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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时辰后,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破开云层,洒落在城墙上,缓缓推移,照的满城水光波动。

    城外倒下一批又一批的人,又有新的士兵轮流上来,还在厮杀。

    林耀坐在马上,面色阴冷。

    他死令辰时破城,如今看来,怕是攻不下了。

    “将军,”刘一打马上来,声音疲累道,“敌军情况不对,他们的情绪好像越来越高涨,我们这边始终攻打不下来的话,士兵们会坚持不下去的。”

    林耀如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刘一神情忧虑,又道:“将军,攻城最好的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我们没能一举拿下,再打下去,我们只会被拖住!”

    “给我攻下来,”林耀终于开口,冷冷的说道,“我一定要把赵秥的脑袋砍下来。”

    ………………

    夏昭衣很晚才起床,拉开房门出来时,当头落下的太阳,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气很晴朗,一碧如洗,飘着零碎的纯白色的棉花云。

    夏昭衣缓步走下土阶,布鞋踩在泥水里,还是冰凉凉的。

    大屋里面的人都在忙着造船,传出许多叮里咣啷的声音。

    煮饭烧水那小屋,食物的香气袅袅飘出,少女恰好提着一通热水从里边走出来,抬头看到女童站在那边,弯唇一笑:“阿梨,你醒来啦。”

    夏昭衣点点头,看着她走近,说道:“辛苦了。”

    “哪里哪里。”少女笑道。

    “你先忙着,”夏昭衣说道,“我去看看伤员。”

    “嗯!好咧!”

    夏昭衣转身走了。

    先去看了下庞义的情况,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有高烧,不过老佟用了些偏方,正在降温。

    小腹上的伤口炎症没有变得严重,让夏昭衣略略安心,调制了几味药膏后,托老佟给他继续擦拭,她便去那边看望另一个伤者。

    随后,她出来去牵青云,同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声大概下午就回,便骑马奔了出去。

    路上水仍然很深,一路朝佩封跑去,远远看到城池的同时,也将天边的那些动静收入耳中。

    夏昭衣勒马,想了想,从怀里面抽出手帕,在里边卷上一些香草,缠在了鼻子下边,随后转身往西南跑去。

    水流从高往下,她骑着青云狂奔了半个多时辰,本想去寻一个高处看看西城的情况,却不想看到了南边开阔的平野上所凌乱倒伏着的数十具尸体。

    所有的尸体都只剩里边的内衫,更或者光着赤膊,从统一的裤子和鞋子能够看得出,这些是士兵,布甲被缴走了,武器也被带走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倾倒的方向,抬眸朝南边看去。

    这个角度望到天边也只有一条茫无边际的路,但是在这条路中间,夏昭衣知道有什么东西拦在那。

    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缠在鼻子下边的小布卷,深深看了那些尸体一眼,驱马朝前奔去。

    前边动静越来越大,男人们狂躁的怒吼声铺天盖地。

    重型武器被运来,在人群里面肆虐横行,所过之处,一片惨叫。

    短兵相接的士兵更是疯狂,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自己被杀死,根本没有退路。

    踩着同伴的尸体,踩着对方的尸体,那些被践踏在地上的身子,有的甚至已经分辨不清五官模样,血肉模糊。

    夏昭衣爬上一座并不是很高的土丘,举目远眺着,人群在她眼里,细小的如同砂砾。

    那些行于其中的攻城机械,则像是冰冷吞噬生命的机器。

    夏昭衣轻皱眉,盘腿坐了下来,手掌轻搭在自己的脚腕上,久久的望着那边。

    瘦弱的背脊微微弓着,在和风里伶俜孤立。

    …………

    江平生脚都快要站不住了,跌跌撞撞的从城墙上走下,被旁边的仆从紧紧的搀扶住。

    赵秥精疲力尽,早已经退下来了,现在靠着墙角的地上在啃一个烧饼,看着江平生这土色的面庞,赵秥发出嘲笑,喝了口水说道:“好奇心该不该有?是不是吓到了?”

    江平生走来,抬手揖礼,说道:“赵将军。”

    “是不是很可怕?”赵秥又问道。

    江平生白着脸,点了点头。

    地上汪泽如海,人间炼狱如炉,鲜活的生命顷刻消失,怎么可能会不可怕。

    “你们要是再来的慢一点,我也得,咔擦,这样了。”赵秥边说着,边将手里面的烧饼给掰成两截。

    江平生又揖礼:“将军恕罪。”

    “文绉绉的,”赵秥又笑了,摆手道,“虚礼个啥,恕什么罪,我们还得谢你才是,只不过啊,”赵秥手指轻轻一转,指了指城墙外边,“那些不是你该看的,你真不应该上去。”

    江平生点点头:“嗯。”

    早就听说赵秥性情粗犷,不怎么好与,而且很讨厌文官,现在看来,传闻当真不假。

    赵秥就没说话了,抬手又咬了口烧饼,朝着城墙看去,目光似乎能穿过它,看到外边激烈的战争。

    沈冽在另外一处,正在帮忙给伤员包扎伤口,恰巧将他们的对话听见。

    他没有回头,专心处理着伤员的伤口。

    倒是一旁的杜轩有些忍不住,回头看了赵秥一眼,觉得这个将军的脾气也真是太怪了。

    这时,后边传来了叫骂声,还是非常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

    许多人回头去看,一个穿着宫装的少女站姿端正,正在怒斥一个士兵。

    士兵被骂得惨,头都耷拉下去了,依然还是倔强的伸着手,挡着她们的路。

    “你大胆!”少女的声音铿锵有力,非常洪亮,“公主要去哪里,岂是你能拦着的!”

    士兵没有吭声,面色有些白,手还是伸着。

    “你再不让开,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少女又怒道。

    江平生见状,忙走了过去:“公主!”

    少女后边跟着一队人马,最中间骑在马上的是个明艳少女,一身戎装,肤色莹白,整个人端挺在马背上,光彩照人,英气干练。

    见到江平生,她脸上露出些不耐烦来:“我就是想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子的,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出城。”

    管事的说法装作为难,可是夏昭衣才不糊涂,她知道这山上大概有多少马,也知道诸葛予的本事有多大。

    诸葛予这马场,是他二十岁刚出头时就买来了的,他不爱当官,不爱跟人虚客套,当个吃租金的地主也不愿,把家里给的那些庄子和土地,平分送了十里八铺的乡亲们后,他就跑这边来买了座山,开了个马场。

    这山上至少有五个大马场,品种低的和品种高的分开来养,为了保住这个马场能顺顺当当的开着,每年孝敬朝廷也是必然,那些高品种的马儿,年年都得挑出一半送上去。

    但实际上,这所谓的一半儿,可能才是十分之一,反正差不多的数量送到了就好,再多的,谁愿意白送。

    夏昭衣以前跟夏文善经常来这,诸葛予每次都会带他们去山上各处逛个遍,在后山那草原上,她还骑过好几匹人人称颂,被诸葛予当命一样疼爱,轻易不给人碰的汗血马,倒没多喜欢。

    跟着管事去了低品种的马儿那边挑马,老佟和支长乐去挑了。

    管事提着灯笼站在夏昭衣旁边,问道:“你先前不是说,只要我卖马给你,你就同我说我家先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爹告诉我的。”夏昭衣道。

    “你爹?你爹是谁?”

    “我爹……”夏昭衣抬起头看着管事,一笑,“我爹是个大英雄啊,不如你去问问诸葛予,问他有没有什么佩服的人?”

    管事觉得这丫头,还真是奇怪的。

    他摇摇头:“算了,看你这女娃也不想跟我说的。”

    说着,他忽然摸了块油纸包裹的麦芽糖递给夏昭衣:“给。”

    “这是什么?”夏昭衣没接。

    “我给我家二丫买的糖,”管事说道,“多买了份,你也拿去吃点。”

    “看来你很喜欢我嘛,”夏昭衣笑着接了过来,“那我就收下啦。”

    “哈哈。”管事听她这语气,也不禁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选好了,各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马儿走出来,而后就去选车舆。

    双驾马车,车舆自然要大,这里的车舆有新有旧,好些是从别处收回来的,老佟想挑个旧点的,因为便宜,夏昭衣看了下木材,直接选了个最贵的。

    几个伙计帮忙给安装好,老佟付了钱,饱鼓鼓的钱包一下子就干瘪了下去。

    跟管事道了别,他们坐车离开。

    回到客栈,庞义已经睡了。

    夏昭衣在大堂叫了一桌酒菜,等吃完后,她才从袖子里面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这个,你们收着。”

    东西用小巾帕包裹着,支长乐捡起来打开,是一支草木编织的梅朵。

    “这是……”老佟不解的说道。

    “我得走了,”夏昭衣说道,“在京城有个清阙阁,以后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去那边直接找掌柜的,把这东西给他,然后报上初九二字即可。”

    “你要走?”支长乐心下一紧,“这,这不妥啊,你要去哪里呀?”

    “是啊,阿梨,你怎么,怎么就要走的?”老佟也有些接受不了。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夏昭衣一笑,“天下无不散筵席,此一路多亏你们二人照顾着我,我先谢过了。”

    说着,她双手抱拳,颇有大人的模样。

    支长乐觉得难受,看向老佟。

    老佟也说不出的不舒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顿,他从怀里面拿出小钱袋,说道:“那这些银子,你带着。”

    “你们留着吧,照顾好庞义,他身体还需要一直养着,如果不是我急于赶路,我不该这么丢下他不管,到底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喉间苦涩,有些说不出的心烦和难过,干巴巴点了点头。

    支长乐举了举手里的梅朵:“阿梨,用这个去那什么地方找你,就真的能找到你吗?”

    “清阙阁,”夏昭衣说道,“巾帕上有字,记不住的话,找个路边的写字先生帮你看看。”

    “那,能找到你吗?”

    “能,”夏昭衣一笑,“只要我活着。”

    说着,她看向老佟,沉声道:“你们两个人身份虽然尴尬,但不必活的畏手畏脚,常人怎么过,你们便也怎么过。”

    她能猜到大概,老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她兴许早就知道了的。

    老佟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夏昭衣起身,笑道:“我走了,日后还会再见的。”

    支长乐也忙起身,还是很舍不得。

    小女童却非常干脆的,转身便离开了。

    老佟也站了起来,看着她清瘦的小身影消失在后堂,鼻子都觉得酸酸的。

    “老佟,阿梨就,就这么走了啊。”支长乐愣愣的说道。

    “是啊。”老佟回答。

    “我怎么觉得跟做了个梦一样?”

    大堂外边的月色太淡,落在门前门槛上,的确是有点朦胧,似真还幻。

    夏昭衣从后边牵来青云,而后便骑马离开。

    从市集北面出来,她回头看向上边高悬的“丛云”二字,眉目微敛。

    灯笼照耀下,大牌匾非常的崭新。

    被换了。

    夏昭衣神色变得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年,这“丛云”二字是定国公夏文善亲笔题下的,此地官府一度以此为荣,别说是换,就是下场大雨,都巴不得赶紧令人在放晴后去擦拭一遍。

    被换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她前路幽戚戚的长道尽头。

    如果,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想的那么糟糕,那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想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不想变成父亲生前,最厌恶的那类人。

    但是,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她心里面的这腔怒火和愤恨,要怎么才能平息的下去。

    风呼呼吹来,凉意深重。

    她唇瓣异常干燥,艰难的抿了口嘴巴,找回自己的呼吸,她闭上眼睛,缓缓吐纳。

    也许,也不会那么糟的,这些不过是猜测,不过是旁人所言,而牌匾被换,也可能,仅仅只是坏了。

    回去以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女童看着前方,眼睛变得明亮,扬鞭策马:“驾!”

    天色黑压压的积沉下来,书院的廊道挂上灯笼,好些还没有离开的学生们,有的聚在一起谈经论道,有的散着步,畅聊天地。

    看到詹陈先生过来,大家都问好,抬头看到先生后边跟着的小女童,都多打量上几眼。

    詹陈先生带着小女童去了一座小书房,他在屋内点了灯,而后关上书房的门,走来说道:"你说罢,这字是谁给你的,令你跟我说这两个字又有何用意?"

    夏昭衣将篮子放在了桌上,说道:"先生,你仔细想想,这人若真的想要让你知道他是谁,岂会令我这样故弄玄虚,我早便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那样也省事不少。"

    "你这是何意?"詹陈先生有些生气了。

    夏昭衣不想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收回目光在桌案前盘腿坐下,说道:"先生,瘟疫之说四起,京城都已经传遍了,但我们从南边而来,清楚知道这瘟疫一说是假的。"

    "你是说,没有瘟疫?"詹陈先生皱眉。

    "是,先生,你觉得这瘟疫一说,是针对谁的?"夏昭衣问道。

    詹陈先生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说道:"都说这瘟疫是从佩封而来的,因为那里死了很多人,你若说针对的话,那是针对赵将军?"

    夏昭衣淡笑:"我家哥哥一开始尚有些不能理解,因为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是在针对赵秥。可是,这似乎又没有必要,这样做对于赵秥而言,顶天不过让他们困死南边,不给他们回京,以免将瘟疫带回。可现在的情况是,即便让赵秥离开佩封,他也不会走的,他前脚一走,后脚佩封就有可能失守。所以,赵秥已经被死死的拖在那边了,除非**部队被彻底歼灭。"

    詹陈先生摸了摸白须,点头说道:"是,你说的有理,可如若传这'瘟疫';二字不是针对赵秥,那么是对谁?"

    "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而起,尤其是这样带着强烈目的性的传谣,背后所图的利益绝非小打小闹。"夏昭衣道。

    "乱民心?"詹陈先生肃容道。

    "而要乱民心,最大的得利者会是谁呢。"

    詹陈先生抚须,沉吟道:"这如果细细琢磨起来,那牵扯太远了。"

    "除却一些政客,还有就是商人了,"夏昭衣说道,"先生,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赚钱呢。"

    "矿采?"

    "怎么可能会是矿采。"夏昭衣笑道。

    "那是书法名家的笔墨?一字千金。"

    "先生,是贩卖恐慌。"夏昭衣说道。

    詹陈先生一顿,明白过来了,点头:"是了,你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京城里头富庶人家太多了,个个都怕死,如果瘟疫一说盛起,这城里怕又要疯了一样的抢药草和药丸了吧。"

    "嗯,而一旦民心乱了,朝政必会有施压手段,到时候,朝堂上怕是又得有一番争执。"

    詹陈先生抚着白须,望着一旁的书架沉思。

    过去好久,他转过眸子看着面前的女童:"你方才提到你哥,所以,是你哥来跟我说这些的。"

    "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来跟你说这个吗?"夏昭衣笑着道。

    "嗯,你哥为什么让你来跟我说这个?"

    "一是因为先生可以做到将这些话带给能够镇住民心的那几人,二,我想同先生交换。"

    "交换?你想交换什么?"

    "一封推荐信,"夏昭衣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张纸,推过去至詹陈先生跟前,说道,"先生,我哥哥家境贫寒,但一心好学,不求来东平学府读书,但求先生能帮我哥哥推荐至青山书院。先生德高望重,若是先生的亲笔手信,青山书院那边必会欣然收下我哥哥。"

    "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吗?"詹陈先生意味深长的看着女童。

    "有或没有,皆在先生一念之间。"夏昭衣看着他说道。

    "哈哈。"詹陈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对你这个小丫头颇为感兴趣,怎么这些事情,你哥哥不来同我说,反倒是要派你来?"

    "不是的,我是来替我哥哥买笔墨的,"夏昭衣朝一旁的篮子看去,说道,"出门前恰好想起我哥哥先前同我提过的这些,我就将他随手写的字给带了出来,交给了先生。"

    詹陈先生朝她所看的篮子看去,里面的确是一些纸墨,纸张的种类不少,廉价的广德纸数目最多。

    他看回到这女童身上,五官生得清秀,眼眸明亮,身上衣服不华贵,但是很干净。

    而这里,最让詹陈先生觉得好玩的是,这个女童说话娓娓道来,不疾不徐,能抓着人的耳朵,将人朝她想要的方向所引去。

    这是一种不小的本事和能力了。

    "这么看来,你哥哥还挺有见识,"詹陈先生说道,"你哥哥叫什么,你明日令他来这见我,我当面考考他,若他让我喜欢,还去什么青山书院,直接便安排在这东平学府吧。"

    "不了,"夏昭衣微笑,"先生,食淡饭者不可与食海味山珍者同桌,薄福之人过享其福,必有从天之祸。来东平学府求学,的确是我哥哥心中一直所向往的,但更适合他的到底还是青山书院,那边家境相差不大,志同道合者多,才能尝书海之乐,你说是不是?"

    詹陈先生也笑了,轻叹:"是,是,这东平学府都为贵胄,你哥哥来此,想要守住本心的确会变难。"

    "还请先生赐信。"夏昭衣抬手抱拳说道。

    "不过,我话也要说在前头,"詹陈先生看着她,"我最不喜被人提要求,你今日来此说的话皆带有目的,这心思未免不正,而后你又张口便要求交换,这也着实不令人喜欢。可你这丫头,偏巧又机灵和讨喜,所以,我现在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无关你哥哥所提到的瘟疫,而是单纯喜欢你这小丫头,你回去后可要同你哥哥好好说说。"

    "好。"夏昭衣点头。

    "欸?我可是在夸你呢。"

    这丫头,也太淡定了些。

    "谢谢先生夸奖。"夏昭衣依然还是平静的说道。

    月色无边,天地只余一些细芒的微光,整座帝都陷入了最深的阒静。

    青山书院后侧的偏门打开,一个浑身包裹的严实的男人提了盏很淡很淡的灯笼走出。

    长街寂寂,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路口。

    惠平当铺已经打烊了,后边院子的门虚开着,偶尔会有人过来,无声推开后,再无声关上。

    伙计在门内等人,来一个,迎进去一个,帮忙提灯笼,全程无言。

    后堂辟开的别厅里燃着五根蜡烛,满室清幽。

    人到了大约七八,掌柜的才从袖子里拿出书信,放在了桌案上。

    "七月时,东南州府,"掌柜的开口说道,"飓风挟大雨,岭塘县被淹五日,城乡溺死两万余人。烈风一路朝西北移去,风速变大,又撞上了南边来的几个飓风,先后在佩封造成了十日不绝的大雨。"

    室内其他人没说话,有人在看桌上的信,有人在沉思。

    "里边出现了两个人,"掌柜的又道,"一个叫林清风,这女子早先一个月便说佩封将有十日大雨,另一个是个女童,不知道姓什么,称她阿梨,她..."

    "梨花的梨?"坐在桌案另一旁的男人忽的开口说道。

    众人望去,郭庭愣愣的看着掌柜,问道:"是也不是?"

    掌柜的拢眉,点头:"是,你知道这女童的事了?"

    "梨花的梨。"郭庭却又重复着这一句,目光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手里拿着的那封信。

    "你怎么了?"掌柜好奇问道。

    "我今日来此,便也是说这件事情的,我不知道是否同一个人,一个女童今日早上来找我,亦自称阿梨,她说...她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郭庭说道。

    众人皆一愣。

    "她多大?怎么会认识?"掌柜忙问。

    "十岁或十一岁,至于怎么认识,她只说是故交,我以为是来试探我的,但是她所问的那些无关试探,而且她压根不知道定国公府发生的事情。"

    "奇了。"一个男人说道。

    "不如先说说,那飓风里边的阿梨是怎么一回事?"拿着信封的男人道。

    掌柜收回目光,神色依然有些愣怔,而后道:"这女童的事情,说来便要比林清风更加玄乎了。她救了十来个难民,在城外荒村里住了数日,带着他们...造了一艘小船。"

    "造船?"旁人讶异。

    "是,所用的并非惯用的造船法,而是机关榫卯,那些人说,那图纸都是她自己画的。她还负责寻找食物和药材,几乎无所不能,身边跟着两个忠心耿耿的大汉,这些也就罢了...她还救了江平生的一个特使,她亲自跑去佩封城,偷了匹马闹得满城风雨,在赵秥准备弃城之时,劝服赵秥留了下来,随后她就离开了,有说她造船,就是为了来京。"掌柜的说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说出来的每个字,众人却都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这个,叫做阿梨的女童?"有人说道。

    掌柜的点头。

    "假的吧。"又有人肃容道。

    "可能,"掌柜的看向那封信,"但是这封信是何川江给我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还不清楚么。"

    听闻是何川江写的,大家的面色比先前还要愣了。

    何川江最重立足于实,不会妄言,不爱夸张说辞,他能写信寄到这边,便真的可能就是如此。

    "那这个女童...真的邪了。"有人说道。

    "你今日所见的那个女童,她来找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掌柜的看向郭庭。

    郭庭回忆了下,摇头:"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先问我定国公府为什么会被定罪,最后再问我他们的尸首在哪里。"

    "你怎么说?"

    "如实说的,携来山的古林外,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道。

    掌柜的点头:"确然是这样,当初官府是给扔在那边了。"

    "她口才厉害,"郭庭又道,"能牵着我顺着她的想法去说,对了,她当时是拿着东平学府詹陈先生的亲笔信来的,是给她哥哥的推荐信,不过她说兄长病了,暂时来不得,大概明日或后日就能见到了吧。"

    掌柜略喜:"如此甚好,那你就等着,她这兄长叫什么?"

    "我特意打听了,叫百友。"

    "姓百?"

    "嗯。"

    "所以你说的那个女童,叫百梨,"掌柜的道,"也不知是不是佩封的那个女童,那女童劝服赵秥留下守城,这是大功,郑国公府那边该好好谢过她才是。"

    众人点头,还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沉默一阵,坐在郭庭身旁的男人问道:"北境战事,今日有什么情报过来吗?"

    "那边没有,不过朝堂上有,"掌柜朝他看去,"狗皇帝要派李循去了,带兵十万。"

    "李循?"郭庭开口讶然道,"建安王世子李循?"

    "他才多大,派他去?"

    "是啊,朝中再无人,也不能派他去吧。"

    "十万的兵马,给他?狗皇帝这是疯了。"

    "声音小点。"掌柜的皱眉说道。

    大家的声音其实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了,可是说话太多,便显得乱和响。

    郭庭身旁先才问话的男人又说道:"田大姚和宋致易那边呢?战事如何了?"

    "明日才送到。"掌柜的回答。

    男人点点头,不语了。

    众人各自又问了一些,再同旁人轻声讨论,待伙计来说快亥时五刻了,才停了下来。

    如往常一样,一个一个离开,中间所差的时间要略微拉长。

    郭庭坐在那边等着,目光若有所思。

    "百友什么时候到书院,你派人来我同说一声。"身旁的人忽然说道。

    郭庭朝他看去,眉头轻皱:"方兄对这女童有兴趣?"

    "比我府上的暗卫要强些。"方观岩说道。

    "好,"郭庭应道,"若他来了,我会令人去府上寻你的。"

    "嗯。"方观岩点头。

    这时恰轮到他离开了,他却这才想起什么,从袖子里面摸出一瓶膏药,回身交给掌柜的。

    "上次听你说他咳嗽的厉害,这个膏药给他涂在喉咙外边试试。"方观岩说道。

    掌柜的接过药:"好的。"

    方观岩恭敬颔首,而后朝院外走去,接过伙计手里的灯笼离开。

    前边的路终于疏通了一些,沿路过去,有很浓很浓的臭味,好几缸腌了许久的咸菜,就这么倒在路上。

    行人捂着口鼻,骂骂咧咧,几个衣着朴素的老人边抹眼泪,边在收拾。

    夏昭衣过去时绕开那些破碎的瓷片,脚步渐渐停下,朝老人们看去。

    他们跪趴在地,手里拿着抹布,有备着两个大木盆,将咸菜和酸水推入进木盆里边。

    夏昭衣想了想,转身去往另外一边。

    附近的菜贩们都躲远了,有几个乡妇在那边骂这几个老人,言语比较粗陋。

    夏昭衣在一个卖菜的中年妇人旁边坐下,看着那边正在收拾的老人们。

    中年妇人拿着片菜叶在鼻子下面挥着,一直在骂好臭,看到小童这样坐下,中年妇人皱眉:"你坐这干啥的?"

    小童双腿屈着,一只手支着腮,看着那边的老人,说道:"看热闹。"

    "这热闹有啥好看的?你也不嫌臭?"

    "不嫌。"小童摇头,目光一直望着那边。

    中年妇人古怪的看着她,看穿的干净,别是个傻子吧。

    收拾了很久,老人们终于收拾完了,期间木盆的咸菜端去远处的沟渠里倒了两次,擦完之后,又用清水洗了两遍,地是干净了,但空气里面总有余味。

    老人们收拾好了以后,就走了。

    中年妇人回头,发现小童还在这边,开口说道:"他们都走了呢,你还看热闹啊?"

    夏昭衣摇头:"不看了。"

    "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夏昭衣朝她看去:"我不是来看名堂的。"

    "那你看个啥?你不是看热闹的?"

    "我来看侠客的,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出来帮他们,"夏昭衣看回那边湿嗒嗒的地面,"有点遗憾,现在侠客好少。"

    "你也太闲了吧?这东西是他们的,又是他们自己弄倒的,他们自己收拾也没啥不对。"中年妇人撇嘴,不过看她这么小的个头,也觉得难免,小儿哪识愁滋味。

    "不闲,我在赶时间,"说着,夏昭衣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看着中年妇人道,"他们已经在收拾了,但是旁人还在骂骂咧咧,这是不对的。"

    中年妇人露出一个夸张鄙夷的神色看着她。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走了。

    "脑子有问题的吧。"中年妇人在后边说道,随后转过头去要跟旁边的菜贩们好好道一道这个不正常的小孩。

    夏昭衣离开后,脚步加快。

    几个老人没有走多远,他们岁数比较大了,才收拾完这地面,多少有些体力不支,坐在路旁休息。

    有一个老人在低声哭着,形容灰败,旁边无人安慰他,每个人都很累了。

    夏昭衣微做停顿,从袖子里面摸出了几个碎银,走上前去。

    "老人家。"夏昭衣开口说道。

    老人们一顿,抬眸看来。

    夏昭衣摊开手:"一位大哥哥,叫我把这些碎银给你们。"

    比较精神一些的褐衣老人一愣,抬头看着她:"哪个大哥哥?"

    "他走了,他说那些咸菜当他买下来,"夏昭衣将银子递去,"你们收下吧,我跟那个大哥哥不认识,我回去也找不到人,这钱你们不收下,我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愣。

    褐衣老人神色露出些为难,但终究是伸出了手,将这些碎银从她手里取走。

    "多谢你了,"褐衣老人说道,"那少侠,他长得什么模样?"

    "他说他叫夏空学。"

    "夏空学?"褐衣老人重复。

    夏昭衣一笑,点头:"嗯。"

    不想多做逗留,她笑道:"老人家,我还有些事情,我得先走了,你们休息。"

    "你又叫什么呢?"褐衣老人忙问。

    小童只是笑笑,转身走了。

    "夏空学。"几个老人在她身后念着。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啊。"一个老人说道。

    夏昭衣背对着他们离开,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眼眸变得沉痛了许多。

    记忆里面的少年趴在书案上,对着一旁的少女痛呼学海无涯,回头无岸,溺死其中,尸体都没处捞。

    少女左右各执着一支墨笔,同时写着两行字,无语的斜了他一眼,说他不学无术。

    少年又是一声哀叹,挠了挠头皮:"我叫什么夏昭学,我该叫夏空学,全白忙活了,不对,把夏字也给改了,改成瞎最好,瞎学一通!"

    少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回头就找父亲告状去!"

    告状当然是不可能的,她从来都不是告状的性子,这样的话,也就逗逗二哥。

    夏昭衣停下脚步,眉头轻蹙,那些翻涌而来的回忆越多,她越发觉得自己难以承受。

    不过很快,她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好一切情绪,继续朝前走去。

    寻人于夏昭衣而言全然不是难事,何况对方给出来的线索很关键,尽管不多,只有三条,但稍作抽丝剥茧,她没用多久就寻到这了。

    到了丰和县,她再一路打听,套了些话,花了些银子,将所有该整理的线索整理,该理清的前因后果理清,她再找了家客栈坐着,提笔梳理,一一落在纸上,差不多就算完事。

    接下去认亲的事情不归她管,线索送去到清阙阁,对方确认后,她领了余下的款和解药,就算了事。

    当然,那个所谓的解药,只要她高兴,自己也可以做,但是她想偷个懒。

    夜晚就在这家客栈住下,但实在没有什么困意,她下了楼,在大堂里面趴着,叫来的东西堆在桌上不碰,就在那边听着几个酒客的说话声,望着窗外的明月。

    他们什么都在说,借着酒劲甚至有些上头。

    夏昭衣听着听着,逐渐竖起耳朵,望着窗外的目光变得晶亮。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出发?"

    "说的是下个月初一呢。"

    "李循才多大啊,十六还是十七?带的动吗?这可是十万的兵马啊!"

    "当然是希望他带的动了,要是带不动,我们就跑吧,上一次他们打到仄阳道,中间一路杀了多少人?奋劳县都快被杀空了!满城的尸体呢!"

    小童说完便转身走了,也如她所说的那样,林清风根本就没有办法去阻拦她。

    小丫鬟面色难看,气不打一处来,收回目光看着林清风的衣袖,说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林清风闭上眼睛,呼吸有些重。

    小丫鬟知道,她这是真的气死了。

    用了许多的功夫平静下来,林清风起身道:"回去吧。"

    离开前看了窗外的于府一眼,这一趟,白来了。

    林清风在京城并无固定住所,一直在几家大客栈里边流连,今日高兴住这里,明日高兴去住那边。

    回到客栈,衣袖拢上去,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出现在白嫩纤细的右前臂上,血块凝在伤口周围,伤口笔直细长。

    小丫鬟拿了东西过来,要替她清洗包扎,林清风惯来怕痛,忍着泪花坐着,转眸望着左手边的座屏。

    小丫鬟细心处理着伤口,抬眸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清楚林清风的性格是不会这么白白受委屈的。

    林清风却拿不定主意了,脑子里面都是那个小童所说的话。

    到底现在身上有短板,把柄就在对方手里,而且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这小童的刀法着实太凌厉,到底是谁?身后站着的是什么样的人物,给了这小童这样的底气?

    敲门声忽的响起,林清风抬眸看去。

    小丫鬟道:"我去开门?"

    "去吧。"

    小丫鬟走了过去,门一拉开,她蓦然吓了跳,低声叫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样子?"

    中年大汉一身狼狈,鼻青脸肿,手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有一阵酸臭。

    "林姑娘呢?"中年大汉叫道,"没出去吧?"

    "我在。"林清风的声音响起。

    中年大汉当即一把推开小丫鬟,大步冲了进去:"林姑娘,我这出了个事情!"

    话音落下,看到林清风手上的伤口,他顿然愣住:"你的手怎么也受伤了?"

    而且受伤的位置还跟他差不多。

    林清风朝他的手看去,也愣了下,说道:"你又是如何受伤的?还有你这脸,你被人打了?这失踪的几天,你去哪了?"

    中年大汉本来一肚子火气,看到林清风这白嫩嫩的手被生生划了道口子,他反而不那么气自己这几日所遇到的事了。

    他在林清风对边坐下,怒声道:"我遇上了个多管闲事的小童,被整了一把,这几日都不好受,那对兄妹现在跑了。"

    小丫鬟关上门过来,听到这惊奇道:"小童?你也遇上了个小童?"

    "什么叫也?"大汉眉目不善的看过去。

    "我这手,也是被一个小童划的,"林清风垂眸看着自己的前臂,"而且这小童还知道了我们那批药材的事情,连在辰白道都一清二楚。"

    大汉一愣,瞪大了眼睛:"这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清楚。"林清风摇头。

    大汉慌了,忙道:"这件事情得马上想个办法,现在有法子运出城吗?"

    "查的严,怎么运?"林清风不悦道,"若是能运出去,我早先就运走了,实在不行,只能毁掉了。"

    "你可别!"大汉忙道,"这花了那么多银子,毁掉不心疼么?将军会杀了我们的,他们就在等着我们的银子呢!"

    林清风心下烦躁,起身朝另一边走去。

    "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大汉又道,"快要入冬了,我们能准备点银子就多准备点,现在做的这些,都是在为日后建功啊。"

    林清风没说话,前臂上的伤口剧烈作痛。

    "还有,之前的那些乌金,你转手卖掉没有?"

    "我今天去于府就是想要找于成玉说这事的,便遇上了那个小童,"林清风说道,"如此又被耽搁了。"

    "你们这到底是发生了啥?她一开始就专门在那等你?又是知道我们药材的事,又是弄伤了你,这小童到底是个啥来头!"

    林清风抿唇,脸色越发阴沉。

    遇见那小童真的纯属偶然,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找于成玉。

    乌金的事情,一开始是想找宋家那条线的,后来听说宋倾堂回京了,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临时去找于成玉。

    虽说找人帮忙这点事情,惊动不了宋家的大人物,作为主家的嫡子,更是不可能有什么闲工夫管这些,但偏偏宋倾堂是个鸡毛蒜皮都要掺一脚的人,林清风不得不忌惮,宁可麻烦一些,都不想继续跟宋家有牵扯了。

    所以,在那边遇上这个小童,真的是偶发事件。

    可现在回想的话,那小童所坐的位置,却也是自己挑中的,加之这小童又知道的这么多,林清风无端觉得后背有一阵冷汗冒了出来。

    "说话呢,在想什么?"大汉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林清风朝他看去,摇了摇头,问道:"你这几日的情况呢,那对兄妹是怎么跑的?"

    大汉想到他们就暴躁,搭在桌上的手恶狠狠的拍了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些时日将我害的可苦,说来说去,也怪路上遇到的那个小屁孩多管闲事,下次被我遇到,我定当狠狠给宰了!这次也是被偷袭的,让我一开始就落了下风,不然,这几个小王八蛋都得死!"

    他的手被那小童暗算,这些时日钻心的痛,大夫说如若再晚点把那个木疙瘩给弄掉,他的手可能真的就废了。

    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这对兄妹引起的,他何至于受这么大的苦,因而他看这对兄妹越看越讨厌,可手不好,又只能依靠着他们。

    结果,两个兔崽子说反就反,先把他哄骗去藏炼山,再也跟着偷袭他。

    他脸上的这些乌青肿块,就是那对兄妹套了个麻袋给揍的。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到现在都没逮到。

    唯一庆幸的是,那对兄妹只知道瘟疫是假,其他的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跟林清风的往来。

    而且,看那对兄妹,便知道根本不敢去告发他们,他们自己就在助纣为虐,拿什么去告他?

    可脸上的这些痛,还是让大汉气恼,又恶狠狠的拍了下桌子。

    郭庭从京兆府附近的照德客栈出来,容色严肃。

    这家客栈的掌柜早年是个落地的读书人,非常爱才,可怜来京考试的许多书生家境贫寒,便专门在此建了个客栈,供穷书生们落脚。

    客栈后边有个马棚,那对兄妹早先便住在这里,但郭庭似乎来晚了,那妹妹已经离开了。

    街上人影疏落,稀稀拉拉,许多铺子都没有开门。

    郭庭站在街道上,四顾望着,心里忽觉有些悲凉。

    这样一个萧条世道,只身孤零零一个少女,能去哪里?

    郭庭心绪有些沉重,转身走了。

    在他不远处的胡同口,夏昭衣安静的看着他离开,再回头看向一旁的少女。

    妹妹抱着一个小包袱,吃着手里的一个饼,一夜未睡的眼眸布满血丝。

    她吃的有些慢,吃完后擦了擦唇边的碎屑,抬起眼睛看着夏昭衣:"我吃完了。"

    "还要吗?"

    "饱了。"

    "好,"夏昭衣点头,道,"那,打算好了吗?"

    妹妹没有说话,安静良久后才说道:"打算好了,我跟你走。"

    "好。"夏昭衣应道。

    清阙阁生意同样冷清,大堂里边几乎无人。

    夏昭衣让妹妹在外边等着,给她叫了壶茶水和小点。

    这些时日,夏昭衣稍有时间便会来这边,除了言回先生之外,其余的几个先生也都眼熟。

    进去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先生。

    妹妹没有碰桌子上面的茶水和糕点,一直在那坐着。

    等看到他们出来后,立马不安的站起。

    "便是这位姑娘?"余有海说道,边打量妹妹。

    "我叫陆宁矜。"妹妹开口道。

    "阿梨说你会写字,写给我看看?"

    妹妹点头,沾了沾杯子里的茶水,在桌子上边一笔一划的写着。

    "你的字挺好看,练过一阵子吧?"余有海道。

    妹妹抿唇,轻声道:"我上过一阵女学,那时爹爹一定要让我去的。"

    "哦。"余有海点头。

    上过女学,想必曾经家境不错,如今看来是落魄了,不过他对别人的故事没有多大兴趣。

    "多大岁数了?"余有海又问。

    "十四了。"

    "那除了写字之外,还会些什么?会打算盘么?会绣花么?"

    "她会一些医术,至少能认识绝大多数药材。"一直未开口的夏昭衣这时说道。

    妹妹一愣,朝她看去:"你怎知道的?"

    "你觉得呢?"夏昭衣这样问道。

    妹妹想起"义诊"的事,心里一惊。

    瘟疫的事情闹得很大,如若不是朝廷重典,不令任何人提及,恐怕现在满城都会沸沸扬扬。

    也许面前这小童便是那个时候知道的?

    妹妹没说话了,点了点头。

    "既然会这个,那就更好办了,"余有海说道,看向夏昭衣,"如此便不愁没吃的了,交给我即可。"

    "谢谢先生,"夏昭衣道,"我得走了,你多照顾些她。"

    "不客气,不过阿梨,我今天卖给你的这个人情,你可得记着,日后别忘还我。"

    夏昭衣淡笑:"还是先生会做生意,先生放心,我记着了。"

    跟妹妹没什么可嘱咐的,夏昭衣同她简单说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惠平当铺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夏昭衣到这边已经午后。

    太阳照得烈,哪怕是秋日,大家也被晒得受不了。

    夏昭衣刚去到那边,一个人影就忽然冒出来拽她:"二丫!"

    夏昭衣回过头去,见是那小乞丐,说道:"二丫?"

    "你怎么没被吓到的?"小乞丐笑嘻嘻的道。

    "以后不准叫我二丫。"夏昭衣肃容道。

    小乞丐讪讪的笑了下,抬手挠头:"那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叫个二丫近乎呀。"

    "叫我阿梨,"夏昭衣道,"梨花的梨。"

    "我也有名字的,"小乞丐忙道,"我的姓氏可厉害了,我姓轩辕。"

    "好。"夏昭衣点头。

    "好什么呢,我还没说完呢,叫铁柱。"

    "嗯,"夏昭衣又点头,说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你看那边。"小乞丐说着,抬起头朝前边一个铺子的二楼看去。

    夏昭衣也看了过去,说道:"那边怎么了?"

    "据我的观察,那边有个人。"小乞丐神秘兮兮的道。

    夏昭衣顿了下,说道:"...这里哪里都有人。"

    "不对,他是在偷偷监视那边的当铺,"小乞丐说道,"我也被人盯上了,在后院那边,盯上我的人好像还不少,还好我机灵,溜得快,不然我完了。"

    夏昭衣没说话,抬头看着那边的二楼。

    因为是在同一边,所以这里于那边的二楼而言,是个死角。

    "对了,还有一个古怪的事情。"小乞丐又说道。

    "什么?"

    "嘿嘿..."小乞丐说着,"那这次的消息,你可得多给我点钱了,你看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能不能给个二十文啊?"

    夏昭衣一笑,点点头:"好。"

    "还是阿梨痛快的!"小乞丐也乐了,说道,"是这样的,昨晚听说这儿有人来拍门呢,叫的可大声了,邻居都给吵醒了,最近夜禁厉害,居然还有人敢这样闹,都觉得奇怪呢。而且这当铺的掌柜的非常和气,与人和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惹得别人不开心,半夜上门吵架的。"

    "那吵起来了吗?"夏昭衣问道。

    "没有,拍门拍的很凶,只有男人争吵了几句,然后就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小乞丐道。

    夏昭衣点头,摸出了二十文递去:"给。"

    小乞丐忙不迭接过,美滋滋的拿在手里,不过顿了下,抬起头说道:"阿梨,我能问你个事吗?"

    "什么?"

    "今天看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怎么我一问你要钱,你反而笑了?"

    "想笑就笑啊,"夏昭衣又笑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就真的不会觉得我贪得无厌的嘛..."小乞丐又道。

    "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有什么,不过,"夏昭衣轻皱眉,"我上次便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你又过来了。"

    小乞丐又挠了下头:"那,以后不来了。"

    "这样才对,"夏昭衣说着,又递去十文钱,"找个地方安身,保命才最重要。"

    "嗯..."

    京师繁华,富甲天下,共内外双城,内城十二大道,外城纵横六十四大道,高楼林立,满目酒楼茶肆和商铺,占地宽阔且错落有致的屋舍大宅比比皆是。

    郭家在京城的大宅位于淮周大街,离东平学府极近,沈冽来京求学之处,便是这东平学府。

    沈谙在车上略微叮嘱了一二事,沈冽沉默听着,待快到了淮周街,沈谙便下车离开,带着柔姑走了。

    石头巴不得他们赶紧走,终于是呼了口气,侧头对车厢里的沈冽说道:“少爷。”

    “何事?”

    “没事,就是,黄昏的天气真好啊!”石头说道。

    沈冽没再出声。

    石头嘿嘿笑了,扬鞭又轻抽了下马臀。

    宅子每日都有人打扫,现在事先得知沈冽要来,便收拾的更加干净舒服。

    沈冽在闻道居住下,戴豫他们去各自整理东西,沈冽将石头也给支走,自己收拾完东西后,去了书房。

    书房非常大,藏书极多,沈冽进去后便发现许多书似乎都是才搬来的,很多书架也是新添的,因为摆设的模样实在太破坏格局。

    他随意捡了几本书看,要么是兵书,要么是道集,古拙高深,他从未接触,因而读起来有些费解。

    沈冽合上书,转身朝外边走去,恰遇到管家过来,沈冽问道:“书房里的书是怎么回事?”

    管家一笑:“老爷说公子要在这读书,我便将这府上的书都给搜集了过来。”

    “这书不对,”沈冽举起手里的书,说道,“这书是哪来的?”

    管家看去眼,脸上的神色变了下,而后笑道:“公子,这书的来历可不小。”

    “什么来历?”

    管家微微垂眸,道:“这书,是定国公府被抄家前,被人送到我们这来的。”

    沈冽一愣:“什么?”

    “这事老太爷是知道的,”管家笑道,“送来的东西还有很多,我们府上一直少有人住,留在这保管再好不过。”

    沈冽未曾知道外祖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垂眸看着手里面的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读一读这些书没有坏处的,公子,”管家说道,“这里许多书,还是夏大小姐的珍藏,不过另外一部分,被郑国公世子给拿走了。”

    “赵琙?”

    “是的。”管家点头。

    沈冽还是觉得有些怪,皱眉道:“怎么你什么都同我说,这样大的事情也直接告诉我,你起码,起码……”

    起码也得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在他一连追问下才透露才是,现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了,跟喝水吃饭一稀松平常,反倒让沈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公子不是外人,”管家又笑道,“而且这些事情,府上很多人也都知道的,此事牵连重大,大家知道也不会往外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都是郭家的人,郭家好好的,我们才会好好的嘛。”

    沈冽只好点头,顿了下,问道:“府上现在有多少人?”

    “不多,只有十六个,我们每日都无事做,很是清闲,公子来了正好,可以给我们立立规矩了。”

    “不需要,”沈冽说道,“平时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吧,每日管一管我们的饭即可。”

    “好的,公子。”管家回道。

    沈冽“嗯”了声,便回去书房了。

    再进到书房,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他立在门边,看着满屋的藏书,心里面忽然多了一丝悲凉。

    垂首翻开手里的书,着实深奥的很,这本道集,应就是夏大小姐留下的吧。

    这么轻的一本书,沈冽却觉得拿在手里好似重达千斤。

    ……………………

    夏昭衣拎着一包袱的东西,从外边回来。

    客栈里边很冷清,掌柜的在那边打着算盘,不时摇头叹气。

    伙计们都围着一张八仙桌,有些趴着睡觉,有些支着腮帮子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夏昭衣过去他们跟前,将八仙桌上的筷筒轻轻拿走,放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

    掌柜的抬头看来,小童回身对上目光,冲他一笑。

    笑得干净好看,还送了两颗小梨涡,掌柜的也不由笑了,又摇了摇头。

    夏昭衣走过去说道:“掌柜的,不开心呢。”

    “赔大发了,怎么开心的起来呢。”掌柜的说道。

    夏昭衣道:“我在街上听说,赋税好像加重了?”

    “今天一共就赚了两钱,被拿走了一钱三十文,剩下的七十文,还得给工钱。”掌柜的叹息。

    “粮食也要没了,”夏昭衣笑道,“今天有没有被收走呢?”

    掌柜的笑笑:“嗯嗯,收走了一些,但还给我们留了点吃的。”

    不过,他们早就收到风声了,所以昨日便偷偷藏好了大半。

    但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得过成一个什么样,兵荒马乱的年代,真令人不踏实。

    这时,楼上一位住客下来喊要热水。

    掌柜的吆喝那些睡着了的伙计们赶紧去。

    夏昭衣笑了笑,转身回楼上了。

    包袱里面装着的全是全新的工具,钉子,榔头,起子,钳子,撬杠……还有不少针线。

    夏昭衣铺开一旁的图纸,而后拿出六枚铜板,在图纸上摆了个太仙孤鹤阵。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什么神神叨叨的阵仗,其实就是一个算术用来定位的辅助工具。

    夏昭衣比了比距离,觉得差不多合适了,撤走了铜板。

    不过她没有急着开动,而是单手托着腮帮子,想一些事情。

    桌子上的烛火晃了一下,夏昭衣才收回目光,眼眸仍然有些迷茫,伸手在烛火上边轻轻点着,感受着指腹传来的烫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夏昭衣起身过去开门。

    伙计站在外边,手里捧着盆热水,说道:“我家掌柜的让我给你送来的,洗脚用的。”

    夏昭衣弯唇一笑,往一旁让去:“有劳了。”

    伙计将热水端来,目光看到了桌上这些东西,愣了下:“呀,你这是要学木匠呢。”

    “对呀,”夏昭衣说道,“哪里都饿不死手艺人。”

    “有出息,有出息。”伙计说道,而后转身要走。

    夏昭衣叫住他:“小哥,等等。”

    “嗯?”

    夏昭衣笑道:“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村子名叫抗匪村。

    顾名思义。

    早在几代前,附近几个大村子里的人就一起拼凑着,在这水边建了个村落。

    村子非常庞大,住户达数千,男人从孩童开始训练,虽然几年前征兵被带走不少,但举村之力来对抗那些马贼们,这么多年下来,没有败过。

    锣鼓敲得响,训练有素的男丁们纷纷提了家里的锄头砍刀出来。

    女人们则收拾东西,在几个村妇的带领下,要往西北方向的深山躲去。

    夏昭衣看着外面情况,回头看向在柜台后面忙碌的掌柜:“掌柜的,我们也要走吗?”

    “跑啊!”掌柜边整理柜台上的账本,边嚷道,“不过兴许也打不起来,这两天这些马贼虚晃好多次了。”

    那边的少女和小丫鬟面色怔怔,少女不知所措道:“这,这么倒霉,我们才来啊。”

    “走走走!”掌柜收拾好东西,和掌勺伙计们一起出来,“快些跟上那边的妇人!”

    “小姐,走吧。”小丫鬟扶起少女。

    少女面色气恼,抬手稳着头上的发髻,边跟着出去了。

    “我去楼上拿下包袱,你们不用等我。”夏昭衣说道,朝楼梯走去。

    “嘿,这小丫头。”掌柜在门外抱着木箱说道,“一点都不慌的。”

    “你自己跟上来啊!”伙计扬声叫道。

    客栈很朴素,楼上就一道狭窄的通道,夏昭衣回房拿了小包袱。

    包袱里是她另买的一套换洗衣物,还有几样零碎小件,以及从吴达身上拿来的匕首。

    离开前,她想了想,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客栈这个角度恰能看到村外,河对面遥遥有几百人坐在马上,拉扯着缰绳。

    模样衣着,还有手里舞着的兵器,确实是马贼。

    村头一排的栅栏被叠了一层,加的很高,男丁们手里握着长矛和锄头,隔着栅栏对着外边,气势丝毫不弱。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更远处。

    磐云道一望无际,延绵而去,仿若能直通天边。

    晚霞烧的灼烈,天空一片云卷红浪,像是用血烧起来似的。

    “小丫头。”楼下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

    夏昭衣垂头看去,转身下楼。

    老妇等着她从门内出来,伸出手要牵她,看到她手里握着树杖,老妇收了回来,说道:“你怎么还愣在上边,走啊。”

    夏昭衣回头看了眼村头,边跟上老妇,边问道:“老人家,官兵们不来管管的吗?”

    “哪能管,”老妇双手背后,走的缓慢,“这年头,到处打仗,到处都是匪,官兵们哪管得过来哦。”

    “还在打仗吗?”

    老妇微顿,侧过头来看着她:“小丫头,你不知道的?”

    夏昭衣摇头。

    “我们这边好一些,这里往上走去。”老妇伸手指向北边,“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岭,你会看到那边全是死人,都是活活饿死的啊。”

    夏昭衣顺着老妇枯槁的手指看去,风从那边的山头吹来,将她们的发丝往后拂去。

    “人吃土,人吃草,甚至人吃人。”老妇又道,“小丫头,所以比起他们啊,咱们很幸运的。”

    夏昭衣点点头。

    “为什么会饿死呢,都是打仗闹起来的,之前好不容易平息了,近两年又一波接着一波的闹,四处都是起义的大军,民不聊生啊。”

    “会好的,”夏昭衣微笑,“老人家,分久必合,以后都会天下归一的。”

    村外这时响起叫喝声。

    夏昭衣回头看去,老妇伸手托着她的背:“别看了,我们快走。”

    随着村外的喝声,村里的男丁们也发出气势如虹的咆哮,不甘示弱。

    声音很响,躲进了山里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好多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坐立难安。

    叫喝声还在响着,此一波,彼一波,间或带有兵器交接的声音。

    “打起来了吗?”一个妇人颤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

    旁边的小姑娘们摇着头,有几个吓哭了。

    “我哥哥在外面呢……”一个小姑娘哽咽道。

    好些人双手合十,碎碎念着报平安,颤抖的难以自持。

    “小姐,我们怎么办啊。”丝竹蹲在角落里面,害怕的看着旁边的少女。

    赵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眼眶通红:“不知道。”

    “我听说,一旦被那些山贼抓去,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丝竹低声道,“小姐,你还记得姑奶奶吗?”

    赵嫣面色白了一些,恼怒的拧了她一把:“你别说了。”

    丝竹吃痛,伸手捂着胳膊,扁着嘴巴一副委屈的模样。

    夏昭衣跟着老妇走到这边的山涧里,因是黄昏,光线更暗。

    老妇在村中颇有些名望,不少人唤她。

    夏昭衣便往另一条下坡路走去,边看向山上流滚下来的泉水。

    山坡这里全是高石,泉水一浪一浪滚下,受了不少阻力。

    水里几乎没什么沙子,全是清石,被打磨的光滑圆润。

    “喂!”一个妇人蓦地叫道,“你这个小丫头,你下去干什么,回来,危险!”

    众人纷纷往下看。

    夏昭衣抬头,见是冲着自己叫的,笑了笑:“好,我回来。”

    她紧了下身上的包袱,又四处望了眼,而后看向她们来时的路。

    有些奇怪的感觉在心里面生出,倒不是因为这地形或者这村庄,她无端想起的,是林又青那张面孔。

    夏昭衣不敢自称过目不忘,但是记忆也绝对不差。

    印象里面,林又青的脸她肯定没有见过,可是切切实实的熟悉感让她总觉得不想出来,心中便会不快。

    她很少有这么将事情堵在心头的时候,师父说的,堵在心头就是愁,而她,从来都是不知愁滋味的人。

    夏昭衣晃晃头,不让自己想了。

    想不想的出又如何,林又青都已经死了。

    山外对峙的声音还在响着,天色已渐渐昏了。

    夏昭衣从下坡走上来,找了个角落坐着,抬头看着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

    那老妇说,翻过一座又一座,一直北去,可以看到饿殍遍野。

    这世态,已乱到如此地步了。

    可是,那也是她回家的路。

    提到那顿蛇肉,石头便觉得恶心。

    他从小最怕这些,可偏偏在路上时,这一伙人还吃的很开心。

    就连他这少爷,一直嚷嚷非要往前,在沈谙接二连三说着要吃蛇肉,也因嘴馋而停了下来。

    “她卖了蛇给你,”宋二郎道,“是生蛇还是死蛇?”

    “生的,应该是她自己捕的。”沈冽道。

    “自己捕的?”宋二郎扬眉,“是说的同一个人么?那个女童后面背着一个褐色的小包袱。”

    “我们遇见的时候,被她拿来装蛇了。”

    竟然真是她?

    宋二郎敛眸,想起那女童的模样,那么小的个头,她怎么抓蛇,她不怕么。

    秦三郎见他这样,知道他又去想那女童了,不由一笑:“见不惯比你行的?”

    “不见得比我行。”宋二郎想都不想便道。

    “可她不到十岁。”

    “我十岁时也不差!”

    秦三郎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两人,好奇道:“你们是兄弟?”

    沈谙温雅点头:“是。”

    “那倒真是奇怪了。”宋二郎道。

    “奇怪?”沈谙笑着看他。

    宋二郎点头。

    这兄弟二人,哥哥的声音很粗哑,可是喜欢笑,语气也很开朗。

    弟弟的声音很清越,可是说话低沉,似乎不太爱开口。

    两兄弟性子有些反,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长得好看,一眼看上去就惹人注意的那种。

    不过皮相嘛,算不了什么,从小跟着他宋二郎一起混的那堆纨绔,俊美的也不是没有。

    “你们先走吧。”宋二郎对赵宁等人道,再令凤姨带她们离开,打算同这对兄弟好好说说剿匪的事。

    但那沈谙却又喊住了赵宁:“这位夫人。”

    他笑着上前,端手抬起,广袖垂落:“冒昧问你一句。”

    “何事?”

    “你可认识,林又青。”沈谙说道。

    不仅是赵宁,凤姨她们都愣在那边。

    赵宁很快恢复平静,但看着他的眼神变得略有些审视与凌厉。

    “不认识。”赵宁说道。

    沈谙双眸含笑,眼神轻柔,一直望着她的眼睛。

    赵宁亦不是什么露怯的人,虽觉得这眼神太过玩味和探究,可还是一退不退的望了回去。

    “怎么?”赵宁问道。

    沈谙笑着摇头:“没事,夫人去那歇息吧。”

    看来是认识的了,但是对方既不肯说,那再问便没意思了。

    赵宁也笑,福了一礼,转身离开。

    凤姨她们在前面带路,苏举人和碧珠跟在她旁边。

    走了几步,赵宁停下,对苏举人道:“牧文,撕一片布给我。”

    苏举人还没反应过来:“嗯?”

    “遮脸。”赵宁说道,眼神变得疲累。

    “是。”

    苏举人抽了匕首,去割自己的衣衫。

    赵宁听着他衣袍被割开的声音,抬眸看着那边的妇人和女童。

    “吓你们无所谓,但那些女童还小,”赵宁很轻很轻的说道,“我可不想日后大人吓小孩,不是喊大虫来了,而是喊赵宁来了。”

    旁边的碧珠这两日因山上那些尸体场景而吓到,神色一直彷徨困顿,听到这话,终于难得扑哧一声,低笑出声。

    笑完撞见苏举人的目光,讪讪闭了嘴,将头复又垂下。

    宋二郎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沈谙:“先前你们说是来剿匪的?”

    “他说的。”沈谙慢条斯理的指向身后不远的沈冽。

    “那你……”

    “我是个病人,军爷舍得我上战场么?”沈谙微笑。

    这跟舍不舍得,有关联?

    宋二郎又看向沈冽。

    “对,剿匪。”沈冽淡淡道,“不过有个条件。”

    “还讲条件?”

    沈冽朝沈谙看去一眼:“将他绑了,哪些马贼最凶狠,就将他扔哪。”

    宋二郎道:“这个……”

    “我弟弟说笑的。”沈谙笑道。

    沈冽冷冷的收回目光,转身回去马车,看向石头:“收拾下,原地搭棚。”

    “是。”石头应道。

    他们还没同意他们留下的好吧。

    宋二郎和秦三郎又郁闷对看了眼。

    睡得早,便也起得早。

    夏昭衣早早就起了,收拾一下包袱,推开门窗通风,而后下楼,准备结了账就离开这个地方。

    掌柜还没起,两个伙计在楼下收拾桌椅板凳,看到女童从楼上下来,一个伙计叫道:“小女娃,起这么早?”

    “我要赶路,”夏昭衣笑道,“账房先生起了吗?”

    “还没呢,不过我们也可以结,你等着啊,我这桌子擦完。”

    “好。”夏昭衣点头。

    站了一阵,她想了想,又道:“村子里对付那些马贼的,可有领头的人物?”

    “领头?你说的是萧誉冒他们?”

    “可识字?”

    伙计们摇头:“不知道。”

    “总该是有识字的,”夏昭衣自语了句,又道,“先不管了。”

    “什么?”

    却见女童已回了身去,走到昨天坐过的窗边,将包袱放下,然后拿出里面的笔墨纸砚。

    “嘿,”一个伙计饶有兴致的走过去,“你这女娃,会写字?”

    昨日她来时破破烂烂的模样,可还鲜明着呢。

    待走去时,女娃已经执笔落墨了。

    伙计自己识的字不多,可是字好看还是不好看,他是知道的。

    这女娃的字,也太俊了。

    “你去擦桌呀,”夏昭衣没抬头,下笔如神,“我等着给我结账呢。”

    “可,可是你这字……”

    “要不顺带再给我备两个馒头。”

    夏昭衣又道,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笔杆轻支在下巴上,偏头看着伙计。

    “嗯?”伙计也看着她。

    “我是在想,你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往路上带的,”夏昭衣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们的厨艺,其实不是不好,就是太马虎了。”

    “……”

    “那还是馒头吧,”夏昭衣一笑,“多准备一些。”

    她决定绕远路了,北上如果真的饿殍塞道,那么可能连重宜都不必去了,直接从这里,绕去兆云山的北部,走那一片传说中荒无人至的凶险之地。

    但真要去的话,可能她还需要一匹马。

    哪里有马?

    夏昭衣咬着笔杆,转头看向窗外。

    “马贼?”

    “什么?”伙计转身要走,听到这话回头。

    夏昭衣笑了笑,目光一直看着远处天际:“没什么,就是在想,我这两条腿会不会太短了点。”

    “……”

    什么啊……

    伙计皱了下眉。

    真是个怪人。

    伙计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