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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越来越大,没有一点要停息的意思。

    佩封南城外三里处,数千只火把高高燃着,将晦暗的天地映出一片红来。

    人群最前面立着一匹大马,马上的将军容貌年轻,二十来岁上下,恼怒又无力的看着前边巨大的泥坑。

    因是泥坑,四边雨水拼了命的沿着万千沟壑汩汩下淌,半日不到便积作一个水潭,快要淹没这泥坑里的数千具尸体了。

    而这些尸体,本该是被付诸一炬,烧个透彻的。

    “将军,回去吧。”一边的近卫打着伞,开口说道。

    赵秥眉目凝重,拉紧了手里的缰绳,没有理会。

    “将军……”近卫又唤道。

    天空这时一道惊雷乍响,将天幕生生辟开。

    近卫被吓到,打着伞的手缩了下。

    赵秥抬头望向前方山岚上黑黢黢的夜空,心中大骂,拉扯了下缰绳,回头高喝:“走!”

    近卫总算是松了口气,同样打马而回。

    但转身后,心中觉得很不安宁,忍不住回眸借着火光再看一眼那个泥坑。

    恰逢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坑中那些尸首浮水的面貌,白亮紫电下狰狞畏怖,成片堆积,让纵使经历过沙场鏖战的近卫也不由头皮发麻。

    紧随闪电的,是轰隆雷声。

    近卫咬牙,心中不是滋味,说不出的无力和悲凉。

    一听说赵秥回来,守将便领着几个士兵来找他。

    赵秥面色难看,沉着脸在台阶上止步,回头看着他们:“何事?”

    “刚收到的线报,林耀那只义军后日又要发动进攻,按照我们现在的兵力,这次真的难守了。城中粮草也快不够,军需用品补给快要用空。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有几家人已经疯了,今早将军带兵刚走,六个疯子便上街去放火,还砍杀了两名妇人,”守将沉声道,“将军,这样下去,我们……”

    “后日不会进攻。”赵秥打断他,“今夜这暴雨,这几日路都不可能会通,还进攻什么。粮草军需我会想办法,人心你去安定,这些事情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守将垂首:“是末将不够沉稳。”

    “明日清早天亮后你安排五百人去今日所挖的泥坑旁再挖一坑,”赵秥又道,“一定要尽快,最好天一亮就去。”

    “在泥坑旁挖坑?”守将不解,“这是为何?”

    “要你去做你就去。”赵秥冷冷的说道,转身迈上磊磊台阶,朝上边走去。

    台阶上下无序的立着六块大石所砌的石墩,一共九处。

    九处石墩上各立着石雕的小凉亭,凉亭中间置着火盆,用以照明。

    赵秥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边。

    守将懊恼的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地方,浑身都提不起劲。

    第二日一早,大雨稍歇。

    天刚蒙蒙亮,五百多个士兵就出了城,朝昨天的泥坑走去。

    一夜没有睡好的赵秥披了件外袍出来,遥遥看着他们动身,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

    待最后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他抬起头看向沉霭霭的天色。

    昨夜心中狂躁愤怒,因为这场大雨让他们昨日一整天的付出变为虚有,但同时却也阻挡了林耀他们的进攻。

    现在佩封城里的情况,可能连两波都守不住。

    这局面,他已经快绝望了,但他又是最没有资格绝望的那个人。

    ………………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接连三日,天地成了汪洋,大量的树木被冲刷下来,让山路变得越发难行。

    又越过了一座山,大中午的天空阴沉晦暗,隐隐有又要滂沱之势。

    夏昭衣留了青云给老佟看着,她和支长乐去前边探路。半个时辰后回来,支长乐脸色难看,一抓着老佟的胳膊,就差点没有腿软跪跌在地。

    老佟赶忙扶着他:“这是怎么了?”

    支长乐张着唇瓣,说不出话,干脆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没事,”夏昭衣过来牵青云,道,“先走吧,前边找到了可以落脚的点,方才遇上了一个伤者,我们先将他安置在那边了。”

    老佟点点头,不放心的看着支长乐,问道:“你还行吧?”

    支长乐完全说不出话了,拿了自己的水壶猛灌了一口,仍然是摇头。

    老佟又看向夏昭衣,想问问怎么了。

    夏昭衣神情也不太好看,不过大抵还是平静的,牵着青云已经朝前头走去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人家小姑娘。”老佟骂了声,也跟了上去。

    前边的落脚点是个破庙,被夏昭衣和支长乐救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受伤严重,身上有许多爪痕和咬痕,是被猛兽攻击的。

    跟以前那样,老佟和支长乐负责生火防漏,夏昭衣去架锅煮水。

    待水沸了,夏昭衣出来喊道:“老佟,来帮我。”

    “来咧!”老佟应道,从屋顶上下来。

    夏昭衣指指屋内的温水:“洗手。”

    老佟乖乖去洗了,用干净的帕子一抹:“阿梨,要做啥?”

    “把他衣服撕了,”夏昭衣朝地上的男子看去,说道,“你切记小心些,他伤口化脓,衣裳给黏在肉上了,会很疼。”

    “成,我会小心的!”老佟走了过去。

    伤者发着高烧,夏昭衣在他的额头上盖了块湿冷的帕子。

    待老佟将他衣服撕掉后,夏昭衣道:“老佟,你先回避。”

    “为什么?”老佟下意识道。

    “你看这个。”夏昭衣伸手指向伤者的胸口。

    胸口的两道爪痕非常深,旁边皮肤都溃烂了,起了许多脓疱,如果再往右偏些,他这条命铁定保不住了。

    “我等下要将这些都清理掉,你可能会不适。”夏昭衣说道,“我还要将他的伤口缝起来。”

    “缝,缝起来?”老佟睁大眼睛,“用啥?针线?”

    “对,”夏昭衣点头,“你先回避吧。”

    语毕,已经垂下头着手开始处理伤口了。

    老佟没离开,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夏昭衣的手清理着伤者的伤口。

    非常灵活,熟练,甚至觉得赏心悦目。

    直到看到夏昭衣将人家数寸深的伤口撕开,从里面挑出脏秽杂草时,他眉头一皱,一阵鸡皮疙瘩疯狂涌起,头皮发麻的站起:“阿梨,我去干活了,有什么你再叫我吧……”

    李骁一听完手下的回报,便激动的合书起身:“你是说,赵秥这块顽石终于开化了?”

    “是,佩封城内大军已动,东城三门已开!”手下跪在地上回道。

    “太好了!”李骁双眼放光,抬头朝大帐外叫道:“罗锐!”

    近卫大步从外进来:“少爷。”

    “我们可以出发了,你去说一声,一炷香的准备时间,快去!”

    “是,少爷!”

    “你现在回去,”李骁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手下,“你们盯紧一些,有任何情况速来回报!”

    “是!”

    从大帐出来,雨势变得极小,群山青碧,苍云舒卷,李骁看着山崖下的滔滔河流,真觉得天地清明,豁然开朗了。

    …………

    多等不过空等,几个时辰过去,终究什么都没盼来。

    赵秥始终呆在西城墙上,喉间苦涩。

    远处的长坝好似一条泥龙,张牙舞爪,狂傲的同他挑衅着。

    赵秥怒极,可脸上的目光却已浮不起丝毫怒意。

    先前说等不到便弃城,赵秥终于不想坚持,但也不想去发话,直接令陶因鹤去调度。

    他靠坐在城墙的地上,手背上的伤口极大,两旁近卫几次要给他包扎都被他拒绝,他随意擦了擦,就不管了。

    何川江从城墙下上来,走到赵秥旁边,安静的看着赵秥,没有说话。

    自几日前他建议赵秥弃城后,赵秥大怒,已有数日不想见他。

    天上雨势变小,但是寒风刮来,冻骨异常,阴沉昏暗的天光映落在他们脸上,诸人容色皆被衬得灰白。

    何川江衣衫萧萧,立在风中,看着并肩相伴多年,生死与共的将军,终于打破沉默:“将军,该走了。”

    赵秥如若未闻,又过去好久,才终于爬起,朝城墙石梯走去。

    城中百姓还被禁令困在家中,军队没有松口,他们不敢擅自走出去一步。

    许多人躲在门内,或在二楼木窗旁悄悄露眼,全城阒寂,只有城中将士们在雨中行走所带出来的水声。

    城外十里长亭,一匹马儿狂奔而至,马背上的女童迎着寒风,小脸被吹得苍白。

    马儿踩着大水,一路奔至城下,夏昭衣找了处背风土坡下来,拴好缰绳,转身望向远处的城门。

    看到那几扇大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内士兵的戎装和战马,夏昭衣皱起眉头,抬头朝另一边的城楼看去。

    不算多高,于她也不难爬,难的,是不被人发现。

    拍了拍青云的脖子,夏昭衣深吸一口气,小身子潜入水里,朝最远处的城墙游去。

    到第三座敌台的马面下,夏昭衣破开水面,揉了把脸,随后就沿着下边的城墙内角朝上爬去。

    城楼上还有守卫,但已不多,凭借马面遮挡,她爬的非常快,上去城墙后,贴着敌台外面,悄然翻上了敌台上方。

    城内有几座瓮城,城下大军集结,还未开动,各队各营尚在规整。

    夏昭衣抬头朝城中看去,目之所及也望不到边。

    佩封城虽不及京城,却也是个数十万百姓长居的泱泱大城,她短胳膊短腿,这样进去找赵秥终归太慢。

    四下望了下,夏昭衣的目光落在远处第二道城门内的几匹战马上,只有那边的地形比较好下手了。

    ………………

    “我昨日听说,如果还能活着回去,我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一个士兵说道。

    “不然呢,现在可是弃城,我们这次真的惨了。”另一个士兵道。

    “不弃城也惨啊。”坐在旁边最年小的士兵道。

    “这话可不要胡说!”另外一个士兵忙让他住嘴。

    “你们几个能不能别这样,书上说的,法不责众,我们这一次来赈灾,是有功的。”旁边一个士兵叫道。

    年小的士兵很轻的嘀咕:“我娘生前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一定不能饿着,不然就长不高了。”

    说完,很难受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饿的咕咕叫。

    那边集结的官兵过来了,校尉和几个队正大步走来。

    “走吧,”一个士兵起身,“归队了。”

    从石阶上下去,水位一下子没了大腿。

    士兵们去那边牵自己的战马,一个士兵一愣,看了看其他人的战马,惊恐的叫道:“我的马呢!”

    丢了战马,那他的脑袋也不保了。

    所有人都被他吸引过去,再看他身边,真的是空的。

    “看!”年小的士兵忽然伸手指向后边的街道,“快看呐!”

    众人忙又朝他所指看去,一个女童驾着一匹马,已经至第三道城门了。

    校尉眨了眨眼,真是个女童!

    “这,怎么回事啊?”

    “她偷马?”

    ……

    “还愣着干什么!”校尉怒吼,“快追啊!”

    几个士兵纷纷上马,朝着第三道城门追去。

    “驾!”

    夏昭衣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小腿夹紧马儿,朝前狂奔。

    她力气不够,抽打根本没用,所以干脆下狠手,用的是千丝碧。

    锐痛让马儿嗷嗷,狂奔的速度越发快。

    “拦住她!前面的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下!”

    身后追上来的士兵们大声怒道。

    前边的人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匹马儿疯了一样的朝着他们奔来。

    众人飞快闪开,下意识保命,回过神来后才赶忙一起去追。

    大水阻碍,降低了速度,可是已经痛疯了的马儿,加上背上不算多重的女童,还是将追兵给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越来越多人听到动静,有人拿出长木头等着,待马儿靠近就欲挥来。

    但街道太宽,且女童马术极好,疯狂奔腾的马儿被她生生朝另一边扯去,速度不减。

    “拦住她!”

    “把那匹马拦住!”

    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追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长街乱作一团,飞溅出来的水花朝两旁汹涌泼去。

    “驾!”女童清脆的喝声响起,又在马臀上抽了一下。

    这时,一道尖锐寒意从脊背生起。

    夏昭衣抬头朝前面看去,两把弓弩正对准她,弩箭箭头冰寒。

    “给我停下!”前边的校尉叫道,“停下饶你不死!”

    夏昭衣咬牙,夹紧马腹:“驾!”

    马儿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校尉又叫道:“你给我停下来!”

    回应他的,是女童一闪而过的身影。

    校尉气恼,他根本就不敢放箭,疾跑的马儿不好命中,而四周又有太多人,射不中这女童和马,射到了自己人身上,那他就不好交代了。

    女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抢夺马匹,让许多人始料未及。

    而她拉开距离后,前边的人更难觉察后边的声音。

    只听到马蹄踏水,只见到一个女童,好奇她为何出现在这,她便已驰马离去。

    夏昭衣奔至城中心,终于勒住了马儿,抬眸四望,不知道要去哪里。

    “谁允许你出来的!”一声怒喝忽然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就看到几个高大的士兵跑来。

    “你的马哪来的!”

    “赵秥何在!”夏昭衣高声问道。

    士兵们一愣:“你是什么人?”

    另一队赶来的士兵大怒,喝道:“大胆!”

    刚骂完,就听到后面遥遥传来的声音:“把那个女童拦住!”

    众人一顿,随后手里的长枪纷纷朝夏昭衣刺去。

    夏昭衣已先一步驱马:“驾!”

    两队士兵随后追去:“站住!”

    “长绳!弓弩!拦住这个女童!”

    但是她跑的极快,很快就被拉开了距离。

    士兵们迅速去追,追至一个胡同口后发现是死路,女童不见了,只有那匹马儿无主的留着,马臀上好多血。

    “这是我们的马!”最先跑来的一个校尉叫道,“这匹马是谁的?”

    几队士兵也认出来了。

    “对的,是我们的战马!”

    “那个女童呢?她人呢?”

    “她怎么弄到这匹马的?”

    ……

    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开,加上先前的动静,这里一下变得嘈杂喧哗。

    有士兵爬上屋顶,没有看到她,其他人前后都在找,同追上来的人汇合问话,一无所知。

    赵秥领兵从西城回来,西城守卫必然也不会留下,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天步府门口,听闻赵秥要离开,闻声而来的刺史和司马都等在那边。

    赵秥下了马,大步迈上高阶。

    “赵将军……”林刺史忙跟来。

    赵秥不想理会他们,脚步没停。

    想要跟上他的步伐着实有些累,林刺史小跑着道:“赵将军,你们要走吗?城中百姓怎么办?听说城外贼子已经要开始攻城了,你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赵秥一声不吭,大步而行,林刺史在大水里气喘吁吁,都快要哭了。

    “将军!”身后这时传来马蹄声,赵秥总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骑马而来的是赵秥最喜欢的一个郎将,郎将下了马便禀报:“将军,东城内侧门出事了,一个女童不知从何而来,劫持了我们一匹战马,夺路跑到佩阳大街,留下马跑了,现在不知所踪。”

    “女童?”赵秥面无表情,“这等区区小事,你要来同我说?”

    “这女童身手太好,马术也一流,年岁却才十来岁左右,我们怀疑可能是敌军派来的暗卫!”郎将说道。

    赵秥点点头,没说话,一声不吭的回过头去。

    何川江捋了把胡子,有些好奇,就要开口问话,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嘈乱。

    何川江抬头望去,赵秥也停下了脚步。

    “在那!我看到她了!”

    “追上她!拦住她!这他妈又是哪来的马!!”

    “女娃站住!给我老实点!”

    ……

    “驾!”清脆悦耳的女童声音响起,就当真看到一个女童骑着一匹马,从东北侧长街疾跑而来,身后跟着一串的将士,袁天庆也在其中。

    赵秥的近卫当即上前,护在赵秥身前,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女童跑近。

    天步府前的士兵们迅速排开雁形阵,两旁的人举着长枪便冲了过去。

    马蹄奔来,快要靠近时,女童勒紧马缰,马儿速度略略变缓,女童就在这时忽然翻身,摔滚在了大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飞溅的厉害,马儿就在这些水花里奔跑离开。

    夏昭衣撞的生疼,但很快爬起。

    不用这样的方法不行,她根本没力气拉动狂奔的马,勒令它停下,而且这次抢来的这一匹,比先前那一匹要壮实太多。

    她还没站稳,两把长枪忽的迎面刺来。

    夏昭衣迅速往后,身形飞快,又一把长枪却从左侧刺来,她不得不立马扭动自己的脚腕侧身避开,再咬牙闪至两丈外。

    “好身手!”何川江叫道。

    那些士兵追了上去,举枪再刺。

    夏昭衣踩上另一边的高阶,无处可躲的她抓着一旁悬挂灯笼的灯柱,一下子就爬了上去。

    “赵秥!”夏昭衣抱着灯柱,恼怒的叫道,“叫你的人住手!”

    女童悬在高空,单手抱着灯柱,另外一只手不知何时握着了一根绿色藤鞭,模样像是一只小猴子。

    赵秥抬头看她:“你是何人?”

    他时间已不多了,实在不想跟这女童耗。

    夏昭衣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令牌,抛掷下来:“我昨日救了一人,自称是户部侍郎的人。大水封了河道,山石堵了陆路,辎重运不进来,他们还在寻路,同时有两队人马绕山岭从南边而来,不日就会送达。户部侍郎特意派他来同你们告知一声,以免你们心慌,是真是假,你自己看这块令牌!”

    离令牌最近的士兵回头看向赵秥。

    “捡来。”赵秥道。

    士兵捡了令牌回去,赵秥查看了一遍,抬头重新看着女童。

    “我救他时,他正被人追杀,那伙人非常凶残,对恰好路过之人都要灭口。救下他后,我昨日托朋友给你们送信,城门守卫将我朋友放行,可是我朋友才上城墙,就被一个守卫诬陷,直接刺下城墙,险些没命。这件事情你可以去一查,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同时这个守卫皮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我想你也要好好去查一查。”夏昭衣说道。

    何川江一顿,沉声道:“拦着不让我们知道外边的真实情况,这是……”

    “要乱我们的军心?”闻声赶来的陶因鹤走来接道。

    后线兵力都在整装待发,各营统兵在鼓舞士气和排兵布阵。

    城里守军其实不到两万,其中大半都是大溯军,先前对赵秥颇多不满的也是他们,但是现在这样的关键时期,没有人敢怠慢。

    沈冽随行过去,这里已经没有平民了,全部都聚集去了城北。

    城西大片大片房子正在被人工摧毁,倾垮在大水里,飞溅起水花,冰冷一片。

    许多士兵骑马狂奔,不断带来前线消息,要各方做好应战准备。

    有的在鼓舞待命,有的在成行奔跑,那边已经被摧垮了的废墟上,三十多个士兵正在卸装机械,搭建大型的守城重器。

    冰冷的夜风打来,夜色下灯火缭乱,马蹄奔腾,沈冽骑马跟在士兵后面,走的有些慢,因为实在太过拥堵。

    远处有急切的战鼓声,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听声音就恍如能看到成群的人浪像是秋天麦穗一般冲撞在一起,兵刃交接,火花瞬闪过后,便是鲜红滚烫的血水。

    停下等一队大军跑过,冯泽和杜轩面色凝重,看着前边沈冽挺拔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前边迎来了一个郎将,看到他们后过来询问,得知沈冽的身份,郎将勒马说道:“原来是沈郎君!沈郎君能亲自赶来,辛苦了!”

    “不必如此,我应该的,佩封有你们才是幸甚。”沈冽说道。

    “不过,现在西城还是不去为好,”郎将看着他们,“将军已率兵出城了,郎君去了也未必能找到他,这件事不如我去说吧,郎君带随从去天步府,你赶路该已疲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如何?”

    “我不乏,我亲自将这消息带过去,让他们看的到我。”沈冽回道。

    郎将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位郭家老太爷和郭家诸多老爷放在心头上疼的沈郎君,不好让他有一丁点的闪失。

    “这样,沈郎君,其实我们今日已得到消息,称江侍郎的辎重即刻便要运来,所以士兵们已经定心了的,你大可不必亲自过去。”

    沈冽真的非常不喜欢这样推来推去的劝说场面,皱眉说道:“你也不必再劝,我知道江侍郎派了不少人过来,但我现在要去说的是准确时辰。你放心,我不会在那边造成任何困扰。”

    郎将见他有些恼了,便只好说道:“那好,那你们先去,我身上还有事务。”

    “嗯。”沈冽应道。

    看着郎将骑马离开,杜轩和冯泽收回目光,心情郁郁。

    本以为他能劝说沈冽留下的,不想就这样走了。

    这也难怪,沈冽的脾气真的太倔太傲,跟在沈冽身边越久,他们越发被动,所有的主动权都掌握在沈冽的手里。

    就比如,老太爷不准沈冽跟沈谙往来,管用吗,他们劝不住不说,还得硬着头皮一起乖乖的护送沈谙去重宜。

    于他们而言,金戈铁马,厮战征伐,或守城护山河,平乱安百姓,这些的确也是天下大道大义的所在,可他们不是军人,不是将士,他们的第一要义,是护全沈冽。

    大军过尽,领路的士兵往前,沈冽随即跟上,杜轩和冯泽极不情愿,但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方才那位郎将说,今日已有人来城里说过江侍郎的辎重要来,是今日才到的吗?”沈冽忽然问道。

    士兵闻言点头:“是。”

    想到下午发生的事,士兵忍不住又道:“而且来送口信的不是江侍郎的人,是一个小女童。”

    “女童?”

    “嗯,她说江侍郎派来的那些人都已被截杀了,她误打误撞才救下来一人。”

    冯泽很轻的说道:“那这女童倒是厉害了。”

    “对的,”士兵回头看着他,忙道,“这女童是真的厉害,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城的,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她马术也一绝,在城里面跑着,根本追不上。我当时远远看她跑过去,速度极快,听说到了我们将军跟前,一点惧色都没有,上跳下窜,还爬上了灯杆。”

    “噗!”冯泽一笑,“我就这么一句话,瞧把你来劲的,说了这么多。”

    “可见这女童确实厉害,”杜轩说道,“否则不可能让你这般欣赏。”

    “哈哈,”士兵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欣赏啊……我不太懂,反正她来了以后,我们就算定心了,而且她是真的厉害,没多少人看到我们将军会不怕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听说叫我们将军的名字叫的可响亮,连名带姓的叫。”

    “提到小女童,我倒是也想起一个,”杜轩说道,“你口口声声喊女童,她大概多大?”

    “大概就十来岁,我只远远看到一眼,没看仔细呢。”

    杜轩点点头,没再问了。

    “有口信送来便好。”沈冽说道。

    “是啊。”士兵回答。

    沈冽转眸看向大街小巷的汪泽水海,忽然觉得世事当真如棋,很是奇妙。

    他一路过来,看到城中的防御措施,在这之前想必根本就没有要完全备战的意思,不负责任的猜想,说不定他们早已有了要弃城的准备。

    毕竟对于李骁的手段,沈冽还是有些信任的,此人绝不做无用之功,敢拖家带口似的拉来这么多辎重,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拿下赵秥。

    当然,如若不是这一场十日未歇的大雨,也许叛军也不会提前攻打过来。

    雨夜攻城,这极为不明智,对方敢这么做,也不像是被逼急了,因为万善关虽被淹了,可天下能行的路到处都是,选择在雨夜攻城,这压根就不打算将赵秥放在眼里。

    到底是佩封被困禁在这里太久,军心一旦瓦解,还有什么军队是击溃不了的。

    这本该是一盘好棋,但是,江侍郎送信的特使被救了,没有死在李骁的刀下,这突然杀出来的小女童真是妙极,直接将一盘定好了的局全部搅乱。

    李骁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一点,沈冽真的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更不提,李骁现在甚至还将自己的那些辎重全部丢下,弃盔卸甲而逃,怕是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了吧。

    江平生这一声公主喊的比较响亮,吸引了更多的目光看去。

    马背上的少女容光丰润,气色极佳,身上衣裳的质感便令人觉得夺目和亮眼。

    这就是公主啊。

    好多人都在心里想道。

    宣延帝儿子比较多,公主却很少,只有三个,每一个都很得宠,大家知道的仅此而已。而眼前这个岁数的是大公主是小公主,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这些人上下打量的目光,宫女眉头一皱,恼怒的说道:“大胆!见到公主殿下还不下跪,你们这是什么目光?”

    士兵们都精疲力尽,恍惚反应过来才想起,是要下跪的。

    有几人想爬起来,可是看到其他人都还靠坐着,就又不想动了。

    现在这个情况,只想要闭上眼睛睡一觉。

    “免了,”安成公主冷冷的说道,“跪不跪的,都那样。”

    她看向江平生,不悦道:“我现在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你把这拦我的人给拉开。”

    江平生看向那士兵,他哪里敢去拉,这士兵好像是赵秥的人。

    江平生救助的目光看向赵秥,顿时一愣,刚还精神不错的赵秥,靠在那边直接睡着了,还有呼噜声。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何川江走了过来,对那士兵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士兵白着脸色,恭敬道:“是,军师!”

    何川江看向安成公主,抬手揖礼:“见过公主。”

    “行了吧,没事了就让开?”安成公主说道。

    “小的遵命。”何川江往一旁让去,还不动声色的拦住了江平生。

    江平生看着朝前面走去的一行人,低声道:“这,这这……”

    待她们走远了,何川江说道:“这公主,是你的母亲,还是你的祖母,或是你的女儿?”

    江平生顿住。

    “都不是,那无需你操这么多心了,看到什么她自己去受着,做了噩梦,惊厥的也是她自己。”何川江拍了拍他,朝另外一处走去。

    江平生看着他离开,口中轻叹。

    他哪里是替这安成公主操心,而是觉得,士兵们浴血沙场,厮杀搏命,守一方安宁,可是这公主,却好像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去的。

    那些可是人命,鲜活的人命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江平生忽的一愣,所以,刚才赵秥那样瞧不起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觉得,以为他是去看个热闹和好奇?

    可他断然不是如此!他只是,只是在书上读了太多文章,太多辞赋……热血,悲悯,澎湃,大气……所以,他才想去望一望,看一看,所以才,才……

    江平生有些恼,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不仗义之举了,抬起头朝赵秥看去。

    顿时又一愣,刚还呼呼大睡的赵大将军,等安成公主一行人一走,立马抬起头靠回那边,继续吃吃喝喝了……

    呃,这个……

    江平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战斗还在继续,两军相冲之间的那一条战线,缓缓的朝着佩封城池推进,但是为此所付出来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

    这场战役的规模其实不大,叛军的数量和格局就在这里了,而佩封,现在代表的不仅仅只是佩封,而是一个王朝。

    夏昭衣没有继续看下去了,转身下了土丘,拍了拍被拴在下边许久了的青云的脖子。

    马儿什么都不懂,但是认识她,低头蹭着她的小手。

    这么一个小细节,让夏昭衣微顿,而后就笑了。

    爬上马背,她抬眸望向西北方向,云朵依然还是卷卷的,洁白的似盛开的棉花。

    她收回目光,清脆的喝了声,驱马离开。

    回去后,将青云栓起来,夏昭衣就背上小篓子,带支长乐去寻吃的了。

    天气放晴的原因,他们的收获很好,夏昭衣多采了很多药草和香草,到时候要赶路,这些都能够用得上。

    支长乐跟在她身边也算是有一阵子了,对于她所采的这些香草,支长乐几乎都已熟悉,看着夏昭衣将各式香草捆起来压在背篓里,忍不住道:“阿梨,我一直都想说,你过日子好像挺讲究的呢。”

    “讲究?”

    “这些香草……”支长乐看向她手里的一捆杜若,“这些,你都挺懂的。”

    还有吃饭要先煮碗,吃饭的碗也要人手分开,各自认领,以及她平日里的举止和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孩,偏偏又吃苦耐劳,上得了山,下得了水。

    “也不算讲究,习惯了,”夏昭衣笑道,在竹篓里面拿出来一捆草,说道,“你有所不知吧,等我以后岁数再大点,我还要天天捣碎了它和其他几味药材来敷脸呢。”

    “敷脸?”

    “养颜啊,”夏昭衣笑道,“其实黄金都可以用来敷脸呢。”

    “哇!黄金?!”支长乐惊道。

    “嘘……”夏昭衣伸出手指,放在唇前道,“你声音可小点,被寻常人听到没什么,要是被那些权贵人家听到,指不定又得劳民伤财。”

    “噗,这里哪有别人的,也就我们两个呢。”

    “哈哈,”夏昭衣笑了,将手里面的药草塞了回去,继续收拾整理,说道,“黄金敷脸也得加些药材才可以,当然,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以前在古籍上看过。”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新鲜。”支长乐一脸好玩。

    “嗯,”夏昭衣应了声,这时想起什么,又抬头道,“支长乐,你想留下来吗?”

    “嗯?什么?”

    “船的进程很快,明天差不多便可以下水了,你想留下吗?”夏昭衣说道。

    “我,留下来?留在这?”

    “嗯。”夏昭衣点头,“佩封虽然有点苦,但总会苦尽甘来,对于你和老佟来说,应该是个安稳踏实的所在,你们不用提心吊胆被抓回去了。”

    支长乐皱眉:“那你呢?你一个人去京城?”

    “我一个人去也可,有人陪伴也可。”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跟这个小女童分开,他光是想想甚至都觉得自己有一些生活不能自理了,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个什么鬼,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这么依赖个小女童……

    回去后,夏昭衣去看庞义,支长乐就拉着老佟去到一旁讨论。

    老佟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虽然去了京城后还是会分道扬镳,但是这一路去京城,她一个小女童再机灵,也是需要有人在一旁帮衬的。

    两个人商量了阵,很快就敲定下来注意,跟着她一起去京城,一路上保护她平安了再说。

    晚上,船基本已经完成了,没有上漆,用的都是现成的木头拼凑和强行巩固的,船体不小,两间屋子那么大,容纳二十来个人在上边都没有问题。

    男人们开始拆房子,把整栋房子都给拆了,大船在夜色里露天,火光中体型庞大,坚稳牢固。

    “这么看,好大啊。”少女在旁边低声惊叹。

    男人们看着这艘船,心里面都觉得兴奋和澎湃。

    好些人从来没当过木匠,可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居然让他们给造了一条船出来。

    夏昭衣抬手摸着船身,木头上面的毛糙并没有被完全抚平,有些尖刺,这样的触感,真切踏实,可身旁的火把又像是梦一场。

    只是一个船身初成,还未下水启程,便致满心慌乱。

    她从来不该是慌乱的人才是。

    “阿梨。”老佟走上来叫她。

    夏昭衣回神,抬头看着老佟,笑了笑:“嗯?”

    “去睡吧,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好。”夏昭衣点头,又看了船身一眼,说道,“明日,的确会有很多事呢。”

    ………………

    佩封当初建城便因地势拔高,大水能将佩封淹掉,那么洞江三百二十余里的河道都必然已经决堤。

    阳光照耀着久攻不下的城池,推上去的战线又被强行挡了回来,地上踩着的泥泞全部变成血土,肉沫掺杂其中,还有断掉的长枪和铁刃。

    多方副将回来劝说,林耀满心不甘,可知道耗下去除了自己伤亡惨重,别无他法,看对方的士气和精力,显而易见,援助到了。

    对方是整个大乾,而他们只是一只孤军,短时间内不能一鼓作气攻下,被拖入到消耗战里面,那就只能等死了。

    林耀咬牙,终于下令撤军。

    后边的部队先撤,在前线作战的士兵听闻要撤退,好多人心里面忽然爆发出满腔愤懑,举起手里的大刀或榔头,怒吼着朝着对面的守军们冲去。

    迎接他们这腔热血和冲动的,是守军们手里面的长枪,瞬息刺穿他们的胸膛,伴随身体血肉破开的声音,他们嘴巴里面吐出大口鲜血,而后在此长眠,和万千士兵一起伏尸。

    有些人在逃跑,有些人冲动的上去做最后的拼死一搏,袁天庆拔出大刀,高喝道:“给我追!”

    “追!!”骑兵们举起长枪,怒吼着冲杀了过去。

    远处是泥坝,对战马造成极大的阻拦,泥坝之外,大水滔滔,更是难行。

    袁天庆带着一众骑兵追上去,后边的士兵们没能跟上,他们三百来个骑兵在后面追砍,没有遭到一点反抗,生生又斩下了对方近千条人命。

    等追出去数里,不敢再追了,袁天庆才带人停了下来。

    回头发现身后自己人没有跟上,才发现已经杀的上了头,如若对方忽然掉头杀来,那岂不完蛋。

    袁天庆带人回去,进城后把战功到何川江和赵秥跟前一说,随即哈哈大笑:“他们怕我们什么啊!哈哈哈,这帮怂包!”

    “他们在跑,你们在追,人一旦回身逃跑,胆就怯了。”何川江说道。

    袁天庆用干布擦着刀刃上的血,“锃”的一声回刀入鞘:“爽快!还是追砍人好玩!两条腿的哪里跑的过我骑马的?跑,就没事了吗?”

    “话真多,”赵秥累极,说道,“你滚去睡觉吧!”

    “哪里还睡得着!我去吃一顿去!”袁天庆招呼自己的两个郎将,“走!我们吃肉去!”

    赵秥还需要在这边统筹坐镇,以及清点伤亡人数。

    一个东城守将骑马奔来,要找陶因鹤,一下马便忙说道:“陶副将,城外有人来,自称受人之托,给了这个。”

    守将将一个小包裹递来。

    陶因鹤好奇:“找我?”

    略一细想,隐约能猜到什么了,陶因鹤又道:“是那女童?”

    赵秥好奇的回头,那边的何川江也远远回过头来。

    听到女童二字,在那边煎药捣药的杜轩顿时也竖起了耳朵。

    陶因鹤接过守将手里的包裹,说是包裹,其实是折叠的破布衣,里面包着一朵用树枝编织缠绕出来的假梅花,同时,布衣里面写着字。

    何川江不经意的扫了眼,不禁脱口便道:“好俊俏的字!”

    墨绿色的汁液在破布衣上挥洒,大开大合,脂泽风神俱全,形容飘逸,气势超迈,似有观天下定四海之魄力。

    何川江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秥闻之也朝这字看去,忽的一愣,眨了眨眼睛,他突然垂下头,细细观察这些字,快要贴上去了。

    “将军……”何川江忙过来扶他,这样太失态了。

    “这个字……”赵秥皱眉,“我在哪见过?”

    “见过?”

    “字不像,气势像。”赵秥思索着,但着实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

    陶因鹤弱弱将破布衣往外边稍微挪了下,说道:“……我先看看。”

    “哦,你看你看。”赵秥说道,站的端正了,但是目光还是忍不住留在这些字上。

    真的太熟悉了,肯定在哪里见过,而且离他极近,不是时间上的近,是那种比较亲近一点的相交好友亲人之类的。

    何川江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过破布衣,虽然差不多算得上是信函了,这样盯着不太好,但是这个字,着实令人移不开目光。

    上边的内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语气平平淡淡:“陶副将,一事相求,帮我安顿好这些来人,他日有缘再见,必会答谢。若你有任何需我帮助的,我在京城惠阳长街的清阙阁设号初九,你令人带此梅朵来寻即可。”

    陶因鹤捡起这朵梅花,捏着下面的木枝,好奇端详,编的太精致了。

    “这,是那女童写的?”何川江说道。

    “送信来的人呢?”陶因鹤问守将。

    “都还在城墙外边。”守将回答。

    “接进来吧,”陶因鹤道,“罢了,我亲自去!”

    陶因鹤骑马走了,留下何川江一脸纳罕,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刚才何川江反复看着那几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上边写着的,的的确确是清阙阁。

    清阙阁是一个复杂的所在,明面上是个茶楼,实际却是个沟通朝政江湖信息和各种组织的往来机构,包括人才、赏金、飞鸽、策略、名士榜、暗杀榜等等名目。

    有钱的人喜欢在此买权,有权的人喜欢在此买平安,即便高枕无忧的人,也喜欢在此游荡。

    这里有一个最大的特色,便是只要花上五十两就能定号设阁,成为阁主,供人来寻。

    以前赏金和杀手组织在此设号最多,专门等人上门花钱雇佣,现在则是一些文人雅士,他们设号仅仅只为列个雅名,自觉风月清高。

    在清阙阁里的所有往来都是极为隐蔽的,全部通过清阙阁来经手,为了保障自己的百年声誉,清阙阁非常严谨,除非阁主自己愿意公开,否则他们不会轻易透露是谁,即便一些命案牵扯了朝廷的人来此查询,清阙阁都有办法挡住。

    不认公义,不认良知,不认家,不认国,整个清阙阁就像是一个麻木冰冷的机器,却也仅仅只是暗市里的一角。

    不过,这些年的清阙阁已经越来越偏向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了,才子佳人都喜来这边附庸风雅,真正知道清阙阁原先是干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

    何川江抬手摸着胡子,纳闷那些字到底是谁写的,之前下意识问是否是女童写的,现在回想应该不可能。

    字靠的是练,日积月累的练,天赋再高,也断不可能落笔如此的稳。

    那是谁代笔的么,也许,就是这代笔之人给小女童出的清阙阁的主意吧。

    毕竟能在清阙阁设号的人皆非富即贵,寻常百姓忙于饱一口饭吃,来往为生计,鲜少能知道有这么一个清阙阁的存在。

    何川江轻叹,这代笔者的字,着实令他心生结交之意啊。

    .........

    远远看到城门打开,陶因鹤从城门内出来,老佟看向夏昭衣,说道:"这个来的人,看上去是个将军。"

    "嗯。"夏昭衣点头。

    "没想到会有将军能亲自来呢。"

    "我也没想到,也许西城那边的战事不那么紧了吧。"夏昭衣说道。

    那些人在城门外说着话,陶因鹤走向躺在担架上面的伤者,粗略检查了下,便招呼人将伤者抬进去,而后其他人跟着进去。

    少女扶着老婆婆,进去城门之前,回头朝夏昭衣这边望来。

    夏昭衣和老佟站在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很难被捕捉到。

    少女望了一圈,没有找到,有些遗憾和落寞,转身跟上其他人。

    就不说这样的乱世了,即便不是乱世,以后也未必能够再遇到了吧。

    城门重又关上。

    "他们走了。"老佟说道。

    夏昭衣点头,转过身去:"我们也走吧。"

    "嗯。"

    天气很晴朗,阳光倾泻,洒在大山大江大城上。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山坡下边出现一条河道。

    河边靠着一艘船,支长乐坐在船里照顾庞义,青云在岸边吃草,它身上的藤条,紧紧的连接着船身。

    河道不够宽敞,船身吃水不够,只能先靠人力去拉。

    支长乐和老佟各拉着藤条,和青云一起,将船往下游带去,夏昭衣走在最前面,清除两旁的尖锐石子。

    等终于到了江边,巨大的江风吹来,支长乐和老佟停下来大口喘气,第一次觉得江风竟这么舒服。

    "我的天。"支长乐忽的叫道。

    老佟和夏昭衣抬起头。

    支长乐伸手指去:"快看啊!你们看!"

    上流水势滔滔,浑浊的卷来,黄色的是泥土,红色的是鲜血,一些水面上还漂浮着大片尸体,其中不少被江边的礁石所拦,堆砌成丘。

    老佟远远看着,说道:"这些尸体,好像不是当兵的啊。"

    "鲜血是新鲜的,可能是战场上面流下来的,至于尸体...可能是饿死的百姓吧,赵秥不会令人将尸体扔在江里的。"夏昭衣说道。

    而且那些尸体,很多已经没了样子,有些高度腐烂,有些被泡的肿胀,都是死去多日了。

    老佟很轻的道:"这真是..."

    "我想去拜一拜..."支长乐朝他们看去。

    "你随意。"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朝前走去,跪了下来,对着远处江面的尸体重重磕头,双手高举揖礼,三跪九叩。

    老佟拢眉,也走了上去,跟着一起跪下。

    .........

    将船拉到了江面上,青云身上的藤条被解开,老佟牵着青云上船,把青云拴在了船尾。

    船上有一方矮桌,一堆木头,两张小板凳。

    夏昭衣站在船头举目远眺,江风将她的碎发吹的乱飞,她白净的脸蛋映在江天里边,眉眼干净,恬淡平和。

    船桨是在船身中部内嵌的,老佟和支长乐一起摆渡,等船彻底入了江,滔滔的水流带动滑速,船一下子就漂出去好远。

    老佟和支长乐极少坐船,都有点怕,抬头却见女童清瘦的身影抱膝坐在船头,风浪里面,不慌不怍,颇是淡定。

    "阿梨!"老佟大声叫道,"你那边有点太危险啊!"

    夏昭衣哪里听得见,如今乘风破浪,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她看着远处的天幕,目光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难道是船?"蔺宗齐低声叫道。

    李骁正眺着远江,闻言朝蔺宗齐所望处望去,点点头:"似乎是。"

    江水湍急,推着小船驶的飞快,要庆幸这一片河道平坦开阔,没有急转的弯,否则这样飞溯的水势里,这艘船早翻了。

    "如今这样的时候,怎会有船。"蔡和在一旁说道。

    "船头有人。"李骁说道,而后猛的上前,黑眸紧盯着船头的身影。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但是能够模糊看出是一个孩童,还是女童!

    "船里也有人,"蔺宗齐盯着那边,眼睛都快盯花了,叫道,"似乎还有一匹马?"

    是她么?!

    不清楚。

    但是宁可认错,也不愿就此放过,他得去查个仔细!

    "走!"李骁回身朝坐骑大步走去,"走!把这艘船给我追上!"

    东西被砸烂的差不多了,能带走的没有几样,现场的老伯们帮忙一起收拾整理了碎木头和药渣,推到了河道口的山脚。

    少女将小钱袋里的铜板和碎银都倒在手上,细细数了又数,拿走七个铜板后,剩下的递给那些老伯:“给!”

    老伯们接过钱,连连道谢,夸他们心善。

    少女一声不吭,耷拉着脸扶着哥哥离开了。

    襄倦山往上原本有不少村落,自大乾在永安定都,南下各大山岭上的大小村落,便都被朝更南处赶去,只留下一些古寺道观。

    襄倦山山上便有两座道观,一座大,一座小。

    兄妹两人沿着山路爬上了小道观,摸黑从后边的院门进去。

    与此同时,在隔着一座山岭的大道观后院,小女童牵着马,从石道上下来,也在后边的院门外停下。

    小道士刚挑完水,抬手擦汗,听闻身后的动静,回头去看。

    黯淡灯光下,女童身形矮小,牵马缓步迈入,见到小道士后,开口说道:“我找清源道长,他可在。”

    “你一个人?”小道士问道。

    “还有马。”女童轻轻拉了下手里的缰绳。

    小道士提着扁担过去,抬头看着马儿,又朝女童看去:“你找清源道长何事?他已出山云游八个月了。”

    “八个月?”夏昭衣轻皱眉,顿了顿,道,“那便罢了,依道长的性情,想必没人能够知道他的归期。”

    小道士被她大人样的语气逗笑,说道:“你找清源师尊何事,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吗?”

    “倒也没什么难处,”夏昭衣回头看向青云,抬手抚着它的脖子,“就是想托他替我照看这匹马儿。”

    “照看马儿?”

    “我带它进城不方便,我怕它被缴走,这匹马儿陪我数月,吃苦颇多,我不舍。”说着,夏昭衣看着小道士,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若你愿意替我看好它,我会答谢你的。”

    “我叫藏逸,我倒不用什么谢,就是照顾匹马儿嘛。”小道士说道。

    夏昭衣微笑,摘下腰上的小荷包,走去递给小道士。

    荷包里面清香幽幽,沁入鼻端,凑近了香极却不浓郁,离远些又几乎闻不到。

    “好妙,这是……”

    “送你,”夏昭衣笑道,“我用几味香草做的,无碍你修行。”

    青云这时微微低头,在夏昭衣身上轻轻蹭了下。

    夏昭衣摸摸它的脖子,说道:“小道长,我这马儿,就交给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道士就行。”

    夏昭衣点点头,将手里面的缰绳交了过去。

    看着小女童离开,小道士转头看着这匹马儿,懵懵的说道:“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我这就,收养了一匹马儿?”

    抬手又闻了闻手里面的小荷包。

    “真香啊。”

    从后院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下山。

    她沿着石道缓步走着,绕去了大道观的另外一处后山。

    夜已经很深了,她从后山下来,落在了半山腰上的空旷坟地里。

    大大小小的墓碑林立,月色戚白如雪,有些坟连墓碑都没有,只有很小很小的山丘凸起。

    夏昭衣穿行而过,徐步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最后停在最东边的孤坟上。

    背着山坡,四周寂寂,除了泠白月色,就剩下土里烂着的一两片冥纸,和坟前旧黄的杯盏。

    杯盏原本是一对,一只滚在土里,半埋着,另一只已不知所踪。

    这是二哥军中挚友的坟,那个早年用身体替二哥挡掉一杆长枪偷袭的军人,因是孤儿,所以二哥将他葬在此处,而后每月都会来此,喝杯酒,说会话。

    如今墓碑上的漆色已快凋落,被风雨吹打的破旧,很久没人来照料修葺了。

    漆色剥落成这样……

    真的……很久了……

    夏昭衣抬手扶着墓碑,闭上眼睛,眼泪一下子滚落了下来。

    秋夜清寒,山风大作,透过她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她不是好哭的人,也向来忍得住,现在站在这里,她微垂着头,低声啜泣着,彻底崩溃。

    第二天的天光破开云层,夏昭衣靠着墓碑睁开眼睛。

    天边彩霞被金光晕染,深紫清蓝金粉,成片成片,随着行云流转。

    她能看到山脚下边挑着担提着筐开始为生计奔波的人,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的城镇。

    “齐大哥,”夏昭衣轻声开口,“你说什么是荣光,什么是生亡?”

    坟墓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有晨风呼呼。

    “有的人死了,被祭入了庙堂,有的人死了,连青史上一篇残页都不曾留予,还有的人,死了是枉死,是朝堂更迭和势力争逐里的牺牲品。”夏昭衣安静的说着。

    山上也很安静,除却风声。

    沉默良久,她抬起头,看向天上还未散去的星子,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罢了。”

    从地上爬起,夏昭衣拂去衣上黄土,捡掉坟前落叶,正色说道:“齐大哥,改日再来看你,我先回家了。”

    说完,垂眸拱手,脸上的疲惫倦意不复存在。

    下山去往京城,沿路行人比前几日要更多。

    因是徒步,速度放慢了不少,路上偶尔能听人闲聊,各式消息都有,天下乱局,奇闻异事,八卦艳情,或冤假错案,其中听到最多的,无外乎于“瘟疫”二字。

    等出了襄倦山一带,正式踏入京畿官道,行人的话也变得少了。

    午时在路边一家茶肆停下,她没有进去,在茶肆后边的树荫下乘凉,就着水袋里的水啃着手里的小干粮。

    随后又继续赶路,终于赶在黄昏城门大关之前,进入了京都外城。

    中秋才过,八月十八。

    夏昭衣入城后走了八十八步,停下后转眸望着东南方的长街巷道,心中默数捏卦。

    乾坤亡。

    卦数可变,未必正确,但绝对是一个不祥之兆。

    夏昭衣心中没有半点波澜,这亡掉的是大乾的乾坤,与她无关。

    而覆浪过后的新霸主,只要不是易书荣,与她更无关。

    只是,不管盛世乱世,是兴或亡,苦的都是冲杀前线的将士和艰难求生的百姓。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正北边看去,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

    当初她从离岭万里奔赴北泽,就没有想着活着回来,对京城更没有一点的留恋或思及。

    但是现在,数月奔波后,她的双脚重新踩在了这片大地上。

    算不上故土,但也不该陌生至此。

    是真的,厌弃这片土地了。

    夏昭衣看向青花瓷小瓶,知道清阙阁会有许多规矩,但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说法。

    她打开瓶盖,嗅了嗅,一饮而尽。

    很苦,苦后带着些甘甜。

    将小瓶放回桌上,夏昭衣说道:"好了,先生,剩下的可以告诉我了。"

    她一点犹豫都没有,倒是让言回先生有些意外。

    "小小年纪有这般气魄,厉害。"言回先生说道。

    "过奖了,先生。"

    言回先生起身:"再等我一下,我去取。"

    "好。"

    看着他离开,夏昭衣垂眸望回身前花笺上的寥寥数语,心里已经开始在想这五百两银子要如何花了。

    这次言回先生出来很快,将详细的卷宗给了她,并同时给了她一百两,毕竟她已将那毒药喝下去了。

    夏昭衣接过银子,从中拿出五十两放在烛台旁:"先生,我要设阁定号。"

    "你要设阁?"言回先生一愣。

    "号初九,"夏昭衣道,"若有人带梅朵上门寻初九阁,先生请帮我留意。"

    "你且稍等,我需要记录备案。"

    夏昭衣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抽出一张纸,推了过去:"梅朵图案在这,初九便是每月初九的那个初九,没有带此梅朵来寻我的,一概便说清阙阁无此阁号。我每月初九会来清阙阁一趟,其他的便没什么好记录的了。"

    言回先生点头,接过纸张:"好。"

    夏昭衣带着花笺卷轴和五十两银子起身:"我这便走了,多谢先生照顾。"

    "我何曾照顾你了?"言回先生淡笑。

    "先生将我领到这,算是已破坏规矩了,所以还是要谢过先生。"夏昭衣说道。

    而且,她明白言回先生对她的这些照顾,都是为了她袖中发簪的主人。

    故人已亡两年,他还能如此惦念,于故人而言,怎不算是一种慰藉?

    而且她这位故人现在并非身在黄泉,而是切切实实的在行走人间,脚踏大地。

    这个中玄妙,她不知要如何去解。

    跟言回先生道别,夏昭衣离开了清阙阁,去往远处一家同样挂着打烊,但永远不会打烊的客栈。

    洗了一个热水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终于渐渐入睡。

    .........

    城门外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等着城门打开。

    行路的,挑担的,牵马的,推车的,坐轿的...

    城门外被堵的透不出风。

    人一多,话也多了。

    哪里因为瘟疫死了一大片人了。

    哪里闹了饥荒,又饿死了好多人。

    哪里有人偷了别人的东西,被当众活活打死,官府来了都没用。

    ...

    一辆马车在人群里,马车里的男人听着外边的这些声音,唇角似笑非笑。

    他身旁坐着一个十八来岁的年轻女子,看着他的这个模样,笑着说道:"公子,你在笑什么?"

    男人抬眸朝她看去,淡笑道:"都说到了乱世,民不聊生,可你瞧瞧这些人,嘴巴就不曾停下来过。"

    声音异常粗哑,听上去像是病了许久。

    "能多说说话,终归是好的。"女子道。

    "他们也不敢说上太多,"男人侧眸看着窗帘,"提来提去,无非瘟疫与饥荒,还有些搬不上台面的琐事,那些叛乱的军队,攻境的入侵者,他们只字都不敢提。"

    "眼界本就这么点了,你不能强求他们,公子。"

    "哈哈..."男人笑了,忽然呛了口气,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女子忙拿了帕子过去:"公子,你咳慢些。"

    "不必这样,"男人忍住喉中奇痒,淡淡道,"我的咳病你该已习惯,怎每次都要这样,无需将我当弱者来看。"

    女子微顿了下,收回手点头:"是,公子。"

    男人虚握着拳头,在唇边又咳了好一阵,才终于平复一些。

    他抬手掀开车帘,让外边的风吹入进来,但人太多,这吹入进来的风,寒意里带着汗臭。

    他皱了皱眉,松开了手。

    "娘..."一个小女童呆呆的看着车帘,轻轻拉扯了一旁少妇的衣袖。

    "嗯?怎么了?"

    "那车里面的大哥哥长得真好看。"小女童说道。

    少妇抬头去看,身边好些人也抬头看去。

    车帘的帘布已经垂下了,看不清里面,只听到隐隐有一些咳嗽声传出。

    马车精美,车帘为锦布,这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

    城门终于打开,人群开始朝前走去,一路检查身上凭证,逐一放行。

    小女童的目光始终跟着这辆车,刚才那惊鸿一瞥,车上这男人,好看的让她觉得如同天上仙神下凡。

    马车过了城门,便直接朝内城奔去了,很快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真的好好看。"小女童喃喃的说道。

    马车开始颠簸,男人的咳嗽反而好了许多。

    他重又抬手将车帘打开,悬在了内置的支木上,窗外晨风入怀,带着沿路浓郁的包子香。

    "还是京城好,"男人说道,"活在这这京城的百姓真是前世修福。"

    "也未见得的,公子。"

    男人点点头,目光望着窗外。

    人流如织,往来密集,路过一家客栈时,他忽的一顿,朝一个娇小人影看去。

    马车匆匆,那人影一闪而过。

    是她?

    男人一凛,忙叫道:"停下。"

    "公子?"女子不解。

    车夫缓缓停下车子。

    男人掀开车帘,大步迈出,下得马车后往后看去。

    包子铺白烟袅袅,菜贩们高声吆喝,路边的八仙桌旁,坐满了在吃早饭的素衣百姓。

    没有那个人影。

    "公子?"女子跟着走了出来,难得见到他这个模样。

    随着马车停下,好多人的目光也都看了过来,都觉得眼前一亮。

    这男人太好看了,紫衣大袍,墨发如缎,五官俊秀绝美,气质卓然出众,不过可惜的是,容色有些太过苍白病态。

    车夫也看了过来,出口喊道:"少爷?"

    男人顿了顿,收回目光,回身重新去到车上。

    "公子,这是怎么了?"女子问道。

    "兴许是我看错了吧,"男人淡淡道,"我以为我看到了阿梨。"

    女子一愣:"阿梨?是那个阿梨?那个小女童?"

    "嗯。"男人应道。

    詹陈先生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拿一个小童无计可施。

    他失笑摇头,起身去磨墨了。

    写好书信,詹陈先生递给了夏昭衣。

    夏昭衣收好信告辞,准备离开,詹陈先生叫住她,说道:"这纸上的字,你还没说清楚呢。"

    夏昭衣停下脚步:"什么?"

    "这字是你哥哥写的?"

    "是。"

    "当真?"

    詹陈先生紧紧的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非常的平静,没有一点慌乱和不自在。

    "先生,我哥哥写的便是我哥哥写的,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说辞?"夏昭衣回答。

    "我还记得你同我说的那句话,你问我,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詹陈先生说道,"如果是你哥哥写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气来问我?我怎么可能会识得你哥哥的字?"

    "先生,"小女童不慌不乱的说道,"我先前同你说过四个字,故弄玄虚,否则你怎肯会听我说下去,而且这个字...你当真不觉得眼熟?"

    詹陈先生皱眉,摸出这张纸来打开。

    极其飘逸潇洒,大开大合,一个寒门子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少说也得练好几个春秋吧。

    "詹陈先生去过襄倦山吗?"夏昭衣说道,"大道观后山八角亭外有一座石碑,碑上的字,你可曾有留意?"

    詹陈先生微顿,而后惊诧道:"这个字,是仿照定国公的!"

    "还有...定国公吗?"夏昭衣很轻的说道。

    詹陈先生一凛,无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童,她的眼睛太明亮了,但眸光并不咄咄逼人和尖锐,像是瑞雪过后的明月,特别的安静平和。

    联想及定国公,詹陈先生所有的感官便都变的不同了,尤其是室内这样一灯如豆的昏黄光线下,他闻着四周的墨香,似真似幻,一瞬间从这女童身上,竟宛如看到了另外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身影,清绝纤瘦,孤寂清傲,荣冠天下,绝世而独立。

    这念头有些疯狂,詹陈先生及时令自己打住。

    "已经没有定国公了,"夏昭衣开口说道,"今日之事,谢过先生,就此告辞。"

    说着,她略一拱手,转身走了。

    詹陈先生皱眉,心跳无端觉得飞快,他坐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灯火下被覆盖了一层极淡的夕色。

    "疯了,我这是,"詹陈先生轻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之感?"

    夏昭衣从学府后门离开,拎着篮子朝淮周斜街走去。

    前方有个十字口,几匹快马奔过,留下低声骂骂咧咧的人群。

    夏昭衣朝那几个骑马的人影看去,马儿跑的很快,他们的背影也很快消失。

    夏昭衣心里无端有些异样的感觉,她皱了皱眉,不想多管,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马匹一路狂奔,至陆府大门前停下。

    一见到是他们,门内的护院赶紧先一步奔进去跟老爷夫人禀报。

    正在小妾房里听曲的陆容慧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放下茶盏,从兰园出来时,碰上了自己的妻子刘氏。

    夫妻两大步赶往前堂,一进去陆容慧便忙问:"怎么样,可有刘腾的消息了?"

    风尘仆仆的手下摇头,呼吸还没有平稳过来,说道:"没有,他们完全失了联络,我们留在寿石和故衣的两处联络点派了不少人去找,但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人,那边的人说...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啪!"陆容慧一手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盏都跳动了起来。

    "遭遇不测?那尸体呢?一大群人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就消失了?那我让他们去寻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一点下落都没有了?"

    "老爷,"刘氏在一旁说道,"你稍微平复一下,杜太医说了,你急不得。"

    陆容慧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一急就会这样,心跳也会奔的很快。

    刘氏这样的提醒,让陆容慧脾气越发暴躁:"我怎么急不得了!现在这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清楚吗?找不到那些药是一码事,这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怎么办!"

    刘氏冷冷的收回目光看着前面,不说话了。

    陆容慧起身,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的走。

    "这不可能出事,"他低声说道,"刘腾有分寸的,他为人也算圆滑,遇上什么事情了都有办法应付过去,不可能出事的。"

    "对,不可能出事,"他皱起眉头,脚步越走越快,"会不会是被山上的滚石给堵了路,要不迷路了跌入了山谷?更或者,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被那些叛军给杀了?"

    如果是叛军的话,陆容慧心里面也会放心一些,不管这些叛军从刘腾这里问出什么,想要拿他陆容慧做些什么文章,总之到时候直接说对方是挑拨离间,妄图打乱朝纲,那一切都好办了。

    处理这些问题,他陆容慧有的是手段。

    "不过还是要找。"陆容慧终于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下,说道,"你立即派人再去故衣一趟,跟那边的人说,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到刘腾,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手下有些为难,真要是跌落了山谷悬崖,怎么把尸体给捞上来?

    佩封东北一整片的古山高岭,谁都拿它没办法,更何况,现在佩封的尸体都成山了,谁知道那个刘腾会不会在里边的。

    不过死个刘腾而已...

    但想归想,手下还是乖乖领命:"是,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待手下离开,刘氏起身,也准备要走。

    陆容慧将她叫住:"你还记得上次那个林姑娘是怎么说的么?"

    刘氏皱了下眉头,坐了回去:"你指的是什么?"

    "她说刘腾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还说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无人能挡。"

    "哦,"刘氏应了声,说道,"记得。"

    "竟真的被她说对了,"陆容慧说道,"当时距佩封大雨,可要提前一个多月呢。"

    "那又如何?"刘氏神情不悦,"这天下会识天卜命的多了去了。"

    "她师父说的这个药引肯定就是有用的,"陆容慧喃喃说道,"但是刘腾下落不明了,康儿这个药我得另外想办法了。"

    "那你就想办法吧。"刘氏说道,"我身体乏了,先回去休息。"

    反正也不是她的儿子,刘氏甚至觉得刘腾就这样死了也好,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