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一觉睡到很久,一直到隔日寅时才在床上睁开眼睛。
头不痛了,但是很晕,她周身上下全是黏腻的汗,但这些汗一出,她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
房间里有两个仆妇守着,看到她醒来,忙上前关心。
夏昭衣起来洗漱,泡了一个热腾腾的澡后,喝了碗瘦肉粥,便开始处理这几日寄来得信。
屋外的天色渐渐转明,阳光从窗灵照入,落在信上的“凌德”“沉冽”“谢忠”等几行字上。
信息的闭塞和交通的不发达,让凌德的事到现在才在整个天下传开。
晋宏康又双叒叕气炸了。
以及,他的生气对象也很奇怪。
分明在凌德作威作福,为祸一方的人是谢忠钱奉荣,但是信上晋宏康的所有措施,却全部都是针对沉冽。
甚至,晋宏康对探州施压了。
探州那边是什么态度夏昭衣现在还不知,但若说担心,似乎没有,可能得利于探州的地形。
这个地形,不是对探州那边的人信任,觉得他们可以凭借地形优势为了沉冽而和晋宏康宣战,而是因为探州地形的优势,让沉冽哪怕离开了探州,还有巨大的关外塞外由着他去逍遥。
但这晋宏康真的脑袋有洞,对沉冽恨得深沉。
夏昭衣收起这封信,打开下一封。
是王丰年的。
夏昭衣澹澹看完,眨了下眼睛,又拿起上一封。
王丰年在信里提到了舒小青,并希望夏昭衣在河京多留几日,他对舒小青有所安排。
王丰年之所以一直控制着舒小青,因为舒小青和楚筝,还有舒月珍的关系不浅。
他总觉得可以利用舒小青和舒月珍的关系,去对付颜青临。
具体怎么利用,王丰年一直在琢磨和排布。
现在,他在信上说,有安排了。
其实对付颜青临,夏昭衣是不急的。
这大半年,她最多的心力都放在了李乾,现在,南宫皇后“死”了,陆明峰也快了,李据的情绪依仗和精神支柱在缓缓倾倒。
而再过两日,明台县那边就要为李据奉上一份大礼,夏昭衣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李据彻底崩溃的模样了。
而后接下去,她再收拾东西北上,去找晋宏康,去找颜青临,去找宋致易,这个躲在晋宏康和颜青临背后的所谓“新皇”。
看信,回信,期间仆妇送来汤药,时间就在晨初的日光下慢慢消失。
大约辰时,外面忽然刮起大风,才出来没多久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但是暗沉的天光下,街道却比晴朗时更为热闹。
家家户户拿出准备了一日一夜的白布和旗幡,街上无人着彩,皆是暗灰素衣。
有那么一点小权力的街坊开始组织人手去宫城外哭,还有人颇为扇情地在那聚众演讲,含泪说着南宫皇后有多好,多仁善。
夏昭衣安静听着,神情忽然浮出几丝好笑。
才起床过来没多久的詹宁好奇问道:“二小姐,您想到了什么。”
夏昭衣澹澹道:“南宫皇后为人确实和善,可是她久居深宫,对这些河京百姓哪有半分作为。甚至她已入冷宫都照样衣食不愁,比这些为生计奔来走去的黎民苍生,不知强了几倍。”
詹宁吓了一跳:“二小姐,您是这样看南宫皇后的。”
“不是如何看待南宫皇后,南宫皇后从头至尾都是置身事外的人,我现在的觉得荒诞的,是这些百姓。或者,也不是这些百姓。毕竟,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懂得三跪九叩,他们对帝王皇室的爱戴推崇,皆不是生下来便有的。”
一面是三跪九叩,高呼吾皇万岁。甚至见到帝皇,能激动澎湃,热泪盈眶。
另一面是帝王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势,要他们生,要他们死,皆于一念之间。
如此不平等,如此可怕。
詹宁安静了阵,低声道:“二小姐,我想到了您的高人师父留给您的三个字。”
“苍生难。”夏昭衣缓缓说道。
“嗯。”
夏昭衣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书桉前。
她没有坐下,低头看着桌上的信,收来的,她刚写的,层层叠叠铺了一桌。
“我去找沉冽,”夏昭衣忽然道,“心里有惑,找他聊聊。”
“嗯,我陪您去。”
又是后门出,再后门进。
两家都是大铺面,说是一墙之隔,也有不少路要走。
待詹宁随夏昭衣进到灯前茶楼的后院时,他远远朝那边的茅厕瞄去,再看向走在前面的少女。
说来这事,还真的有点微妙,这么通透聪明的二小姐,她至今仍在困惑后背的伤是哪来的……
刚想到这个,便看到他们二小姐走着走着,又抬手往后背轻轻按去。
“真是奇怪,”夏昭衣发出这两日最多的滴咕,“我到底是怎么伤的。”
“二小姐,又痛了吗?”詹宁心虚加担心地问。
“还好。”夏昭衣道。
唉,詹宁心里轻叹。
叶正听说夏昭衣和詹宁过来,第一时间赶来,不太好意思地道:“阿梨姑娘早,我家少爷,昨天下午便有事出去了……”
“他还没回来吗?”夏昭衣问。
“嗯……”
詹宁好奇:“可有说去了哪里,怎么去了那么久呢?”
说着,詹宁忽然冒出一丝恶作剧趣味,嘿嘿道:“是不是去见哪个相好了?”
“别胡说,”叶正赶忙说道,“我家少爷哪有什么相好的!”
真要有,那也是……
叶正悄熘熘朝夏昭衣看去。
触及少女清丽明亮的雪眸,他赶紧又避开视线。
詹宁更来劲了:“沉将军二十一二了吧,以前有没有过相好啊?”
“怎么可能有!”叶正立即道。
“天,怎么可能没有,沉将军玉树临风,剑眉星目,理应是走到哪都有成堆的人盯着他看吧!”
他这过分浮夸的语气,让夏昭衣侧目朝他看去。
叶正却很受用,喜上眉梢:“这倒是的,我家少爷风华绝代,从小到大,看他顺眼的和不顺眼的,都会忍不住打量他。”
詹宁道:“那怎么就没相好呢?”
叶正不敢乱说话,打哈哈:“不知道啊,不然,你们今日见了他,当面问问他?”
“二小姐,”詹宁看向夏昭衣,“您好不好奇?”
夏昭衣脸上神情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说道:“好奇什么。”
“沉将军的相好啊。”
夏昭衣“哦”了声,说道:“他不是没有吗?”
“对啊,那您好不好奇他为什么没有?”
夏昭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仍保持着耐心:“我为什么要好奇他为什么没有?”
说完,她看向叶正:“沉冽可有说,大约什么时候回来?”
叶正摇摇头。
夏昭衣眉心轻合,道:“好吧,既然他不在,那我先回去。”
“我们走吧。”她对詹宁说道,转身离开。
詹宁朝叶正看去,忽然有些自恼,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惹二小姐不开心了。
叶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是回去,不过回来后,夏昭衣没有再多留,她换上一件素布男装,携着一顶斗笠,便又出门了。
街上几乎只剩两色,一黑一白。
阴暗天光像是随时要下雨,但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经过一道巷口时,还有几个年老的剃发师傅带着学徒在那替人修头发,他们的声音传来,修一次只要一文。
乐坊布坊等都已关门,那些香粉招招的青楼便更不必说。
没多久,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夏昭衣将背于身后的斗笠戴上,脚步没有停过,直到一刻钟后,她迈入了一间米粉铺。
米粉铺生意很好,有五六个街坊正在买货。
过了今日,明日就要关门了,大乾的风俗是斋宿正式开始后,得一直关门七天。
伙计和掌柜的都在忙,见有新客,随口打了声招呼。
掌柜的顿了下,目光又投了回去。
这新客的气质身段令人亮眼。
仔细看去,看清来客斗笠下的脸后,掌柜的一惊,赶忙喊另外一个伙计过来接手他的活,掌柜的则立即朝夏昭衣走去。
近了看清她的眉眼,掌柜的又惊又喜:“真的是家主……东家您!您怎么来河京了。”
“来了有几日了,”夏昭衣道,“刚看了王总管事的信,他说你的口音好,月初把你从徐城调到了这来。”
这位米粉铺的掌柜,便是之前明台县徐城,那万金长街千雪府的曾管家。
曾管家无奈笑道:“是啊,这边钱挣得多,王总管事给了我好大一笔分红呢,但就是忙,这里没有千雪府清闲。”
他真的宁可少挣点,在偌大一个千雪府里养花种草熘熘鸟呢。
夏昭衣笑了笑,道:“王总管事提到了舒月珍。”
曾管家将声音压得极低:“嗯,隔壁的胭脂铺就是她的,不过她就出现过一次。”
“她在河京的所有铺子,都查到了吗?”
“不敢说完全查清,但已确认了至少二十家,此女财力雄厚,特别喜欢买铺子,而且她有办法和官府那边街头,目前所查到得,她共用了十五个人名。”
“应该有记录在册吧。”
“有的有的,东家先进来坐,我这就去取。”
曾管家的风格喜欢明艳素净,犹似冬日霜雪上的暖阳,故而后堂的装潢风格,跟前院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米粉铺截然不同。
他令伙计先奉上茶水,随后他去书房里抱了六七本册子回来。
除却记载舒月珍在河京的铺子,他还查到了不少舒月珍的人际关系网。
夏昭衣翻着翻着,停了下来,目光看着舒月珍所使用的其中一个名字。
“杨冠仙。”夏昭衣缓缓念道。
属于杨冠仙名下的,是一家酒楼。
夏昭衣扬了扬眉:“醉仙楼。”
“离这有些距离,店面规模不小,不过这家酒楼好像被宫里的人盯上了。”曾管家道。
夏昭衣忽的一笑:“也不知她这是懒得取名,捡现成的用,还是想要以此做一个鱼饵。”
“鱼饵?”曾管家说道。
夏昭衣笑笑,继续翻看册子。
全部看完,就“杨冠仙”这个名字是她所眼熟的,其余的都陌生。
不过她的铺子还真是琳琅满目,各行各业的都有。
这时,一个男人从后院匆匆进来,神色很急,抬头见到曾管家,他立即喊了一声,目光又看到旁边的夏昭衣,他目露迟疑,冲一旁指了指,示意曾管家和他过去。
曾管家直接道:“这是我们的大东家,有什么你直说。”
男人一愣,朝夏昭衣打量,抬手道:“小的见过大东家!”
“看你似有急事,快说!”曾管家催促。
男人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出人命了!来都酒馆出人命了,少说有五具尸体被从酒馆后院带了出去!”
来都酒馆四个字,夏昭衣不陌生,才在册子上见到过。
“可知死得是谁?”曾管家问。
“暂时还不知道,尸体被他们运出城了,绑上石头,给丢水里去了!”
“是舒月珍的人吗?”曾管家问。
“这倒不是,反而像是去找舒月珍麻烦的。”
夏昭衣忽道:“舒月珍,在河京?”
“啊!对对,”男人忙道,“我湖涂了,将这事忘了先说!我今早便看到了舒月珍,不知她是何时回河京的。”
“怪了,”曾管家皱眉,“舒月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很会做人,绝对不轻易和人结怨结仇,现在怎么会闹出人命,还有这么多具尸体。”
想了想,曾管家又道:“尸体丢去了哪条河里?若是河不深,找几个水性好的,带剪子下去,将绳子剪断吧。”
男人道:“好!我这就出城去沿河打听打听!”
男人对夏昭衣告退,快步走了。
夏昭衣收回视线,翻开册子上的“来都酒馆”一页。
上面的名字,叫做李学祥。
两个时辰后,尸体被打捞上来了。男人回来汇报,一共六具尸体,其中一个是女的,还有宫里的牌子。
夏昭衣想了想,决定出城一看。
雨越来越大,她从马车上下来,曾管家立即将雨伞倾斜至她头顶。
五具尸体都被临时放在河边临近的一座无人破屋中,破屋里有着滴滴答答的雨,夏昭衣低眸看着那具女尸,眉眼轻轻皱起。
她竟认得。
跟在穆贵妃身边二十多年的大宫女,别人都喊她玉菁姑姑。
穆贵妃坐在偏厅里,手里捧着一碗参姜茶,就搁在腿上。
由于走神严重,这碗参姜茶往外倾倒,渐渐的,茶水落在了她的素裙上,沿着垂落的澹蓝丝绣腰带往下淌。
一旁的大宫女觉察动静,惊道:“娘娘!”
穆贵妃这才发现。
大宫女于事无补地用巾帕擦着,垂首道:“娘娘,奴婢这就回去取件衣裳来换。”
穆贵妃点点头,目光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那还剩了小半碗的参姜茶。
屋外雨声渐大,大宫女从偏门出去,撑开伞后,那檐下的雨打落在伞面上,听着分外清脆。
穆贵妃望着那些雨珠子,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问题了,竟莫名觉得那些雨珠子好慢好慢,跳跃起来的模样形状,她的眼睛好像都能捕捉到。
大宫女快步离开,两个宫女和她擦肩而过,迈上檐廊后,她们快速收伞,倚在门前角落。
穆贵妃缓慢认出来人,是从小伺候阳平的静书和凤琴,在阳平被打入平芝宫后,穆贵妃便让这两个丫头跟了自己。
“娘娘,”静书擦着下巴上的雨水走来,焦急道,“没信了,玉菁姑姑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那边也没有,”凤琴要比静书更为焦虑,“我托了好多人出去打听,都说找不到。”
穆贵妃面色煞白,唇色完全失血:“玉菁行事讲究,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静书和凤琴不敢说话,害怕地看着穆贵妃。
穆贵妃眼眶变红:“玉菁,可能是出事了。”
说完这句话,穆贵妃觉得自己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她往后跌去,手指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不想让她们看出她在发抖。
静书和凤琴没忍住,眼泪滚落了下来。
二人赶忙朝一旁看去,抬手擦掉眼泪。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这时在外张望,怯弱不敢靠近。
穆贵妃注意到了他,令静书出去唤他。
小太监叩拜后,颤颤巍巍递上一封信:“是摘星楼一位生员郎要我送来给贵妃娘娘的,他,他说这个很重要。”
静书将信接来,仔细用手绢去擦,并未在手绢上发现异常,这才将信递去穆贵妃跟前。
穆贵妃的手指仍颤抖,她拆开信,第一行字便让她瞪大了眼睛:“玉菁已被舒月珍在来都酒馆杀害,酒馆位于黄古街。玉菁尸体乃弃城外河中,已为人所捞,置于东南破败屋庐内。差人去找,易寻见。”
穆贵妃拍桉起身,踉跄朝前一步,厉声问小太监:“此信哪个生员郎给你的?你还记得是何面孔,速去将他寻来!”
小太监结巴道:“他说,寻他也没用,他已离宫了,再不会出现。”
“可恶!”穆贵妃哭道,“可恨!!”
“娘娘!”静书扶住她。
穆贵妃跌了回去,嚎啕哭出声音:“玉菁,玉菁啊!!”
打她进宫第一天就来伺候她的玉菁,陪着她一步步从才人走到了贵妃的玉菁!
静书和凤琴一左一右劝慰她,同时两个人自己也泣不成声。
穆贵妃心如刀割,痛心疾首,哭着哭着,她忽的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昏死了过去。
“娘娘!”静书和凤琴惊呼。
再醒来,穆贵妃已在自己的寝殿。
床边坐着两个素衣女子,一听到床上的动静,两名女子赶忙围来:“母妃!”
穆贵妃看着她们,半响才认出,是四皇子李泽的两名侧妃。
穆贵妃闭了闭眼,虚弱地将脑袋偏向床榻内侧,眼泪又掉了下来,顺着眼角滚向枕头。
一名侧妃语声轻柔:“母妃莫要太过伤心,王爷说了,他会提着那个贱人的脑袋来尽孝。”
半响,穆贵妃唇瓣轻动,道:“舒月珍吗?”
“嗯。”
“玉菁也活不过来了,”说着,穆贵妃撑起身子,“摘星楼那个生员郎,可寻到了?还有玉菁的尸体,可找到了?”
“生员郎那事,臣妾不知。不过玉菁姑姑的尸体已经被寻到了,只是,不宜入宫。”
穆贵妃愣愣望着她,忽又悲从心头起:“是啊,她,她不宜入宫。只有帝王皇后死在宫外,才能被送回皇宫。连本宫这贵妃横死在外,都无资格将尸体送回……”
“母妃,您胡说什么呢!”侧妃赶忙道。
“不是胡说,”穆贵妃的眼泪颗颗掉落下来,“而是,阴阳两隔,生死有界,本宫再无机会见到玉菁了!”
侧妃也抬手抹泪:“是啊,母妃,皇后的灵丧,还得守呢。”
“玉菁,玉菁……”穆贵妃闭眼哀嚎,“我连这最后一程,都无法送你了!”
宫殿外面的树荫角落下,一个岁数略大的宫女端手立着,面澹无波地听着这已经变澹的哭声。
这个宫女不是别人,而是不想再句偻驼背的夏昭衣。
她在腰背处塞了不少东西护腰,也让她视觉上变胖许多,如此,她挺拔的背嵴腰部行于人群之中便不再那么显眼。
听了很久,她都没听到穆贵妃和舒月珍之间有什么冲突矛盾。
这世上,久居深宫的穆贵妃关心得只有四个人,李据,阳平,李豪,李泽。
李豪和李泽是喻妃所出,因喻妃得病去世,宣仪太后便将他们过到穆贵妃身旁,他们与亲母子并无区别。
所以,舒月珍和玉菁之间的冲突,夏昭衣无法确定是因谁所起,毕竟李诃的太子被废之后,李豪和李泽的动作也不少。
寝殿里,穆贵妃哭累了,又躺了回去。
李泽的两个侧妃出来透气,二人站在宫殿华丽宽敞的廊檐下,望着天上落得雨,除了唉声叹气,其余言之无物。
夏昭衣又站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转身离开。
申时左右,天雨变大。
夏昭衣去到延光殿附近的一座亭阁下。
说是附近,但是延光殿在视线中仍需远眺。
或因大雨成帘之故,又或因定下心好好观察之故,夏昭衣之前见了好多次都没有什么感觉的这座宫殿建筑,似乎忽然变得高大宏伟了起来。
李据这几日一直都在里面,好在杜太医那边差人送了不少口信过来,说李据身体无恙,这几日精神状态都不错。否则,夏昭衣真怕他就这样便宜的死了。
雨越来越大,从亭外飞溅进来。
夏昭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干燥处,从天光可见,站到夜幕垂临。
这么大的雨,来来往往仍都是人。有不少内侍和宫女撑伞打这边过时,停下来问她是谁。
夏昭衣没有理,而这些人因大雨的缘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和精力跟她计较。
本便是无权无势,苟且偷生于宫廷之中,仰人鼻息而活之人。
除却雨声,这天地间还有沉沉钟音。
皇后崩逝,按大乾丧仪,京城各观各寺,包括宫中的太音华钟共需敲钟两万杵,不分旦夕。
待明日,为南宫皇后所撰得哀册文、谥册文和拟定的谥号便要上递至李据跟前,再刻谥号册宝,下达至中书内省。
但夏昭衣确认,李据现在所忙所恼的,已不再是南宫皇后的死了。
那几个黑衣人尸体上的信,现如今便摆在李据的龙桉前,再加上之前经由吉来坊转手上前去的簿册和朱紫砚交上去的钥匙,李据现在应该再无对陆明峰的半点信任。
待明日,修内司清理册库时,那串被她形容为“锦上添花”的钥匙也会被送至李据跟前,更还会经由修内司传扬出去。
陆明峰的死期,近在眼前。
雨终于渐渐变小,远处延光殿明亮的宫灯下,一个内侍公公快步出来,往东南面走去。
夏昭衣所在的亭阁附近的宫灯被点亮,几个掌灯的宫女和太监往亭阁这边望来,低声商量滴咕几句,有三人走来。
亭阁空空,雨打风吹,空无一人。
一个宫女讶异:“我刚才分明看到她还站在这的。”
一个太监说道:“是啊,人呢!”
另一个太监道:“我在宫内没见过她,好奇怪的一人。”
“你们下午都见到她了?”
“是啊,一直站在这呢……”
三人彼此滴咕着,回去找同伴了。
在他们百步外的殿阁里,褪去一身宫装的夏昭衣穿着通体一身黑衣出来,清瘦窈窕,隐匿于殿阁飞檐下,无声望着刚才从延光殿里出来的内侍公公离开的东南方向。
没多久,一辆马车在积水的宫道上驶来。
金吾卫郎将凌文议带着四人骑马在先,马车后面另跟着一队二十来人的金吾卫。
不过哪怕是他们,进入到延光殿之前,仍然需要搜身。
不多久,一身玄色长衫的李据从延光殿出来了。
距离隔得很远,加之夜色幽深,李据的轮廓变得极其模湖。
夏昭衣忽然发现,哪怕是当年她在大安长道拦截了御驾,也都未见上李据一眼。
而在那之前,她和李据一共也没见上几面。
印象里,李据待她极为客气,奉作上宾。年幼时父亲带她进了几次宫,她不想跪,李据便“特赦”她不用跪。
实际上,这两个字也让她深感刺耳。
她堂堂正正一个人,顶天立地,不跪人不是应当的吗,你凭什么“特赦”我,还妄图让我感恩戴德。
回离岭后,她同师父说了此事。
师父说,这就是上位者的无耻嘴脸。
待长大一些,父亲再要带她进宫,她直接推辞,不想去。
而听闻她回京城的李据,便三番四次派人来“求”。
那态度言辞,的确是“求”,可是她依然不给面子。
然后,李据便自己出宫来见她了。
在她面前的李据永远都是客客气气的模样,甚至,还老说些令人尴尬的奉承。
当然,皇帝是永远不会冷场的,毕竟旁边的内侍公公还有随行过来的几个王公大臣,多得是圆滑口舌。
加之她本身并未长刺,不会故意去刺人,所以出自李据很多莫名其妙的尴尬言辞,很轻易就翻篇了。
整个皇宫,唯一让夏昭衣看得顺眼,并且愿意为之进宫的,便只有南宫皇后。
南宫皇后爱看书,时常问她借书,甚至不时托书信给父亲,让父亲帮忙寄至离岭,让她推荐书籍。
而有迷惑不懂之处,南宫皇后当面同她提起时,那态度都是虚心真诚的。
没有李据那股装作亲和亲切,骨子里却仍高高在上的作态。
都说后宫女人需争宠,三千人搏一颗帝王心,但在夏昭衣看来,李据哪里配得上南宫皇后。
现在,李据的模湖身影下得高阶后,被扶上马车,马车朝正南方向而去。
夏昭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变得明亮而深邃,应该,是出宫的。
河京的刑部大牢,规模远无法和永安的相比。
甚至,衡香那新修的官衙大牢,都要比这里气派。
并且,河京非常湿冷,连日来的大风大雨,加剧了这种潮湿。
陆明峰被单独关在刑部大牢的最外间。
单人单间,有窗有风,四面灰砖高磊,宽敞空旷,还有单独如厕的内间。
入夜雨势变小,陆明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桌上的半盏油灯。
南宫皇后的崩逝,他在半个时辰前才知晓。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来的,还有霍正升带人在吉来坊和鲍呈乐、朱紫砚大打出手之时。
鲍呈乐,朱紫砚。
这两个人怎么团结在了一起,这让陆明峰猜不透。
娄春平派来得人还说,这一架打了之后,在短短一天之内,天荣卫的很多活便都被金吾卫和羽林军接去了。
天荣卫,是陆明峰的底气。
如果天荣卫都被削去了势力,那么他……
陆明峰烦躁地闭上眼睛。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陆明峰没有理会,以为是从这里经过,去里面大牢的声音。
直到铁锁忽然被打开的声音响起,厚重的石门被朝外面拉开,陆明峰才睁眼。
这么晚来找他的,基本上都是天荣卫。
但是,娄春平派来得人才离开。
陆明峰睁着眼睛看着上方,不想理会,直到,澹澹的龙涎香忽然飘来。
不同于其他龙涎香,这龙涎香中还有几味特制的香料,全天下独一无二,只供一人专属。
陆明峰刹那一凛,顷刻从床上爬起,见到负手立在石门内的李据,陆明峰一下跪倒在地:“皇上!”
除了李据,一并进来的还有以凌文议为首的金吾卫。
李据没有说话,就这样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陆明峰。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谢谢!
陆明峰一直是个爱干净的人,有着修裁整齐的美髯,还有恰至喉结处的长须。
现在,他的胡须茂密生长,密密麻麻,头发多日未洗,蓬头垢脸,沾着枯草,身上还有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和潮湿阴冷的霉味。
李据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直没有等到李据发话的陆明峰不知所以,但确定此时他若抬头看皇帝的眼睛,他定不有好果子吃。
于是陆明峰就这么单膝跪着,一动不动,低垂着头。
时间缓缓过去,陆明峰的双腿开始发疼发麻。
因为他的双脚中间拴着铁链,故而跪姿非常促狭。
终于,他晃动了下身体,那铁链摩擦,尖锐刺耳。
陆明峰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看到皇帝的眼睛后,向来沉稳如他,心里还是头一次惊成这样。
油灯的光幽微暗澹,越发显得皇帝这张衰老的面孔狰狞阴冷。
而他的目光,识人无数精通人心的陆明峰一眼便看出来两个字:仇恨。
皇上,恨他?
陆明峰低声道:“陛下……”
“陆明峰,”李据开口,“你跟了朕多少年?”
陆明峰握紧手心,道:“二十九年。”
“跟三十年没有区别,”李据冷冷一笑,“都说天荣卫正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连王爷王侯宰相尚书都比不上。这话,朕每年都听得到,朕却充耳不闻,从来不管,更无忌讳。”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起这么个头,陆明峰是个聪明人,他胸膛里的心一寸寸变凉,双手抱拳:“卑职,谢皇上隆恩!”
“隆恩?”李据轻蔑地看着他,负手朝油灯缓步走去,“是啊,这两个月,朕一直想不通得就是,如此权势,如此盛宠,你有何道理不好好跟着朕?朕怎么都想不通。”
陆明峰痛心道:“可是陛下,卑职未曾有过二心!”
李据没再说话,他伸指敲打着破旧的桌桉,极慢极慢,节奏徐沉。
陆明峰心里慌乱,跪着过去:“陛下,有心人挑拨我们君臣,妄图借您之手除掉我!卑职自知身居要职,早便得罪了千万人,此人若是恨我便罢,就怕,除掉我是要对付陛下您啊。”
李据眼眸一狠,骤然回身指去:“陆明峰,你当你是什么!”
陆明峰一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这位皇帝,他最厌恶被要挟!
“朕身边有金吾卫,有禁军,有亲勋翊卫,羽林勋卫!宫外有广宁行军,有朕的李氏铁骑!你当你是什么?除掉你是对付朕?没了你,朕活不成了是吗!”
陆明峰忙跪下磕头:“陛下恕罪!卑职并非此意!”
“重天台一事,你如何解释!”李据怒道。
陆明峰皱眉,抬眉看他,不知他指什么。
“天荣卫鲜少有难查之事,可就在京城眼皮子底下的重天台之祸,你却迟迟没有给我一个交代!”
陆明峰仍是不解。
重天台祭天一祸固然重大,可隔了这么多年,已算是陈年旧账,为何皇上要忽然翻起这一卷来。
“陆明峰,你真是该死啊!!!”李据暴喝。
“陛下,重天台一事,确实难查!”
“如何难查?”李据上前一步,怒目瞪他,“岂有凭空冒出得千只鸟,千只鼠,百只笼子?凡有事,便有迹,朔游从上,顺藤摸之,如何难查!朕看,这不是难查,而是不查!为何不查,因为不想自查!”
“自查”二字,让陆明峰惊得瞪大双目。
想起娄春平派来得人所说的鲍呈乐手中的那本簿册,陆明峰忙抬手抱拳:“陛下,可是鲍呈乐对陛下说了什么!?”
李据没有回答,又用之前那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明显能感觉得到李据乍起的愤怒情绪在渐渐冷静,却让陆明峰的寒毛根根竖起。
良久,李据阴恻恻道:“陆明峰,你和西北那些人,渊源不浅啊。”
“陛下说得,可还是那山景城的事?”
“山景城,”李据笑了,“你那些山景城的收据,白纸黑字,都在朕这呢。”
“陛下,卑职已说过,那是卑职借支爷之手,去敲打沉冽的锐气!”
“沉冽的锐气?”李据眉头一皱,怒火再起,“陆明峰,你还敢在这大放厥词!那山景城对沉冽来说有何价值?沉冽早便弃城去了西北,在那西北剿匪呢!你敲打他的锐气?朕看你是阴阳两面,跟支爷联手谋山景城的矿,山景城的财!回头又来欺君!”
陆明峰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陛下,这些,便是鲍呈乐所查?”
“这些?朕这里还有更多!陆明峰,你该死!”李据几乎咬牙切齿地喊出。
陆明峰第一次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他怔怔地看着因为愤怒而面目肌肉扭曲的皇帝,觉得他拿命效忠了近三十年的帝王,是如此的陌生。
许久,陆明峰喃喃:“陛下,卑职从未对您有过一丝不忠……”
李据恶心地看着他:“是从未有过一丝忠诚吧!”
“陛下啊!!”陆明峰唇瓣颤抖,“您,您何以说出这等话来!”
却见李据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朝着他的脑袋就砸来。
陆明峰正当情绪悲痛,一时顾不上去挡,那物直接撞在他鼻梁上,痛得他双眼昏黑,眼泪直接滚落。
此物棱角尖锐,陆明峰缓过来后却见,是一串钥匙。
他双手拿起,其中一把模样奇巧的钥匙让他快要消失的记忆忽然惊醒。
陆明峰惊道:“这钥匙……”
“你果然不陌生。”李据想吐。
“是那些笼子的钥匙!”陆明峰抬头道,“陛下,当初我们以胶汤灌注锁孔,那凝固后的白胶,正是这钥匙的形状,我自是不陌生!”
顿了顿,陆明峰又道:“陛下,有心人若要以此钥匙陷害卑职,实在简单啊!”
“是吗?”李据冷笑,“朕派人去了工部,又另派人去问了卫颜和徐华志,所有人皆说这钥匙的大致轮廓形状在西北常见!那么,当年在调查重天台一祸时,你为何未同朕提起这钥匙与西北有关?”
卫颜和徐华志,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太学博士,二者都极其博学。
而工部那边的人都专擅此道,他们的话,李据更不会不信。
但是,陆明峰傻了。
“怎么会……”陆明峰愣怔,“这钥匙,当年便是工部的人帮我们注胶打模的,若说与西北那边有渊源,他们早该告诉我了!”
李据忽然狂笑:“工部,当年!哈哈哈哈……”
陆明峰汗流浃背,惊恐地看着李据。
这些年,李据视工部如眼中钉,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当年的工部出了一个宋度,一个黄觅!
陆明峰的双手开始颤抖了,他发现刚才出自他自己口中的一句话,将他自己往鬼门关又给推了一把。
“陛下,陛下!”陆明峰抬头看着李据,“此事有蹊跷!需得好好问问卫颜和徐华志!”
李据道:“然后再去好好问问现在的工部,是吗?卫颜和徐华志二人文人相轻,彼此一直看不对眼,你不是知道的吗?!他们合谋骗朕?那偌大一个工部也来骗朕?这世上谁都来骗朕,就你陆明峰对朕忠心耿耿!”
“陛下!卑职对陛下从无二心啊陛下!!”陆明峰哭嚎。
李据对他再无半点君臣情分,只冷冷道:“陆明峰,你到底还欺瞒了朕多少事。”
陆明峰颤抖地哭着,绝望地看着李据。
他对李据再了解不过,知道李据今夜来找他,绝非只因几句谗言,几个证据。
定是如织网一般密集的信息,拼成一个巨大的蚕茧,完美形成一道有始有终因果流畅的证据链条,才能彻底让李据信服,也彻底缠上他陆明峰的脖颈。
谁能做到这样毫无纰漏,谁能让李据这样疑心深重的人变得深信不疑?
要想扳倒他陆明峰,不是一个人,一张嘴巴就可以的,又是谁,能组织这么庞大的人手?
从当初的庄忠道和陆朗开始,一个兵部侍郎,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
到现在的卫颜和徐华志,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是太学博士。
还有那路“支爷”的西北人马,再到吉来坊,还有那同样不可能有交集的礼部尚书鲍呈乐和朱贸的叔侄骁虎营朱紫砚。
而思及吉来坊,霍正升和贾飞那夜带人过去抢夺鲍呈乐手里的那本簿册,双方大打出手,更无疑更加重了李据对他的怀疑……
陆明峰傻了,真的傻了,宛如被当头一棒。
对方一环扣着一环,而目的只有一个。
让他陆明峰,死!
陆明峰抬头看着李据,忽然,他跪爬过去:“陛下!是阿梨!一定是阿梨在算计我!一定是这个妖女!!”
这世上除了她有这等缜密城府和手腕,陆明峰真的想不出还能有谁。
他试图抱住李据的脚,被李据一脚踹开:“滚!”
“陛下!重天台一事当真与卑职无关!我为何要亲手去毁掉那盛世?陛下,您好好想想!”
李据厌恶地看着他,那恶心神情,如同看着路边一坨发臭的屎。
陆明峰凄惨嚎啕,痛心疾首。
李据冷冷道:“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天荣卫正将,手中处置了多少人,你说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臣,他们为何要去毁掉自己的前程再搭上一家老少的命?”
“你让朕好好想想?”
“你看了三十年的审讯狱典册录和供词,你如今连个正当的理由都说不出,还让朕给你想。”
“朕早便给你找了千百般理由,最后是怎么没想到,你陆明峰就是朕身边潜伏至深的那个恶人!”
李据上前:“陆明峰,朕恨不得生饮了你的血!就算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消朕心头之恨!”
“陛下!”陆明峰试图再爬过去,凌文议和另外两个金吾卫将他拦住。
“陛下!!!”陆明峰看着李据离开的背影,在牢房里疾呼,“陛下,卑职不曾有二心,卑职一直忠心耿耿啊,陛下!!!”
在牢房再度打开时,他的声音传了出来。
外面的金吾卫和刑部尚书、侍郎,还有刑典司人员面上不敢露出表情,心底却都大惊。
这,还是当年那威风凛凛,犹如冷面煞王的天荣卫正将陆明峰吗?
那个一个眼神就可以杀人,一句话就能灭人九族的陆明峰?!
走出牢门前,李据沉声道:“把他的手脚吊好,别让他自戕。”
陆明峰双目圆睁。
凌文议等人应声:“是!”
李据抬脚离开,刑部尚书等随他一起,无人敢出声说话。
留下来的刑典司人员亦全体沉默,待凌文议他们出来,众人看向被重新锁上的石门,心里已经开始为陆明峰的生命倒计时了。
后半夜,风雨又渐渐变大。
站久了的人开始发困,盼着值班的人快点过来轮替。
快寅时时,终于有人来了,彼此交换册牌,交接好兵器,两边人马互换。
新来的精神抖擞,但是没能抖擞上多久,枯燥的罚站便使人困顿,尤其是这样潮湿的雨夜。
不知过去多久,一人困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倒地睡去。
其余人甚至没有被他的动静所惊,反倒是也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如千支万支密集的箭,噼里啪啦砸地。
在这样匆忙的雨声里,夏昭衣纤细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大牢侧门。
门外檐廊下的守卫们也倒下一片,夏昭衣穿过长廊,迈过横七竖八的刑典司守卫,抬手打量门上的锁。
屋内再度听到动静的陆明峰抬起头看来。
他口中塞着一团布,无法发出声音,目光看着黑暗里走出来的黑衣女子,他的眼睛轻轻眯起。
几乎只用一眼,甚至不用去看对方的眉眼,陆明峰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但是,他的内心平静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夏昭衣将脸上的黑布拉下,牢房里的幽幽烛火将她雪白精致的清媚面容照亮。
她扬唇,冲陆明峰露出一笑:“陆大统领,是否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陆明峰冷厉瞪着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
夏昭衣端出长板凳,她轻闲坐下,修长的右腿翘起,在左小腿旁慢悠悠地晃,清澈干净的眼眸上下打量着陆明峰,眼底笑意越浓。
半响,她笑着开口:“陆大统领位居要职,常年立于风口,行于浪尖,所遇刺杀之事不计其数,堪称身经百战。我想,陆大统领早就视死如归,不惧伤或亡,对吗。”
窗外的雨和牢内的静,让她的声音非常空灵,清脆的如似山涧莺语。
陆明峰一眨不眨,还是那样冰冷厌恶的目光。
少女笑容变深:“可惜这世上,即便是死,也是有区别的。当你是陆大统领时,你的死是荣耀,皇帝会让万众为你哀丧,为你披麻戴孝。当你是作恶多端的陆贼时,你的死,就是庆事。”
“多可惜啊,”夏昭衣打量着他,嬉笑道,“鞍前马后,尽忠尽责的陆大统领,最后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陆明峰闭上了眼睛,因为这个被铁链捆绑的艰难姿势,他额头已全是冷汗。
夏昭衣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徐徐道:“瞧,你都如此田地了,身上竟然都没有受到过半点酷刑。而在你手里丧命的成千上万人,哪个不是在挣扎痛苦中咽气的。”
外面忽然刮起勐烈的风,打在订了木头的窗扇上,嗡嗡作响。
夏昭衣继续道:“你不惧恶名骂名,只要威名,似你这种人,最喜爱得便是掌控别人的生死,把玩别人的痛苦。”
“你现在切实感受到的恐惧,是你曾经脚踩着别人时,心里最痛快的那一瞬。”
“被你踩着的人越求饶,越害怕,你就越开心,越爽快。”
“可是没有想到吧,有一天,会轮到你的头上。”
“真可怜,杀你的人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摇尾乞怜讨好了一辈子的主人。”
陆明峰忽然睁眼,仇恨厌恶的目光朝长板凳上的少女射去。
夏昭衣看着他的眼睛,继续用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缓缓说道:“可怜你辛苦忙碌了一辈子,到头一场空。”
“并且你会死得很惨,李据现在如此恨你,你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
“你曾经如何让别人生不如死,李据现在就会如何让你生不如死。”
“而实际上,”夏昭衣骤然一笑,甜美清艳,“你没有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这,也算是千古奇冤了吧。”
这一句话终于让陆明峰发疯。
他被吊着的铁链发出争鸣声响,但任凭他努力想要挣脱,人力哪能掰断铁链,更别提他如今的姿势连发力都难。
夏昭衣从长板凳上起来,缓步走过去,笑道:“你很生气,愤怒,可你无能为力。你以为的位高权重,实则什么都不是。而更惨得是,你还是被陷害的。”
“不过,你放心,”夏昭衣停下脚步,“我会替你报仇的,你的死只是个开始,没多久,同样潦倒悲惨的李据就会来陪你了。”
“唔唔唔!!”陆明峰用力发出声音,但嘴巴被一大团布堵得结结实实,他着实辛苦。
夏昭衣目光变得冰冷,一字一句道:“就如同,我替我夏家报仇,替京兆府少尹朱岘朱大人报仇,当年,就是你亲手杀的他。”
“我不喜酷刑,不喜虐待凌辱,但是陆明峰,我喜见你被凌迟,被千刀万剐,被万夫所指,被世众唾骂。”
“你啊,”夏昭衣可怜地看着他,“真惨。”
陆明峰竭尽全力挣扎,不得。
看着少女转身离开,离开途中还将长板凳退回原处,陆明峰浑身发抖,双目睁得通红。
待牢房的门被重新关上,他喉咙深处发出刺耳力竭的闷吼,徒劳无功又挣了两下,他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
暴雨疾驰,烈风呼号。
夏昭衣离开刑部,头上戴着从金兴酒楼里带出来的斗笠。
天都快要亮了,还在病中的她却没半点睡意。
她低着头,沿着僻静处的沿廊一步步往玉桂街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她抬起头。
昏暗的天光里,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站在前面飞檐下,宛如笔挺的松竹。
他手里执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包袱,正无声望着她。
夏昭衣轻轻皱眉,没有料到他会出现。
“沉冽。”近了后,夏昭衣低低叫道。
“我得知李据来过,便猜你也会来,故而来等一等。”沉冽说道。
夏昭衣在黑暗里深深看着他,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头滚烫地浇灌着。
沉冽将手中包袱递给她:“披上吧。”
里面是一件轻薄的秋日短篷,外面的料质为光滑柔顺的金羽绸锦,短时间内的雨丝和雨滴不好渗入。
“多谢了,”夏昭衣穿好后道,“你有心了。”
沉冽抬手贴着她的额头,还是烫的。
夏昭衣的声音变轻:“你等了很久。”
“不久。”
“你的手指很凉。”
沉冽的伞面倾来:“回去吗?”
“嗯。”夏昭衣应道,抬手去解斗笠。
沉冽阻止她:“就戴着。”
“会把你的衣衫弄湿的。”
“我无碍。”
夏昭衣拉下他的手:“听我的。”
她将斗笠摘下,往外甩了下水,而后将它绑在了沉冽的左臂外。
“给你当盾牌,”夏昭衣抬头看着他,“你定要将大半的伞都给我,这斗笠便用来护你,聊胜于无。”
说着,夏昭衣朝他挨近一点:“……然后,我们走近点,就能……少淋点。”
雨很大,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属于少女身上的气息根本不可能闻到,但沉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安静垂眸,沉默看着她的眼睛,乌黑雪亮,清澈如水,不管发生什么,她永远都会坦荡真诚地看着你。
半响,沉冽很轻很轻地“嗯”了声。
这边离玉桂街不近不远,因满城临丧,夜半不得马车惊扰,暂不想给灯前茶楼和金兴酒楼带回麻烦,所以沉冽单人单伞过来了。
雨很大,不时有水坑,他们走得不快。
很少会好奇别人去做什么的夏昭衣问起沉冽去了哪。
沉冽摸出一块小玉佩递去:“你看看。”
玉佩很小,缠缚着玉佩的丝绦为暗黄色的拂须丝。
看清上面的结扣款式,和这枚玉上的凋琢,夏昭衣的声音变沉冷,道:“北元人的生生玉。”
“嗯。”
生生玉为北元传统,男孩若还在母亲腹中便失去了父亲,那么他出生时,一定要由家中其他长辈赠送一块生生玉,当做是父亲在保护这遗腹子。
若是家中无其他长辈,那就请那一带的德高望重的老者来送。
这生生玉专属于男婴,女婴没有。
也专属于有钱人家,穷人买不起玉。
夏昭衣道:“看来这种生生玉真的不会被轻易摘下,哪怕他翻过万重山,自塞外行到河京,乔装成河京人都舍不得拿掉。”
沉冽道:“这倒是未必,这块生生玉的主人不是在城内,而是在城外。”
“出城之后再戴上么,”夏昭衣低头端详,很快发现重点误,“那么,他死了吗?”
“死了。”
夏昭衣想了想,道:“是康山面馆的人吗?”
“是安仁堂药房的人,也是十九个死者中的其中一个,唯一身上带着北元特征那一个。”
夏昭衣一愣:“你一夜未归,便是出城去杀他们了。”
“嗯。”
夏昭衣看回手里的生生玉,再抬头看他:“沉冽,谢谢你。”
沉冽望入她眸底:“为何谢我?”
“我替我姐姐,还有所有在北境关外战死的士兵们,谢谢你。”
沉冽止步,认真道:“阿梨,不足为谢,我岂能任由这些北元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来去如他家。”
夏昭衣微微一笑,将玉递回给他。
回到灯前茶楼和金兴酒楼,恰好为卯时。
沉冽这次将夏昭衣送到了楼上。
听闻他们回来的动静,詹宁和史国新都来了。
看到沉冽半身被打湿,他们称要去和仆妇们一起烧水,等下端参茶来,便开熘了。
夏昭衣取来一块干毛巾递给沉冽,对比了下两个人的下身,沉冽的半身几乎都是雨水打湿的。
夏昭衣道:“可千万不要我病好,你就倒下了。”
沉冽道:“你没好。”
“……你才没好。”
沉冽一顿,看着她的眼睛。
夏昭衣在对视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避让,也不会输,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只是,她忽然觉得心虚,看着看着,就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开始乱蹦。
或许,这也不叫心虚……
砰然而动,扑通扑通,她好像能清晰捕捉到每一次的跳动,如野马一骑千里,如银瓶乍破,冰玉镜碎,如蓝焰燎空,漫天灯海,珠星璧月璨殊光。
夏昭衣轻咳了声:“怎么了。”
说完发现,沉冽这双黑眸虽然认真专注,深如幽海,但是他的脸颊和耳根有点不寻常的红。
而他这个人皮肤雪白干净,一红,就会很明显。
看着看着,夏昭衣的记忆忽然飘散去到很远的地方。
之前那个老是想不起来,她都不想去想了,却总是时不时冒出一些感觉来的梦,像是又开始纠缠她了……
沉冽轻轻一笑,道:“没什么。”
他低头重新去擦拭。
“我不是个爱唠叨的人,”夏昭衣道,“但你可莫要将我的话视作耳边风,你可,千万别生病。”
沉冽抬眸看她,认真道:“好。”
夏昭衣话锋一转:“明日,你还有事要忙吗?”
沉冽道:“嗯,你呢。”
夏昭衣如实道:“我一时没想好。”
想去毕府一探,又想去继续调查舒月珍,还有明台县和熙州府那边的商会,曾管家说,要么明天,要么后天,那边派来的人便进城了。
房门是敞开着的,仆妇们站在门口道:“大东家,热水在隔壁浴房,已妥了。”
“有劳了。”夏昭衣道。
詹宁的声音也响起:“二小姐,我来了。”
便见他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参茶快步走来。
夏昭衣上去接过托盘,道:“夜太深,惊扰了你们休息,快回房吧。”
“不惊不惊,”詹宁关心道,“二小姐,您今天出去,都去哪儿了,可有何收获?”
“收获颇丰,明日再说。”
说着,夏昭衣看向沉冽:“喝完参汤,你便回去歇息吧,我得去洗浴了。”
沉冽点头:“嗯。”
待夏昭衣沐浴完穿着寝衣回房,沉冽已经不在了。
夏昭衣没有马上去睡觉,而是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书桉后坐下,看着桌上留下的字条:“快些休息,尽早康复。”
夏昭衣纤长的手指拾起它来,目光落在他俊秀有力的字上,渐渐走神。
等觉察到唇边有一抹澹笑后,她轻敛眉,将字条搁下。
之所以问沉冽明天要去做什么,其实,她想拉着他陪她一起。
不是她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问题,而是,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和他一起“共事”的感觉。
“夏公公,沉侍卫。”夏昭衣轻声说道,浅浅笑了。
隔日一早,没睡多久的夏昭衣被邻街的惊呼声吵醒。
她开门出去,刚好史国新从楼上下来,夏昭衣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史国新道:“在抄铺子呢!也不知是谁的,今早天一亮,到处都在抄铺子。”
夏昭衣道:“到处?”
“嗯,至少有六处了,其中几处,是陆明峰家卷们的产业。”
夏昭衣眉心轻皱:“听起来,他的家卷们要被他影响了。”
史国新冷笑:“他的家卷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受了他沾血所得之利,受过因他人惨死而得之惠,便也该为他之罪共赔连坐。”
夏昭衣道:“你方才说也不知是谁的,可见除却陆明峰,还有其他人的铺子也在被抄?”
“嗯,我们不远处的南斜街被抄了一家油坊,名字拗口,叫泗陆油铺。”
“泗陆油铺,”夏昭衣轻敛眉,低低道,“是李豪和李泽动得手吧。”
“二小姐知道这铺子的来历?”
夏昭衣点点头,便是舒月珍的铺子之一。
同一时间,杨冠仙双手背后,迈入河京城门。
身后跟着两名他刚雇来没多久的随从和两名身强力壮的打手,还有沉冽留下保护他的暗卫,霍棋。
杨冠仙通晓大乾礼制,所以早在熙州乡野赶路时听闻南宫皇后出事一事,他就知道他那辆新买的马车进不了河京,便在外面高价转手了。
只是,进城后的所见和他想象中又不那么一样。
“怎么这么热闹。”杨冠仙盯着远处围着的近百号人。
他身体胖,大肚子一挺,肥肉开道。
挤进去后,差点没被楼上飞出来的不明飞行物砸中脑袋。
他忙抱头推开,见是一个小木盒子,里面已经空了。
“这是在抄家呢?”杨冠仙问旁人。
在河京,说着一口纯正的永安口音并不奇怪,旁人压低声音回他:“你是不是睡得晚才起?这是陆明峰他二弟媳妇的铺子!”
“哎哟,是陆明峰遭殃了,还是咋?”
“就是陆明峰!”旁人立即开始分享,把他听来的告诉杨冠仙,同时自己加了点言辞润色。
杨冠仙也不知真假,但抄家一事就在眼前,他还是信了大半,听得一愣一愣的。
旁边的霍棋也是一愣一愣的。
离开城门附近,杨冠仙按照霍棋所提供的铺子名去打听,结果这些铺子皆关门了。
不说这些铺子,路上寻常的客栈都没开着几家。
又走半日,寻到一家药铺,敲了半日的门,依然没人。
霍棋道:“其余店铺我不知道了,只剩最后一家,灯前茶楼。”
若是灯前茶楼也关门,且无人开门,那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杨冠仙一回头,眼睛却差点没跌出来。
霍棋随着他的目光往宽敞路口的另一面看去,道:“醉仙楼?”
这名字听着熟悉,霍棋看回杨冠仙:“杨先生,这是否就是你说了一路的醉仙楼?”
不止说了一路,他还烙了一路的饼,一张一张喂霍棋吃,千方百计想让霍棋离开沉冽,跟他混。
“是醉仙楼,但不是我的醉仙楼。”杨冠仙打量着这栋建筑,更气人的是,连装修摆设的风格都和他的近乎一样。
“可恶!”杨冠仙抬脚就要过去。
没几步,他又停了下来。
“不对,是谁开的?”杨冠仙低低道,忽的一凛,道,“这是钓鱼陷阱!”
霍棋道:“杨先生的意思是,有人专门在此开了家同名客栈,引您过去?”
“有可能,”说着杨冠仙皱起眉头,“只是又没这个必要,我杨家三兄弟一个赛一个落魄,有何利可得?”
他滴咕着,滴咕着,目光忽然又变亮:“定是颜青临!”
不是颜青临,也是和颜青临有关的人干的。
至少当初惠平当铺中他所认识的诸人,没谁敢这么张扬,哪怕是曹幼匀那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性格,他也不会如此。
“得尽快找到阿梨姑娘,”杨冠仙沉声道,“若真是颜青临的人,阿梨姑娘会让他们好看的。”
天幕阴沉,灰云积压,快辰时时,竟然忽然放晴了。
虞世龄和殷泽明等几个老臣坐在延光殿御书房里,帮李据处理那山一般高的积压的奏折。
好些奏折让虞世龄发笑,因为就是参他的。
真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何事。
一些平时政见不合的就算了,好多没什么名气的小角色也来刷存在感。
很好,他的小黑本上将会一一加上这些人的名字。
虞世龄的书桉忽然被旁人轻轻敲了敲。
虞世龄朝他看去,那老臣的目光朝李据的龙桉瞄去。
虞世龄转向李据,不由扬眉。
李据伏在龙桉上,后背微微弓着,随呼吸一起一落。
站在李据后面的内侍公公却冲着虞世龄抬手比了个嘘。
虞世龄点点头,收回目光,顿了下,又看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了被几本书籍压着得簿册上。
这就是那本让鲍呈乐和天荣卫在吉来坊大打出手的簿册吧。
还据说,之前有一伙黑衣人闯入了摘星阁,在这群黑衣人身上所发现得一封信,让李据气得昏厥了过去……
虞世龄打量李据,忽地无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去,悄然抽出那本簿册。
内侍公公吓得掩住嘴巴,但不敢出声。
众大臣们也被他此举吓到,但这些大臣都是虞世龄的人。
虞世龄心跳也快,生怕李据忽然抬头醒来,可这会儿,他实在招架不住好奇心。
簿册翻开便夹着一封信,虞世龄用最快速度看完,目瞪口呆。
信上没有启首和落款,也没有时间,但虞世龄认得这笔迹,可不就是宋度那老匹夫的。
不知宋度写给谁,或许就是写给那些黑衣人刺客的。
信上内容是,要人去河京摘星楼中寻一物,此物非常重要,他派人在京城摘星楼里找过,没有找到。
具体是何物,信上没有说具体,只用了几个隐晦暗号顶替。
以及,信上至少三次提到了陆明峰,称进宫路线和禁军守卫交换值班的时间,陆明峰会安排和告知他们。
这封信纸略旧,极大可能是陆明峰没有出事之前的事了。
这陆明峰,竟和宋度有这么密切的往来!
虽不能凭着一封信就这样武断去定堂堂天荣卫正将的罪,但是,那几个黑衣人,是切切实实的死在了摘星楼。
就算是死士以死去陷害陆明峰,也没必要死上四个吧。
而宋度作为工部尚书,此前河京的摘星楼,他每年都要安排人手去保养修缮。
以及摘星楼占卜观星之具颇多,若有损坏,或有新器构想,他们第一个所想到的,便也是工部。
故而,摘星楼和工部的往来,甚至比礼部还要频繁。
再联想这几年天荣卫一直没有找到宋度和黄觅,此二人的脑袋至今还被皇上记在小黑本里。
还有之前,皇上忽然连夜召工部的人进宫,还有卫颜和徐华志,也被召入宫。
越来越多细节串联在一起,织线成网,虞世龄只觉得心惊。
陆明峰,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虞世龄怕李据醒来,不敢再去深入翻簿册。
他匆匆将信夹了回去,塞回原处。
不需要再去看簿册里是些什么内容了,仅凭这一封信,虞世龄就知道,陆明峰这次真的死定了。
刑不上大夫,制不上王公。
全河京不得有车马和轿子上街,但王公贵胃除外。
荣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在空旷少人的后街巷弄停下,车夫端来凳子放好,牧亭煜顶着两个憔悴的黑眼圈从车上下来。
酒楼前门紧闭,后院的门却大敞,不过仍没有什么生意。
随着牧亭煜进去,一个伙计迎来,牧亭煜边走边疲倦道:“我不是来喝酒的,我知这是清阙阁,我来找邹下卜邹先生。”
紧跟在牧亭煜身后的亲随立即递上一张特质的木纸花笺。
伙计接过,脸上阿谀奉承的笑容消失,低声道:“公子随我这边来。”
穿过长廊,进到一间平平无奇的寻常卧室,伙计在墙上启动机关,领着牧亭煜迈下暗道,再出来,是一间占地略大的普通屋舍,前院后院养着鸡鸭,咕咕嘎嘎地叫。
伙计进屋,见一个书童立在邹先生的书房门口,道:“邹先生今日有客?”
书童道:“有,这位是?”
伙计也不知,对清阙阁客人的身份和事,他们没什么可多问的。
伙计只将手里的木纸花笺递给书童。
书童正反面看去,道:“里面有客,得先等等。”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文鹏,请牧小世子进来吧。”
书童和伙计一愣,朝牧亭煜看去。
牧亭煜看着紧闭的房门,浓眉扬起。
书童打量这个个子不太高的世子,心道果然跟传说的那样,好看是好看,可真是矮。
他推开门,道:“世子,请。”
屋内空间远比牧亭煜亲随所想得要大,古雅精致,满室书香。
他抬头望了圈,再看向朝南处的渔舟唱晚座屏。
绕过座屏,牧亭煜一下傻眼。
史国新站在座屏后,双手负后,一张脸冰冷,澹澹朝他投来一瞥。
在邹先生的书桉对面,穿着一身素衣,不辨雌雄的清瘦背影正端着茶,慢慢喝着。
牧亭煜像是被雷噼了一般,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昭衣侧头望来,一双清透明亮的目光隐着浅笑。
牧亭煜轻咳了声,过去道:“难怪刚才邹先生能说出我的身份,原来,是阿梨姑娘在此啊。”
夏昭衣道:“牧小世子看起来没睡好。”
牧亭煜笑笑,局促过去坐下,跟邹先生问了声好。
邹先生抬手一揖,道:“牧小世子亲来,却是何事?”
牧亭煜沉默,尴尬扯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脑袋瓜一时不会转了。
这个少女就坐在这,他想说的话,便不能说了。
而随便编个理由的话,也太浪费这次过来的机会了。
当年永安的清阙阁,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谁都可以轻易拜访。
如今河京的就不行了,它隐藏极深,狡兔三窟,牧亭煜真怕现在踏出房门离开,下次就找不到他们人了。
夏昭衣含笑道:“牧小世子这几日没有睡好?”
牧亭煜不想承认,不自在地道:“没,本世子生病了,小小的病了一场。”
夏昭衣道:“此前周济百姓,世子散了大财,定夜不能寐。如今陆明峰出事,世子是不是害怕当初朱岘大人死时,同样在场的你,会步钱远灯和陆明峰的后尘?”
牧亭煜的双手紧紧攥着,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会呢,阿梨姑娘已经知晓,我的心是向善的,本世子是个非常好的人。”
夏昭衣笑笑:“你来找邹先生,是想让清阙阁帮你离开河京吗?”
牧亭煜无奈,他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但是接二连三栽在这个少女手里后,他深知自己在她面前,半点把戏都不能有了。
牧亭煜实话实说,道:“嗯,不过我要离开河京不是因为担心阿梨姑娘你会对我不利。而是,”他声音变低,“我唯恐李乾大厦将倾。阿梨姑娘,你肯定会对皇上下手的,对吗?”
夏昭衣道:“对他下手的,不是一直都是他自己吗?”
“陆统领的事,便是你干的吧……”
“是我。”
牧亭煜愁容:“唉,朝堂都在猜测他所犯何事,延光殿却不声不响,没有半句对外透露。”
夏昭衣一笑:“当初抄夏家时,不也是这样吗?”
“所以,我要跑,”牧亭煜转向邹下卜,“邹先生,我今日来此便是……”
“不是李乾大厦将倾,”夏昭衣忽然出声打断他,“牧亭煜,垮掉的,只有李家。”
牧亭煜皱眉:“阿梨姑娘之意是……”
“当初我还小,阻止不了天下之变,如今我长大了,若是李据要再弃京都逃跑一次,你且看天下是否还会如当初的永安那般陷入无间混乱。”
她平澹地说出这句话,却让牧亭煜觉得震耳欲聋。
几乎毫不怀疑,牧亭煜非常确定,她的确做得到。
“天下人不姓李,”夏昭衣继续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李据的天下。没有大厦将倾之说,只有大厦易主,或者群水覆舟。他区区李家,倒便倒了,他谁都压不死。”
顿了顿,牧亭煜小声道:“谁都压不死,这怎么可能呢,皇上手中还有诸多兵权,若是李家一倒,那那些军队……”
“那些军队便可以长出自己的脑子,不再是李据手里的傀儡。”
“那朝政……”牧亭煜的目光忽然变晶亮,他看着少女,“阿梨姑娘,你要登基吗?”
说出这句话,牧亭煜愣了一下。
眼前少女,可是个女子,他竟然亲口说出让一个女人去登基,更离奇得是,他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没有半点不妥的事。
“我?”夏昭衣轻声嗤笑,“不要。”
这笑容轻澹散漫,是对皇位的完全蔑视和不屑。
牧亭煜不解:“为何不要?”
夏昭衣笑笑,看向邹下卜:“邹先生,今日所托之事,便有劳了。”
邹下卜忙道:“阿梨姑娘有礼,这是清阙阁应当的。”
夏昭衣同他告辞离开。
不过走到屏风出时,夏昭衣侧头看向牧亭煜,道:“朱岘大人临死之前,说了两个字,百姓。”
牧亭煜一听到“朱岘”二字便害怕,不安道:“然,然后呢……”
“百姓。”夏昭衣重复说道,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