”上有非常淡的香草气息和阳光的气息,同样,还有老佟和支长乐身上的衣服,也是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

    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哪里还会计较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