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伙计听到他们的对话,将头垂下了一点。
楼上两个姑娘在他跟着掌柜溜回来后,第一时间便警告过他不准说出真相了,还悄悄给了打赏。
不说就不说,装聋作哑他最强项。
倒是发生的这一切,可以看得出那个女童是真的厉害,他是亲眼看到这个女童提笔书信的。
“是赵姑娘,她现在就在楼上。”萧誉冒道。
“楼上?”宋二郎抬眸看去,一笑,“妥了,我接下去还得去攻打那几个山寨,把她叫下来吧。”
“嗯。”萧誉冒应道。
赵嫣和丝竹坐在房里。
丝竹趴在赵嫣桌旁,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另一边的小烛台。
赵嫣轻轻拨动着手里的小碗碟,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两个人不是没有心虚的,不然也不会这样躲着了。
房门被叩响,萧管事的声音传来:“赵姑娘。”
赵嫣停下手指,看了丝竹一眼,丝竹便叫道:“找我家小姐什么事啊?”
“宋郎将在楼下有请呢。”
“宋郎将。”丝竹嘀咕了声,看向赵嫣,“小姐。”
“你让他进来。”赵嫣说道。
“嗯。”
丝竹起身,过去开了门。
萧誉冒端手:“见过丝竹姑娘。”
“进来吧。”丝竹往旁边懒懒的让去。
萧誉冒走进来,在门口旁边停下,开口道:“赵姑娘,宋郎将在楼下大堂,想要请你下去议事。”
赵嫣回头看着他:“今日一天了,你们可有派人去替我找那沈家兄弟?”
萧誉冒顿了下,说道:“找了,我们没有找到,但是那位郎将据说见过。”
“真的?”赵嫣一喜。
“嗯。”萧誉冒面不改色的说道。
虽然心里面对赵嫣感激,但是现在不这么说,恐怕赵嫣不会下楼。
反正先哄下去再说,毕竟事关剿匪,看那宋郎君的模样,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让宋郎君自己同她商议吧。
而到时候如果揭穿了,大不了他赔罪。
赵嫣和丝竹下了楼,一眼便看到了楼下大堂里面的宋二郎。
这几个队正与校尉,包括卫兵个子都不矮,但宋二郎要更拔高一些,平日嬉皮笑脸还好,穿着一身盔甲板起脸来,会显得格外严肃与凌厉。
赵嫣脚步放慢了点,丝竹跟在她后面,也不由有些怯。
两人走过去,赵嫣福了一礼:“宋郎将。”
宋二郎抬眸看来,眼神冷冰冰的,打量着她。
赵嫣讪了下,有些不安的对上他的目光。
面前这少年,人高马大,生得威猛,五官如刀刻一般,只是皮肤太黑了,配上这神情,很是吓人。
丝竹也被吓到了,悄悄上前,挽着赵嫣的胳膊。
宋二郎略略打量了番,变脸似的,眼眸蕴出温和笑意:“男装?”
赵嫣点了下头,说道:“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些不安全。”
“既然知道不安全,你这料子就不对。”宋二郎指了指,“穿这么好,跟脸上贴字让人来打劫没差别,你的皮相也不对,细皮嫩肉,声音尖细,穿一身男装还不是能让人认出是个女子?”
赵嫣垂眸看了眼自己的男装,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有些辣辣的,似有些羞。
她敛了神思,抬眸看着宋二郎:“你可见过一对沈家兄弟?”
萧誉冒没想到她直接开门见山,心底起了心虚,站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沈家兄弟?生得风月俊朗的那一对哥俩?”宋二郎道。
“对!”赵嫣一喜,“你可曾见过?他们往哪去了?”
宋二郎没回答,指指那边的信:“这封信是谁给你们的?”
赵嫣一愣。
“看来还真不是你写的,你就住楼上,何必写什么信,来混吃混喝的?”
“胡扯!”丝竹叫道,“我们小姐什么身份,从小到大就没缺过银子!”
宋二郎好笑的说道:“看多了风花雪月的评书,自己追着情郎跑出来的吧,跑的迷了路没了钱,就来当骗子了。”
“才不是呢!什么情郎,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那沈家兄弟是神医,能给我们老爷治病的!”
宋二郎一脸轻屑:“说吧,这信谁写的,不说把你们当骗子抓起来!”
“你凭什么抓我们!”丝竹气急败坏的吼道。
“那你抓吧!”赵嫣拔高音量,抬眸看着宋二郎,“写信之人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才让我假意顶替她,我只是受朋友之托,忠朋友之事,我没什么不对!”
“你朋友是谁?”
“都说了,她不愿意透露身份。”赵嫣冷冷的说道。
宋二郎看着她,收回目光看向那边的信。
“问完了吗?问完能否告诉我那两个沈家兄弟在哪?你最近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宋二郎不满她这语气,淡淡道:“南下第一个关卡,你过去就看得到了,我们稍后还会回去,你不妨一起。”
“那最好!”赵嫣叫道,转身拉着丝竹要走。
“哼!”丝竹怒哼了声,一起离开。
“嘿,”宋二郎冲她们背影嗤声,“我还欠你们的了?还最好?什么最好?你爱跟不跟,不跟我们你自己滚蛋!”
他可从来不惯什么大小姐脾气的。
赵嫣眼眶都快要气红了,上楼梯的脚步声踩得响。
回到楼上啪嗒一声踹开门,气呼呼的走了进来。
丝竹关上门回来:“小姐!”
“他狗屁!”赵嫣骂道。
“别理他,这种三大五粗的军人,他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倒是想怜惜!有人给他怜惜吗?我看他除了跟军营里的军妓们厮混,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妇野女调.情,还能有谁看得上他!”
“就是就是!小姐不跟他生气了!”丝竹说道。
刚才那一下踹门的声音,让掌柜的心疼不已。
他收回目光,暗戳戳的在账本上记下,等一下入夜她们睡着了,他一定带着伙计上去在那门上挖个洞,明天就让这对主仆来赔。哼!
萧誉冒也被那一下踹门声给吓了跳,收回视线道:“郎将,你是怎么认出她是假的?”
宋二郎已重新去看舆图了,闻言随口道:“我就那么一试,也不确定她就是假的,这女的自己心虚。”
“呃,那你为什么要试她?”
宋二郎顿了下,抬眸一笑:“嘿嘿,习惯。”
那时是雇马车,马车去不到的,就徒步,脚走的疼,磨的都是水泡,那也得走,咬着牙往前。
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但比起走路而言,夏昭衣更喜欢爬山。
走路仅靠双腿,受苦的全是脚,爬山却是整个人的身体协调配合的共同作用,每个部位都有承担和分摊,反倒是能轻松很多。
何况,交通不便,好些地方弯弯绕绕,九曲十八拐,而爬山,翻过去就行了。
后来岁数大了一些,她才开始骑马,十二三岁那年,是她个子长得最快的。
那时经常性骑马,也不需要从乡村人家过,离岭到京城那段路,笔直走的话,哪条最近,她早就一清二楚。
今日这一遭,夏昭衣才知道,那时的自己,跟如今的阿梨是全然不同的情况。
也许以后再遇到一些事,她需要转变一下自己思考问题的角度和习惯了,不能再以固有的定性。
“先同我们一起去土庙吧,那边阴凉,你去歇歇脚。”沈冽说道。
“可以啊。”夏昭衣笑道。
“要上车么?”
夏昭衣朝车厢看去:“你那兄长,似乎不在里头?”
“嗯。”
“等回来再上去吧,反正土庙就在前头了,我溜会儿马。”夏昭衣道。
沈冽点头,不强求,转身上了马车。
靖安侯还在睡觉,失眠带给他巨大的痛苦,就算能终于入眠,也全是折磨人的噩梦。
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几乎要变成白日睡觉,晚来清醒的状态了。
加之那边的大山着了火,他极怕附近的乡亲指责,将这件事情捅出去闹大,还有那封据说仿了他笔迹,寄往安江的投名书信,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靖安侯已经焦虑的不成人样,睡前甚至暴躁的令人将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士兵们打一顿,打到他醒来为止。
可是那些人的痛叫声,也在梦里刺激着他。
靖安侯拽着盖在身上的薄毯,脑袋来回晃着,满脸的汗珠。
两旁的六七个侍女们慌不迭的扇扇子,其中两个手里拿着巾帕,但是不敢凑上去为他擦拭。
以前还好,侯爷睡了流汗,轻轻擦了就行。
但就在上个月,一个侍女擦汗时将他惊醒,他醒来便要人将这侍女给拖出去乱棍打死。
自那之后,谁都不敢再提他擦汗了。
沈冽一行人到来,卫兵进去通报。
靖安侯爷的美妾皱眉,面色犹豫:“可是侯爷才睡下不久呢,你说怎么办。”
“要不我让沈郎君在外边等着?”卫兵道。
“像什么话!”美妾低声喝道,“那可是沈冽!”
沈家的嫡长子,郭家的心头肉,还是沈神医的弟弟。
便不说郭家那庞大的世族根基牵系了多少前朝官员了,就是靖安侯爷这失眠焦虑的症状,也已经想要求沈神医来看看想好久了。
哪里敢得罪这个郎君。
美妾抬手轻拍了下脑门:“我也真是,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亲自去同这沈郎君说一说吧。”
土地庙的土院外,众人还在等着。
冯泽看着那边挨打的士兵,收回视线说道:“这是土地爷的庙吧,这地方难道不应该是这村子里的村民们拜祭土地老爷和灶王爷用的?怎么被这侯爷给占为己用了,咱们进去还得等通报?”
“等就等吧。”章孟说道。
“人在外头,当然会经常遇到这种事,这又不是咱们醉鹿,这什么侯爷也不求咱少爷帮忙办事。”石头说道,声音有些闷闷的,其实心里也不太舒服。
说话间,里面一个清丽少妇走了出来。
“沈郎君是吗?见过郎君。”
少妇福礼,脸上淡笑,身上穿着一袭藕色雪娟裙,裙摆绣着淡粉色的花鸟,披帛是水绿色的。
夏日最不喜浓妆,她这样出现,见惯了士兵暗色衣裳的夏昭衣,觉得像是一抹清凉扑来。
沈冽上下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少妇又福礼:“奴是侯爷妾室,侯爷近日多为噩梦所扰,到未时才得以睡下,现在侯爷还在休息,郎君先进来小憩歇脚吧,我们这里刚备了些冰镇的银耳莲子羹,这就给你们端来。”
“冰镇?”冯泽扬眉,“你们这里还有冰镇的银耳羹?”
“有的有的,特意保着温度,从西桃镇上快马加鞭送来的。”
“少爷?”孟章看向沈冽,等他拿主意。
沈冽垂头看向一旁的小女娃:“多耽误半日,会不会妨碍到你?”
少妇这才注意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小个头的女童。
女童白白净净的样貌,衣裳穿得不是特别好,模样气质却不太像寻常女孩。
她的脊背太端挺,这是那些大家千金们从小训出来的仪范。
“你们不用迁就我,”夏昭衣看着沈冽,“就按照你们该有的习惯吧,如果我觉得你们太慢,我会自行离开的,不要因为我而乱了你们的步伐和进程。”
“小小姐是沈郎君的妹妹吗?”少妇笑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也一笑:“不是的,不过几面之缘,他们帮过我。”
“沈公子心善。”少妇道,“那小小姐要不要喝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
夏昭衣摇头:“不喝,给我一个阴凉的地方就可以了。”
“好好好,”少妇往旁边退去,“那进来,小小姐先进。”
夏昭衣笑了笑,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进去了。
那边的士兵们仍在打。
打人的士兵打的胳膊都酸了,依然要继续。
被打的士兵疼的不行,就跟中间的换一批。
毕竟那些村民们都在看着,唯恐他们乱说话,传到了靖安侯耳中。
“这是在干什么?”冯泽问道。
“让他们去捉些野味,他们不慎将山给烧了,侯爷是替那些百姓们打的他们,看他们以后办事还敢不敢这么不利索。”美妾说道。
夏昭衣颇有深意的朝美妾看去一眼,眸子里面的笑意变浓。
“原来那火是他们烧的,我看那火到现在都还没有要灭掉的意思啊。”冯泽又道。
“是啊,侯爷自责的紧,本来睡眠便不太好了。”美妾愧疚的说道。
夏昭衣笑了笑,说道:“老佟,你还没回答呢,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
“后来,”老佟回忆,“好像就没了吧。”
“好像?”夏昭衣看着他。
“具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满门服毒,也有说是抄斩和全府自缢,军营里能听到的,都是别人传进来的。”
夏昭衣顿了下,道:“那,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老佟想了想,摇头。
夏昭衣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如她一个月之前对宋二郎说的那样,定公国府真要犯了事情,一定会昭告天下。
老佟说他在兵营里,可兵营听到的消息应该更准确才是。
“阿梨,你问这个干什么?”老佟问道。
夏昭衣冲他笑了下,看回支长乐的胸膛,说道:“没事,随口一问。”
顿了下,她又道:“老佟,你信我么?”
“什么?”
“我方才同你说的,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和支长乐离开这里,但是,你信我吗。”
这话,听上去便有一些危险。
老佟又挠了下脖子:“阿梨,你说的方法是……”
“回那土庙,然后离开。”
看到老佟神色大变,夏昭衣又笑道:“那条路最近,也最安全,没关系,你们就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的走,往日如何,现在便也如何,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天色尽黑,山洼旁的马车四角又点起了灯笼。
戴豫坐不住了,抓起旁边的大刀:“我去里面找找。”
“你去找什么!”石头叫道,“里面黑灯瞎火的,你进去了要没出来,我们也去找你你看成不?”
“可她这小女娃,一个人在里面怎么能行,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正等着我们去救呢?”
石头皱眉,烦躁道:“那也是她自找的,她自己要进去,谁能管得住她。”
“等下少爷找我的话,你跟少爷说声,我先进去找了。”戴豫说道,转身朝里面走去。
“戴豫!”石头冲上去拉他。
“戴大哥。”夏昭衣在山上往下看,“是找我吗?”
两个人抬起头,女童的身影在黑暗里很难看清,但那个地方却是险峻的可怕。
“阿梨你别在那!”戴豫惊叫道,“那地方不安全!”
“我这就下来!”夏昭衣回道。
石头还拉着戴豫,皱眉怒道:“这小女娃,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夏昭衣很快就下来了,手里边还提着一个小木筐。
戴豫迎上去:“你真去抓蛇了?”
“你看。”夏昭衣将小木筐递去。
石头拉住戴豫:“你当心点!”
夏昭衣笑出声:“不是蛇,是果子。”
小木筐很简陋,随手用木片编织的,几个大小不一,颜色也深浅不一的野果堆在里面,还有好些水梨。
石头顿了下,小心凑过头去看。
还真是果子。
“这里气候好,水梨成熟的比别处早,我吃了一个,特别水嫩。”夏昭衣道。
石头抬眸看着她:“怎么是果子?你不是说抓蛇吗?”
“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要不要?捡一个呀。”
石头没动,继续道:“这些果子很高的吧?你怎么摘的?”
夏昭衣转向戴豫。
戴豫很捧场,伸手拿了一个,笑道:“阿梨摘的果子,肯定好吃的很。”
说完袖子一擦,就放嘴里清脆的咬了一口。
“你也不洗的。”石头一脸嫌弃。
“没关系,我洗过。”夏昭衣道,抱着小木筐朝那边的青云走去。
为了保持马草筐平衡,她在青云另一边绑了一块木头。
将木头拿下,她将装着果子的小木筐挂了上去,还盖了一个小盖子。
做这些的时候,山上下来两个士兵,戴豫好奇的看过去。
老佟和支长乐安静的走着,目不斜视。
“咦,”夏昭衣说道,“这个时候了山上还有巡逻兵。”
他们闻声看过来,老佟的手心都出汗了。
“哈哈哈,有什么可奇怪的,”戴豫咬着果子,举起手比了个手势,“那个靖安侯现在胆子就这么点大。”
老佟和支长乐松了口气。
夏昭衣“哦”了声,收回目光。
往下面是校场,另一边是搭营地的山洼。
老佟和支长乐一直往前走,从另一边穿过土庙,绕一条小路上了山坡,到了夏昭衣今天下来的那条泥道。
“老佟。”支长乐忍不住了,低声道,“我们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
“闭嘴。”老佟道。
两个人脚步没停,就一直走着,穿过泥道后,进到另一边山沟里。
那山沟下面还有一片驻扎的营地,老佟提起精神,跨步走了下去。
支长乐拉住他:“你这就下去?”
“走啊。”
“那边也有路。”支长乐往山沟里指去。
“不行。”老佟摇头,“走那边的路要是被发现,我们就真的成逃兵了。这边下去,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顿了下,老佟又道:“你腿软吗?”
“好像有点,主要胸板疼,被你压的。”
“那你忍忍,阿梨给了我不少药,等过了这个军营,我们就好好歇脚,你自己拿去抹。”
“嗯。”
靖安侯是在亥时醒来的,沈冽已经等了差不多三个时辰。
美妾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过去伺候。
靖安侯躺在床上,跟平时醒来一样,眼睛都是茫然的。
“侯爷。”美妾脚步匆匆的进去,“沈家那郎君来了,一直在外面等着呢。”
“谁?”靖安侯看过去,眼珠转动缓慢。
旁边的婢女们端着温水温茶和清口的木片。
美妾拿了巾帕,拧干后在靖安侯脸上擦拭,柔声道:“沈家郎君,郭澍那宝贝外孙,沈神医的弟弟。”
“他?”靖安侯愣了下,霍的坐起,“他来了?你怎么不喊醒我?他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美妾被略略吓到,说道:“来了好一阵了,我看侯爷您难得睡的这么香,便……”
靖安侯一把推开她下了软榻,边寻衣服,边恼怒的说道:“不知轻重!现在是叶拳在那边?”
“叶校尉领兵去了。”
靖安侯一顿,抬起头:“那是谁在招待沈冽?你?”
虽然被冲刷的厉害,但尚有一些痕迹留着,线条非常顺畅自然,在几处位置上,还竖插着几根被折断的小木枝。
倒很像是他一个老朋友的习惯。
来人收回目光,抬起头朝前路看去。
斗笠下面的脸微微扬起,是一张并不是很年轻的俊朗容貌。
眼眶有些凹,眼角几丝细纹,眼睑下有一些眼袋,除去这些外,皮肤倒是养的不错,很光滑,唇角的法令纹也不明显。
前边是一个三岔口,另一条路所通向的地方,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一个破庙。
倒是有一点想要去看看那破庙里此时会有什么人在,不过时间不够,他得赶路。
男人朝前走去,经过那边的“地形”时,特意绕开,没再多看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路。
………………
雨水冲天而下,如挂悬瀑。
老佟和支长乐坐在门内放倒的香案上,一根一根削着长矛。
大堂里散着药香,伴随着沸腾煮开的草药,气味越来越浓。
夏昭衣将火堆的火略略压下,用文火慢煎,而后将另一个火堆上的菜汤盛了一碗,端去到伤者跟前。
老佟见状,说道:“阿梨,要不我来喂吧?”
“不用。”夏昭衣道,已经端到了伤者跟前,坐了下来。
火堆烤的暖,木柴在里边滋滋响。
伤者眼睛半阖着,听到走近来的动静,抬眸朝小女童看去。
昏暗光线里,女童的脸蛋非常小,头发盘在脑后,插着一根木头,额前的碎发有些乱。
“老伯,吃点东西吧。”夏昭衣说道。
“小女娃。”伤者的声音很哑,带着很浓的佩封口音。
“嗯。”夏昭衣应道,用勺子轻轻舀了口菜汤,递到他唇边。
伤者垂眸看着汤药,张开嘴巴喝下。
一勺喂进去,夏昭衣又喂了一勺。
伤者却忽然哭了,抬手抹了把眼泪。
夏昭衣微顿,垂下了手。
伤者越哭越难受,牵扯了身上的伤口,特别的疼,可是又忍不住眼泪,从而使身子因为强忍而颤抖的越发厉害。
用了好久,他才恢复了一些平静,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一直安静的等在旁边,等他缓过来后才舀了汤,重新递到他唇边。
伤者咽下后说道:“小女娃,我自己来吧。”
“不用,你力气快用光了,好好躺着吧,”夏昭衣说道,“还有,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伤者点点头,说道:“阿梨。”
夏昭衣又喂他,伤者哽咽着咽下。
十几勺后,小碗见底了。
夏昭衣起身道:“老伯,半个时辰后喝药,会有点苦。”
“我不怕苦的。”伤者应道。
夏昭衣笑了下,转身走了。
老佟收回目光,一声轻叹,转头看向外边急倒飞漱的大雨,手里面的刀片一下一下削在长矛上,说道:“这乱世,真是杀千刀啊。”
“谁活的都不容易。”支长乐看着手里的长矛,说道,“都是命。”
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小女童清脆的声音:“命是可以改的。”
支长乐和老佟回过头去。
夏昭衣站在佛像前边,手里还拿着空碗,抬头看着爬满蛛网落满沙尘的佛像,平静的说道:“山可以移,海可以填,人间也可以被重铸,乱世会结束的。”
老佟看着她削弱的身板,顿了顿,道:“那,是不是说,现在的这个昏君快要当不成皇帝了?”
听到“昏君”二字,支长乐吓得没立即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不知道。”夏昭衣说道,回眸过来一笑,“我一个小女娃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她若不说这话,老佟和支长乐真的差点不将她当女童看了。
定睛过来才觉察,真的是小小的个头,才多大的模样。
过去一阵,老佟没忍住,又道:“那,我们会不会有新皇帝呢,不知道是谁……”
夏昭衣微顿,眉心轻轻拢起,转眸看向大殿外边灰沉沉的天光。
“你不是傻的嘛,阿梨都说了不会知道的,你还偏问。”支长乐说道。
“不就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嘛。”老佟回道。
转头却看到女童站在那边,小身影立的笔挺,双手捏着碗,虚望着外边的大雨,神色极为罕见的冰冷。
老佟愣了下,想要喊她,但喊不出声。
支长乐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朝夏昭衣看去。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夏昭衣听的到。
对她而言,其实谁当皇帝都没有差别,她心在山野,四海逍遥,即便人间烘炉,她能救则救,不能救,却也不会投身其中,去无私奉献自己。
可是,谁当皇帝都可以,却唯独不能让那些人!
想到这里,夏昭衣就觉得胸口都在狠狠的作痛。
“阿梨。”支长乐很轻的唤道。
夏昭衣平静的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他们,说道:“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失态了,我去煮东西,你们要吃的话可以过来了。”
说完,转身回去火堆旁。
老佟和支长乐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回到夏昭衣身上,却发现她已经没事人了一样,坐在那边开始准备碗筷。
真的很小,身影几乎被火堆挡住。
一起赶路的这段时间,她表现的太能干了,几乎什么都会。不娇生惯养,不随意使唤人,待人有礼有分寸,从不过问他们的过去,让人觉得大方舒服。
可仔细去看,她终究还是个女童,个头才到他们的肋骨呢。
终究还是乱世的原因吧,将这么小的孩子都变成了这样,一点天真的童趣都没了。
“乱世啊。”老佟轻叹。
………………
“乱世?哪乱了,”赵秥提起笔,看着行军图上的地图,说道,“大雨不能歇的话,我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几个高大魁梧的将士立在桌子四周,看着上边的行军图,每个人都很严肃。
军师何川江抬手捋了把胡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已经乱了,”袁天庆抬起头道,“将军,粮草已经断了,朝廷根本没有派人给我们补给!”
“这几条路设防,你们觉得如何?”赵秥如若未闻,笔端又在图上落下,画了个圈。
其实,哪里还有路,行军图上早就一片川泽了。
而唯一可以去的那条路,这几天被赵秥一直派人去外面挖坑通水,直接被连降的大雨变成一条大河。
现在,援军没到,粮草用尽,人心哗变。
城中百姓坐不住了,昨夜一连发生了几个规模不小的动乱。
暴雨夜色里折磨一宿,跟随赵秥的这些大将精疲力尽,不想再管这些人的死活,纷纷同赵秥请求弃城。
赵秥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从始至终都盯在这张根本已经看烂了的行军图上,对他们的话装聋作哑。
袁天庆没办法,求助的目光再度看向何川江。
何川江没理会他,淡淡的看着那张行军图。
袁天庆大怒,窝火的一抱拳,负气叫道:“属下告退!”
不等赵秥说话,便转身离开。
怒气冲天的迈过大堂门槛,迎面一个近卫跑来,同他行了一礼,匆匆奔进大堂:“报!将军,南城下来了一个老汉,自称修鞋老匠,此次专来助我们一臂之力,脱离困境!”
赵秥的笔一顿,抬头道:“谁?!”
袁天庆眉毛惊讶扬起,大步回来:“同渡修鞋的那个?”
语罢,抬头朝何川江看去。
这个沉默了一整天的军师终于来了精神,目光也变的晶亮了,直直的望着那名近卫。
“是!”近卫回答,“将军,他还等在外边。”
所有人都看向赵秥。
赵秥反倒是顿住了,看向一旁的何川江:“老师怎么看?”
“你怕他是假的?”何川江反问。
赵秥皱眉,说道:“倒是也不至于,那些人没必要多此一举。”
何川江点头:“就算是义军想要特意派一个人来这探听我们的虚实,并放一个暗号通知他们攻城,就这大雨,他们未必吃得消。”
“会不会是有点见识,恰好听过这个修鞋老匠传闻的人,专门来骗吃骗喝的?”一旁的朱培问道。
赵秥搁笔,站直说道,“是人是神,总得请到面前来方能知晓。”
“是要去请,”何川江一笑,说道,“若他不是,我们不吃亏,而万一真的是,他一定能帮的上我们。”
………………
天色已经很黑了。
城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影,拄着拐杖,斗笠破败,雨水淹没了他的草鞋,已到膝盖腿了。
他在这里已等了半个时辰,现背对着城门,抬眸眺着灰蒙蒙的远山。
“老汉!”一声叫唤遥遥响起。
来人回过头去。
滂沱大雨里,赵秥亲自跑来了,站在城墙上往下望着。
来人笑了,叫道:“赵大将军,可让我好等啊!”
城门内外都是水,阻力极大,打开城门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
几个城门守卫抛下了一个坚固的大竹筐,赵秥的近卫喊道:“老汉,先委屈你了!”
来人也不在意,笑了笑,蹚着水过去了。
被从竹筐里面拉上去,赵秥带着军师和几个近卫走来,恭敬道:“先生。”
一个拿着伞的近卫赶忙过去,遮在了来人头上。
来人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笑道:“这雨太大,也不知道何时才歇。”
“先生,”何川江上前,直接便说道,“先生真是修鞋老匠?”
“哈哈哈!”来人朗笑,看向他,“瞧你这打扮,应就是这里的军师了,佩封城外三里处那一个又一个百来米长的大水坑,可是你要挖的?”
何川江微顿,没有说话。
“是我要挖的,”赵秥说道,脸上神色已没有先前那样恭敬了,“先生有何指教吗?”
“为何要挖那个?”
赵秥皮笑肉不笑,双手负后,说道:“看来先生是路经过那地了,那么先生是否看到其中有一个大坑,里面全是尸体?”
“是有见过,都是难民?”
“两千三百二十一具尸体,我本是要一火烧光的,谁料几日前突然来了这场大雨。我第一时间令人将那泥土填回去,但是来不及了,风雨太大,雷声也大,天色又黑,我有不少士兵滑落进坑里,差点就爬不上来了。所以只能暂时回去,第二日再去旁边挖坑。”
来人点头,又疑惑道:“那你又挖坑是?”
“雨已经下了一整夜,满满一坑的水,我若不挖坑将那些水引进去,那就由着坑里的水漫出来?”赵秥冷冷的道。
来人失笑:“那将军为何不挖渠,而是要挖坑?挖渠将这些水直接引走,岂不是更妥?你这几日淋着大雨在那边挖坑引水,就没有士兵再落进坑里了?”
赵秥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眉头一皱:“挖渠引走,引哪儿去,引湖里?泡了一夜的两千多具尸首的水,引湖里以后,你敢喝吗,你敢用吗?我为何要烧掉这些尸体,怕的不就是疫症吗?”
眼看来人又要发问,何川江说道:“先生,你还没说呢。”
“说什么?”来人朝何川江看去。
“你还未说,你是不是同渡修鞋老匠。”
来人摆手,笑道:“这诨名是我气恼我那装模作样的师兄而随意取的,我姓嵇,单名鸿,你们要怎么唤我都行,不过一个称谓。”
说着,先迈开了步子,拄杖朝前边下城楼的石阶走去。
赵秥面色难看,看向自己的军师。
何川江回他一个安抚眼眸,并示意他按捺性子,而后跟上来人。
虽然还未肯定就是那修鞋老匠,可至少能看出,这人不是什么寻常人。
寻常人谁敢在赵秥面前喋喋不休的问这么多,毕竟赵秥是个将军,是将军,手上就有血,眸子里的杀气,那是鲜血和白骨凝练出来的。
何川江跟上后,随口说道:“原来先生还有师兄。”
“呵,说起我这师兄,他的名号你们都该听过才是。”来人笑道。
何川江想要去看他的脸,但现在天色太黑,他整个人又藏在斗笠下,且因着大雨遮了些视线,着实不好看清。
“哦?”何川江道,“敢问先生的师兄是谁?什么名号?”
来人又笑了下,道:“他这些年喜欢四处招摇撞骗,所以名声大了些,他自称轻舟圣老。”
何川江点头,倒是也真的听过,只不过没有接触过,也没有更深层的认识,只知道医术似乎不错。对他这样的谋士而言,反而更觉得面前这位修鞋老匠才是比较厉害的那一位。
“哦,”何川江随口道,“轻舟圣老。”
雨一直在下。
老佟和支长乐轮流值班,坐在大殿门口。
夏昭衣靠坐在另一边的门框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大雨滂沱,满院子打着水花,一直到寅时,天空才渐渐放晴。
老佟打了好几个哈欠,困顿的不行,借着院子里的火光看到大雨渐歇,才有些无聊回过头来,看着对面的小丫头。
小脸蛋恬淡安静,眉宇舒展,双手抄在胸前,倚靠在那边,活像一个小大人。
老佟忽然想到,以他现在的岁数,似乎完全可以当这个小丫头的爹了。
这时,她睫毛微颤,随后便睁开了眼睛。
老佟微愣,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向天空,再看向满院的水,说道:“雨停了。”
“你去那边好好睡一觉吧,”老佟道,“你在这里容易着凉,身子也熬不住的。”
夏昭衣像是听不到,望着院子,兀自出神。
院子里有几处火堆,特意架在高处,上边遮挡了“棚子”,老佟和支长乐会不时过去添加些柴火,所以现在还在烧着。
风呜咽咽的吹着,外焰明明灭灭,照在水面上,晃动的令人觉得不真实。
同时,远山响起狼嗷,空山里面听着清脆,让一旁的老佟抖了一下,很轻的说道:“这还真有狼呢。”
夏昭衣微顿,顺手抓起一旁的长矛,起身道:“我去看看。”
“啊!”老佟也忙起身,“阿梨,你去哪?”
“你在这里守着,”夏昭衣侧头看他,沉声道,“我天亮前就回来,如果这边有任何事情发生,不管来的是野兽还是人,你就按照我们之前所说的,用力拉这根绳子。”
夏昭衣将房檐上垂挂下的绳子递给他。
老佟接了过来,还是觉得不安,忍了忍,没忍住,说道:“阿梨,你这又是要去哪里,都快天亮了,天亮去不成吗。”
夏昭衣一笑:“不成,因为天亮就要赶路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逗留。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山风很大,夜间森冷。
她离开破庙后,按照白日查探和推算出来的路,徒手爬上了一个山坡。
上边是采风最好的点,她爬了很久到顶,在最高处坐来休息。
碎发被高处的风吹的乱飞,她腰板挺的笔直,冷冷的看着另一边山脚的火光。
很亮很亮,比起破庙那边,这里的火光仿若烧了一整栋房子,而且还在持续变亮和扩大,显然是为了应付刚才那一声狼叫。
从那火光往上看去,跟今日发现那些尸体的地方有路可通,不远不近。
而那火光往下,延目看去,路在渐渐变得平坦,应该是彻底下山的地方。
夏昭衣在心里粗略描了一幅地形,而后收回目光,借着长矛起身回去。
老佟一直在门口眺着,一看到夏昭衣的小身影,忙蹚水跑来:“阿梨!”
夏昭衣点点头,忽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他:“老佟,对不起。”
“什么?”
“让你为我担心了,”夏昭衣莞尔,“以后你不用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自保。”
说着,将手里的长矛递给他。
老佟接过,说道:“你刚才到底去哪了呢。”
“去四处走走呀,山上就是好,停了雨,积水也不会多,都流下去了。”夏昭衣笑道。
“就四处走走?”
“天也快亮了。”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薄光微明的天空,而后朝大殿走去,说道:“老佟,你帮我叫醒一下老伯和支长乐吧。”
“要出发了吗?”老佟点头,“好!”
他跑进去,很快就叫醒了本就睡的不安稳的两人。
准备收拾东西,却发现夏昭衣还站在门口。
“你们捂好耳朵。”夏昭衣说道。
老佟不解,但还是捂住了耳朵。
看到那边的伤者也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夏昭衣回身,拉住垂挂在门口的绳索,猛的一扯。
绳子牵着房梁和屋檐,又连向院子里的大树,一节一节缠绕着,转折处由木头所作的简单榫卯为轴,最后,火堆下的一块大石头被绳子所带起来的一股巨力强拉了出去,狠狠的撞在了院子中间的铜鼎上。
“嗡”的一声雷霆乍响,传遍整座寺庙的每个角落,也传向了整座空山,并远远带起了回音。
清脆空灵,却也沉重非常,似直接撞在人胸口上,一阵钝痛。
同时,那火堆坍塌,火焰下沉,落在下边一排抹了些许树油的木柴上。
火焰顿时变明,蹿了上去,差点没有烧掉上边用来挡雨的“棚子”。
老佟和支长乐心跳加快,噗通噗通的,被这声巨响给惊了一跳。
夏昭衣回过头来看着他们,说道:“一个时辰后我们出发,收拾整理东西吧。”
“为,为什么要……”支长乐指向院子。
先前好像是说,如果遇上了袭击来野兽就用这一招,绝对管用。
可是现在,却平白无故的就……
夏昭衣看向燃烧着的火堆,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山上还有多少人活着,我也不知道那些畜生竟然没走远。
她无意去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却也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无辜落难,惨遭不幸的人飞蛾扑火,去找山脚下面的那些人投靠。
“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些尸体,有些人是活活被切掉颅顶的。”夏昭衣又道。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支长乐顿时捂住自己的嘴巴,老佟也瞪大了眼睛,脸色又惊又怒。
“走吧,我们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天也亮了,我们就走。”夏昭衣回头说道。
………………
“嗡”的巨响,遍山响彻,远山带起回音,甚至恍惚有脚下的地都在颤抖的错觉。
“什么声音!”
“发生了什么?”
还在四处放火的几个大汉抬起头,纷纷朝山上看去。
睡在里边的管事也被惊动了,坐起来叫道:“外面怎么回事啊!”
“大人,山上忽然传来个巨响,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呢!”一个汉子回答。
“那就派人去看看!”管事的声音尖锐刺耳,“这是找死吗,大晚上的!谁活的不耐烦了!”
骂完才发现,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
管事赶紧又叫道:“不用去看了,不用了!”说着披了衣服爬起,“准备出发,赶紧收拾东西!”
第二件事,嵇鸿却不打算说了。
他仍是笑眯眯的,往后靠着,支起一条腿来撑着自己的右前臂,坐姿恣意洒脱,摇了摇头。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着他。
“这第一件事情,若你觉得可以办到,我就立马帮你们。”
何川江一愣,全然捕捉不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那,这第二件和第三件……”
“你觉得能够办到第一件吗?”嵇鸿打断他。
第一件倒是不难,比起这一连数日挖了那么多水坑而言,挖个坟而已,轻而易举。
只是,何川江对面前这人总觉得不放心,太过乖张谬妄,性情难琢。
“今晚黄昏之前,林耀的军队可就过来了,你确定还要在这边犹豫吗?”嵇鸿看着他,“你们弹尽粮绝,他们的日子何尝又会好过,且他们地势更低,这雨继续落下去,别说成就什么大业,恐怕要直接被淹死在万善关了。当初这些人聚众起义就是想要活下去,现在自然也会因为想活下去而来这边找你们,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而城中百姓人心不往,我想你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这些叛军过来之后,城内百姓里应外合,冲去将城门给开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正规军,怕才是人人喊打的‘乱军’了。”
何川江没有说话,心情沉重。
“偏偏赵秥生得固执,不肯弃城,甚至还下令全城封禁。如今百姓不得外出,活生生在家里坐牢挨饿,他们心里的怨气有多大,你现在心里就有多怕吧。”嵇鸿说着,又牵唇一笑,“想想,你们千里迢迢赶到这边赈灾,护住了这浩浩城池,没有让城内数十万百姓如乡间荒民那样变作遍野饿殍,结果呢,他们到头来却要勾结叛军来对付你们,心寒么?”
何川江摇头:“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谈不上心寒。”
说着,他抬手揖礼:“先生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如此,重宜的事,你是应了?”
何川江缓缓吐一口气,说道:“重宜剿匪的事非常顺利,那边贼寇被端的所剩无几,因此这事未必就要将军出面,我也可以调配人手或委托友人去那边帮先生找到这具尸首。”
“好,”嵇鸿眼眸变亮,“何军师的担当我是信的。”
他坐的端正了些,继续道:“何军师可知道,佩封原有的几支驻军,除了现在和你们虎奔营一起守在城里的大溯军先锋营外,其他的都去哪里了吗?”
“西北战线调度。”何川江回道。
嵇鸿爬了起来,抬手将破败的草席掀开,露出下面的破木板,衣袖在木板一上拂,手指沾了些雨水后,就在木板上画了起来。
牢房里面的水和厅牢里同高,排水的孔,整个大厅也才一共十四个,每个都很小,三根手指粗细。
何川江站在水里,布衫吸水,漫染上来,半个袖袍都湿了,他看着嵇鸿以手所画的地图,神色困惑。
上面画的,是整个大乾版图。
“先生何意?”何川江看向嵇鸿,不解的问道。
“佩封,”嵇鸿伸手指去,“从这边的官道往北三里外,是大渡口,这一整片沿岸,如今都被水淹了。这是东边,”嵇鸿的手指头换了方向,“从这里往东,长亭再过三十里,就算是到了寿石的西北境内。现在这里已经空了,这一条路上的三十几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全没人了。而这几个关口,现在都被重军驻守,进不来,也出不去。”
何川江点头,依然困惑:“先生为何说这个?”
“进不来,出不去,包括你们,”嵇鸿意味深长的一笑,“城外那么多的大水坑,当初赵秥让你们挖来,是干什么的?”
何川江瞬息明白了,皱起眉头:“你是说,我们出不去了,会被以瘟疫的名义强行留下?”
“你不觉得,这是必然的吗?”嵇鸿手指头在佩封附近轻点着,“救援为何迟迟未到,即便朝廷的救援来的缓了,那民间义士的自发捐赠又在哪。要知道,江平生和郭澍是个什么样子的性格,别说暴雨狂风,就算刀山火海,也不会将这么救命的东西耽误上片刻。”
何川江其实对所谓的救援早就不抱希望,但也会猜测各种可能,比如路上遇上什么大雨,或也遇上了流民叛军相拦,从而选择了远路,但嵇鸿这一番话,直接让他心里如钝击般压抑难熬。
他面色依然平静,语声却哑了不少:“应该,不会。”
“救援的物品,西北战线比这里更需要,”嵇鸿看着他,“救这里只会张嘴要饭吃,却随时可以选择背叛你们的白眼狼,还是去支援西北漫长的边境战线,让那些战士更好的替自己卖命,替自己保住荣华富贵?你是皇上和朝堂上的王公贵族们,你怎么选?”
“可是,郑国公……”
“郑国公兜得住?”嵇鸿一口打断何川江,“事实胜于雄辩,何军师,你们的救援可到了?”
说着,嵇鸿摇头,朝佩封千里之外的安江指去:“宋致易反了,整个安江都跟着姓宋了。田大尧也反了,夜荨岭一百多里的山脉跟着姓田了。北境早保不住了,北元大军压过云湖和容塘峡,甚至一度攻破了仄阳道……何军师,恕我直言,你觉得这个大乾,还能喘气多久?”
“先生莫要胡说!”何川江眉头一皱。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面比我清楚,”嵇鸿轩眉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他垂眸看向地图上面颜色渐渐淡去的佩封城,说道:“既然自己都是颗弃子了,何必凛然大义呢,如今这局势,聪明人的做法,就是及时止损,同时也各取所需。让林耀得到他想得到的地和人,让城里的百姓自主决定去或留,你们也不必在这费力不讨好,白白拖累了自己,赔上性命。弃城,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说到这里,嵇鸿又笑了,手指沿着木板上快要消失不见的轮廓轻轻描画着,说道,“弃城后,你们可以变被动为主动,毕竟,这城里面的粮仓依然还是空的,那些要吃饭的嘴巴仍旧干巴巴的张着,到时候,该担心自己怎么办的人,就是那个一心想要攻下佩封的人了,你觉得呢。”
嵇鸿抬眸,笑嘻嘻的看着何川江。
市集尚算热闹,来来往往皆是人流,与南下的战乱饥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一开始放不开手脚,唯恐在街上的公告栏,或那些客栈酒肆的墙外看到他们两个人的通缉令。
两个人身上都背着装满了的箩筐,手里面也各自拎着一个,跟在夏昭衣后面这边走走,那边去去,穿梭了好几家店铺。
箩筐里边的东西渐渐轻了下去,等最后从一家店铺里面出来,夏昭衣掂了掂手里面鼓鼓的钱袋,说道:"收工!"
老佟和支长乐都盯着她的钱袋,难怪都说世人贪财,就这样看着钱袋鼓起来的形状,都觉得一阵欢欣愉悦,甚至想手舞足蹈了呢。
"阿梨,咱这是卖了多少钱啊?"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一笑,把钱包给了老佟,朝前边走去:"卖鱼赚了六钱二十文,药材赚了七两二钱三十八文,那十几条蛇比较贵,赚了二十一两三钱一十六文。"
"哇,你记得也太清楚了吧!"支长乐屁颠屁颠跟上去,"阿梨,你的脑子也太好使了。"
老佟拿着颇有分量的钱袋跟在后边,有些不太安心,说道:"阿梨,你这个钱就这样给我啊,你不怕我会拿走吗?"
"有什么好怕的,"夏昭衣笑道,"没了再赚啊。"
支长乐连连点头:"是啊!"
"我是你个头!"老佟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支长乐了。
支长乐笑了笑,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他觉得自己是乐昏头了,毕竟,人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也第一次跟这么多钱近距离接触呢!
而且,他觉得夏昭衣说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啊,没了就再赚嘛,不就是个钱,反正跟着她,赚钱好像就真的变得很容易了。
赚了钱,暂时还不打算回客栈接庞义,夏昭衣带着他们朝市集东边外的江崖马场走去。
一路上,老佟和支长乐都在表示着对这个市集的好奇,这里不是什么大城,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只是一个略有一些规模的小镇,但是这市集比他们先前去过的那些大城都还要热闹的多。
夏昭衣没有同他们解释这里为什么这么热闹,一路她都在张望着,尤其是出了市集之后,她一直在看路上那些露天的酒肆和茶馆,那些三五成群的挑夫和小贩。
她如今是个孩童,这样的张望只会被当做好奇,所以她无需掩藏,打量的肆无忌惮。
"阿梨,你在看什么?"支长乐问道。
夏昭衣摇头:"没什么。"
她就是有点闲,不过想试试能不能找出一些什么势力来,再判断下局势。
以前无聊,在外游玩闲逛时,经常能被她找出一堆的探子和眼线,谁谁家的暗卫,谁谁家的仆妇,以及经常乔装出去办案的天荣卫。
越近京城,这样的人就越多,他们各带着自己的目的,穿梭在市集城镇,乡野村落。
而她一直以来都是个旁观者,遇上好玩的事情,还会回去当个奇闻异事说给父亲和二哥听。
现在这样望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还是准确的,毕竟已经过去两年,这些人的习惯和联络方式,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改变。
一路出来,越渐清冷,天色也在渐渐变黑。
江崖马场在市集东边十五里外的九妖岭,他们走去花了很久,到那边后,天色大黑,马场山下的管事将他们拦下,不给他们进去。
"我们是来买马车的。"夏昭衣说道。
"早不卖了的,你们快回吧。"管事不耐烦的摆手。
"怎么就不卖了,我们可以多出点价钱的。"
"这是你家的孩子吧?"管事看向老佟。
老佟摇头:"不是。"
他甚至连自称这女娃的哥哥都不敢,毕竟哥哥可是保护妹妹的,这一路走来,却都是这女娃照顾他们,简直像是有了神通一样。
管事看向夏昭衣,又摆手:"你们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你是新来的吧。"夏昭衣说道。
管事回头看她:"什么?"
"我说,你是新来的吧。"小女童抬着头,眼睛在两旁的大灯笼映照下,明亮清澈,"以前的邱管事我认识,他可比你好说话多了。"
"你还认识老邱?"管事来了兴致,"你怎么认识老邱的?"
"我何止认识老邱,我还知道诸葛先生最爱喝定陶的桃花酒,最爱吃昭州的粉玉小酥,他写字用的笔一定要是紫毫,用的砚台一定得是端砚,生活里边处处讲究,他那些习性,我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
管事有些愣,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女童。
诸葛予的诸葛,是宜安诸葛的诸葛,富贵大气,人丁兴旺,族人遍布天下。
诸葛予虽然不是嫡系一脉,但凭着"诸葛"两字,他过的也比普通的富贵人家富贵上百倍。
因自小养尊处优,在很多细节上便会开始挑剔,不过这些挑剔,基本上外人鲜少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管事问女童。
夏昭衣一笑:"你卖给我马吗?卖的话,我就告诉你啊,不过你不卖也没事,到时候我直接找诸葛予送我几匹。"
嘿,这口气...
管事有点想笑,但是看着这个小丫头机灵自信的模样,又真觉得她跟诸葛予好像认识。
算了,管他认识不认识的,两匹马而已,卖就卖了,他不想纠缠下去,麻烦得很。
"那成吧,"管事说道,"跟我挑马去吧。"
说着,管事朝不远处的手下招呼,令他们送来灯笼。
老佟和支长乐没想到这么好说话,一开始还以为铁定买不成了呢。
看着那边的灯笼被送来,夏昭衣跟了上去,他们两个也忙抬脚跟上。
"现在到处要打仗,朝廷管制的严格,都不给卖马了,也不是我不想卖的,"管事边走边随口道,"我这卖了两匹给你,下个月朝廷来收马,还得我们自己这再添上两匹呢。"
"我也不是白拿呀,"夏昭衣笑道,"虽然知道你们不缺我这点钱。"
秋色连波,古道长长,遍山枫红。
四面八方的路道,似汇向江海的川流,都指向京都。路上人流密集,或成群,或独行,锦衣玉冠的人出现的越来越多。
秋季潮涨,去往襄倦山近道的行人变少,但也不是没有。
进山最大的一条路上,河道口排着长队,行人路过好奇看着,有些人加入其中,有些急于赶路,随意看了眼便走了。
“这是在干什么呢?”
“义诊,免费义诊来着!”
“药也便宜呢,给两个铜板就能抓一大包!”
“是哪户人家在这在办好事啊?”
“等过去了问问呗!你来排队不?”
“来来来!”
……
河道口非常热闹,队伍最前要进到另一边的小路,那边搭着几个帐篷,诊病的人会进去,而后去另一边抓药。
空中有未知名的野花香,秋日凉意将这花香变得清冷,随着队伍缓缓推移,夜色也在渐渐笼下。
最大的帐篷里边坐着一对年轻兄妹,兄长替人号脉,旁边的妹妹提笔写字,来人领了药方,便去到一旁的帐篷里边领药。
大家纷纷道谢,兄长不怎么爱说话,妹妹会微笑道:“不客气的。”
时至酉时,已不剩多少人了,旁边几个老伯开始拆帐篷,将所剩无多的药材都拿了出来。
人群后边好多人心里充满不悦,排了那么久的队,到头来领不到药,这时间真就给浪费掉了。
这时,一声怒骂从前边响起,随即看到一个穿的比较好的中年男子从大帐篷里走出,痛斥说道:“你们懂个什么!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你大言不惭!”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的!”少女生气的跟出来,生得娇俏,白嫩的脸蛋儿涨得通红。
“你们两个人都放屁!”男人一点都不客气的骂道,“学术不精也敢出来给人看病!大家都散了吧,这是拿我们当练手呢!”
“你,你……”少女气得跺脚。
哥哥从里边走出来,冷冷的说道:“大家离他远点,此人身上的病会传染,是瘟疫。”
一听此话,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的人都立马惊恐的后退,远远避开。
“瘟疫?!”
“哪来的瘟疫?什么病啊!”
“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瘟疫吗?”
……
“你放屁!!”男人气急,大吼,“老子好好的,什么狗屁瘟疫!”
说着,他忽的大步朝少年走去:“如果我有病,那你碰了我了,你是不是也有病了?”
“你不要过来!”少女大叫。
那边的几个老伯都忙跑过来拦这中年男人,但中年男人脾气着实火爆,直接就去砸他们的东西了。
那些仅剩的药材,已经收拾好了的木箱,还有刚才兄妹两人义诊的大帐篷,全部都被砸了。
兄长护着妹妹先跑开,拦着他的一个老伯被打的鼻子出血。
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练过几下子,这几个老伯怎么都抓不住他,一直在挨打,现场一片大乱。
路人不敢在这边多停留,跑的差不多了。
还有不明所以的人经过,大约听闻了什么后,也立马跑了。
中年男人最后将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伸手指着他们:“以后都他妈给老子管着点嘴巴!打不死你们!”
一脚将个破箱子踹飞,男人转身走了。
少女看着现场的狼藉,再看向一旁的兄长。
兄长正在看那些路人,被妹妹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袖后,兄长回神,追上去叫道:“你慢着!”
“你干什么!”中年男人回头怒目。
“你要去哪里,你这样会将病给带到京城去的!”兄长跑过去,伸手拦挡在男人的前头,“你不能去!我不能给你过去!”
男人扬起一脚就踹在了兄长的肚子上,兄长捧着肚子摔地,眉眼痛的紧皱。
“哥!”少女忙跑上去,但根本无法阻止男人对兄长的拳打脚踢。
“你们前边跑得快的人,快去说一声!”兄长边挨揍边叫骂,“不要让这个男人进城!他身上有瘟疫,他会传染过去的!”
“你还说!你他妈还说!”男人脚下开始下力。
围观的行人大多不敢停留,匆匆走了,一些个停了下来,看不过去来阻拦,但也只敢在旁边言语劝着。
打了半日,男人这才爽快了,唾骂了几句后,抬脚离开。
少女苍白着脸色,蹲下来扶兄长:“哥!”
兄长痛的龇牙,咬牙道:“这畜生……”
少女心疼,擦着眼泪将他扶起:“没事,哥,你先起来。”
“畜生!”兄长又低声痛骂了一句,坐在地上擦着自己的唇角。
骂完一顿,有所感的朝前边的来路看去,看到一个女娃骑在马上,停在不远处看他。
兄长皱了皱眉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可能是这个女童的神韵气质太镇定安静了。
“哥?”少女叫道,循着兄长的视线朝那边看过去。
一个小女娃高高坐在马背上,头发用一根簪子盘着,光洁的额头上边有一些细碎的发丝。
衣裳是常见的棉麻料子,似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这骑马的身姿仪态太好看了。
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平地,一堆的狼藉和破烂,砸的很狠,几个老伯都受伤了,正在处理伤口,彼此照顾。
夏昭衣收回目光,踢了下青云的马腹:“走。”
马儿抬脚朝前边走去,驮着女童消失在了河道口。
“怎么了?”少女有些不解的看着兄长。
“我也不知道……”兄长很轻的说道。
“她,她不会看出什么了吧?”少女压低声音。
“胡扯什么?”兄长微恼,“她是才来的,而且才是个小屁孩,能懂什么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一个人在这也是挺奇怪的……”少女嘀咕。
兄长爬了起来,因为力气有些大,牵扯到了肌肉,顿时又痛的龇牙。
“你小心点,”少女心疼,“我去给你拿药!”
“去吧。”兄长说道。
他回身朝去路望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也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可能是妹妹的话让他觉得是挺奇怪的。
这么小的孩子,骑这么高的马,又是孤身一人。
算了,管他的呢,接下来反正没他什么事了。
定国公府的宅邸在盛景长街,占地极广,四周兴业盛荣。
夏昭衣是踩着夜色去的,门上所贴的封条没有再引起她任何情绪,她翻过丈余高的外墙,落在了内院。
森森幽寂,空无一人。
高墙将内外隔开,仿若两个世界,尽管此时外边也没有什么喧哗声了。
一步步走着,她神情平静,目光从花木楼宇上逐一带过。
院中到处都是杂草,没有一点秋日肃杀之意,攀爬的藤蔓将不远处的一座矮房给彻底吞没。
穿过几道月洞门,去到正堂,她脚步微微停顿,看着远处被拆毁的大门。
正堂的十六道大门,只剩下四道,其中一道破损了半边,垮在了那里,有黯淡黑红的大片血渍留在上面。
"抄家?"夏昭衣说道。
女童独有的奶音在寂寥夜色里听上去格外诡异。
她迈过门槛,进入大堂,一片狼藉凌乱,因为门窗破开的原因,倒没多少蛛网蒙灰。
正大堂上方原有一块匾额,是曾祖父亲手题字,上书:在明明德。
如今匾额也没了,留下尘埃大片。
夏昭衣静默站着,久久望之,心中沉痛如巨石钝击。
她在大堂里跪下,对着匾额悬挂处举手揖礼,无声叩首。
额头贴在地上,她沉沉闭上眼睛,忍住胸中澎湃,不再让自己轻易崩溃。
出来后,夏昭衣绕着整个定国公府慢步走了一遍,脑中能忆起许多前尘往事。
不过她没有令自己细想,根本不敢。
不知不觉,重新停在了府中的大湖旁,对面的院落恰是她的住所。
她的院落唤作仙逸居,是父亲取的,寄寓她此生自由无阻,如仙家般云端畅游。
她看着那边,目光迷茫,不过很快,她的眉头渐渐皱起,眸中逐渐清明。
刚才没有觉得那边有任何异常,现在不经意的看过去,她才似乎发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顿了顿,夏昭衣朝那边的石桥走去。
下了石桥,离仙逸居还有十丈之多,两旁非常干净,不似其他地方那样杂草丛生。
近了有浓郁的桂香飘出,夜风带着花瓣落下,溅着月色,朦胧里似结着微霜。
写着仙逸居三字的匾额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鹤归湖三字。
字迹潇洒,可是陌生,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
前院的门和墙都被拆了,用修整的篱笆环绕着,篱笆上风姿花影,摇曳如魅。
夏昭衣推开院落的木门,进去后的格局布置倒没有变,不过西边的房子被拆了一半,看模样,似才开始拆不久的。
地上散落着几张纸,她捡起一张,微微一顿。
"佳人北去香魂散,从今人间再无仙。"
夏昭衣看向另外一张,俯身捡起。
"年岁朝朝,新旧又翻一日,思及当初未能助力丝毫,终成我心头大憾,千古恨事。"
谁写的,谁留在这的?
夏昭衣抬起头四下看了眼,而后朝中院最大的堂屋走去。
里边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书房里面同样干净,她的书籍字画,以及收集来的那些藏书一件都没了。
心里倒没有一点心疼,相比于偌大定国公府被抄家,她的那些珍藏算得了什么。
后边的卧室里面也没有东西,空荡荡的,不过比起前面,卧室里面的灰尘比较多,看得出来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夏昭衣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关上。
她不想去想是谁了,于这个世界,夏昭衣已经死了。
谁还要怀念,便去怀念吧,她无权置喙他人的心思和想法。
而这院子,虽然先前是她的,被人这样"入侵",难免心里不适,可整个定国公府都已经没了,房子算得了什么。
也不是她的家了,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弟弟在,能叫做家吗?
夏昭衣将手里的纸扔回地上,纸页轻飘飘的,落在了院中,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长街寂静无人,除却一些楼阁酒肆间或有笑声传来,其他住户们都已睡了。
夏昭衣离开后,徒步在夜色里走着,漫无目的。
四周高墙大宅,亭台楼宇,那些笑声或吟吟,或朗朗,充满欢愉。
偶尔会遇上巡城兵马,她便提前避开,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走了一个多时辰,心里的沉闷之感才终于散去一些,她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好。
不是无路可去,而是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
想了想,夏昭衣掉头朝南边走去。
清阙阁在煌宁东街,昼夜无休,门口虽挂着"打烊"的字牌,但去侧门敲三重四轻,自有人会来开门。
后堂灯火幽明,青衫大袖的中年男人正在看书,这个点许久未曾被人敲响的侧门响起,让他微微愣怔,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放下手里书卷,男人起身过去,拉开房门一顿,门口站着一个十岁女童,清瘦的脸盘,下巴略尖,眼眸大而亮,脸蛋洗的干净,白皙剔透。
而夏昭衣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后,眸色顿时浮起欣喜。
男人开口道:"你..."
"言回先生好,"夏昭衣说道,"我叫阿梨。"
"你识得我?"男人好奇的看着她。
夏昭衣笑笑,朝内堂看去,道:"我来找点活做。"
"...小女娃,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不啊,我真的来找事情做。"
"即便是端盘子洗碗,我们也不要你这么矮的个子。"男人说道。
从女童一出现,他的目光便一直都在打量她,顺便观察四周,想看看周遭有没有什么人藏在暗处。
不过好像没有,漫天漫地,一片阒寂,就只有女童一人。
夏昭衣仍是笑着,知道自己这小身板的确没什么说服力。
她从袖子里面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男人跟前,说道:"言回先生,认得这个么?"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小物,愣了愣,忙回身对着案上烛火更加仔细的去看。
精细的手工,独特的编织,木簪上边绝伦的微雕。
所微雕的字体,天底下独此一家!
确认无误后,男人几乎大惊,回身大步冲来,俯身蹲在夏昭衣跟前:"女娃,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