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怎么办。”
山坡下的土地斜庙里,一个身影来回走着,双手揉搓,嘴巴里面自言自语。
旁边的护卫和两个陪行奉茶的俏丽丫鬟低着头,没有说话。
过去好久,屋外土院传来动静。
不等手下进来通报,靖安侯夺步奔了出去。
“怎么样,寻到了没有?”靖安侯忙问。
林校尉下了马,喊了“侯爷”后摇头:“暂时还没有。”
“废物!”靖安侯气的甩袖,“要你们什么用,连只鸟都寻不到!”
“侯爷你别急,”林校尉道,“还有十七支箭矢没有找到,可能在那十七只鸟儿身上,只要不让它飞出去就行了。”
靖安侯皱眉,想了想,仍是不放心:“不,不行。”他抬起头,“不看到那字条我睡不好,一定要去给我找到,找不到最先死的人是你们!”
“可是侯爷,那山里好多河道和深涧,要是那鸟掉里面去了,那我们……”
“我不管!”靖安侯暴躁的怒吼,“一定要去给我找到!一定要!”
土地庙在河道村外,附近十里八乡,鱼米富饶。
村外这一片虽然人少,不远处的几个村户却也能听到靖安侯这喊声。
一个时辰后,这吼声传到了西桃镇上。
“哈哈哈!”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还真去射鸟了?”
“是,派了三百多人去的,通往盘州寿石那边的官道也被他封了。”骑马赶回来的手下说道。
“哈哈哈,我不行了,这个陶岱卓,哈哈哈哈……”男子笑得抬手擦泪。
旁白的侍女们也笑出了声音。
“倒是可怜那些小鸟了。”年轻男子做出轻叹的模样,却没能坚持多久,又忍不住大笑,接着说道,“你去传消息出去,就说水里游的也有可能,还有,要提到朝廷暗中派了官员和天荣卫来这边了。”
手下抿唇笑了,低声道:“大人,你这怕是要将我们的侯爷给玩坏了。”
年轻男子冷笑:“那也是他活该的。”
而平心而论,曹曜心里面的这口怒气除了跟靖安侯爷的出身有关,还真的没有其他关联了。
当年陶岚叛出大乾,害了西北战场二十万军马折损,其中还有两名元帅,七位大将,拖累了郑公国府,临安侯府,甚至直接拖垮了整个定国公府。
宣延帝却仅仅只在盛怒之下斩了陶岚的生父陶岱江,陶家其他人一切如旧,该享乐的享乐,该撒泼的撒泼。
而定国公府呢?
勋贵一家,为国效忠,英烈留存下来的仅余血脉,却因为可笑的鸡毛蒜皮之事被株连殆尽。
事后听闻,宣延帝对自己冲动斩了陶岱江一事可是懊悔不已,气得礼部尚书任青书直接辞官,告老还乡。
这样一个大乾,早就从上到下给烂透顶了!
眼前这个靖安侯爷陶岱卓,早年打了一次胜仗得了个侯爷,一度嚣张跋扈过,但自陶岚叛国后,他便收敛了一些。
后来陶岱江被斩,他更是惊弓之鸟,据闻,他听说有官员要从京城过来都能吓得连日噩梦。
安江宋致易如今隐隐有谋反之势,陶岱卓跟宋致易又有些交情,曹曜索性便拿这个吓他,看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手下转身走了,没多久,一个女子从外边走了进来。
“子行。”女子喊道。
一身芙蓉色苏绣轻衫罗裙,发髻轻挽,除了斜插着的梅香吐蕊簪外,浑身上下皆透着素净。
曹七郎起身迎去:“凤儿。”
遣散了屋里的侍女,丁凤坐下后说道:“靖安侯爷那边,你消停一些吧,别看他现在被吓得人不是人,他怎么说都是年轻时带领大军打过好几次胜仗的将军,那个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又不是他带的,”曹七郎冷笑,“那是他运气好,他上面的几个大将都死了,这大赏才落在了他头上。”
“一将功成,本就是踩着别人的血肉,不管如何,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若是被他知道都是你故意玩弄他的,指不定要恼羞成怒,发一顿大火呢。”
“怒便怒呗,我可一点都不带怕的。”曹七郎回答。
丁凤抬着清丽的眼眸看着他,摇了摇头,柔声叹道:“你这么厌他,说白了,到底是因为他真的坏,还是为了定国公府。”
曹七郎一笑:“有区别?”
而为了定国公府,你到底是为了你异性兄弟夏昭学,还是为了那个当世无双的夏昭衣?
丁凤很想问,但是她知道这句话不能问出来。
“没区别。”丁凤说道,“总之你都是要对付他的,不把他吓死,你心里不会痛快。”
“你错了。”曹七郎笑着摇头,“若是正常的人,哪个会被这些小伎俩吓到?行得正,坐得直,怎么吓都不顶用的。”
“随你去吧。”丁凤叹着,“只是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别玩的太过火,惹急了他去皇上面前参我们一本,我们可招架不住,敏儿连一岁都还没有呢。”
想到儿子那俊朗眉眼,和开朗爱笑的性子,曹七郎的心情更好了,扶起丁凤:“这个我有数,有数的,走,咱们回屋,我这边的事情都已处理好了,这就回屋给娘子捶捶肩膀,揉揉胳膊,我们不在这些小事上生气了。”
“我看你是想看儿子才是真的。”丁凤又气又笑的说道。
士兵们举着火把,连夜沿着山道搜去。
林校尉严令队正们选出几个人来,给他们绑了粗绳,一路放到崖底深涧去,非得将那些箭矢都给找回来。
大约寅时,才搜寻到第二座峰岭,一个士兵在下落过程里不慎将火把摔了下去,先是小火,半刻钟不大就变大了,再飞快蔓延,熊熊烧起。
“拉我!”被下放的士兵们慌忙叫道,“快拉我上去!”
林校尉大怒:“废物!”
拔出大刀,直接砍断那将火把掉下去的士兵的绳子。
一声惊恐惨叫,在山谷里回荡。
睡在远处的夏昭衣皱着眉头醒来,看向远处的火光与崖上的火把。
这些人,疯了吗。
“喂,臭丫头!”
“前面那个,你给我停下!”
小男孩们生龙活虎的跑了下来。
几个速度快,跑到夏昭衣跟前:“哈哈,逮着你了吧。”
“你们怎么这么皮的。”夏昭衣说道。
一个小男孩指她:“你说啥?”
“你们有什么事吗?”夏昭衣道。
跟其他小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
几个男孩好奇的看着她,再抬头看向旁边的青云。
“你这马,能借我们骑一骑不?”脑袋最圆的小男孩说道。
“骑马?”夏昭衣摇头,“我不借的。”
“为啥不借?”旁边的小男孩喊道。
夏昭衣一笑:“因为你们不会骑,摔了你们的话,你们的爹娘要着急的。”
“没关系,”圆脑袋叫道,“到时候我跟我爹说一声,叫他别打你就成。”
夏昭衣看着他:“你没听清楚我的话,我说的是,你的爹娘要着急,因为他会担心你们,至于要不要打我,那是后话。”
“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摔下去?你嘴巴里面说不出好话!”
“就是!这匹马给我们!”
“我们就要骑!”
小男孩们一个个叫嚷了起来。
夏昭衣看着他们,总算是能体验一些,以前二哥口中的宋倾堂是什么模样了。
夏昭衣回头看向后边的人群,刚才问话的老妇正看着这边。
“你到底借不借!”一个小男孩脾气已经有些不好了。
夏昭衣顿了下,压低声音说道:“那,你们想不想知道我这马儿是哪里来的?那个大侠说,我最多只能告诉三个人。”
孩童们愣了下:“难道还有好多马?”
“对呀,但是只能对三个人说,你们想不想也要一匹?”夏昭衣笑道。
大家的神色都有一些变了,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看着夏昭衣的眼神也变得友善了。
“那,要不告诉我们三个。”圆脑袋拉着两个关系亲近的“兄弟”说道。
“我们也想知道啊,告诉我们吧。”另外几个人说道。
夏昭衣笑了下:“那我得看看你们几个,谁比较厉害。”
边说着,边牵着青云往下边走去。
其他孩童们跟了上去。
“哈哈,”戴豫叫道,“我还以为她得挨揍的呢,那群小屁孩竟还围着她转了,她说了啥啊?”
没人回答。
石头继续扬鞭,马车往前小跑。
“你告诉我们吧。”小男孩们还在较劲。
“我也想知道,你告诉我吧,我回头让我娘给你点钱。”
“你闭嘴!没有这样的事!不能收买!”
“你吼谁啊?是不是想打架!”
另外还有小孩骂起了脏话。
夏昭衣走在他们正前方,一直微垂着头看着路,没说话。
上边那个老妇忍不住了,拉了几个孩童的娘亲:“那女娃和重宜那边的什么郎将有关系的,去拦一拦他们啊!”
“要拉我家康子去当兵?”不明所以的年轻妇人惊声叫出来。
旁边的人都听到了,吓了大跳。
而下边几个小孩已经打起来了,尤其是圆脑袋和另外一个同样虎头虎脑的,两人打的最凶,往旁边撕扭去了。
“你跟我走!”另外一边一个小男孩想去扯夏昭衣的衣裳。
夏昭衣避开了他。
“你干什么。”小男孩不满的叫道,大约觉得自己不太有希望得到那个名额,忽然就暴躁了起来,再度伸手,想去揪夏昭衣的头发。
“这还了得!”戴豫叫道。
却见夏昭衣一个侧身,敏捷的避了过去,轻而易举。
又一个小男孩想去抓她,被夏昭衣抓住手腕,反手一扣,无奈力气太小,根本使不出劲。
夏昭衣随即松手,推开了他。
远处同时响起一声暴喝:“你们要干什么!”
孩童们回过头去。
戴豫提着大刀大步走来:“有没有王法了!谁家的熊孩子,不教教的?”
那边还在打架的小男孩们愣了下,朝他看去。
山上正在往下跑的妇人们也加快了脚步。
夏昭衣认出这个人,朝山坡下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那边,车窗的帘子是掀开的,俊美白皙的少年在车里和她对上了视线。
戴豫跨上山坡,粗鲁的推开一个小男孩:“走开!”
“你轻点,别碰我儿子!”一个年轻妇人急急跑来。
小男孩们往后退开,看着这个虎背熊腰的护卫。
“还有娘教的呢,我当他们没爹没娘的。”戴豫说道。
“你胡说什么呢。”另外赶来的妇人叫道。
虽是如此,但大家对这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只能怯多过怒。
夏昭衣看着这些小孩,紧了下手里的缰绳,牵着青云继续往下走去。
“喂,你还没说呢!”一个男孩叫道。
“说什么?”他娘亲问他。
小男孩和其他同伴对视了眼,没吭声。
“阿梨,”戴豫跟在夏昭衣身旁,“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夏昭衣微笑:“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从山那头来的,那边着了火出不去,我看到下边有个村子,就想来买些衣物。”
“哦,对哦,”戴豫点头,“你那衣物被抢了,正好,我给夺回来了,你可以不用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小男孩们心里都气恼,也有几个聪明一点的,开始怀疑是不是被骗了。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告诉我们,又跟我们不熟,会说才怪呢!”
“就是,骗子的。”
戴豫回头瞪去,男孩们乖乖闭了嘴。
戴豫收回目光:“阿梨,他们这是……”
“我确实骗了他们,我骗他们有个地方有许多好马,但是只能告诉三个人。”夏昭衣淡笑道。
“啊?”
其实也可以对这些小童说这马是宋郎将给她的,再假意炫耀一下她和那郎将走的亲近。
但夏昭衣不知道这些小孩知不知道郎将是个什么,买不买这账,给不给她时间去描述郎将的厉害。
所以当时她牵着马走,还在想要如何圆谎以及摆脱他们,或等上边那个老妇反应过来她与“宋郎将”关系不错。
这个时候,戴豫的出现真的是帮她解围了。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顽童,没想到他们又野又难缠,直接不满便要打人。
难怪那侯爷来这种地方都还要带上她,看来这个小妾真的很会说话。
夏昭衣看向那些士兵,虽然他们在被打,但打人的士兵们都在悄悄放水。
她耳旁响起昨夜听到的那声惨叫,想了想,问沈冽:“敢问,这是哪个侯爷?”
“小小姐不知道?”美妾愣道。
沈冽答:“靖安侯。”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谁?”
这神情,不像是没有听清,而是听清了,觉得惊讶。
沈冽看着她:“靖安侯爷,阿梨认识?”
“陶岱卓?”夏昭衣道。
美妾在旁边不悦,哪里来的小丫头,直呼了侯爷的名字,这实在不敬。
沈冽点头。
夏昭衣又眨了下眼睛,转头朝土庙看去,难以置信。
陶岱卓是什么人?
陶岚的亲叔父。
陶岚犯的是什么罪?
如若不是这个女人,也许今时今日的所有局面都会完全不同。
定国公府还在,爹爹还在,大哥还在,她也还在。
陶岚从姜靖常那里窃取了大量的行军图,她还替易书荣勾结了金家兄弟,导致了翁迎将军左路军的叛变。
还有不计其数的阴谋心机,狠毒手段。
虽然承师父所教,夏昭衣从不认可“株连”二字,可是陶岚身上的罪,在大乾的律法下,诛杀十族都不为过。
陶岱卓,却还是侯爷。
“你认识靖安侯爷?”戴豫问道。
沈冽也看着夏昭衣,从刚才他说出靖安侯三个字的时候,这个小女童的脸色便开始白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喉间有些喑哑,干涩的难受。
土庙另一边是一片山洼,空旷而深长,搭满了帐篷。
一行人跟着美妾穿过土庙,后面的土院有一间临时搭起的帐篷。
帐篷很宽敞,摆着案几,竹簟与座屏。
美妾去端茶水,带着几个小丫鬟一起回来。
夏昭衣没有进去,她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厢外面,看着石头在那边拴马与喂草料。
石头被盯的有些烦闷,回过头来:“你看什么?”
夏昭衣回神,目光定睛,很轻的说道:“你知道宋郎将剿匪剿的如何了吗?”
“那你问宋郎将去。”石头道。
夏昭衣笑了笑,又道:“你知道郭澍郭老爷年轻时在京城有三件很出名的事情吗?”
石头一愣:“老太爷?什么出名的事?”
“你问郭澍去。”夏昭衣说道。
“你!”
“我。”夏昭衣道。
石头磨牙,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孩。
他转身走过来:“这是我家少爷的车,你别坐,你下来。”
夏昭衣从车上跳下。
石头却又抓住她的胳膊,要往外边推去:“站远点。”
“石头!”戴豫端着托盘过来,见状叫道,“你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石头回道,看着夏昭衣,“别靠近车厢。”
未想小女童不气不恼,神情平平淡淡的,还有几丝笑意:“好。”
“你出息了啊石头!”戴豫大步走来,“你快二十的大老爷们了,在一个女娃娃身上撒泼干什么。”
“什么女娃娃,她岁数也不小了,我像她这个年纪,我都能走南闯北了。”
“阿梨不也在走南闯北?”戴豫道。
是啊,她还抓蛇呢。
哪里有女娃娃的样子。
石头别开头。
戴豫的托盘里面有两碗冰镇的绿豆汤,先到夏昭衣跟前:“阿梨,你不爱喝那个银耳莲子的,这里还有绿豆汤,你来点。”
夏昭衣看了绿豆汤一眼,伸手端起一碗:“谢谢戴大哥。”
“你别和石头生气,他就这样的脾气。”
“你看我像生气了吗?”夏昭衣笑道。
女童这温和从容的模样,大大方方,倒也不像是为了尴尬而作出的强颜欢笑。
戴豫也笑,而后看向石头,过去递上托盘:“来,自己拿。”
“不要。”石头说道。
“十**岁的人了,你怎么还不如孩子。”戴豫将绿豆汤递去,“拿着。”
石头还是接了过去。
喝了口,味道清甜,润喉凉肺。
那边的小女童转身走到路旁,捧着碗坐下后,将碗搁在了旁边。
“阿梨,你要不随我进去?”戴豫回头说道,“外头太阳大。”
夏昭衣摇头:“不了,谢谢戴大哥。”
“那成,你快点喝,”戴豫伸手指着绿豆汤,“少爷特意让我端出来的。”
“嗯。”夏昭衣一笑。
但还是没有去碰。
戴豫转身回去了。
夏昭衣看向远处仍在打人和被打的士兵,再看向悬挂在青云后面的那框马草。
马草最下边有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小木牌各刻着九十八个名字。
除了跟着她一起赴刑场的八十一名将士,剩下的十六个,是在被捕之前战死的。
其中还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夏昭衣。
死得其所吗?
也许。
死而无憾吗?
不!
明明晒着日头,夏昭衣的脊背却越来越寒冷,手指也在发颤。
有一种冲动,让她很想拿把刀冲进土庙后边的卧房里,将那睡在里面的靖安侯爷大卸八块。
可同时却又明白,陶岚的罪孽,再滔天不灭,也不该由别人去承担。
对,不该由别人承担。
夏昭衣轻声的在心里说着。
但真的好恨,满腔的热血汹涌的沸腾滚动,她需要极力控制才能抑制住这股悲愤。
“你怎么不喝?”石头问道。
虽然不喜欢这个小丫头,可是刚才戴豫的话也让他清醒过来。
眼前这个小女娃真的才十岁不到,模样和身高都很稚嫩。
也许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太过不好,他似乎一直都没拿她当女童来看。
“不喝。”夏昭衣低声道。
“不喝你接过来干什么呢,喝了吧,多热的天,这个很好喝的。”
“沈郎君的心意,又是戴大哥亲自送来的,我当然要接。”夏昭衣回答。
但是陶家的东西,她不要。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石头看着她,“都说我叫石头,脾气也跟石头一样,怎么你比我还像个石头?”
夏昭衣深呼了口气,站起身说道:“你帮我看着青云,我两个时辰后回来。”
“你去哪?”
夏昭衣已经转身朝深山去了,边走边道:“抓蛇。”
“你……”石头无语。
小小的身板,哪来什么腰,后背挺得倒是笔直。
石头觉得和她完全无法正常交流下去,转身就走,走没几步,回头又低斥道:“小熊瞎子!”
“哈哈哈!”戴豫大笑。
夏昭衣也跟着笑。
美妾收拾好帐篷,带着丫鬟们来请人,地方就在不远处。
夏昭衣不想去,随便找了个借口,留在了马车这边。
“那你等下过来,我们先走了。”戴豫道。
“嗯。”夏昭衣点头。
戴豫他们离开,夏昭衣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望向他们脚下土路延伸出去的那片村落。
去往村落的路上杏花连绵,夜色中染着微醺火光,远处是片宽大的河道,看刚才陶岱卓带着沈冽离开的方向,应该就是去那边的河道了。
沈冽和陶岱卓并肩走着。
两人沿着河道往下,迎面夜风徐徐,身后护卫提着夜灯,几盏清浑小光,晚色里遥看,似有若无。
“贤侄这般仁德宽厚,这女娃娃遇上贤侄,真是福大了。”陶岱卓笑着说道。
“她得罪了你,你能隐忍不发,倒也令我刮目相看。”沈冽说道。
跟在陶岱卓后面的军师真是气的要晕过去了,这小儿,连尊称都没有了,直接就你你你。
靖安侯笑笑:“她还小,我怎么会同她计较,倒是贤侄,你同她这般大小时,也曾在宴席上得罪过人吧,哈哈。”
“江牧。”沈冽道。
“是啊,不成想,那次湖宴你们不打不相识,倒让你们成了知交。”
沈冽顿了下,道:“侯爷有什么便说什么,我时间不多,明早还要赶路。”
靖安侯心里喟叹,也不想拐弯了,直接说道:“我听闻他爹江侍郎要去封佩赈灾,郭老先生也一直在调动民间物资,想要助上一臂。我现在这情况,贤侄你也知道的,其实跟流放没有什么差别了,但百姓受苦,我心里焦灼心痛,故而早先就筹备了一些吃穿,你看,能不能让郭老先生收了我的物资,一并送去灾地?”
“为什么要我外祖父收?江牧他爹既已带了户部的人去赈灾,你直接给他们就是。而且,你这离封佩不是更近,你想要自己送去还不容易?”
靖安侯面露为难:“这也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我现在与以前不同,跟流放无异,我的这点东西,未必就能被看上……”
沈冽一笑:“这哪能看不上,都饿得快死的人了,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贤侄,你看,能不能帮我牵牵线,将我这些物资送去江侍郎那,或者便由郭老先生收了?”
“嗯,然后让他们记着你这一份,到时候名单广发,你的名字最好安排在第一第二上。”
靖安侯脸都快挂不住了:“贤侄,你这说的……”
“为自己搏点好名声不算什么错,你准备好东西,想送给谁都可以,我会替你写信的。”
靖安侯点头:“如此就多谢贤侄了,还有一事。”
“说。”
靖安侯真是,气。
他按捺住脾气,说道:“贤侄,如今天下大乱,各方起兵,朝政动荡,我这侯爷身份你也明白,天下人对我多有微词,尤其是郑国公府那一派,他们早就视我如狗畜之辈,我苟延残喘,活着艰难,你看,如若现在我有投诚之心,想与郭老先生结个……”
“我想你搞错了,”沈冽打断他,“靖安侯爷,我外祖父是喜爱广交好友,但从来不结党营私。”
“不不不,不是结党营私,我的意思就是交个好友……”靖安侯忙道。
沈冽看着他,点漆眼眸清澈如泉,但意味深长。
靖安侯被看的又冒出冷汗。
“投诚之心,可不是这么个用法。”沈冽说道。
后面的军师笑道:“侯爷这些时日过的昏沉,说话一时找不准,可能表达错了。”
沈冽点头:“嗯。”
靖安侯道:“那郭老先生那……”
“既是交个好友,那你便去交吧,我不过一个晚辈,我外祖父的交友我管不到,但我知道侯爷的意思,我转达即可。”
“贤侄聪慧。”靖安侯笑道。
沈冽也笑,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喜欢无偿帮人的忙。”
“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被噩梦所扰,还曾四方求医,我大哥沈谙那师父你是不是见过?”
靖安侯微顿,面露犹疑。
“看来是有了,”沈冽一笑,“他给你看病了么?”
靖安侯点点头。
“不见效?”
“或许吧……”
“除了看病,可还问过你什么话?或者托你办过什么事?”
靖安侯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冽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河道。
水流潺湲,杏花漂在河水上,被打着卷的往下流带去。
沈冽就看着那些杏花,神情淡淡。
安静一阵,靖安侯道:“确然是有,可是我允诺过轻舟圣老不与他人提起。”
“他又没治好你的病。”
“不行,我答应过他了,不能说便是不能说。”
沈冽笑了笑,回眸看着靖安侯:“侯爷信守承诺,是个君子,但可惜我不太懂事,先前我说的那些你便当没听过吧,这几日一直赶路,乏得紧,我先回去了。”
“哎,贤侄!”靖安侯忙叫道。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沈冽停下脚步,微侧过头看着靖安侯,“他到底对你提起过什么?”
靖安侯真的气得想要骂娘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提线皮影。
半生戎马,立过战功,最后却连着让几个小屁孩给爬到头上,他又气又怒,但无计可施。
“他,就想问我借兵。”靖安侯道。
“多少人?”
“不多,也就两百来个。”
“你借了?”
怎么听都像是在被审问……
靖安侯咬牙,摇头:“没借,这些不是我的兵,我调动或派出去做事还可以,要是随随便便借给别人,庄孟尧不得骂死我。”
“借兵是同重宜有关吧,”沈冽又说道,“他以什么借口借的,剿匪?”
“既然贤侄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我?”靖安侯真的要怒了。
“我这不是想确认下么,侯爷别急。”
这根本就不是急,而是生气好么。
靖安侯觉得脑子里面一根神经突突的疼。
“侯爷,你回来了。”远远看到靖安侯带人回来,美妾忙迎上去。
靖安侯脸色很差,没有说话,边走边伸手指向一旁:“你们都先出去。”
美妾看向那些婢女,轻声道:“先出去吧。”
“是。”
婢女们福礼,转身离开。
靖安侯大步走向桌案,没有坐下,一挥手甩了桌上的笔墨镇纸。
青白玉镂雕松柏笔架随沉香木座缠枝笔悬也一同落地,在地上撞出巨响。
“侯爷,怎么了这是。”美妾柔声上前。
军师和几个校尉跟在后面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师看了被墨汁泼搅了的纸笔与地面一眼,再看向靖安侯。
“那沈郎君,惹了侯爷了?”美妾又问道。
“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靖安侯暴跳怒骂。
“侯爷,您歇歇气。”美妾忙安抚。
靖安侯甩开她的手,在桌案后坐下,眼眶通红,双目怔忡。
军师顿了下,上前道:“侯爷,也可能,那两个小娃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不是只针对您……”
美妾倒了水,递过来:“侯爷,先别急。”
靖安侯没接,望着茶盏里的水纹,一波一波晃着,映着烛光,倒映出来的是头顶简陋的土庙房梁。
回想年少京城,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再看如今这样,偏居靖安,市井乡里指指点点,尽是羞辱谩骂,恶毒诅咒,他心中真的抑郁难平。
靖安侯一甩手,又将茶盏给推地上去了。
“贱人!”靖安侯骂道。
茶盏碎在地上,随水花朝四边迸溅,美妾惊的后跳,再听到靖安侯这怒骂,面色都白了。
军师没说话,垂下头,知道靖安侯这一声骂的不是美妾。
林校尉看屋内这气氛,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侯爷,你是被他们给气的吧,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我们非得给他们脸?那臭小子在沈家没什么地位,在郭家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外甥,说大了,就算郭家沈家最后都捧他,可是那两家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醉鹿离我们这里不近,离京城就更远了吧。”
军师拉住林校尉,眼神示意,并摇摇头。
林校尉瞪他,低骂:“还不让说了?”
靖安侯脸色阴沉的难看,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林校尉:“你们跟来干什么?回去歇息吧。”
林校尉还要说话,军师再度将他拉住。
“侯爷,我们告退。”军师对靖安侯道。
屋内只剩两人,美妾心有余悸,轻声道:“侯爷,我去吩咐烧些热水,今日是药浴还是花浴?”
靖安侯微不可见的摇了下头:“都不用。”
“可是侯爷……”
“你觉得,宣延帝还能撑得住多久?”靖安侯忽的问道。
美妾一惊,而后愣道:“侯爷,你怎么……”
靖安侯迷茫的虚望着门口,说道:“没什么大逆不道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美妾顿了下,垂下头,没敢说话。
安静良久,靖安侯又道:“本侯现在心里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美妾摇摇头。
“你可曾听过吞刀刮肠改过自新这八字。”
美妾慌忙抬头,瞪大眼睛:“老爷,吞,吞刀?”
“赵挚怎么可能吞刀刮肠?所以,他要刮的肯定是陶家和我。”靖安侯眼神变得凶狠,“他皇帝当了这么多年,奸诈的很,故意留着我们陶家招天下痛骂,到时候所有人都怒了,他再来一把刀子宰了我们以告慰百姓,搏上一番民心。”
美妾皱眉:“侯爷,您是不是……”
想多了……
但美妾没敢说。
“就算他不是这么算计的,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说不定也会想到这一出,还有,”靖安侯看向美妾,“你说赵挚如果保不住他那皇位了,被宋致易或林致易,郭致易什么的给推翻了,那这新上的皇帝会留着我陶家吗?”
这眼神让美妾心跳漏拍,面色更白了。
“侯爷,您的意思是……我们这一劫,逃不过?”
“天下百姓巴不得我们被灭九族,顺应百姓,得到民心,哪个新帝不会这么干?你知道了吧,我们这是在立在悬崖边的刀口上啊!”
美妾微点头,轻声道:“我懂了,醉鹿郭家千年世族,他们的民望也许能保得住我们。”
“对,”靖安侯望回门口,声音虚浮,“郭家立足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是有本事的。”
“可是那沈郎君……”
“年少轻狂吧,”靖安侯自我安慰似的说道,“忍一忍,我得忍一忍。”
“嗯……”美妾又点点头,这时想起那女童样貌,拢眉道,“我倒是看那个女童,沈郎君对她似乎另眼相待,尤为敬重。”
“你是说我还不如一个女童?”靖安侯随即便道。
“不不不,妾婢的意思是,她到底还是个小童,是有些刁蛮乖张了点,但兴许好好说话,就能哄过来了呢。”
那女童的眼眸和笑意浮现眼前,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寒意生起,摇手作罢:“不用。”
“妾婢可以试试……”
“你何曾见过我这军师被人在气势上压过一头?”靖安侯问道。
美妾顿住。
“这女童不好对付,也不简单,衣服看着破旧,但气度不凡,如果不是家境好,便是什么名家大儒教出来的。”靖安侯说到这,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不过,沈冽那小子,倒是问起我轻舟圣老的事。”
“他问了轻舟圣老什么?”
“重宜剿匪。”
“轻舟圣老……”美妾低低念着这四字,又道,“沈郎君和轻舟圣老之间的唯一牵系,就是那兄长沈谙了,轻舟圣老本事极高,他若帮着沈谙,加上沈双城不待见沈郎君,到时候沈家那些家业……”
“妇人之见!”靖安侯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就满脑子后宅阴斗之事,沈冽有郭家坐镇,有沈老夫人和沈老太爷撑着,还有嫡长子名分摆在那了,他岂会理会这些!”
“妾婢不敢!”美妾忙垂首。
靖安侯收回目光,头疼的扶额,撑在案上。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沈冽对他在这件事情上开了口,他得琢磨出些什么才行。
夜间为防止猛兽,几个男人轮流值班。
夏昭衣睡觉的被褥被老佟特意用火烤过,为怕有柴火烟气,老佟特意用先前夏昭衣晒烤过的香草来熏烤。
夏昭衣是睡下之前才发现的,小女孩抬手摩挲着被褥,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挡了大半张脸的小面孔,露出了很浅很浅的一抹淡笑。
一直睡到第二日巳时,都没有来人叫她。
她略微收拾了衣冠后出去,天空没有落雨了,男人们已开工,在村子最宽敞的大屋里烤木头。
另一边辟开的旁厅里,老佟和赵大钱在丈量尺寸,见到夏昭衣进来,支长乐忙放下来手里的活跑来:“阿梨,你醒啦。”
“嗯。”夏昭衣点头,望向那些搜集来的木头,看起来不太乐观,好多潮的严重。
“吃点东西吗?”老佟也跟过来,“药也在那边煎着了。”
“好。”夏昭衣应道,“我自己去就行。”
从大屋里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去那边的屋子,踩着泥坑积水往前走到尽头,她在一个小土坡上立足,举目眺着远处。
清风徐来,空气清新,河水滔滔从脚下大地涌过,水面上飘满杂草木枝。
她单薄的衣衫被风带起,背影削瘦,站的挺拔。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高大的男人抱着木柴走来,背后别着把短刀。
夏昭衣目光未动,始终看着左前方,沉声说道:“庞义,你知道这里离佩封多远吗?”
“一个时辰不到的脚程吧,”庞义回答,“这是对我而言。”
夏昭衣点头,没再说话。
“怎么了?”庞义看着这个个头才到他腰肢的小女童。
“挺近的,”夏昭衣回过头来,抬头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驻军在佩封城里的人是谁?”
庞义摇头:“这个不知,不过我知道万善关那边的人是谁。”
“万善关?”
“阿梨,你知道什么是叛军吗?”庞义问道。
夏昭衣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万善关那边有叛军?”
庞义点了下头,抬眸看向远山,黝黑的面庞轮廓分明,沉声道:“我本来是想去那边投靠的,但这路太不好走了,不是你们,我可能就迷路在山里了。”
“那,你赶了多久的路了?”
“半个月了。”
“赵大钱也是一起的吗?”
“嗯。”庞义毫不犹豫的应道,没有半点遮掩。
投靠叛军,是要杀头的,虽然觉得这个女童不简单,但再不简单,也不过一个女童,他对她没有什么防备之心,何况这种时候了,也无需防备。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那边看去,很轻的道:“万善关。”
“阿梨?”庞义也学着老佟和支长乐那样叫道。
沉默良久,夏昭衣忽然淡淡一笑,说道:“别去投靠,没用的。”
“嗯?”
“地势不行,前有狼,后有虎,如若没这大雨,这些叛军可能会成气候,但是这雨还要下数日,最后他们能生还者,可能不到两成。”
说着,夏昭衣伸出手。
风忽然变得凛冽了,吹来打在他们身上,她瘦弱的小手摊开着,接住了几细雨丝。
“你看,又要下雨了,”夏昭衣低低道,“这场雨,是天公在续大乾的命数,在拖着这些叛军的脚步呢。”
也不知是幸是哀,可她讶然发现,自己心里面竟半点波澜都没有。
大乾或兴或衰,她全然不在乎了。
………………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城中食物所剩无几,所等的救援迟迟未到,大雨依然不歇。
夜色笼罩下来,漫天漫地只余水声,何川江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他从床上坐起,掌了盏灯后,出来坐在门口望着滔天雨幕发呆。
满城寂静,灯笼或被风吹倒,或被雨打灭,剩下的那些发着幽幽的光,夜色里面,影影绰绰。
待到天明,何川江霍的起身,提着手里的灯,执了把伞,大步朝雨水中走去。
天步府暗厅,水流湍急,淹没膝盖,整个厅牢早就空了,风从铁窗里呜咽打入进来,夹着密集的雨水,将厅牢里原先的腐臭和汗酸冲刷的一干二净。
何川江踩着水,在门口不远处的铁栏前止步:“开门。”
牢卫上前开锁,垂挂的铁链被提起扯走,金属碰撞声尖锐又沉重。
牢里朝内墙侧卧的人影微微动了下,回头望来。
何川江走去,开口叫道:“嵇先生。”
床上的人影头发有些凌乱,夹着几缕灰白,衣衫灰旧,洗的脱色,还有数处补丁。
被人吵醒,嵇鸿有些恼,看清来人后,他从床上撑起,沙哑一笑:“何军师。”
“三日了,”何川江看着他,直接道,“嵇先生,你所提的三个承诺,可否先告知何某。”
嵇鸿笑了下,抬手理着自己的衣衫,再略微整理束发,背靠着墙,开口说道:“我倒真没想到,赵秥是个这么硬气的人。”
何川江微微低头,点了点:“是,将军他一直如此。”
“你想要知道我要开什么条件,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你觉得,你能说得动赵秥吗?”
“嵇先生先说,我再思量,如若能够办到,我且可以一试。”
嵇鸿哈哈一笑,道:“那可是很难的,毕竟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便不轻松,而我这个人向来又讲究一个等价交换。”
何川江皱眉,缓了缓,说道:“先生先说。”
“哈哈,”嵇鸿朗笑,看着他,点头说道,“好,第一,我要寻一个姑娘的尸首,她叫林又青,甲戌年生,死于今年六月十二或十三,死在重宜兆云山的龙虎堂。据说尸首被埋在后山,你们可能需要多去点人手,因为那些孤坟未立墓碑,你也分不清哪个是新哪个是旧。”
“挖坟掘墓,”何川江拢眉,“死了两个多月,这尸首怕是……”
“这不算什么,更难闻的是那整个山头,据说那上面现在堆满了尸首,阳光下曝晒那么久,所以你想……”嵇鸿笑着,没有说下去了。
何川江沉了口气,道:“那,第二件事呢?”
山道崎岖湿滑,长草遮蔽,见不清路。
天光越见昏暗,一场雷暴大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瘦弱的小手推开长草,稚嫩童音说道:“在这。”
支长乐上前,男人蜷缩在草丛里边,脸色苍白,唇色也失了血,浑身发抖。
“还活着。”支长乐道。
“救吗?”夏昭衣抬头看着支长乐。
“这……要问我吗?”支长乐挠了下后颈,“阿梨,你说了算。”
“因为要你背啊,”夏昭衣微笑,“下山又背人,很累的。”
支长乐捋起袖子:“救吧,到底是条人命。”
“嗯。”夏昭衣点头。
因为这突发的小意外,这次回去的背篓里面除了一些草药,并没有装多少东西。
伤者靠在支长乐的肩膀上边,随着行路颠簸微微睁开眼睛,视线昏白,看不清东西,耳边却依稀听到男人和女童讨论的声音。
女童说今天收获不好,只能又勉强吃鱼了。
男人问她会做几种做法。
女童将鱼的做法说了数种,声音清脆悦耳,娓娓道来。
男人一直在说好馋,有机会了,要去吃吃看。
女童还聊起了哪里的鱼肥美,哪里盛产什么鱼,天南地北有几家名胜酒家做鱼最重色香味。
伤者昏昏沉沉,暗想自己是得了癔症吧,荒山野岭,佩封穷途之境,怎么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回去后,伤者就陷入了昏睡,但他还不能睡,想起身上的要责,昏睡之时,他也在极力挣扎着要醒来,结果梦魇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睁开眼睛,他浑身都是虚汗,身处一间小茅屋,屋外大雨滂沱。
伤者一把坐起,习惯性去摸自己的佩剑。
“你醒了啊。”少女的声音响起。
伤者警惕的看过去,看到少女的衣着和容貌,稍微放松了下来:“这里是哪。”
少女笑了下,没说话,起身出去了。
过了一阵,木门被推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童拿着个编织精致的小竹盘进来,身后跟着高头大汉,手里端着碗药。
伤者容色严肃,浑身戒备。
小女童将斗笠摘了,放在门口,过来将小竹盘放下,竹盘里面放着好些简陋的小木盒和小竹筒,还有小剪子和纱布。
大汉也将手里面的汤药放下,就站在女童身后,紧紧的护着她。
女童开口说道:“你伤得不重,但要赶路还需调养一日,我们都是难民流民,聚在一起才能更好的生存,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对你怎么样。”
伤者抿唇,又问:“这里,是佩封了吗?”
“嗯,而且佩封城离这很近。”夏昭衣回答。
伤者看向破木搭成的窗台,屋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风声从缝隙里透入,呜咽作鸣,房梁上有些漏雨,汇成小溪淌落在房子一角,用一只缺了大口子的水缸在接着。
伤者神色愣怔,缓了缓,他撑着自己爬起,对支长乐道:“多谢侠士相救,也多谢小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我得先走了。”
“你去不了的,”夏昭衣看着他下床离开,说道,“这场风雨还要很久,水势会一直上涨,你稍微体力不支摔昏在地,就有可能被淹死,没人再救你了。”
伤者一拐一拐到门口,才挪开木栓,狂风就直接将门吹开,拍打了过来,被他及时扶住。
风雨变大了,吹打在他身上,嘴巴不慎吸了口寒气,喉间一痒,便狂咳不止。
支长乐过去将门一把关上,说道:“你出不去的,风雨大着呢,村前的河都快冲出来了。”
伤者终于缓过来了,抬头看着支长乐,沉声问道:“你可知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不知道,”支长乐摇头,“你有什么急事啊?追你的那些人是谁?”
伤者抿唇,顿了顿,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连日大雨,山路大道都被封了,救济物资运不进来,我们是奉江侍郎的命先行赶来同赵将军说一声,想让城中守军和百姓们安心,但是路上忽然遭人拦截和暗杀,一连追了我们数日。我们几人被冲散,或死或伤,我一个人先逃了出来,不想还是被追上了。”
“这里容易迷路,”夏昭衣道,“看来这些人对这里的地形是有了解的。”
“这么说还真是可恨,”支长乐怒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拦你们?”
“不知道,”伤者摇头,“他们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上来直接就杀,为首的那名少年是他们的头儿,刀法一流。”
支长乐回想一来一回的那几招,不由也心有余悸。
他是个当兵的,功夫招式未必熟练,可身法力量到底是兵营里常年训练出来的,在跟那少年对抗时,他一直处于被压制的下风,一点回手的余地都没有,最后如若不是阿梨及时出现,他真怕自己早已成了刀下的枉死鬼。
“你方才说的,佩封城里……是赵将军?”夏昭衣问道。
伤者朝女童看去,点了下头。
“赵,”夏昭衣轻拢眉,“不知是不是郑国公府的人?”
“赵秥赵将军,虎奔营。”伤者回答。
夏昭衣一顿:“赵秥?”
伤者愣了下,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听这女童的口气,似是跟赵将军认识,可这么一个女童……
“阿梨?”支长乐也好奇。
夏昭衣微敛,略作平复后说道:“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针对,看得出这些人是知道你们是谁的,你觉得他为什么追杀着你们不放?”
伤者轻皱眉,道:“我不知道。”
“你们是去送口信,安抚人心的。”小女童又道。
伤者微愣:“是……想让城里恐慌着?”
夏昭衣坐了回去,轻声说道:“天地不仁,黎民苍生之难连江湖之远的侠客们都不忍坐视,这些人行事凶残,目的恐不简单。”
“是那些流寇吗?”支长乐问道。
“不是,”夏昭衣看向伤者,“若是从几日前就开始追杀他们了,不可能是那些流寇的人。从万善关到佩封,再到寿石佩封交界处设伏,这都是要时间的,如果是那些流寇,还要再加上这几日大雨对行路造成的阻碍。一切精心谋算,至少也要在一个月前开始准备,而一个月前,没有人能够知道现在会有这样一场大暴雨,会阻断水路,甚至是陆路的物资运输。”
墨云如泼,夜色沉寂,像是一块大布,能遮挡天地间的所有。
有人悄然从佩封城城门往城中去,潜入天步府,隐入独一人的牢厅。
有人在大雨中艰难前行,推着辎重的车子被大石头紧紧绑缚压牢,恐被大风吹走。
有人立在山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巍峨城墙,满腹雄心,想要将这座迎送了五百年风雨的古城一举拿下。
有人在大帐里被后脑疼的难以入眠,坐起恼怒自己身手还缺火候,疏于勤练,下盘不稳。
古山之外,灯火隐隐,村道里面挂着灯笼,方便起夜的人出行无阻。
有人正从外边山野而来,马蹄踏着乡间泥泞,穿过没几户人家了的小村,在桃山渡下的洛祠前停下。
石头跳下马车,回身道:“少爷,到了。”
车帘被从里边掀开,丰神俊秀的墨衣少年郎一下马车,身边骑马的大汉们便都同时下马。
门前守卫不识他们,但见这般模样,便知来者不凡,迎上前问道:“你们找谁?”
“老太爷让我们来的,”石头拿出封信函递去,“我们老太爷叫郭澍。”
“原来是沈少爷,”守卫说道,“失敬了,还请稍等。”
守卫拿了信函跑去里边,江侍郎已睡了,肖从事看了信,确认是郭澍亲笔,起身道:“我且一同去迎。”
夜色实在太深,肖从事出来后一番寒暄,便将来人领入进来。
事先已得知他们要来的消息,所以厢房都有准备,肖从事将他们领去安置。
因夜深人静,到后院后,他们脚步既轻且慢,从穿堂走过时,少年开口问道:“江大人睡了吗?”
“快子时六刻了,自然是睡了。”肖从事说道。
“佩封情况呢,现在如何?”
肖从事轻叹:“还能如何,官道被泥石封路,能走的山路也全被堵死了,深山里边更还有走山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
沈冽眉宇轻皱,顿了下,点头:“好,多谢肖从事。”
入了厢房,安置下来,石头将东西都整理收拾妥当,走来说道:“少爷,你是要睡,还是再看会书?”
沈冽不作声响,立在窗边,屋内几盏烛火将他修长清影倒映窗上,良久不动。
“少爷?”
“让章孟和戴豫去看看吧。”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清沉。
石头一顿,随即很快点头:“是,我这就去。”
看着石头离开,沈冽的眉心又轻轻拢起。
他抬起一只手推开窗户,风雨瞬息吹入进来,一片清寒。
继定国公府后,郑国公府也被人盯上了,但是这一次恐没那么容易,原因无他,大厦将倾,李氏政权自己就要站不住了。
沈冽唇角一勾,笑意讥诮,极淡极淡。
………………
夏昭衣很早就起来了。
鲜少做梦的她,昨夜做了个噩梦,梦回两年前的容塘峡,只是被在茫茫雪地上活活拖磨至死的人不是她,而是二哥。
同样一个梦,反反复复的做,像是纠缠不休的鬼魅,将她生生逼出一身冷汗。
清晨的雨很小,她站在村前,看着远处翻涌的大河,心神不宁,不知如何起卦,横竖去算,都是大凶。
“阿梨,你怎么这么早?”老佟抱着好多木头经过,走来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早。”
“你脸色怎么了?”老佟见她神色不好,关心的说道。
“没什么,昨夜做了个噩梦,”夏昭衣说道,“老佟,你也起来这么早。”
“是啊,”老佟一笑,拍了下手里的木头,“这不,能多弄一些就快一些,好早点出发嘛。”
夏昭衣弯唇,很浅的一抹笑:“那你去忙吧,我今天多找点好吃的回来。”
老佟知道她性格喜静,不爱被人打搅,便点头:“嗯,那我走啦。”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收回目光,重新望回河道,却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更远处的河岸。
夏昭衣一惊,高声叫道:“老佟!”
随后一步跃下山坡,拔腿狂奔。
老佟闻声跑出来,到了村前就只来得及看到小女童大步疾跑的背影,他还没弄清状况,但第一反应也是追着过来。
庞义手里握着树枝,快要站不住了,在河岸旁边强撑着自己高大的身影,再度艰难迈出一步。
远远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庞义抬起头,昏暗的晨曦里,女童一袭素色寡淡的布衣,正朝自己飞奔而来。
庞义长长松了口气,意志终于要耗尽,眼皮子也开始沉重。
手里握着的粗壮树枝一斜,彻底脱力,他庞大的身子也往前直直倒去。但在摔入水中之前,被一个瘦弱身影急速奔来,伸手托住,避免了被岸边那些碎木桩所扎。
“庞义!”老佟紧跟在后,忙扶住他,“庞义?!”
夏昭衣看到他腹上的伤口,抬头叫道:“抱他回去!不要用背,我去喊人过来和你轮流交替!”
老佟点头,咬着一口牙,将他打横抱起。
夏昭衣转身便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闻声围来,但被支长乐挡在门外。
庞义躺在床上,彻底陷入昏睡,脸色惨白,浑身冰冷。
腹上的伤口不算多深,而且被他自己撕了衣角捂在外边粗略止血过,但是泡了一整夜的雨水,再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赵大钱在旁边急疯了,眼眶通红。
老佟帮忙递东西,端温水,用温帕子替他擦拭手脚。
女童面无表情,近乎冷漠的在处理伤口,并不时用热煎的草药捣碎了,稍微冷却变温之后,敷在他的几个穴道外,待草药凉下来,就又换上新的。
“这是什么伤,”赵大钱很轻的问道,“是不慎摔倒了,被地上那些碎木扎破的吗?”
“像是长枪。”老佟说道。
“长枪?”
老佟点了下头。
其他伤口他未必能认得出来,但是长枪所造成的,对于他这个用了好几年长枪的士兵来说,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那就是……他碰上什么人了吧?”赵大钱喃喃道。
夏昭衣这时起身,微微退开,说道:“你们把他翻过来,轻一些。”
“嗯。”
老佟点头,和赵大钱一起将庞义翻了个身。
“把他裤子脱了,要露出屁股。”夏昭衣又说道。
老佟一顿,回头看着她:“脱,裤子?”
西城一片阒寂,只余风雨怒号,城防建设上,遥遥可以看到远处大雨里面的民兵正在布置工事。
一袋一袋黄土堆砌起来,隔着浩大雨势,像一条土龙,绵长望不到边际,横栏在天边,明目张胆。
赵秥自昨夜守卫来报后就带人赶来了,他现在站在城墙上,大掌握着别在腰上的刀柄,目光冰冷,神情紧绷。
看不到对方的主力,自天光照亮后,便只看到这些民兵一直在监军的鞭子下劳累。
除了这条长坝,更远处隐隐还有几座云梯车和钩撞车,风雨里不动如山。
身后十丈外的城楼下,一个高大身影大步走来,站岗的守卫们纷纷尊称。
陶因鹤走到赵秥身旁:“将军,我去查了,的确仅只剩下最后两石粮食,开仓放出去吗?”
赵秥没有说话,似听不到。
陶因鹤皱眉,忍不住又道:“就算开仓放粮,两石也只勉强熬过今日,明日后日便不知要如何是好了。可是再不开仓,恐将士们也要撑不下去,将军,身体撑不住事小,怕的,是军心也撑不住了。”
这话,令赵秥一下收紧大掌,握着刀柄的手心都疼了:“所以,你的意思,也是要弃城了?”
陶因鹤微顿,忽的后退一步,跪下来抱拳说道:“将军,我一直与袁天庆朱培意见相左,我是支持守城的,可是当下我们也许真的别无选择了……带着两石粮食离开佩封,做路上之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当能舍能取,毕竟现如今,连军师也建议弃城了,军师的话,可曾偏过?将军,不问其他……我就问你,你饿吗?”
苍风长浮,赵秥面色苍白,额前凌乱碎发被风打的乱舞,拂过干燥裂开的失血唇瓣。
他怎么会不饿,三日只喝了一碗稀粥,且夜不能寐,自来这佩封守城后,他的形容已经彻底削瘦,裤腰带都能剪掉三分之一了。
“真的办不到了啊将军,除了弃城,我们别无他法。”
赵秥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紧咬牙关。
他们说的他何尝不懂,可是他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不战而屈兵,他觉得自己简直窝囊到了极致。
哪怕如今活着离开,日后戎马一生,回顾今日,都是莫大的耻辱。
可这世上最难当的,果真是“饥饿”二字,一日一日的绝望困境,能够磨灭任何人的心性与傲气。
袁天庆动摇了。
朱培动摇了。
连他最信任的军师也动摇了。
而他在苦苦盼着天降援兵之时,何尝没有动摇过。
陶因鹤看向城外的建筑工事,心情沉重:“将军,他们甚至都可以不用打来。”
赵秥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再睁开眼,神情变得严峻冷鸷,沉声道:“再等半日,四个时辰后,如若再无任何消息,便……”
陶因鹤眼眸都亮了,期盼的看着他。
赵秥艰难的说道:“便走吧。”
陶因鹤大喜:“是!”
看着陶因鹤转身离开,赵秥胸中一口闷气化作强烈暴戾,他抬手一拳,重重的砸在了身前瞭望口的城垛上,力道极重,鲜血狂涌。
………………
庞义没睡多久,睁开眼睛醒来,短暂的混沌后,想要撑起身子,被床边正在做木头的老佟一把上来按住:“你别动!”
庞义疼得不行,浑身骨头如似散架,侧头看着老佟,顿了顿,说道:“看来我活下来了。”
“你别动啊,”老佟在旁边坐回下去,“那你可不是活下来了,阿梨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下来的。”
语气里面的神气,让庞义斜了他一眼。
“你咋回事啊?”老佟继续削木头,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阿梨人呢。”庞义反问。
“带支长乐去找吃的了。”
庞义点头:“那等阿梨回来再说吧,她回来肯定还会问,我没力气多说一遍。”
“你躺着吧,”老佟朝他看了看,“我手头上的这几个忙完,我就给你弄吃的去,你身上的药膏也得换,我等下找赵大钱来一起帮忙。”
“嗯。”庞义应了声,躺了回去。
夏昭衣今天回来比往日都要早,身后的背篓装满了东西,支长乐装的更多,满满当当。
东西交由支长乐带去煮饭熬药的小屋,夏昭衣直接朝庞义所在的屋子快步走去。
见她推门进来,老佟一喜:“阿梨,你回来啦。”
庞义也忙看过来。
“嗯。”
女童面色淡漠,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朝床边走去,伸手把住庞义的手腕,说道:“庞义,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的不要多说。”
她的语气略快,神色太严肃,明明是个女童,让庞义却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庞义点头:“好。”
夏昭衣号了下脉,确认没事后,放下他的手,说道:“你可是从城门上被人用长枪刺下来的?”
“是。”
“他们放你上去又刺你下来,为何?”
庞义皱眉:“他们起先是同意我去见赵秥的,我跟着其中一个人离开,那人未出几步忽然回头无缘无故骂我是奸细,紧跟着就开始攻击我。”
“一点说话的余地都不给你吗?”
“是,”庞义回忆,“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直接被刺下去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其他守卫都才赶来,我怀疑这个人有问题。”
“如何去佩封城,你跟我大概说下。”
老佟在旁一愣,朝女童看去:“阿梨,你这意思是……”
庞义也愣了:“你要去?”
“嗯。”夏昭衣点头,“食物都备好了,够大家吃两日,草药也都齐了,我在与不在,你们安心造船,我最迟明天早上回来。”
女童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未变,严肃的让房间里面的两个高大男人都不由的浑身紧绷,一点都不敢松懈。
老佟不安道:“可是阿梨,你这么小的丫头,你……”
“我自己负责,”夏昭衣看着他,“谢谢你老佟,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她看回到庞义身上:“没有时间了,庞义,你将地形告诉我。”
庞义抿唇,惯来沉默阴鸷的脸庞露出些无奈,点点头:“好吧。”
大军开拔,浩浩荡荡,万千辎重从寿石运来,灯火像是一条长龙,将整条古道点亮。
远远看到这些火光的斥候惊忙打马回头,后边的军队得闻后傻在了那边,蔺宗齐问李骁如何处置,李骁也懵了。
“居然是他们。”山上有人很轻的说道。
沈冽站在崖边,没有说话,风从崖下来,将他衣衫吹得萧萧,整个人隐匿在黑暗里。
“这下有好戏看了。”杜轩在一旁说道。
这条古道久无人至,只有这么一条,要么继续前进和江平生的人遇上,要么就掉头后退,找个地方藏起。
没有多少时间能让李骁思量,他勒马去那边同蔡和先生低语,而后便见山崖下的军队有了行动。
只是出乎沈冽他们的意料,这些人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而是将那些马匹从拖拉辎重的板车上解下来,所有能带走的马匹,全部都被解了下来。
杜轩挑眉:“这是……”
话音未落,就看到这些人迅速集结,而后骑着马,朝另外一边的崎岖山道奔去了。
“竟然就不要了!”章孟惊呼。
“这个胸气,倒也挺大。”冯泽低声道。
随着他们一走,这边的光线慢慢暗下,路上的辎重就那样散落着,寒风呼呼作响,吹着上边遮雨的油布,夜色里面发着诡异的声响。
“他们走了,”杜轩收回目光,朝沈冽看去,“少爷,这是白白送给了我们啊。”
“我们现在去哪?直接去佩封,还是等江侍郎那边过来?”冯泽问道。
“先去佩封吧,”沈冽说道,收回目光,过去牵马,“人太多生烦的很。”
“嗯!”几个手下点头。
下山的路没有上山那么好走,何况还各自牵着马,最后他们不得不绕一处平坦些的土坡走去。
迈过几处难行的山坎,从这边的高坡绕上另一边的大山,下边有一道河谷,因为连日大雨,河谷水位高涨,然而在下面的山壁上却似有一个内嵌的山洞,里面正隐隐透出火光来。
“这里竟有人?”杜轩惊道。
天色太过昏暗,那些火光也在视野能见度里变暗。
“少爷,有马车,”冯泽叫道,“还是双驾马车!”
不过只剩下车厢了,前面拴着的马儿已被解下了。
“奇怪了,”杜轩看向沈冽,“少爷,去看看吗?”
“正事要紧。”沈冽说道,牵着手里的马儿往另外一边的长坡走去。
没有走出几步,忽的听到洞里传来一声惨叫,非常凄厉,而后是一群人的尖声求饶,声音被山谷里的河水声冲淡了许多。
沈冽眉头一皱,望过去怒道:“走,去看看!”
刘腾靠坐在软毯上,双手捂着耳朵,实在是嫌烦了。
高大的男人抬脚一踹,将长条凳上的尸体给踹翻了下来。
没了颅顶盖的尸首眼睛睁得老大,滚到了一旁新鲜的尸首边上去了。
几个大汉负责将新鲜出炉的“药引”细致处理好,那个高大的男人就拿着刀朝另一边的流民们走去。
流民们瘦骨嶙峋,浑身一丝不挂,衣服被撕了,用来捆绑他们的手脚,有些人嘴巴里面被塞着成团的衣布,那些因为布料不够而没有被塞布团的人则是这高大男人首先要选的目标。
随着男人走近,那些人挪着身子朝里面缩去,惊恐的看着他。
男人根本不用挑,随手抓起一个,就朝那边的长板凳带去。
被抓起来的人尖叫着,一直挪动身子,哭叫着高声求饶。
“老实点我给你个痛快,不然你看我怎么弄死你!”男人怒骂道,将他给扯过去。
“吵死了!”刘腾不耐烦的叫了一声,“快一点!”
流民被强行按在了长条凳上,其他人用布条绑住他的身子。
流民高声惨叫着,活生生的忍受着自己的头发被人剃光的诡异之感。
剃光以后,要按照药方所说的配药抹在头颅上半柱香的功夫,而后就可以取“药”了。
因为这人实在太吵,所以男人在地上随便找了之前用过的布衣团,强行给塞到他嘴里。
但这人力气着实大,整个人在长条凳上挣扎着,将长条凳弄得“蹬蹬”作响,拴在洞穴另一边的马儿们因此有些焦躁不安,踩着马蹄,打着马尾。
双驾马车就靠在山壁外,杜轩上去摸了把,低声道:“少爷,漆色都还没掉呢,布帘的料子也很好,这里面的味儿挺古怪。”
沈冽靠在洞门口外,浓眉轻皱,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好判断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不过可以确切的是,人数应该不会多的夸张。
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差不多了,动手吧,吵死了!”
这个“动手”是什么意思,实在明显不过。
另一个男人应了声,随后用干布在流民的脑袋上抹了下,就要举刀砍下时,一粒拳头大的石头从洞外而来,“铮”的一声撞在刀刃上。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男人险些没能握住手里面的刀。
仓促抬头,就看山洞门口倏然出现几个人影,为首的少年身形修长高大,他尚未看清对方的容貌,对方便已掠至身前。
男人忙举刀去劈,来回不过两个招式,对方已利落的将他手里的大刀给挑走,紧跟着一招飞快的冬雪惊梅,男人只觉得喉间一阵冰凉,而后只剩下强烈的窒息感。
速度实在太快,洞里其他人反应过来时,这个男人已经倒下了。
杜轩跑去流民那边,冯泽和章孟跟随在沈冽后面举刀。
少年生得太俊美,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一身墨紫劲衣的映衬下,似能反出光来。
“什么人!”
“你们是谁!”
其他大汉纷纷举起手里的刀。
沈冽收回长剑,剑锋滴着几颗血珠,众大汉提刀砍来,他长剑比出一串流利剑花,登时便迎了上去。
寻常比武之时,手中会留几分余地,今天沈冽的剑光却丝毫不敛锋芒,凌厉大开,吞吐之间便是一串血花。
能被郭澍派来当他随从的冯泽和章孟身手自然也不差,不是寻常武夫打手或军队里那样的集训练出来的,他们是郭家从小栽培的亲卫,一招一式,全是江湖上名门大派的高师来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