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纸上的字都不多,沈谙看一遍便会背了,但是这个字他着实喜欢,柔姑说比不上阿梨,他倒觉得各有千秋,所以又多看了几遍。
林清风还在等着,沈谙好半响后才抬起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你让我帮你对付这个夏空学,我可能对付不了。”
林清风“噗嗤”一声低声笑了:“你对付不了?这世间还有你对付不了的吗?”
“当然有,比如我自己的这个病,比如你师父。”沈谙回道,而后将手里的纸递给柔姑。
柔姑接过,送回到林清风身前:“拿回去。”
林清风看了纸张一眼,看回到沈谙脸上,说道:“此事,真的不帮我了吗?”
“三日后宣延帝要亲临重天台为北行军送行,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城里的防守会稍微放松,这是你最好的时机。”沈谙说道。
林清风一顿,皱眉道:“你是说,要我转走那批货物?”
“不然?你之所以忌惮那人,不就因为被人捏着了把柄?”
“可如若,我在转走的路上被别人撞见了,那我岂不也是……”
“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要如何打点,是你的事。”沈谙道。
说到这里,沈谙想到了沈冽所说的“药引子”的事,唇角忽的勾了抹冷笑。
“你这突然之间,又笑什么?”林清风问道,沈谙这个笑,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不笑什么,”沈谙说道,“我能帮你出的主意就这个,其他我帮不了,至于你师父,我不需要借你的手去对付,不过,你要帮我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继续散布瘟疫,”沈谙看着她,眼中没有半点温度,“沈冽已来京了,如今在淮周街,他是从佩封来的,一同来的陶因鹤和朱培被留在了襄倦山的天成营,但他却安然进了城。”
“你是说,要我散布沈冽得了瘟疫?”
“是,”沈谙说道,“说的情况越紧急越好。”
林清风笑了:“我还真当你们兄弟之间有多好,这才转头的功夫,你便要害他读不成书了?”
“比害他读不成书还要惨一些,”沈谙淡笑,“是害他当不成官,大乾气数将尽,这等亡朝的京官,不当也罢,沈冽该是有个大好前程的男儿,平白在姓名上多上一个无用荒唐的前缀,太不讨喜。”
“气数将尽?”林清风看着沈谙,笑着道。
“气数将尽。”沈谙同样笑着回答。
……………………
回去后,林清风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她的手腕受伤了,懒得提笔,便让小丫鬟在那边写。
小丫鬟虽然识字,但是练得少,写的很吃力,一笔一划,歪歪扭扭。
等写的差不多了,林清风令小丫鬟收好纸张,去楼下交给小二。
小丫鬟很快回来,进门便说道:“小二说,那边的伙计大概要黄昏过来取,小姐,我们要不要偷偷跟上去?”
“跟什么跟,”林清风垂头看着书,说道,“你觉得你能想到,夏空学便想不到吗?”
小丫鬟点点头:“嗯,不过,这个名字真奇怪,读起来也拗口,夏空学,谁会取这样的名字啊?”
林清风面无表情的扯了下唇角,没有说话,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她停顿了下来,抬头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远。
辰白道在城西,她要想将这批货最快运走,必然从西城门离开,但是货物太多了,她肯定要打点很多人,而且还不能引起动静被这个姓夏的察觉。
这批收货的钱没赚回来,就又得花出去一大笔钱。
林清风恼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夏昭衣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有出去。
伙计取了东西回来,上楼敲门,夏昭衣接过后答谢,打赏了伙计一钱银子。
这钱赚的太容易了,伙计连连道谢和夸赞,忙说去打盆热水过来。
夏昭衣笑了笑,待他走后回到桌边。
纸上的字不太工整,上边写了不少人名,比夏昭衣这几日打听出来的要少三个,多五个。
夏昭衣将这八个人的名字单独罗列在另一边的纸上。
这些时日她在查唐府和于府的事情,也牵扯到了这些药。
唐家原为大药商,在南山甚至有一座二十里广的药山都归唐家所有。
于府则略清贫,但这两年却忽然暴富,赚了很多很多钱。
两家以前有不少矛盾,于合曾当众怒斥,总有一日,一定让唐成业给他三跪九叩。
本是怒言,也作戏言,但一年前,唐成业真的当众给他下跪了,并且没过多久,唐府就变成了于府,而唐府原本的那些人,都已离开京城了。
具体原因没有人知道,街头巷尾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说的天花乱坠,甚至有人说于府请了一方大仙给做的法。
夏昭衣则觉得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于府手里有唐府的把柄,要么就是于府已经有足够能使唐府屈服的权威。
而这段时间,于府一直没有放松对全九维的监视,盯的非常密集,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夏昭衣觉得,不如她就去于府找下于合,好好问清楚得了。
将两张纸放在一旁,夏昭衣拿起桌上的木头,对着烛火端详。
郭庭那日所说的话,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着。
“……定国公府叛乱,上对贵妃不敬,对内结党营私,于外勾结外患,于下暗中窃取赈灾之粮,还数次捐赠上万两白银给各地叛乱。他们所行大逆不道,一切咎由自取,满门抄斩都是轻的了……”
也许定国公府的罪责真的没有昭告天下,但是那些大臣权贵们,宣延帝一定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罪犯。
证据会非常充足,罪恶会非常滔天,足够抵消那些所谓的千秋之功,也足够令这千秋功臣灭满门。
这一系列的罪证绝对复杂庞大,牵动牵连无数,这里面会有很多人枉死,也会有很多人可以借机攀爬,踩着人血,吃着人肉,翻上高岭,坐拥富贵。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轻饶。
夏昭衣又笑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宋家二郎,名气一点都不小,早年在京城各种闯祸,还喜欢拉帮结派。
跟纨绔子弟们走马章台不太同,他拉帮结派是跟二哥一样。看多了人物传记,听多了茶楼评书,然后嚷嚷着要当大侠,要到处打抱不平。
以前总觉得他脑子没有长好,因为太过冒失。
现在这般看来,军营真的是最能历练人的地方了。
不过她之所以站出来,便也等着他们有此一问。
“要想证明我不难,”夏昭衣笑着说道,“我虽年幼,可是我祖父到底厉害,我自小受他栽培,五岁就去了女学,我所会的经论才学,甚至比你这个十三岁才丢去军营的草包要多。”
宋二郎一顿,而后怒道:“你说什么!”
夏昭衣转向秦三郎:“看你会读书的样子,不妨考考我。”
秦三郎笑笑:“不敢。”
也没有这个必要。
不管是或不是,他都会派人护着她们。
是曾家小姐,日后她回去了,他会被记上一功,有个人情。
不是曾家小姐,难道就不管了,这么多妇孺,落在马贼手里还能了得。
“那成,就听我说几句吧,”夏昭衣双手抄胸,神气的说道,“宋二郎,你先才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惯。”
“我说什么还需得你听的惯听不惯?你算老几?”
“我们一看就是受了苦难的,你当初天天挂在嘴边的行侠仗义哪去了?你曾为了替一个卖菜的老妇出头,把延安伯府家的十四郎给踹下了水,那份豪情呢?后来你父亲追着你打,你逃到了哪?是不是定国公府的夏二公子把你给拎回去的?”
装作漫不经心的提起定国公府,夏昭衣整颗心都在颤着。
秦三郎好笑的看向宋二郎:“有这事?”
宋二郎面色讪了下,看着夏昭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定国公府的关系好着呢。”夏昭衣叫道。
宋二郎的眸色浮起狐疑,上下望着她。
秦三郎温然道:“你如今模样不到十岁,定国公府出事的时候,怕是才刚记事不久吧?”
夏昭衣眼眸微微睁大,努力稳住情绪:“记住了……便是记住了,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语毕垂下头,看着地上砖石路里的缝隙,无端的恐慌和冰冷层层袭来。
她其实想问更多,可不知道从何开口,又怕太过突兀。
更怕,是听到不敢听的。
她不知道自己扛不扛得住。
出事,出什么事。
仅仅是指当年的定国公和世子死在荒泽谷,并在雪岭曝晒吗?
亦或是,二哥也不在了?
世上没有定国公府了?
那小弟呢,他现在如何了?
夏昭衣手指有些发抖,这是她生平第二次颤抖成这样。
“你怎么了?”秦三郎关心问道。
夏昭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宋二郎:“你现在信是不信了?”
宋二郎还在打量她,语气温和了许多,因而显得有些干巴巴与别扭:“信什么?”
“信我是曾家的小姐啊,宋尚书的老师石荣先生是我祖父的学生,与我父亲同辈,算起来,我就跟你父亲宋度同辈咯,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长辈的?”
宋二郎才放松下来的神情,顿时又将眼睛瞪得老大:“哪有你这样胡搅蛮缠的?”
“我胡搅蛮缠?”夏昭衣冷笑,“我看是你吧?我口口声声与你说了,我是才逃难出来的,你却几次三番嘲笑我的衣着。落难的人,心本就苦,你干嘛嘲笑我?再者,我衣衫褴褛了又如何,你可知道定国公府那大小姐的名字唤作什么?夏昭衣,昭衣昭衣,人家还不穿衣服呢!”
“你胡扯些什么!”宋二郎勃然大怒,踹倒脚边一块方石,“人家夏大小姐忠肝义胆,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为人坦荡光明,磊落豪气,你竟诋毁她!什么样的曾家,教出你这等放肆的女子出来!女学女学,你学到屁股上去了!”
“曾小姐,昭字为光洁明白之意,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秦三郎还笑着,语气却已经有了冰冷。
夏昭衣抿唇,未想他们竟会这么维护自己,心下说起来也有几分动容。
她敛了乖张的神情,低声道:“这,也是那夏姐姐与我说的,想来是戏言吧,不过,你方才。”她看向宋二郎,“你说的一身热血为忠孝仁义四字所洒,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两位少年一愣。
夏昭衣摇头。
看她岁数还小,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却不知这事,宋二郎和秦三郎对望了眼。
“看来有人瞒着你了,”宋二郎说道,“那我们也不说了,你有心,自己去打听吧。”
“可是……”
夏昭衣本想借此引出话题,这时却有一匹快马从远处奔来。
“宋郎将!急报!”
众人抬起头去。
宋二郎神情一收,大步走上前:“何事?”
夏昭衣看着他朝那边迎去,收回视线,又看向秦三郎。
秦三郎冲她笑笑,也跟了上去。
剩下的人望着夏昭衣。
兵卒们则看着那些筐子里的东西。
“还检查吗?”
“你没听郎将说的,当然要。”
“要不这样吧。”一个兵卒叫道,“肉还挺多,今晚大家分一分,给她们点钱,让她们回城了自己去买?”
妇人们警惕的挡在那些筐子前头,自是不肯。
可大家看着阿梨小小的个头,想要让她帮忙说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阿,阿梨。”钱千千小声唤道。
先才阿梨的神情模样,与她认知里的那个小女童完全判若两人。
众妇人们也如是。
当初那被刘三娘欺压的女童身影,与眼前这个完全叠不到一块去。
先是受尽凌辱,却温顺乖巧,毫无反抗的勇气。
再是余妈所见,明明怕得要死,还是要挺着胸板叫骂。
之后,她淡然自若,永远神情安静轻柔,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怕。
可方才那飞扬跋扈,却又像变了个人。
再是如今,她站在那边,像是踯躅不前的盼归人。
“阿梨。”钱千千又叫道。
夏昭衣侧眸看着她,轻声道:“我们在此分别吧,你们今夜留下,听这些官兵的安排。”
酷日当下,峡谷里的风却也较往常稀少,只盼偶有的几缕凉风,能稍稍减去一些酷热。
手里的干粮啃得难受,卞元丰往嘴巴里面又喂了口水,垂下头看着手里干巴巴的粮食。
“我也想喝水。”卞雷说道。
卞元丰看了他一眼,伸手递去。
卞雷的嘴唇彻底没了血色,这病怏怏的模样,让卞元丰讨厌。
卞雷喝了口水,一抹唇瓣,疲累说道:“爹和段叔他们要打多久,我们要一直等在这吗,实在不行,我们回山上去吧。”
鲁凶狼坐在旁边,也在干巴巴的啃干粮。
他努力忍着性子,没让自己把手里这干粮给摔出去。
都是什么玩意,难吃的要命。
“我也觉得回山上妥,”一个十人长道,“回去看看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吧,大当家他们一时肯定还回不来,我们先走吧。”
曹育苦笑:“回了山上,也没有吃的。”
“那好歹有张床睡啊。”
“闭嘴。”鲁凶狼恶狠狠的说道。
十人长朝他看去,咽下这口气。
一行人继续沉默,有几个人想喝酒,憋得难受,可看到鲁凶狼的模样,他们连抱怨的话也不敢出声了。
论起山上这些人,最凶悍的就是鲁凶狼,这个名号也不是白得的。
几个斥候打马而归,最先到的那个说道:“郎将,似乎就只有他们,附近没人,而且他们的防御措施不像儿戏,确然是在提防。”
宋二郎眉头轻皱:“你们可曾被发现?”
“没。”
宋二郎抬头看去,说道:“那直接上吧。”
那边已是深山,骑马长驱势必会引起动静,他带着众人放慢脚步,安静的走过去。
这些战马跟随将士们出生入死多年,刀山火海,广漠湿泽,哪里不曾去过,此时脚步也放轻,走得极静,无声无息。
长风过耳,空气里有紧绷的气味。
鲁凶狼耳廓动了下,朝峡谷西南边望去。
“怎么了?”卞元丰道。
鲁凶狼神色冷峻,伸手去握旁边的大刀。
从坐到这里开始至现在,他一直没放松过警惕,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去提刀。
对于他这样疑神疑鬼,一开始众人还会紧张,现在都近乎麻木。
独卞元丰朝他看去,再循着他的视线看向西南边的入口。
很安静,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风吹来,带着山丘和崖上的草叶晃动。
卞元丰收回视线,打开水壶,又想灌一口水。
山那边忽的传来了高喝:“杀!!”
随即数百人齐声吼叫:“杀!!”
众人全部惊起,手里的干粮酒壶扔了一地,纷纷拔出兵器。
前面守卫防御的十人长领着十几个马贼朝后跑来:“是官兵!官兵!”
横档在山坡上的木栏和掩藏在暗中的木制机关,直接被迎头而来的战马给冲的粉碎。
为首的少年手执长枪,扬手一挥,跟在十人长后面跑来的一个马贼立时发出惨叫。
少年后面跟着大批士兵,同样挥枪,鲜血喷洒,溅在了他们的靴子与马腹上。
峡谷宽不过两丈,一眼望去,只觉得少年郎后面满是铁骑,带着冲天的喊杀声,以及马蹄奔踏带起的大地颤抖,朝他们冲来。
有人举刀迎上,为首战马直接人立,双蹄猛踢,脆弱的身躯传出骨裂声,紧跟着就被少年郎的长枪刺穿胸膛。
“一个不留!”宋二郎高举长枪,“全部杀光!”
“杀!!!”
卞元丰惊呆原地,愣愣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长枪上寒芒绽血,映着酷热的日头,耀的刺眼。
少年手腕一转,长枪一个枪花,空中弧影一扫,又一片血水飞扬。
少年一骑当先,纵马冲来,士兵们紧跟其后,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惨叫声起,留下一地鲜血。
打?
还打什么!
逃吧!
前头的马贼们全回头往后面冲来。
鲁凶狼抓起卞元丰:“我们快走!”
他们的马都停在里面,也早已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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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屠杀,满地尸体,十几个逃跑的。
宋二郎令士兵们去追,务必尽数剿灭。
滚烫新鲜的血液在地上汇成汩汩,还没有凝干。
宋二郎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正反看了眼,回头看向自己的卫兵:“就这样的武器,也拿出来耀武扬威。”
“也有好的。”卫兵说道,“木棍石头不也照样能伤人么。”
宋二郎皮笑肉不笑:“对付无辜老百姓确实绰绰有余了,传令下去,不管好的坏的,全部捡回去。”
“是!”
顿了下,宋二郎看回来时的斜坡,问身边另一个卫兵:“先前去找那阿梨的那两人呢?”
“尚未回来。”卫兵回答。
“那女童好像真的不简单。”宋二郎说道。
想了想,他唤来自己的马,对卫兵嘱咐了几句,掉头往来路走去。
刚穿过陡坡,就看到那两个士兵骑马而归。
“人呢?”宋二郎叫道。
“郎将,她不肯来。”
“不肯?那你们就由着她走了?”
士兵轻声道:“她身手不错,我们捉不住她。”
“笑话!”宋二郎怒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连个小女童都捉不住?!”
“可是我们不能伤她啊,”另一个士兵赶紧解释,“她太灵敏,还能爬树,我们还得防着伤到她。她执意不来,我们也实在无法,同时不想在那边耽误太久。”
宋二郎沉了口气,看向湖水那边的树林:“那她人呢?现在走了?”
“她说谢过郎将好意。”
那小女童的脸,宋二郎现在约莫已记不住了,不过那双眼睛,他现在还能鲜活的回忆起。
漂亮清丽是一回事,但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这双眼睛太过不寻常,总觉得与她岁数不符,不该是这个年岁该有的气韵。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宋二郎低声说道。
“郎将,上面情况如何了。”一个士兵问道。
“那些小贼不值一提,砍菜头都没这么轻松。”宋二郎随口回道,还在想着那个女童。
算了,他收回思绪,打马回头:“走,上去收拾收拾,我们还得继续,这片山头等着我们荡平呢!”
离开了小屋,沈冽在院子外的废墟上坐着,看着另一边屋顶破旧的梁檐。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他还是去找他了。
找了也白找,自讨没趣。
恰是戴豫守岗,看到沈冽一直坐在那边,走过来唤道:“少爷。”
沈冽朝他看去,淡淡道:“困么。”
“不困,我刚睡醒,和杜轩换的班。”
沈冽轻点头:“嗯。”
“少爷不睡?”
沈冽抬起头,朝天上的月亮看去。
“少爷……是在难过吗?”
沈冽愣了下,冷冷的看向戴豫。
“少爷,我直说吧,我替您不值。”戴豫鼓起勇气说道,“他总是有事了才来找你,你的信他不回,你找他他不见,可他一句话,您立即就带我们从醉鹿赶去找他了。他看上去对谁都好,每日都笑,可是也对谁都保持距离,连您也不例外。你念着幼时他待你的好才不离不弃,可是你觉得你在他身上还能得到兄弟的对待吗?那边那个家,一个好东西都没有。”
“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沈冽皱眉,“你别议论他。”
“明明是他想来,一路上却又表现的像是我们在催促他,他永远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喜欢以退为进。而我们呢,这半年来,我们鞍前马后,烧水做饭,他就在那边捧着几本书看,事事不关心,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清高清冷,不沾烟火了,可是他那笑……少爷,你看看清楚吧。”
“说完了么?”沈冽道。
戴豫错牙,他也不想这么多话的。
可憋了好久,终于寻了个机会说出来,胸口至少是不堵了。
“以后别说这些话,”沈冽冷声道,“不妥。”
戴豫沉了口气,抱拳鞠躬:“对不起,少爷,我失礼了。”
“我不是傻子。”沈冽极轻的说道。
戴豫微顿,抬头朝他看去。
“你去那边巡逻吧,这边我看着。”
戴豫抿唇,点头:“是。”
夏昭衣没睡多久,卯时左右便醒了。
烧了点滤过的水喝,漱口又洗脸,她便骑上青云朝前路走去。
腿还短,胳膊也短,夏昭衣每次都让青云小跑着,不敢太快,但看青云这么温吞的模样,也很难想象它要怎么快的起来。
天上群星有明有暗,最北的那一颗最亮,也是夏昭衣要奔去的地方。
不过这一片地形,她倒真的不是很熟悉,只约莫记得,一直北上,大概能到寿石或盖州,从那边绕东北的话,可以去到湖州睦州了。
江浙一带富饶,那边的灾情应该不严重,何况赋税重地,官府会重视的。
旷野风大,那座野村在她眸中也逐渐放大。
经过时,一东一西,一里之距,遥遥似看到村中有个矮房透露着一点两点烛光,外面还有一辆马车。
“也是糊涂了。”夏昭衣低声对青云说道,“我们怎么没想到多走一段路,来这个村子里住一晚呢,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青云低叫了声,跑的速度略略加快了。
太阳渐渐升起,又逐渐落下,高空一片黯淡彩云,上流河道变宽了,出现了另外一个分支,远处似是一条大河,能看到好多小船泊在水面上。
天上晚霞映的湖面斑斓,透明的如镜子一般。
西北那边则能看到几座小村,一大堆村民正追在几个官衙后面小跑着。
“官爷,官爷!”好几个村民高声叫道。
“官爷,你不能不管我们的,那边真要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好端端的不给进城了,我们又没犯什么事!”
……
几个官兵和言解释着,但是解释声被人群淹没,众人不是听的很清。
官兵们心里也苦,实在是众怒难犯,如今这情况他们可不敢再同往常那样吆喝了。
就这么停下来解释的功夫,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众人一开始还好,说着说着,几个脾气暴躁的村民就开始吼了。
官兵们也快忍不住了,就要怒吼回去,或者干脆拔刀吓唬时,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朝南边田野看去,还“咦”了一声。
大家都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童,骑在马上,安静的走来。
女童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木簪固着,几绺垂落下来,在她的脖子旁边。
她的眼睛明亮亮的,迎着晚霞,乌黑的眼眸像染了华彩。
身上穿着的是简单干净的布衣,白白嫩嫩的模样,第一眼便招人喜爱,就是那小胳膊小腿,这样骑在马上,显得有一些滑稽。
那腿,连马蹬都够不着。
“哪家的丫头,谁让你骑在马上的!”一位官兵伸手指去,并走过去喝道。
其他几个官兵也想趁势就走,被村民们给拉住了。
“睦州曾家,”夏昭衣回答,“你可听过?”
“啥?”
“曾家,”夏昭衣语气仍是平静的,目光却透露出一些轻视和看不起,抬眸望向前面的河道,“我祖父曾何先生的学生是宋尚书的老师,曾家大儒,你竟也未听过。”
官兵还真没听过,不过看这女童的模样,和说话隐隐透出的嚣张,倒真有一点久居人上的感觉。
寻常女童,谁敢这样,这村子里的小屁孩们敢?
那边的村民们纷纷看过来了,几个人尤其激动。
“那边那女娃跟什么尚书认识啊!”
“你听清楚了吗?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什么尚书!”又一人道。
“女娃,女娃!”有人叫道,“女娃!你替我们做主!”
“女娃,你等等我!”有几个人越过那些官兵跑上来了。
“青云,走。”夏昭衣说道。
马儿抬腿,又往前面走去。
“等等!”官兵也跑了上来,“曾小姐,你这是一个人?”
夏昭衣边骑马走着,边侧眸看着他,下巴有些高傲的扬起:“怎么,我一个人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一个小女童这般模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多多少少不稳妥,或者我们派人护送你吧?护送去睦州都行。”
夏昭衣甜甜一笑:“不用了吧,你连你自己管辖的一方百姓都没能安抚好,你护送我?”
那个时候,沈双城已经与郭晗月订亲,他非常明白沈家人的做事风格,知道他们为大局着想,决不会留下这个庶子。
几年后,郭晗月带着十里红妆嫁入沈家,沈家上下捧为明珠,沈双城在演了两年的恩爱戏码后才露出真面目,让郭晗月将沈谙过继为嫡长子。
郭晗月自小万千宠爱长大,如何受得住这种欺瞒,执意要闹,那时沈冽已经出生,沈双城直接就拿沈冽要挟她。
郭晗月惯来顺风顺水,第一次见到阴毒人心,被吓得不轻,只好忍下此事,但也绝不同意接纳沈谙。
沈双城见郭晗月色厉胆薄,原先的担忧消失无踪,气焰也渐逐渐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宠着施盈盈,并给郭晗月难堪。
郭晗月得了心病,卧榻在床,郭家终于知道前因后果,勃然大怒,向沈家逼压。
沈老太太怒骂了沈双城,更直接一碗毒药喂死了施盈盈。
沈双城越发痛恨郭晗月,不出一年,郭晗月也死了,死因夏昭衣不知道,但绝对也和沈双城脱不了干系。
那时沈冽已有八岁,郭家人强势要带沈冽离开,自那之后,沈冽便长期住在醉鹿郭家。
说来也奇怪,大人们斗得你死我活,恨不得将对方生吞剥皮,沈谙和沈冽这对兄弟感情却很好。
夏昭衣听来的,大抵是说沈双城为了要挟郭晗月,常常会毒打沈冽,每次沈谙都会帮着一起求情和拦下。
甚至一次,沈冽逃了出去,被人拐走,也是沈谙去给追回来的,并替沈冽挨了顿打。
这件事情,还是夏昭衣三年前在定国公府后面嗑瓜子时听几个妈妈们说的,只当是个说书先生的评书,听来好玩罢了。
青云一直往东北,路上所见乡民,脸上都带愁色。
月亮挂起,今晚特别明亮,夏昭衣的困意起来了,四周望着,得找个睡觉落脚的地了。
大地茫茫,高空俯瞰,稀薄夜色中只有城池,山野,与大河,人如细小砂砾,那些火把灯光,也渺小如一点两点。
夏昭衣南下四里处的狭窄泥路上,几匹马儿等在那边,火把高举。
等了一阵,终于有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里。
马车四周灯笼高挂,摇摇晃晃。
待马车近了,一个骑马的男人忙迎上去:“少爷!”
石头停了下来,沈冽单独坐在车厢里,没有掀帘,开口问道:“寿石果真封城了?”
“是,今夜先小住戎山村吧,我们已安排了落脚之地。”
“嗯,”沈冽应道,“石头,走。”
马车继续往前,那些骑马的男人便在四周跟着。
车厢里面有一股淡淡的香草气,是先前所没有的。
沈冽另一边放着一个包袱,戴豫带回来以后便松松垮垮的,看模样经过一番撕扯。
沈冽接来看了眼,稍微系了下,便放在了一旁。
衣服洗的很干净,似乎还用香草汁泡过,再晒了阳光,淡香清雅,萦绕着整个车厢,并不浓郁,似有若无。
马车下了泥路,走上方石铺就的大道,速度略快了一些。
沈冽开口道:“外祖父有没有气我。”
“没呢。”冯泽说道,“老太爷近来为灾荒的事奔波着。”
“情形很严峻吧,寿石都封城了。”
“嗯,老太爷的故交们好多人写信要老太爷帮忙捐赠物资,老太爷也在给别人写信求助,不过我们来时,老太爷的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老太爷几个故友就在那灾荒的难民里……还有,听说安江的宋家,似乎有谋反的意思……”说到这里,冯泽的声音压得极低。
沈冽拢眉:“安江宋致易?”
“是……”
大乾游侠成风,很多世家子弟更是崇尚这个,如郭澍,年轻时便喜欢抱着把剑云游天下,到一些名胜之地后更喜饮酒作诗,自诩逍遥闲客。
他结交甚广,友人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北漠那处都有相交往来甚好的知己。
安江宋致易同郭澍认识有三十年之久,如若宋致易要谋反,那一定要极力的拉拢郭澍了,将郭澍也拖下水,那就等于将郭澍的交友网也给拉到了自己这头。
对于要谋反,盛世年代大多数人会避之不及,唯恐提到这两个字,但现在乱世,朝政**,奸臣当道,有谋反之心,并且已有谋反之举的,早就不止一两个了。
是以,沈冽听到也没什么特别的惊讶。
不过,现在冯泽说外祖父心情不太好,便表示是不太认可的吧。
夜风大了起来,车帘被吹开一角,有淡淡香气从车厢里飘出。
冯泽嗅了嗅,问道:“这什么气味,好香啊。”
四周一片安静,没人回答,坐在车厢里的少年也没说话。
这沉默的有些尴尬,冯泽干笑了下,试图缓解气氛,又道:“真的香。”
火把的光透过帘布,沈冽朝旁边的那个小包袱看去,淡淡道:“小小年纪,怎么可能会的那么多,这些衣物应该是有妇人替她清洗了的吧。”
“啊?”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世道这么乱,她还敢一个人在外游荡,不知怎么说她了。”
“少爷,你这是……”冯泽道。
沈冽抬头,说道:“石头,掀帘。”
帘布被掀开,晚风灌入了进来。
“没什么,”沈冽道,“一个小女童罢了。”
同一时间,逆流而上的大船里,灯火通亮的船舱书房中,一个年轻女子皱眉说道:“小女童?”
“是。”沈谙笑道,“猜不到吧?”
“不是猜不到,而是不可能。”柔姑说道,“她身后定有高人指点。”
“你看看这个。”沈谙从自己的广袖里抽出一块板子。
柔姑的眉头皱的更紧,一脸纳罕:“这个是……”
一块褶皱的木板,上面有半个“通”字。
“我从知彦那里偷来的,”沈谙笑着说道,丝毫没有因为这件荒唐的事情而有什么脸红,“你看这字,如何?”
虽然只有半个,气势和功底却足以看出。
“你难道要说,是那个女童写的?”
“是。”沈谙仍是笑着。
嵇鸿的眼眸乌黑且深邃,眸底深处的光亮,让何川江觉得害怕。
良久,何川江很轻的说道:“这,就是先生要用三个承诺来换的办法?”
“我是在给你上课,”嵇鸿将草席子盖了回去,抬手抚平草席子上的褶皱,说道,“命很重要,我这是在教你们惜命,很多道理都很浅显,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但知易行难,需要有人点醒方能彻底顿悟。”
他回身在床上坐下,抬头道:“我先前说的,要解决你们当下的难题对我来说并不轻松,不是有多难去想,而是有多难说服你们。不然,你还想要我给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还能凭空种出粮食?”
看到何川江神情落寞死灰,嵇鸿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这并不是一盘死局,想要活路,就要有取舍,该争就争,该退也退,赵秥这个人啊,就是太意气用事。”
“我知道了,”何川江低声说道,“我回去想想。”
“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何川江点头,抬手又一虚礼,转身走了。
出了厅牢,何川江捏着伞柄,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立在门口,重又望起雨幕发呆。
天光昏暗,风雨打来,一身清冷。
院中几棵大树挂满残枝,枝桠垂在水面上,搅出圈圈涟漪。
何川江撑伞过去,将几根残枝彻底掰落下来,丢在了水里,而后执伞离去。
嵇鸿已躺了回去,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牢房上枯败的木粱,右脚翘在左膝上,脚尖轻快的抖动着。
只是神情却不如形态那么轻松惬意,他捏了捏手指,仔细估算了下这几日的行程时间,而后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安啊。
…………………
泥石堵路,山木横陈,大雨冲刷出一条宽大的泥河,不绝息的捣毁着沿路一切。
这是来之前最后的希望了,现在终于彻底无望。
江侍郎双手负后,喉间苦涩难当,抬头朝混沌阴沉的天幕看去。
仆从将伞微微后移,轻声道:“大人,走吧。”
江侍郎又立了好一阵,才点头:“走吧。”
马车回去桃山渡下的洛祠,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是流民在领食物。
旁边的兵丁看到江侍郎,纷纷喊道:“江大人。”
流民们回头看来,也跟着喊。
有人带头感谢江侍郎赐食物,随即好些人都跪了下去,感谢朝堂,感谢皇上。
江侍郎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的离开,脚步匆匆。
洛祠后院是个三进的大宅,一听说江侍郎回来,众人都忙出来问情况如何。
“进去再议。”江侍郎边走边道。
刚上台阶,就要迈过门槛时,一只橘色的猫忽然“喵”的一声,朝着他扑了过来。
江侍郎受惊,幸好身后仆从眼疾手快,将他及时扶住,这才没出糗。
橘猫对他的挡道表示不满,朝另外一边跑去。
内堂东门传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叫嚷声:“小美!别跑!”
“小美!”
年轻女子们叫着,穿过大堂,去追猫去了。
“大人。”仆从轻声叫道。
江侍郎眉心隐现不耐,沉了口气,说道:“走吧。”
进去大堂,江侍郎将所见说完后,整个大堂沉默了下来。
好一阵,从事开口说道:“那,我们要从寿石南边绕过去了?”
“这就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了,”随行来的辎重营监军道,“赵将军那边,怕是等不及了。”
“你怎么看?”江侍郎看向监军身旁从始至终未说一言的男人。
男人个子中等,面黄肌瘦,是寿石刺史特意派来给他们带路的。
男人抬手抹了把汗,有些紧张的说道:“其他路都行不通了,就这一条了,如果这一条也没办法的话,那,那就只好从南边绕过去了。”
话音刚落,那小橘猫又从另外一边跳了下来,声音非常轻,但碍于身形太胖,还是引起了注意。
堂内众人下意识朝它看去,紧跟着,那些年轻女子们就又叫着,从原先跑出去的那道门追回来了。
“小美!”
“站住啊!”
……
诸人神色难看,江侍郎的脸更是阴沉的宛如要发作一般。
“我的猫呢!到底有没有找到!”带着不悦的女音忽然响起。
一个娇媚少女提着裙子从东门外迈进来,衣衫精致,云鬓高挽,身着一袭芙蓉色的水仙金丝挑线纱裙,偏浓一些的宝金腰带中间,嵌着块清觉进贡的烟波软玉。
随着她迈入进来,发上垂坠的朝阳珠花步摇和耳际的雪兰耳坠一起摇着,将整张面孔衬的越发光华莹白。
她一出现,江侍郎立时从席上起身,满堂的人亦齐齐下跪:“参加公主!”
少女直接追猫去了,正眼都不看这些人一眼。
过去好久,一个年轻女子跑入进来,说道:“公主令你们别跪了,都起来吧!”
说完就又立马跑了。
江侍郎撑地爬起,无力的说道:“郭澍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一个中年男人行礼,回道:“我已提前跟我家老爷说了,让他们不要从这边过,改道南边。”
“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江侍郎神色苦闷,“希望他们能快点。”
“应该已经进入佩封境内了,老爷昨日的回信,是说分道三路,一路从大道过,一路从山路过,还有一路,来这边和我们会和。”中年男人又说道。
江侍郎点点头,顿了顿,看向先前那男人,肃容道:“既然你对这里熟悉,这些时日你再找自己的同村友人去好好看看和想想,到底还有没有路可以走。”
“是,小的遵命。”男人应道。
………………
天上的雨势渐渐缓了,越往前面,山坡越是萧条,那些草木花树,被风雨摧打的厉害,所剩无几。
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正推着木板车,沿着桃山渡西北长坡的山道往前面走去。
一个士兵骑马追了上来:“将军!”
为首的男人一勒缰绳。
“刚得到消息,江平生回去了,”士兵快速说道,“他们没有发现我们这条路,据说他们现在计划绕南而行。”
蔺宗齐唇角一勾,笑道:“好,妥了。”
穿过外城门,城内城外便是两幅光景。
天下最富最荣之地,楼阙高起,街道明净开阔,来往行人虽不多,却更平添了一丝庄严气魄。
鼻下有桂香飘来,似能消去赶路风尘,只是不太惬意的是,没走几步,戴豫他们便见到了尤为不喜欢的沈谙。
沈谙一袭月白色长衫,衬得白皙面庞玉般温润,他立在外城内不远处的灯石座旁,眉眼带着笑,看着他们过来。
石头拉着马缰,侧头说道:"少爷,沈谙在那。"
"在等我么?"沈冽坐在车中问道。
"看情况好像是的,"石头回答,不过又撇了下嘴,"可鬼知道到底是不是等你的。"
"让他上来吧。"沈冽说道。
石头不高兴的点头:"好。"
马队朝沈谙那边靠去,停下后,石头握着缰绳说道:"我家少爷让你上车呢。"
语气里的不屑和无礼,让柔姑很想要将他拽下来揍一顿。
沈谙却笑了笑,毫不在意,从另外一侧踩上去,掀开车帘进入。
柔姑也跟着上去,坐在了石头旁边。
石头侧头白了她一眼,叫道:"少爷,走么?"
"走。"沈冽的声音传出来。
石头轻轻扬鞭,让马儿跑动。
柔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看着另外一边的街道。
马车颠簸着跑了起来,秋风舒爽,车帘和窗帘都在微动。
"上次你说未必还能见到,这不是见到了么。"沈冽说道。
沈谙一笑,道:"怎么不问我在这边等了你多久。"
"兴许没多久,"沈冽看向窗帘偶尔透进来的光,说道,"你最爱算来算去,大约算准了我什么时候会来,所以掐着时间过来等吧。"
"哪里能算的这样精细,谁都办不到的。"沈谙笑道。
沈冽没理了。
"不是说此次同路的还会有陶将军和朱将军么?"沈谙又道。
"他们被留在襄倦山的天成营了,"沈冽唇角讥讽,"得观察几日。"
"瘟疫?"
"对,"沈冽好笑,"那些人不知道我也是从佩封来的,也不知道我一路随行,否则我也得被留着,不过,"沈冽的眉心轻皱,"方才在城门外边时,城门郎似乎知道我。"
"嗯,"沈谙点头,笑道,"我花了些钱。"
沈冽一顿,朝他看去:"什么?"
"我给那城门郎花了些钱。"沈谙说道。
"怎么?钱多烫手了?"
"哈哈,"沈谙笑了,道,"怎么可能,谁会嫌自己的钱多呢。"
"那你..."
"得让人知道,郭澍郭大侠最宝贝的外孙进城了。"沈谙说道,脸上的笑意敛了敛。
沈冽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继续不想说话了。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说道:"你看看这个。"
沈谙接了过来,打开后一顿:"这是..."
"我在佩封遇见了一个人,陆容慧的人,你可知他在做什么?"
沈谙看着上边的内容,笑了。
"其实也不荒唐。"沈谙说道。
"这还不荒唐?"沈冽皱眉。
"这法子,眼熟得很,"沈谙将纸重新折好,递给沈冽,顿了顿,说道,"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你,你在佩封可见到了先前我们在重宜遇上的女童?"
沈冽面色变的和缓,说道:"阿梨?"
"对。"
沈冽摇头:"没有。"
"没有?"
"嗯,不过倒听闻了她不少事。"
"我也听闻了不少,"沈谙笑道,"听这些事情时,都差点觉得她不是一个小童了。"
"她很厉害。"沈冽说道。
沈谙又笑了,点点头。
"是啊,很厉害,可惜不太好亲近。"
"不好亲近,便不亲近,亲近了要做什么?"沈冽看着他,说道,"你的性子便又好亲近了吗?你想跟阿梨亲近,你谋算着什么?"
"这不荒唐,"沈谙却指着沈冽还没有收进去的纸,说道,"你可知两年前,夏大小姐死后,便有人提议过要用相同的法子对付她吗?"
沈冽面色大变,皱眉怒道:"当真?"
"那可是夏大小姐,离岭夏昭衣,识天卜命,素手占星,她那脑子,能不值钱?"沈谙说道。
沈冽咬牙:"这易书荣,真该被千刀万剐!"
"别急,"沈谙又笑了,"我只是说有人想要,未必就有人去要。"
"这么说,没有成?"
"易书荣不让,"沈谙说道,"他怕太过得罪人了。"
沈冽了然了,冷笑了一声。
的确,定国公府是没了,可是夏昭衣身后还有一个高人在,易书荣根本得罪不起。更何况,易书荣谋的是整个天下,除了那位高人,夏昭衣死后得尽的天下豪侠之忠义和钦佩,也是易书荣得罪不起的。
当初传来易书荣将夏昭衣尸身厚葬,以及昭告天下,称已将那擅自处死定国公和定国公世子的将军给斩杀了,同样也是挫骨扬灰的时候,沈冽便觉得可笑了。
不过好在,也是易书荣这样的心思,才终于没有让更荒唐的事情发生。
"说来说去,"沈冽说道,"那你可知道这个法子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的老熟人,"沈谙目光变得冰冷了一些,唇角却仍带着笑,说道,"我师父的师弟,最近名气不小,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
沈冽一愣:"嵇鸿?"
"是。"
"他是疯了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沈谙笑了:"你觉得,我能理解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此人不能留,"沈冽肃容道,"佩封的事情也与他有关。"
"你这气魄还是可以的,"沈谙笑着说道,"不过,要想对付他可没有那么容易,他阴险狡诈的很。更何况,他害的是别人,也跟你无关啊,你气个什么呢,还想杀人?"
"我又不是没杀过人,"沈冽不太喜欢沈谙这样的话,转头看向一旁的窗外,冷冷道,"他现在是与我无关,害的是别人,但是对于这种为达自己目的而枉顾仁义道德律法人命的,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所有人,这种人,留不得。"
阳平公主从地上爬起,还是难以置信,这个老太监,他,他是怎么敢的!
“你到底是哪个宫的,谁派你来的!”阳平公主怒吼。
“咱家哪个宫都不是,”夏昭衣走去,冷冷地说道,“咱家,就是想打你。”
“你们站在哪里干什么!”阳平公主对那些宫女尖叫,“过来,都过来抓他啊!”
宫女们却就那样傻愣着。
阳平公主,她们怕。
可是这个不知从哪儿来,一出手就扇了公主两个耳光的内侍公公,她们更怕。
“本宫要将你凌迟!”阳平公主抄起手旁的月下锦鲤圆凳朝缓步走近的老内侍砸去。
看着衰老的老头,步伐却着实轻盈,一侧,轻后仰,便灵巧避开了。
公公阴阴一笑:“你将她们伤成这样,还让她们来帮你,要不要脸?”
说着,夏昭衣提起身旁的另一张圆凳:“到我了。”
阳平公主惊叫,忙抱住脑袋,圆凳结结实实砸在她头上,她的两个手背和前臂一下肿了。
宫女们掩唇惊呼,一人忍不住了,掉头往外面跑去,要去喊人。
一个抱着长枪的守卫立在平芝宫门口,挡住了她的去路,背影高大清瘦,双腿尤长。
“快,快去救公主!”宫女带着哭腔说道。
守卫道:“你回去。”
音色清越,透骨冰寒。
宫女一愣,睁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你……”
“别让我说第二遍。”守卫道,声音没有半分温度。
宫女往后退去一步,耳边是阳平公主的惨叫和咒骂声,宫女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寝殿里碎乱的白色灯纸漫天飞舞,一地的白色碎布更添狼藉。
阳平公主双手混乱,不知道该揉哪儿,这么短的功夫,她的额头,颧骨,脸颊,脖子,手臂,小腹,全在发痛。
她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我杀了你,我要让我的父皇和母后杀了你!!”
桌上最后一只夕舟采掇玉瓷盏被夏昭衣拾起,她轻轻把玩着,道:“李据这废物,他拿什么杀我?”
“你敢辱骂我父皇!?”阳平公主伸手指去,“你放肆!你这狗贼,你一定会被千刀万剐的!”
清脆的碎裂声从公公的指尖上传来,这一盏工艺精湛的夕舟采掇玉瓷杯竟被他徒手捏作数瓣,角度和力道被他的巧劲控制得极稳,并未伤及他的皮肉。
“放肆?”夏昭衣转眸看着她,眉目冰冷,“究竟是谁放肆?这天地间最为放肆的,不是你们姓李的吗?”
一枚瓷盏碎片自她指尖打出,阳平公主只觉眼角一闪,随即左肩传来锐痛。
瓷盏碎片嵌进了她的肉里,鲜血涌出,她上好的晚泊锦薄衫瞬间被染红一圈。
阳平公主张开嘴巴,嚎啕大哭,冲那些宫女咆孝:“你们杀了她,进来杀了她啊!!!”
宫女们齐齐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公公端挺立着,那句偻的背变得挺拔如竹。
夏昭衣低眸看着半靠在柜子前的阳平公主,冷冷道:“知道什么是恬不知耻么,强抢别人的家业,踩着别人的苦难作威,肆意率性夺人生命,那才叫放肆。阳平,别贼喊捉贼。你们李家,才是天下之恶贼,经世之穷盗,腐臭蛆虫,恶贯满盈。”
又一枚瓷盏碎片打出,阳平公主尖叫,耳根忽然传来剧痛,她赶忙伸手去捂住,鲜血淋漓,半只耳朵垂挂在了那。
“啊!!!!”她发疯一般跺脚,“我的耳朵!!”
“痛吗?你口口声声要将别人千刀万剐,说得多轻巧,现今才两下,你就哭嚎成这般模样了。”
语罢,夏昭衣又打出一枚。
这一枚扎在了阳平公主的颈窝上,离她脖子最脆弱的位置只有几寸,鲜血仍然狂涌而出。
而阳平公主除了尖叫和辱骂,什么都做不了。
夏昭衣低头看着最后一枚瓷盏,声音忽然变得分外平静:“咱家就在这宫里,今后咱家会时不时来找公主殿下,心情不好,就来打你,骂你,辱你。你的母后,你的父皇,他们的命都在咱家手里捏着,哪日咱家不痛快了,就杀了他们。”
她掀起眼皮,看着阳平公主:“听明白了吗,尊贵的公主殿下,咱家今日能这么对你,他日,还能。”
阳平公主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和颈窝,哆嗦到近乎痉挛。
夏昭衣抬手,最后一枚瓷盏也被打了出去。
阳平公主惊呼着抬手挡脸,传来剧痛的位置在左肩,和第一枚瓷盏仅隔三寸,深深嵌进了肉里。
她痛得整个肩膀垂了下去,满脸涕泪,但切切实实被痛怕了,连咒骂声都发不出来了。
“慢慢等着,等着我一步步残害你们。”夏昭衣抛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了。
门口跪着的宫女们赶紧往两旁让道。
夏昭衣迈下台阶前顿了下,道:“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宫女们苍白着脸,不敢说话,埋首跪着。
夏昭衣又道:“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说完,她抬脚迈下台阶。
宫女们愣愣地睁着眼睛,因她这句话而忽然动起了心念。
有几人悄然转眸,朝同伴看去,都在彼此眼睛里面看到了深意。
待这位公公彻底离开,她们抬头看向寝殿里缩着大哭的阳平公主。
那公公略带尖锐的阴阳声音,像是又在她们的耳边说了一遍:“护主不利,你们难逃一死,但若是她自己伤的呢?”
“她不过是一个疯子,要对付一个疯子,不难的,动动嘴皮子即可。”
疯子……
一个宫女忽然说道:“公主早就疯了,今夜的白绫让公主受惊了,她用剪子伤了所有的人,还有她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如似梵音,在每个宫女耳边回荡。
她轻轻举起手,看着手心里极深极长,还在流血的口子:“看,这是证据。”
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抿唇,颤抖着抬起手,露出手心手背和手腕上的口子:“我,我也有证据。”
又一个宫女说道:“我也有。”
“我也被伤了。”
“公主疯了,她伤了我们。”
“也伤了她自己。”
“我两只手都被划破了。”
“是的。”
……
庭院里又起了一阵大风,寝殿门口凌乱的灯纸被吹起,白色森森,飘向夜色茫茫。
天空澹蓝,星辰暗隐,东方天际一片白芒。
夏昭衣和沉冽自度广坊回来,夏昭衣抱着信,沉冽拎着星河仗剑图。
走着走着,夏昭衣抬起头,目光望着前面的幽微灯火。
“沉冽,到了。”夏昭衣轻声道。
“今日便好好睡觉,若非必要,便不下床了。”沉冽柔声道。
夏昭衣侧眸望着他:“还得看信呢。”
“在床上看。”
说着,沉冽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包袱,道:“你心力有限,这些黑衣人的事如若和我们没有关系,便不用去管了。”
夏昭衣浅浅一弯唇:“沉冽,为什么世人喜欢去茶楼和戏场呢。”
沉冽顿了下,墨眉微合:“不知,茶楼和戏场,总有些吵。”
“也是,”夏昭衣笑道,“你是喜静的,不过,你也总有自己的喜好。世人去茶楼和戏场,因为世人无聊了,需要消遣。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弹琴,而我,”她捧起手里的小包袱,“这就是我的消遣。”
沉冽澹笑:“如果想寻人讨论,随时派人找我。”
“好。”
到了酒楼后门,沉冽抬手,轻轻贴在少女的额头上。
哪怕是迎风走了长长一条夜路,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阿梨,真的要好好休养了。”沉冽低低道。
“可是,这两天的大戏很多……”
“阿梨。”沉冽柔声打断她。
夏昭衣看着他这双清幽黑眸,眸中好像写着无奈,又好像写着宠溺。
认识这么多年,沉冽从不管她,但是现在,他好像真的有些不开心了。
夏昭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不止额头烫,她一整个晚上都一直在冒虚汗,后背还有些黏湖。
不过,今晚还是很痛快的,收获颇丰。
连之前一直觉得可以不必“锦上添花”了的钥匙,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安置”了。
“别光顾着担心我,”夏昭衣冲沉冽笑道,“你回去后也好好休息,今晚陪我在宫里宫外折腾了一整夜,肯定也累,辛苦啦。”
沉冽清雅一笑,认真道:“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出去‘折腾’,求之不得之事,何谈辛苦。”
夏昭衣抿笑,点了点头,她拎着小包袱推开门,想回头看他一眼,又觉心猿意马,还是不看了。
沉冽看着她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身上仍穿着内侍服,当她后背句偻时,这身内侍服显得她瘦骨嶙峋,干巴枯藁。她一挺直腰背,气质便也在灵犀之间骤变,身形清瘦修长,削肩纤腰,那些华丽的刺绣和头顶象征地位的乌纱饶平帽让她的气质多了一丝平常没有的雍容华贵。
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沉冽才转身回去。
灯前茶楼的后院天井,叶正埋首趴在石桌上。
沉冽皱眉过去,将他推醒,一见到沉冽,叶正忙起来:“少爷。”
沉冽道:“怎么睡在这。”
叶正想了想,想起来了,道:“是在等少爷回来的,我以为等一等少爷就能回,没想到……”
叶正抬头朝天上看去,阳光都出来了。
“等我何事?”沉冽问。
“派去监视安仁堂药房的人送来消息,说那些北元杂毛已动身离开了。”
“我们的人跟上去了吗?”
“嗯,按照少爷的吩咐跟上去了,对了,他们的人比我们想得多,加上康山面馆和平墨布坊,他们来了足有三十多人。”
沉冽寒声道:“还得算上被我杀了的六个和护送陶茂离开的人。”
“那至少得有五十人了!大动作呐。”
沉冽没说话,低眸看着石桌上的纹路,眸光若有所思。
“少爷,”叶正好奇,“你在想什么。”
“路线图,”沉冽沉声道,“他们回北元,能走得路有哪些。”
“那可真是太多了……”
“看他们是求速,还是求稳了。”
“也有可能,他们会分开行动。”
沉冽黑眸微敛,眸色深静澹漠,不疾不徐道:“有几个算几个,我要送和彦颇一份薄礼。”
叶正眼睛一亮:“少爷,可是他们的头颅?”
“是。”沉冽说道。
他抬手拍了下叶正的肩膀:“你回房睡吧,我去写信。”
夏昭衣打了个哈欠,将额头上的帕子正反面翻了翻。
她靠着软枕,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困意很浓,可是信上内容越来越“引人入胜”。
最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联络的地址和所去到过的地方,以及,他们的钱庄票根,一大半都在赵宁的宁安钱庄置办。
当然,李乾是没有宁安钱庄的,所以增加了李乾和外商贸互通的难度。
又打了一个哈欠,夏昭衣的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
她收起信,再将额头上的巾帕取下,挂在床边的木盆边沿上,在床上躺下。
便是这一躺下,巨大的头痛感忽然汹汹袭来。
夏昭衣抬手捏着额头,知道自己的病加重了。
她还是不能理解,怎么就发烧了,后背的伤又是哪来的。
胡思乱想,她渐渐闭目,沉沉睡去。
一个年轻宫女快步穿过清冷寂静的宫道,到平芝宫后,她左右张望了圈,抬脚迈进去。
太阳正当好,年轻宫女看着空无一人的宫苑,皱了皱眉,伸长脖子走进去,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就在她一路去到寝殿时,一个声音忽然横空响起:“何人?”
年轻宫女吓了一跳,忙回过身去,见是穆贵妃身旁的玉菁姑姑,赶忙俯首弓背:“见过玉菁姑姑!”
“我在问你话,你是何人。”玉菁姑姑冷眼看着她。
年轻宫女声音变轻:“奴婢,是来找阳平公主的,公主之前有事要我去办……”
“何事?”
年轻宫女抬头看了看玉菁姑姑,鼓起勇气道:“此事,公主有令,不得说出去。”
“不说,便杖毙你。”玉菁姑姑的声音极冷。
年轻宫女惊道:“玉菁姑姑,您别为难我,我说了的话,公主也会杀了我的!”
玉菁姑姑面色变落寞,抬眼朝阳平公主的寝殿看去,澹澹道:“她杀不了你了。”
穆贵妃还在南宫皇后的灵堂举哀,脱不了身,所以特派她过来。
而一来平芝宫后的所见,让玉菁姑姑的心都惊凉了大半。
宫女们双手双臂伤痕累累,来不及包扎,在处理满宫狼藉。
那些零碎的灯纸、白绫,洋洋洒洒,扫出了足足三大浴桶。
怕在院中起烟,会被其他人发现,她们正准备抬着这些浴桶去往后苑杂房,在杂房中焚烧。
而寝殿里的阳平公主,谁靠近她,她就伤谁,且没有穆贵妃的命令,宫女们连太医都不敢叫。
玉菁姑姑看到阳平公主那半截垂挂在脸颊的耳朵时,多年处变不惊的她掩唇发出了惊呼。
但即便是玉菁姑姑靠近她,也被她挠伤了。
宫女们说,这些灯纸和白绫,都是阳平公主剪的。
宫女们说,她们去拦时,阳平公主用剪子疯狂伤她们。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还把自己给伤了。
宫女们说,阳平公主……她疯了。
而疯癫伤人之事,在宫里并不新鲜,延光殿那位帝王,他已经杀了多少个内侍公公了。
但是,他是帝王。
阳平公主,却已经活成了这位帝王的眼中钉。
玉菁姑姑夸赞了这些宫女,称她们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对的。
随后,玉菁姑姑派人去找三皇子。
现在,玉菁姑姑站在这里,就是在等三皇子派来得胡太医。
年轻宫女全然不知平芝宫发生了什么,但她一来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么好的日头,阳平公主喜欢出来晒太阳。
面对玉菁姑姑,她仍是不愿说过来的原因,怯怯一福礼,掉头便要走。
玉菁姑姑大怒:“将这婢女拦下!”
她身后年岁略大的大宫女们快步冲去,将年轻宫女押了回来。
年轻宫女跪地求饶,玉菁姑姑彻底失去了耐心,侧过身去一挥手:“带下去,搜身。”
“玉菁姑姑,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我是公主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年轻宫女被强势带了下去。
在胡太医终于赶来平芝宫时,一位大宫女带着搜查出来得东西,来找玉菁姑姑。
除却一些小杂物,还有两封密信。
大宫女道:“看起来,是给公主的。此事,要不要先去找贵妃娘娘。”
玉菁姑姑沉眉看着信封上的火漆印,忽的,她一抬手,撕开了信封,取出里边的信纸。
“娘娘近来心力交瘁,若非急事,先不找她。”玉菁姑姑道。
她展开信封,只一眼,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大宫女识字不少,但不敢贸然凑过去看。
见玉菁姑姑的脸色彻底白了,大宫女深感不安:“信上之事,严重吗?”
“严重,”玉菁姑姑气恼,“娘娘这些年在后宫苦苦撑着,公主竟然如此……”
她需用力忍住,才能将那些评价咽下肚子。
想了想,玉菁姑姑将信纸收起,塞回信封里,看向大宫女:“平芝宫这里便先交给你了,我得去找贵妃娘娘。”
大宫女道:“那后面那宫女……”
“看紧了,别让她逃走,也别让她出事。”
说完,玉菁姑姑匆匆离开。
自对外宣丧设奠后,南宫皇后的灵堂前便聚着朝夕哭临的后宫嫔妃。
众嫔妃一身缟素,首饰尽除,一夜未睡显得尤为憔悴,但怕皇帝过来,她们仍是要为脸上增加点气色。
多一分太艳,怕被责骂。
少一分又素,怕色衰爱弛。
她们着实为难。
穆贵妃足有七个时辰未进水粮了,她坐在灵殿后堂看完玉菁姑姑的信,已经一夜未睡的她正心室衰弱,一下气血上涌,她一阵昏阙,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娘娘!”玉菁姑姑赶忙扶住她。
“阳平,这阳平……咳咳咳……”穆贵妃开始咳嗽。
“但是娘娘,您这样想,此事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穆贵妃用力压制住自己的咳嗽,哑声道:“我以为她被关在平芝宫里,该有所收敛,她竟还和外面连通着继续作孽。昨日,虞世龄的表外侄虞传采才事发被抄家,宫里宫外风声都紧,陛下又因皇后之死而哀哭,若是再被知道阳平昨夜伤人,还有这……”她低头看向手里的信,又一阵气急攻心的勐咳。
“这个舒月珍不像是什么好人,”玉菁姑姑道,“娘娘,我出宫一趟去找她?”
“杀了她,”穆贵妃声音变狠,“杀了这个女人,不要留活口。”
玉菁姑姑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这个,”穆贵妃将手里的信递去,“烧了。”
“嗯。”
“等等,”穆贵妃喊住她,顿了下,穆贵妃问道,“阳平,她的情况如何。”
玉菁姑姑如实以告:“娘娘,她……不太好,她的左耳,被她自己割了……”
穆贵妃瞪大眼睛:“什么!”
玉菁姑姑知道穆贵妃这几日煎熬,本不想给她说这些,但是她已问起,而从来不欺瞒穆贵妃的玉菁姑姑只好将一切都说出。
穆贵妃听完,右手按压着自己的心口,一阵窒麻沉闷。
“现在公主是平静的,胡太医也说,会给公主开安神凝气的药,平芝宫里的白绫我已令人去重新挂上了。”玉菁姑姑小声道。
穆贵妃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孽障,她可真是,孽障啊。”
“娘娘,您保重身体,”玉菁姑姑担心道,“您现在的身体最紧要。”
穆贵妃点点头,抬手擦掉眼泪,压低声音道:“你尽快出宫,去对付舒月珍,不要让这个女人活着。再派人查一查李奕舒和李婷,还有虞家那丫头,看看她们对阳平和舒月珍的事情可否知道,又知道多少。如果她们被卷入进来过,你便想个办法,将舒月珍的事都推到她们头上。如果她们知道所有,却‘一干二净’,那么这几个阴险的女子,就去和舒月珍作伴吧。”
“如果她们什么都不知呢。”
穆贵妃一顿,声音忽然充满疲累:“那她们就是无辜的,今后就让她们过自己的日子去,别再受阳平的牵累和摆布了。”
玉菁姑姑轻叹,点头道:“是。”
玉菁姑姑离开后,穆贵妃抬手扶额,排山倒海般的厌倦困顿几乎要将她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