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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蒸好的馒头送来了,夏昭衣整理好包袱后将信递过去,又示意伙计俯身,她凑在伙计耳边轻声低语。

    伙计一愣,看着手里的信,又朝她看去:“这样说?”

    “对啊。”

    “可是你……”伙计打量眼前这小女童,目光浮起一些不信任了。

    “你去说了就是了,反正你又不吃亏,要么你直接就当我是坏人,让他们看完信再做出判断,要这点辩知能力都没有,那你们这小村子迟早也得玩完啊,你就当是考考他们。”

    说完,夏昭衣便转身走了。

    还是那样子的说法,信与不信,其实都跟她没关系。

    能帮人一把,就当帮一把,别人不要你的帮忙,那也没必要非得求上去。

    从村子东北面的小道离开,避开了那边蹲在暗处的守卫民兵。

    夏昭衣算着自己脚下的步伐。

    多走一步,就离二哥更近一步。

    当然,有匹马就更快了。

    一声尖锐哨音,早已起来操练的兵丁们闻声纷纷跑来集合。

    又两道哨音后,宋二郎放下了手里的哨子,侧头朝左手面看去。

    那些跑迟了的士兵僵愣在那。

    “开战后,你们负责打前头。”宋二郎道,“这样就不会担心跑慢了。”

    几个士兵抬手整理了下盔甲,点头:“是……”

    “进来!”

    士兵们耷拉着头,跑进了人群。

    “报数!”宋二郎又喝道。

    一声一声的数字响起,宋二郎面色冷峻的站在人前。

    他的脸上没再贴那假面皮了,但是面皮下的脸,反倒让很多人觉得不太适应。

    之前第一眼恐怖,再看下去就只剩滑稽二字,现在没了面皮,倒觉得太过威严和凌厉了。

    而宋二郎心里面,现在却是一团糟。

    这里甚至连操练场都算不上,不过是用帐篷围住的一块宽阔草地。

    算上跟着他一起南下的三百名郑北军,全部人数都还不到五百。

    而除却那些郑北军,剩下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站没站样的兵痞!

    想也知道,有出息的又怎么会被派到这里?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而最害怕的是,这里面还杂有那些马贼们的细作。

    但是昨日的急信,得知这些马贼来势汹汹,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逐一分辨和捉出奸细了。

    报完数后,宋二郎把五百人分成三组,纯郑北军一组,作为全军主力。

    郑北军最精锐的一部分则和这些留守本地的兆云兵为一组,暗下命令,一旦觉得哪个兆云兵有问题,完全可以先斩后奏。

    剩下的最少一股兵,都是兆云兵,也是宋二郎觉得最值得怀疑的那一队。

    这些郑北军全是西北战场上以白骨和鲜血淬炼而生的,多少次绝境困顿之地,都被他们以命搏杀出一条血路,光是他们的眼神,不轻不重的一眼,就是一柄锐刀。

    铮铮男儿八千人,最后只余两千众,这三百人,还是郑公国世子赵琙扛下天威压力为他调度的,于郑国公府,与割肉何异。

    宋二郎敛了眼眸,回头看向磐云道另一侧的广袤长野。

    “这里打了多少年了?”宋二郎高声问道。

    没人回答。

    宋二郎伸手指去:“这个地方,土地肥沃,山清水秀,如果用来种庄稼,能产出多少?”

    众人抬眸看去,入目全是青葱沃野,天际大河涛涛,远山如画,天地无边。

    “被一群狼心狗肺的糟践了!”宋二郎怒喝,又更拔高了一些声音,“兄弟们,兵荒马乱数百年,安稳岁月夹缝其中,屈指可数,而这里,百年来都没人能打下,如果我们打下了,从此以后这里不再叫做兆云山!以我们之血,冠这大地之名!”

    “是!”郑北军最先发出暴吼。

    “我听不见,响一点!”宋二郎高声叫道。

    “是!!”众人吼道,那些兆云兵们也被带动,无端一阵热血狂涌。

    “出发!”宋二郎道,“我们走!”

    大风吹来,沈谙一头墨发高高扬起。

    他手里捏着书卷,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广袖在风中,同墨发一起翻飞。

    “你看,”沈谙笑道,“上过战场的就是不同,和那些兆云兵一起,泾渭分明,是不是很容易辨出来?”

    沈冽看着远处那些兵马,没有说话,向来冰冷的眼神,今日难得如春暖夏阳,隐隐有着期许与向往。

    “你要不要一起去?”沈谙回头看来。

    沈冽与他对望一眼,看回那边,轻摇了下头:“不了。”

    “说好的剿匪呢?”沈谙笑道。

    “我剿的匪,还不够多么。”

    “和他们一起,你能杀的更多。”

    沈冽没说话,半响,回身撩开帐篷,走入了进去。

    帐篷门帘垂落,恢复平静不久,又被风给带起。

    沈谙看着门帘,再垂眸虚望手里的书,忽的一阵猛烈咳嗽,他伸手支在唇上,咳的凶狠。

    想要忍,但越来越难憋住。

    他撑在帐篷上,清瘦背脊弓在那边,一直咳着。

    沈冽盘腿坐在帐篷里,后背挺拔,听着外面的声声咳嗽,闭上了眼睛。

    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卞八爷坐在马上,面色冷漠。

    “是兆云关的!”十人长一到便叫道,“那边有动静了!”

    卞八爷没说话,像是没有听到,冷冷的望着天边。

    十人长觉察不对劲,忽的看到他后面两匹马上的人,一愣:“大少爷,二少爷?你们怎么来了?”

    随后又注意到他们头上绑缚的孝巾,十人长惊了:“这是……”

    卞雷面色惨白,唇色也是白兮兮的,看样子是病了。

    卞元丰眼眶红肿,双手紧紧的抓在缰绳上。

    “要血祭么,大当家的。”鲁贪狼阴冷道。

    血祭。

    这两个字让卞元丰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尖亮了起来,他抬头看向卞八爷,愤恨的叫道:“爹!”

    “杀。”卞八爷咬牙,“全都杀了,我要踏平那个村子!”

    另一匹快马,下了官道后,在山野的泥路上奔跑。

    跑着跑着,男人忽的放慢了速度。

    他以为是看错了,可是没看错,那边真的有个小女童。

    她盘腿在溪边,正垂头削着木头。

    头发用木簪固定着,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身布衣,衬得她肤色好看。

    男人四下看了眼,再看向那女童,似乎就她一人。

    还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淡定的小童,有些奇怪,可是他还是拔出了腰间的刀,这种顺手一刀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

    长枪在女童跟前停下,离她不过半尺。

    女童单膝跪在地上,抬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们,但是没有躲,也没有闪。

    提抢的士兵往树上看去一眼,没有放松戒备,声音低沉的说道:“就你一个人?”

    “你们,来剿匪?”夏昭衣难以置信的说道。

    两个士兵微顿,互看了眼,后边那个士兵厉声道:“问你话,就你一个人?”

    长枪光芒微寒,夏昭衣退开一些,站起身点头:“就我一个。”

    “你一个小女童,怎么到这的?”

    夏昭衣看着他的脸,很陌生的脸,可是身上的衣着和冷硬气度,让她恍惚熟悉。

    “你一个小姑娘,你是怎么到这的?”

    “你要替你二哥?”

    “不行!这个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

    夏昭衣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后,眼神变得清澈明亮。

    “自然是走来的。”

    “走来?”

    “靠双脚,靠眼睛与耳朵,我要越过这片群山,回我家去。”

    这话听着,其实有些可笑。

    士兵又打量了她一眼,收回长枪,回身将剩余的缰绳解下,递到她手里:“我们郎将与你认识,你先随我们回去。”

    夏昭衣接过缰绳,忽的鼓起勇气,伸手拦住牵马回头的士兵:“等等。”

    两人同时望来,目光如鹰。

    “你们,是哪支大军的。”

    “你问这个作何?”

    “我知道唐突了,可能否一答?”夏昭衣顿了下,扯谎道,“我兄长,他早年就从军了,再未回过。”

    两人一愣,看着她的眼神瞬息变了。

    “你们,知道定国公的那支军队吗?”夏昭衣又试探的问道。

    先前提枪的士兵目露同情,淡淡道:“世上已经没有定国公了。”

    “那世子呢?”

    “哪来什么世子。”士兵避开女童的视线,轻声道,“定国公已被夺了封号了。”

    夏昭衣瞪大眼睛:“夺了,封号?”

    “满门抄斩。”士兵语声低沉。

    恍如一道惊雷刹那从头顶劈下,夏昭衣脚步几乎不稳,双腿软了下去。

    脑袋一片空白,她懵懵的虚望着,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用尽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没有摔倒。

    “你没事吧?”士兵关心的问道。

    另一个士兵蹲下身来,想要伸手扶她,她针扎般的避开,抬起头的双眸睁得又圆又大,通红的看着他,眸中布满不解与怀疑。

    士兵微微吓到:“你……”

    “为什么?”夏昭衣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株连。”

    “株连?株连什么?因谁株连?”

    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这些不该是你过问的,你也没必要知道,收拾下同我们走吧。”

    “到底为什么?”夏昭衣提高些音量,“定国公府数百年,战功累累,定国公两年前因大义而死,世子与长女也落个死无全尸,什么样的罪要株连剩下的人?!谁给定的?那狗眼昏黄的宣延帝?”

    “莫要胡说!”一个士兵赶紧斥道。

    夏昭衣好笑的咧开嘴巴,摇了下头后,眼泪跌了出来。

    她胡说?

    这可是满门抄斩!

    定国公府上下多少人!

    这些人命,就算是宣延帝全家的人头都偿不回来!

    夏昭衣深吸了口气,将剩下的泪水咽回去,身子站直一些,背脊也端挺了起来。

    也可能,弄错了。

    这两个士兵常年在军营,也许听到什么人云亦云了吧。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夏昭衣转眸,平静的看着自己手里牵着的这匹马。

    听任何人说,都不如自己回去看的真切。

    她抬手抚了下马的脖子,看回那两个士兵:“多谢你们,你们回去吧,就同宋二郎说,我已经走了。”

    “不行,”士兵皱眉,“我们的命令便是带你回去。”

    “我若不走呢?”

    女童抬着头,带着几丝倔强,眼眸因方才的眼泪,现在越发清澈。

    可是眼神再狠,终究才这么点小,连“失礼”两个字都不用说,一个士兵即刻就上前要拽她。

    “啪!”

    一道凌厉鞭响挥破空气。

    女童刹那退了出去,手里的绿色长鞭,竟有丈余。

    两个士兵亦同样做出反应,大脑没意识到发生什么,手里的长枪已提起。

    “你老实点!”一个士兵怒道。

    这小女童,才多大个子,这身手快的。

    她手里提着的绿鞭非常纤细,像是由树根藤蔓缠绕,藤蔓外面挂满锋利叶片,模样见所未见,这坚硬程度,倒像是铁片。

    “为何要我老实?”女童毫无退色,冷冷的说道,“你们强行带我走,我不肯就是不老实了?这算是什么说法?”

    “跟我们走!”

    “我不!”夏昭衣愠怒,“你们手里的枪该指着谁?指着敌人,还是指着自己的百姓?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拿对付敌人的长枪利刃来对付我?就是因为我不肯跟你们走?”

    士兵面色微讪,其中一人收了兵器。

    另一个人仍是举着,容色不悦:“我们要带你走,因为此地危险,你这个女娃,怎么一点都不懂事?”

    “回去同宋二郎说,我谢过他的好意了。”

    “你就放下同我们走吧。”收了兵器的士兵像哄孩子般哄道。

    夏昭衣看向地上的包袱,想去捡起。

    那举着长枪的士兵忽的上前,想要擒她。

    她脚步一闪,像只猴子般灵巧避开。

    女童身手太快,不伤及她的前提下,士兵根本讨不到便宜。

    夏昭衣捡起地上的包袱,再看向那边的马儿。

    “强人所难的事情,还是少做点为好,你们是正规的军队,不是兵痞。”夏昭衣说道。

    “我们是士兵,只服从命令,你乖一点,自己过来,我们不想伤你。”

    “我也不想伤你们。”

    虽然正面对抗,她肯定不会是这两个人的对手,但是鱼死网破,伤他们三分,以她的敏捷还是可以做到的。

    见一面宋二郎也没什么大碍,见完了照样能走,可是她现在就是不想去。

    心里的怒和恨,让她只想一个人躲一躲,理一理脑子里面的思绪。

    百战身死护山河,到头一堆白骨哀。

    不值!

    真不值!

    卞雷的目光落在了石头上。

    白白的小手握着石头,上头就是日光,背着光芒,石头似也在发光。

    “看着它。”夏昭衣道,然后松开了手。

    石头落地,不过一瞬,卞雷却觉得像是被放缓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石头,眼眸渐渐没了光彩。

    “你这是在干什么?”宋二郎问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边收起鞭子边朝青云走去:“死掉很痛苦,扔块石头分散下他的注意。”

    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宋二郎扯嘴,不冷不热的一笑:“谁教你的?”

    夏昭衣脚步微顿,抿了下嘴,转眸看着宋二郎:“我问你三个问题,换你也问我三个问题,你要问什么都可以,行么?”

    无缘无故冒出来这句话,宋二郎好玩的看着她:“你要问什么?”

    “定国公府还在不在?”夏昭衣开口便道。

    宋二郎一愣。

    女童站在那边,眼眸大胆直白,定定的看着他。

    她垂在身边的小手握着长鞭,握的很紧,有微不可见的轻颤。

    这样的眼神,他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战场上面,最绝望时的坚毅。

    “没有定国公府了,”宋二郎回答,又道,“你手里的鞭子,哪来的?”

    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湛蓝湛蓝的天空。

    没有风,天地都燥热的难受,她早就汗流浃背了,后背的衣裳打湿,黏糊糊的贴着身子。

    脚也很痛,筋骨又扭到了。

    还有她的手,手背白嫩,手心早就涂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那是在山上爬来爬去给磨的。

    但是,如今却又像不存在这些难受与痛楚。

    本来这具身体,于她就是陌生的存在。

    她只是想借着这具身体回家而已,哪怕父亲兄长不见了,至少还有个二哥和小弟。

    如果连家都不在了,那她回哪去?

    “你怎么了?”宋二郎说道。

    “鞭子叫千丝碧,”夏昭衣平静着声音说道,“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宋二郎讶异。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为什么没了,真的是株连么?”

    宋二郎奇怪的打量着她,点头:“是。”

    “是我自己做的。”夏昭衣说道。

    宋二郎微顿,觉得自己上当了,忙道:“不成,那不算是一个问题!”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他,一点要讨价还价的打算都没有。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先回答。”

    宋二郎抿唇,看着这个女童,轻摇了下头:“这问题,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定国公府满门抄斩,这定会昭告天下,我稍微去打听一下就能听到,你说与不说,都与你没有任何损失。”

    “就是不想回答,”宋二郎说道,“我那第二个问题不作数,我要重新问你。”

    “你真不回答?”夏昭衣道。

    “到我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长鞭挂在青云身上,牵着缰绳要走。

    “喂!”宋二郎上前拦住她,“你还没回答呢!”

    “你不回答我,我便不回答你,这没什么不对。”

    说话时,女童连眼都没抬起,冷冷的看着地面。

    “你跟我气上了?”宋二郎看着她的脸。

    夏昭衣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因谁株连?”

    这女童倒真是倔强。

    宋二郎失笑,又打量了她一番:“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回答我先。”

    “我不。”宋二郎饶有兴致的杠上了。

    夏昭衣牵着马就要走。

    宋二郎伸出手拦住她:“去哪?”

    “你回答我了我再回答你。”

    “我连寻常同你说句话都不行了?”

    “因谁株连?”夏昭衣看着他。

    “你倒真是个奇怪的女娃。”宋二郎摇头,“我不与你浪费时间了,你走吧。”

    “再会。”夏昭衣冷冷道,牵着马匹便走。

    刚从宋二郎身边经过,腰间忽的一重,紧跟着她就整个人被捧了起来。

    她随即伸手去摘马上的长鞭。

    身子被人抱上了青云的马背。

    她手里的长鞭也挥了出去。

    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后想要收势,也来不及了。

    宋二郎抬手去挡鞭子,吃痛的缩了回来。

    掌心厚厚的茧都架不住这千丝碧的锐利,渗出了血。

    夏昭衣回过头来,怒瞪着宋二郎。

    宋二郎更是恼怒:“你这女童,毒辣的狠,好心没好报!”

    “我要你碰我了吗?”夏昭衣说道。

    “她们还道你心性好,脾气好,你跟这绿鞭子一样,都是刺猬!”

    夏昭衣收回视线,将还没有展开的千丝碧挂回马背上,顿了顿,她看向宋二郎手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干嘛?”

    “给我。”夏昭衣伸出手。

    宋二郎皱眉,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柔软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指,两只手的大小和颜色都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夏昭衣检查了下伤口,并不是很深。

    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竹筒,小竹筒的盖子拧开,她作势要将里面的粉末洒在宋二郎的掌心里。

    宋二郎赶紧缩手:“你要干什么?”

    “怕我下毒?”夏昭衣好笑道。

    “这是什么药?”

    “如你说的,你不能耽误时间,”夏昭衣将盖子盖上,递过去,“我知道你那边肯定有随行的军医,但这伤既是我伤的,我自然要做出些补偿,我这药能让你快些好起来,至少它不怕汗液渗入伤口。”

    宋二郎仍看着她,这女童,稀奇古怪。

    “你时间很多吗?”夏昭衣说道,“拿去啊。”

    因为坐在马背上,虽然个头小,宋二郎却仍需抬头看她。

    女童这样下垂的目光,还真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

    他顿了下,伸手接过小竹筒。

    “你们都是好样的,”夏昭衣又道,“戍卫边疆也好,贬到此地剿匪也好,都是在保家卫国。”

    竹筒不小,但那是对女童的手掌而言的,现在握在宋二郎的大掌里,显得有些太小个了。

    他手掌摩挲着,开口道:“那我不问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重新问你,你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

    而且所行所言与她这年龄实在太不相符,哪怕是京城那些女学里面出来的贵胄子女,也不见得几个能有她这样的灵动和淡然。

    没想,女童侧过头来看着他,还是那句话:“因谁株连?”

    好吧,宋二郎败了,不想再问,说道:“那你走吧。”

    天色越来越亮,晨光破晓处,金云披霞。

    这边的空气要略好一些,腐臭味没那么重,但瀑布冲刷下来带起的潮气,让沈谙的身体有些不适。

    路上杂草丛生,但看得出来很多地方都有踩折过的痕迹。

    这幅场景,很明显可以看出平日少有人走,但近来被不少人踩过,倒也算是给开了一条路。

    走了一夜,终于上山。

    山顶更寒,露珠凝在叶上,似隔着靴底都能感受到凉意。

    戴豫走在最前面,手里面牵着马,开口说道:“若是早些知道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们便不牵马了。”

    边说着,边抬头看向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院和连排屋宇。

    沈谙牵马跟在他身后,扫了眼空落落的院子:“那些妇人和女童,便住在这里。”

    比想象的要更空旷,房屋并排相连,隔出几个院落。

    最前头的屋子被烧了,黑焦焦的,宽敞的大院里桌椅板凳凌乱摔着,还有一地风干了的啃过的骨头。

    “哈哈,”沈谙指向那些门窗,“知彦你看看,门都没了。”

    空幽幽的,越发显示出里面的黑暗。

    沈冽看过去,没有说话。

    “那边有药香。”戴豫指去说道。

    后排的一个小房间里,光线不太好,台阶上去数步,能看到许多药罐堆着。

    “太多了,她们带不走吧。”沈谙道,“还算能有个给看病的。”

    他回头,看到另一边的断崖,牵着马儿走了过去。

    断崖处有石桥破损的痕迹,站到这里,对面的巨大恶臭就能闻到了。

    不过幸好有瀑布,以及今日风向相反,所以那气味轻了许多。

    而这瀑布,说大不大,说小却又不小,浩浩荡荡冲刷下来,一条五丈宽的白练。

    沈冽牵马在他旁边停下,看着对面山头的狼藉模样。

    “这里很清幽,如若不是有了这些山贼,是个清闲雅致的好住处。”沈谙说道。

    沈冽轻点头:“嗯。”

    沈谙抬头看向山顶,淡淡晨光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光洁明亮,下颌弧度干净整齐。

    沈冽顿了下,也抬起头。

    兄弟两人两袭紫衣,哥哥穿着的是广袖的衣袍,颜色也偏深,两人就这么迎着风牵着马,没有说话。

    良久,沈谙轻声道:“这里三百年前原本不是这样子的,这一片山水富饶,虽不繁华,但偶尔也有零星几座小村。前朝龙章帝想在此为自己建一座帝陵,挖出了矿山,开阳侯连同地方官员想吞下这座矿山,便令人造了两座镇山石像,说是从此地挖出。那石像面貌狰狞,谣传见到此石像的都会变的疯傻,此事传回皇庭,满朝议论,钦天监上书承谶,称此地不祥。龙章帝派观察使巡视,观察使还没到重宜,就被开阳侯的人在路上给暗杀了。”

    “末年战乱,谁还将皇帝放在眼里。”沈冽轻声道。

    “几个官员心里害怕,悄悄写了密信送去京城,龙章帝震怒。时逢边疆连年战乱,国步艰难,开阳侯干脆直接反了。龙章帝派人镇压,这里就一直打着,打到鸿德帝建下本朝,都还在打。”

    “有这么难打么?”沈冽皱眉。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沈冽没说话,安静了阵,又道:“这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父亲年轻时曾到过此地。”

    一听到这两个字,沈冽的面色便沉了下去。

    “他是追杀乔氏余孽来的,”沈谙又道,“他说山顶墓群太过蹊跷,但那时情形于他不利,来去匆匆时只看过一眼,没有破解的话,总觉得像是人生憾事。”

    “这就是你到这里的目的?”沈冽冷声道,“难怪你一路不说,果然跟他有关。”

    “不的,知彦。”沈谙回头看着沈冽,温声道,“我也由衷好奇,因为他提过这墓群形状像在一本古籍上见过,还曾描出来给我一看。”

    “够了!”沈冽沉怒,“你半死不活,拖着病躯,千里迢迢来此,就为这可笑荒唐的理由?命数?这也是你口口声声的命数?!”

    “还有我表妹又青,大约已死在这了……”沈谙说道。

    沈冽冷笑,转头看向对岸山崖。

    沈谙长眉轻敛,看着他这模样,有些喟叹。

    “知彦……”

    沈冽不想说话,心里面的怒意被他强行压着。

    日头越来越高,暖意烘烤着,一起跟上来的护卫们都很安静,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安静许久,沈冽冷冷的低声说道:“你说的那些墓群既在山上,那就去看吧,笔墨我都带了,绘下来后,你求个心安。”

    说着牵马转身,将缰绳扔给石头,他率先往上山方向走去。

    护卫们冷冷的看了眼沈谙,转身跟上。

    沈谙没有回头,看着那边的瀑布,温和清雅的病容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笑意。

    “捷报!捷报!”传令兵一早便踩着日头,驱马奔来。

    秦三郎正领着昨日白天便回来的兆云兵们操练,闻言回头看去,弯唇笑了笑,反应倒是平淡。

    妇人们正忙着煮饭做菜,听到动静都抬起头。

    欣喜若狂,好些人立时搁下手里的活便跑去了。

    “捷报是什么?”一个小女童不解的问道。

    “就是胜了的意思!”另一个小女童高兴的叫道。

    女童愣了下,喜出望外,小表情激动的说道:“胜利了?那宋郎君杀掉那些马贼啦?”

    跑的快的妇人们已经围住了那传令兵,其他人纷纷跟来,将他围在了那边。

    赵宁一直跪坐在草地上编织草叶,双手已搁在腿上,抬眸看着那边。

    妇人围着那传令兵问,而后爆出了一阵欢天喜地的喝彩声。

    “胜利了!胜利了!”

    “可以回家了!我们可以走了!”

    “太好了!”有人大哭出来,“太好了!”

    苏举人在赵宁旁边,也哽咽了:“师娘,太好了!”

    赵宁神情平静,脸上蒙着一块布。

    遮去了口鼻,她眉眼的秀丽才变得明显。

    “嗯。”赵宁轻声说道,“太好了。”

    “师娘?”苏举人看着她。

    赵宁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草叶。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她自己都不可思议。

    士兵们规定不能喝超过一碗的酒,所以宴席结束以后,大家都还很精神。

    宋二郎出来便令人收拾集合了,村长一愣,忙迎上来:“宋郎将,现在就走吗?”

    “嗯。”宋二郎点头,“我们不多耽误,现在便走,山贼的事情你们也不必担心了,交给我们。”

    村长感激点头,忽的想到什么,忙回头让旁人送来几篮东西。

    “宋郎将,这些给你们。”村长递过去。

    宋二郎也不推让扭捏,让卫兵拿走了。

    跟村长告辞,宋二郎又看向那边的凤姨方大娘,还有赵宁她们。

    “以后的路,你们自己保重。”宋二郎低声道。

    “大人保重。”“大人万福!”妇人们哽咽叫道。

    宋二郎扯了下马缰,战马往前走去。

    身后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随即跟上。

    往年这村子,村民们最烦也最怕的就是看到骑马的人,如今看到这些高高骑在马背上的军爷,一个个都说不出的爱戴与钦佩。

    士兵们也将脊背挺得更笔直挺拔,戎马沙场,不就是为了这些目光与荣耀么。

    史册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但是这些乡亲的眼神会一直留在他们心里,那是荒荒无望时,最能鼓动他们杀出血路,破开绝望的一个信念。

    战士与荣光,相携而生。

    “等等!!”身后响起一个叫唤。

    宋二郎没停下,回头看去。

    萧誉冒背着个小包袱,扬着手:“等等我!大人!”

    全村的人都看着他,人群里起了议论。

    萧誉冒疾步追上来,叫道:“大人,我跟你走吧!”

    “你?”宋二郎皱眉,“你好端端跟我干什么,回家种你的田去。”

    “大人,我可以为你鞍前马后!我也有抱负的!我做事勤快,脑子灵活,我还有管事的能力,我还识字!”萧誉冒边走边说道。

    宋二郎没说话,打量着他。

    萧誉冒眼神渴望,急切的说道:“大人,让我跟随你吧,我想长点见识,我想去外面闯闯!”

    宋二郎一勒缰绳,战马停了下来,看着萧誉冒的眼神变得深刻了起来。

    萧誉冒跑得急,忽然停下来,还在大口喘气。

    半响,宋二郎点头:“那成,你跟着我们吧,自己找个人带你双骑。”

    “多谢大人!”萧誉冒目光大亮,“大人,士为知己者死,我定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

    “要轮到你抛头颅洒热血了,那我这些兵马得被打成什么样?”宋二郎说道,“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哈哈!反正我就追随大人了!”萧誉冒叫道,然后往后面跑去,那后面他准备了一条小驴。

    几百人的队伍,从村道里面走过,很快就出了村子。

    丝竹躲在窗后,又气又急:“小姐,我们真不和他们一起吗?他们都走了。”

    “我就不!”赵嫣气得不行,“自己又不是没马车,我们也自己走,不就是南下的关卡吗,你现在收拾东西,再去叫那车夫。”

    “嗯!”丝竹应道,忙转身往外边走去。

    “了不起吗?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小郎将,你神气什么!”赵嫣低声骂道。

    收拾好东西,主仆两人拉开房门,刚出来就撞见了正上楼的赵宁及苏举人,还有碧珠。

    赵宁目不斜视,朝另一边走去,苏举人跟在身后,碧珠同丝竹对望了眼,再打量一旁的赵嫣。

    赵嫣也在打量她们,眉头轻轻皱起。

    “小姐,这对夫妻倒奇怪,女的老男的那么多岁。”丝竹低声说道,“难怪唯唯诺诺的。”

    声音虽低,空荡荡的廊道上,却都能听到。

    苏举人脚步一顿,气得皱眉。

    碧珠更是气恼,回头就要骂。

    赵宁淡淡道:“不管。”

    以后说她的人还会有更多,她每个都要管,管得过来么。

    云天光影渐渐暗下,南去的官道上面,一道树枝搭建的横栏,拦在了路中央。

    另外一边,是空荡荡的幽洞。

    众人绕开官道,从一旁的河岸走过。

    大河朝着东边奔流不息,越过平野,灌溉青山,与另一条大河相接,交汇在一起,继续朝东,永不知倦。

    夏昭衣和青云便停在那东边的河畔上流。

    晚风拂来,夏昭衣刚洗净微干的头发在风里吹着。

    她盘腿坐在树下,身边好多小木头,她手里也捧着一个,正一刀一刀的削着。

    青云吃了草,喝足水,在旁边悠闲散步,不时摇晃一下尾巴。

    又削了一个,夏昭衣垂下手搁在腿上,抬眸朝远处的夕阳看去。

    青云回头朝她看来。

    “我还记着他们的名字,”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很轻很轻,“如果我没家了,我想要去看看他们的家人。”

    青云轻打了一个响鼻。

    “我还想要报仇,”夏昭衣又说道,“可是报不了,皇帝如果死掉了,天下就会大乱,爹爹他不会希望这样的局面出现,兄长们也会怪我的,还有,我师父。”

    “或者,还可以去找易书荣报仇,去找北漠的大元帝报仇,还有陶岚。”

    夏昭衣自言自语的说着,轻轻往身后的大树靠去。

    “以前我没想过以后要怎么走,人生要怎么安排,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家。爹爹疼爱我,兄长宠着我,我无忧无虑,不需要去思考怎么生活,有他们就够了。可是现在,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定要找个事情去做,让自己有一个能走下去的目标和动力,否则我会垮掉,像是无根的草。”

    “其实,还可以去找师父,但还是要先去京城一趟,我必须要查清原因,我不要放过那些人,定国公府,不能这么无缘无故的就被人亡门绝户。”

    她的声音一直平淡着。

    青云又打了一个响鼻,朝她走来。

    “谢谢你,青云,”夏昭衣伸手摸着它,“等我长大一些,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低下头了,我的身子会很快长大的,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好不好?”

    青云没有反应。

    夏昭衣轻轻弯唇,露出一个微笑。

    这匹马,其实就是性情温顺,对于她的话,哪里能听得懂呢。

    夜里风大,山火是最不容小觑的。

    夏昭衣强撑着困意爬起,收拾了下东西,将青云留在原地,她去探路,确定了一条可以走的路后,回来带上青云。

    晨光破晓,山火越来越大,火舌疯狂吞噬着夏日茂盛的草木。

    林校尉带着一众士兵狼狈的从山里跑出。

    “废物!真的是废物!”林校尉气疯了。

    没有人敢吱声,大家都怯弱的看着山那头。

    这里暂时只能看到腾腾冒起的黑烟,但如果不来场大雨,说不定就得一直烧下去了。

    安静一阵,一个队正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校尉,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林校尉怒道,“就说已经找到那字条了,确实是告密的,但是被人捏着纸条一起摔下去死了。”

    “这样……妥吗?”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林校尉回头瞪他,“没有的话,你就去清点人数,看看少了几个人!”

    “是……”

    “有气无力!”林校尉一脚踹了过去。

    队正摔了个狗啃土。

    “我警告你们,这件事情关乎所有人的性命,你们可不要泄露出去,否则到时候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林校尉又恶狠狠的说道。

    没人应话,大家神情绷紧,都在害怕那场大火。

    晨光下,烟雾就如魔爪一样,挠抓着众士兵的心。

    但大火另一边的深山里,两个同样穿着轻甲的士兵正淌过河道,踩着滑脚的石头攀上河岸。

    “来。”最先上岸的那个回身去拉后面的男人。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岸边,看着西边的大火。

    那火越来越大,燥热的风吹拂过来,很怕会将火苗也带来。

    “老佟,咱们这样跑掉,能行吗?”瘦弱的那个不确定的开口问道。

    “不管了,反正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老佟磨牙,心里也怕,同时又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支长乐说道。

    “咱们当初想来当兵,可不是为了射鸟爬山讨那些嘴脸开心的。”老佟怒道,“白三哥是替咱两下去的,被那姓林的一刀砍了绳子,凭啥!这种危险的事,他们自己咋不去!为了几个馒头就赔了命,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去重宜投靠那些山贼的!”

    再想到这阵子死的所有人,老佟气得发抖。

    支长乐却在庆幸:“如若你当年真去投靠了山贼,现在说不定就死在那了,宋尚书那宝贝儿子将那边来回荡了几波,抓到的全给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那些还藏在山里和趁乱跑了的,他就带着兵马给堵在那头了。”

    老佟目光变得向往:“如果当初咱们能投奔个明主就好了,要是跟了宋郎将,今天也不至于遭罪了。”说着,摇头,“不,咱们岁数也不年轻了,宋郎将那会儿太小,当初应该去跟荣国公的。”

    大乾现在,就荣国公依然门鼎兴盛,其他几个早就不行了。

    而当初之所以选择靖安侯府,也是因为靖安侯陶岱江是宣延元年至今唯一一个除了承爵降爵外,被封赏爵位的新贵。

    当然,当初老佟来投奔的时候,只是想图一口饱饭罢了。

    “我不累了,”老佟道,“你还累不,不累咱快走。”

    支长乐爬起,疲累说道:“走走走,累也得走啊。”

    朝外走去略好一些,往里面就要走更多的路。

    一直到隔日下午,夏昭衣才牵着青云走出。

    山岭下,村边杏花白团,夕阳浇在篱笆上,好些篱笆里头堆着矛柴,斗草与酒坛。

    下得山来,不远处听闻嘈杂,很多农户聚拢在那头。

    夏昭衣牵着马儿过去,人群另一面是泥道,很开阔。

    目光越过泥道,前边有座土庙,土庙前好多士兵在打人,被打的同样还是士兵,抱着脑袋蹲在那里,挤作一团。

    “打得好,打死他们!”旁边有个老翁叫道。

    “就他们害的,不是东西。”又有人说道。

    夏昭衣站在人群最旁边,看着下面的情况,问一旁的老妇:“老人家,村里有裁缝店或者卖些馒头瓜果的小铺吗?”

    老妇回头看了她一番,又看向旁边的马,一愣:“小娃,这是你的马吗?”

    夏昭衣回头看了青云一眼,点头:“算是吧。”

    “你这马,打哪来的?”

    夏昭衣微笑:“老人家,我想要找一个裁缝店,村上有吗,您给我指条路,我就告诉您我的马儿是哪来的。”

    老妇摇了下头:“村上没有,你得去西桃镇,要买吃的话你往那边去,不过那老张头现在在那边呢。”

    老妇指向人群。

    夏昭衣循着目光看过去。

    那边人山人海,好多小童跨坐在爹爹的脖子上,也有一些岁数较大的小孩,成群结队拍手笑着,指着下边挨打的士兵,有几个甚至拿了石头去扔。

    不过力气小,扔的不远。

    老妇说的老张头在这些孩子旁边,他平日口袋里藏着好多麦芽小糖,看到机灵活泼,或者嘴巴甜的小孩,都会塞过去几块,所以村里的小孩也喜欢和他玩。

    在夏昭衣看过去的时候,那些小孩早就注意着这边了。

    “那女的居然牵着马啊……”

    “不知道是哪来的,我也想弄匹马来骑一骑。”

    “哈哈哈,你会骑吗你!”

    夏昭衣收回视线,对老妇道:“谢谢老人家,这匹马是我从重宜带来的,你听说过宋郎将吗?”

    老妇一愣:“郎将?”

    夏昭衣笑了笑,不多说了,牵着马儿离开。

    “喂喂喂,她走了!”

    “那匹马看着也不怎么样的嘛,比起下边那些当兵的要差远了!”

    “你不要是你的事情,咱们去借!”

    “走!”

    一堆十一二岁的小孩登时都跑去了。

    山脚村道旁的草地上,停着不少马匹,另一边站着十几列士兵。

    远处一辆马车速度不慢,石头扬着鞭,忽的愣了下,抬头看着山上。

    “怎么了?”冯泽问道。

    “怎么又是她。”

    “谁啊。”

    戴豫他们也抬起头。

    戴豫“嘿”的一声笑了:“好玩好玩,这里也给遇上了。”

    如果这些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支长乐只会觉得荒唐,可是是面前这个小女孩说的,他压根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看向她树枝下的作画,这才发现,地上竟是一艘船。

    这艘船,也太好看了。

    支长乐不懂字画,但也能看得出,这地上的一笔一划有多干练,线条顺畅,构图复杂,模样精美,绝不是他们拿着树枝瞎比划出来的能够相比。

    同时也看得出,刚才所说的造船,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她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打算。

    “时辰差不多了,”夏昭衣这时说道,抬手在地上一抹,打乱了泥画,起身看向支长乐,“准备一下,我们走吧。”

    “嗯。”支长乐点头。

    前后来了五队,共十六人,加上他们自己,一共二十人。

    夏昭衣跟在支长乐后边出去,老佟已牵了马在那等着。

    大殿里的人觉察外边的气氛变了,都走了出来,就看到一个面庞干净的小女童立在两个大汉前,笑着看着他们。

    “我们要出发了,”小女童说道,“你们是要继续留下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呢。”

    “你们要去哪里?”人群里面有人问道。

    “我要回家,”夏昭衣看向他,道,“我家在京城,要从洞江过,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走的话,我想要雇佣你们为我造船。佣金是每天保证一顿肉,三个新鲜的果子,以及想喝几碗是几碗的菜汤。如果你们生病了,我能无偿医治你们,并且跟在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能够保护你们不受任何野兽的威胁。”

    她说的很流利,没有半点停顿,语气平和,可是话里面的张狂,还是让众人都愣顿在那。

    大家看着她,再看向她旁边的老佟和支长乐。

    这两个男人虎背熊腰,非常高大,脸上还有几道疤,满手的茧子,一看便知不好惹。

    可在这小女孩面前,他们却表现的略带有一些服从,很多人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落难的主仆。

    对于这种养尊处优出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女娃,她能说出这样的话,除了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什么。

    看着众人露出来的犹夷,老佟忍不住微微侧身,在夏昭衣一旁道:“阿梨啊,你说的这样直白,不骗一骗他们,他们会觉得你在吹牛的。”

    “还会觉得我很浮夸,不切实际吧。”夏昭衣低声应道。

    “那你还……”

    “可我不想骗他们和利用他们,他们有这个权利知道跟着我们是干什么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顿了下,而后轻叹:“哎,随你随你,可人家指不定会拿我们当人贩子看呢……”

    之前还觉得她没有孩童该有的童趣,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天真的。

    大家还在你看我,我看你,有点没能弄清眼前这古怪的场面。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愿意浪费时间了,抬手一拱,笑着说道:“那成,就此别过。”

    “走了走了!”老佟忙叫道,求之不得。

    支长乐却反倒是有点不甘心了,想到之前看到的那艘船,总心痒痒的真的想要看看阿梨要怎么将这画给活生生的搬出来。

    老佟牵着青云。

    支长乐背起大殿里面的伤者。

    夏昭衣带头走在前边。

    几人就要离开院子了。

    后边一人忽然叫道:“等等,小女娃!”

    夏昭衣停下脚步回头。

    叫她的人是个少女,披头散发,模样憔悴,唇色白戚戚的,说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好像会看病,那你能不能帮忙看看她的病?”

    说着,她伸手搀扶住身旁的老妇。

    大家都朝老妇看去,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

    夏昭衣打量那位老妇,而后摇头:“不能。”

    “这是为什么?”少女皱眉,“要么,你是在骗我们?”

    “我治病一定要将人治好,她的病不是我看一次就能好的,如果她愿意跟着我,我能医好她。”夏昭衣回答。

    “那,你能不能留下?”少女说道,“如果你能将她治好,让我们都看到,我们就会信服你,也愿意帮你了。”

    夏昭衣摇头:“不是帮,是雇佣或交易,你们帮我做事,我也在付给你们报酬,没有谁欠谁。”

    “可是……”

    “我跟你们走。”一个男人打断了那个少女,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面容阴沉的说道。

    老佟认得他,他是最先来的那一批人,身后还插着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刀。

    大家都朝他看去,他站在了支长乐的身边。

    “还有人要一起吗?”夏昭衣问道。

    跟着这个男人一起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从人群里面走出:“我!”

    “我也跟着一起去好了……”

    其他人渐渐也觉得心动了。

    那老妇拄着拐杖,犹豫着也从人群里面出来:“小女娃,我要是也想跟着你,你,你要我吗?”

    “要。”夏昭衣说道。

    老妇眼眶一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抬手拭泪,缓步出去:“那我跟你走。”

    “那,那我也跟你吧。”少女说道。

    最后一十六人,愿意一起走的有十人,夏昭衣同剩余的人笑了笑,转身离开。

    看着他们走远,剩下的人轻叹摇头。

    “他们怎么就信了她呢。”

    “随他们去吧,我才知道这里有个破庙,我们也算是有地方住了,这里应该可以躲几天的吧。”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事,那个高个子,他可是会吃人的啊。”

    “就算吃,也不是吃我们,管他的呢。”

    …………

    重新组成的小队,一路往山下走去。

    山上的水冲刷下来,让众人行路变得困难。

    所幸伤者已不是支长乐一人背着了,由几个男人轮流去背,减轻了一些负担。

    夏昭衣走在最前,按照之前所观察的地形,特意避开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火光。

    但是在出来之后的山坡外,她脚步忽的一顿,抬头看向远方的大水坑。

    老佟拉着青云走在她一旁,也停下脚步,望了过去,讶然道:“那些是……”

    “是新挖的。”夏昭衣说道。

    离得太远,那水坑至少在一里开外,非常大,四周的水流疯狂的朝里面涌去,相信不多时就能填满吧。

    一路往北,看到不止一个水坑。

    极目之远的那处水坑,隐隐可见数具浮尸。

    众人心生憷意,皆觉奇怪,人群里面渐渐有了低声议论。

    不过所行之路,跟那水坑不是同个方向,带路的女童下了这边的山道之后,就朝着另外一处山道走去了。

    低风阵阵,所有人的裤脚凝满泥渍,破旧的鞋子里,双脚早已裹满泥浆。

    又行了半个时辰,那少女忍耐不住了,开口叫道:“佟大哥,我们还得走多久,能停下来歇歇吗?”

    老佟哪能做得了主,看向夏昭衣:“阿梨……”

    “走吧。”夏昭衣没有回头,开口说道。

    老佟只好看向那少女,道:“就,就继续再走一会儿吧?”

    少女叹气,走的难受,但还是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山脚,终于得见一个村落,村子榜山,稀稀落落一整片矮房,好些都已被大雨给冲坍圮了。

    村前有条漫出去的河道,河道旁的高坡上黏着大把残破的冥纸。

    风雨吹垮了村子后边的山坡,几十个棺材也被冲了出来,看棺材成色,埋下去怕是半年都未到。

    肉眼可见的,村子里面已没人了。

    老佟看向夏昭衣,问道:“我们去那边歇脚吗?”

    “嗯。”夏昭衣点头,“那边应该有不少现成的柜子和床,那些木头都可以拿来用。”

    “真的要造船呀?”

    “不造船,如何渡河,”夏昭衣说道,忽而一笑,看向老佟,“老佟,你以后可有什么安排?”

    “安排?”

    “我是要回家的人,此次我们同路不过只是恰好遇上而已,到时候终会分道扬镳,届时你会有什么打算?”夏昭衣问道。

    老佟一愣,犹豫在那,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又有什么用。

    他抬手挠了下头:“那我……继续去干点苦力?当个挑夫或者家丁打手什么的,也是可以的吧?”

    “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夏昭衣笑道,“我可以教你怎么削木头,可以教你怎么造船,你若是有天赋,能够触类旁通,就可以学会做点其他东西,那么以后跟支长乐以此为生,不也挺好?”

    “也是哦!”老佟一喜,“那能学的,还真不少呢!”

    “这世上能学的东西本来就不少,学无止境嘛!”夏昭衣笑着,朝前边走去。

    沿路往下,越见凄凉,村外的庄稼田,几十亩全是杂草。

    风带着山上的水珠,凉飕飕的拍来,脚下的泥坑深一个,浅一个,行路非常困难。

    进了村子,稍作安排,夏昭衣在这些人里面选了两个高个子,加上支长乐一起,四个人出去寻吃的了。

    剩下的人,老佟又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挨家挨户搜找木头。

    墨云沉积下来,天地昏黑,河里水流湍急,颜色一派浑浊。

    支长乐和那两个大汉在河道旁削木枝,夏昭衣独自沿着秃壁爬上了悬崖,穿过一片山林时,不经意的一眼,她又看见了那边的水坑。

    此处山不算多高,因而那边水坑里的斑驳,也算能看得一个大概。

    水面漂着浮尸,下面应有更多,这气味,怕是会很难闻了。

    夏昭衣忽然就笑了,笑容有些无语和无奈,摇了下头。

    最先看到的那个水坑,凭着四周的泥土颜色,可以知道那个水坑是新挖的。根据水坑里的水位,又能判断得出那水坑挖的时间不超过两日。而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下雨,谁会那么闲,淋着大雨挖这么大的坑?

    而且,目的很明确,是用来引流,似乎是怕这个大尸坑里的水溢出去。

    有组织,有规模,人数不少,答案很明确了,只有军队。

    再看这忧国忧民的架势,决计不可能是叛军。

    只是这办法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挖一个坑,再挖一个坑,是要将这一片全给挖出坑来么。

    不过,这倒也让夏昭衣想起以前几个典故来,比如江淮有个著名的赵神湖,似乎就是五百年前被军队给硬生生挖出来的。

    收回目光,夏昭衣看向别处。

    这附近应该有城池,或者开阔的高处平地,这样才好驻军。

    又也许,继续往上,就或能看到佩封城了。

    这样一望,她的目光很快就捕捉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马队。

    夏昭衣眉心一拢,转身朝另外一边的山头走去,看的好更加真切一些。

    的确是一个马队,因为天色昏沉的原因,那些骑在马背上的人,手里都举着火把。

    马队中间跟着一辆双驾马车,在泥路上颠簸歪斜着。

    离得太远,夏昭衣看的模糊,但通过轮廓,依稀可辩这些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而且皆有佩刀。

    他们这个时候停了下来,为首的几人四下张望,有一人打马去到车厢外,低头请示。

    夏昭衣扶着松树的手微微握紧,紧紧的盯着那辆马车。

    而似乎为了回应她的所想,那人骑马离开后,跟前方的人说了什么,紧跟着,他们齐齐掉头,朝村子所在的方向走去了。

    夏昭衣抿唇,想了想,转身离开。

    ………………

    “噗通!”

    支长乐的长矛刺向了浑浊的水里。

    再拔出来,什么都没。

    旁边的两个人学着他的样子,也将削好的长矛朝水里刺去,同样没有东西。

    一连好几下,什么都没有抓到。

    支长乐不死心,舔了下唇瓣,紧紧的盯着水面,举着长矛,又要再刺。

    这时,一个小身影从那边的高坡灵巧的跳下来,迈过几个泥坑后,捋起袖子,趴在河边朝水里探去。

    支长乐和那两个男人捏着长矛看着她。

    白嫩的小胳膊在水里面动了几下,很快抓了一条大鱼出来。

    鱼有些傻了的样子,像是喝醉了酒,没怎么动弹,乖乖的被她的小手抓着。

    “给。”夏昭衣艰难的递过去,毕竟手实在是有些小,很难抓住。

    支长乐忙接来,往脚边的鱼篓扔去。

    夏昭衣抬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个头要高出她一大截的男人们,开口说道:“我们要有一些麻烦了,是吃饱了行动,还是行动完再填肚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再看向夏昭衣:“什么麻烦?”

    双驾马车,虽然车厢里面非常宽阔,有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可是这也恰恰成为了一个弊端,因为实在太大,小路上面反而不好行走。

    车厢颠簸的难受,管事刘腾真要庆幸自己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绝对会吐个不停。

    艰难的掉头之后,往原路行去,可没走一盏茶,带头的那人又过来跟他说,迷路了。

    “废物!”刘腾直接坐在车厢里面开骂,“这才走了多远,你们就又看不清路了,不是说对这一带已经熟得闭着眼都能走了吗!”

    带头的硬着头皮,说道:“这不天色阴沉,水势又太大,很多路都被冲垮了……”

    越往前面走,越觉的不对,四周既眼熟,可又觉陌生,尤其是那边出现的湖,或者是……坑?

    而且,四周的山体也似有了变化,且不像是被风雨冲垮的样子。

    总之,来之前是没有看到的,极有可能真的走错了路。

    “那现在怎么办?又迷路了,你说怎么办?”刘腾骂道。

    继续这样颠簸下去,绝对吃不消了,而且眼见这个天势,成片成片飘来的大头乌云,即将又要有暴雨了吧。

    “属下不知,”带头的说道,“要不,大人你来做决定吧。”

    “废物!”刘腾又是怒骂,松开提着车帘的手,说道,“你们看着办吧,我半个时辰内就要下马车,不然你的脑袋也不用留着了。”

    沾了雨的车帘垂下,黏糊的手感,让刘腾拿了块干布擦了又擦,心里怒火极盛。

    领头的没办法,暗骂了好几声娘,应道:“是。”

    马队重新出发,往东走了些,又往北去,掉头向南,而后又朝西。

    在这一带迷糊了许久,带头的几人才终于将方向感寻回来一点。

    “那边应该是我们来的时候所见的村子了!”一个带头的高兴的说道。

    当时远远经过这边,并不想来停脚,想的是加快速度赶路,赶到前边另一个村子里去。

    同伴举着火把,幽幽朝左前方照去,看那处的陡坡和河道,似乎是很像。

    “那快点走!”同伴叫道。

    马队朝斜坡出发,路却越不好行。

    几匹马都走不动了,硬是抽着,也不想上去。

    带头的几人只好下来,一手拿火把,一手扯缰绳。

    另有几人手里拿的是粗壮的树枝,在前面试探水坑深浅。

    待到一处倾斜的厉害的土阶,树枝撞上了大片障碍物,堆起来有半人之高。

    众人都恼了,一个带头的只好回去车厢旁:“大人,前面的路被堵了,您的马车不好过去。”

    “挖开!”刘腾想都不想的叫道。

    “大人,这……”带头的为难的说道。

    刘腾皱眉,掀开前边的帘子,看了眼马车下的湍急水流,说道:“那怎么办?我下去?”

    “只能……您下来了。”

    刘腾抬起头,借着四周火光看向上坡,顿了顿,不耐烦的从车厢里边走出。

    车夫也跟着下来,拉了马车,往另外一旁牵去。

    “上边就有落脚的地了是不是?”刘腾问道。

    他已站在了水里,徒劳的提着自己的裤子。

    水没过膝盖,冲下来的泥石,涌入裤子和鞋里,硌得难受。

    “对的,大人。”手下答道。

    “如若明天从之前那路段出去就能看到先前说的那个落脚之地,你看我怎么对付你们!”刘腾叫道。

    现在虽天色昏暗,可时候还尚早,远不到要留下来休息。

    一想到又浪费这小半时日,刘腾满肚子的火气。

    ………………

    “这些东西,就能堵住他们了吗?”支长乐声音很低,问旁边的大汉。

    大汉后背背着一把短刀,闻言看了支长乐一眼,同样声音很低:“你还来问我了?”

    支长乐继续往下淌的水势里推入石块泥土,说道:“问下而已,不给问啊?”

    说着,抬头在黑暗里四下张望:“阿梨不知道去哪了,阿梨呢。”

    “她刚才往那去了。”大汉指指另外一边。

    支长乐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河道。

    不对,支长乐蓦然睁大眼睛,直直的望着那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个小身影泡在河里,双手抱着河道旁的一块大石,不知在观望什么。

    “这阿梨要干什么啊……”支长乐低声惊道。

    大汉双手往水里推了大片的泥块和草木后,也看过去,视力不及支长乐的好,看不见什么。

    这时,下边那群人远远的要上来了,手里牵着马,着实费劲。

    支长乐看回到那边的河道,忽然发现那小身影不见了。

    “阿梨呢!”支长乐轻声叫道。

    身旁的大汉没理会,继续推东西,并微微侧着身子,是一个随时可以反手握住身后短刀的姿势。

    支长乐看着下边的这伙人,又看向那边的河道,虽然双手一直没有停下,可心里着实焦急。

    虽然这些人走的困难,可到底是在前行,短短五十来丈的距离,不多时就能过来了吧。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那些没了颅顶的成片成片的尸体,支长乐连推着石块的双手都觉得发颤。

    火光随着他们的前行,越来越近。

    大汉从地上爬起,伏低着腰背,说道:“走了。”

    支长乐又朝那边的河道看去,心里不安,就要跟着爬起时,那下面忽然传来一声马儿的锐叫。

    但见最后边的骏马人立而起,疯了似的挣扎,牵着它的男人忙去稳住它,差点没有被摔飞出去。

    前面的马儿也都受到惊吓,马蹄来回踏着,躁动不安。

    “发生什么了!”刘腾回头叫道。

    那男人还在安抚马儿,来不及回答,就听到更后边传来了车夫的惊叫声。

    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被上边的骏马声音所惊,正欲倾身抬头去看,水里却不知道从哪游来一个女童,蓦然钻出水面,伸手利落的翻上马车,抬手就在他大腿上一刺,并趁他吃痛,用力将他推下了水。

    速度飞快,一气呵成,快的他压根反抗都顾不上。

    噗通一声滚进水里,他终于狼狈的爬起来,耳边却传来马儿的叫声。

    他睁大眼睛,看着顺着水势跑走的马车。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的马车,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活生生的抢走了?

    不止是车夫,刘腾和身边的手下,都傻愣愣的看着马车的背影。

    缓了缓,刘腾赶紧叫道:“愣着干什么!追啊!追上去!”

    那马车上面,可还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呢。

    车夫捂着自己的大腿朝这边颠簸跑来,看着这些大汉一个个骑马去追,收回目光望向刘腾:“大人,是个女童!”

    “什么女童?”刘腾皱眉道,“你是说,是个女童抢走了马车?”

    “对!”

    “啪!”

    刘腾扬起手腕就朝车夫扇了过去:“这深山荒村,哪来的女童!要真是女童,连个女童都能抢走你的马车,那还留你干什么用,干什么用!”

    …………

    马车在水路上一路狂奔,泥水飞溅。

    前路暗沉,狂风大作,但这边的山道出去后,远处终于变得开阔,东边山脚下立着一座十里长亭。

    夏昭衣勒马,用腰带里的小木锥子一左一右,同时在两个马臀上面狠狠的一刺,而后飞快跳下马车。

    吃痛的马儿大叫着朝山坡下跑去,夏昭衣滚在地上,摸着被磨疼了的胳膊爬起,隐入一旁的丛林里。

    大概过去半盏茶的功夫,那些大汉们驾着马追上来了,马蹄踏水,动静极大的朝下坡追去。

    待他们离开,夏昭衣才起身,转身朝原路回去。

    走了很久,前边传来叫骂声。

    “快点!你给我快点!”

    “磨磨蹭蹭的!快点!”

    夏昭衣再一次躲了起来。

    刘腾骑在马上,一个大汉在前面牵马。车夫骑在另外一个大汉的马上,因为双骑比较重,那匹马走在最后。

    五匹马,七个人,走的已经不算慢了。

    随着他们走近,火光也被带来。

    夏昭衣看了他们一眼,垂下头,将自己隐匿藏好。

    待人远去,又过许久,她才从草丛里面出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刚才这人说话,似乎是京城的口音。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要不要渡河的?

    罢了,夏昭衣收回目光,抢别人的东西,到底不得行,何况这些人的东西,就算是送上来的,她也不稀得要。

    原路回去,走了良久,从那边的陡坡爬上去后,远远看到一个高大人影朝着下坡和河道张望。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在等我吗?”

    支长乐吓了跳,忙回过头来,一见是她,大喜:“阿梨!”

    “阿嚏!”夏昭衣忽然打了个喷嚏。

    “哎呀,你着凉了吧!”支长乐忙过来,“走走走,快回去吧!”

    夏昭衣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从怀里面摸出湿嗒嗒的帕子,拧干后在小鼻头上一擦,说道:“他们应该不会回来了,让大家不用躲了,生火烧水吧。”

    “好!”支长乐应道,回头看向身后一直坐在那边的大汉,“你去说一声呗!”

    大汉皱了下眉,略有些凶相的眼睛看了支长乐一眼,到底是起身走了。

    夏昭衣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边笑道:“你还使唤上人了呢。”

    “你去哪里啊?”支长乐跟着她。

    “捉鱼啊,不然吃什么。”

    支长乐一听,下意识伸手揪住她的后襟,夏昭衣的小身板顿时被定在了那边,喉咙还被衣衫给卡了下。

    “咳咳……”夏昭衣抬手揉着发痒难受的脖子。

    支长乐忙松手:“不行啊阿梨,你病了呢,别吹风了,咱回去吧?”

    夏昭衣郁闷的抬头看着他,还在揉脖子:“一点小风寒,病了就病了,熬点鱼汤才暖胃啊。”

    说完回头,继续往下面走去。

    到了河道旁,她非常熟练的又捋起袖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在水里面捞着。

    支长乐无奈,脱下自己的外套叠成一个包袱放在地上,而后也捋起了袖子,学着夏昭衣的样子,在水里面摸着。

    夏昭衣很快抱起了一条大鱼,被支长乐给扔进了那边的外套里。

    “你那边不行的,很难抓到鱼。”夏昭衣说道,继续在水里捞着。

    支长乐一顿,好奇道:“你咋知道的?”

    “你看水面,”夏昭衣又抱起一条鱼,说道,“听说过浑水摸鱼吗,水越浑浊,鱼越容易晕头转向。而水流流势可以大致判断得出河底地貌,哪里有拐弯,哪里有沟壑和岩洞,或是河石。”

    支长乐起了兴致:“还有这说法呢,我以为你运道好,随便捉的。可你胳膊那么短,你咋摸的呢?”

    “所以,你要是挑对了位置,你可以捉的更多啊。”夏昭衣说道。

    “那成!我去挑位置了!”支长乐高兴的爬起。

    等终于找到一个位置,支长乐趴下去后,忍不住又说道:“阿梨,那你今晚对付那些人的,算不算是浑水摸鱼?”

    “嗯,算的。”夏昭衣点头。

    “那你抢走了他们的马车,马车呢?”要是有一辆马车,那日子美的,支长乐都不敢想。

    夏昭衣又抱了一条鱼上来,回头道:“扔了,不过那些人应该是可以追的上的吧,只是得要点时间。”

    而且,她可以保证的是,那些人不会再掉头来这边的土村落了。

    “扔了?”支长乐有些可惜,“要是这辆马车能给我们用,那该有多好?”

    夏昭衣一笑:“那马车上面可是有那些‘药引子’的,你敢坐上去吗?”

    “扔了不就行了嘛,”说到这,支长乐又问道,“对了,阿梨,你刚才在马车上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扔了没?”

    “没。”夏昭衣摇头。

    “我的天,阿梨,你应该扔了的呀,难道真的要看到这些人拿去做‘药引子’吗?”支长乐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夏昭衣又笑了下,双手在河里面来回摸着,淡淡道:“扔了的话,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因为‘药引子’不够,而去继续害别人?毕竟为了这些药引子,他们可不惜远道来此,不顾此地灾情呢。而且,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是有用的,至于那个人用了这些东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恶果只有自己尝了。”

    清脆并带着奶音的声音在这样凉飕飕的低风里,听上去似有一些空灵。

    支长乐却觉得鸡皮疙瘩起来的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