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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稀粥放了下来,而后是一盘包子。

    "小客官,您吃好的咧!"伙计说道。

    夏昭衣一笑,学他的语气:"好的咧。"

    伙计笑着离开,夏昭衣从筷筒里面取出一双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很轻的在热粥上面搅拌。

    这是她今天吃的第三餐早饭了,这是又换的一家。

    热气从粥里腾腾冒出,她安静搅拌着,同时听着四边的说话声。

    鸡毛蒜皮者多,论天下国事者少,但大概形势,是能听出一二的。

    邻桌有人提及了几句定国公府,没有人拦着他,似乎不是什么避讳。

    佩封的情况也被人提及了不少,但是提起的时候,都带上了"瘟疫"二字。

    粥慢慢凉了,旁边的人换了几桌,夏昭衣起身在桌上放了十个铜板,拿了两个包子走了。

    相邻两条街的小叫花蹲在角落里面,身前的碗儿缺着一个大口子。

    他饿的难受,眼巴巴的看着对面的酒楼,想着快到天黑,好发一些剩饭剩菜给他。

    一个包子被一只白净小手放下,小叫花忙抬手去抓,先塞一口到嘴里,再抬头看看是哪个好心人。

    小女童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嘴里的包子,无奈道:"你也不怕这包子有毒,你就往嘴巴里面塞。"

    小叫花几口将包子吞下,都顾不上嚼,而后擦着嘴巴,看着这个女童。

    "我还有一个,你要是不是?"小女童又道,手里面当真还拿着一个包子。

    "要!"小叫花说着,伸手要去夺。

    小女童一下子避开,变戏法似的,包子出现在了她另一只手上。

    "想要可以,我同你打听几件事,你如果能说的详细,我可以请你吃一顿大鱼大肉。"夏昭衣说道。

    "好好好!"小叫花忙点头。

    旺来福客栈后面有一个大湖,湖上画舫来回,湖对岸似有一个金秋小诗会。

    不为生计奔波来回的才子佳人,好些人都在对岸,才子折扇轻摇,一身风雅,佳人窈窕淑女,举止端庄。

    大多数目光都在他们身上,才无人会去管那边桐树下走来的一对衣着简陋的小儿。

    小叫花的目光离不开女童手里的包子,眼睁睁的瞅着。

    女童找了个地方坐下后,就将包子递了过去。

    小叫花一把夺走,不过舍不得吃,就捧在了手里。

    "我这还有很多铜板,"夏昭衣说道,"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答一个,我给你一个铜板。"

    小叫花看着她手里捏着的铜板,觉得颜色好看极了:"你问,你问!"

    "定国公府,为什么被抄家?"

    "啊..."小叫花一愣,"你怎么,问这个?"

    "你回答就行了。"

    小叫花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童。

    缓了缓,小叫花说道:"好像是说,跟宁州潘家有关..."

    "宁州潘家?"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我就知道从听说定国公府出事,到他们被抄家灭门,一共也才三天的时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啊?"

    夏昭衣点头,听到"灭门"二字,像银针从耳朵里扎入般难受和钻心。

    她将一枚铜板递了过去。

    小叫花忙欢天喜地的收下,便见女童的手指里面又多了两枚。

    "灭门...是怎么灭的?"夏昭衣艰难的问道。

    "什么怎么灭?"

    "是赐酒,还是白绫,还是...砍头?"

    "砍头呀!女眷流放,男的砍头,就在盛景西南那边的大刑场上,一百多颗人头呢,哗的一下就砍掉了!"小乞丐绘声绘色的说道,还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刀。

    "什么时候的事情?两年前吗?"

    "对,就在定国公和夏大小姐刚出事没多久,好像是四月吧,对,应该就是四月,那时节天气好,我记得清楚!老刘子就是那过后没多久死的,尸体还是当铺那几个伙计帮忙用席子卷了扔出去的!"

    "四月。"小女童呆呆的重复。

    "你要不提这个,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被你一提,那阵子好像死了好多人,还有不少姑娘都失踪了呢,就在这天子脚下,说来也是怪了。"小乞丐继续说道。

    小女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

    小乞丐停了下来,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女童没说话,沉默了好久,将手里的两枚铜板递过去,而后又拿出一枚,说道:"除却定国公府被抄家,这两年,朝堂还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嘿嘿,这我哪能晓得啊,"小乞丐忙收起又到手的两枚铜板,笑得合不上嘴,"我就知道砍了不少人的头,好几个大户都被灭了满门呢,对了,这里面有个事情挺蹊跷的,去年礼部尚书林宏儒,全家被人杀了呢,一晚上的功夫,被杀的一干二净!那血都从门缝里流出来了,那个吓人,我还跑去看了。"

    "礼部尚书林宏儒?那任青书呢?"

    "任青书辞官了呀,就因为定国公府和陶家那事辞官的,本来我也不知道什么辞不辞官的,还不是他辞官回去的路上被人给劫了,就在丰和县外边,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任青书好像没死,不过伤的严重,估计要残了吧...哎,两个都是礼部尚书,惨啊。"小乞丐说着,连连摇头。

    夏昭衣递去一个铜板,又道:"还有呢,还有什么大事,以及,你说的被灭了满门的那几户人家,都告诉我。"

    "好好好!"小乞丐第一次见赚钱这么容易,开心的不行,忙将自己知道的那些,都一一道出。

    他常年在市井流窜,这铺子赶他,那铺子赶他,认识的人多,去的地方多,道听来的消息便也多,尤其是哪户人家一出事,街上稍有什么风声,他总是会第一批跑去凑热闹。

    那时凑热闹为了看看能不能混乱里边捡点或抢点什么宝贝,以及谁家成亲,红妆在长街经过,阔气一些的总会撒些糖和铜板,引得路人争抢,一片喜庆。

    小乞丐现如今才知道,原来这些所见所闻还能被当消息来卖,换几顿饭钱,真的值了。

    日头渐渐变大,他们在这里坐了约一个时辰。

    问到最后,夏昭衣没有什么问的了,而小乞丐的小口袋已经入了近三十枚铜板。

    手里面的包子被他吃了,毕竟有这么多铜板,以后想买就买。

    只是看到这女童好像要走了,小乞丐心里觉得可惜,希望她赶紧再问几个。

    夏昭衣坐在那边,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大湖,湖上的风吹下一片金黄枯叶,她从头上拿下,在手里面把玩。

    "你在想啥呢?"小乞丐问道。

    小女童摇了摇头,没说话。

    她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乱,这朝政已经乱的一塌糊涂了。

    如果不是世道大抵还算清明,如果不是前线那些将士气血如铁,也许整个大乾早就覆亡了。

    可是,夏昭衣从不觉得宣延帝是这么无能的一个人,他早先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君王,他最懂什么是制衡,最懂什么是赏罚,人怎么可能会在短短两年里面,变得这么荒唐?

    "喂!"小乞丐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

    夏昭衣回头看他,说道:"今天我问你的这些,你谁都不要告诉,知道吗?"

    "我能告诉谁呀!"

    "如果你去跟其他人炫耀,那么谁都知道有这样一条生财之路,你以后就没有铜板可以赚了。"夏昭衣又道。

    小乞丐一顿,抬手挠头:"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的!"

    "给。"夏昭衣又伸过手去。

    这次不再是铜板了,她手里拿着一钱碎银。

    小乞丐眼睛都亮了,盯着这一钱碎银,这次也不敢夺了,而是结结巴巴道:"这个,给,给我的?"

    "换件好衣裳吧,入秋以后越来越冷,你这件衣服受不住的,"夏昭衣说着,把银子交到他手里,站起身子道,"以后还想从我这里赚钱,每月初七就来这里,我想找你了会过来,我若是没什么可问你的了,我就不来。"

    "好,好!"小乞丐忙道。

    小女童便转身离开了。

    小乞丐捂着自己的小口袋,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捏了捏自己的脸,做梦了一样。

    别人都说天上掉馅饼,他这是天上掉了好几十斤的馅饼了吧。

    夏昭衣没有离开这边的湖畔,去往了湖对岸的一座茶馆。

    说书先生正抚尺一下,声音清脆。

    夏昭衣在角落里坐下,要了一壶茶和一些小糕点,托腮看着外边的大湖。

    那小乞丐说夏家之事和潘家有关,能有什么关联?

    潘家发起于宁州,香火不算多盛,但是族里不多的几个男丁都非常有出息,上一辈里面,最大的官位做到了尚书令。

    这一次,潘家也被灭了满门了。

    夏昭衣心里始终不认同灭门一说,无论一个人所犯何罪,都不该株连他人,尤其是遭灭门的还有府上的丫鬟,仆妇和护院们。

    他们为了生计出来服侍别人,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要被无辜枉死,这世道于他们才是真正的艰难。

    收回目光,夏昭衣伸指在杯中的茶水上面沾了沾,在桌子上面描画。

    画了一个"井"字,而后在空白处轻点。

    小乞丐刚才话里面提到了太多名字,包括谁家成亲的事情,他因为一直喜欢凑这热闹,也能道出不少。

    豪门大户成亲,绑的都是个"利"字,成亲前未必有"利",成亲后能照应的就都会照应。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史合嘉的三子史琢文,娶了庄孟尧的侄女庄静。

    史合嘉如今还是御史大夫,他因一桩陈年往事,据说早在十几年前就和陶家不相往来了。

    而且史合嘉脾气非常不好,性格偏执,任何和陶家过从甚密的人,也都被他一视冷遇。

    可是,庄孟尧跟史家现在算是亲家了,庄孟尧却借兵给了靖安侯陶岱卓。

    老佟和支长乐便都是江南兵营的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借兵而被靖安侯拿去随便乱使唤了。

    夏昭衣手指在桌子上面漫无目的乱画,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了,小手沿着桌子上的纹路描摹着,又随意写了个井字。

    想了想,她起身唤来伙计,付了茶钱后,又顺走了桌上没碰过的糕点。

    出门随意将糕点给了几个乞丐,夏昭衣便径直朝东平学府所在的淮周道走去。

    学府门前一片墨香,商铺都以卖纸墨为多。

    夏昭衣买了个篮子,再去这些商铺里挑了些纸墨,便去了学府后门。

    后门依山傍水,有条小溪,落叶铺在溪岸,金黄的一整条,煞是好看。

    后门有不少人在走动,都是学府后院的杂事。

    夏昭衣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引来了不少目光都看着她。

    "女娃,你在这里干什么的?"一个中年男子走来,随口问道。

    "我在等人呢。"夏昭衣说道。

    "等谁?"

    夏昭衣一笑:"不告诉你。"

    其实是她不知道,学府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随便来上哪一个都好。

    "嘿,你还跟我卖关子呢?"中年男子笑着道,看向她篮子里边的纸墨,"你这些价格可不便宜啊。"

    "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不要个小书童,要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呢?"

    夏昭衣微顿,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说错了,是我家小姐的。"

    "这还能说错?"

    "嗯。"夏昭衣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不想要理他了。

    中年男人又问了几句,见她爱理不理,想将她赶走,看她一个小丫头模样,想想还是罢了,便自己走了。

    更何况,能来东平学府读书的人,他一个惹得起的都没有,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夏昭衣坐在这边,不急不躁的等着,她现在剩下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一天两天的,都能够等。

    "哎哟哟,我的老腰。"一个呼声这时从前边传来。

    夏昭衣耳朵尖,一下子听出这个声音,抬头看去。

    邱先生被人搀扶着,从外边的街道走来,边喊着让人慢点,边伸手托着自己的腰肢。

    夏昭衣见是他,有些无奈,是谁都好,怎么会是这个老邱头。

    果不其然,不待她起身过去,老邱头已经先看过来了,眉头一皱,伸手指道:"这哪家的丫头,跑这来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以为夏昭衣会自己离开,所以老邱头身边的随从没有来赶人,但是见小女童还这样站着,一个随从就走来了,叫道:"这里哪是你呆的,走远点!"

    "邱先生,"夏昭衣看着老邱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你是来找我的?"老邱头指着自己。

    夏昭衣点头:"对。"

    "可我没见过你,你是哪户人家的小丫头?大门不走,你走后门,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

    夏昭衣走过去:"我耽误不了先生多久的。"

    那随从忽的拉着她:"上去干什么!有话在这说!"

    邱先生横了夏昭衣一眼,抬脚走了,边道:"问你什么你直说即可,磨磨唧唧藏着不说,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清楚吗?真是哪来的野丫头,当这东平学府是个什么地?走后门?门都没有!"

    夏昭衣从随从的手里面挣开,实在不喜欢被人抓着。

    她抬头看着老邱头走了,头都不回,暗道这老邱头,脾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拎着竹篮回身去先前的位置坐着,才坐下没多久,随从就又拽她了:"你别给我在这待着,听不懂先生的话吗?"

    夏昭衣起身,往外边挪了一点,重新坐下。

    "嘿,你这野丫头!"随从跟来,"叫你滚,你听不懂吗,非得让人动粗?"

    "你这是仗势欺人吗?"夏昭衣抬头问道。

    "给我滚!"随从伸手推她,非常用力,"这里不是你呆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下次别让我看到你!"

    夏昭衣被猛推了一下,手掌磕在了一旁的地上。

    细小的石子嵌在掌心里,所幸没有流血。

    她爬起来,捡起旁边的篮子,回头看着这个随从,说道:"待人还是和善一些好,我在这里根本不碍着你什么,你何必这样动粗?"

    "给我滚!"随从粗暴的叫道,伸手又推她。

    这一次没有推到,小女童不知怎的,给避开了。

    随从没去管她怎么躲开的,叫骂道:"下次别让我看到你,给我老实点!"

    说完转身走了。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吹拍掉上面的尘埃,收回目光朝街道看去。

    "小丫头?"身后传来先前那中年人的声音。

    夏昭衣没有回头和理睬。

    "你还在这呢?不走的?"中年人走来又道。

    "我等人。"夏昭衣淡淡道。

    "你来这是想走后门啊?"中年人说道,"家里有哥哥,想来学府求学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中年男人顿时嗤笑,摇摇头:"我还真当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呢,原来你不自量力的跑这来是想给你家里人求学的?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样的事情邱先生肯定遇的多了,看到没,他都不想睬你。"

    夏昭衣皱了下眉头,抬头看他,冷冷的说道:"这些话出自那些世族权贵的口便也罢了,为什么你也要在这冷嘲热讽?天下学子都想自己能去好学府求学,这是人之常情,我今天如果真的是为我哥哥来到这,你该钦佩的是我这个幼小女童走到此地的勇气,而不是在这奚落我的贫贱。"

    说完,她往一旁走去几步:"你不要同我说话了。"

    "嘿,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中年人叫道。

    不过看这女童已经被步步赶到这边的分岔口,离后院的大门远了好多,中年人也懒得再赶她了,又嘀咕骂了几句,再度离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夏昭衣抱着手里的篮子坐在一旁的磐石上。

    来来往往有不少人,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

    偶尔会有人来问她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等人,她一概不予理睬。

    好些人说她古怪,也有好些人说她不识趣,她始终面淡无波,像是听不到一样。

    前边大门到了下课的时间,很是热闹,来接人的马车和轿子,能排队到这边的路口。

    夏昭衣还在等着,等了很久,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詹陈先生!"夏昭衣跳下磐石,朝老先生快步走去。

    一身素衣布袍的老人回头看来,只见是一个小女童。

    "你是哪家的丫头?"

    "詹陈先生,"夏昭衣到他跟前,一笑,"我叫阿梨,梨花的梨,我有事找你,想同你借一步说话。"

    "我家中还有事等着我回去呢,你找我何事?"老人打量着她。

    夏昭衣轻叹,递去一张纸:"先生,认得这个字是谁写的吗?"

    老人接过来展开,上边的两个字,让他愣了愣,朝夏昭衣看去。

    不是认出字是谁写的,而是写着"瘟疫"。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忙问。

    夏昭衣没有回答,说道:"先生,近来京城一直都在传这两个字,您应该也有所听闻,对不对?"

    "你先同我说,这个是谁让你给我的?"老人说道。

    而且现在仔细去看,他虽暂时认不出这两个字是出自谁的,但真觉得这两个字的书法妙极,翰墨沉着,笔锋飞逸,神韵轩昂,气度广阔,大家之笔啊。

    "先生,借一步说话?"夏昭衣说道。

    老人看着这"瘟疫"二字,咬咬牙,道:"罢了,你随我来。"

    老人脚步一转,回身朝书院走去。

    夏昭衣抬脚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便遇上了邱先生和他的几个随从。

    推了夏昭衣一把的随从一见到她,登时怒骂:"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走来,又要伸出手。

    "你干什么!"詹陈先生猛然怒吼。

    随从被吓了一跳,缩了回去,忙道:"詹老先生,这,这女童..."

    "我带来的人,你想干什么!你看不见我吗?"詹陈先生叫道,转头看向邱先生,"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邱先生托着腰,起先压根没注意到夏昭衣,还是随从先跑过去的,现在他看着这边,眨着眼睛。

    詹陈先生骂完他一句就朝门内走去了,夏昭衣就在一旁跟着。

    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骂,叫道:"这有我什么事啊?"

    看到随从低着头回来,邱先生怒斥:"就没你这么多事的!"

    夏昭衣将手里的篮子放在石桌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郭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眼眸不掩审视。

    "你不必要这么防我,"夏昭衣说道,"我若真的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你觉得,你身上除了这条命,我还能贪图到什么?而我若是想要你这条命,我去官府告发你了就是。"

    "我听不懂。"郭庭说道。

    夏昭衣看着他:"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毕竟株连二字并非儿戏,凭着你和夏二哥的关系,你和你的娘子可能都难逃一死。"

    话音刚落,她眼前便衣袂一晃,一只大掌顷刻握住了她纤细的脖子,稍有拿捏,便能拧断她的脖子。

    "你到底是谁。"郭庭冷冷的怒瞪着她。

    小女童没有丝毫躲闪,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任凭自己的脖子在他手掌下,没有一点畏怯之意。

    "我说了,我认识孙大哥,"夏昭衣平静的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知道很多,尤其是关于夏二哥的事情,我知道的更多,我说几件给你听吗?"

    郭庭的手没有离开,依然还在她的脖子下面,甚至加重了一些手里的力道。

    "你若就这样杀害了我,我家中哥哥不会作罢的,"夏昭衣又道,"我来这里找你,护院看到了,带我来的先生也看到了,我一失踪,你必定会引人怀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拿着詹陈先生的亲笔推荐信来的,你这一掌在我的脖子上捏下去,你可就要成为这众人瞩目的焦点了,哪怕你能将我的尸首处理得当,可抽丝剥茧下去,你怕不怕被人翻出你和夏二哥的交情?到时候,你保得住保不住自己的家?"

    "你在威胁我?"郭庭怒道。

    夏昭衣面淡无波,丝毫不因他的怒意而有任何波澜:"我来这里不为其他,我就来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定国公府到底犯了什么事情被宣延帝定罪,以至满门抄斩。"

    郭庭一顿,狐疑的看着她:"你不知道?"

    "此事未曾昭告天下吧。"夏昭衣说道。

    她原以为定国公府几世勋贵,碧血丹心,名望荣极,所行福国利民之事多不胜数,且定国公和世子才因抵抗北境入侵而战死,为国捐躯,所以轻易不会定罪,即便定罪也会昭告天下。

    可是从她来京城后的所见所闻所得来看,根本就没有,那消息灵通的小乞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和宁州潘家有关。

    满门抄斩,夏昭衣想到的便是谋逆,可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谁谋逆,二哥吗?

    滑天下之大稽!

    一个连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不想要,一心想去江湖之远,泛舟喝酒,当个游侠的二哥,会谋逆?

    脖子上面的力道微微松开,郭庭收回了手。

    他看着夏昭衣,眸光里面的疑虑并没有一丝消除,冷冷的说道:"你竟想问这个?"

    "对。"夏昭衣说道。

    她大费周章,折来折去,就是想要问这个。

    这个比什么都重要,比她的命都重要。

    "那没什么可问的了,"郭庭看向那边的木柴,淡淡道,"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所以,你若真是孙大哥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少听少问,否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对贵妃不敬?"夏昭衣看着他,"哪个贵妃?如何不敬?"

    "你何须细究?"郭庭眉头一皱,瞪着她,"你一个才多大点的小女娃,你能懂什么?问这些恼人之事作甚?"

    "好,"夏昭衣点头,"那我问第二个问题,夏二哥的尸体...葬在何处。"

    郭庭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一紧,并且夏昭衣还清楚看到了他眸子里面一闪而过的狠光和杀意。

    "你问这个干什么?"郭庭冷冷的道。

    "祭拜,"夏昭衣轻声道,"是,是扔在了哪里了吗?"

    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哽咽。

    方才被郭庭掐着脖子都未曾喑哑,现在只觉得胸闷的透不过气。

    当初知道父亲和大哥的死讯时,她一个人在茫茫雪原上发着呆,空气稀薄的难受,令她呼吸困难。

    她以为那样的窒息和绞痛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再一次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她屡屡痛不欲生。

    初次听闻定国公府出事之时,在丛云市集外见到匾额被换之时,入夜在坟冢前所见一片荒凉之时,在定国公府故居重游之时,以及现在这样的秋色清晨里,惠风和畅。

    她从来不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是现在,这样的仇恨已经快要将她生生吞噬了。

    郭庭唇角勾了抹嗤笑,说道:"满门抄斩的人,你指望能有人安葬吗?"

    "那,扔在哪里了?"

    "西边携来山,外坡那边的古林,过去这么久,尸骨早就不在了吧,那边多狼。"郭庭淡淡道。

    夏昭衣指尖紧握,深深的嵌入掌心里,镇定问道:"那你可知,在古林的哪一处?东,南,西,北?"

    "这我如何得知?"郭庭眉头一皱。

    "你就...不曾去祭拜?"

    "何必,"郭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唇角,"你觉得,我有去的必要吗?"

    "我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郭庭先生,"夏昭衣从竹篮里面拿出一张纸,推了过去,说道,"你擅于作画,能否为我画上?"

    郭庭冷冷的看着她递来的纸,再抬眸看着她,他摸不透这来历不明的女童。

    "我真的认识孙大哥和夏二哥,"夏昭衣说道,"即便你再不信,现在也不过只是画画而已,这不会成为什么把柄,就算我拿着这张纸去告发你,你也大有理由可以赖掉,你无需这么防我。而我让你画画,我是想要去祭拜夏二哥。"

    郭庭皱眉:"我说了,尸骨肯定不在了。"

    "我还是想去,"夏昭衣低低道,"我去看一眼也好,我就是想去。"

    郭庭沉了口气,将纸推掉,说道:"不必这么麻烦,那边很好认,我直接告诉你就行。"

    隔日一早,刘氏便盛装打扮了一番,早早出门了。

    同一时间,郭庭去了青山书院门口,开始在那等着。

    而夏昭衣,她是在巳时才慢悠悠下的楼。

    她的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去柜台结了账,而后便彻底离开了这家客栈。

    街道不远处有家裁缝铺,她进去后没多久再出来,身上换了件男童的衣服,头发尽数束起,刻意画了眉,两道不浓不淡的剑眉,让圆润清秀的面庞英气了几分。

    出来后,夏昭衣便朝城外走去,昨天一天,她都在忙着清阙阁那边的单子,今日下午差不多就能寻好了。

    她还需要再接两个单子,有了足够多的钱,才能去做足够多的事。

    出城比进城要容易许多,不用排太长的队,不过路上盯着她的目光不算少数,她回头对上他们的视线,从容而自信,反倒是那些盯着她看的人有些讪讪。

    哪些是好奇的目光,哪些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夏昭衣几乎一眼能分辨的出。

    不论哪个世道,在孩子身上打主意的人贩子,永远不会少。

    城外很乱,她没走官道,去了通往丰和县的路。

    路上许多卖粮食和蔬果的,前边的路被堵了,她过不去,一时也不想上山,索性就在不远处的露天酒肆坐下,要了壶茶。

    又偷得浮生半日闲,胡乱看看市井倒也不错。

    偏巧的是,她侧眸便看见了几个熟人。

    中年男人坐在一方桌子旁,正在大口吃面,呼哧呼哧的响。

    他旁边坐着一对兄妹,兄妹面前只有两个糙米馒头,和半碗清水。

    少女没有动,不时朝自己的兄长看去。

    兄长脸上有不少淡去的淤肿,也没有动馒头,安静的坐在那边。

    这三个人,倒坐在一起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

    中年男人吃完,放下手里的碗,见他们两个人还未动,顿时皱眉:"你们怎么不吃的?我等着赶路呢!"

    "给我妹也叫碗面,"兄长声音很轻,"她得吃点热乎的。"

    "有馒头还不够?"中年男人一怒,"有的吃就不错了,敢在我这挑三拣四?"

    "你就给她叫碗面吧,"兄长垂着头,"我知道你昨天赌钱赢了不少,我们兄妹给你做了那么多事,给她叫碗面也无妨的。"

    "啪!"中年男人在桌子上一拍,"给你什么你他妈就吃什么!少来老子这边扯这提那的!"

    "哥..."少女拉着兄长,"没事的。"

    "我求求你了,"兄长将脑袋垂的更低,"叫碗热面也不用多少钱的,大不了我这几天都不吃饭了。"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便扬脚踹去,将兄长所坐的长条凳给直接踹翻,兄长瘦弱的身子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中年男人上前就去踹他:"你他妈屁话那么多!吃面,吃面,我打死你!"

    "你别打了!"少女忙去拦着。

    兄长抱缩着脑袋,在地上不敢发出一声痛呼。

    老板带着伙计跑来,见此情况,忙出声相劝,但不敢上前真拦。

    旁边的客人也躲远了点,看热闹可不能在这么前排。

    "别打了呀,客官,有话好好说,"伙计在一旁叫道,"这么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中年男人才不理会,继续踹着,嘴上的谩骂未曾停下。

    伙计无奈摇头,看向地上那一声不吭的少年。

    这时,衣袖被人拉了拉。

    伙计垂头看去,是只叫了一壶茶的小童。

    "茶钱。"小童递来一枚铜板,开口说道。

    "好咧。"伙计接过来。

    小童却没离开,而是走向了中年男人,开口说道:"你不是得了瘟疫么,怎么在这里龙精虎猛的?"

    中年男人一顿,回头看着小童。

    见是一个小童,他放心下来了一些,不过现在情绪正亢奋,他伸着手就快戳到小童鼻子跟前,喘着气叫道:"你他妈找死吗,你咒谁呢!"

    地上躺着的少年抬头朝小童看去,旁边的少女也有一些不安。

    小童一抬手,在他伸来的手腕上飞快放了一件东西。

    中年男人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自己手腕上的木头快速伸展,弹出的其他木块瞬息将他的手腕拷上,紧的难受。

    "你!"中年男人惊道,另外一只手伸来要抓她。

    小童一下子退开到后边的桌旁,身手快的出奇,吓得旁人都连退了数步。

    "再动一步,你的手就废了。"小童说道。

    手腕着实太紧,中年男人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另一只手握着这手腕,叫道:"你这是干了什么!"

    "我在吓唬你,你多动几步其实也没事的。"小童一笑。

    "我弄死你!"中年男人抓起一旁的茶盏砸去,被小童轻易避开。

    "这是瓷器,要钱的,要钱的!"老板忙心疼的叫道。

    中年男人抓着自己的手,想要将手上的木头给摘下来,可实在太紧。

    "给他们叫碗面。"小童看向那边的兄妹。

    妹妹正扶着兄长,顿时一愣,看向兄长。

    兄长一直看着小童,目光同样呆愣,惊艳于她刚才那个身手,这步伐着实太快了。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要你来管这闲事?"中年男人叫道。

    "那我可就厉害了,"小童淡淡说道,"我不算什么大人物,但至少你这手我现在想废就能废,你不想要这只手了的话,你继续去揍这少年吧。"

    "你..."

    "他好像真的挺厉害的。"老板忙对中年男人说道。

    "是啊,这个木头可是蹭的一下就变出来了的。"伙计指着中年男人的手。

    中年男人疼的已经脸色发青了,垂头看着手腕上的木头,整只手掌因血液不循环而开始发麻。

    咬了咬唇,中年男人看向老板:"给他们来碗面。"

    小童却又伸出两根手指:"两碗。"

    "你!"

    "两碗。"小童重复说道,面无表情。

    这气势,让中年人无端觉得胸口闷。

    他看向老板:"两碗汤面,最便宜的。"

    "最贵的,加点肉。"小童说道。

    "你!"中年男人眉头怒皱。

    "反正不是我出钱。"小童看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男人快气死了。

    而后,小童朝那对兄妹走去,俯身在妹妹耳朵旁边低语。

    妹妹一顿,看着小童。

    "听明白了么?"

    妹妹抿唇,点点头:"嗯..."

    夏昭衣没有等多久,大约半个时辰后,她便看到了全九维。

    先前推算他岁数不过二十五,但现在看去,他眼角已有细密的皱纹,头发略有些斑白,这模样,似乎要老上十岁。

    不过他身姿还是挺拔的,非常瘦高,手里拎着壶酒瓶,来这边买酒。

    近来的事情,大街小巷少了许多人,客栈大堂里面更是不多。

    全九维把酒壶给了伙计后,就在柜台那边等着。

    他要的是黄酒,而且要热过的,这家客栈的黄酒是老字号了,时常会有很多人来买。

    等伙计打了酒回来,全九维从侧门离开。

    夏昭衣慢悠悠的吃完手里的马蹄糕,起身结账,朝另一边的大门走去。

    绕过客栈隔壁的铺子,夏昭衣在另一条胡同口看到了全九维。

    他走的很慢,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另一条胡同,他推开一个小院,走了进去。

    夏昭衣在附近看了圈,记下后,转身准备离开,脚步却忽的一顿,有所感的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看去。

    那边有个中年妇人,刚才夏昭衣便略有注意,不过只当是个寻常民妇,但在全九维走来后,她的目光时不时会看向全九维,现在全九维进屋了,她也似要走。

    夏昭衣原本的打算,是等天黑后,她摸进去,直接绑了全九维。

    与其在那边拐弯抹角的问话,以及被对方将信将疑的试探,不如她直接拿把刀放他脖子上来的干脆。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另外一番热闹了。

    妇人没走多远,进了一个小院,没过多久便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些孩童的衣料。

    她在院子里坐下,开始缝补,跟寻常妇人并无差别,不过会时不时抬起头,朝不远处全九维的院落看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男人回来,妇人将他叫进屋子,没过多久男人便出来了,离开院子,去往了大道。

    夏昭衣再度跟上,尾随着男人到了一户大宅后门,后门的仆妇跟男人很熟悉的模样,说笑着招呼,让男人进去了。

    夏昭衣闭上眼睛,脑中勾勒着整片街道的模样,舆图上屋宅建筑拔地而起,树木茂密,人群往来,她的视线从远处而来,一路穿过繁华拥挤的十二大道,最终停在这座大宅的前门。

    夏昭衣一顿,睁开眼睛,是于府。

    这里本不是于府,而是唐家。

    工欲善事,必先利器,知己知彼,是她的习惯,而对一个地形的熟练掌握,这是兵家的第一要义。

    是以,夏昭衣这些时日便一直在穿街过巷,四处行走,将沿路所看全记在脑中。

    才过去两年,实在没有沧海桑田之感,和记忆里相叠,也只有几处不同。

    其中就是这边唐家的府宅,变成了于家的,原因不明,她目前没多大兴致去查。

    那男人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

    夏昭衣等了一阵,不想等了,转身离开。

    天色渐渐黑下,夏昭衣在街上四处闲逛。

    着实清冷的很,没什么人,许多店铺早早打烊,巡街的卫队变得多了。

    她避开那些卫队,在巷道里面走着,待时间差不多了,她朝全九维家走去。

    刚刚过来,她便发现了一件好玩的。

    今天她跟踪的那个中年男人坐在了下午妇人所坐的地方,状似在看月亮和发呆,目光不时会朝全九维的屋子看去。

    而全九维,他现在换了一身衣裳,已经从另一道门溜出来了。

    这一身衣裳比较黯淡,行于夜色里面很难辨认的出,但是也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他一路走得平静,没有回头四顾,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异常。

    夏昭衣跟着他走到了一条宽阔小路,穿过落满星子的池塘,全九维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四周很安静,空无一人。

    一些屋舍里边还有灯光,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去到了一个庭院,推门进去。

    夏昭衣看着那个庭院,没有上前。

    全九维是潘乃锋的私生子,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屈指可数,夏昭衣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全九维这条命是师父的故友救的。

    在全九维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潘乃峰的原配乔氏一定要处死他,师父的故友救下他后才知道原委。

    潘乃峰对全九维心有愧疚,一直在背地里暗暗给他钱财,细心栽培。

    但是全九维的性情着实有些怯弱,甚至是穷酸,夏昭衣以前遇见过他一次,总觉得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

    可今天所见的全九维,谨慎小心,从容平静,这模样和神情,跟记忆里面所去甚远。

    夏昭衣抬头朝前边看去,循着刚才一路走来的方位,这前边应该是煌宁西街。

    中路段从南开始数去的第六间...是惠平当铺。

    这当铺有些耳熟...

    夏昭衣轻皱眉,总觉得在哪听过。

    这时,又有人过来了。

    夏昭衣朝那人看去,觉得身影很是眼熟。

    待那人侧身进入院门的时候,夏昭衣一愣,是郭庭。

    全九维...郭庭...

    夏昭衣咽下心头之惑,继续安静等着。

    夜色寂寂,这边还有其他人经过,有些是单纯的路过,有些则也是去惠平当铺那后院。

    她等了很久,没有人再进去,那些人也没有出来。

    倒是撞见了一个贼子在行窃,但她没有阻拦,看着那贼子偷了一袋东西跑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那边的后院有人出来了。

    只有一个人,恰是全九维。

    夏昭衣看着他离开,没有跟去,继续在这观望。

    大约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再又出来一个。

    除了全九维和郭庭以外,夏昭衣还看到了一个熟人,是曹幼匀。

    夏昭学交友遍布天下,曹幼匀和郭庭都是夏昭学的好友,但是夏昭学跟郭庭认识是在乡野行侠之时,跟曹幼匀认识,则是在点将堂。

    曹幼匀来自定陶曹家,曹氏古老悠久,和醉鹿郭家天下齐名,但比起郭家喜好闲云野鹤不同,这几代的曹家开始入住京都,并在京城根基极深,封侯拜将。

    曹幼匀在族中排行老六,和曹七郎曹曜都是夏昭学的莫逆之交。

    不过,关于后来的事情,郭庭隐隐是能够知道一些的。

    夏昭衣的尸身被葬在了不屈江北山梅岭,那里据说风景如画,常年积雪。

    后来听说很多人集资筹款,想要问易书荣买下夏昭衣的尸身,开出的价格达黄金万两,但都被易书荣拒绝了,不过到底只是听说,此事不知道真假。

    见郭庭没说话,杨冠仙继续说道:"当时夏姑娘被葬在清梅岭,后来,那清梅岭上忽然着了火,大火被扑灭后,成片梅树成焦土,而起火点,正是夏姑娘的墓地。"

    郭庭一愣:"夏姑娘所葬的地方,起火了?"

    "看吧,我便知道你不知道,"杨冠仙说道,"雪山能着这么大的火,着实是件奇怪的事,更何况,夏姑娘那破损的尸身还与霜雪同葬,但就是被烧了,她被烧成了灰..."

    郭庭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事:"那,查出来是谁干的吗?"

    "似乎,是她师父。"杨冠仙道。

    "那位世外高人?他为何这么做?"

    杨冠仙摇头,皱眉道:"这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而且,这件事情的真假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夏姑娘的尸身的确被烧了,那清梅岭的确着了漫山遍野的火。"

    郭庭轻叹,心情复杂。

    "我一直在想,如若真是那位高人所为,那是为何呢?"杨冠仙低声道,"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往北境?那里战乱贫瘠,他过去肯定诸多不易,去了那边后,似乎也没有找易书荣复仇,仅仅只是焚毁夏姑娘的尸身...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为什么。"

    "那便不想了,"郭庭说道,"你少看点这些书籍,少研究那些旁门左道,真正让你去占星看卦的时候,你又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这是大智慧。"杨冠仙挺了挺腰杆。

    "你这是大肚子。"郭庭指着他肥胖的腰围。

    杨冠仙摇头:"跟你也说不清,不过现在就是不知道去哪里找这阿梨是好。"

    "她若真是佩封来的那个,想必她不出现,我们也见不到她了。"郭庭道。

    "那你说..."杨冠仙看着郭庭,"我的这个猜测,要不要和他说?"

    郭庭微顿,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

    "我做不了主,你去问问掌柜的吧,不过,他可能都不知道夏姑娘的棺椁被化为一炬了吧。"郭庭道。

    "唉,"杨冠仙叹着摇头,"太伤神了。"

    郭庭看向窗外的夜色,起身道:"我得走了,再晚回去,明日的早课都未必能赶得上了。"

    "还是要多加留意下这女童。"杨冠仙道。

    "好。"郭庭应道。

    他回身要走,目光不经意的带过,却看到书房另一边的画。

    确切来说,也不是画,上面还有模型摆设,只是这个模型...是纸做的小棺材。

    画非常大,像是舆图一般,下边由几张书案拼凑一起,那画上的小棺材成群一片,近百个。

    郭庭忍不住道:"你这是..."

    他回头看向杨冠仙,目光略带些悚然。

    "这个啊,"杨冠仙一笑,说道,"这些是棺木群。"

    "你好端端的,在书房里摆这些做什么?"郭庭着实理解不了。

    "哪里是好端端的,"杨冠仙走过去,拿起一个纸做的小棺木,说道,"这里共八十六口呢。"

    "八十六口?所以?"

    "昭州南塘县那乔家,你可还有印象?"杨冠仙说道,"当初逃走,让满城百姓给他们做替死鬼的那个。"

    郭庭了然了:"阔州江边那漂下来的八十六口棺木,都是乔家的人。"

    杨冠仙将棺木放回去,说道:"我做这些,可也费了不少功夫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摆这些做什么呢?"

    "没办法,我就这点爱好了,"杨冠仙笑笑,看着图上这些,说道,"而且,我查着查着,还找出了一些好玩的呢。"

    "什么好玩的?"

    "你还是回去吧,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杨冠仙不太想说。

    郭庭也没什么兴趣,点点头,告了辞。

    隔日一早,天空阴沉,似要下雨,天地都闷闷的。

    最先打破宁静的,是惠平客栈后边传来的哭骂声。

    "遭贼了,遭贼了!"

    四周早起的邻居都闻声跑来。

    妇人痛哭着,怒声骂道:"遭贼了啊!"

    一个小乞丐挤开人群:"让让,让让!"

    旁人嫌弃的打骂他,小乞丐忍着那些踢打,对妇人道:"有个大侠拿了包东西给我,说是别人偷的,不过我得问问你,你到底丢了啥?"

    众人一顿,朝小乞丐看去。

    妇人忙抹掉眼泪:"什么大侠?"

    "就是大侠呗,"小乞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快些说,你丢了什么,你说对了,我就给你,要说的不对,我还得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丢东西呢。"

    旁人一听这话,都赶紧催促妇人快说。

    妇人想了想,开口报了些丢掉的东西。

    小乞丐听着也记不住,过去说道:"你说的玉镯子,是这个吧?"

    妇人见到,一把夺了过来,欣然道:"对对对,还有这些衣物,应该也是我的了。"

    不过她没去打开,一些私物着实不方便在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下去清点。

    妇人破涕为笑的看着小乞丐:"那位大侠是谁,叫什么呢?"

    小乞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得走了,那位大侠让你日后小心点。"

    妇人连连道谢。

    小乞丐转身就跑了。

    绕过几个庭院后,小乞丐停下来,对等在那边的小童说道:"我就照你说的那样说了,你看可以吗?"

    夏昭衣点头,问道:"四周那些邻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衣着稍微好一些的?"

    小乞丐摇头:"我仔细观察过了,都没有,你说的那个当铺后院,瞅着也没人出来。"

    "给。"夏昭衣递了十个铜板过去。

    小乞丐忙高兴的接过来。

    "最近京城戒严,你行讨是不是不便了?"

    小乞丐数着铜板,抬头道:"是啊。"

    "换地方呢?"

    小乞丐微顿,想了想,说道:"对了,有件事情,我出个价钱给你好不好?这个消息还挺好玩的。"

    但是大汉根本猜错了,那对兄妹并没有朝外面逃去,而是想办法来了戒备森严的京城,并且在京兆府门前徘徊了数日。

    妹妹心里惶恐,几次劝兄长,但是劝不住。

    兄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远远看着京兆府门口的登闻鼓,暗暗握紧拳头。

    天空一个惊雷,阴沉了许久的天幕终于降下雨来。

    兄长站在屋檐下看着那边的京兆府,雨水溅落进来,很是寒冷。

    这一次终于支开了妹妹,他思索良久,深呼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后大步走去,拿着鼓槌在登闻鼓上狠狠的敲下。

    一旁的官吏登时上前询问,兄长颤着声音道:"草民有事禀报,还是大事。"

    登闻鼓击响,无论何事,都要先打三十大板。

    兄长乖乖趴下,任由包铁的棍子落下,第一下就快熬不住了,整个人的身体都紧紧绷着。

    妹妹提着竹篮,推开客栈后院马棚旁的屋门,高兴的叫道:"哥!"

    飘着臭味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妹妹看到木床上留着的字条,看完后惊恐的伸手捂着嘴巴,忙转身朝外边跑去。

    挨完板子的兄长将知道的所有事情道出,京兆尹梁乃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待问清楚该问的,便令人将他收监关押,随后立即去找陆容慧。

    妹妹在门口等了又等,天色彻底黑下来后,她坐在屋檐下大哭了起来,最后被客栈后院的马夫寻找到,将她带了回去。

    这件事情当晚便在惠平客栈里被曹幼匀说了出来,事关瘟疫,即便早先便知道是假的,但现在幕后推手露出水面,众人最先想的还是跟郑国公府有没有什么牵扯。

    "听那一带的几个铺子说,他有个妹妹,这段时间这对兄妹不时会来逗留。"曹幼匀说道。

    "这个妹妹在哪?"郭庭问道。

    "附近的客栈吧。"曹幼匀道。

    "我们去找找?"潘平看向掌柜的。

    掌柜的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自己讨论。"

    "要找的话赶紧,"曹幼匀道,"盯上她的人绝不止我们。"

    "那就郭庭去吧,"杨冠仙看向郭庭,"你为人师表,身上最具亲和,你去比较妥。"

    郭庭点头:"好,若你们觉得有必要,那我去找她。"

    "其他姑且不论,"潘平叹道,"至少这对兄妹心里是存着仁义侠气的,遇上这些事,大可以自己跑掉。"

    "兴许胆子小,怕后日被牵累也未必,"曹幼匀说道,而后看向掌柜的,"此事就先翻页,让郭庭去找吧,现在说一说夜荨岭那边,我今日听闻田大姚一路打到了及第?"

    掌柜的冷笑:"何止,快要碰到门治了。"

    "门治?"杨冠仙一愣,"那安家的人岂能坐得住?"

    门治安氏,天下大族,太傅安秋晚姓的便是门治安氏的安。

    "坐得住还是坐不住,看他们自己了,"掌柜的淡淡道,"比我们更想看戏的人,大概是狗皇帝吧,对于安氏来说,也许是一个很好的表忠心的机会。"

    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观岩,这个时候说道:"这个表忠心的机会未免太残酷了,田大姚要真打过来,他们若还要表忠心,剩的就是一条死路。而一点忠心都不表,宣延帝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对这么个狗皇帝表忠心,还不如跟着田大姚,虽然草包了点,但恰恰能被安氏制住。"郭庭说道。

    "兴许田大姚缺的就是安氏这样的大族,有了安氏的名望,田大姚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给自己竖起旗杆呐喊了。"方观岩道。

    "所以宣延帝不是在看戏,而是在害怕?"曹幼匀道。

    "哈哈,"方观岩笑了,"或许,他这个皇帝的位置如今越来越不好做,四方动乱,内忧外患,快要入冬了,那些没了食物,耐不住寒冷的北元军又得挥着刀子杀过来了。"

    "别这样,"郭庭皱眉,肃容道,"苦的终究都是百姓,那些北元军已经杀了我们太多人了。"

    "造孽的是李据,"潘平说道,"都是这个狗皇帝干得好。"

    "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掌柜的皱眉道,"还有一件事,佩封那边又不好过了。"

    "怎么?"曹幼匀忙看去。

    "**虽然南下,但是佩封北边又多了几支人马,佩封这口肥肉,看来谁都想要咬下来。"掌柜的说道。

    "辛苦赵将军了。"郭庭轻叹说道。

    "这个阿梨...当真没有动静了吗?"方观岩看向郭庭。

    杨冠仙也看了过去。

    对于这女童,杨冠仙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好奇。

    郭庭摇头,说道:"没了。"

    "没了便算了吧,不过,我们也得做点什么了,"曹幼匀沉声道,"除了找到今日敲鼓人的妹妹,全九维那边的事情,也要解决了吧?"

    全九维今天没来,他并不是每日都会来的,那些人盯他盯的着实太紧。

    "打草惊蛇终归不太好,就放在那吧,"掌柜的说道,"并且近来越渐森严,接下去几日,你们能不来便不用来了,等李循带兵出师后再来吧。这些时日别联系我,我这若有事情自会派人去找你们。"

    众人点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曹幼匀脸上神情略带有一些不屑。

    在座的这些人里边,曹幼匀是完全可以放开胆子的,他的马车在街道上夜行,哪怕遇见了巡守军,也只有对方对他客气的份。

    却在这时,门口那边忽然传来了拍门声,非常急促。

    众人皆一愣,纷纷朝掌柜的看去。

    掌柜的也愣住,朝前堂正大门的方向看去。

    "开门!"前堂响起一个声音。

    曹幼匀听着耳熟,忽的一顿,叫道:"是宋倾堂这蠢货!"

    "他怎么找到这的?"掌柜的愠怒,"你可知我们现在所做与**无异?我们也是叛军,干的都是全家掉脑袋的事。"

    "我去说吧,"曹幼匀起身,没有一丝愧疚,也没有因为掌柜的愠怒而着恼,说道,"我先将他一并给走,诸位告辞。"

    大家的面色都非常难看,只有方观岩点头,说道:"去吧。"

    全城戒严,想要穿街过道,须要想好完全的说辞。

    林清风对这些从来不会多想,她自觉自己最强的一处便是随机应变。

    不过现在运气不错,她一路寻过去时,只遇上了三队巡骑卫,并没有太过刁难她。

    刘成对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寻来大感意外,林清风沉着脸,一声不吭的进去里边,撞见罗大和几个人在仓库里边赌钱,怒从心头起,上去抓着骰子就扔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几个男人都有些愣,没料到她会发这样的脾气。

    “这,今天街上人都没有……”罗大弱弱道。

    林清风恨得咬牙,转身朝里边的货物走去。

    这个仓库非常的隐秘,说是仓库,但对外只称住处,毕竟仓库是用来大量囤放东西的,谁听到这两个字不会去想有什么好东西呢。

    林清风的目光在这些箱子上边一一看过,速度非常快。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箱子的不寻常,非常的明显。

    林清风上前,一下子将箱子打开,眉头一皱。

    刘成和罗大就跟在旁边,箱子上边一层的白瓷小瓶空掉了一个,上边留有一张字条。

    “不算是偷,因为我已还你了,夏空学。”

    刘成和罗大不识几个字,看不太懂,但是看这个模样已经能猜出什么了,抬起头看着林清风。

    “我让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林清风压着声音问道。

    “看,看守。”罗大回道。

    “为什么这个人取走了东西,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林清风举起字条,“人家还在跟我示威呢!”

    “但是不可能的,我们也就今天才偷懒,前几日我们一直都盯着的。”刘成忙道。

    “是啊!”罗大点头,“我们真的盯的很仔细,毕竟这事,这事要是发了,我们几个人的脑袋也不保的不是……我们哪敢松懈的。”

    “对,要么就是这个人的本事是真的厉害,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走,对了,林姑娘,你不是会算命的吗,要不你算下是谁?”

    “是啊……”

    林清风气得不想看他们了,摇了摇头。

    她转身出来,在仓库门前坐下。

    动作比较大,拉扯着手臂上的伤口剧烈的疼。

    顿了顿,她重新打开手里面的字条,看着上边的“夏空学”三个字。

    近来出现太多人了,一个名气盖过她,被人满世界想要找到的阿梨,一个在客栈里割了她一刀,不知进退,行事胆大包天的小童,现在还有这个“夏空学”。

    这些人,以前名号都未曾听过,哪里冒出来的?

    而尤其是这字,林清风真的觉得发寒,跟夏文善的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死人的字……

    林清风身体微微颤栗了下,不敢再看了,收起字条。

    罗大和刘成在她身后,不敢说话。

    林清风沉默坐了好半响,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看着,这几日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来处理掉这批货。”

    罗大和刘成顿时松了口气,这批货迟迟未处理,他们心都像是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林清风抬脚离开。

    这样来来回回,两个时辰便消磨过去了。

    她没有回去自己的客栈,而是去了另外一边相邻街道的酒楼。

    花钱打点了一番掌柜的,她提着裙子上去。

    房门是柔姑开的,林清风平和的看了她一眼,朝里边走去。

    沈谙靠坐在床边地上,正在看书,坐在室内不外出的时候,他不喜欢束发,一头绸缎般的墨黑长发柔顺的披散着,随着他的坐姿而垂落在地,而他又偏好墨紫,广袖大袍的紫衣随着头发一同垂落,被窗边的风拂着,颇为闲散风雅。

    柔姑关上门跟在林清风身后。

    林清风看着沈谙,开口说道:“有一事,我想让你帮我。”

    “等我看完这一页。”沈谙头都未抬。

    林清风拢眉,便只好耐心等着。

    半响,沈谙才慢吞吞的垂下手,抬眸看来:“何事?”

    “我被人伤了,一个小童,我想做一笔买卖赚钱,也被这个小童发现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知道了这事,我派人严守的仓库被这人溜进去了,拿了我的货物又让人给我送来,并且还以此胁迫我。我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我不知怎么办了。”林清风说道。

    “你都未曾问我要不要帮你,你便开口说这么多。”沈谙好笑道。

    “我师父半年未同我联系了,既然他不管我了,那我也不孝一次,”林清风道,“你不是要对付我师父么,我可以帮你,怎么帮随便你,你吩咐,我照做。”

    “你师父真可怜。”沈谙说道。

    “我也很可怜。”林清风看着他。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可怜。”

    林清风皱眉,顿了顿,摸出两张纸,说道:“一封是早上他令人送来的书信,一封是我才去那边仓库取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帮我。”

    说着,看向柔姑。

    “拿来吧。”沈谙说道。

    柔姑接过林清风的纸,朝沈谙走去。

    沈谙打开,顿了下,说道:“这字很好看。”

    柔姑看去一眼,摇头:“不如阿梨。”

    自打看了沈谙“偷”回来的木板,她这些日子便都念念不忘,见到书法总想比较一番,也曾临摹过那上边的字,可是只有大半个“通”字,连完整都算不上,哪里够她临摹。

    林清风坐在那边,听闻这两个字,眼眸一敛:“阿梨?”

    “你认识?”柔姑看过去。

    “想不认识都难,她近来的名气那么大,怎么会传不到我这呢,”林清风回答,又道,“不过,听你们的语气,你们像是认识?”

    她着实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跟阿梨有关的困惑,本想让沈谙帮着一起对付这不知哪冒出来的黄毛丫头,但如若他们真的认识,她岂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了。

    沈谙弯唇笑了笑,看着纸上的字,没有回答。

    认识都谈不上吧,不过两面之缘,而且,这女童在江边对他的模样实在太不友好了。

    他倒想认识的,对方却不屑。

    这在沈谙人生所遇里边,还是头一遭。

    施速骑在马上,盯着河对岸的村子看。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特别的亮,鹰隼一般,平时笑着还好,一若阴沉下来,很多人都会被吓坏。

    两旁的手下们高声喧哗着,大刀拍着马鞍前悬挂着的铁盾上。

    村头那些男人同样也在高喝,不过双手紧紧握着长矛和砍刀的紧张模样,让施速笑出了声音。

    “你们看看那些人,”施速扬鞭指去,笑道,“就这样子还想和我们打!”

    “打!打!”众马贼们大笑叫道。

    但是今天不能打。

    施速看着手下们这样叫着,那群人那样怕着,笑意更甚了。

    这村子不好打,除了这些防护栅栏,里面还有不少门路。

    更恼人的是,在这之前,他派人来这里打听,无意间听到,这村子里的妇人打算鱼死网破。

    一旦前村那些男人们扛不住了,她们在后面就烧了那些吃的用的穿的,然后服毒。

    如果没了那些物资,那还来打这村子干什么?

    当然,杀人和征服,有时候也是一种快感,但这种快感得基于百分百胜券在握的情况下。

    他们在这里吃过的亏,已经不少了。

    “走吧。”

    看到这些手下叫嚣的越来越凶悍,施速一扯马缰,说道:“等过几日再看。”

    一个二当家驱马上前:“大当家,就这么走了?都好些时日了。”

    施速没说话,已经驱了马往前了。

    他心底的打算,是和其他几个马贼帮一起打,那样他们的损失就能少一些,虽然分到的东西可能也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速战速决,趁那些妇人连火都没烧起来的时候去扑灭,到时候他带人绕近路去,先到先得。

    手下们看他走了,都觉意兴阑珊,但还是了扯马缰,掉头跟去。

    夏昭衣随着众妇人们走回来。

    一些家大业大的,好几个人一起辛苦的推着板车,板车上堆放着四五个大箱子的都有。

    后山一片广田,种满了庄稼,正值夏日,遍野郁郁葱葱。

    她们从阡陌中经过,路旁小道长满了野生的锥花霞草,被晚霞染了色,在风中大团大团的晃着。

    横看竖看,这座乡村都该是一座世外仙源。

    丝竹扶着赵嫣走在后边,瞧见前面女娃的背影有些眼熟,想起客栈中那药味的事情,于是开口叫道:“喂,女娃。”

    夏昭衣回过头去。

    丝竹冲她招手:“帮我一起扶着我家小姐些,你跟我们一起住在那家客栈,同路的。”

    夏昭衣看向她旁边扮着女装的赵嫣,说道:“她面色不错,也还走得动,为什么要我扶?”

    丝竹恼火:“你来帮把手而已,又为什么不肯。”

    夏昭衣不喜与人亲近,将手里的树杖递过去给赵嫣:“那这个给你,要不要?”

    丝竹看着她递来的这破树杖,一步上前,夺来了就往地上扔去:“谁要你这破东西!”

    “不扶就不扶,本来与她也不熟。”赵嫣拉着丝竹。

    “可是她那药太熏了,小姐本就坐车不适。”

    丝竹生气的走回去,扶了赵嫣继续往前。

    夏昭衣去水稻田里,将刚扔下去的树杖捡了回来,拿出手帕擦了擦上边的泥渍,她快步追上去,挡在了这对主仆跟前。

    “我这帕子买来一文钱一个,这一文钱,你给我。”夏昭衣冲小丫鬟伸出手,平静的说道。

    主仆两人看着这个个头才到自己肩膀的小女娃,一身粗糙的廉价布衣,脸上好些乌青,浑身除了洗干净些,眼神明亮些,从头至尾就是个穷字。

    丝竹扬手就拍去:“给什么给!”

    没有拍到,女童的手往旁边飞快一闪,又伸到她跟前:“一文钱,给我。”

    “你这是在讹人吧?你脑子有问题吗?”丝竹大怒。

    “我不稀罕这一文钱,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人。”夏昭衣将手递去了一些,“快给。”

    就如在山上,她本不想取刘三娘性命,可是想到她这身子原本的小阿梨就是被刘三娘活活折磨死的,所以她让赵宁别关石门。

    今天如果是夏昭衣在这里,这个小丫鬟哪敢这么趾高气扬。

    可是现在在这的只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乱世苟活不够,马贼们糟践不够,还要在这被欺负上一遭。

    夏昭衣被扔了东西,可能无关紧要,不就一个破树杖,一块小帕子。

    可是女娃孤苦伶仃,破树杖也是她唯一能依仗的东西了!

    丝竹看着这个小女娃,被她这样望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上讪讪的。

    更不提,旁边一些妇人和少女们都停下脚步,朝她们看来。

    “给,给什么,”丝竹粗着脖子,想要叫出声音,却觉得底气不够,“你就是想讹人吧!”

    “不给别想走。”夏昭衣定定看着她,伸在她跟前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丝竹有些怯了,叫道:“给给给!给你就是了,不就一文嘛!”

    说着去摸自己的小钱袋。

    赵嫣却一把按住她:“给什么!还真给?”

    “可是小姐……”

    “都知道是讹人了还给,你是不是蠢的。”赵嫣拉着丝竹往旁边走去,“真当本小姐是好惹的,我偏就不给。”

    绕过夏昭衣,她们朝前面走了。

    夏昭衣回过身看着她们。

    赵嫣回头,白了她一眼:“看吧,她能把我们怎么样?还不给别想走呢,我们不是走了?你怎么怕这么个黄毛小丫头。”

    丝竹摇摇头,脸和脖子都还红着。

    刚才那女童的说话的模样和神情,就像是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过来似的。

    她忽然想起了大小姐临出门前叮嘱她的话,在外头脾气要收敛些,别像在家里似的娇蛮。

    她也收敛了嘛,真的收敛了。

    赵嫣的声音不低,而且是故意要说给这女娃听的。

    夏昭衣都听到了。

    她确实不能把她们怎么样。

    难道因为一块帕子,一根树杖,就把她们拖到角落罩上麻袋打一顿吗。

    她还没有这么凶戾。

    夏昭衣看向手里的树杖,小手握紧了些,朝前面走去。

    旁边有人传来笑声。

    “那小叫花子想讹人吧。”一个少女笑道。

    “别乱讲话。”一旁的妇人呵斥她。

    “看模样,还真的是小叫花子。”又一个少女说道。

    “就是啊,要钱还要的这么凶。”先前那少女撇嘴。

    “你们胡说什么呢。”年长一些的妇人又是呵斥。

    夏昭衣如若未闻,脚步不紧不慢,朝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