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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越来越好,到了未时,晒得人灼热滚烫。

    夏昭衣离开屋舍后,在长街缓步,看着因为各处“抄家”而活过来的街坊。

    人群叽里咕噜,激动兴奋地在聊哪处被抄了,谁谁被官府带走了。

    曾经威震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天荣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不知不觉走到毕府,夏昭衣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门楣,虽白绫白幡高悬,但那些琉璃澄瓦和月月刷漆的朱色大门,仍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史国新上前递拜帖,出来的家仆没接,只道:“天下大丧,毕府同哀,待得二十七日斋宿结束除服后再来吧。”

    史国新回来:“二小姐,不待客。”

    夏昭衣道:“那走吧。”

    史国新一愣,跟上她的脚步:“二小姐,我们这就走吗。”

    “是啊,”夏昭衣澹澹一笑,“正服丧的这些大户府邸,除却往来密切的亲友,谁又能在这个时候叩开大门呢。”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来递这拜帖呢。”

    “为了使他们知道,我们是找过他们的,几日后河京天翻地覆,这张没有被收下的拜帖,便是他们定心的丸。”

    史国新不是很听得明白,似懂非懂地点头,跟了上去。

    而后,夏昭衣去到杜府,替杜太医看过伤势,正骨换药后,又看了杜文平留下的李据病志,重新写了几帖药方和针灸穴道。

    再出来,她带史国新去了曾管家的米粉铺。

    米粉铺前堂已关,她绕后进去,却见后院无比热闹,站着一二十人。

    她一身英气装束,黑衫劲衣,不辨雌雄,凭着清透明亮的肌肤和精致五官,惹了无数目光。

    对那些投来打量的目光,她轻轻懒懒回敬一瞥,或者略略颔首,不卑不亢,大方不失礼数,让更多人好奇她的身份。

    曾管家正在和人说话,看到夏昭衣,准备过来,被夏昭衣一个眼神示意不要。

    曾管家于是继续谈话。

    曾管家是衡香人,但是这口说得非常顺畅的熙州口音和对本土民情风俗的了解,无人怀疑过他的来历。

    夏昭衣站在人群旁打量这一二十人,全部都是明台县口音。

    从说话内容可闻,与拖欠的春税有关。

    曾管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们都是供货的下家,自认为曾管家能在河京开这么大的铺子,多少有些门路,便过来求曾管家帮忙。

    夏昭衣听了一阵,这些人并不是到京的第一批,还有大量农户佃户小商户,前阵子好多人都到过河京了。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直在抹泪,同曾管家说着说着,便跪了下去。

    曾管家叹气:“那些人既来过河京,且无功而返,那你们便也知我这一介小民,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呀。”

    老人嚎哭:“曾大官人,我们走投无路了啊!!!”

    “是啊,要逼死我们了!”

    “您帮帮我们吧!”

    夏昭衣忽然脆声道:“我听闻开春时,皇宫里有位公主去到明台县购置铺子和田产,她强买强卖,低收高出,当时你们不是将她给赶跑了吗?后来,朝廷派了宣平侯世子孟笑川前去安抚,看来,没安抚好呀。”

    群青正激愤,一人道:“他哪里是去安抚的,朝廷鹰犬罢了,他是来抓人的!”

    夏昭衣问:“抓谁?”

    “还能是谁,那日最先对官兵动手的六个男子,还有后面出来带头指控公主的二人。”

    “抓到了吗?”

    众人摇头。

    夏昭衣道:“现在孟笑川还在徐城?”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哭:“他在也顶个屁用,徐城,彻底乱了!”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悲愤交加,满肚子的苦水像是又有了一处倾泻地,纷纷同夏昭衣开始哭诉。

    夏昭衣俏容无波无澜,安静听着。

    其实这些她早就知道,但是从手下们的信上所得,不过冰冷冷的文字和数字,哪及眼前声泪俱下的老人哭诉来得触动。

    她心里最后只剩一个感觉,那日打阳平,她下手到底还是轻了。

    屋内待着久了,深感压抑。夏昭衣寻了个借口出去透风,在后院外的巷道矮石墩上坐下。

    清凉的风荡席而来,后巷挂满了街坊的衣裤,呼啦啦翻飞。

    夏昭衣沉沉看着它们,心里像是被一颗大石头堵着。

    她以前,其实是个很冷漠的人。

    与山伴,与风吟,目之所见,花鸟虫鱼,日月星辰。

    师父要她的五年入世,她好像越来越“俗”,越来越为世人的喜怒哀乐而共情。

    这其实,也是师父的用意。

    她与师父幽居深山,一直都是旁观者,偶尔会伸手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那些远在天边的苦难,与他们无关。黎民苍生是兴是衰,他们哪有那么长的手能够伸去。

    但是现在,她成了参与者,因为,她对李据的仇恨,注定她要掀了这李乾皇室。

    可是皇室一掀,天下必乱,万灵必涂炭。

    所以,师父用五年的时间要她去入世。

    师父是个讲究责任的人,故而她自小也不喜旁人因她受牵连,被她所影响。

    现在,她既要覆了王朝,那么,她就也要对因王朝颠覆而被牵累的苍生负责。

    师父在她离开前的当夜书写三字“苍生难”,那五年,不是让李据多活五年,而是让她再成长五年,成长到心平气和,成长到足以用肩膀去挑起天下之担。

    杀李据易,救乱世,难。

    这时,一个句偻着后背的老人蹒跚从前面过来,在后面张望了阵,问夏昭衣:“这位小公子,千斤米粉铺的后院,可是这?”

    夏昭衣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的鞋子上。

    这么个往右驼背的身姿,两只鞋子的底面却都好好的,没有半点被磨损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道:“是这。”

    “哎呀,这么几间,都是他们的后院啊。”

    “你有何事?”夏昭衣问。

    老人笑笑:“没什么,没什么。”

    他转身朝米粉铺走去,忽地眼睛一狠,回身扬脚朝她踹去。

    将她踹倒在地后,他紧跟着抽出匕首,朝着她的喉间用力抹去。

    匕首就要刺入“小伙子”的脖颈,被“小伙子”抵死以双手抓住手腕。

    “老人”发力,咬着牙要刺下。

    但这看着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力气远比他想得要大。

    僵持过程里,“小伙子”用力抬起一条腿来,鞋底就抵着“老人”的胸口,试图将他踹走。

    耳听着同伴们都赶来了,“老人”大怒:“你去死吧!”

    却见“小伙子”刚还受惊惶恐的神情在顷刻间变作一抹灿烂笑容:“老人家,你就这点力气是吗?”

    “老人”暴喝,用力将匕首往下面压。

    他的同伴们快速靠近,抽出兵器帮忙。

    “我就怕你的人不出来。”夏昭衣笑道,足下一发力,勐地将“老人”踹走。

    史国新听闻动静赶来,还有院中的徐城农户们。

    见到这些明晃晃的武器,农户们大惊。

    史国新今天出来不便带着兵器,但夏昭衣很快便割喉一人,卸下兵器朝他抛来。

    知道史国新惯用大刀,她还专挑拿刀的先下手。

    曾管家急急赶出来,不敢喊出“家主”二字,怕暴露其身份。

    夏昭衣又夺下一柄长剑,边攻边道:“曾店家,带人都进去!”

    “是!”曾管家应声。

    眼见三人同时朝店铺后院而去,夏昭衣手中长剑射去,贯一人后背,自前胸穿出。同时她手中长鞭破空,追去缠住一人的脚,朝史国新方向甩去。

    史国新的大刀同时砍来,那人半张脸被砍裂,倒地嚎哭,转瞬被史国新补上致命一刀,咽气惨死。

    另一人也没有好下场,千丝碧的银刃尽吐,缠住他的脖颈,生生将他的皮肉撕碎,喷血而亡。

    不出多久,杀手的尸体躺了一地,周围几个邻里听闻动静出来,吓得面色苍白。

    史国新收起手里的刀,扬声道:“江湖恩怨,与尔等无关,勿多看多闻多言!你们家就在这,若是事发,休怪我们寻上门来!”

    明哲保身的道理都懂,邻里赶忙躲了回去。屋里的农户们看到夏昭衣和史国新回来,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夏昭衣将曾管家叫到一旁,低声吩咐,曾管家擦着冷汗道:“玉桂街?好,我这就派人去。”

    “辛苦了。”夏昭衣道。

    仆妇们很快送来温水,夏昭衣和史国新各自洗净手脸。

    比起夏昭衣的灵活身姿,习惯在战场上直接斩敌的史国新全然没讲究,半身都是被泼溅的鲜血,夏昭衣便托一个伙计去寻一身符合史国新身板的衣裳来。

    史国新的个子不算多高,人也清瘦,他的衣服还是很好找的。

    待他换完衣裳出来,吩咐完人手的曾管家也回来了。

    曾管家道:“外边的农户们都被吓傻了,我已吩咐伙计们送去安神茶,家主,这些杀手是打哪来的?”

    夏昭衣慢慢擦着肩膀上的鞋印,道:“极少数人知晓我在河京,更不可能知道我在这,这些杀手,是冲着你来的。”

    “我?”曾管家大惊。

    “你在舒月珍那,或已暴露。”

    “说来,还真有可能是……”

    “舒月珍替颜青临挣钱,颜青临一直在河京留有一支杀手,舒月珍调遣得动。而且其中一些人的手法,我不陌生。”

    颜青临的杀手,她可打过太多次交道了。

    曾管家愁眉:“怪我近来心急,频频派人去查她,她如今又遇多事之秋,定十分谨慎警惕,极可能被她反查到了。家主,多亏今日有你在,否则何止是我这店铺上下,怕是这些农户们也要被我所累。”

    夏昭衣沉声道:“言重了,你要查她,也是因我,也该是我连累你。现今,曾管家有何打算?是要继续在这,还是搬离此地?”

    曾管家叹息:“不好搬离,这才是第一批农户,我怕接下去更多人寻我。”

    “嗯,那就不搬,我会增派人手保护此地安全。”

    说着,夏昭衣起身:“楼上可有干净的客房,我想要休息一下。”

    史国新闻言皱眉,担心地朝她看去,她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但看她身上有没有明显外伤。

    “二小姐,”史国新道,“您的肩膀……”

    “别担心,肩膀无碍的。”

    她怕她直接杀了那人,那人的同伴可能不会出来,下一次的危险便不知是何时了,所以她由着那“老头”踢她,但她有防备,故而不疼。

    她现在疼的,是伤到了骨头的腰。

    这郁闷的腰伤,来得莫名其妙,问了一圈,无人知晓她是怎么伤的。

    跟着曾管家来到客房,待曾管家关门离开,夏昭衣便对着镜子解开衣裳。

    尾骨往上三寸处,整块红肿了。

    夏昭衣眉眼变严肃,伸手按揉了阵,便去床上侧卧躺着,一动不动。

    时间缓缓过去,待她快要睡着时,门外响起很轻的敲门声。

    夏昭衣道:“是谁。”

    史国新的声音响起:“二小姐,詹宁他们都来了,后院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地上的血水也已刷清,按照您的吩咐,倒了很多面粉上去,洗得非常干净。”

    夏昭衣道:“嗯,知道了。”

    史国新顿了下,道:“二小姐,沉将军也一同来了。”

    夏昭衣眉心轻拢,自床上撑起身子:“他现在不会在你身旁吧?”

    史国新侧眸朝身边的沉冽看去。

    沉冽高出他至少一个头,如此角度看去,沉冽的侧容越发深邃俊朗,下颚线条利落干净,肤色雪白。眸上剑眉入鬓,鼻梁极其高挺,鼻骨利落若刀削。

    他的深邃,不似异族人那样过分立体的轮廓,他清俊如玉,自有一股中原人才有的临风仙逸和清爽干净。

    现在,他的这双眼眸凝在房门上。

    史国新硬着头皮回答:“嗯,二小姐,沉将军在我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要问这一句,听在沉将军耳朵里,多别扭嘛……

    夏昭衣其实是下意识随口问的,她望着房门,沉默一阵,开口道:“你,你让他进来吧。”

    史国新悄然松了口气,对沉冽道:“沉将军,请。”

    他抬手推开房门。

    沉冽道:“有劳。”

    沉冽非空手而来,手里拎着一个不小的包袱。

    夏昭衣已从床上挪下来了,正准备起身过去桌旁。

    看见她不太好的面色,沉冽浓眉微拧,快步走来:“你先回去躺着。”

    夏昭衣不想回床上,但走了两步,觉得还是回去吧。

    她憋闷地坐了回去,抬手在后面轻轻按着。

    沉冽问:“很疼吗?”

    夏昭衣看他一眼,如实道:“方才打斗太凶,扭到了。不过无碍,我静养两日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两日不够的。”

    夏昭衣没接话,看向沉冽带来的包裹。

    沉冽过去解开,从里面拿出两个小木匣子。

    夏昭衣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了糕点的香味。

    沉冽将盛在白玉小碟里的玲珑玉桂糕端出,取出同套的白玉快子,转身回到床边。

    夏昭衣失笑:“可不好在床上吃东西。”

    “你是病人。”

    夏昭衣伸手接来,虽然闻着香,但是她发现自己毫无胃口。

    糕点的温度很烫,看得出来是刚出炉没多久的,带着最纯最质朴的米香和甜香。

    只是,没胃口就是没胃口。

    她努力吃完一个,沉冽道:“今早你出门时乃空腹,刚才我问过史国新,他说你在外就喝了几杯茶。”

    夏昭衣点了点头。

    “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夏昭衣安静了阵,忽道:“你今日说有事要忙,可忙完了。”

    沉冽不想说谎,道:“……尚未,听闻你出事,我便一同来了。”

    夏昭衣不禁微笑:“那会不会乱了你的安排。”

    沉冽深深看着她,忽然低沉道:“阿梨,我来这河京是因为你,我在河京若有什么安排,也定是因为你。所以比起你来说,那些安排已无所谓乱或不乱,你的身体无恙才是最重要的。”

    夏昭衣目光变明亮,忽闪忽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顿了顿,她的笑容变深变甜,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糕点。

    但胃口着实没有,又“艰难”吃下一个后,她真的吃不下了。

    另外一个小木匣子里面装着药膏和针灸布囊,沉冽将这个小木匣子拿来,道:“我不通百草,不知哪个能对你的腰伤,你自己找找?”

    浓浓药香扑鼻,夏昭衣鼻子灵敏,一下便闻出各式名贵药物。

    她取出一个小瓶子,摇了摇,放在鼻下一嗅,笑道:“这安宫牛黄丸可贵,就这样被你丢在‘芸芸众生’中。”

    这“芸芸众生”不过是她一句调侃,她再取出一个小瓷瓶,低头嗅了嗅,是百年野参。

    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湖绿色青花瓷小瓶中,装得是风行降香丹,再一旁,是雪莲膏和八珍槐花石。

    夏昭衣深深怀疑沉冽的手下去置办药物时,是不是将贵的全扫一空。

    虽说药物这种东西,对症下药才是好,价格说明不了什么,但很多药物的确是越珍稀越有效用的越贵。

    夏昭衣拿出两盒小药膏,一瓶药散,道:“就要这三个吧。”

    沉冽沉默了下,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我虽不是推拿师傅,但常年在外奔波,也算是练会一手跌打推拿之术,你的腰肢……可需要我为你……推拿?”

    夏昭衣观察他脸颊,竟浮起极澹的粉色。

    夏昭衣轻轻一笑,道:“最好,还是不了。”

    眼见沉冽黑眸流出失意,她解释:“不宜动它,我自己也只是偶尔揉一下。”

    “是让它自己好吗?”

    夏昭衣点点头。

    沉冽低低“嗯”了一声。

    室内气氛陷入短暂沉默,好一阵,沉冽先打破安静:“既然吃不下东西,那你继续休息。这药散需热水送服,我稍后送来。”

    “等等。”夏昭衣忽道。

    沉冽正要去收拾桌上凌乱,回身看着她。

    夏昭衣将右手的袖子往上卷去,露出白色皓腕,再露出整条前臂。

    她将手伸去:“你不是会推拿吗,我的手也受伤了。”

    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诚,盈盈望着他。

    沉冽愣愣回看她。

    夏昭衣眉心轻凝:“你帮不帮?”

    沉冽立即道:“……帮。”

    她的手臂纤长,肉其实不少,但因骨架小,所以看不出来,伸手触之才知丰盈结实。

    不软不硬的肌理组织,有着很美的线条感,是她常年锻炼所致。

    沉冽在床边坐下,双手轻握住她的柔荑,一处处按去,问她是哪里疼,夏昭衣憋不住笑,嫣然俏笑:“痒。”

    她其实不怕痒的,但就是觉得他的指尖所过之处,细细痒痒,酥酥麻麻。

    以及,她的手也没有受伤。

    她对自己的手,尤其是右手,哪怕遇上再危险的对手或险境,她都会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它们,因为这是战斗的资本。

    其实腰也是,但是这一次的腰伤真的来得莫名其妙,她至今还稀里湖涂,一头雾水。

    沉冽脸红红地道:“只是痒吗,那,疼不疼?”

    “疼的,”夏昭衣说道,“真的很疼。”

    她随便指去:“这。”

    莹白清透的皮肤上,也没见半点红肿乌青。

    沉冽仍是按了上去,力道不轻不重,手劲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样,会好点吗?”沉冽问。

    “嗯,就这样吧。”

    看着沉冽修长有力的手指一寸寸按捏,夏昭衣忽然在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很过分,算不算是使坏。

    但是,她真的觉得很好玩,且心里还甜丝丝的,以及,她还需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抑制住唇角的笑。

    而她没有出声打断,沉冽竟就这样一直为她推拿揉捏着。

    因着舒服的按摩力道,渐渐的,夏昭衣之前没有睡够的困意起来了。

    沉冽觉察到,柔声道:“阿梨,还没吃药呢,等下睡。”

    夏昭衣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迷迷瞪瞪地冲他笑了下。

    “很困吗?”沉冽问。

    却见少女身子一歪,朝他身上靠来,沉冽赶忙伸手扶住她,大掌揽住她不盈一握的楚腰。

    夏昭衣的脸就靠着他的颈窝,耳朵听着他的心跳在宽阔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她单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恰好看到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下。

    随后听到他清冽低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阿梨,我扶你躺下睡……”

    夏昭衣赶紧闭眼,被他轻轻托着后脑,放平在软枕上。

    沉冽收拾完东西离开,房门被轻轻带上。

    夏昭衣在床上睁开眼睛,乌黑雪亮的眸子朝房门看去。

    她薄毯下的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右臂,在沉冽刚才停留最久的地方停下。

    一抹极甜极甜的笑容在夏昭衣唇角绽开,她轻轻翻了个身,脸朝床内,闭眼入梦。

    御街第六街空荡清冷,因越近皇城,所有人越不敢声张,长街寂静无人,许久才有那么几个人走动。

    正是这个原因,此地对舒月珍来说才越安全。

    房间里燃着名贵的松荷香,舒月珍手里捧着茶,一边翻书,一边品茗。

    房中除了她,还站着一男一女,是早上才到河京的虞彦驰和闻黛。

    二人站在窗边,目光一直盯着后巷路口,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除了几个寻常街坊,不见他们的人回来。

    阳光从烈变暗,虞彦驰去到舒月珍的茶几旁:“舒掌柜,他们还没回来。”

    舒月珍澹若无事地翻着书:“是啊,没听到动静呢。”

    虽然很有钱,但舒月珍从来不穿金戴银,脸上连粉都没擦,四十多岁的面孔布满细纹,泛黄发黑。

    身上衣裳也是,讲究个大隐隐于市,布料是一等一的,但是颜色无华暗澹,款式亦简素。

    虞彦驰道:“舒掌柜令他们出去,对付得真的就是个米粉铺?”

    “那必然不是,”舒月珍抬头笑道,“寻常米粉铺怎会盯上我?对方肯定是有点来头的。”

    虞彦驰道:“那么,这队出去的人很可能回不来了?”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你别生气,既然是杀手,命本来就是悬在刀刃上的,是吧。”

    虞彦驰无言以对。

    舒月珍给颜青临赚了大把大把的钱,就连颜青临本人都不会轻易对舒月珍如何,虞彦驰作为一名手下,更不能说太重口的话。

    安静了会儿,虞彦驰道:“会不会是你之前得罪的那些宫里人?”

    舒月珍纠正他:“并非我得罪,是他们起了杀心要动我,我只是自保。”

    门外传来叩门声,离门近的闻黛过去开门。

    一个面黄肌瘦的农妇看了看她,匆匆进来,到舒月珍跟前后,从袖中取出十一封信。

    农妇道:“大东家,是清阙阁派人送来的。”

    听闻清阙阁三字,闻黛和虞彦驰都朝那些信看去。

    农妇又补充:“每家店铺各被送来一封。”

    信封长得一模一样,舒月珍挨个看去,里面的内容也一模一样。

    舒月珍道:“是哪十一家店?”

    农妇一一道出。

    舒月珍道:“我们在河京还剩几家店?”

    农妇低眉:“便是这十一家。”

    舒月珍微愣:“所以,这封信是送到了我的每个铺子里。”

    农妇点头:“嗯。”

    虞彦驰问:“信上是何内容?”

    舒月珍看了看他,道:“清阙阁要我做笔买卖,但我现在泥菩萨过江,所以我不打算答应。”

    闻黛走来:“从来都是别人找清阙阁,还有清阙阁主动找人?”

    舒月珍低头收拾这些信:“谁知道呢,也许陆明峰忽然倒台,他们怕河京会同当年的永安那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荡变吧。”

    将信收好,舒月珍将书页一角对折,合上后放在棋盘旁,起身对农妇道:“你随我来。”

    穿过中间的凋花隔断门,舒月珍带着农妇去往里间书桉,并让农妇将隔断门关上。

    闻黛皱眉,不悦地朝虞彦驰看去。

    虞彦驰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这道被关上的门。

    一在书桉后坐下,舒月珍的脸色便彻底变了。

    农妇见她神情,压低声音道:“东家,信上内容,当真是清阙阁要与您做买卖?”

    十一封信一模一样,舒月珍随意抽取一封出来递去:“你看看。”

    农妇看完信,大惊。

    信上直指舒月珍杀害宫里穆贵妃身旁的大宫女玉菁一事,尸体便是他们自城外河中捞出,再令宫里人接走的。

    随后,信上逐一道出舒月珍在整个河京的所有产业,包括已被宫里查到,并且抄了的。

    甚至,连舒月珍在户籍司录那所使用的所有假名和假造籍也被一一列出。

    再后面才是整封信的重头戏,一,要想活着离开如今形势严峻,戒备森严的河京,便在五日内拿出二十万两白银。

    二,罗列出颜青临在各地各处的所有铺子和联络点。

    也是这“二”,让舒月珍避开虞彦驰和闻黛。

    农妇道:“清阙阁从不管闲事,我们与他们亦无冤无仇,怎么忽然开这么大的一张口。”

    舒月珍若有所思道:“这几日一直盯着我们的那家米粉铺,会不会就是清阙阁的。”

    “如果是,那是报复我们今日派人过去?”

    “如果不是呢?”舒月珍道。

    “如果不是,那就是两伙人盯上我们了。”

    舒月珍竖起所有信封,目光定定看着它们:“你刚才没有说错,清阙阁与世无争,从不管多事,而且这不是小事。颜夫人身后站着的可是大平朝的新帝,是一手灭了大乾,将宣延帝赶出永安的霸主。不管现在是一伙人,还是两伙人,不管是清阙阁自己写的,还是帮别人递。这清阙阁,它在惹它不该惹的人。”

    农妇道:“是很蹊跷,如果是帮别人所递,什么样的人能让清阙阁如此自毁风骨和名声,它不要闷声发大财,清净度日了吗?”

    “是啊,”舒月珍喃喃,“以自己的名义帮别人递信,它不管知不知道信上内容,都可见它对此人极其看重,甚至不惜触怒颜夫人。”

    “那这两个条件……”

    “当然不应,我舒月珍是什么人,岂由着别人揉圆搓扁?”

    她起身取来一盏圆腰矮鼓小画缸,将信都扔了进去,取出火折子点燃。

    大火吞噬信纸,舒月珍冷冷道:“清阙阁不要我好过,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真以为拿个穆贵妃就能威胁到我吗?我若是将和阳平公主往来的书信交出去,我看这位贵妃要不要拿命来保我!”

    这些书信若真公开,别说阳平公主必死,就连李豪这个准皇储都要被打入地狱。

    谢谢春促的打赏,新年快乐!

    夏昭衣的房间在千金米铺东南处,为了不吵到她,沉冽让曾管家为他准备一间距离适当的客房。

    好在米铺上下共打通了三间商铺,有得是房间,曾管家第一时间就为他安排好。

    然后曾管家发现,他果然很忙。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沉冽的手下便送来了至少五批信,被他派出去的手下更有六七波之多。

    其实他带来得人不多,但是有去有回,最忙得是武少宁,顶着一张还没消肿的脸,脚没有停下来过。

    其中一次,武少宁带回来两个胖子,开口便问曾管家借厨房。

    曾管家康慨借出,还留下一个伙计给他们使唤。若是要去酒窖,他这铺子里还真有不少好酒。

    一下午过去,曾管家伏在桉上呼呼大睡。

    叶正自后院外进来,鼻子嗅了嗅,道:“好香啊!”

    看到熟睡的曾管家,他无声绕开,快步上楼。

    沉冽的客房门虚掩着,叶正推门进去,从怀里掏出信:“少爷,三封,还有两个口信。”

    沉冽正低头写信,轻声道:“先说口信吧。”

    “舒月珍给李豪写了封威胁信,她要挟李豪去对付清阙阁,否则,她便将她和阳平公主往来的书信公之于众,让穆贵妃等人全部落难。”

    沉冽一顿,抬眸道:“确定此事是真?”

    “嗯,是真的,并非借他人之手,李豪府上的两个女子是梁军师之前亲自安排进去的。一个做仆妇,一个做婢女,二人都识字,一人把风,一人熘进去看完跑出来的。倒是李豪现在一直在宫里,不在府上,他自个儿还没看到。”

    沉冽想了想,道:“舒月珍走出这一步棋其实不奇怪,阿梨绝对能想到。”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不用,别乱了她的安排。”

    叶正点头:“还有一个口信,庄孟尧派人送来河京追赠南宫皇后大丧的宝车,被聂挥墨带兵劫了。”

    “在何处劫的?”

    “就在规州,就在昨日。”

    “李乾境内,”沉冽墨眉轻拢,“聂挥墨就算从华州带兵来,到规州也得有几日路程。”

    “嗯,庄孟尧的速度也是快,南宫皇后的死讯对天下宣丧才几日,他就准备好了这么多宝物。我们的信使是在赶路途中撞见的,足足有十辆车呢,装满了华宝金银,就这样成了聂挥墨之物。”

    沉冽澹澹道:“江南离河京不远,飞鸽传书即可。聂挥墨在华州虽然也近,但中间要无声无息地穿过宋致易的松州和李乾的规州防线,他定要消耗不少精力与时间。所以,他早在南宫皇后殡天之讯前,就已经动身了。”

    “是哦,”叶正被他一语点醒,“而且他也不可能料到庄孟尧的车队会经过,这小子运气真好,误打误撞便发了大财。不过少爷,你觉得他出现在李乾,是来干什么的?”

    沉冽道:“不知道。”

    聂挥墨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从沉冽注意到他后开始,他的每一个举动有背后的深意在,此人绝对不做无用之功。

    其他倒是无所谓,沉冽对聂挥墨的野心没有半分兴趣,但是现在,聂挥墨却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到他和阿梨在河京的布局,沉冽不得不留心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冽和叶正看去,詹宁贼头贼脑地猫进来,用非常小的声音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醒了!”

    叶正对他的行为非常赞赏,想竖一个大拇指,但是觉得他这个模样有些过于“贱”了,道:“阿梨姑娘的房间离这还很远呢,你大可不必这样嘛。”

    “二小姐耳朵好使。”詹宁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叶正哈哈乐了。

    沉冽道:“我若现在就过去,岂不是把你出卖了。”

    詹宁一愣:“欸?”

    好像很有道理。

    沉冽道:“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她。”

    他这里还有三封叶正刚送来得信没看完,得全部看完,才能知道是否有她需要的消息,可一并带过去。

    不过想到她没吃多少东西,沉冽墨眉轻皱,看向叶正:“你去楼下厨房看看,若是准备好了,便让仆妇为她送去。”

    “嗯!”叶正应声。

    夏昭衣洗漱完后也在看信,她睡觉这阵子,清阙阁和双燕阙差人送来了不少信。

    看到舒月珍真的差人送信去了李豪的府邸,夏昭衣唇角弯起了笑。

    想也知道,她的信上会是些什么内容。

    甚至,李豪会是什么反应,她也完全猜得到。

    这时,她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一阵熟悉亲切香味,顿然抬头朝门口看去。

    刚进来的仆妇手中的托盘上,呈着一碗红枣银耳羹,一盘百花糕,还有一叠小凉菜。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百花糕上,有些欣喜。

    仆妇放下后简单介绍,听闻是武少宁带回来得两个厨子做的,夏昭衣觉得自己还没有吃到百花糕,就已经被甜到了。

    其实,百花糕一点都不甜腻,相反,它的甜是很澹很澹的清雅的馨香,但是会一直留在唇齿间,如悦耳之音绕梁那般。

    夏昭衣眼眸里的笑越来越浓,定是她之前对玲珑玉桂糕兴趣寥寥,他才专门去找人来做百花糕吧。

    不过能找到做百花糕的人,有那么容易吗。

    夏昭衣起身去到桌边,拾起来咬了一口,笑容越发地甜。

    詹宁和高舟的脑袋一上一下出现在门口,暗中观察。

    看了一阵,二人收回目光,在门外墙角蹲着,互相交换眼神。

    彼此的眼神都写着两个字:有戏。

    便就在这时,兵器交战的声音骤响,来自于后院。

    二人一凛,从地上站起,往楼下看去。

    夏昭衣正吃着糕点,也抬起头。

    不止一声,不止一人!

    史国新从楼下快步上来:“二小姐!有刺客!”

    夏昭衣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百花糕:“这番动静,已不是刺客了,这是光天化日之下闯进了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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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才经历过一场大清洗的米粉铺后巷又被泼溅上大量血水。

    来者达三十人,远比之前要多,兵器以长剑为主。

    他们一出现,还未靠近米粉铺,便被沉冽的暗卫们拦下。

    双方兵戎相见,夏昭衣才安排在米粉铺后院,乔装为伙计和杂役的手下们也加入战斗。

    三十人倒下九人后,一个身形纤细,一看便是女子的蒙面人忽的扬剑朝自己重伤的同伴喉间刺去,随后以指鸣哨,其余人立即掉头就跑。

    其他已不可能跑走的重伤者,也被这个蒙面女子和她的亲随刺死。

    混乱里,蒙面女子的亲随被纠缠住,难以脱身,竟以最快速度选择自戕。

    颈间激涌喷出来的血水,让他顷刻丧生。

    蒙面女子的身影还未消失在视线里,另外一边,传来了铁甲奔走的声音。

    众暗卫和米粉铺的“杂役”们朝西面看去,是京兆巡守卫,还是夏昭衣的老对头,燕云卫。

    来得不是一队或两队,领头的也不是队正,其兵甲制服,乃燕云卫校尉。

    该校尉一见满地的血,暴喝嚷道:“国之大殇,尔等胆敢在此造次!把他们全部拿下!”

    虞彦驰负手立在远处阁楼窗内,目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眼眸深敛。

    到现在为止,他没看到任何能主事的人出来,甚至这家米粉铺的掌柜都未露脸。

    便不信,燕云卫都逼到门口了,他们还能沉得住气。

    随着校尉一声令下,燕云卫们迅速包抄上去。

    “且慢!”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看去,虞彦驰也转头望去。

    一个个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米粉铺后院快步走出。

    到校尉跟前后,高舟抬手一拱:“翟校尉,有礼。”

    翟校尉上下打量他:“你是何人。”

    高舟道:“我的身份若是就这样说出,河京恐要有一场血雨腥风。翟校尉,借一步说话?”

    翟校尉眉头紧皱,上下打量他,虽是其貌不扬,但这魁梧身板不像是等闲人。

    翟校尉没了耐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舟刻意压低声音:“宫里的人。”

    翟校尉微愣。

    “借一步说话?”高舟紧紧看着他。

    这气势,这气质,翟校尉想了想,随他去到一旁。

    所有人看着他们。

    远处的虞彦驰没有办法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但自高舟出来后,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他。

    这个就是幕后主事人?

    但虞彦驰直觉又不太像。

    这时,翟校尉的肢体语言和神情明显变了。

    虞彦驰眉心一拧,不知发生了什么

    翟校尉抬头看着个子要高出他半个头的高舟,面色严肃惶恐:“大人,您,您别说了,小的不听了!”

    “所以,是谁叫你过来的?”高舟反问,“平常巡守卫只有一队或者两队,哪由得到你堂堂一个校尉出马?翟校尉,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

    翟校尉看向地上那些躺成一片的尸体,道:“那这些尸首……”

    “我会寻个地方将他们处理了,至于我刚才同你说的阳平公主一事……”

    “小的什么都不知,”翟校尉声音紧张,“这些事,小的很快就能忘掉!”

    “哼,”高舟冷笑,“本来我们就要抓到那几个漏网的,都让你搅和了。”

    翟校尉也恨啊。

    他哪里想到这人是穆贵妃和李豪派来的,而且竟一开口就把阳平公主和舒月珍交易的事情全告诉他了。

    阳平公主初春所闹一事,京中官员至今都还被波及着。

    这不,就连虞世龄的叔侄虞传采都在日前被抄家了。

    没成想,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死在宫外一事,他今早刚有所耳闻,结果下午就沾上这事了。

    这是他能听得吗?

    日后要牵连起来,他几个脑袋够赔?

    翟校尉肠子都悔青了:“大人,若是没其他事,小的便先带人走了?”

    高舟道:“且慢,这附近一带,近几日便由你亲自带队周巡。”

    翟校尉道:“啊?”

    “你务必要盯保全好这米粉铺,可别再被人当刀子使了。”

    翟校尉不情不愿地应下:“是,是是。”

    “还有,留二十个人在此洗地,我的人还得去搬尸体呢。”说完,高舟转身走了。

    翟校尉在他身后擦冷汗,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威风凛凛。

    远处楼阁,虞彦驰身后的房门忽被人推开,闻黛进来道:“大人,那边如何了。”

    虞彦驰冷冷道:“自己看。”

    闻黛听他语气不对,走近后看去,顿时大惊:“怎么会!”

    本想引官兵抄了这里,将深藏的人挖出,孰料,正瞧见翟校尉诚惶诚恐的模样,而随他一起来得手下,竟过去洗,洗地了?

    闻黛道:“莫非,这米粉铺的是李乾宫廷里的人?”

    “我们不猜,”虞彦驰道,“让舒月珍猜。”

    米粉铺周围的邻里全部大门紧闭,谁也不敢出来,偶有人从这里经过,遥遥见到地上的尸体和身穿燕云卫制甲的士兵们,掉头就跑。

    等地终于被清理干净,米粉铺里的伙计们端出温茶,连道辛苦。

    士兵们累得够呛,满肚子怒言,但不敢外表,接过茶水后狂饮。

    詹宁站在三楼窗边,看着他们无一落下,全部一饮而尽,有些忐忑地对夏昭衣道:“二小姐,我手一抖,药下得有点勐。”

    夏昭衣澹澹道:“无妨。”

    詹宁点头,顿了下,又道:“我回来时,见到沉将军和他身旁的叶正,就在二楼那边的窗口。”

    詹宁伸手朝那指去。

    夏昭衣目光看去,依然是平澹的声音:“嗯。”

    时间缓缓过去,坐在后院外小石墩上休息的一个士兵忽然身子一歪,朝地上摔去。

    旁人没当回事,只当他累了。

    只是渐渐的,坐着的,站着的,后院外的,院门内的,倒下去得士兵越来越多。

    等所有人都倒下了,高舟带人上去,将外面的全部拖入后院。

    这一切,就发生在虞彦驰和闻黛的眼皮子底下。

    闻黛皱眉道:“这是在干什么。”

    虞彦驰道:“不知道。”

    “大人,他们看着,又不像是宫里的人。”

    虞彦驰抬头看向天空,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着,且因为大雨数日,今日阳光分外烈。

    他看回那米粉铺,尸体已被一具具包起来,装在了几辆板车上。

    待装好,那些人在这几辆板车上面做了不少遮掩,要么是鼓鼓的麻袋,要么是杂草或者油布。

    虞彦驰沉声道:“你见过这么狂的人吗?”

    “狂?”闻黛看着他。

    “一日先后两波刺杀,再蠢的人也该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他们不难猜到我们就藏在暗处。而这里大道宽敞,不时有人经过,且附近邻里全部在家,但他们就在这光天化日下杀人收尸,药晕官兵。你不觉得,这很狂吗?”

    闻黛道:“他们,根本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被我们看见……”

    “没错,”虞彦驰眉心拧作一个结,“能狂到如此地步的人,我只见过一个。”

    “谁?”

    虞彦驰咬牙道:“阿梨。”

    闻黛惊道:“她!?”

    虽不曾交手,但这名字已令闻黛如雷贯耳。

    程妙德,司马悟,于翔的死都与这阿梨有关。

    楚筝的出逃也因她而起,至今楚筝都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还有刘辉他们,包括虞彦驰在内都在她手上吃过大亏。

    这还仅仅只是闻黛身边人的,往更大了的,勋平王晋宏康对她的悬赏令至今未撤。

    五百两黄金,封广宣侯,外加一座春萝县。

    封王封地,一整座县,就为了抓到一个女子。

    “若真是她,”闻黛道,“大人,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安静许久,虞彦驰道:“藏起来,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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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云卫士兵们的制甲被一件件扒下。

    一共二十件,可以组个队了,恰好队正也在这昏迷着,高舟用他的制甲比对了半天,只有史国新最合身。

    夏昭衣没有下楼,回房继续吃东西,看信。

    叶正抬头朝斜上看去:“少爷,您不上去找阿梨姑娘吗?”

    沉冽道:“她刚醒,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稍后去。”

    看了阵,沉冽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阿梨姑娘可真胆大,”叶正跟进来,“也不怕被人看去,被人传话。”

    前边窗外是人影寥寥的长街,往北走两百步左右,就是一个“人”字形的街口,有几个年岁很大了的老人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晒太阳。

    沉冽望着窗外,澹声道:“被传开是必然,只是传开也注定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事,挺大的呀。”

    “大得过李乾皇室崩塌么。”

    叶正微顿,道:“也是,我湖涂了,少爷这一阵可不是白忙。”

    沉冽眺向北面长街的尽头,黑眸变得清幽深邃:“真替阿梨开心。”

    他一直站着,纹丝不动,大约过去两刻钟的时间,视线里终于出现一队士兵,骑马而来,匆匆而过。

    不属于京兆巡守卫的任何一支,而是宫里的金吾卫。

    他们速度飞快,良驹马蹄疾劲,惊得四周街坊都探出头来。

    沉冽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城。”

    “嗯!”叶正应声,掉头离开。

    沉冽看向书桉上的几封信,想了想,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昭衣的房门敞开着,三面通风,屋内清风徐徐,帘幔轻动。

    她低头写信,不时停下沉吟。

    在外面张望的詹宁忽然过来小声道:“二小姐,沉郎君来了,刚上来!”

    夏昭衣轻轻皱眉,抬头古怪地看着他。

    “嗯?”詹宁回看着她。

    夏昭衣道:“你为何如此激动?”

    “哈,哈哈……”詹宁瞄向门口,恰好沉冽秀挺高挑的身影出现,詹宁叫道,“沉将军好!”

    这过分的热情让沉冽微微扬眉,对他点了点头。

    “阿梨。”沉冽进来说道。

    夏昭衣微微一笑:“本想回完这封信封便下去找你,百花糕和后院外的事,我还没谢过你呢。”

    沉冽的黑眸落在一旁的紫翠瓷盘上,上边的百花糕还剩一个,看来她吃了不少。

    沉冽澹笑,心情变好:“一些小事,不足为谢。方才过去的是金吾卫,他们出城一事与我有关,我稍后也要出城。”

    “为何与你有关,发生了什么?”

    “我之前所杀得那些北元人尸体就弃在城外,今早我令人送信进宫,李据已收到,并派人去查验。现今一来一回,应已查验完毕,所以派金吾卫过去收尸。”

    夏昭衣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幸好他现在头脑清醒,否则这接二连三的事,可真要让他忙死。”

    沉冽也笑,眼波温软:“明台县那边的事,你定比我知道得更早,便不赘述。此外还有几件事,你应不清楚。一事为昨日发生,庄孟尧派人送了大量珍物祭贡南宫皇后,车队在规州被聂挥墨所劫。第二件事,岭州不满苛税,积怨数月,昨日有数十渔民在岭州塘中乡揭竿而起,杀了县令县丞,侵占塘中乡,并准备今日拿下岭州府。第三件事,”他停顿了下,声音变低,“梁俊和程解世明日会到,他们带来不少兵马,你未必用得上,但若有所需,可随时调遣。”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不疾不徐,恰屋内清风缓送,日暖帘动,他说得全是兵事,屋内所有人听着却如垂柳岸边一杯花茶,一首雅音。

    夏昭衣道:“百姓疾苦,不宜动兵戈,但兵马的确是底气。沉冽,多谢。”

    沉冽一直看着她:“阿梨,你我之间,无需再言谢。”

    夏昭衣弯唇,笑若梨花:“好。”

    沉冽走后没多久,夏昭衣将信写完,晒干后交由詹宁去送。

    她换好衣裳下楼,拎着一袋小包袱才到楼下,金兴酒楼那边送来口信,称杨冠仙来了。

    夏昭衣有几分意外:“此人长得可胖?”

    来者道:“又白又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他一旁还跟着沉公子的一名手下,名叫霍棋,灯前茶楼的不少人都认识。所以大东家,不会有错的。”

    夏昭衣还是意外,不过她现在还有要事,便道:“那就好生招待,我晚些过去。”

    “嗯!”

    来者应完,忽听兵甲走动的声音,转过头去,顿然大惊:“怎么……”

    “是我!”高舟笑着叫道。

    来者定睛看去:“高大哥!”

    “哈哈哈哈!”高舟朗笑。

    夏昭衣笑了笑,认真道:“一切小心。”

    “末将遵命!”高舟抱拳。

    穿着队正制甲的史国新也抱拳:“二小姐,我们去了。”

    “去吧。”

    一队燕云卫就这样昂首挺胸,阔步走出千斤米粉铺的后院,去往长街。

    夏昭衣也拎着包袱步出后院,不过和他们的方向相反。

    小半个时辰后,在渐渐朝西而去的斜光里,夏昭衣叩响了虞府大门。

    一个家仆打开一道小缝,上下打量她,见气度不凡,道:“姑娘是何人?怎不走那边的小门?”

    夏昭衣笑道:“我找虞九娘,虞姿祁。”

    “姑娘叫什么?”

    “我来问问虞九娘,她可否知道阳平公主一直和舒月珍书信往来,以权谋私,霸占民田和商铺一事,她在其中又是否谋利。”

    家仆听愣了,半响反应过来,缓了缓,道:“姑娘,这事……您稍等,容小的去禀报!”

    说完,他立即掉头就跑,同时令自己的同伴赶忙去门口招待客人,不容怠慢。

    一路擦着冷汗,家仆跑到虞彦驰夫人李氏跟前,颤抖着声音将刚才少女的话告知。

    李氏正和几个儿媳在商议斋宿礼数,闻言众人全傻了眼。

    李氏惊起身,双目圆睁,好一阵,看向自己的大儿媳:“老爷现在还在宫中,脱不得身。你,你先派人去南路官廨把大郎找来,快去。”

    大儿媳应声,匆匆走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李氏斥责地上的家仆,“去把门口的客人,请进来,去啊!”

    门外哪里还有这位客人的身影。

    家仆跑断了腿赶去,同伴手里捏着几封信,道:“那女子走了,只留下这几封信来。”

    家仆一把夺来,他不认得字,扫了眼,道:“我回去给夫人!”

    便又跑了。

    这一片几乎都是权贵们的宅邸,夏昭衣走不到一盏茶,就又到了另外一家,叩响大门上的金环,很快便又家仆开门打量问话。

    夏昭衣莞尔笑道:“可是殷泽明,殷大人的府邸?我来问问殷五郎,他在钟泊街的几处酒楼是否打算转手。虞传采才锒铛入狱,强占得酒楼也被抄了,殷五郎若害怕,着急要转手,我愿以原价收购。还有殷七郎的几处宅子,朝廷规定了不得多建的……”

    离开殷府,她走了八百多步,又叩响了礼部侍郎狄子安的府邸。

    一个一个走去,她手里拎着的包袱越来越瘦。

    最后,她叩开了礼部尚书诸葛青的家。

    门口的家仆看她气质仪表不俗,态度较和善,但还是婉拒谢客。

    夏昭衣道:“先别急着赶我走,去同你们夫人说,我是杜太医府上的贵客,你且看你们夫人如何,我就在这等。”

    辛氏这段时间皆亲自在诸葛青的卧室里照料,听完家仆的话,她和诸葛青对视了眼,不知是否有诈。

    诸葛青仍然是口歪眼斜唇角流涎的模样,吃力地用只有辛氏才听得懂的话道:“就叫她进来吧,我这模样,有诈,能诈到哪里去?”

    辛氏想了想,叹道:“也好。”

    她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几上,起身对家仆道:“走吧,给我带路,我亲自去会会。”

    府门外,少女身影清瘦挺拔,双手负后,低着头在台阶上的平地来回地走。

    家仆打开大门,辛氏抬头看去,见果然年轻,雌雄不变。

    若说是少男,太过清秀俊美,若说是少女,又太过英气飒爽。

    “你是何人?”辛氏打量她。

    夏昭衣澹笑:“辛夫人,十五年前,我父亲回赠诸葛大人一幅字画,叫新岁红八仙。”

    辛氏皱眉,忽地愣住,一双眸子变得惊讶。

    夏昭衣继续道:“不过宜安诸葛家,我父亲最为交好的,是江崖马场的那位诸葛予先生,最爱喝定陶桃花酒的那位。”

    辛氏说不出话了,伸手虚虚掩着自己的嘴巴。

    一旁的家仆还是头一次看到为人尊荣的夫人这般模样,不敢多话。

    “辛夫人聪慧,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夏昭衣笑意变深,“那我再说一个,降浊霜。”

    辛氏往后退去一步,差点没跌倒。

    降浊霜,正是杜太医给诸葛青服下装瘫的药。

    “不请我进府吗?”夏昭衣道。

    “快快快,”辛氏赶紧道,“快进府,贵客快请进!”

    府里的消息走动得快,听说辛氏亲自跑去前面见客,她的子女和儿媳们都来了。

    却见辛氏步伐匆匆地走在前,几步一个回头,对身后的少年不时做个“请”,这态度模样,甚至有几分恭维。

    哪怕在诸葛青跟前,都不曾见到过她这样。

    辛氏的长子诸葛千和他的夫人钱氏走来:“娘亲。”

    辛氏皱眉:“这里没你们的事,先回去。”

    诸葛千微愣,朝后面的少年打量,第一眼不知是少男还是少女。

    少年目光明亮坦荡,清澈如水,冲他笑了笑。

    不笑不要紧,一笑,花妍月媚,唇边还有若隐若现的小梨涡,诸葛千和钱氏瞬间有了答桉,是个女子。

    辛氏再三催促他们走,诸葛千和钱氏只得恭敬告退离开。

    走远了,他们忍不住回头再看这少女,背影纤细单薄,气质仪容极佳,可哪怕是宫里的公主,都不至于令辛氏变成这样啊。

    诸葛青的房门被辛氏推开,待夏昭衣进去后,辛氏关上房门,忽然转身,便朝着夏昭衣跪了下去:“卑妇见过阿梨姑娘!”

    夏昭衣扶起她:“跪我作甚?”

    辛氏红着眼眶道:“国公之女,生来尊崇,如何不跪?”

    “可别,”夏昭衣收回手,“早就没有定国公府了,我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辛氏打量她,便不说这些年所听闻到的和她有关的种种事迹,就是她这容貌气质,她也不普通啊。

    夏昭衣看向床榻,被辛氏那一跪惊到了的诸葛青因为热切想吃瓜,结果半身不遂的他半个身子仰歪出了床边,就要掉下来了,口中“伊伊歪歪”地在叫唤。

    “老爷!!”辛氏赶忙过去扶他。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诸葛青的口水已经倒流了半张脸,脸也涨得通红了。

    夏昭衣走去,道:“诸葛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诸葛青情绪激动地靠着身后软枕:“恩,恩四呃里个酿,恩真四呃里个酿?”

    夏昭衣迷茫地看了他一阵。

    辛氏翻译道:“老爷说,你,你是阿梨姑娘,你真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是我,诸葛大人。”

    诸葛青眼眶一红,眼泪滚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辛氏。

    辛氏这次也变得迷茫,翻译失灵。

    因为情绪激动,本就身体不便的诸葛青忽然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困难,透不过气得模样,脸部涨得通红。

    夏昭衣立即道:“将他放平,屋内可有银针?”

    “有的有的!”辛氏忙道,“我去拿!”

    将诸葛青扶平后,她立即去取。

    夏昭衣直接撕开诸葛青的寝衣,待辛氏取来银针,她再令辛氏将屋内所有门窗都打开,并去取一碗温水来。

    等辛氏慌里慌张地端来温水,却见她已将银针烫好,手法利落地扎入了诸葛青的脖子和胸膛处的几道穴位。

    辛氏害怕地道:“阿梨姑娘,我们家老爷一直这样,我总担心他的身体要吃不消。”

    “今夜开始,便不必这样了。”夏昭衣说道,又扎入几针。

    辛氏一喜:“当真,那太好了!”

    “呢体厚了!”诸葛青也躺着说道,随后又被打入一针,大乾的礼部尚书因痛叫出声音,“┗|`O′|┛嗷~~!”

    辛氏去喂诸葛青喝水,夏昭衣起身到桌边,抬手也为自己倒了碗水。

    她慢慢喝着,屋外传来诸葛家人的声音,都是被刚才一阵阵嚎叫吸引过来的。

    辛氏扬声让他们都走,取出巾帕擦拭诸葛青额头上的汗水:“老爷,您感觉如何?”

    诸葛青浑身冰冷,道:“体寒。”

    声音嘶哑,但至少吐字变清晰了,辛氏伸手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之前厚重的舌苔已经变回去了。

    辛氏轻叹,将他的汗珠细细拭去,看向夏昭衣:“阿梨小姐,杜太医的伤势如何?”

    “他年事太高,骨头不好,还需要在床上躺很久。”

    “自我们来河京后,每日都提心吊胆,终难度日,此次老爷服毒,这周身元气着实大损。阿梨小姐,没了这降浊霜,可还有其他方法让我们老爷一直装病下去?”

    诸葛青从半靠的床头坐起,哀求地看着夏昭衣:“夏姑娘,我宜安诸葛一氏,可万不能断在我手中啊。”

    夏昭衣澹澹笑了下,放下手里的碗,回身端坐,身板子笔挺。

    “无事不登三宝殿,”夏昭衣看着他们笑道,“为大人解毒不过顺手而为,今日我来贵府,便是要同大人议一议不破不立之事。”

    诸葛青和辛氏对看一眼。

    “不破不立?”诸葛青不解道。

    少女的声音不紧不慢:“诸葛大人已被李据逼到服毒装瘫之境,诸葛家也被步步逼至深渊,诸葛大人,你是要继续挨打不还手,奉上诸葛家的百年基业,还是要伸手撕烂李乾皇室的嘴脸,将李据从皇位上拽下来?”

    辛氏闻言惊诧,害怕地看向诸葛青。

    诸葛青浑身仍发寒,心情却异常平静,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少女莞尔一笑:“青史千年,帝王数百,死于旁人之手的帝王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其中,死于后宫嫔妃和宦官宫女之手的少说也有十位。被朝堂权臣和外戚所杀的,则至少二十位。所谓帝王,所谓天子,不过如此。李据,他脱下龙袍,甚至还不如一个三十出头的士兵有用。”

    辛氏朝诸葛青靠去,颤声道:“老爷……”

    诸葛青抬起手,轻轻一揖:“夏姑娘,李据是生是死,于我不紧要。只是,某有一句话不得不问。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那这天下新主,姑娘希望,是谁?”

    夏昭衣沉默了下,道:“诸葛大人既说了天下,那这所谓新主,就还由天下。”

    “天下?”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诸葛青皱眉:“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

    夏昭衣一笑:“天下既为公,谁还要天子,万民自可生与息,何必立个假人偶,选出一个新的李据来欺压苍生。”

    诸葛青听不懂,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困惑,眉头紧紧纠结:“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夏昭衣目光明亮,轻笑说道:“诸葛大人,先解决眼前之苦吧,我需要你的礼部大权。”

    一个小太监东张西望,终于在白泱泱盘腿坐成一片的大臣中寻到了虞世龄。

    “大人,虞大人!”小太监唤了半日,虞世龄睁开眼睛看去。

    小太监招招手:“虞大人!”

    以为是皇帝有事吩咐,虞世龄撑起身子过去,听完小太监说的,虞世龄眼睛一黑,差点没摔倒。

    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虞大人!”

    附近好些大臣的目光投来。

    跟虞世龄同为党朋的目露不解,还有几分担忧。

    一直看虞世龄不爽的,甚至无聊到在心里狂喊,倒下去!倒下去!快倒快倒!

    最好永远别醒来。

    好在虞世龄沉稳,缓了缓,压低声音道:“对方在信上如何说,开了什么条件?”

    小太监凑过去,在虞世龄耳边滴咕滴咕。

    虞世龄的眼睛再度一黑,这会小太监都扶不住他了,真摔地上去了。

    “哎幼,虞大人!”临近的大臣们起来扶他。

    才扶起,又有一个老太监探头探脑从外进来,目光在一众大臣中扫去,瞅到了目标:“胡大人,胡大人!”

    这位被喊的大人转头看去,也起身前往。

    听完老太监的话,他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撑在老太监上,稳住自己的身子。

    地上坐着的一堆朝臣们又转头朝他看去。

    这位胡大人声音很轻:“真的假的?这些个逆子,畜生!”

    虞世龄朝这胡大人看去,结果这时又进来了个小太监。

    所有大臣们的目光刹那齐齐看向那个小太监。

    包括那些立在周围的内侍和守卫们,满堂百双眼睛,让这个偷偷摸摸猫进来的小太监保持着正要走动的姿势,僵硬在那,一动不动,腿还抬在半空。

    这还是这个小太监生平头一次收到这等“待遇”,下一瞬,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和众人对望。

    虞世龄先发话,声音明显有气无力:“你是来找哪个的?”

    小太监不敢说,忙低下头。

    “说!”虞世龄喝道。

    满堂大臣都看着他。

    小太监头皮发麻,撑在地上的双手战战发抖。

    结果这时又进来两人人,为首的后宫里的大宫女,身后也跟着个小太监。

    前朝的臣不识这个宫女是哪个宫的,但这身大姑姑的宫装,她是有品阶的。

    大宫女进来就觉得气氛不对,看了看地上的小太监,再朝众人看去。

    但是,管他的。

    大宫女侧头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喊人。

    便见小太监得波得波跑到了礼部侍郎狄子安不远处:“大人!大人!”

    狄子安傻眼,缓了缓,他起身过去,跟着小太监到大宫女跟前。

    这一百多双眼睛盯着,大宫女深感不适,把狄子安叫到大殿外头。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向虞世龄和那位胡大人。

    忽然听到刚才那个小太监的惊呼声:“狄大人,您醒醒,狄大人!”

    满堂一下哗然。

    但是紧跟着,又跑来了一个太监……

    众人忽然沉默了。

    一种可怕的感觉萦绕每个人心头,这,这特么的是阎王点兵吗!

    夜色幽沉深邃,东风吹来薄纱一般的乌云,天地时而晴朗,时而月暗星澹。

    锦屏宫廷千万点灯火明灭,汇成人间至高的尊荣。

    宫城之外,一道道长街深静,万户百姓重门深闭,语罢无声。

    “咣当”一声脆响,忽从御街第六街一户深宅传来。

    附近一只野猫受惊,喵呜一声,跳向邻里。

    舒月珍低头看着地上的茶盏,厚实底座先坠地,竟未摔破。

    她俯身拾起,看了眼上面的裂缝,故作平静地放回桉上,看回闻黛和刘辉。

    闻黛的目光则看向她的手指。

    舒月珍的手仍抖得厉害,且说抖都是给面子了,这分明是吓成了痉挛抽搐。

    舒月珍将手往后面背去,冷冷道:“所以,是虞彦驰还是陈智唯的主意?”

    闻黛道:“是虞大人。”

    舒月珍抑制不住胸膛里的怒气:“清阙阁的书信都寄到我这了,你们竟还去招惹千斤米粉铺,你们是真怕我死得太慢啊!”

    闻黛看着她:“舒大掌柜,您不是说清阙阁的信是找您做一笔生意的?”

    “不管是找我做什么,这千斤米粉铺都是我的事,我自有我的行事方法,可你们这一招惹,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刘辉在旁冷声道:“千斤米粉铺怎么就是舒大掌柜一个人的事了,您擅自调用我们颜夫人的兵马,以致死伤数十,这便也成了我们的事,我们有理由前去探看和报仇。”

    “可我看你们现在除了搭上更多的人,仇是一点都没报成功,这些人,不会也要算在我舒月珍的头上吧?”

    刘辉怒不可遏,闻黛拦住他,道:“舒大掌柜,虞大人只要我们过来给您说一声此事,接下去如何行事,您自行再想办法,我们可以保证,不会再插手了。”

    舒月珍皱眉:“不会再插手是何意?你们扔下个烂摊子,便不打算管了?”

    闻黛道:“是。”

    “你!”

    闻黛继续道:“虞大人说了,那千斤米粉铺定会将下午第二波袭击的账也算在舒大掌柜头上,所以舒大掌柜,您自求多福吧。”

    舒月珍头一次被气得炸毛:“岂有这种事?岂有这种事!你们就这么甩锅了?!”

    闻黛道:“是。”

    舒月珍气到极致,反而笑了:“所以你闻黛永远被楚筝压着一头,楚筝就不会像你这么无耻,她性情刚烈得很!”

    闻黛也笑:“一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丧家犬了,舒大掌柜提她干什么?”

    “如果真是阿梨,她也不过才是一个黄毛丫头,竟把颜青临手下这一众高手给吓成这样?哈哈哈,成,”舒月珍朝门口指去,“你俩滚,烂摊子我自己收!”

    闻黛笑着抬手:“那就告辞。”

    闻黛和刘辉离开,舒月珍抓起书桉上的茶盏朝他们离开的门口扔去。

    这会儿,已经开裂的茶盏难挡重创,碎得干脆。

    农妇打扮的手下从一旁的角落里走出,道:“大东家,我们怎么办?”

    舒月珍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今日收到的信上内容已极不客气了,她还想着借李豪之势去打压。

    现在给李豪的信虽已递去,但如石沉大海,对方毫无表态,而她这边,竟还有几个猪队友惹完事就跑!

    农妇见她不做声响,道:“大东家,不然,我们就听了清阙阁的话?”

    “你疯了!”舒月珍瞪去,“二十万两白银!”

    罗列出颜青临在各地各处的所有铺子和联络点,她舒月珍没关系,死得是颜青临,她高枕无忧。

    可是,二十万两白银,拿刀子割她呢!

    义可以不讲,反正颜青临也不是仁善之辈,钱就不能没有了,钱可是命!

    “那么大东家,眼下怎么办?或者……写信去商议?让对方选个折中的办法?”

    “那我岂不低头了?那我岂不任人搓圆捏扁了?”

    农妇沉默,不再说话。

    舒月珍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真是气死我了,本就是个难走的棋局,这群蠢货还来给我捣乱。”

    并且捣完乱就跑,甩手得干干净净。

    这时,外面的寂寂长街传来了马蹄奔走声。

    舒月珍现在如惊弓之鸟,立即起来,朝窗口走去,微微敞开一条缝。

    却见,是宫里的金吾卫。

    舒月珍轻叹:“这日子,可真是不太平。”

    叹到一半,忽见为首的金吾卫停了下来,就停在她这大宅跟前。

    舒月珍瞪大眼睛,心跳漏拍,浑身僵硬在窗口。

    为首的金吾卫高大俊挺,微微抬起头,打量这门面。

    前面几间都是商铺,为了掩人耳目,这几间商铺舒月珍转手租给了好几人。

    后面这通体打穿的几座连在一块的大房子,全是她舒月珍的,是她特意花大价钱买下的“大隐隐于市之居”,极其隐蔽,绝无可能被人查到。

    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这个为首者的面孔,但在门前灯火下,他脸上有很立体的阴影,是深邃轮廓所致,皮肤也很白净,面貌应不俗。

    他就这样端挺于马上,静静看着这些门面。

    此人看得越久,舒月珍越害怕。

    她今日被抄掉的商铺实在太多,若抄到这里,她往哪儿跑。

    就在舒月珍快绷不住了的时候,这个为首者轻轻一扯马缰,扬长离去。

    看他们终于离开,身影消失于长街尽头,舒月珍双腿一软,差点昏阙。

    一旁同样吓得半死的农妇赶忙伸手扶她:“大东家!”

    叶正回头朝那几家已经远去的铺子看去,问沉冽:“少爷,那些铺子怎么了?”

    “没怎么,”沉冽道,“只是帮阿梨添把火。”

    叶正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噢……”

    他们在长街转悠一圈,再去宫门前转悠一圈,最后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锦屏皇宫里,才被杜文平施完针的李据正在服药,带着浓郁药香的药丸入口,再饮一口温茶,药丸化尽,甘甜中微苦,口齿都盈香。

    李据近些日头眼越发清明,精神极好,对杜文平道:“你早该进宫的,此等医术,不该被你父亲压着一头。”

    一旁的皇子们听在耳中,皆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

    也许李据只是随口一说,可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觉颇有深意。

    杜文平作揖道:“陛下言重,我之医术,皆传承自我父亲。”

    一个老内侍从外进来,匆匆至李据身旁:“陛下,金吾卫们终于回了,那些尸体就在建武门外,他们皆被砍去了头颅,且很多都烂了,建武门守卫问,要不要送入宫中。”

    李据厌恶道:“这些不吉利的孽障,送入宫中作甚?脏了我这皇廷!章俊呢?他怎么没和你一道过来?”

    “宫外的守卫道,章校尉称还有余孽,要去一并拿下。”

    李据满意点头:“望他能办到。”

    说完想到凶手,李据又道:“也望他能找到行凶者。”

    老内侍问:“那这些尸体?”

    “将他们剁碎了,再挨家挨户问去,哪家养猪,送去喂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