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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二郎领着士兵们进村的时候,村民们看到只有这么几百人,都愣了。

    一日一夜的奔波厮杀,宋二郎讨要了个地方睡觉,然后大家饭都顾不上吃,就在那边睡了。

    漫漫草地,士兵们直接倒地就睡,盔甲都不及卸下,还有那些腥气冲天的冷厉兵器。

    村民们想要去喊他们,可又不忍心,便各自安静,唯恐吵到这些大英雄。

    而且,村民们自己也困了,大家散了,各回各屋。

    不少妇人仍留着,在那边做饭烧水,等着士兵们醒来,好给他们一顿饱饭和温水洗澡。

    村长从昨夜激动到现在,已经如梦一般了,哪里还能睡着。

    在床上躺没多久,村长就随便披了件衣裳出门,喊住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那宋郎君呢,还在睡呢?”

    “这当然了,他多累啊。”男人道。

    “那赵姑娘呢?”

    “也在睡,在客栈呢。”

    “厉害啊,厉害。”村长感叹,“都是贵人,都是贵人啊。”

    一觉睡到黄昏,酉时一刻时,村外来了大批的妇人,挑着担,拄着杖,还有近十几个小童手牵着手跟在后面。

    那些金银玉器,宋二郎那日便决定没收一半,到底这些都是山贼们抢走的,属于不义之财。

    但同时他又体恤这些妇人和小童的不易,便留了一半给她们。

    如今妇人们心存感激,带了小部分米粮和蔬菜,将大部分粮食和肉都留下来了,如此,挑筐也变得越发轻盈。

    还是同先前乔装的那样,金银珠宝都放在下面垫底,她们进村时,没敢说是从龙虎堂回来的,只是说知道宋郎君在这里,过来送些吃的。

    多年没见到村子人家,年长一些的妇人们比较沉默,心底哀凉,同时又有暖意丝丝。

    小童们没想那么多,手牵着手跑着,在这规模不小的村子里新奇的张望。

    宋二郎醒来坐在草地上,结满血块的手揉了揉被头盔硌的难受的额头。

    摘下来头盔后,他随手放到一旁。

    “醒了醒了!”远处有村妇叫道,“那将军醒了!”

    宋二郎听到后抬头看去,刚睡醒的声音很粗哑,疲累道:“搞错了,我不是将军,就是个小郎将。”

    声音太低,那边的人没能听清。

    坐了一阵,宋二郎抬手抓起旁边的长枪和佩剑,越过满地的士兵,拎着头盔朝外面走去。

    村妇们热情的过来问饿不饿,有人直接端了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上来。

    宋二郎道了声谢,抓起一个咬着,边抬眸打量四周。

    村长和一群老资格的老人以及年轻的管事们听闻他醒来后都赶来道谢。

    宋二郎随口敷衍应着,又捡了个馒头,朝村子后面走去。

    少年郎皮肤黝黑,身形高大,走在人群里面,很是拔眼。

    村后面一片田野,不少野径弯弯绕绕,南下那边有个很长的土坡,满山花草在晚霞里摇曳。

    宋二郎顿了下,回头看着这些跟着的村民们:“你们跟来干嘛?”

    “宋郎将,我们这荒山小村幸甚遇到你啊!”村长说道。

    宋二郎叹了叹,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大家都不易,你们在这里坚守,也是辛苦了。”

    “哪里,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守谁来守。”村长眼眶微红。

    “可是我现在想解手,你们能不能避避?”宋二郎说道。

    村子脸也跟着红了,忙道:“对对对!”

    回头喊众人离开,笑着对宋二郎道:“郎将您请,郎将您请!”

    宋二郎看了他们眼,摇摇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往远处走去。

    村里好些少女,聚在村后一棵榕树下,远远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都激动的低声雀跃。

    “好俊俏!就是黑了些!”

    “要是能嫁给这将军就好了!”

    “呸,你要不要脸!”一个少女嬉笑着打道。

    “我又没订亲的,说不准就看上我了呢!”

    “对哦,你提到订亲,也不知道这将军订亲了没呢。”

    “我爹说他是郎将,不是将军。”

    “有区别吗?”

    “管他的呢,反正好俊啊!!”

    ……

    几个小女童手牵着手站在她们后边,安静听着,不敢出声,呆呆的看着宋二郎消失的那个地方。

    钱千千眨着眼睛,被这些少女的话带出好多期盼与憧憬,心跳也似有些快了。

    不过,秦郎君和宋郎君,好像都好俊,昨日的沈家郎君们也好俊。

    以后如果要嫁人的话,她也要嫁这么俊俏的。

    士兵们陆陆续续都醒来了,挨家挨户都领了一个回去,洗完澡后出来,聚在村子里吃饭。

    村长摆了宴席,挨个去敬酒。

    宋二郎没去,他带着几个卫兵和队正,还有一两个校尉在客栈里面,萧誉冒也在。

    桌上铺着舆图,掌柜的和伙计溜回来了,不敢打搅他们,只悄悄端着菜上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统计数据刚送来没多久。

    一日一夜,共剿匪两千三百五十六人,零伤员,宋二郎直接下令,一个不留。

    匪首捉了十一二个,现在都吊在村子里,给他们踮着脚,滋味难受着。

    这些数字,还远远不够。

    宋二郎心里明白,这次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斩杀这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马贼们本就没有正面作战的实力,以往剿匪难剿,就难在他们占据的山头易守难攻,现在这些漏网之鱼回去了,想要继续诛灭,难。

    萧誉冒将那封信递给宋二郎,宋二郎一页一页细细看完,点头:“厉害。”

    “是啊,很有魄力。”萧誉冒说道。

    萧誉冒自身也不是没有想过天马行空的各种战术,可是串连一起,便不知道如何去按照步骤谋划。

    而且这是实战,对面是挥舞着大刀,凶残暴戾的山贼。

    更何况,这上边还是三个办法,他用的只是其中一个。

    “先乱其心,再乱其阵,后乱其脚。”萧誉冒又道。

    宋二郎摇头,伸手指道:“妙在这三声锣鼓。”

    宋二郎收起纸页,搁在一旁,问道:“这信,从何而来?”

    跟着戴豫下了山坡,朝马车走去。

    “少爷。”戴豫叫道。

    沈冽点了下头。

    夏昭衣走过去,开口说道:“多谢施以援手。”

    “不必谢我,我不知道上边是你,我掀开车帘时,戴豫已经上去了,你谢他吧。”沈冽道。

    夏昭衣仰头看向戴豫,一笑:“你还认得我的,对吗?”

    “啊?”戴豫顿了下,点头,“对,对啊。”

    “那你是因为认得我才来帮我,还是说上边换做任何一个女童被欺负,你都会去帮呢?”夏昭衣又笑道。

    戴豫轻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有啊,认得我才帮,你就是仗义和护短,谁都去帮,你就是路见不平的大侠。”

    戴豫挠了挠头,惯来三大五粗,不知道羞愧是何物,被小女童这么一夸,脸也跟着红了点:“你这女娃真会说话,可也不是哪个女童都像你这样牵着匹高大的马儿吧。”

    夏昭衣笑靥更灿烂了,转头又看向车上安静看着他们的沈冽。

    她的面孔白白净净,唇边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看上去又甜又乖,跟上次见面时警惕又防范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且,她最近似乎掉了颗牙,笑起来时,白嫩小牙有个缺口,看上去可爱机灵,带着说不出的淘气。

    夏昭衣冲沈冽抬臂拱手:“还是要谢过。”

    “你怎么会在这?”沈冽问道。

    “我同戴大哥说过了。”夏昭衣回答,“你们又怎么在这,是要往土庙去吗?”

    “戴大哥?”戴豫一愣。

    没想这个小女童真是自来熟。

    石头也扬起了眉毛,朝夏昭衣侧目。

    石头是不太喜欢她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蛇,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阴影面积。

    但是,这小女童可是沈谙费力都不讨好的。

    论起沈谙,他长得俊朗清逸,身如玉树兰芝,且能说会道,笑脸迎人,还曾拜师“轻舟圣老”,八年学了一手高超医术。

    其后,沈谙凭这医术救了六七个病入膏肓,被判无药可医的病人,彻底闯下了名声。

    除了他们郭家的人,在外头,上八十之老,下三岁之芽,不管男女,哪个不喜欢他。

    这个女童,先前的表现来看,便是妥妥的个例外。

    大家虽然没有太多议论,但也都觉得,也许这个女童性情乖张孤僻,才会与众不同,如今却张口就一声“戴大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戴豫又脸红了,在旁边不好意思的笑着。

    沈冽点头:“对,我们要往土庙去的。”

    “那座土庙里面大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你此去是去见他吗?”

    沈冽又点头:“嗯。”

    “那,不嫌烦的话,劳烦你同那人说一声,让他告诉村里的乡亲,就说我是去哄骗这些小男孩的,我是人贩子派来拐他们的。”夏昭衣笑道。

    沈冽眉心微拢:“这是为何?”

    虽说那些孩童顽劣,夏昭衣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但到底她那些话勾起了他们的贪欲。

    她那些明示暗示是真是假,其实很好判断,事后,或者说现在,这些小男孩就应该猜出是假的了。

    但师父常说,人有时候就是会抱着一种侥幸,或者说宁可知道是假的,也要给自己去寻一个这样的希望。

    所以,夏昭衣心里有一些担心,怕这些小孩子自发组成个小队,去搞什么探险寻宝之类的事情。

    这样的担心有些滑稽,但谁让师父总是放大一个人的贪欲来教导她世人多阴险可怕,她经常觉得师父夸大其词,可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潜意识里面已经深受影响了。

    防止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留了念想在那边,谁知道后边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孩童顽劣,固然讨厌,可也没必要为自己的顽劣付出那些可怕未知的代价。

    “我挑拨离间了他们,这才全身而退,”夏昭衣随口说道,“我可不想破坏小孩子们纯真的友谊,所以劳烦你去说一声吧,这也算个人情,我前后欠了你们三个,我会记住的。”

    “三个,哪三个?”

    “方才替我解了围,不是么,还有,我的衣物呢?”

    夏昭衣提到衣物,沈冽顿了下,说道:“那衣物,我以为我们不会再遇见了,便留在了戎山村。”

    夏昭衣点头:“也罢,本来也该是被人夺走了的,不论如何,还是谢过,”说着又一拱手,“耽误你们时间了,有缘再见。”

    夏昭衣抬头,冲戴豫又一笑:“戴大哥,再会。”

    语毕,拉扯马缰,转身就要走。

    “哎,阿梨。”戴豫叫道。

    沈冽也道:“你这便要走了吗?”

    “欸?”夏昭衣回头,“不然呢?”

    沈冽放下帘子,抬手掀开门帘,走出车厢。

    随着他脚步落地,那些还骑在马上的护卫们便动作整齐的都下了马来。

    沈冽拉住了青云的马缰:“你上次说我们不同路,你看,我们现在不是遇上了?”

    夏昭衣眨巴眼睛:“所以?”

    “我去土庙见个人,一个时辰不到便可出来,你和我们一起吧,有我们在的话,你不会再出现像刚才那样的事情。”沈冽道。

    他们个子都很高,身体尚还年幼的夏昭衣觉得自己恍如鸡立鹤群。

    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需要仰着头才能看他们。

    不论是沈冽,还是沈谙,亦或是宋郎将那些人。

    一旦他们朝她靠近,她的头就得仰的高高的。

    可有什么办法,平常交流说话,她总是习惯要看着人的眼睛。

    小时候说话没看师父的眼睛,也要一顿打。

    夏昭衣看向旁边的青云,不知道现在爬上马背去,会不会被觉得奇怪。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青云的脖子,马儿习惯性的垂下头蹭她的小手。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沈冽:“好,我便跟随你们一起去塘州,届时你们去醉鹿,我要去睦州。”

    沈冽淡笑:“好。”

    九岁那年,师父便磨砺她了,让她一个人从离岭去京城过中秋。

    她去就去了,只是那时不是骑马,因为九岁的她小胳膊小腿,骑马对她的难度不小。

    火堆烧的木头滋滋作响。

    老佟抱着些草木过来,又给火里添了一些,朝那边的女孩看去。

    支长乐躺在地上,衣服被解开了。

    夏昭衣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片,木片上堆着黑乎乎又绿幽幽的浆糊状汁液。

    她另一只手的小布袋沾着汁液,去到支长乐敞开的胸膛上抹着。

    “女娃,你叫啥名字。”老佟问道。

    “叫我阿梨吧,梨花的梨。”夏昭衣回答,

    “你咋懂这些的?”

    夏昭衣一笑,抬起头:“这里很多药农,也有很多伐木工,你当我是个小药童吧。”

    “你叫我老佟,他叫支长乐。”老佟伸手指去。

    “老佟?”

    “立人冬。”老佟嘿道。

    他无名无姓,三岁就没爹娘了,从小在街道里浪着长大,也遇到过几次拐卖孩童的人贩子,但是他机灵,都给逃了。

    一次在茶馆门口听评书,听到了立人冬三个字,记忆深刻,干脆自称老佟。

    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亲切,跟谁都跟认识了好久,感情深厚似的。

    夏昭衣点头,说道:“好,老佟。”

    “我这兄弟伤的不重吧?”

    夏昭衣摇头:“你重量不轻,他伤的也不轻。”

    那可咋办。

    老佟皱起眉头。

    夏昭衣看他们的形容打扮,顿了下,说道:“你们这是,当兵的?”

    老佟一愣,抿了嘴巴,避开她的眼神:“不,不是啊。”

    “嗯?”夏昭衣望着他。

    老佟没说话,将手里的草木堆在旁边,坐下后看着支长乐:“这个,他怎么样了?会不会落个瘫痪啊?”

    “不会。”夏昭衣道,又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望着支长乐身上的这些药汁。

    老佟脸上跟着了火似的,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他抬手挠了挠脖子,不知道说什么。

    早知道,先得把身上这衣裳给脱了的。

    但是脱了又怕一路下山,磕磕碰碰,没个防具。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夜色下,深山老林里会出现个小女童?

    心里边不太舒坦,老佟顿了下,喊道:“阿梨。”

    “嗯?”夏昭衣抬头。

    老佟撞上她的清澈眼眸,再一度心虚避开,说道:“那个,我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嗯。”。

    “我,我就是那什么……对,我们是当兵的!”老佟鼓起了勇气。

    夏昭衣看着他的盔甲,说道:“你们是江南兵营的吧?”

    “嗯。”

    “怎么会被靖安侯调动差遣?”

    “你知道我们是靖安侯的人?”老佟心里打起了鼓。

    夏昭衣一笑:“放心,我不喜欢靖安侯。”

    “什么?”

    “我也知道你们是逃兵,但不必紧张。”夏昭衣看着他,“我与靖安侯亲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老佟下意识便道:“陶岚?”

    说完他眨了下眼睛,小女童眼神清澈安静,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凛冽寒意似是自己眼花。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老佟舔了下唇瓣,道:“阿梨,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们确实是要当逃兵,我知道这很不齿,可我就是不想替那靖安侯卖命。远处那火你看到了吗,那姓林的非得让我们下去,我白三哥下去时手里的火把不小心掉下去了,结果姓林的发了脾气,直接将我白三哥的绳子给砍了!还有上一次,我们被派去石道里等人,等到天黑没等到,就是没人啊,可他们非得说我们玩忽职守,罚我们两天不吃饭,一直干苦活。一个脾气暴躁的受不了了,摔了东西,结果呢,当着我们的面被砍了一刀,命还在,可那血是实打实的!咱这些人人命压根不值钱,那些人不把我们当回事!我又跟他们谈什么忠义仁信?!”

    “你们走错方向了。”夏昭衣道。

    老佟说的怒血沸腾,语气也激烈了,却看这女童就安静听着,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不由有些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走错什么方向?”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这边下去就是那土庙了,你们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老佟顿了下,抬头朝另一边看去:“那,我们要走那边?”

    “那边也是深山,你至少得花上五日的时间,而且你们没有在山里行走的经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去,里面有不少猛兽。”

    老佟暴躁的皱了下眉,道:“那实在不行,按照原路回去得了,那边的火估计也快烧完了,道上的草木能变少一大片。”

    “这几天不会下雨,那边刚烧过山林大火,是有毒的,你们还是别去为好。”夏昭衣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想到办法帮你们,但是你也得帮我。”

    “你有办法可以帮我们?”老佟愣道,而后反应过来,又道,“不成,这就成了交换条件了,阿梨,你想要我们帮什么你尽管说,不是你,我和这支长乐今天要活活吓死在这了。”

    夏昭衣莞尔:“好,你就帮我回答几个问题吧,你知道定国公府后来如何了吗?”

    “定国公?”老佟拾起一根草木,在手指上随意缠着,“是两年前亡在荒泽谷的那个?”

    “难道还有其他定国公?”

    老佟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你忽然提起他,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你提他那女儿兴许我还能鲜明一点。”

    这年头兵荒马乱,战场上死的,朝堂上乱的,隔三差五便传来有人阵亡,或有人被削爵罢官,重一点的乃至全家抄斩,世人都已麻木了。

    倒是一些可歌可泣的热血儿女情义大孝之事,反倒在评书里被传得广,大街小巷,闲来赞颂。

    有意无意的,也似一股精神力量,在鼓励慰藉世人。

    而天下闻名的定国公嫡长女,离岭夏昭衣替兄而死的那段评书,便是这其中之一。

    想起那两年的事,老佟叹道:“作乱啊,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想呆在这里的原因了,这靖安侯因为那陶岚,可被这天下人臭骂着呢。他现在日夜都慌,慌皇帝要砍他,更慌民间义士们要害他,我也不想跟着这类人后面卖命,家里出了个忘本负义,卖国求荣,狼心狗肺的女人,其他人能好到哪里去?”

    定国公府和靖安侯府的纠葛牵系,几乎是大乾上下,人尽皆知。女童这般问话,在在场诸人眼中便是明知故问,故意为之,林校尉焉有不气之理。

    军师笑道:“不激动,不激动,他这人的脾气性格惯来如此,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夏昭衣也笑:“军师说错了,不是‘你们’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我与身旁这位沈郎君不过两面之缘,今日我说的话我自己负责,若是有什么让你们觉得不痛快了,记我头上便是。”

    军师的笑容变得尴尬了:“阿梨姑娘这话说的,我们并未有什么不痛快,定国公府为国尽忠,是为我等效仿之表率,瞻仰之前光。胸怀天下,为国捐躯者,此乃上圣之德,哪会不容提及?”

    “哦,”夏昭衣点头,笑得更加灿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军师面色大变,看着女童的眼神明显恼怒,还带有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女娃,谁给她的胆子?仅仅就是这个沈冽?

    女童以笑回望,不为所惧。

    靖安侯近来脑子不太好使,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睛一怒,朝女童看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校尉问旁人。

    没人理他。

    “阿梨姑娘姓夏,哪里人氏?”军师又开口道。

    “你听我的口音。”

    军师皱眉,听不太出。

    夏昭衣看向一旁的沈冽:“你听听看?”

    “京城?”沈冽道。

    “猜错了。”

    “那是哪里?”军师又问。

    夏昭衣一笑:“我与沈郎君也不过萍水相逢,与你们便更是不相干了,问我家住何处,是要去做客么?”

    军师眉头皱的更深了。

    女娃脸上还带着笑容,但笑容很疏离,似筑起了高墙,拒人千里。

    众人看着她,觉得她身上的光影像是根根竖起来的刺。

    她今日能坐在这里这般无礼,不也就仗着沈郎君的面子么。

    但添堵的是,靖安侯如今还得求着沈冽帮忙。

    好几个人朝靖安侯看去。

    靖安侯的手微不可见的发抖,他努力镇定着,但脸色已经出卖他了。

    世人对他风评如何,他不是聋子瞎子,虽气得要死,但那些指指点点到底都是在身后的。

    当着面的,除了几个公子王孙,还有就是自诩孤高清傲的大臣,轮得到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竟还在这么多人前面暗讽他虚伪和缺德!

    难道现在,连一个小女童都将他这皇帝亲自册封的侯爷不放在眼里了?

    气氛又陷沉凝,片刻,军师笑了声,说道:“都道后生可畏,今日算是真的见识到了,阿梨姑娘率真可爱,伶牙俐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夏昭衣笑了笑,没再说话,垂下了眼睛。

    看她似不想说话了,军师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美酒好菜逐一送来,军师将话题绕走,从重宜剿匪开始谈起,又聊到了佩封灾情,后又谈了几地的美酒与佳肴。

    沈冽明显不善谈,有时军师提到他名字,想让他一起加入讨论,他也说不出几句来。

    夏昭衣坐在旁边安静听着,没有再抬过眼睛。

    军师时不时会去打量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宴席结束,靖安侯提出想要和沈冽去散步走走,沈冽应了,几个护卫同去。

    夏昭衣和石头,戴豫还有杜轩一起回了马车停放的地方,美妾在安排住处。

    戴豫他们感叹一顿饭吃得饱,夸这的手艺还不错,夸完戴豫回头看着阿梨,一掌拍向她的小肩膀:“阿梨!”

    夏昭衣正望着青云,闻言回头:“嗯?”

    “哈哈,怎么没被吓到。”戴豫又拍了下,这次力道放轻。

    夏昭衣笑了笑:“有的,我被吓到了,所以以后你别拍我。”

    “阿梨姑娘,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杜轩问道。

    夏昭衣沉吟,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对。”

    “出自《道德经》,真正有德的人言行举止自然而然便是个德字,只有缺德的人才会去效仿和造作。”

    “噗!”戴豫笑了,“阿梨,你好大的胆子啊,你竟敢骂靖安侯缺德!”

    “你别笑,”夏昭衣认真道,“这是我和陶岱卓的事情,你不要说太多道太多,我不想牵扯上你们。”

    “你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你说的那些话,早就牵扯上我们了。”石头道。

    “不,我已经撇清关系了,在他们眼里,顶多只会觉得你们倒霉,惹上了我这么牙尖嘴利的,说不定还会同情你们。”

    “既然知道会惹事,你还撞上去,”石头撇嘴,“问你姓什么你便说自己姓什么好了,无端提及定国公府。”

    “石头。”戴豫斥道。

    夏昭衣没有着恼,反是偏头一笑:“哪里是无端,我爱极了这个姓,因为它是定国公府的姓,我与有荣焉,不成吗?”

    “就是,说就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戴豫也道,“因为别人做贼心虚,我们就得迁就着他们,连自己说话也得顾前顾后了?”

    “我们是客人,这是礼节!”

    “阿梨又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她进去做什么?”

    “我是进去了,但我没碰陶岱卓的东西啊,我坐在那边,坐的是脚下大地。”夏昭衣道。

    石头简直觉得不可理喻,瞪着眼睛道:“那你总,总受过那遮风的帐篷了吧?”

    “是啊,热死了。”

    “知道热,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遭罪?”

    夏昭衣又笑了:“因为我想知道他们聊什么,大大方方进去听,总比趴在外面偷听的好,你觉得哪个更失礼?”

    “你!”石头气的冒烟。

    “该尊敬的,我自然会尊敬,不值得尊敬的人,我当然要不屑一顾。”

    “有你这样抬高自己的吗?小小年纪,你这么狂。”

    夏昭衣双手抄胸,笑得更加灿烂:“是啊,我就是这么狂,游戏人间嘛,不狂点怎么行?我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敢当,你看。”

    夏昭衣侧过身去,继续笑道:“我这腰杆子直吗,这就是我狂的资本。”

    耽误了一日,第二日一早,石头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清晨雾重,没有落雨,但湿漉异常,天地蒙蒙。

    土庙一带的山脚整个起了潮,雾水飘在空中,漫山遍野,黏黏糊糊。河边落花被黏在土里,巡逻的骑兵们路过,马蹄声将它们踩的更深。

    东西收拾妥了,连道别都不愿同陶岱卓说一声,一行人便离开了。

    夏昭衣坐在马车里面,马车帘掀着,她看着外边跟在戴豫身后的青云,目光空空的。

    在路过一个拐口长坡时,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眸亮了一下,变得清澈明晰。

    沈冽坐在一旁,望了她好一阵,开口道:“阿梨,你在想什么。”

    夏昭衣笑了,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身旁这个俊秀少年,说道:“如果前边遇上什么村落,我们就先分道吧。”

    “分道?”沈冽双眉轻皱,“先前你不是说要同我们一起先去塘州,随后再去睦州?”

    “嗯,但我临时有了其他事,”夏昭衣说道,“昨夜宴席上我表现的有些太唐突,不知道陶岱卓会不会因我的冒犯而怪到你头上,若有的话,以后我再好好赔罪,现在只能先致一声歉了。”

    语毕抬手一拱,嫩嫩的小手还没长开,却每次都喜欢一本正经的行着大人的礼,反差看上去特别粉玉可爱。

    “不必这么言重和见外,”沈冽道,“如今乱世,你又弱小,有什么事情是让你觉得紧急的非要去做不可的么。”

    夏昭衣笑了下,没有再回答,转过头来继续望着窗外。

    她私心不想再继续跟着他们了,原本同道,是为了有所庇护,因为她这身板着实太小,容易被人欺侮。

    可是现在有了另外的主意,这法子要远远胜过和他们同行。

    毕竟她惯来闲云野鹤的性子,真的不喜和世家子弟们一起,先不提路上唯恐又有其他事宜相扰,就是那个叫石头的家伙,已经非常讨厌她了。

    沈冽望着她的侧脸,动了下唇瓣,但终究一言未语。

    本就萍水相逢,他人之事他人定,他便不多加干涉了。

    一路深往北去,不远处便见一个村落。

    马车在路口停下,夏昭衣下车后同他们道别,干脆利落的牵了青云便转身离开。

    戴豫觉得纳闷,看着她小身板拉着长长的牵绳往来处去,叫道:“她这是要去哪啊?”

    石头哼道:“去哪都跟我们没关。”

    这短短一日的相处功夫下来,石头对她的讨厌早就不是之前那些蛇的阴影那么简单了。

    “走吧。”沈冽说道,“继续赶路。”

    泥土湿滑,夏昭衣走的悠闲,牵着马儿,小步伐迈的不快。

    终于去到之前那拐口长坡时,她看了树上的记号一眼,而后往里边的树林走去。

    到了几棵杏树下,夏昭衣开口道:“老佟,支长乐?”

    听闻动静躲起来的两个人,听到这声音立马翘头望来。

    看到果真是她,老佟一乐,跳下树跑来:“阿梨!”

    “可以呀,”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偏头笑道,“还真被你们两个人给逃出来了?”

    “这没出息的,他昨天好几次说要回去呢!”老佟气恼的指向那边弱弱走出来的支长乐。

    两个人身上的轻甲都已脱了,可是内衬的衣服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军营的装束。

    夏昭衣看着他们这又脏又乱的样子,道:“看来得找几个死人扒衣服下来了。”

    “啥?”

    “什么?”

    支长乐和老佟同时叫道。

    夏昭衣笑了,拉着青云朝前面走去,道:“走吧,去佩封。”

    一听到这个字,身后的两个士兵都傻了眼。

    看着小女童瘦弱的背影,老佟忍不住了,上前道:“为什么要去佩封呢,那边不是说灾荒闹的严重,大城都给封了吗?”

    “去乡野的话,我们不被饿死,也得被饿昏了的人给抓走吃掉吧?”支长乐也跟上去。

    “你们两个人是逃兵。”夏昭衣止步回头道,“你们敢去正道上走吗?”

    老佟皱眉:“乔装的好……应该没问题吧?”

    “富庶之地防守严密,路上亦会层层盘查,我们这些流民是不给放过去的。”夏昭衣认真的说道,“从佩封过,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老佟咬牙,心中还是觉得不安,一想到佩封那遍野饿殍和成群流浪的疯子,他就觉得心中打鼓。

    “你先前那些人呢?”支长乐问道,“你和他们不是走的好好的吗,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们呢?”

    夏昭衣一笑,继续朝前走去,说道:“不是,我跟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

    其实最关键的是,到了塘州终归是要分道扬镳的,届时她继续北上,还是要被层层盘查和拦路,并且一个小女童,肯定又会被人盯上。

    而身边这两个逃兵,他们人高马大,有他们在,那些觊觎的目光至少会忌讳三分。

    而且……从佩封过,她不用绕道江南,可以至少省四十日的路程。

    归心似箭,心里的焦灼急切,已经快要将她给撕碎了。

    看着她走远,老佟和支长乐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对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

    “跟上啊,”前边的女童头也不回的说道,“至少我能让你们吃饱饭。”

    老佟朝她看去,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

    昨夜他们惶惑时,这个女童说了一句“若是真的有危险,还有我啊。”

    就那样轻描淡写和平静宁和的语气,却似一颗定心丸一样,鬼使神差的就让他们真的去穿过大营了。

    现在,她还是这个语气,她说她能让他们吃饱饭。

    这乱世里面,还有什么比吃饱饭更重要的吗?

    可是,这么一个小个子的女童……

    “算了!”支长乐这时忽的说道,“走吧!”

    他这样干脆,反倒是让老佟不适应了:“啊?”

    “她救过我们不是?”

    老佟一顿。

    “走吧。”支长乐不耐烦的说道,“我们也没得选择了,而且我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刻!”

    管他前路几何,是死是活,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少女做好食物,边将手在自己的裙袍上擦着,边朝村里的大屋走去。

    “吃饭啦!”

    清脆的声音一响,正在屋子里面干活的男人们顿时都来劲了,眼眸都跟着大亮。

    “开饭了开饭了!”

    “饿死我了!”

    少女在屋里看了圈,找到坐在内屋角落的三个人,笑了下,叫道:“阿梨,老佟,支大哥,吃饭啦。”

    屋内的地上全是木屑,女童坐在木屑堆里,手里面拿着一个小铁片和木头。

    铁片沿着被削成锥子形状的木头螺旋转折,不费吹灰之力的刻出了一圈圈盘旋着的奇怪纹路。

    她刻的专注,旁边两个大男人看的专注,三个人都没发现少女过来了。

    “吃饭了呀,”少女穿过大屋正中已经有了初步龙骨的船模,走过去叫道,“阿梨!”

    吼得有些大声,角落里的三人终于回神,齐齐抬头。

    “吃饭。”少女无奈的说道。

    夏昭衣微顿,随后弯唇一笑:“好。”

    今天中午吃的,要比之前略微丰盛一些。

    夏昭衣昨天带支长乐去采药时抓了两条蛇,用来今天中午加餐,少女不敢碰,更不敢烧,是老妇煮的。

    除了蛇,还有许多野生的毛豆和葵菜,甚至还有煮蛋。

    众人捧着已刻了自己名字的碗筷,看到夏昭衣进来,都纷纷问她是哪来的。

    夏昭衣笑道:“吃了几日的荠菜和鱼,给大家换下口味呀。”

    “可是这些到底是哪里来的?”赵大钱还在好奇的追问。

    “很多人去不了的地方来的,”夏昭衣道,“否则怎么可能会留在那边等我来采呢。”

    这片山要远远大于兆云山,夏昭衣攀登上去时,甚至在想这里是不是无人来过,野兽生存的痕迹实在太多,亦是遍布飞鸟巨鹰。

    最高的山峰她没有上去,但已足够领悟山入云天,冈峦重叠。

    另一侧是直壁山涧,山涧下一汪满溢的大湖,卧于群山环抱中,漫向东数里,直达天边。

    这边最主要还是佩封和寿石的交界处的原因,所以保存尚好,而现在佩封的中部和西部,许多大山怕是连树皮和草地都被啃净了吧。

    吃完东西,还要继续干活。

    夏昭衣休息了半个时辰,就又背起背篓,戴上斗笠,出门觅食了。

    支长乐跟着一起去,不过到了昨天的半山坡后,夏昭衣依然让他留下,她自己沿着山壁爬了上去。

    支长乐昨天没看清她的身手,今天特意盯着,想要看仔细一点,结果发现好难。

    小女童就像是只猴子,在嶙峋山壁上如鱼得水,而且不似寻常人的步伐,她的双脚太快了,快的看不清。

    不过极短的时间,她就灵活的爬上这个小悬崖,消失在了视线里。

    支长乐摇头,坐了回去,左手拖着腮帮子,百无聊赖。

    半个时辰后,天上一个闷雷,人间便又一片雨泽。

    支长乐戴好斗笠,坐在高空往下而望,大地雄浑,万物仰天,他胸腔里面无端生起了几许豪情。

    就在这时,东北侧山道上传来疾快的奔跑声,脚步凌乱,来者不少。

    支长乐忙起身,一时间找不到可避身的地方,就看到一个人影大步朝着自己冲撞了过来。

    支长乐下意识退开,紧追在这个人影后面的少年却挥着刀子,直接朝支长乐劈来。

    支长乐赶紧抽刀,“锃”的一声巨响,两柄金属碰撞在一起,力道巨大。

    少年本只想随手将无关的人砍了了事,压根没想到对方身手竟不弱,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头大汉。

    逃命的人因为差点撞上支长乐,一把摔在了地上。

    其他人的刀子二话不说就砍了过去,逃命的人赶紧往旁边滚去,边抽出佩剑去挡。

    少年手里的刀子朝着支长乐又劈了过去,被支长乐再度架住。

    少年皱眉,恼怒的收回刀子,一个非常标准俊挺的起招式,随后手脚大开,利落的砍来。

    支长乐在兵营的时候,惯使的是长枪,手里面的这把短刀还是庞义的心爱之物,是庞义看他们出去觅食可能遇上野兽才忍痛借的。

    支长乐拿在手里根本就用不习惯,现在也只能勉强去挡,好在他下盘稳,步伐矫健,又因力气比较大,所以没有吃亏,一时也招架得住。

    只是,这到底是倒了什么霉?!

    少年刀法凌厉狠辣,招招逼人,一点都没有要留余地的意思。

    支长乐防守都算艰难,根本找不到可以回击的地方。

    几个回合下来,支长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忽的腰间一疼,那少年终于寻得破绽,飞身而起,踹在了支长乐腹上,支长乐踉跄摔倒,手里的短刀也飞了出去。

    匆忙抬起头,就看到少年手里的大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劈了下来。

    支长乐吓傻了,连眼睛都忘记了闭,呆愣愣的睁着。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瘦小人影忽然冲来,撞着举刀的少年,往另外一侧猛的推了出去。

    少年猝不及防,被撞摔在地。

    瘦小的人影也摔在了地上,但很快爬起。

    看到是个十岁上下的清秀小女童,少年一愣,迅速鲤鱼打挺,举刀再劈。

    “啪!”

    一道鞭声骤响,同时女童身形一晃,从他的刀下避开,贴着他身侧闪到他背后,手里的长鞭同时缠上他的脚,待少年警觉回身时,自己将自己绊了一跤,非常的重,后脑勺“噗”的磕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的支长乐飞快冲过去,将少年给压在了身下。

    但很快,后面随这少年一起来的人,就朝他们杀了过来。

    “跑!”夏昭衣对支长乐叫道。

    同时一把摘下自己腰上的小荷包,朝身后那些人一甩。

    小荷包里面的粉末冲了出来,瞬息在空气里面散开,熟悉又强烈的气味迎面扑来,紧跟着就是眼睛一阵酸痛。

    杀手们连刀子都顾不上了,另一只手忙去捂自己的眼睛。

    少年从地上爬起后,也被辣的一阵眼泪狂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袖子一抹,眯着眼睛看着已经跑的没影了的人,怒声叫道:“妈的!这些是葱!!”

    船在江水里漂的很快,根本不是岸上的马能追的上的,更何况,他们还需要下山。

    还在半山的时候,那艘小船已经漂向了视线尽头,小船上的女童似乎站起来了,独立船头望路,瘦瘦小小的身影,让李骁咬牙切齿。

    "还追吗,少爷。"蔺宗齐问道,心里觉得一点都不现实。

    李晓看着那边远去的船影,冷冷的说道:"罗锐!"

    "少爷。"近卫立马应道。

    "你带三十个人去,沿路打听追踪,一定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同时去寿石驿站飞鸽传书,让这附近一带的关卡都留意好他们,我不信找不到她!"

    罗锐微顿,而后领命:"是!"

    他勒马转身,准备离开,蔡和开口叫住他:"且慢!"

    蔡和看向李骁:"少爷,此事不宜去驿站,你切莫忘了我们此次的行事目的,这只能用府上的暗卫。"

    李骁一阵烦躁,打马继续下山:"你去处理吧!"

    .........

    下游彻底决堤,大水漫向了北边的村庄,成片成片的田野和屋宇被淹没,不过同时也分摊了水势。

    一个多时辰后,小船的速度渐渐缓下,趋于平静,老佟和支长乐便手动去划。

    两个人现在都一身的汗,尤其是刚才水势最急的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要翻在大江里了。

    夏昭衣又爬了起来,双手遮在眉骨上,挡着天上的太阳。

    等小船渐渐靠近,她终于看清前面那些纵横分布的河道。

    这边是水流汇集处,许多河道和江水都朝着这边流来,有些水势很急,有些水势缓慢。

    她一条一条看过去,根据地势高低,水位流向,以及河岸形态来判断河谷的地貌和上游宽窄。

    很快,夏昭衣回头看向老佟:"老佟,准备一下,我们要换道了。"

    老佟抬眸看了眼远处,点点头:"好!但是咱去哪条道啊?"

    夏昭衣伸手指向左前方:"那边。"

    "好咧!"老佟叫道。

    夏昭衣在船桨上的设计和借力点,让他们事半功倍,划起来非常轻松。

    而一个时辰的"顺水推舟",也让他们划了许多手感出来,掌控船桨的方向感变得强了许多。

    小船去到那边的河道,因为逆风,前进速度放慢了,他们从一片山野经过,两岸变成了连绵的高山,前面的峡谷绿绿葱葱,高空有成片的鸟儿飞过,山青水绿。

    "这里可真好看。"支长乐说道。

    夏昭衣笑了,点点头:"是啊。"

    她四周望了圈,着实心旷神怡。

    而且,到了这边后,水势平稳了很多,她不用一直在这里呆着看路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回身去到船中间,开始在一堆木头里面忙活。

    一连三日都在赶路,晚上便停靠在岸边休息。

    第四日中午,在一座古山溪畔停下,要弃船徒步了。

    老佟和支长乐都有些舍不得,辛辛苦苦造了那么久的船,说扔就扔,太心疼了。

    庞义看的比他们要淡,望着小船道:"它已经给我们省了很多路了,不算是白造。"

    "这不是白造不白造的问题,这是咱的心血啊。"支长乐道。

    庞义轻轻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老佟收回目光,说道:"走吧,我就是觉得造了那么久,才用了四天,怪可惜的。"

    "我倒是想起那句话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支长乐说道。

    老佟微顿,而后垂下头,去那边牵青云。

    听到"兵"字,他就觉得抬不起头。

    逃兵一事,刚发生的时候除了怕,他没有其他感觉。

    现在时间过去越久,心里面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责,愧疚,骂自己孬种,懦弱。尤其是在佩封出事后,他所见到的那些鲜血和江上浮尸,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

    那日在江边,他曾跟着支长乐一起三跪九叩,他这些日子划船时就在想,当时自己跪的到底是这些百姓,还是想给自己求个心安?

    老佟也说不上,他只好安慰自己,反正跟着靖安侯也没什么出路,左右都是助纣为虐,那样的兵,不当也没事的。

    嗯,不当也没事。

    老佟又在心里面嘀咕了一下。

    "庞义,"夏昭衣这个时候回头说道,"来坐青云背上。"

    庞义一顿,看向青云,再看向小女童。

    "还是不了吧。"庞义说道。

    "你身体不好,你不骑马,光靠走路吃不消的。"夏昭衣道。

    "...没事,我不骑马的。"

    "又没什么,"老佟叫道,"你上去坐着,我在这牵着,你怕个啥嘛!"

    夏昭衣好奇:"你坠过马?"

    庞义摇头:"没,我,我就是不骑马。"

    老佟"咦"了声,这才听出了他的说法好像不对:"啥叫你不骑马?你是不想骑,不是不会骑啊?"

    庞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夏昭衣笑了:"罢了,走路便走路吧,前边有个市集,等下我们找点东西去卖,再去东边的马场换辆马车就可以了。庞义,马车你可坐?"

    庞义皱眉,刚毅的面庞露出些为难,但实在不好拒绝,点点头:"好。"

    "那走吧。"夏昭衣说道。

    支长乐和老佟忙跟上夏昭衣。

    "阿梨,你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啊?"

    "要换马车,那得不少钱吧?至少也得十两银子起吧?"支长乐也道。

    "找点东西去卖,是要找什么啊?"

    "不过我觉得阿梨应该能有办法赚钱的吧,换别人我不信,阿梨就肯定能够办到的!"

    夏昭衣一笑:"接着。"

    而后就变戏法似的抛出了一个碎银。

    弧线在空中一闪,支长乐忙伸手接住,顿时一愣,再举起碎银对着天空。

    "是真的啊!"支长乐叫道。

    "本姑娘请你们吃糖的。"夏昭衣笑道,而后转身走了。

    "阿梨,你这是哪来的呀?"支长乐忙追上去。

    老佟也跟着追了上去:"对呀,你怎么身上有这么多钱?"

    这一两碎银,都够他们用很久很久了。

    "哪有这么多钱,"夏昭衣边走边笑,"总共也就这么一两,倒还剩几个铜板,要是不要?"

    "别了别了!"别说那几个铜板,就支长乐手里拿着的这一块碎银,他也都不敢要的。

    "哈哈!"夏昭衣脚步加快,"那走吧!"

    的确很好认,携来山的古林外有许多祠堂和大户人家的祖坟,在东边三林口外的六松悬崖上,郭庭说那就是当初丢弃尸体的地方。

    夏昭衣点头谢过。

    看着面前这位故人,她心里面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终究是忍下来了。

    看得出他现在的日子其实已经归于平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打破什么。

    告辞离开,夏昭衣又去了湖边那座茶馆,叫了一壶茶水和一盘糕点,她支着腮,看着窗外的大湖,一坐便是一日。

    伙计来来往往,对这女童非常好奇,不过没有来赶她,因为她虽未曾动过桌上的东西,但是会不时点上一份糕点,点一次给一次赏钱,现在桌子上面,已经有近十盘糕点了。

    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将这些糕点装在随身带来的篮子里,离开茶楼。

    夕色在湖上交织出成片金灿,许多小童在湖边捉迷藏,跳皮绳,成群的玩。

    一座轿子从湖边抬过,去往远处一家酒楼,和夏昭衣擦身而过。

    轿子里边偶尔传出一些男人的咳嗽声,听上去很隐忍。

    待到了酒楼,轿子去往了旁门,停下后,跟在轿子旁的年轻女子恭敬说道:"公子,到了。"

    帘子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旁门外边的几个姑娘看到这手就觉得索然无味,定又是哪户干瘪的老头。

    但等帘子彻底掀开,轿中高挑清秀的男人走出后,姑娘们都一愣,随后目光惊诧讶然。

    好俊美的儿郎!

    除了脸色偏白一些,眉眼里的神采很是精神,秀致俊挺的五官,令人移不开目光。

    男人目不斜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抬脚进了旁门。

    楼上一间包厢的窗户里,一个小丫鬟回过身去,说道:"姑娘,沈家那郎君来了。"

    正在那边翻琴谱的美人抬头望来,点点头:"好,你备茶吧。"

    "哪种茶?"

    "哪种都行。"美人收回目光,说道,"他来我这,也不是来喝茶的。"

    "是。"丫鬟应声。

    丫鬟刚将茶具备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丫鬟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男子,无论见了多少次,只要许久未再见上一面,总觉得会眼前一亮。

    "竟是沈公子。"小丫鬟俏笑。

    "是我。"沈谙淡淡说道,绕开小丫鬟朝里边走去。

    "沈公子这样可不妥,我总得跟我家小姐打声招呼的。"小丫鬟笑着跟了进来。

    沈谙没有理她,绕过座屏后,停下脚步,看着那边倚靠在躺椅上的美人,说道:"你师父呢?"

    林清风眼皮也不掀:"不知道。"

    沈谙朝旁边的年轻女子看去。

    年轻女子点头,而后大步上前,一把抽走了林清风手里的琴谱,粗鲁的给扔在一旁。

    林清风眉头一皱,抬头愠怒说道:"这是干什么呢,好好说话不成,动粗算个怎么回事。"

    她声音太过娇细,哪怕现在生气了,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

    "你师父呢?"沈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林清风抬手将自己的外衫拉了拉,透明的轻纱拢在雪白的香肩上,煞为诱人。

    "我是真的不知道,"林清风没好气的说道,"我那个好师父,常年在外东走西晃,我能知道什么。"

    "我表妹死了,"沈谙语声冰冷,"这笔账,我会跟你们算清楚的。"

    "林又青?"

    "是。"

    "哦,"林清风点点头,"那你去找他算呗,不过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表妹死了,那找杀害你表妹的凶手去,你找我师父兴师问罪做什么,是我师父亲手杀的她?"

    "你师父递了把刀子,也许你也在其中兴风作浪过。"沈谙说道。

    "我没有。"林清风皱眉说道。

    "但愿你没有,"沈谙朝她屋内的摆设看去,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字画上,"这画,是新添的?"

    "别人送的。"林清风站起身子,不慌不忙的去捡起刚才被扔出去的琴谱。

    拍了拍琴谱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她看着沈谙,说道:"你若喜欢,这幅画你便拿去吧。"

    "这是前朝肖尘子的亲笔之作。"

    "陆容慧送的,"林清风朝那画看去,"今日刚送来的,我估摸再有半个月,我的名气可能要满京都都知道了。"

    "你做了什么?"沈谙看着她。

    林清风一笑:"到时候我盛名天下了,你自然会知道啊。"

    她转身回去,坐下后道:"左右我们也算是个老熟人了,我现在给你支个致富的路,你可要听?"

    "我不缺钱。"

    "小钱不缺,大钱缺不缺?"林清风笑道,"过几日瘟疫可就要爆发了,我给你几个药材学名,你去收购,越多越好,到时候开个几倍的高价重新卖出去,总是能赚的。"

    沈谙一顿,而后皱眉:"那瘟疫的谣诼,是你的手笔?"

    "干点什么不得要点银子?"林清风反问。

    沈谙看着她的目光变得微狠,沉声说道:"是,你要银子,但你想没想过你传出去的这个瘟疫,对那边的人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与我何干?"林清风漂亮的眼眸眨巴了一下,"奇怪了,沈郎君也从来不是将他人性命和安危放在自己心上的人,怎么现在如此在意?"

    "沈冽在那边!"沈谙咬牙道,"你这瘟疫一传,若对他有什么影响,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就是你那个像条丧家犬被赶出沈家大门,又像只寄生的虫子赖在郭家的弟弟。"林清风讥笑。

    "柔姑!"沈谙怒声叫道。

    一旁的年轻女子顿时上前,同时袖子里明光一闪,一把冰冷的锋刃就架在了林清风的脖子前。

    铁片冰凉,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的脖子上面直接带出了一道血丝。

    林清风被她陡然欺身而来吓了一跳,紧跟着整个后背都绷直了,僵硬在那边,看着柔姑握着匕首的手。

    缓了缓,她抬起美眸看向沈谙,寒声道:"怎么?你今日敢在这里杀我试试看。"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沈谙冷冷的看着她。

    一连过去五日,郭庭始终未能等到那位兄长,他终于放弃。

    在这期间,詹陈先生也曾派人来问,得知这兄长未来报道,有些纳闷,再派人来叮嘱,如若这兄长来到书院,立时通知人去找他。

    郭庭心生奇怪,但爽快应下。

    不仅是这兄长未曾出现,那位叫阿梨的女童也再也没出现过。

    掌柜的甚至派人去携来山外那六松悬崖上守着,数日来依旧未见人影。

    这几日,京城也发生了不少事。

    瘟疫的传言四起,皆从城外而来,越传越盛,朝廷在八月二十六日时下了禁令,每日都有专门的官员和卫兵去大大小小各个药铺里边清点药材,官员身上携带药材名单,但凡记载在册的药材,每日售出不得超过十两,违者斩,整个大乾的所有药铺皆要如此。

    而在此之前曾大量收购过此类药材的药商,好些人都被提审了,家眷四处奔走,想要救人,关系曾交好的官员也爱莫能助。

    药材之事为其一,其二,朝廷重整了十万大军,将于九月初启程北去,天子将亲自登台祈福,出城送行。

    京城已经开始禁严,四方二十六道门城,平民只出不进,异族皆被抓起,违抗者当场斩杀。

    其三,在瘟疫传言之外,城中又起一个传言,称宋致易叛乱大乾后,随即便安排了人高马大的死士入了京城,共近千人,待得时机成熟,这千人必会立马手执长刀,上街砍杀,让长街血流成河,他们再趁乱杀出城去,不为其他,只为祸乱天下。

    相较于其一其二,其三才最令人心悸,一时间人心惶惶。

    沈谙这些时日皆在京城,每日都会派柔姑去清阙阁一趟,柔姑皆空手而回。

    沈谙不愠不急,若是阿梨能这么轻易被找到,便也不是阿梨了。

    他每日就在客栈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来去街上走上一圈,悠闲悠然。

    京城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很小,这样上街闲逛,竟让他撞见了林清风两次。

    林清风见到他仍有些怯意,这世上男子,林清风见的着实太多,自认谁都好对付,哪怕乖张凶戾一些的,都可以磨一磨,唯独沈谙,让她根本捉摸不透。

    沈谙见到她倒是没有丝毫感觉,目不斜视,像从不认识一样,保持着自己不疾不徐的脚步离开。

    一旁的小丫鬟不敢说话,只是忍不住还是会朝林清风脖子上面的伤口看去。

    林清风皮肤极为娇嫩,雪白如玉,但她皮肤也有一个不好,就是容易留疤,而且伤口恢复很慢。

    如此一道伤口在脖子上,不好好照顾妥帖,这个疤痕怕就要跟着终身了。

    回来客栈,柔姑端了茶水进屋,沈谙已经在窗边翻书了。

    将茶水放在一旁桌案上,柔姑说道:"公子,茶。"

    沈谙抬起眼眸:"有劳。"

    柔姑顿了下,道:"公子,我们还不走吗?那阿梨,许是见不着的。"

    "我那日算了一卦,"沈谙淡笑,"还有缘见面的。"

    "公子也说过,卦象算不得数。"

    "不,"沈谙摇头,笑道,"凡出鞘之剑,必明光烁亮,其光,即便我双目皆眇,我心不瞎。"

    柔姑点头:"嗯..."

    此次沈谙来京是为两件事,一为沈冽日后的前程,二是要来见林清风的师父。

    第一件事情差不多办妥了,第二件事情,那来去无踪的老头,见不到也便算了。

    只是这横空冒出来的小女童,总令柔姑觉得有些微妙。

    "又见着她了。"沈谙这时说道。

    柔姑抬眸朝窗外看去,不远处的一家胭脂铺前,林清风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在那边同人说话。

    柔姑扯了下唇角,说道:"着实难以令人相信,她竟也算得上跟公子你师出同门,瞧瞧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这样成日在街上晃悠,遇见个有些身份的人便上去攀谈,跳梁小丑一般。"

    沈谙笑着,没有说话。

    柔姑眼睛里面满是不屑和鄙夷。

    先前林清风同他们炫耀,称她未出几日会名扬天下,她还曾一度好奇,会是什么事情。

    结果,未等到她名扬天下,这风头已经被阿梨抢走了。

    陆家那两口子前些时日反复折腾,也没将林清风的名号闹响,林清风索性就自己去街上为自己"招揽"名气。

    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那瘟疫,她精打细算,想的妙极,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朝廷一道律令下来,全部作废。

    她此前便曾囤了不少药材,如若不是这次陆容慧替她保下,怕是她现在已经进去了。

    "这女人,小聪明太多,"柔姑忍不住又道,"只着利于眼前,全然无长远之计。"

    "让自己闯个大名声,这还不是长远之计么。"沈谙淡笑。

    柔姑看了沈谙一眼,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我先告退,我也想去看看书了,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沈谙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书,笑道:"去吧。"

    街上,林清风正同宋五娘在说话,宋五娘身边跟着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

    对林清风,宋五娘倒是很有好感,谁让这林姑娘生的实在漂亮。

    夏昭衣现在正坐在沈谙楼下的大堂靠窗口的位置。

    她依然还是一身男童的打扮,现在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林清风和宋五娘。

    她今日来此,是寻潘家的一位故人,夏昭衣料想此人未被牵连,所以特意来赌一赌运气,结果就撞见了窗外这样一个场景。

    不过,这倒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姑娘,前日她去定国公府所在的盛景长街寻线索时,便也见过一面。

    这林姑娘,在京城的相交倒是不少。

    现在这位宋五娘,是宋二郎的堂妹,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叫宋玉亭,如今也长大了。

    想起宋二郎,夏昭衣不由在想此次十万大军北行,他会不会跟着同去。

    忆起当初父亲大哥出征时的场景,夏昭衣心里面又唏嘘几分。

    收回目光,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抬眸朝另外一边看去,继续耐心等着。

    单凭全九维和郭庭两个人,夏昭衣不敢那么肯定这当铺后院的人在做什么。

    但现在加上一个曹幼匀,夏昭衣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绝对是因为定国公和潘家的事情而聚在一起的。

    曹幼匀惯来心高气傲,所结交的友人皆非富即贵,周身皆是荒唐离谱的事,他有句话曾被世人怒斥了许久,甚至传到宣延帝那处,惹了宣延帝大怒。

    他说,宁可娶其貌不扬,甚至丑陋的富家千金,都不想看那衣衫褴褛,家徒四壁的绝色佳人一眼,穷人就该老实的呆在穷人的堆里,收起好高骛远的攀交之心,乖乖过那平庸日子,安守本分就好。

    这话回忆起来,现在都还觉得鲜明。

    人一个一个从后院离开,夏昭衣等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人出来。

    一共走了九个,除了曹幼匀,全九维和郭庭之外,其余六个,她都不认识。

    而这家当铺的名字,她确定自己是听过的。

    不过,不论如何,这里面的人于她,应该都是"朋友"了。

    想到之前所想的,她还要去绑了全九维,夏昭衣忽然就笑了。

    算了,便"饶"过他好了,至于那对监视着他的夫妇,既然全九维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那她也不好多动。

    毕竟换作是她,如果知道有人暗中监视自己,她肯定变着法子的让这两个监视者为己所用,想让他们回去禀报什么,全看她的心情。

    倒是于家,之前夏昭衣没有兴趣去关心为什么唐府会变成于府,现在看来,得好好去查查了。

    .........

    郭庭没有回去青山书院,而是去了醉仙楼。

    那女童的事情,现在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这里面最积极的,除了掌柜的和一直以来不怎么说话的方观岩外,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杨冠仙。

    郭庭在楼上等了好久,杨冠仙从楼下上来,将木质楼梯踩的清脆。

    他脱了外袍递给身旁的侍从,令侍从离开,没有他的吩咐,谁都不准过来。

    "久等了,"杨冠仙说道,"走吧。"

    穿过二楼大堂,从一条过道去到另一处的楼梯,再上楼后,便是杨冠仙的书房。

    书房门口贴满了各式符文,待进去书房后,最先看到的就是一把悬在墙上的桃木剑,背景是巨大的大衍辟邪图。

    空气里面满是檀香,杨冠仙关上门,走到书案旁,开口说道:"那百友,至今仍没去你们书院?"

    "没有,"郭庭摇头,有一些好奇的说道,"就这件事情,你让我来这等你?在那边不也可以问么?"

    "终归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杨冠仙肃容说道,而后取了桌上的笔,蘸了蘸未干的墨,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郭庭看过去,是"百友"。

    "怎么?"郭庭问道。

    杨冠仙没有停笔,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夏"。

    郭庭一顿。

    "你看,"杨冠仙提起笔,开口说道,"也许这个百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不知道为什么,郭庭听到这句话,竟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他看着纸上的几个字,舔了下唇瓣,说道:"你是说,这个所谓的兄长,是那女童...编造出来的?"

    "她的来意也很明显了,夏,"杨冠仙伸手指去,"夏昭学的'夏';,定国公府的'夏';。"

    "我稍后还要行夜路回去的..."郭庭轻轻的说道。

    "这女童着实厉害,"杨冠仙在郭庭对面坐下,说道,"甚至詹陈先生都未曾见过这位兄长,就能给她提笔写一封引荐信,这女童如何做到的?"

    郭庭皱眉,回忆那女童的谈吐,而后说道:"实不相瞒,她说话的语气,眼神,气度令我觉得舒服,哪怕她所说出来的话让我不喜,可是她能把握住尺寸,不会彻底激怒我,还能循循诱导我去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才十岁?"

    "十岁上下,看着很年幼。"

    "这世上不乏天才,可是她能做到这样,绝对不仅仅是天纵之才,她...是别人悉心栽培出来的吧。"杨冠仙道。

    "你这是何意?她被人派来试探我的?"

    杨冠仙失笑,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谁?"

    "你还记得夏姑娘的师父么?"杨冠仙问道。

    郭庭一顿,而后道:"夏姑娘的师父...我怎可能会知道,那样仙风道骨的人物,离我着实太远了。"

    "他能栽培出一个夏姑娘,你说他是否又能再栽培一个女童出来?"杨冠仙说道,"至少我愿意相信那日去找你的那个阿梨,她一点恶意都没有,她也绝对是为了夏家而来。"

    郭庭没说话了,目光落在纸上的"夏"字。

    "还有一个说法,"杨冠仙又道,"郭庭,你说人会不会起死而生?"

    郭庭整个人都不好了,抬头说道:"你这到底是想说什么,大晚上的,你这样神神叨叨,我待会儿还要怎么回去?"

    杨冠仙轻叹,搁下手中的笔,说道:"我只是太过惋惜,夏姑娘那样的佳人,不该就这样仙去。"

    "打住!"郭庭忙道。

    说完,郭庭觉得不对劲,又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夏姑娘是阿梨?"

    "我是有这样的感觉。"杨冠仙道。

    郭庭皱起眉头,有些恼了:"杨冠仙,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可以说,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怎可以这样亵渎!"

    杨冠仙神情变得沮丧,他垂眸看着纸上的"夏"字,过去许久,开口说道:"有件事,你可能并不知道。"

    郭庭很想让他闭嘴,不要说,可是又想继续听下去。

    杨冠仙轻叹:"那年夏姑娘殒命于雪原之上,易书荣得知是她后极为震怒,好在易书荣也算是个人物,没有羞辱夏姑娘的尸身,他惋惜钦佩,将夏姑娘的尸身连同所拖行过的大雪一同收敛,装进了冰棺里,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郭庭觉得有点冷。

    这样的夜深人静,他躲在这样一个书房,听着杨冠仙用这样的语气说着这样的故事,他向来勇猛的性子,是真的觉得很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