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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栈,丝竹便去端水了,回来放在桌上:“小姐,温的。”

    赵嫣看着桌上的水,一动不动,神情倦怠。

    “小姐,你的身体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啊?”丝竹又道。

    赵嫣看了她一眼,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那个小女童跟回来后,进门时忽然又停在那边,现在正抬头看着远处的山。

    “小姐你看她干嘛?”丝竹也看向夏昭衣,撇了撇嘴,“这得亏是在这穷乡僻壤,要是在我们湖州,我一定让她好看。”

    “我烦的才不是这些路边碰上的人,”赵嫣收回目光,愁眉不展,“我怕的是我们追不上沈神医了,到时候爹爹的病要怎么办。”

    “所以我们压根就不该出来的,”丝竹又撇嘴,瓮声瓮气的说道,“反正也追不上……”

    赵嫣立时厌恶的看她:“胡说什么!”

    丝竹垂下头,不敢吱声了。

    江浙一带,鱼米之乡,富饶又有良田水土,赵家祖上开始经营酒庄,深谙酿酒之术,酿出来的酒水香醇馥郁,名扬一方,渐渐酒庄规模越来越大,分号开的也多了起来。

    但家产逐日丰富,银两也饱了一箱又一箱,人丁却越来越少。

    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赵老爷赵励,和早年便失踪了的大小姐赵宁。

    赵励膝下一儿二女,儿子赵玟今年十岁,长女赵卉,年逾十七,二女儿赵嫣,今年十五。

    赵励重病一场,卧榻多时,大夫皆说药石无效,可以准备后事了。

    赵氏姐妹不肯,派人四处打听,多方求医,后听闻有个沈神医,医术精绝,若他都再无法子,那这病,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可是这沈神医一身的规矩,父母病了,得儿女求,儿女病了,得父母求,兄妹互求也无妨。反正非得亲自求到他跟前去才行,派任何人寻他,一概不见。

    若孤苦伶仃,无父无母无兄长的,他则直接拒绝。传说他亲自说的,这类人,天煞孤星,四处乱克,晦气。

    赵嫣不忍见父亲这么病死了去,去庙里求签,大师说心诚则灵,她干脆牙一咬,就带着丝竹跑出来了。

    出来时带了一堆的护卫,但路过佩封时,遇上了大批灾民,和各种始料不及的状况,总之一个一个的,或死或病或走散,只剩下她们这对主仆了。

    两个多月的折腾,哪里还受得了,可是书信无音,她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了,父亲那口气还在不在。

    她几次想要回去,可每次打听,都发现那沈神医就离她不远,这种不甘心,真是要磨死人了。

    赵嫣端起桌上的水,说是温,不如说是温凉。

    她没兴致喝了,放回桌上:“我饿了。”

    “小姐你慢等,”丝竹站起身,看向后院那头的厨房,“我先前说好的那些吃的呢,快端来!我家小姐饿了!”

    掌柜边应着,边催促手下快点将藏好的那些东西给拿出来。

    厨房那边设置了个小机关,等有马贼来,把放着食物的几个柜台给推进去就行。

    可是要拿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整个卡在下面,得费许多功夫。

    夏昭衣还在门口,看着那边的山顶。

    刚才进客栈时,她有所感的抬起头,便见到一面白色的大旗在那山顶挥舞。

    很有规律,摇得有些吃力,隐隐可以看到是两三个人合力摇的。

    那边应该有个岗位,马贼走了多远,便以摇旗的次数来表达。

    她摸着规律,边计算着马贼们的脚程,大概能猜出这摇一次代表的距离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客栈里头走去。

    丝竹见她进来了,说道:“怎么样,还要不要我这一文啊?”

    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夏昭衣没做声,神情恬淡的去拿了之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送到厨房后面。

    “喂!聋了啊!”丝竹见她不作声,得意的叫道。

    先前她被这女娃盯着的模样,总觉得别扭和不自在,这种无缘无故矮人一筹的感觉,让她烦得很,现在这样反过来,让她有种出了口气的快感。

    掌柜的和几个客栈伙计还在那边搬柜子。

    夏昭衣立在旁边看着他们,掌柜的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一旁的桌子:“你搁那儿去吧,女娃。”

    夏昭衣微微一笑:“掌柜的,你这样用蛮力,辛苦着呢。”

    掌柜尴尬的笑了笑,脸都憋红了,和那些伙计们喊着口号,又将柜子挪上来一些。

    夏昭衣看了阵,转身将碗放在了那边的桌子上:“掌柜的,我走了啊。”

    “知道了!”掌柜的随口叫道。

    回到大堂,夏昭衣踩着木梯上楼了。

    早早吃过饭,现在不饿,她将包袱放在桌子旁边,取了蜡烛点亮,从包袱里拿出新买的笔墨,将竹筒里的水倒一些在砚台上,轻轻磨着。

    可是执笔要落字的时候,她的笔尖却顿在了那边。

    沉思一阵,她在纸上写下“兄长”二字。

    可是接下去要写的,却又迟疑良久。

    蜡烛的光很黯淡,窗外晚风忽的吹开了窗扇,烛火晃了一晃。

    要怎么说呢?

    说什么呢?

    说了以后,怎么将信寄出去呢?

    这种事情,说出去会不会被相信?

    而且,这样无缘无故的来信,多半是连国公府都送不进去的。

    纸上“兄长”二字,墨渍已干。

    夏昭衣左手轻轻捏着薄薄的纸张,顿了下,忽的将这纸揉作一团,放在了砚台旁边。

    蘸了蘸墨,她又在纸上写上了“师父”二字。

    提及师父,满腹衷肠,她这次挥笔倒没有犹豫,一字一句,飞快落墨。

    ……所遭之事,匪夷所思,可我断然已活了,年幼女童,不知前身,所处匪寨贼窟,人不如狗……

    写着写着,鼻翼忽的酸楚了起来。

    她忆起离开离岭那日,师父的目光与神情。

    一如平日安静,不悲不喜,沉定如古井。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便是必死,我们师徒今生都无法得见了。”师父说道。

    她重重磕首,语声喑哑:“徒儿不孝。”

    “那你去吧,莫要回头。”

    她便起身离开,道了句“师父珍重”后,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师父与她之间,两人从来不多言语,哪怕生离死别,也是这么寡淡无味,没有赠言。

    出师首战告捷,虽是偷袭,但也赢得太过不可思议。

    士兵们在尸体堆里翻找,找到一块龙虎堂的令牌,连宋二郎都诧异了。

    这么多山寨里面,据说最凶悍的是龙虎堂,就这点战斗力。

    他想起仆妇们说的那个,似乎也是龙虎堂。

    将令牌抛给后面的卫兵,宋二郎说道:“要么是以前剿匪的太废,要么就是我们高估这些马贼了,没什么好怕的,我们继续杀!”

    “是!”身边几个士兵高声叫道。

    卞元丰他们逃了出来,惊魂未定。

    身下的马儿似乎也跑不快了,而且慌乱里,众人早就跑散了,他和曹育一起,两匹马一前一后,已经迷失了方向,胡乱朝着前方跑去。

    卞元丰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他本就不擅骑术,整个人被颠的难受。

    身后的追兵似乎都被鲁凶狼和卞雷那边引走了,他们跑进了一个树林里,再三确认没有追兵后,才终于歇息了下来。

    两个人累得说不出话,圆睁着眼睛虚望着地面。

    卞元丰腹中一阵恶心,忽的张开嘴巴,趴在那边呕吐了起来。

    “少爷。”曹育叫道。

    刚吃下去的东西,甚至都还没有消化,就被他大口大口的吐光了。

    曹育去马背上摘下水壶:“我去给你打点水!”

    “别!”卞元丰赶紧叫道,“你别走。”

    “什么?”曹育回过头。

    “你就在这,别走。”卞元丰看着他,“我不渴的。”

    他现在特别害怕一个人,要是曹育这样一出去,也遇了什么事,那他怎么办?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真实,太虚幻,他甚至还觉得,现在回去山上,也许卞夫人和卞元雪还在上边,他的那几个水灵的小丫鬟也都还在。

    头疼,昏沉沉的疼,肚子也跟着难受,他又想吐了。

    曹育皱眉,隐隐起了担忧:“少爷,我还是去找点水,没事,就在那边,我不走远。”

    “不要!不准!”卞元丰怒道。

    曹育轻叹:“我去去就回。”

    说着,还是离开了。

    卞元丰气急,可是不敢大声叫骂,同时也没有起身去追的力气。

    他紧紧看着那边,唯恐又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

    曹育很快回来,手里端着满满一壶水:“来,少爷。”

    卞元丰垂头看着水壶,顿了下,伸手接过,仰头倒在脸上。

    水从壶里涌出来,从脸上淌落,也流进他张开的嘴巴里。

    他垂下手,狠狠的晃了晃头,头更疼了,可是心里的剧痛也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将嘴巴里面的那口清水漱过之后吐了出来,低声说道:“他们要赶尽杀绝,不给我们活路了。”

    曹育没说话,面色痛恨。

    方才的画面并不陌生,只是从来都是他们磨刀霍霍,肆意砍杀,可是刚才,一点回手之力都没有的人,也是他们。

    那些躺在马蹄下的尸体,前一瞬还和众人鲜活的坐在一起。

    曹育自己是个十人长,手里跟着十一二个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活着,能侥幸从那边逃出。

    “少爷,歇过后我们继续走吧。”

    “去哪?”卞元丰疲累的问道。

    “找八爷,八爷今天不是要打那村子吗?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回山上,我们去后山找个地方藏着!”

    想到山上那遍布的尸体,卞元丰胃里又一阵反胃。

    他这次强忍了下来,眉头皱的很紧,不想去想了。

    “找我爹吧,”卞元丰咬牙,“等我爹一起,这些仇全部都要报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死在我的刀下!”

    曹育没说话,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撑住了自己的头。

    清凉凉的湖边,夏昭衣找了片阴凉地,她削了个平滑的木板,缠上粗糙长草,然后刷着马背。

    个子太矮,刷起来很费力,她需得踩在一旁的石头上。

    长草易磨损,破了她还得重新缠。

    刷了几遍,还捣了不少香草,她闻了闻,总算是没什么怪味了。

    太阳毒辣,干的也快,她扔掉木板,抬手轻轻抚着马背。

    “马儿,跟我一起回家吧。”

    突然停下来的舒服按摩,让马儿回过头来看着她。

    夏昭衣目光轻柔,声音却很难过:“这一路会很难走,但是我不会抛弃你的。”

    那两个士兵的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细针。

    沾过醋,狠狠的刺在她的心上。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夏昭衣弯唇笑道,“我叫你青云,好不好?”

    马儿仰头,轻鸣了声,蹄子也在地上轻轻刨着。

    夏昭衣跳下来,抱着洗净晒干的马鞍回来,挂在马背上,将马缰也绑好,而后踩在更高的石头上,翻身上了马背。

    倾身抚了抚马脖子,夏昭衣轻扯马缰:“走,青云,咱们回家。”

    马儿乖乖配合,被她牵引着掉转了马头。

    夏昭衣走了几步,觉得这匹马还是听话的,她双腿夹紧一些,踢打着马腹,马儿的动作便加快了。

    避开那边喊打喊杀的峡谷,她往另一边的丛林走去。

    但眼下这纷乱局面,有些人和事,还真是避不开。

    “驾!”

    那边传来里喝声,凌乱的马蹄声踏来。

    夏昭衣停下马,远远看到几个马贼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来。

    为首的那个,她记忆深刻。

    她在这个世界重新睁开眼睛后,给了她最晦暗浓墨的一刀。

    紧跟着他后面的少年,则头上缠着孝巾,脸也不陌生。

    “他们?”夏昭衣敛了眸,牵引着青云往里面走去。

    “驾!”

    他们喝着,加快着驰马。

    而在他们身后,遥遥似有惨叫声响起。

    “你们往那边去!”鲁贪狼指向另一条小路,“大家分开跑!”

    跟在他后面的人有些不情愿,犹豫着要不要走。

    “走啊!”卞雷也回头叫道,“分开跑稳妥!”

    那几个十人长咬牙,拉扯马缰掉头:“算了,走!”

    横竖若都是死,就赌一赌谁更倒霉。

    夏昭衣却觉得他们都挺倒霉,待他们跑远,夏昭衣轻声道:“这帮倒霉蛋,他们兴许不知道自己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吧。”

    宋二郎仍在最前头,杀了一天,饿着肚子,但他依然精神抖索。

    这样的夜袭,他们不仅适应,更是擅长。

    白天里抓不到寻不到,不知躲哪去了的马贼们,在这样夜幕的遮掩下,反倒更加暴露无遗。

    “众将士们,都给我冲!”宋二郎怒喝,胯下的战马奔跑的更快。

    像是一股凌厉杀气扑面而来,可对方人都还没到跟前。

    “大当家的!”有人纵马疾跑上来,“后面有官兵!”

    天定帮的大当家崔大江和一众二当家们都一惊,随后崔大江二话不说拔出大刀:“杀他娘的!偷袭老子!”

    他立时掉转马头:“弟兄们回头,杀!”

    马贼数量约有六百,宋二郎带着两队人马,加起来不到四百,只是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具体。

    战马驰骋,最先碰撞上,便是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与此同时,抗匪村那北面,也响起了数不尽的惨叫。

    刀枪铁棒撞击着,声音在寂寂夜色中大作,分外明显。

    施速正带人淌过河水,听闻两边都响起动静,不由愣在那里。

    “大当家的,那后面也有。”身旁的二当家说道。

    而且后面的惨叫声和交战声似乎更强烈一些。

    “妈的!难道是官兵?”施速磨牙,看向前面的村子,叫道,“不管了,我们先冲!去这里抢了再说!”

    天定帮应该就在那边,让他们去挡死好了!

    现在时间不够,也顾不上绕去村尾,施速直接领着人马奔向东南那村头,打算和南北两面的人来个三面包抄。

    村头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大家都闻声去其他地方支援了。

    火光明亮,村民们手提长矛,站在木栏栅后面惊恐的看着远远驱马奔来的马贼们。

    在这些马贼们身后更远的地方,隐隐还有其他马贼也在赶来,速度更快一些。

    “后面有人来了!”二当家回头看了眼,对施速叫道。

    施速拔出大刀,遥遥冲着村里的人叫道:“投降出来的我饶你们一命!”

    回应他的是村民们土制的弓弩,射程不远,但靠近之后还是有一定威胁。

    “妈的!!”施速怒喝,“大家都冲!”

    能抢多少是多少,现在顾不上什么战术了,抢完东西就跑,让后面的人过来当那些官兵的出气包吧。

    躲了一天,又喂了半夜的蚊子,觉也睡不踏实,他已经怒了。

    这时北边响起喝彩声:“萧管事!萧管事!萧管事!”

    众人叫的响亮,齐声且浑壮,传来的声响,阵阵壮人心肺。

    施速立时勒马,抬眼望去。

    “他们赢了?”施速说道。

    “赢了!”一个村民大声笑道,“是不是将那些马贼干掉了!”

    “好像真的赢了!”另一个村民的面色仍白着,声音却高昂,“那伙马贼被干掉了,我们也得有所表现啊!”

    “过来受死吧!”有人直接冲施速叫道。

    “太不寻常了。”施速愣在那边,他们和高栅栏后面的村民们,仅隔着二十丈之距。

    “有诈?”二当家问道。

    “有诈?”施速重复,而后惊道,“可能真的有诈!”

    怎么打的那么快,不可能的!

    “过来啊!”又一个村民叫道,“你们怕啥!”

    有人甚至还扔了石头出来。

    有人起了头,越来越多的石头就被扔过来了。

    施速往后退去,有些狼狈。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也停下,好多人嘲笑他们。

    嘲笑他们的时候,自己也没有上前。

    两帮马贼不少人在那边隔空叫骂。

    “不管了!”施速忽的一咬牙,“杀了他们!”

    大刀一扬,冲了过去。

    喊声刚作罢,北边传来了漫野喝声,大批村民挥舞着长矛和砍刀冲来,没有什么开场白,直接就冲着马贼们杀了过来。

    同时村子里面,一队五十多人的妇人从北边急急跑来,手里各提着一盆水。

    待那些马贼们掉转马头,朝北边冲去时,妇人们高高抬手,各自扑灭了火把或火堆。

    天地一瞬昏暗,一点光亮都没有,马贼们慌了神,随后迎面砸来一堆石头,有人腹中一痛,被长矛刺中小腹。

    抬刀想要去砍,在马背上却怎么都够不着,然后被人生生打落下来。

    “打死他们!”人群叫嚷。

    “打!”

    栅栏里的人也冲出来了,提着长矛和木棍,毫不留情的狠砸了下去。

    马儿惊了一只又一只,在人群里无措着,场面一下哗然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身手不错的马贼适应了光线后冲杀出人群,想要逃走。

    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贼们则是隔岸观火,打算等他们打个两败俱伤,第一时间跑来做收割。

    村子里忽的响起三声锣鼓响。

    锣鼓一响,好多人停手回头就跑。

    有些人还打不过瘾,被旁人拉着跑。

    伤员也被一并给带回来,来不及跑的伤员干脆眼睛一闭,躺地上装死。

    村子里的火把被递了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明光。

    “杀!杀!杀!”

    村民们站在栅栏后面齐声叫嚷着。

    现场留着好多马和马贼伤员,还有不少尸体。

    后面那些马贼们已经看呆了,本想等着渔翁得利,哪料到他们还会跑回去。

    这时山上又摇起大旗,南边四里。

    已经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妈的!”施速骑着马,边朝东北死命跑去,边怒声骂道,“太他妈阴险了!阴了我们!”

    死了多少人,损了多少马,还留着多少伤员在那边?完全不知道!

    他气得发抖,他惯来精明奸诈,没想到竟然会上这种当!

    上当……

    对,就是上当!

    “大当家的!”忽然有人惊声叫道。

    施速一顿,抬起头看去,随即一勒缰绳。

    马儿立起,止住了奔势。

    前头一群人骑在马上,和他们对望。

    卞八爷唇角勾了抹冷笑:“施大当家的,真巧啊。”

    施速面色一凝,身上的热汗还未干掉,又涌出一身寒意。

    “那边情况如何啊?”卞八爷又问道。

    如若还带着那群手下,他何至于看到这个丧家之犬的卞八爷这么心慌。

    可是现在,自己也像是一条丧家犬了。

    “说不出话了?”卞八爷扬眉,而后说道,“那看来没什么用了。”

    “说的在理!”

    “就是!”

    “你先把我们管好吧!”

    那些过来的村民们都叫道。

    官兵局促的笑起来:“可这,这不是不一样么,你还那么小,他们都那么大个了。”

    夏昭衣笑着摇头,说道:“不用理我,我就是个路过的,你们该怎么过怎么过。”

    说话时,青云的脚步一直都没停下,官兵就一步步跟在她旁边。

    那些村民们也在跟来:“女娃,你真的同那些大官认识吗?你帮我们评个说法!”

    “他们不准我们进城了,要同那些州府一样,把城给封了,那我们这些人咋办?”

    “对啊女娃,你家大人呢,在附近没?”

    夏昭衣摇摇头,顿了下,勒马停下,回头看着他们。

    “你们如果有什么害怕或者不安的,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什么?”

    夏昭衣在人群里扫了眼,冲一个最后边的老婆婆招手:“老人家,你过来下。”

    老婆婆愣了下:“我?”

    “嗯。”

    人群让开了些路,老婆婆步履蹒跚,走过来抬头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在马背上俯身,凑在老婆婆耳边低声耳语。

    说的比较慢,是担心老人家听不太清。

    众人都好奇的看着她们。

    说完以后,夏昭衣道:“您记得清楚吗?”

    老婆婆眨着眼睛,点点头,又道:“为什么告诉我?”

    “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就带他们去,那里很安全。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那最好不过的,但是在带别人去之前,你可谁都不要告诉哦。”

    老婆婆轻点头:“好,好……”

    夏昭衣让青云加快脚步,骑着走了。

    那群人围上了老婆婆,老婆婆抿着嘴巴,谁都不说。

    “前边倒是热闹。”沈谙温然说道。

    车帘一直卷着,晚风吹入进来,白日里的炎热,一阵阵的消掉了。

    沈冽看着那些人群,淡淡的“嗯”了一声。

    “寿石也快到了。”沈谙又道。

    “还有二十里吧。”石头在外边说道。

    沈谙抬眸看着天空的云彩,目光有一些淡淡悲凉。

    “有聚终有散,此去一别,山高水远了。”沈谙低低道。

    “你自己保重吧。”沈冽回答,并没有看他。

    沈谙笑了笑:“知彦,你此生当真不再回去沈家?如果你能同我一道回去,我们也不用分散的。”

    “沈家怎么对我的,难道你不记得了。”沈冽淡淡道,“我没有替我母亲报仇,已是对沈家最大的宽容,你还想要我回去认祖归宗?不,不对,想必他当我这个儿子死了的好。”

    “父亲他也不忍的,他对你严厉,不过望子成龙。”

    “我想你最好弄清楚严厉和凶戾的区别,”沈冽一笑,“他对你寄予的厚望更重,为何不对你严厉?”

    沈谙摇头,看回天边那云彩:“没能看到家人聚在一起,可能这要成为我最大的遗憾了。”

    “你不是最听命数?你没算过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有么。”沈冽讥讽。

    “我不占这个,不会准的。”

    “什么都是你一张嘴巴说了算,我也管不了你。”沈冽说道。

    那些官兵还没走,又看到一辆马车时,众人都忘了过来。

    车里两个年轻男子,不说衣料,仅看他们的脸便知道不是什么寻常人物,生得这般俊美好看。

    身边几个护卫跟随,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能再威风了。

    马车近了些,车上年纪略长的紫衣男子开口笑道:“乡亲们,何事这般热闹?”

    那最积极的官兵又殷勤跑上来:“大人们这可是要跟上那女娃娃?赶紧快一些吧,那女娃都要走远了!”

    “女娃?”沈谙皱眉,“什么女娃?”

    “啊?那女娃不和你们一道的?”

    沈谙一笑:“你怎么会觉得那个女娃与我们一道?”

    “好像是说什么睦州的曾小姐……”

    “睦州曾家?”沈谙淡淡道,“我们与她不认识,是她说我们在后边?”

    “不不不,倒不是她说的……”官兵尴尬了,他不过想套个近乎,在这些乡巴子面前逞一逞威风的。

    “那大人们,你们走吧。”官兵又道,说完便有些悔了,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大人,现在这世道,就算是商贾,也是可以这么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

    没想这人不依不饶,又问道:“什么样的女童,你会觉得她与我们一路,她身边跟着什么人?”

    “就一个人,骑着匹高头大马!”一个村妇叫道,“可神气了!模样水灵秀气,说话谈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

    “对啊!”旁人也道。

    “哦,”沈谙微笑,“不认识的。”

    “石头,走吧。”沈冽说道。

    石头一扬鞭,马车往前边跑去。

    “你是害怕有人跟踪你?”沈冽说道。

    “我为什么要怕这个?”沈谙笑道。

    “我以为你害怕。”沈冽看向前面,隐隐能看到江面了。

    夕阳黄昏让江面金光粼粼,几行白鹭飞过,那边还飞着一群红嘴鸥。

    江面好多小船,不远处有一个渡口。

    “驾!”石头提鞭猛抽,马儿加快了速度。

    马儿跑得有多快,便是他有多不想再和沈谙呆在一起。

    越跑越近,能看到渡口那边围着好多人。

    有几个人牵着马,也有几个人骑在上边。

    这里有一个身影,一眼便让他们注意到了。

    瘦瘦小小的个子,侧坐在马上,周身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江面的粼粼,也让她的侧脸变得不清楚。

    她垂着头,手里几根长草,似在编织东西。

    “该不会,说的是这个女童吧。”沈谙说道。

    沈冽看着小女童,眉心微拢,道:“你不认识她了?”

    “我会认识?”

    “蛇肉。”沈冽道。

    沈谙一顿,想起来了,朝那女童看去。

    夏昭衣从竹筐里捡了两根青云的马草,在那边瞎编织着。

    她并不知道这里有一条江,而要过江,只能等船来。

    来时刚走两只,说送过去就会回来,她便只好继续等。

    将马草最后一节穿入前面的层层叠叠中去,她系了一个小结扣固定好。

    “真漂亮,这是蝴蝶吗?”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

    旁边立着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约莫四五来岁的小女童。

    小女童羡慕的看着她手里的小蝴蝶,一脸向往。

    夏昭衣一笑,伸手递过去:“给。”

    “啊,给我吗?”

    “拿着。”

    小女童高兴的接了过去。

    夏昭衣抬头看向前面的江面,耀的刺眼的江水对岸,船只还没有到达对面。

    她侧身,又去竹筐里面抽出两根,顿了下,抬起头朝来路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人群最后面,那对令人过目不忘的沈家兄弟坐在车厢里。

    年长一些的手里捏着书册,在她望过去时,冲她笑着摇了摇书册。

    那年轻的少年则就这么看着她,大约是夕阳的光,他的神情很温和,没有初见时那么冷漠倨傲。

    笑脸迎人,总是令人如沐春风,更何况这个兄长笑起来确实好看。

    夏昭衣弯了弯唇,也冲他们一笑。

    “还记得那个郎将和那些妇人们怎么说她的么。”沈谙说道。

    沈冽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这个女童,不简单的,”沈谙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了四个字。”

    “什么?”

    “天命所归。”沈谙缓缓道。

    沈冽眉宇轻皱:“何解?”

    沈谙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望着那边女童的身影,目光也变得深了,捏着书卷的手指,在书册上轻轻按动着。

    “你在干什么?”沈冽冷声道。

    “你难道不知道?”沈谙回答,目光还看着那个女童。

    “不相干的人,你也要算那所谓的命数?”

    沈谙一笑:“何谓不相干?我们同她做过一笔生意,已经算是认识一场了。”

    说着,沈谙目光看向江面另一边,一条大船孤零零的靠着,无人问津。

    “你看,”沈谙笑道,“我们和她又要有牵扯了。”

    他扶着车厢走了出去。

    广袖大袍,因质地柔软,落地时,衣衫拂过马车,尤为柔美。

    他手里还捏着书卷,一步步朝人群走去。

    石头看着,不解的看向沈冽:“少爷?”

    旁边几个护卫也都不解。

    而人群因这紫衣男子的出现,也都愣了一瞬,在他过去时,有些人甚至自发往旁边让去。

    后面的动静传到前头,夏昭衣也回头看去,就看到高大清瘦的俊美男子笑着停在自己跟前:“阿梨。”

    “沈先生好。”夏昭衣说道。

    沈谙一笑:“怎么,你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反倒还能念出我的名字?”

    “我在抗匪村客栈里遇到一对要寻你的主仆,他们要找一个沈神医。”夏昭衣道。

    “你知道是我?”

    “那先生又怎么知道宋郎将或那些妇人口中的阿梨就是我呢?”夏昭衣笑道。

    沈谙一顿,而后低声朗笑:“有趣,你这小丫头,真好玩。”

    夏昭衣只是淡笑,略有些平静的看着他:“沈先生何事?只是叙旧?”

    “我那边有条渡船,你可要去?”

    顺着沈谙的目光,夏昭衣看向另外一边。

    那边的大船,她来时便看到了,但是看到众人都没过去问话,或者过去了又折回来,便知道不是给他们提供的。

    “那条大船,是先生的?”

    “对,来接我的。”

    “先生富贵,”夏昭衣淡淡道,“不过我坐不起。”

    “阿梨姑娘是觉得我无事献殷勤了?”沈谙笑道。

    “不敢,只是我真的穷。”夏昭衣也笑道。

    “五两银子,不少了。”

    现通的货币,五两等于五十钱,五钱等于五百文,寻常五口人家,五两可以富裕的吃上一年了。

    夏昭衣微笑,并不打算将话题继续下去:“先生回去吧,谢先生好意。”

    “那,我再给你五两银子,请你上船呢?”沈谙道。

    旁人听着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又眼红,又羡慕。

    夏昭衣看着沈谙,她含笑的眼眸渐渐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阿梨?”沈谙唤道。

    “我方才说不敢,现在我真的敢了,先生,无事献殷勤,下边那句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大奸大恶之徒?”

    “先生请回吧,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彼此留个好印象,见过即笑便可。”夏昭衣仍是笑着。

    沈谙叹着摇头,失笑说道:“我大江大浪都走过,什么美人没见过,却搞不定你这个小丫头。”

    “这个比喻,很失礼。”夏昭衣笑道。

    “也罢,今日看来得不到阿梨小美人的垂青了,”沈谙端手,说道,“陪个不是,为我方才的失礼。”

    “后会无期。”夏昭衣道。

    沈谙笑着:“不,后会有期。”

    语毕,便转身了。

    江风拂面,夏昭衣的碎发被拨乱。

    她看着沈谙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微微退却,神情还是温和的。

    顺着沈谙的背影,她看向后面靠在右车厢上的紫衣少年。

    少年横在车厢里,双手抄在胸前,一腿曲着,一腿太长,伸出了车厢外面,冷冷的看着兄长走回去。

    “船来了,船来了。”有人叫道。

    众人的注意力被重新吸引了过去。

    两艘过江的船,缓缓从对面过来。

    夏昭衣将手里的马草放到竹筐里面,扶着马背,看向了江面。

    沈谙走了回去,笑着摇头:“没见过这么不好对付的小丫头。”

    沈冽端正好坐姿,将长腿移开,让沈谙上来。

    “说什么了,你还对人行了个大礼。”沈冽问道。

    那边的石头和几个护卫们都竖着耳朵在听。

    “说了些失礼的话,当然要赔不是。”

    “你岂会说什么失礼的话,”沈冽冷笑,“你是故意说的这些话,试探她什么反应吧?”

    “她不是一般的小女娃,真的不简单,”沈谙感叹道,“太有趣了,可惜不易亲近。”

    沈冽没说话,看回那边。

    女童高高的侧坐在马背上,真难想象那么短的身子,怎么能驾驭的了这么高大的马匹。

    “少爷。”石头出声叫道。

    “走吧。”沈冽说道。

    “嗯。”石头点头,坐上马车后,也朝那边的女童看去一眼,而后扬鞭。

    “放帘。”沈冽又道。

    “是。”石头应道,回身将车帘放下。

    “不想看到她?”沈谙问道。

    沈冽没说话,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口,因马车调转了方向,窗外是他们来时的路,一片青葱山野。

    柔姑捡起木板,绿草汁已经褪色的很淡了,需要借助烛光角度才能看的仔细。

    柔姑幼时曾在女学里读书,先生夸她夸的厉害,还以“天才小女”来赞过她,云梁那些大家小姐们吃味,因此曾排挤与欺负她。

    当然,在她身上那些小姐们也半点好都讨不到。

    可不论如何,她对自己的学识和书法是颇为自信与自傲的。

    木板上的这半个“通”字,着实像是大家手笔,一个小女童?哪能。

    但若真的是的话,那这小女童,才真正的了不得了。

    沈谙端起旁边茶水,饮了口后放下:“罢了,这小女童的事情揭过吧,你看看这个。”

    他将一叠纸推去。

    上边是那些山顶墓群的方位与墓碑名字。

    从上俯瞰的,从左往右的,各个角度。

    “这就是那山上的墓群,你说的奇诡之地?”柔姑说道。

    “嗯。”

    “可你画这些……太过不妥了吧,不祥不吉。”

    “这排列的大致,本就不吉。”沈谙说道,“你去准备些木头石块,按照这个排列给我做个模型吧。”

    柔姑看着纸上勾勒,点了下头:“也罢。”顿了下,又道,“那沈冽,他可看到这些了?”

    “自然。”

    “给他看去,那……”

    沈谙一笑,微偏着头看着他:“他是我弟弟,给他看去又何妨?”

    幽黑的眸子还是带着笑意的,笑意里却又像是掺了点冷意,似是隐隐的警告。

    柔姑垂下头:“嗯。”

    柔姑离开,带上了房门。

    沈谙垂眸朝一旁的木板看去,望着上边的字,唇角勾了勾,轻声道:“阿梨。”

    天色翻去一页,黎明星光渐渐淡在天边。

    大船还在逆流而上,快要到佩封了。

    佩封大城还远,沿路的乡郊一片死寂。

    江旁偶尔会传来臭味,那是沿岸的伏尸。

    大地干裂了,有些地方成片成片皆寸草不生,泥土也被翻过,在晨光下,蒙着一层很淡的障雾。

    再往上一些,可以看到远处不少瘦骨嶙峋的人结队走着,好多人抬眸看着这边的船只,像是看到了希望,快步跑来。

    “好心人,好心人。”几个人伸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声音粗哑的快要发不出音来。

    护卫们在长长的竹竿下面挂好水与小包袱,朝着他们递了过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他们欣喜的大叫着。

    听到动静,沈谙在床上睁开眼睛。

    越来越多人聚在河边,竹竿一次又一次递去。

    有人抱在怀里转身就跑,有人没有接到,去抢别人的,还有人团结一起去争夺。

    沈谙叹了口气,朝里面翻了个身,低声说道:“为什么要说谢字呢。”

    睡在屏风外边的丫鬟雨卿听到动静,起身道:“少爷醒了。”

    “没有,我还要睡。”

    “那少爷说的,是什么谢谢?”雨卿不解的问道。

    沈谙闭着眼睛,淡淡道:“那些人其实也该有一个自己的好生活,跟寻常人家没什么差别,可天道待他们不公。为什么要说谢字呢,该怨,不是么。”

    “怨?”

    “怨我们这些人,”沈谙笑了笑,“若是我,我就会怨,然后把这些压在自己头上的人都反了。”

    “少爷……”雨卿愣了。

    “没什么,我说着玩的,我继续睡了。”沈谙笑道。

    夏昭衣起得很早,烧水时,她从马草的竹筐下翻出装有笔墨的小包袱。

    在客栈给师父写的信夹在几叠纸中,她将信扔在火中烧成了灰。

    喝水漱口洗脸,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这一带的江河渐渐多了起来,她一路问话打听,脑中依稀有了此地一幅舆图,将整座山河鲜活的立起,但最近的一座城镇,至少还得再走上两日。

    走了一日,天光沉沉,青云踏着暮色走向一座大山。

    夏昭衣准备打些野味,顺带再摘些野果。

    在内山半腰的河道旁兜绕一阵,天空蓦然一声凄叫,夏昭衣抬起头,天上一只鸟儿身上挂着箭,急急跌落下来,落在山外。

    天空群鸟惊起,拍翅乱飞。

    射的这么高,拉开的弓必定不轻,拉弓的人身手也必然不错。

    然而紧跟着,嗖嗖数声,好几十支利箭飞出,那些乱飞的鸟儿被射下大片,又有好些落在夏昭衣跟前。

    群体性的拉弓行为,还配有好弓和良好的身手,让夏昭衣微皱了下眉头。

    “青云,走。”夏昭衣低喝。

    青云往山上走去,路过前边山坡,那些鸟儿的尸体稀疏落着。

    但没走多久,又一片鸟儿被射落了下来,不管是整片整片的,或者是孤零落单的,似乎一只都不打算放过。

    不止这里,远处也渐渐有了朝空中射出的利箭。

    同时,来路那边似有一队人纵马赶来。

    夏昭衣忙让青云往更高处跑去。

    在另一边的山坡上,夏昭衣垂下头看去,那些人一身轻甲,腰背大弓,正一只只的去捡落在地上的鸟。

    每捡一只都要仔细检查一遍,鸟儿的双脚和羽翅也没有放过。

    弓箭被拔了下来,他们用布子擦一擦,插回箭壶里。

    看样子,像是在拦截谁的传书。

    天上还有鸟儿成片落下,其中一只落在了夏昭衣不远处。

    鸟儿还在拍着翅膀,命似未绝。

    夏昭衣看了那边的士兵们一眼,带着青云朝另一边走去,直接深入大山内里。

    士兵们寻了好久,没有寻到。

    天色已不亮了,今夜云层积厚,看模样也不像是会有什么月光。

    几个队正开始集合人数,林校尉骑在马上,面色难看。

    一个队正回去禀报:“校尉,没有找到。”

    “所有的箭都找回来了吗?”

    “少了十七支。”

    校尉面色一沉:“怎么不找回来?”

    “实在寻不到了,可能是掉进深涧里面或者一些峭壁上了,那些地方无路,不好攀爬。”

    “都是借口!”

    队正抿唇,垂下头。

    “给我找回来!我要一支不落,今晚睡前一定要全部清点过去!没有找到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活到明天!”校尉吼道。

    “是!”队正硬着头皮应道。

    几个护卫过来:“林校尉。”

    校尉回过头。

    “侯爷喊你。”

    这眼神让美妾愣了一下,准备重新上来伺候他的动作也僵硬在了那边。

    靖安侯斥骂:“你这像什么话,你什么身份,你也去招待宾客,传出去了我的脸往哪儿搁,家里没人了,要一个妾婢去出面?”

    说完一甩袖,拿了旁边的衣裳披在外面,又叫道:“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束发。”

    婢女们忙跟上去:“是。”

    整理好衣冠,靖安侯匆匆朝后边的帐篷走去。

    听到动静,山坡上的夏昭衣和石头他们都转眸望下来。

    灯火明亮,靖安侯脚步极快,身后跟着很多人,形容慌里慌张。

    灯笼打在靖安侯身上,他的身子在地上落了影,因角度原因,他本该高大的影子被折叠的很小。

    “这个侯爷总算是醒了,”戴豫扔掉手里的果核,说道,“不摆顿大酒大肉的宴席,今后我逢人就骂他一顿!”

    夏昭衣失笑,抬手摸着青云的脖子,说道:“好吃好喝的,肯定会有的。”

    “肯定?”戴豫摇头,“那靖安侯这几年听说越来越吝啬了。”

    “这次不会,石头说靖安侯没什么求沈郎君的,可从那女人的举止来看,似乎要求的事情还不少。有求于人,还将人晾在那边这么久,一顿宴席恐怕都远远不够。”

    说到这,夏昭衣顿了下,道:“靖安侯,越来越吝啬?”

    “是啊。”

    夏昭衣唇边笑容褪了,抬眸重看回那边的帐篷。

    以前的陶岱卓,听人提起时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一掷千金或好大喜功,不会将钱财当一回事。

    如今越来越吝啬,那便说明开始为吃穿发愁了吧。

    “阿梨,”戴豫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随意想点往事,有些唏嘘。”夏昭衣回答。

    看她这人小鬼大的样子,戴豫哈哈的笑开了。

    “沈侄儿!”靖安侯进到帐篷里便直奔沈冽,“让你久等了,失礼失礼,我那妾婢太不懂事了!”

    沈冽面色平淡,并未起身,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抬眉看着他:“侯爷看来,睡得还好?”

    靖安侯一顿。

    跟在靖安侯后面的那些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且近了,大家也才意识到,他是盘腿坐着的,坐的随意慵懒,没有半点的礼貌仪容。

    靖安侯笑了笑:“睡得还好,让侄儿多等了,我这是老毛病了。”

    “也不久,”沈冽道,“也就三个多时辰,若不是在你这里耽误了,我今夜怕是在西桃镇上好酒好肉的吃饱了睡呢。”

    “无妨无妨,我这里也有好酒好肉。”靖安侯道,“我这就设宴给侄儿赔不是。”

    说完回头看向一旁的护卫和侍女们:“愣着干什么,下去吩咐,所有的好酒肉都给我端上来!”

    两个侍女应声,转身走了。

    靖安侯上前到正座上坐下,脸上仍是带笑,心里面却不是滋味。

    “侄儿这次去重宜,是跟剿匪之事有关吗?”

    “无关,只是陪我大哥。”沈冽回答。

    “那你也应看到了那边剿匪的场景了吧,如何?宋郎将是不是威风凛凛,大杀四方?”靖安侯笑道。

    沈冽摇头:“没有,我去的时候已经都是死人了,回来的时候也都是死人。”

    “啊?那侄子可吓到了?”

    沈冽一笑:“怎么,侯爷觉得我胆子有那么小。”

    “哈哈哈,那倒不会,不过说来,如忍呢,他怎么不见和你一起过来?”

    “我们在寿石分开,他要回云梁。”

    靖安侯点点头:“如此倒也有些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如忍了。”

    说到这一顿,抬起眼睛朝帐篷外面看去。

    戴豫和石头正走进来。

    夏昭衣跟在他们后面,也停顿了一下,抬眸和靖安侯对上目光。

    靖安侯眨了下眼睛,愣愣的看着女童。

    帐篷很大,帐篷的门亦如是。

    女童所站的位置靠右一些,外边是高悬的灯笼与幽黑远山,她的面庞被衬得雪白,一双乌目清澈明亮,似月下秋水。

    头发用木簪盘着,额边细小的碎发被帐篷外的风吹的有些乱,她容色安静,眼眸若身后山峦般悠远深湛。

    靖安侯无端觉得一股凉意直蹿上脊背,连指尖都不由抖了一下。

    一旁倒酒的美妾说道:“侯爷?”

    “阿梨,”沈冽出声道,“来这边。”

    “嗯。”夏昭衣淡笑应道。

    帐篷里的众人都朝这女孩看去。

    小女孩不卑不亢,安静走着。

    沈冽起身往旁边站了一步,挪出空间给她。

    几个校尉和军师都皱起眉头,这实在太不合规矩。

    靖安侯却似乎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从那女孩身上收回目光,望着面前的酒盏,双目怔怔。

    “侯爷。”美妾又喊道。

    “我在哪里见过的。”靖安侯低声说道。

    “什么?”

    这眼神似曾相识,他一定见过,若非印象深刻,他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女童是……”林校尉问沈冽。

    “我叫阿梨,”夏昭衣说道,“梨花的梨。”

    阿梨?

    靖安侯低低念着,又朝她看去。

    夏昭衣此时也抬起头,再度与他撞上目光。

    靖安侯深深打量她,女孩却始终安静端坐着,面容平淡,刚才对着沈冽的那个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

    而且众人发现,她的腿跟沈冽一样,也是盘着的。

    她个子小,这样的坐姿,小身板被旁边的沈冽衬托的更小,双肩却挺的笔直,像是一棵刚刚发芽的松木。

    “你姓什么?”靖安侯随口问道。

    “我姓夏。”

    “春夏的夏?”

    “对,定国公府的那个夏。”

    众人面色大变。

    林校尉一拍桌案:“问你是不是春夏的夏,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哪来那么多话!”

    “怎么,校尉的意思是刚才侯爷是在审问我的客人?”沈冽随即道。

    靖安侯坐在那边没说话,脸色青黄。

    他看着林校尉,又看向沈冽,目光最后落在女童身上。

    林校尉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刚才那一声吼,若是寻常孩童,早就得吓哭了吧。

    “我说错什么了吗?”夏昭衣无辜的眨了下眼睛,看着林校尉,“为什么提到定国公府,你要这么激动?”

    破庙外边的庭院很大很空,中间那铜铸的大炉鼎积满了水,炉鼎外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图腾。

    老佟和支长乐在屋顶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树木草枝,再压了许多石头。忙完之后,两人就坐在上边,看着这口炉鼎。

    “你今天为啥给吓成了那样?”老佟问道。

    支长乐本来忙的都快忘记那个了,闻言又皱起眉头。

    “欸?问你话呢。”老佟伸手推他。

    支长乐目光一直停在那大炉鼎上,很轻的道:“咱们以前都说人死了,是要去阴曹地府的,是吧?”

    “啥?”

    支长乐收回目光,看着老佟:“老佟,你说阴曹地府是啥样的?白三哥是不是已经到那了?”

    “你有话说话,问我这么多干什么?”老佟不满的叫道,“问你呢,今天看到啥了啊?”

    “就看到阴曹地府了呗。”

    支长乐面如土色,捡起旁边的石头,朝那大炉鼎扔去。

    但是他没扔中,那石头撞在了铜炉上,非常重的一声,带着沉沉的回音。

    “成堆成堆的尸体,”支长乐艰难的说道,“他们的脑子……都被挖了。”

    “什么!?”老佟瞪大了眼睛。

    “就是……被挖了,眉骨往上直接被切了,有些切的干净利落,有些切的不整齐……”支长乐压低声音,“我当时吓坏了,阿梨也惊在那边了,我随口问了句是谁干的,阿梨就说,说……”

    “说啥了?”老佟忙问。

    支长乐手脚冰凉,道:“……可能是被蠢货拿去做药引。”

    老佟面色瞬息变得惊悚:“我的天啊,这是谁干的!杀千刀啊!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支长乐摇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夏昭衣从门内出来,抬头道:“你们先下来吧。”

    老佟苍白着脸点点头,手脚哆嗦的爬了下来,喑哑道:“阿梨,你是不是饿了?”

    夏昭衣摇头,问道:“你们会做长矛吗?”

    “长矛?”

    “做这个干什么?”支长乐问道。

    他还坐在上边,不是不肯下来,而是手脚还在不由自主的发软打颤。

    夏昭衣转身走向院中炉鼎,就着巨鼎里的水洗掉手指上的鲜血和药草汁,说道:“山中有猛兽,我们不做好应对措施,有可能会成为它们的食物。”

    老佟一愣:“猛兽?”

    “嗯,”夏昭衣回身看着他们,“我出去一趟,你们折几根粗壮的树枝削成长矛,若是不会就尽量往尖了的削,我回来稍微修一修,方便使动就可以。”

    “你要去哪?”支长乐忙又问道,“屋里头那人怎么样了?”

    “我包扎好了,他也醒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夏昭衣说道,“先辛苦你们了,记得削的尖一点,我最迟两个时辰回来。”

    说完,抬脚往外边走去。

    借着昏暗天光,可以看到她身后腰上别着一根类似长鞭的棍子,又或者,是一条类似棍子的长鞭?

    总之缠绕成一捆,在她小小的后背上占据着太多空间。

    在这之前从来没见她拿出来过,青云后边那两个专属于她的树筐里边,还真是什么都有。

    “你快给我下来。”老佟抬起头对支长乐说道,转身进去大堂。

    一眼就看到那伤者靠着供奉的香案,身下垫着夏昭衣所用的毯子,上身没穿衣服,眼睛半睁着,目光茫然病弱,看上去像是被痛傻了。

    支长乐跟着进来,看到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一愣:“阿梨怎么那么快。”

    不仅都给包扎好了,甚至他身上其他地方的泥渍都给擦洗掉了,皮肤又黑又皱,一看便知是长年种地的穷人。

    支长乐一说,老佟才觉察,呆呆的点了下头:“是好快,这才过去多久。”

    想到之前夏昭衣的手法,老佟又道:“阿梨好像什么都会,有个话叫啥?”

    “啥?”

    老佟想起来了,说道:“无所不能。”

    ………………

    风呼啦啦从林木深处吹来,混杂着各种奇怪的气味。

    夏昭衣鼻下绑着卷了野花香草的布卷,一直缠到耳后,手里拄着一根粗壮的木枝,以破庙为圆心,沿着附近一里的范围走了一圈。

    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初始点,她找了个略平坦的泥地,捡了根树枝在上边描画。

    用简单线条大概勾勒了下地形,她略作判断,随手拔了地上的杂木,折成一小根一小根,插在了几处位置上。

    她蹲着沉思,小小的眉头拧在一起。

    这些猛兽平时就凶狠,遇上了活人哪里会放过,而现在,这些猛兽还吃过人。

    她自然是不懂人肉的滋味,但师父有说,人肉鲜美,没有皮毛,吃肉的凶兽们本就以原始贪欲为念,一旦尝过,就会更疯狂的来扑食。

    那时师父是教导她要如何在野外一个人生存,如何避开这些凶兽。

    毕竟,她一个人被吃掉事小,影响到山脚下所有村落的安宁便是一件天大的事。

    夏昭衣轻轻吐了口气,抬头朝深林幽隐处看去。

    先前给那伤者包扎时,她无心又心算占了一卦。

    四象具,二难全,背向而行,南北两个极端。

    意指忽逢荒凉处,或天清地明,或山穷水尽。

    而这关键所在,是绝对会有一个闯入者,此闯入者不祥。

    应卦者如何应对这个闯入者,便是扭转整个局势的关键,不然非生即死。

    这时,林间的风起的猛了,天色也越来越沉。

    夏昭衣仰头看了眼云海卷滚的天空,起身将搁在一旁的木杖捡起,转身离开。

    待她走后不久,空中砸下大雨,将还未从雨涝中回缓一口气的大地,又重新肆虐了一番。

    万物走避,纷纷寻找可藏身之处,天地除了雨声,和间或响起的雷声,再无其他。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个清癯修长的身影,却从远处大雨里缓步走来。

    竹杖芒鞋,斗笠蓑衣,后背负笈,只是书篓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堆被保护的极好的名贵药草。

    他走的不紧不慢,并未因大雨有任何一丝惊慌。

    走到一个平坦处时,他停下脚步,垂眸望向不远处的泥地上,那被大雨冲刷的极淡极淡的图纹,是一个地形。

    马车为双驾,踩着水路,从城门往城中而去。

    两个士兵在前牵马,行路颠簸,一路水花飞溅。

    沿街灯柱上边各挂着两个灯笼,水光将灯火映照,满城辉辉。

    但街上很冷清,没什么人。

    现在全城戒严,严禁百姓再外出,违者直接斩。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终于停下,近卫掀开车帘:“将军。”

    赵秥冷着脸,一步当先,庞大的身子先跨出去。

    何川江看向修鞋老匠,抬手做了个请:“先生先请。”

    老匠没有推托,起身离开。

    四十多个高阶往上,是方砖铺就的宽阔平地,近卫肃容站在四周,见到赵秥后纷纷行礼。

    袁天庆和朱培迎上来:“将军!”

    何川江暗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袁天庆和朱培微顿,点了下头,对赵秥虚行一礼,往一旁退了。

    离开前,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赵秥身后的老翁,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赵秥回头道。

    “吃过了,”老匠说道,转头看向那边的袁天庆和朱培,又道,“将军身边之人,都是大才啊。”

    “你认识他们?”

    老匠一笑,拄着竹杖往西边的石栏走去,边道:“将军带人来此平乱,结果自己身陷囹圄,不知道后悔了没?”

    赵秥走在他身侧,冷冷的看着前方,说道:“你有话便直说,有计也直言,我没什么后悔的!”

    “要不是你姓赵,又领着虎奔营,我还真想不到你这般脾气的人会是郑国公府的主力大将之一呢。”老匠笑道。

    赵秥已经极力在压制自己的火气了,没有说话。

    何川江捋了一下胡子,微垂着头,在旁默不作声。

    老匠在石栏前停下,抬眸眺向西方天幕,说道:“白日站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人吗?”

    “看不见的,”赵秥也抬头看去,道,“离得太远,他们在万善关。”

    “万善关,”老匠一笑,道,“佩封地势偏高,他们骑马过来需一日,你们过去则要快一些,怎么反倒不过去对付他们?”

    赵秥就要说话,被一旁的何川江轻轻按住,暗示他不要开口。

    老匠又笑,道:“若是不信我,又何必带我来这?”

    何川江微顿,想了想,道:“我们打过,但是对方兵力足,抢的粮食也足,而且每天都有人前去投靠他们。我们没有救济,也承担不起任何一场战败。每次一输,他们士气大涨,我们则反之。而我们赢了,他们的士气不减反涨,会更疯狂的猛扑。”

    “果然,这军心才是致胜之宝。”老匠说道。

    “先生可有令我们摆脱此困局之计?”何川江拱手说道,“我们目前局势被动,除了这支流寇,近来在西北方向又形成了一股势力,前有狼,后有虎,我们不是怕作战,而是我们的情况真的不便应战。”

    老匠没说话,良久,回头看着他们,说道:“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仅仅只是援军没到,救济没来,就让你们陷入了这个局面?”

    何川江脸色微讪,很轻的说道:“是我之过。”

    “那你们等着就好了,怕什么,”老匠又道,“郑国公那么有钱,还怕送不来援军和救助?迟早都会来的。”

    “怕的,还是人心啊。”何川江说道,“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城外流寇野心勃勃,京城内斗暗室欺心……可能我们连救济都没有,不过他们一次次的口头敷衍罢了。”

    赵秥朝何川江看去,目光冰冷。

    何川江余光看到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如今更有连降大雨将我们困囿于此,令我们难以出去觅食,先生,我们现在真的陷入了死局。”

    老匠收回目光,手指在竹杖上握紧了些,沉吟半响,道:“我曾在同渡助方一乃连环破敌,此战令我声名鹊起,想必你们也知道。”

    “是,先生。”何川江说道。

    “我不是善人,不会无缘无故助人,”老匠说道,“当时方一乃曾给了我三个承诺,你们打算给我几个?”

    “承诺?”

    何川江皱眉,朝赵秥看去。

    赵秥眼带不屑,说道:“还有这种事情吗,那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不能说,”老匠摇头,“你们的承诺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如果你们答应了,我三天就能助你们摆脱困境。若是你们不答应,那我就乖乖的被你们囚禁。毕竟从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困境开始,便没打算再将我放出去了,不是么。”

    赵秥冷笑:“你可知我赵秥此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这就算是威胁了?”老匠抬手摘下自己的斗笠,说道,“我还没有提及六夫人,还没有提及令爱十三小姐呢。”

    赵秥一顿,随后大怒:“你说什么!”

    手里的佩刀就要出鞘,被何川江一把按住:“将军先勿急!”

    何川江看向老匠:“先生,你这是要拿女眷来威胁人?”

    一路坐马车而来,老匠头上的斗笠蓑衣始终都在,亦丝毫不在意会影响到车厢里的其他两个人。

    现在还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斗笠摘下,背对着灯火,他生了张非常好看,但已不年轻的脸。

    眼角几缕细纹,让他眸中光亮越发沉淀坚毅,眼睛微微含笑,唇角也是,笑意讥诮。

    面对着盛怒的赵秥,老匠始终平静,丝毫不觉有任何害怕,开口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将军觉得我在威胁人,我说了句我那不算威胁,并指点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威胁,仅此而已。”

    说着,他拍了下斗笠上的雨水,又道:“既然这笔生意买卖做不成了,那你们就把我关起来吧,等你们什么时候想通了,觉得这笔买卖可以做,那就什么时候来找我,不过你们只有三天的时间。”

    这件事情,何川江做不了主,看向赵秥。

    赵秥怒声说道:“那就关起来吧!来人!”

    那边几个近卫上前:“将军!”

    “请这位老先生下去坐坐,加派人手伺候,给我看紧一点!”

    “是!”

    何川江想要阻拦,但现在这局面着实不好开口,便抿唇作罢。

    马车陷在了泥沼里,两匹马儿拉不动了,被生生拴在那边。

    水流冲下来越来越多,马儿变得惊怒狂躁,倒很容易引起人注意。

    骑马的男人们终于追了上来,下马后将马车从深陷的泥地里面抬起。

    过去好久,刘腾也终于赶来,一下马他便忙不迭去马车上查看那些“宝贝”。

    坛子还在,牢牢的绑在马车内壁,可掀开盖子看到从草叶里面滑出的腥物后,他差点没有张口吐出。

    “大人,好了。”一个手下跑来说道。

    刘腾捂实了盖子,叫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手下顿了下,又问:“大人,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话音一落,天上猛然一个惊雷,刘腾被吓得一哆嗦,恼怒叫道:“能去哪里,当然是找个先避雨的!”

    “是!”

    “鬼天气!”刘腾又唾骂了一口。

    骂完一愣,倏然想起出京前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此去佩封,会遇上数十日的大雨,这是东海上飘来的烈风,一连数个,你挡不住的,你若真想寻这个药引,你往西去也未尝不可。”

    大雨,烈风,一连数个,说的,就是现在这况景吧。

    当时刘腾只觉得滑稽,东海上飘来的风,怎会在佩封造成雨势,还曾嗤之以鼻过。

    “神了,”刘腾低声喃喃,“真的神了,被她说中了。”

    雨势来的太快,他们还没有找好避雨的地,大雨就倾盆浇灌了下来。

    偌大山河被雨水冲的疮痍,昏暗前路隐约可见城墙,他们立时绕道,冒着风雨也要朝另一处奔去。

    …………

    草药煎出许多苦气,漫了一室。

    老佟掐着时间在等,待好了之后,将药端去隔壁。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众人靠在墙角,就着火堆取暖。

    一人一小碗,每个人都要喝,因只有四个碗,所以先喝完的要将碗放在热水里煮上半盏茶的时间,才能继续使用。

    老佟跟他们吩咐完,转身去另一间屋子找青云。

    阿梨的被褥和碗筷都放在青云后边的竹筐里,他实在不舍让这小女娃和那些流民共用衣食住行,所以事先没有来取。

    碗筷这些装在一个小包袱里,被褥在下面一层,抱被褥出来时,许是山路上绊着的一根枝桠戳入了竹筐,刚好将这被褥给勾住了。

    老佟伸手进去扯,手指碰到放在下边的一个小包袱。

    “什么东西欸。”老佟摸了摸,好像是许多厚实木片。

    勾的太牢了,老佟索性将这袋东西连着被褥一起拿出。

    结果哗啦啦的,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大半出来。

    老佟忙俯身去捡,想放回包袱,捡起来后借着外边的幽光才看到,都是小木牌子。

    牌子上边刻有姓名,牌子周围边沿各刻有古拙翻覆的花纹。

    这花纹样式老佟认识,叫往生嵘,大乾军队里才会有的习惯,也是众人最不愿看到和佩戴的。

    这么多……

    老佟心情变得沉重,看着地上这些牌子,是不是阿梨家全族都去参军了?

    又捡起一块,上边的字虽不认识,姓氏却不是一个样子。

    老佟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压抑揪心,不过他并未让这种疑惑肆意扩张,很快将东西收拾好,按照原样放了回去。

    回到屋里,重新呈了碗汤药,他又去往另外一座破茅屋,拍了拍虚掩的门:“阿梨!”

    很快就听到女童的声音响起:“进来。”

    屋内的火堆光焰较亮,小女童坐在地上,双腿盘着,手里面捏着一根木枝,垂眸望着地上的画沉思。

    支长乐和另外两个大汉坐在她两旁,听到老佟进来,都齐齐抬头望着老佟。

    老佟吓了跳,皱起眉头:“你们这是干什么的,吓我一跳。”

    走过去道:“阿梨,喝药。”

    夏昭衣起身接过,又坐了回去,对着药碗吹了两口气,没有急着喝。

    因为生病的原因,她鼻头红通通的,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疲惫。

    “你们在干什么呢,怎么不早点睡觉。”老佟问道。

    “我在问他们路,”夏昭衣回答,“快问好了。”

    老佟朝地上望去,好奇的在支长乐一旁坐下:“这是。”

    支长乐叹气:“我们的必经之处,要么是佩封城,要么,翻过这一片山。”

    他伸手指着地上所画的山峦,又道:“但这片山很大,庞义说,我们不可能活着翻过去的。”

    “庞义是谁啊?”

    支长乐看向那边两个大汉。

    高个子声音不冷不淡的回答:“是我。”

    “我叫赵大钱。”另一个大汉回答。

    “你那刀不错啊。”老佟道。

    高个子面容无波,点了下头。

    老佟这才仔细看他,发现火堆里面这样看去,他生得还挺好看,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就是皮肤太黑了些。

    但见他不太爱搭理人,老佟便也不多说了,看向小女童:“阿梨,那现在我们怎么走。”

    夏昭衣在他们说话时已喝光了汤药,将碗放下,拿手帕擦净嘴巴后,说道:“城中森严,即便我们想要从城里面过,也未必会被放行。”

    “可是,不是说不能活着翻过这座山吗?”老佟指向地上的画。

    “所以我才说快问好了呀,”夏昭衣看向高个子,“应该有水路吧,佩封渡口庞大,水流分支广袤,应该可以借着水路直接去往洞江吧?”

    “你真要造船?”高个子反问道。

    “渡江只能靠船,难不成游过去啊?”支长乐道。

    “可是江河肯定发大水了,过不去的,”高个子肃容,“你们真要想过去,至少要一个月后。”

    这时天上又电闪雷鸣,大雨从破败的窗棱飞溅进来,风呼呼的,屋内的火堆明暗了数下。

    夏昭衣倏然用帕子捂着嘴巴,又打了一个喷嚏,小身板猛烈晃动了下。

    缓了缓,她抬起头,面色平静:“不用一个月,十日就够了。”

    “十日?造船也不够吧?”

    “造船可以多耽误些时日,”夏昭衣眸色清亮如雪,看着地上的河川,伸手指去,“如果我没猜错,城外这一处应该有一条大河。”

    若能造好船,沿着水路的话,去京城的时间兴许能比她所想的还要提前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