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夏昭衣拎着小竹篮早早的下楼了。
对客栈里面新住进来的这位小客人,掌柜和跑堂的都觉得好奇,并且她的言行举止有礼有序,实在令人心生好感,见到她便想同她笑着打招呼。
夏昭衣一一回笑,出了门跟昨日一样去附近的包子铺和茶楼酒肆逛了一逛,便朝青山书院走去了。
青山书院原本建在城外,后来走水了,大火烧伤烧死了许多人,这其中,大部分人是为了搬出书院里面的藏书而葬身火海的。此事被大臣上报后,宣延帝深觉痛心,直接在城里赐了块风水宝地给他们重建。
当时这个皇命一下来,满朝文武百官都齐齐称颂宣延帝惜才如宝,仁厚礼贤。
如今一晃,都快已七年了。
夏昭衣站在青山书院门口,看着不那么崭新了的门匾,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还有至深至切的悲。
她略微整理了下,抬脚朝里边走去。
门口的护院从她出现后,目光就在她身上了,见她这样走来,正准备发话,小女童却先开了口:"我这里有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推荐信,"她拿出一封信来,"我想要见这里的院士一面。"
詹陈先生。
一听到这四个字,护院的神色松缓下来,接过信说道:"那你在这里稍等,我送进去。"
"有劳了。"夏昭衣道。
护院拿着信进去,不到两炷香的功夫便出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位中年男子。
这位男子夏昭衣未曾见过,看岁数也不太像院士,应是这里的先生罢。
中年男子四下望着,再看着夏昭衣:"你兄长呢?"
"兄长今日忽然生了大病,卧床难起,但因詹陈先生已给了推荐信,且说好的就是今日,兄长怕失信于人,所以令我前来递信。"夏昭衣道。
"也好,"中年男子点头,"不过他既已生病,来不了也不算失信于人,我记下了,会登记在册的。"
"多谢先生,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先生帮忙,"夏昭衣说道,"我有一位故人托我带几句话给贵书院的郭庭先生,这位先生可在?"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面略有一些忐忑,生怕会说已不在了。
不过好在,中年男子直接便点头了:"他倒是在的,你若想见他,同我来吧。"
"好的,"夏昭衣舒心一笑,嫣然灿烂,"多谢先生啦!"
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西边的一座小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个布衣男子握着笔,正在画一只鸟笼里面的鸟儿。
布衣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同样一身布衣,挽着发髻,安静的陪着布衣男子,边抬头去看那边的鸟儿。
"郭庭!"中年男子走来,开口叫道。
布衣男子没回头,正聚精会神的在画画。
旁边的女子回头,伸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
"嘘什么嘘的,"中年男子叫道,"来了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你可知道我身边这小女童是个什么人?"
女子朝他身后的女童看去,除了干净漂亮,气质姣好一些外,看衣着和打扮,看不出来有什么名堂。
"她是..."女子开口问道。
"东平学府的詹陈先生亲笔给这位女童的兄长写了推荐信,推荐来我们青山书院读书呢!"中年男子说道。
"詹陈先生?"女子讶然,"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
她重新看回到女童身上,这才觉得厉害了。
詹陈先生的名望颇高,而且性情孤傲,似乎从来没做过这样写推荐信之事。
布衣男子也执笔回过头来,看着夏昭衣,目光好奇的打量,最后和她对上视线后,布衣男子忽的一愣。
这女童眸光里的眼神,他瞬息觉得非常熟悉,似有什么在脑海里边一闪而过。
她看着他,眼眸里面忽然带起了些许笑意,秋水落花般和畅。
"那她兄长呢,"郭庭开口说道,"不是她兄长要来这里读书的吗?你将她带到我这,又是作何?"
"这女童说跟你认识,有位故人托她带话给你呢,"中年男子道,"我人可带来了,你们聊吧。"
说着,中年男子看向夏昭衣:"阿杏,我先走了,等下你若是不识路,你让郭庭带你离开吧。"
"是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好好好,阿梨,我这次记住了。"中年男子笑着道。
夏昭衣也微笑,待他离开后,转头看向那边的郭庭。
女子走来,开口说道:"阿梨,梨花的梨?"
夏昭衣已记不得自己同多少人这样介绍自己了,现在听别人这样说起,觉得好玩,笑道:"对,叫我阿梨便好。"
她看着女子盘起来的发髻,再看了郭庭一眼,说道:"姐姐,你是郭庭先生的妻子吗?"
女子脸颊微羞,点了点头:"嗯,是的。"
夏昭衣心里浮起暖意,如此看来,郭庭应该是过得不错了,至少没有被夏家的事情牵扯。
她转向郭庭,抱拳拱了下,说道:"郭庭先生,夜枕星梦山河,携友狂醉高歌。"
郭庭一愣,手里的笔差点没拿稳,不过容色到底保持着平静,只是眼睛里面的眸光变紧,凝在了女童身上。
"你在说什么?"郭庭说道。
一旁的女子奇怪的看向郭庭,再了解他不过了。
"郭庭先生,孙大哥...你就不记得了吗?"夏昭衣又道。
郭庭抿唇,面色有些青白,看着这个女童,一时间心绪狂涌。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试探你的,我认识孙大哥,也认识你,更认识..."她目光朝一旁的女子看去一眼,继续说道,"夏二哥。"
郭庭放下笔,脑袋有些嗡嗡的。
"三郎,你怎么了。"女子问道。
"我无事,"郭庭朝她看去,"我同这女童说些话,你先去忙吧。"
女子微顿,只好点头:"好。"
她看向夏昭衣,微微笑了下,而后转身离开。
"你随我来。"郭庭说道,随便拿了镇纸压在未完成的画上,便转身朝另一道月洞门走去。
到了一个堆满木柴的小院,郭庭在院中石凳旁坐下,看着夏昭衣,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孙大哥,也不知道什么夏二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说吧,你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柔姑神色冰冷,脸上没有一点波澜,手里面的匕首稳稳的拿着。
一粒血珠忽的滚落了下去,沿着林清风白皙修长的脖颈滑落胸口。
林清风神色镇定,实际俏丽的脸蛋已经白了。
屋内的小丫鬟也吓到了,手放在茶海上边,不敢吭声。
室内沉默着,过去好久,林清风轻声开口说道:"好,我知道你敢,我嘴快,冒犯了。"
她的眸光平定,没有一丝隐恨,说出来的声音始终细柔,不带任何情绪,连怨愤都无。
沈谙的眉梢微挑,看着她的目光从冰冷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放了我,"林清风又说道,"我,我想活着。"
沈谙看了柔姑一眼。
柔姑收回了手里的匕首。
"你知不知道你表现的这样聪明和隐忍,恰恰是给自己找了一条死路?"沈谙说道。
林清风抬手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脸色惨白的,手里面的濡湿感,令她头皮发麻。
"我不敢了。"她垂着眼睛说道。
"你若表现的再惊惶一些,我倒是能信你,你这个模样,心中恨比恐惧要多,今日这仇,你肯定会来寻我报的。"沈谙又道。
林清风暗暗磨牙,手指都在发抖了,但不敢再抬眸看他。
沈谙却在这个时候忽的回身,说道:"走吧。"
柔姑冷冷的看了林清风一眼,跟上沈谙。
林清风一愣,这才抬头朝沈谙看去,看着他的背影彻底离开了小别厅,她才缓过神来。
就,就走了?
先才听他的那些话,似乎还是要杀她的,以免留有后患,可是,他什么话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姑娘..."小丫鬟颤颤巍巍的走来,开口喊道。
"他想干什么?"林清风喃喃,"他在想什么?"
"姑娘,您脖子上的伤口,我给您处理一下。"小丫鬟说道,边伸手过来。
林清风不客气的将她推开:"走开。"
她现在,烦着呢。
............
回去不想坐轿,沈谙散步至湖边,停下来看着远处的花灯。
柔姑在一旁同他一起望着,过去好久,终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公子,我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她出言不逊,你至少也要好好教训她一番。"
"命都快没了,还不叫教训吗?"沈谙淡淡道。
"可是她接下来肯定会记恨着,还有瘟疫那事,怎不叫她收手?"
沈谙看着那几盏明明灭灭的花盏在湖上飘远,一笑:"胡说什么的,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我们大大方方进来的,很多人看到了,在这里杀人,我不得给她赔命?还有,她可说自己快要名扬天下了,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大话,她敢说这个,就说明有八成的把握了,我现在杀她,我也要跟着名扬天下吗?"
"噗。"柔姑笑了。
"瘟疫那事,怕她就是想收手都难了,让她折腾吧。至于知彦那边,我其实无须那么担虑,他毕竟有外祖父在,郭澍可不是吃素的,有郭澍坐镇,也不必我这个大哥费什么心思了。"
柔姑看着他轮廓略深的侧容,听得出他语气里极轻的哀。
柔姑微微抿唇,看向那边的花盏。
"中秋的气氛还不没过去么,竟在这里放湖灯。"柔姑说道。
"不知道。"沈谙回答。
很多小花盏,正一只一只的被推入湖里,浩大一片。
湖太大,湖对岸的人影细小到看不到,那边一座宽阔的大桥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好多小孩子趴在桥上看着湖灯,兴致勃勃。
这时风向起了变化,那边的湖灯被水流带着,飘到了这边。
好多湖灯上面的灯都已经熄了,唯独一盏花灯里面的烛光异常的明亮,这盏花灯的造型,也跟其他的不太相同。
"这花灯好奇怪。"柔姑说道。
沈谙看了过去,忽的一顿,目光落在花灯外边。
"这字..."沈谙说道。
"嗯?"柔姑不解,重新朝那花灯看去。
花灯是一个小平台,两只仙鹤立在一旁,另一边是一棵老松,松下一个棋局,一把琴。
那烛光放在两只仙鹤后边,用一团透明的纱布围圆了罩着。
纱布上面写着一行字:"乘仙而去。"
沈谙抬起头,朝湖对面看去,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女童立在那边,看神情模样,似在看着这盏湖灯。
"阿梨!"沈谙很轻的低呼。
"阿梨?"柔姑也朝对岸看去。
"走。"沈谙说道,转身大步朝大桥过去。
柔姑忙也跟上。
迈上大桥,穿过人群,终于大步至这边的湖岸,往来的人影里面,不见刚才看到的小女童了。
沈谙轻皱眉,说道:"走了?"
"应该是。"柔姑说道。
四周好些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朝沈冽看来。
男人清瘦修长,立在人群里面,实在出众。
"公子。"柔姑又说道。
沈谙看过去:"嗯?"
"我怎么觉得你有一些失落?"柔姑好奇,"即便这个女童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好玩和神奇,但你也不该反常成这样。"
"反常?"沈谙琢磨着这个词,而后笑了,"或许。"
他转过身去,朝大桥走去,说道:"从那些妇人口中,我得知了一件事情,在又青死之前的几天里,这个女童是她唯一频繁接触的人。"
"还有这事?"
"这女童一向胆小,但为了林又青,她忤逆了一位管事的仆妇,遭了仆妇的虐打。"
柔姑起了好奇:"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的接触里边,林姑娘和她说了什么。"
"这,就只有这个女童知道了。"沈谙道。
走到桥上,他停下脚步,抬眸看着漂远了的湖灯。
湖风吹着他束起来垂落的长发,柔顺如墨黑的绸缎一般。
"而且,又青死后,她性情大变了,"沈谙很轻的继续说道,"人怎么会在那么短的几天里面,性情大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会不会是她之前一直在隐忍,待林姑娘死后,便不用再忍了?又或者,这些都是林姑娘教她的?"
"呵,"沈谙笑着摇头,"不,我表妹如果真的那么厉害,她早就逃出来了,也许你说得对,是阿梨一直在为了某种目的而隐忍吧。"
不仅仅是这个目的,这女童上上下下,包括她的字,沈谙都充满了好奇和兴趣。
跑堂在一旁傻了眼,尤其是看到鲜血这样滴在地上,越来越多,他忙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跑来道:"你们要闹出去闹,别在我们店里,再这样我喊人了,外边可都是巡守,我出去招呼一声就有人了!"
到底是京城,这里的跑堂底气要足的很多。
大堂里边为数不多的人都看了过来,看到林清风袖子上大红的鲜血,都有些憷。
林清风全然顾不上了,她看着夏昭衣,手指微微发抖,比起这小童无礼的态度和她伤口上的剧痛,她心里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这小童所说的药材的事情。
这小童怎么会知道的?
陆容慧帮忙一起遮掩,已将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了。
药材囤了百箱,是花大钱买的,她所想的是每日一点点的带出城,能带多少是多少,陆容慧当初还让她一把火烧掉,她才不会烧呢。
这件事情,是陆容慧身边的人说的?还是之前卖给她药材的药商?
可是这小童的衣裳实在朴素,与寻常民夫家的孩童无异,容色气度倒是不俗,坐姿仪态端正,模样沉静,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将交道打的那么深的人,就连这小童的父母林清风都觉得不可能,毕竟她所穿的衣料真的很寻常,且偏劣。
林清风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小童,一时心念百转,拿不定主意。
丫鬟还立在那,没有去将那几盘东西端回来。她犹豫的看着林清风,这事情当然是得听林清风的。
夏昭衣看向跑堂的,说道:"小哥,劳烦你去喊一声巡守军。"
跑堂皱了下眉,古怪的看着她们,点点头,转身要走。
"站住!"林清风回头叫道,"不用了!"
跑堂的停下脚步:"你们到底要闹啥?"
林清风忌讳夏昭衣的匕首,看了匕首一眼后,压低声音说道:"小孩,你若告诉我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着,林清风看向丫鬟:"把她的饭菜端回来。"
小丫鬟有些气不过,不太高兴的回身过去,将那些东西移了回来。
心里面带着火气,因而她放下东西的时候声音很响。
"把那些端过来。"林清风又道。
她指的是跑堂端来的那些酒水。
小丫鬟看了林清风的袖子一眼,有些不太放心,在想让不让先让她包扎一下,但还是过去端起酒水,顺带看向那边的跑堂:"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跑堂的没理会。
小丫鬟不耐烦的说道:"你倒是走啊,这店又不是你开的,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死不了的,你在这里你家掌柜的还能给你加钱不成,你不知道多管闲事会惹祸上身吗,你惹祸了你家掌柜的会给你担着吗。"
跑堂听着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本来这种事情就懒得多管,但彻底不理会也有些放心不下,便走远了坐在柜台那边看着。
林清风将夏昭衣对面的长条凳轻轻踢出来一些,就要坐下。
小童抬眸看着她:"离我远点。"
林清风一顿。
"我不想看到你。"夏昭衣又道。
林清风按着伤口的手缩紧,剧烈的疼痛能让她稍微冷静。
她到底还是坐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没有先才那么生气了,变得平静了很多,低声缓缓道:"我说完几句话就走,你不用急着赶我。还是那药材的事,就算被你知道了那些药材,你这个小屁孩也拿我没办法的,我能躲过第一次,就能躲过第二次,但是你要怎么办?你的父母又要怎么办?即便你早早没有了父母,你身边总还会有其他人,只要我愿意,我能让这些人统统完蛋。"
夏昭衣听着可笑,说道:"你用不着怕我,我如若想对付你,我早早便去揭发你了。"
"不,我没有怕你,"林清风笑了,唇角勾了个弧度,"我现在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容不得身边有人背叛,但如若你这小童要帮着那个人一起瞒我戏弄我,那你的下场也会不好受的。惹了我,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我现在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她的面色仍是惨白的,笑的有些勉强,目光看着小童,隐含警告和杀意。
但是她这样的逼视下,小童的目光却也看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避和退让。
林清风一直习惯自己的气场,以及别人被她气势所逼后的躲闪,可是这小童的淡然若定,让她脑中不由想起另外一个人,那个让她尝尽挫败感的沈谙。
偏偏,这个女童这时却又忽的笑了,说道:"成吧,我姑且信你不怕我了,毕竟你才被我的匕首所伤,却能继续坐在这里威胁恐吓我,林清风,你怎么就不怕激怒了我这尚且年幼,脾气又不好的小孩,而后被我抓起这匕首刺过去呢?"
"你还是油盐不进?"林清风挑眉。
"是你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的,"夏昭衣回答,"你先才说说几句就走,那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你当真不怕死?横尸街头,五马分尸,皮肉分离,我还要将你砍了手脚扔到水缸里边腌制着,你怕不怕?小童,天下就要乱了,你玩不过我的。不如这样,"说到这里,林清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或者,你日后便跟着我了?替我干活的话,我可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给你买很多使唤丫头,给你买大宅子。"
"你说了真么多,又威逼又利诱,而实际上,你连阻止我出这道门的办法都没有,"夏昭衣拿起匕首起身,冷冷的道,"今日兴致全被你破坏了,这地方你若想待便待着吧,一旁都是你的血,气味闻着也令我不好受,因为你这样的人,你的气血都是脏且臭的。"
林清风怒目瞪她,再也维持不下脸上的笑。
"别想着发民难之财,"夏昭衣又道,"我暂时虽不想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但我不定哪天一无聊了就会去说,我手里掌握的东西比你想的要多的多,即便你能处理掉那批药材,你也逃不掉的,保重。"
曹幼匀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也知道面前这个表弟不是自己能够说的进去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转身去到书案后边坐下,冷冷的说道:"你要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左右不了,不过你也别想改变我,我现在拿你没办法,你想怎么对我便怎么对我,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记仇的很。"
宋倾堂冷笑:"你威胁我?"
"我被你威胁了一整个晚上了,现在反过来威胁你一下又如何?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曹幼匀说道。
这话从曹幼匀嘴中说出来,宋倾堂真觉得好笑,毕竟曹幼匀是出了名的嫌贫爱富,向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如今却自称百姓。
宋倾堂收起他摔过来的信,说道:"你记仇的很,可你拿我没办法,你若执迷不悟,我就将这些事情同舅舅说,到时你说不定就被赶回定陶了,你忘了你们曹家的定风阁了吗?"
曹幼匀唇角勾了抹冷笑,看着那边的灯笼:"行啊,宋倾堂,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跟你是什么血海深仇呢。"
定风阁在曹氏定陶大宅,不是什么寻常的院阁,一旦进去定风阁,一生都别想出来,曹幼匀的三叔现在还在里面幽禁,等待老死。
"行了,我不与你扯这些了,"宋倾堂沉了口气,说道,"那里屋有个睡觉的地,你自己进去睡,明日我让舅舅接你,就说你宿醉在此。"
曹幼匀神色冰冷,没说话。
宋倾堂看了看他,转身走了。
曹幼匀看着被他关上的书房门,心里恼怒,暗暗咬牙。
隔日一早,曹家的人便来接走曹幼匀了。
宋倾堂离府更早,早早便去了惠平当铺所在的煌宁西街。
他在对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窗口里坐着,视线较为隐蔽,但能将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当铺照常开门,往来者众多,到了巳时,甚至还排起了长队。
进进出出的都是伙计,他没看到掌柜,或者掌柜的也穿得跟伙计无二差别?
很轻的拍门声响起,宋倾堂回头看去:"进来。"
手下推开门走入,沉声道:"少爷,后院没有异常,几乎无人员走动,不过门外有个小乞丐挺奇怪。"
"小乞丐?"
"对,他在那边逗留许久了,状似无意的经过,视线常往那后院瞧去,偶尔也会绕过街角往前边来。"
宋倾堂拢眉,朝楼下街道看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见到过个乞儿坐在那边。"
"他很警觉,有人多看他几眼,他就会离开。"
"那现在呢,他人在何处?"
"跑了..."
宋倾堂摇了摇头,说道:"罢了。"
"属下要不回去同六燕说声,如果再看到这个小乞儿,就将他逮住?"
"去吧。"宋倾堂说道。
"嗯。"
手下离开,房间里又恢复安静。
宋倾堂抬手倒了杯茶,端着杯盏看着那家当铺,神色严肃。
过几日李循便要领兵北行了,明日开始肃清街道,也就只有当铺还能这么热闹。
他着实好奇当铺后边坐镇的人是谁,敢在天子脚底下聚众,还挑现在这样的时候。
思及昨夜曹幼匀所说的定国公府,宋倾堂觉得这才是最让他不安的地方。
自古出师皆须有名,而定国公府这名号一竖,自能招揽到大批豪侠聚来,毕竟大乾着实对不住夏家。
可也因为现在定国公府已无人,所以谁都能拿这名号来用了吧,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谁知道拿定国公这名号要去做什么。
最怕,是毁了定国公一世的清明。
所以,这当铺后边的人,宋倾堂一定要查出来。
偏偏此事又和曹幼匀有上牵系,他甚至不能跟其他人说,只能自己在背地里暗查。
这时,一辆华丽马车跑来,在附近停下。
小丫鬟跳下马车,回身抬手,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握着了她,随后一个年轻女人从车上下来。
女子生得漂亮,眉眼妩媚,衣着光鲜,她下车的身姿,宋倾堂一眼能看出她的右臂受伤了。
下来后略整理了一下衣裙,她们便进去了,许是衣着的原因,那些还在排着队的人并没有出声拦她。
宋倾堂在脑中回忆,没什么印象。
小丫鬟搀着林清风进去,伙计出来招待,小丫鬟直接点名要见掌柜的,伙计一乐,说道:"我家掌柜的不爱见人,你们有什么事同我说行了。"
"要说的是一笔大买卖,"林清风笑道,"还是同你们掌柜的去说比较妥。"
"如果是做买卖,您往外边请,得去那排队。"伙计伸手说道。
"是大买卖,"林清风说道,"这笔生意成了,我们能各赚万两呢。"
"哈哈哈..."伙计直接大笑,伸着手道,"您还是去外边排队吧。"
林清风叹气,说道:"那成吧,我只好去找找别家了。"
"好的好的。"伙计道。
"可若是日后你们掌柜看到别家赚大了,要是来打听问起,得知今日是你将这笔生意往外面推的,到时候你可担得起这后果?"林清风说道。
伙计依然还是笑着:"您请您请,我们店小,容不下大佛。"
林清风面色才终于变得难看了,不过还是大方的福了一礼,转身走了。
"好生奇怪,"小丫鬟出来便忍不住道,"哪里会有人将大生意往外边赶的。"
"也许不信我这是笔大生意。"林清风淡淡道。
"那活该他们亏了。"
"又也许,"林清风看向那边排起来的长队,说道,"他们根本不差钱。"
这家当铺铺面极大,财气也极大,都这样萧条的关头了,其他的当铺早早关门闭业,只有他们还愿意开门做生意,捏在自个儿手里的银子大把的往外面流,似乎丝毫不怕自己会被亏空。
这气魄,没有金山银山在后边镇着,哪敢这么做。
林清风抬起头,看着当铺上边的招牌。
若是能将这个店给吃下来就好了,有了这家店的银子,何愁什么东西买不到手。
隔日一早,街道便开始肃清。
内城十二大道上,除却一些有背景的大商铺仍开着,小商号们早已关门。
街上都是巡骑卫和巡守军,几乎无行人,若真有急事出门,也只从僻静的胡同巷口经过。
这一带路伙计比较熟,穿过几条小巷,他迈过大桥,去到了湖对岸的一家大客栈里。
这家客栈的一个小二不认得他,但因职业相同,很快就能聊上。
提及林清风,小二点头:“是在这呢,你找她何事?”
伙计笑道:“也不是我找她有事,是我遇到了个男子,非让我把这个给她。”
说着,伙计拿出手里面的一个小包袱。
小二疑惑的接过来,打开包袱,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是啥?”
“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帮忙递过去就成,这个给你。”伙计说着,摸出了几个铜板。
小二怕被掌柜的看到,忙接过来,压低声音道:“还给赏钱呢?”
“现在这种时候了,不给赏钱,谁愿意跑出来啊?”伙计说道。
“不过我还是得问清楚,什么样的男子给你的?”小二肃容道。
伙计伸手比划了下:“比我高,比我壮,江湖大侠的样子,长得威武豪爽的,三十来岁。”
“名字知道不?”
伙计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说林清风看了信后,她会认识的。”
“好吧。”小二这才点头,松了口气,说道,“那我去跟她说声。”
“嗯嗯。”
小二拿着小包袱上楼去了。
小丫鬟接过包袱,掂了掂,有些重量。
小二将伙计的话都说了。
小丫鬟点头:“成,我知道了。”
看小二的目光还在包袱上,小丫鬟匆匆将门给关了。
林清风站在窗边,正在望着偌大湖光。
以往湖上会有许多画舫或渔船,现在特别的静,湖水碧汪一潭,偶有晨风拂来,掠起成片成片的波纹。
小丫鬟将包袱递过去,把听来的话转达了一遍。
林清风打开包袱,上边的信封外边写着她的名字,和“亲启”二字。
看着这字,林清风愣了下。
小丫鬟看过去,说道:“好俊的字!”
林清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拆开了信封。
一行一行字看下来,林清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看到最后,她将纸揉作一团,抛在地上,怒声说道:“欺人太甚!”
小丫鬟话都不敢说,睁着眼睛看着她。
林清风这时回头,一把夺过小丫鬟手里的盒子。
盒子重量不轻,林清风研究了半响,不知道要怎么打开这个盒子。
“你拿着,”林清风将盒子递给小丫鬟,“看看怎么开。”
“哦……”小丫鬟伸手接过。
林清风又去捡起地上的那封信,将揉作一团的信纸抚平,朝屏风后边悬挂着的一幅字画走去。
字画是从夏文善题字的石碑上拓下来的,她看着信纸上的字,再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字画。
一笔一划,撇捺勾提,全部一样。
林清风垂下手,脑袋有些懵。
“呀,开了。”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未动,说道:“送来。”
待小丫鬟走近,她才发现盒子不是中规中矩的开法,是从斜侧打开的。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白瓷小瓶,两个小幕后。
林清风看到这熟悉的白瓷小瓶,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
白瓷小瓶里面装着龙脑川穹丸,是她早先大量收购过来后,放置在辰白道的仓库中的。
她取出手帕,用手帕包裹着捡起小木盒,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的同样是她收购过来的,是外敷的药膏。
另外一个木盒,她也打开了,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面色彻底白了,是乌金。
小丫鬟看到这些,也傻了眼,伸手虚掩住自己的嘴巴,轻声道:“小姐,这人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他,他对我们所做的都知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小童么?”林清风问道。
小丫鬟点头,当然会记得,怎么可能会忘。
“送信的,说的是高大健壮的大汉?”林清风又问。
“会不会,那小童就是他的人?”
林清风怒笑:“信上令我将京城的药商名字罗列给他。”
“京城的药商?”小丫鬟不解,“这是为何?他如果真的能清楚我们那么多事情,对于京城的药商应该也知道的吧?”
“千行百业皆有两面,一面在明,一面在暗,”林清风看着墙上的字,说道,“他想要的是黑市暗线,而且,也有可能他是在试探我。”
“试探……忠诚吗?”小丫鬟说道。
林清风眉头一皱,恼怒的看了过去:“什么叫忠诚,这人与我是何关系,便要我对他忠诚了?我是他的奴仆吗?忠诚?”
林清风一直脾气都很好,很少这样发怒,小丫鬟忙垂下头:“是我说错话了,小姐。”
林清风冷冷的收回了目光,看向那边盒子里的东西。
辰白道那边的仓库是交给罗大和刘成看守的,他们大概有二十余个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会让人将这东西取出来?
而且,看目前这情况,罗大和刘成那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看守的仓库被人进去了,否则早就来找她了。
想着,林清风有一些放心不下了。
她将盒子里边的东西收拾好,将信给烧了,给小丫鬟嘱咐了几声,转身朝外边走去。
此事只是一个开头,相信这人接下来会有更多的要求。
把柄拿捏在别人手里,自己就要变成一个牵线木偶,长久下去,只会越发身不由己,她得马上想个办法挣开才可以。
一切的祸源皆在那边的仓库,可她就是弄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如何查到辰白大道的仓库的,又如何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取出这药,更还有,那乌金……
到底是谁?
为何针对她?
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甚至是,这个人到底还知道她的多少事情?
林清风觉得后背发寒,而想到那日在于府门前所见到的那位小童,这样的寒意就变得越来越重。
这么多仆妇,加上小童,少说也有五六十个。
旁边的担子一筐一筐,堆着好多米粮蔬菜,以及最新鲜的猪肉。
这些都是表面的,下面藏满了黄金和珠玉。
余妈领着众人去时,那山腰里已经堆满被积水冲出来的金银珠宝,满满一个谷堆。
她们都傻愣了眼,紧而便想到以后的生活。
金钱在山上对她们而言没有用处,可是现在能出去了,那这些财富便意味着什么?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甚至也许还能找个人家嫁了,生儿育女,有一个家。
所有人都狂喜激动,可是凤姨她们没有开口,还是强忍了下来。
直到凤姨说:“去挖点吧。”
大家一拥而上,如疯了一般,大把大把的往怀里搂。
黄金带有天生的富贵尊崇之感,它不用做什么,安静堆砌那边,仅凭它的色泽,就能引得大多数世人的垂涎与喜爱。
可是它也重。
所以大家忍痛割爱,哪怕挑了满满一筐,在下山的途中,还是狠着心,扔了又扔。
现在大家都看着秦三郎和宋二郎,没有说话,目光里面已经浮起了警惕与厌恶。
秦三郎皱起眉头,也看着她们。
气氛一时沉默,变得古怪凝重。
宋二郎觉得别扭,开口嚷道:“问你们啊,哪个马贼帮的?”
凤姨斟酌了下,准备开口,后面一个女童的声音却响起:“龙虎堂的。”
凤姨一顿,阿梨。
随后凤姨有些失笑,怎么现在光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心安了。
秦三郎和宋二郎抬眼看去。
一众兵卒们也循着声音来处。
夏昭衣往前走去,钱千千当即跟上。
两个小女童穿过人群,宋二郎笑起来,看着夏昭衣:“你这哪是逃难,你这是要饭吧,你们就没弄件衣裳给她换换?”
钱千千有些生气,看向夏昭衣:“阿梨。”
夏昭衣一笑:“我们是从龙虎堂来的,他们起了内讧,打的凶,我们就趁乱跑了。你要问我们路线,当时太慌,我们没能记住。”
“趁乱还能带这么多一筐一筐的?”宋二郎指去。
“多吗?”夏昭衣说道,“就是因为趁乱,才只带了米粮肉蔬,你看我身上衣裳,你以为我不想换?”
“嘿。”宋二郎扬眉,“你这女童有意思,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逃出生天了,我为什么不笑?”夏昭衣看着他,“再说了,我去山上时间又不久,你可知道我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矮矮小小的身板,说这话时带起了一些娇蛮语气,脑袋也微微偏着,别提多嚣张。
宋二郎回头看向秦三郎。
夏昭衣一句话就把他朝认识的那些达官显贵们联想去了。
秦三郎反而比较平静,看着夏昭衣:“那你说说,你是哪个人家的女孩?”
“我姓曾,我是睦州人。”
宋二郎眉头一皱:“谁?”
秦三郎一顿,挺了下胸膛:“睦州曾氏?”
“哼!”夏昭衣头一扬。
凤姨和方大娘们都看着她,没听过啊。
“曾何是你什么人?”秦三郎又道。
“我祖父啊。”
秦三郎肃容,走下随军楼,沉声道:“那你怎么会沦落到一个马贼帮手中?几时的事情?”
夏昭衣朝他看去,看模样,他对睦州曾氏倒有不少了解。
之所以提这个,是因为此处离杭州睦州较近,而这一带比较没名气,来头又不小的大人物,就是曾氏一族。
最关键的是,宋度之所以能坐到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当初曾何的学生石荣先生的提拔。
本想唬一唬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架的宋二郎,没想反倒是秦三郎比较上心。
“问来问去的,你烦不烦。”夏昭衣叫道,“我们走了这么多路,饿了行不行,想喝水行不行,你让我们过去,我们后面还有追兵呢!”
“到底什么来头?”宋二郎看向秦三郎,“我好想打她。”
秦三郎头疼,压低声音:“曾先生是你父亲先生的先生。”
“我父亲的老师?哪个?”
其实也不是不认识,容貌隐约记得起,名字却堵在了喉咙里面,怎么都喊不出来。
秦三郎叹息:“石荣先生。”
“哦。”宋二郎道,看回夏昭衣,又道:“你说你是曾什么家的小姐,我们便信了?证据呢?”
“你还想要什么证据,我都这番模样了!”
“先放她们过来。”秦三郎说道,“这样堵在这里,确然不妥。”
兵卒们应声称是。
妇人们赶紧抬起了东西,边又好奇看向阿梨。
虽然她们也不懂什么曾氏,什么先生,可是从那白衣少年的语气与神态,能听出不容小觑。
如今看着夏昭衣,再也不同先前看她的那般目光了。
只是曾氏?
记得阿梨刚来山上时,可不叫这个姓氏,似乎姓陈还是姓李来着。
妇人们逐一过了关卡,挑着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兵卒们的眼睛就盯在这里,整个人都不太自然。
“这里最近的村子也得有十一二里了。”秦三郎道,“中间很长一段路都没有官兵看守,而我们得到消息,昨日下午便有一队马贼来过,所以你们现在过去,莫不如再等上两日,等南边的军队来了以后,一起去。”
又有马贼!
妇人们面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个轻声道:“会不会,是八爷他们?”
话一出口,所有人本就不安的神色,彻底变为惊恐了。
凤姨看向夏昭衣,顿了下,道:“阿梨,你怎么看?”
“你觉得呢?”夏昭衣反问。
凤姨又望向方大娘,商议一阵,方大娘点头:“那就留下吧。”
“留下可以,”宋二郎这时又道,“把你们的东西都搬来,我得一个个检查过去。”
说着又看向秦三郎:“你这样办事是不行的,你不怕她们是那些马贼派来的?不怕这里面藏着什么毒药兵器?随随便便就给放入进来,真要有恶毒心肠的,那可是脑袋掉地的事情。”
“还有你,”宋二郎指着夏昭衣,“你还没给证据呢,你是曾家小姐的证据呢?曾家哪房的?看你这穿得破破烂烂的,别是曾家逃出来的丫鬟,或者卖给牙婆子的粗使丫头吧?”
“你现在就要走?”钱千千愣道。
“嗯。”
也不一定非要问这两个人,可以问的人有那么多。
“保重。”夏昭衣说道,紧了下肩上包袱,朝前走去。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这哪有说走就走的。
“阿梨!”钱千千小跑着追上前,“你不歇歇脚,不吃点东西吗,还有你这衣裳,真的不换吗?”
“怎么了,千千?”余妈叫道。
“余妈,阿梨要走啦!”钱千千回头道。
凤姨愣了下,脱口叫道:“阿梨!”
夏昭衣脚步没停,有些不适的轻蹙眉心。
本就萍水相逢,从她在这个叫阿梨的小女孩身上睁开眼睛到现在,六日都没到。
跟这些妇人们的一来一往,也没有多愉快。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接这样离开,似乎有些不舒服。
明明到官道了,遇上官兵了,已经安全了。
“阿梨,凤姨在叫你呢。”钱千千跟来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
“你总得理一下吧。”
“我已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说过我要离开了啊。”
“可是你现在走了,还是得说一声的,以后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了呢……”
有没有都那样吧。
夏昭衣摇了下头,神情平淡,没说话了。
宋二郎正接过密信,就要拆开,便见这曾家小姐背着个小包袱走来。
“你干嘛去啊。”宋二郎扬声叫道。
“回家。”
“睦州?”
夏昭衣淡笑了下,没回答。
“你不换套衣裳?”宋二郎又道。
夏昭衣摇头:“不换了。”
“怎么要一个人走,”秦三郎关心的问道,“和她们吵架了?你一个女童,只身上路太不妥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你先回去,你这样一个人离开,我没办法和曾老先生交代。”秦三郎严肃道。
夏昭衣停下脚步,顿了顿,说道:“难怪宋倾堂要说你傻,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吗?我并非曾何先生的孙女,你怎么那么轻易就当真了。方才表现太过刁蛮无礼,曾何先生家世代簪缨,我如此一闹,也算是给他们家抹黑了一把。”
“你不是曾家小姐?”秦三郎一愣。
“嗯,所以你不用顾虑要怎么和和曾老先生交代了。”夏昭衣说道,朝前走去。
“可是姑娘……”秦三郎又叫道。
宋二郎一把拉住他:“还叫她干什么,这么讨人厌,要死要活随她去,你操什么心?”
居然是假冒的。
还扯天扯地,扯了那么一堆出来。
嗯,还顺带将夏大小姐辱了一把。
小小年纪,这么刁钻,他现在甚至都要怀疑这群人的真实身份了。
不过,她知道的东西好像还真的挺多的。
若要说她是山贼,看上去也不太像。
就趁这功夫,夏昭衣已经走出去不少距离了。
秦三郎看着这么小的丫头,再看向宋二郎:“这样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了?每日来来往往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也不见得你个个都拉,而且这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们可是留过的。”宋二郎满不在乎的说道,“说不定,就是跟那群妇人怄气,想要别人巴巴的上去哄她呢。”
“阿梨……”
钱千千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喃喃的低声叫道。
宋二郎瞄了那边的钱千千一眼,也回头朝夏昭衣看去。
看模样,也不像是怄气……
脚步轻快,没半点犹夷,偏偏这轻快的脚步又觉得像是稳重踏行。
算了,她自己要走的路,谁管得住。
活下来本事大,死掉了没人替你负责。
不过……
“不对劲啊,”宋二郎忽的说道,“她刚才叫我什么?”
“什么?”
“宋倾堂,”宋二郎看着夏昭衣的背影,“她还真知道我的名字。”
顿了下,宋二郎又道:“秦均,越看越觉得奇怪,连这身影都看的我奇怪。”
“嗯?”
“她这步伐我看着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既轻又稳,有时候像是会飘起,每一步却似乎又很沉。
矛盾。
宋二郎收回视线,垂头拆开信封。
官道很陈旧了,石砖中不少缝隙裂开极深。
夏昭衣走的不紧不慢,两个多时辰后,找到一条小溪坐下歇脚。
水势很大,水面浑浊,上流冲来很多泥沙,将溪流染得浑黄。
路旁树木葱翠,饶是几日暴雨带来不少摧折,也难敌春夏本就旺盛张扬的蓬勃生机。
夏昭衣捡了根粗壮的木枝,在较为平宽的河岸旁边挖坑。
深约两尺,宽半丈。
清澈的水从土中慢慢过滤渗出,积满了一些后,她拿出包袱里的果子在坑里洗净。
算了下今日时辰,再闻风辨位,她小算了一卦,咬着果子看向身后官道。
上乾下巽,天风姤卦。
姤卦中四爻相得两个乾卦,是为克体。
卦中无生意,想是得有一番劫难了。
只是这种时候,这种路段,谁会来。
夏昭衣又清脆的咬了一口,耐心守着。
四野青碧,山水潺潺,天地宽广而盛大。
一辆朴素马车,四匹高头大马,正悠悠从路口南下。
车夫很年轻,二十来岁的面貌,体魄壮实。
提着马鞭的手旁有一把大刀,看模样质感,少说也有个十一二斤。
一行人走的安静,没有什么声响。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车里响起一个低沉男音:“休息下。”
“不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继续。”
车夫本准备勒马,闻言复又扬鞭,轻轻抽打了下马臀。
“走了很久了。”车里低沉的男音有些不悦。
少年没有回答。
马车继续往前。
“休息下吧。”男音又叫道。
车夫似没听到,马儿继续以先前那速度,不疾不徐,缓缓前行。
“等等。”左边一个护卫忽然叫道,伸手指向前边,“那是什么?”
车夫扬头看去,拉了一下缰绳,勒令马儿止步。
“怎么了?”少年说道。
“有东西,少爷。”
“掀帘。”少年道。
车夫从车上跳下,抬手掀开车帘。
一股清雅香风淡淡散出,车内光线黯淡,紫衣少年郎从车厢里走出。
白皙光洁的皮肤,与微光形成比对,似能反射出华光。
蛇在蛇袋里动来动去。
车厢里光线微弱,黑暗和狭小空间造就的压抑,让气氛很难捱。
少年上车后有些受不了,伸手撩起一旁的窗帘,让阳光照入进来。
车夫扬起鞭子,忽的一顿,回头问道:“少爷,去哪?”
少年望着窗外山色,淡淡道:“前行。”
“可是……”
“这世上哪有不通的路,就算绝壁,照样能行。”少年说道。
旁边的男人一笑:“不,有一个地方,你是怎么都去不了的。”
少年朝他看去:“哦?”
“路之所以能行,是因为有地,大地承载,包容万物,可如若道路倾塌,化作深渊,你如何能通?”
少年拢眉,看着他。
男人也抬手,撩开另一边窗帘,说道:“这里多数都是流民,能有几个识字的,木板上的字是给谁准备的呢。”
“你这是何意?”
“卦中有乾,乾又表马,骑马者,富贵也,读得起书,识得了字。写这木板的人,早就料到了。”
“又是卦,”少年冷笑,“你成日嘴中离不开这些卦。”
少年看向前方,叫道:“石头!”
“是,少爷。”车夫应道。
“继续往前,我便和他一赌。”
男人淡笑:“知彦,人不与天赌。”
“我不信天命,石头,走!”
“是,少爷!”
车夫扬起马鞭,狠狠的抽打在马臀上面。
身体热的难受,偏偏又艳阳高照。
夏昭衣走一阵,便在河边坐下掬清水洗面,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后终于见到了一座村庄。
村子占地不小,依山傍水,村外一群小儿正在奔来跑去,笑嘻嘻的追逐打闹。
旁边还有鸡妈妈领着群小鸡,欢快的跟着跑。
沿路许多防护栅栏,有些栅栏外面带着陈旧血渍,黯淡斑驳。
几个老妇人坐在树下乘凉,夏昭衣蹚着浅水过去询问,后买了身衣裳,找了村中仅有的客栈小住,顺带吃了顿饱饭。
客栈生意寥寥,掌柜和伙计清闲的坐在那边聊天。
夏昭衣在楼下大堂靠窗的位置,托腮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厨房的掌勺在里头喊了声。
“来了!”伙计叫道,起身进去,而后端了碗汤药出来。
“女娃,你要煎的药好咧!”伙计直直端到夏昭衣这边。
夏昭衣抬头一笑:“谢谢小哥。”
“嘿嘿,客气,客气。”
药还很烫,夏昭衣放到窗边吹着。
继续托腮,望着白烟袅袅上升,她的双眉微微皱起,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旷。
被捕时,虽是漫漫大雪,却也是这样的黄昏暮色。
她扮作二哥的样子,和剩下的将士们被包围在敌军里,双方对峙着,她尽可能的在拖延时间。
问余生,何事最愧对,便是这些将士们。
之前从未谋面,只在二哥的书信中认识他们,真正见到了,却已是并肩与共的生死一刻。
父亲和兄长,尸身弃于风雪,任由天地讥讽。可是死前,至少他们是因战而亡,死得其所,不屈不折。
而那些将士,他们本也可以战到最后一刻,死于一个战士的归宿。
但为了给二哥争取逃生时机和保护好她的身份,他们没有选择正面迎敌,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杀,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避逃跑,最后和她一起被生擒,并上了刑场。
这对任何心怀侠义,无所畏惧的战士来说,都是最大的屈辱。
两年了,尸骨寒了么,家人知晓了么,后事要如何安排?
她与父兄的名字会记在庙堂与史册之上,那这些将士们呢。
一将功成或不成,都是万骨枯。
夏昭衣眼眶渐渐泛红,她眨了下眼睛,收敛外露的情绪,抬手将稍稍冷却的汤药从窗上端下。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夫冲马儿吆喝了声,走下车来。
掌柜的和伙计闻声朝外迎去:“客官!”
一个小丫鬟从马上跳下,回身撩起车帘:“小姐。”
一个十五六岁,男装打扮的少女握住她的手,面色有些惨白,从车上走下。
马车颠簸的她难受,一张俏丽脸蛋失了血色,刚落地没几步,她撑在门口,张嘴就吐了一地。
掌柜和伙计的面色顿时不那么好看了,僵在了那里。
“看什么看!”小丫鬟挡在少女跟前,有些恼羞成怒,“大不了多给你们点钱来打扫了!”
“丝竹。”少女叫道。
小丫鬟忙回过身去:“小姐。”
少女摸出条帕子擦嘴,抬头看着掌柜和伙计,见他们神色,眉头一皱:“我不过出门少了,坐不惯马车罢了,你们这是什么神色,嫌我脏到了你们的店吗?”
旁边已有些围观路人,一个老妇忍不住道:“这还不脏啊?”
小丫鬟双手叉腰,怒道:“要你多嘴,碍着你了吗?这是店外,又不是店内!”
骂完,伸手扶着少女:“小姐,来。”
主仆二人便要朝店中走去。
那车夫还拉着马,扬声问道:“掌柜的,后院往哪走,我的马得歇脚了。”
掌柜差了伙计去,又差人去外边打扫,然后迎着那对主仆进去。
一进去,闻到堂内药味,小丫鬟先皱起眉头:“这什么味!掌柜的,你们店还能不能行了,我家小姐受不了这味的!”
“是我的,”夏昭衣起身,说道,“我已喝完了,方才见这没有客人,便要小哥直接煎药送来了,我应回房去楼上的。”
小丫鬟瞪了她一眼,扶着少女往另外一边走去。
点了几样菜后,小丫鬟倒了碗清水给少女,少女捧着清水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来过一对兄弟。”
“兄弟?”
“也是坐着马车,哥哥二十来岁,带着病容,弟弟十四五岁,个头拔高,两人随身有四个护卫。”少女形容道。
掌柜摇头:“没,我这一天下来,也就你们坐马车来的。”
少女神色黯淡了下去。
一旁的小丫鬟也跟着黯淡。
“客官还有事吗?”掌柜问道。
少女摇头:“没了,多谢掌柜。”
却在这时,村中一阵锣鼓大响:“急报!急报!”
一个年轻少年敲着锣鼓奔跑过来:“山贼来了!山贼来了!”
她在原地又等了阵,却不见追兵。
丛林里的蚊虫咬得她难受,哪怕涂了防蚊止痒的草汁了也不见奏效,这里的虫子太毒辣了。
待觉得真的不会有追兵了,夏昭衣拉扯缰绳让青云下去。
但论及倒霉,她今日也有些不顺,因为身后又传来马蹄声,方才离开的那些人,又从另一边的小路上跑出来了。
夏昭衣轻叹,也不想躲了,回过头去。
一行人越跑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人。
鲁贪狼一骑当先,已经跑的晕头转向,完全不辨方位。
卞雷病得严重,强撑着一口气跟着。
同行的还有一个死跟着不走的十人长。
三个人遥遥看到林中空地骑在马背上的女童后,都愣了一瞬。
鲁贪狼拔出刀来,卞雷和十人长也纷纷拔刀。
“驾!”鲁贪狼夹紧马腹,边举着大刀。
快靠近时,空中一道鞭响,丈余长的绿影划空,生生阻了他们的路。
鲁贪狼一扯马缰,骏马直立。
夏昭衣身下的马却慌了一慌,不知因为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因为夏昭衣手里的绿鞭,马儿微微往后退去。
夏昭衣及时稳住它:“青云!”
“女娃!”鲁贪狼大刀一指,狰狞道,“跟我们走!”
留着当俘虏,兴许能保一命。
卞雷看到这个女童,却痛恨的眼睛都要直了。
他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阿梨,但是这种地方出现的女童,摆明了就是从他们山上逃下来的,山上那些人的死,横竖她都有份,逃不了干系。
“杀了她!”卞雷气得发颤,“我要为我娘报仇!”
夏昭衣一笑,语气却与灿烂笑靥不匹,挑衅道:“就你?”
卞雷怒喝一声,大刀砍去。
胆小如鼠的青云早就逃开了。
大刀落空,卞雷抬起头,却发现马背上的女童也不见了。
“你老实点!”鲁贪狼抓着卞雷,“你要把那些官兵引来吗!”
“他人呢!”卞雷哪听得进去。
“在这。”夏昭衣斜靠在一棵树下,双手抄在胸前,一派悠闲。
脚有些疼,心里更不痛快,可师父说的,越是和人打架,越要表现的轻松自在。
气度上压人一头,那打架胜出的几率就更大些。
三人朝那看去,不可思议这女童为什么这么快。
青云见到她,随即走过去。
卞雷双眸通红,驱马过去:“驾!”
女童转身往树后躲去。
十人长看向鲁贪狼,鲁贪狼怒斥:“不管他,他要死就去死吧,我们走!”
两人打马离开,那边却又飞来几块石头。
鲁贪狼及时侧身。
十人长却挨了个正着,力气不大,但也够疼,他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去。
“走什么?”夏昭衣冷声道,“手里的人命债还清了么,就想走?”
说话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卞雷这才发现她都跑远了。
“你是人是鬼!”卞雷怒吼。
“你闭嘴!”鲁贪狼转头冲他低喝,简直要骂蠢货了。
远处渐渐有了马蹄声。
鲁贪狼怒目瞪着夏昭衣:“你最好别惹我!不然我死了也拉你垫背!”
说完驾马,又想远走。
却又有石头飞来,直接向着他的马臀。
马儿受惊,鲁贪狼飞快勒马,怒声道:“你找死!”
他身手利落的翻下马背,握着大刀就朝夏昭衣砍去。
不解决这个女童,没办法安然离开。
远处的马蹄声却已逼近,宋二郎浓眉一挑,一眼就看到了那边的女童,她手里的绿色长鞭实在太过显眼。
她已经闪到了鲁贪狼后面,手里的长鞭“啪”的一声,狠狠的抽打在了鲁贪狼背上。
这速度太快,鲁贪狼觉察到身后有动静,且回身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后背被生生撕裂,那长鞭上的叶片锋利的能割开他的衣裳和皮肉。
他痛的咬牙,但没那么多心思再去搏个痛快,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跑去。
又一鞭朝他的腿挥来。
那长鞭实在太长了。
鲁贪狼硬挨着疼痛,没有停下,过去就翻上了马背。
一道长枪破空而来,利刃似箭,笔直的穿透了他的小腹。
鲁贪狼紧握着马缰,脏腑血管破裂,一口浓血直接涌上,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他想驱马,可痛的没力气了,就看到枪头这里的鲜血颜色灼眼的可怕。
身子一晃,他从马上摔了下来,鲜血顺着他的身子朝外面流去。
卞雷料到自己今天跑不掉了,挥舞着大刀,又朝夏昭衣砍去。
夏昭衣提着鞭子跑向另一边,忽的回身,鞭子朝卞雷迎面打去。
卞雷猝不及防,举刀的整条胳膊斜切着挨了一鞭。
宋二郎还在赶来,那鞭子极长,一丈有余,这么长的鞭子,一个小个子女童耍起来没有半点阻碍。
一是女童耍鞭子的功夫好,二是这鞭子的韧性,甩动起来近乎硬直,柔且刚。
长长的绿鞭,似有眼有灵的爪子,那一鞭下去,卞雷的胳膊喷出了血。
卞雷忍痛快冲,挥起大刀砍下。
夏昭衣却侧身一让,朝着另一边的树林闪去,转瞬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卞雷这次聪明了,前面看不到便极快回头,眼前却是放大的一圆银茫。
“住手!”宋二郎寒声说道,手里的长剑再近几寸就能戳入他的面门。
卞雷头上缠着的孝巾早就脏了,他伸手捂着自己皮肉破开的胳膊,看着那边平静冷漠的女童。
“你,你就是那个阿梨吧?”卞雷颤着声音说道,眼睛通红。
“是我。”夏昭衣说道。
“我真想宰了你,把你生吃了!”卞雷骂道。
“说完了么。”宋二郎冷冷道。
卞雷朝他看去,忽的伸手握住身前剑刃,一步上前,将自己的脖子递了上去。
宋二郎忙收剑,来不及了。
卞雷喉间的鲜血涌上,他嘴里也吐出大口,呼吸紧跟着就急促了起来。
他张开嘴巴狞笑,鲜血渗在齿缝里,牙齿被衬得白森森的。
待坚持不住后,他伸手扶住最近的一棵大树,踉跄着跌坐了下去。
夏昭衣微皱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走过去。
卞雷抬眸恶狠狠的看着她。
“看到这个石头了吗?”夏昭衣说道。
带着马儿上船的人不少,价格要更贵一些,寻常人渡江两文,带着马儿的要十二文。
船夫在船身上标了条水线,一到水线,便不让上了。
两艘船,夏昭衣牵着马上了一艘。
不少人盯着她的包袱看,刚才小女娃和那病弱美男的对话里面,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但是能听懂五两。
再看她就一个人出门,个子矮,模样气度却富贵,不少人心里面生了些主意出来。
另一处那条大船,现在也悠悠然开了,朝对江驶去。
沈谙立在船边,因江风寒冷,多披了件外套。
大风扬着他的大袍飞动,萧萧然有股独立寒江之感。
沈冽帮着将马车一起绑缚好,循着沈谙的视线看过去。
那女童在另一艘船上,而且被挡了视线,依稀只能看到模糊的马头。
“少爷。”石头轻声叫道。
沈冽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掀了车帘,上去马车。
沈谙没有回头,视线依然望着那边,很低很低的说道:“既然都上了船,进不进船舱不也一样么,倔什么。”
江河对面就是寿石,大船先靠了岸,岸上已停有一支马队。
石头和孟章他们将马车抬上岸,重新将马匹系回去。
沈谙和沈冽站在一旁,沈谙望着他们,轻声问道:“当真不回云梁么。”
“不回。”
“也罢,在醉鹿好好听你外祖父的话,勤苦读书,考个好功名。”
“嗯。”沈冽应道。
那边两艘渡船也靠岸了,渡客纷纷上岸,几个渡客牵着马匹,夏昭衣也在其中。
很多人暗暗打量着她,蠢蠢欲动,其中一个精瘦男子,忽的疾步冲上去,利索的抓住她挂在青云另一旁的小包袱,朝前面跑去,速度飞快。
路人愣了下,抬头看向那已跑远了的男子。
沈冽叫道:“戴豫!”
“是!”
虎背熊腰的护卫即刻握着大刀朝那男子追去。
好些人心里暗恼,怎么被人抢了先手。
不少人则同情的看向小女童,却发现她神情平和的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跟没事人一样,仍牵着马保持原有的速度前行。
“小女娃?”旁人不可思议的叫道。
夏昭衣看过去,笑道:“不用担心我。”
“小姑娘,你东西被抢走了呀。”另一边那抱着小女娃的男人走过来,关心的说道,怀里的女娃娃手里还挥舞着夏昭衣送的小蝴蝶。
“没事的。”夏昭衣又道,牵着马朝一旁走去,离开人群。
很多人愣愣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而且,这是一个东西被抢走了的小姑娘该有的态度?
这时却见她爬上小石坡,借着高处上了马。
小胳膊小腿很灵活,骑在马上后,有股说不出的可爱感。
夏昭衣拉扯马缰,却听身后又响起那个略显粗哑的男音:“阿梨,你的东西被抢了。”
夏昭衣回头,沈谙含笑望着她,沈冽也跟来了,站在沈谙后边。
少年英气勃发,清瘦高大,如画眉目与兄长对比,显得非常精神。
夏昭衣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再看向沈谙:“你不是笨蛋,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在意那个包袱吗?”
“为了五两银子,你不惜自己去捕蛇来卖,怎会不在意?”
“你是说我穷吗?”夏昭衣一笑。
沈谙摇头:“不,你不穷的,你身上银子还剩不少呢。”
“嗯,我银子不少,”夏昭衣直接顺着他的话回答,“青云,走。”
马儿当真听话的朝前走去。
沈谙暗叹,轻摇了下头。
但青云没走几步,马缰忽的被人朝另一边扯去,力气极大。
青云的马头都被掉转了过去,夏昭衣在马背上飞快稳住身子。
沈冽拉着马头,仰着头看着小女童:“你这样一个人上路多有不妥,你要去哪?兴许我们同路。”
“不必了吧,”夏昭衣扯回马缰,“松开。”
“我要去醉鹿,你呢?”沈冽松开后又问
“不同路的,”夏昭衣回答,双腿夹紧了些马腹,“走。”
这次青云加快脚步,一人一马很快离开。
“你看,我说这小女童很有趣,对么?”沈谙说道。
沈冽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那边系好的马车走去。
此时天色只剩一点薄光了,地平线尽头,遥遥可以看到几座高楼屋宇,越往前,能看到的屋落便越多。
同时四面八方的人也逐渐变多,人流就像河道,齐齐汇向大海。
但那大海,怕是堤岸高筑了。
夏昭衣转了方向,绕开通往寿石的路,青云朝东北跑去。
今夜恐还要露宿山野,而且包袱已经没了。
包袱里面剩两个野果,还有一些随行的衣物,若能想到要渡江,她定将衣服拿出来一件,同那些小木牌们一样,一起放在装马草的竹筐里边。
所谓破财免灾,若不让别人夺去些什么,先前那样的环境,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更如若紧紧捂在手里,还会被人硬夺,如今个子这么矮小,在人群推攘之中,她可能连青云都保不住。
索性大大方方挂在另外一边,谁要拿走谁拿走好了,只是今夜,她得仔细找个地方落脚了。
不过,方才遇到的那对兄弟,倒让夏昭衣想起了一些熟人。
那少年提到醉鹿,加之又姓沈,再看他们兄弟二人的面貌与富贵,大约便能与醉鹿的郭家联想到一起了。
天下世家云云,富贵如宜安诸葛或门治安氏,名气大的,达三十多家。
但其中要数古老又传承悠久的,定陶县曹氏是一户,还有一户便是醉鹿郭家。
真正要追溯的话,郭家立足应已有千年,更难得的是代代富贵,是个在醉鹿扎根极深的大世家。
郭家现任大家长郭澍一共八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郭晗月嫁入云梁沈家,本意是想令郭沈两家结世代之好,未想却是埋下了仇恨之种。
沈双城生得俊美,在取郭晗月之前已有一个美妾施盈盈。
未娶正妻之前,妾不能怀孕,但施盈盈叫人换了每次的避子汤,并在有孕后悄悄瞒下自己的孕身,带着几个仆妇跑去了山庄诞子,便是沈谙。
原以为沈双城得知真相后会将她扶正,但沈双城非但没有,反而替她一起瞒着,因为怕沈家人要对这个孩子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