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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冽回来,已是子时三刻。

    他身上的金吾卫制甲已卸,一身黑色夜行衣,修长高挑的身姿完全藏匿于黑暗。

    他没有先回灯前茶楼,叩响隔壁酒楼后门,却听闻少女还未归。

    沉冽又问詹宁可在,得知他已回,他便进去找他。

    詹宁已习惯在楼下等少女回来,见沉冽进来,起身说道:“沉将军,来找我们二小姐的。”

    “嗯,她可有说今夜定回?或者去了千斤米粉铺?”

    “二小姐倒是有说,她晚些回这见杨先生。”

    霍棋和杨冠仙已到河京的事,沉冽下午便已知情,道:“那么,她今晚应该会回。”

    “应该……吧。”

    伙计这时送来热茶,沉冽谢过,道:“我便在此等她吧。”

    詹宁赶忙招待:“要不,沉将军先上楼睡觉,待二小姐回来,我去屋里叫您?或者,您先洗个澡?后厨里一直备有热水。”

    沉冽道:“不必麻烦,我就等半个时辰。”

    詹宁在心底悄声道,半个时辰,对于这个点来说,那可真是好久啊。

    果然,沉冽等着等着,伏在桌上睡着了。

    夏昭衣踩着丑时的四更声回来。

    自家的门她一直是看心情敲的,夜色太深,她便翻墙进来,轻盈落地后一抬头,就瞧见后堂敞开着的大门里,伏在桌上睡着的年轻男子。

    哪怕一身黑衣,且垂首枕着臂,夏昭衣仍一眼认出是沉冽。

    詹宁抬头看到她,忙起来张口,还未说话,被夏昭衣伸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

    她像只猫一样无声到沉冽后边,偏了偏头,打量他留白在臂膀外的些许肌肤。

    夏昭衣还病着,腰也疼着,回来的路上深感疲累,但此时心情骤然变好,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笑。

    她看向詹宁,纤长的手指指指沉冽,唇语说道:“他在等我呀?”

    詹宁也是一脸傻笑,眼睛亮闪闪的,连连点头。

    夏昭衣古怪地看他,他什么神情这是。

    詹宁心道,我随主。

    楼上忽然传来得波得波的大动静。

    夏昭衣和詹宁抬头看去,是吨位最大的杨冠仙。

    夏昭衣和詹宁赶忙伸指在唇前“嘘!!”

    杨冠仙一见到少女,脚步缓了下来,一双不大的眼睛凝在她身上后,便像移不开了。

    夏昭衣和詹宁互相对看了眼,又抬头朝杨冠仙看了回去。

    杨冠仙深深凝望着少女,眼眶变红,眼睛里的复杂神情,把詹宁看得冒出一阵无名鬼火来。

    忽的,杨冠仙的热泪滚落了下来。

    夏昭衣不明所以,一脸迷茫,双眸困惑。

    杨冠仙步步从楼梯上下来,忽然掩面啜泣出声,肥胖圆熘的肩膀一怂一怂。

    夏昭衣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得不是寝衣,而是白日里的常服。

    “杨冠仙,你未睡?”夏昭衣小声道。

    杨冠仙哭了半日,道:“我睡了的,我趴在桌上睡的,跟这个谁一样。”

    他指向被少女挡着了的沉冽。

    “这不是谁,”詹宁道,“这是沉将军。”

    “啊?”杨冠仙朝沉冽看去,不过很快,他又哭道,“这不重要,我托了店里的所有伙计们,若是夏小姐您回来了,让他们第一时间来叫我。”

    “你,找我什么事?”夏昭衣道,“是那些银两,丢了吗?”

    “不不,没有丢,都在的,都在的!”

    “那你……”

    “我,我……”杨冠仙看向詹宁,又哭出一串眼泪来,“夏小姐,我,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夏昭衣皱眉:“知道了什么?”

    詹宁快不耐烦了:“哎呀,你要说啥呀,大晚上哭哭啼啼的!”

    杨冠仙的舌头却似打了结:“就是,就是,哎呀!就是您姐,夏大娘子的事!”

    詹宁忙问:“我家大小姐的什么事?”

    杨冠仙没再说话,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昭衣:“夏小姐,我,我不知我的猜测是对是错,可是,可是你,她,她,你……”

    夏昭衣的神情忽然平静了下来,没有惊讶,没有困惑,就这么平静地回望着杨冠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或许,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杨冠仙沉默了下来,半响,小声询问:“夏小姐,我的猜测,是对的吗?”

    好一阵,夏昭衣道:“是你自己所推?”

    “嗯。”

    “杨掌柜聪慧,”夏昭衣莞尔浅笑,“且心大敢想,佩服。”

    “那么我的猜测……”

    “是啊,”夏昭衣笑道,澹澹道,“是我。”

    虽然杨冠仙心里早已认定,可是听她亲口说出,仍有一股热血情绪直冲心头。

    他的眼泪掉得更加汹涌,作势要下跪磕首,可又知道她不喜人跪,一时不知如何纾解胸腔里的澎湃心潮,他忽然扑向詹宁,抱着他哭了起来。

    “啊!!!”杨冠仙张口嚎啕。

    詹宁完全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拍着杨冠仙圆熘熘的大脑袋,困惑地用眼神询问少女。

    却见少女目光低沉落寞,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二小姐……”詹宁小声道。

    夏昭衣轻轻一笑:“想起些许往事,不必理我。”

    她侧头看向伏在桉上的沉冽,又道:“沉冽可有提到,等我何事?”

    詹宁摇摇头。

    夏昭衣沉吟:“如果是要事,他定会强撑着不睡,等我回来。看起来,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便先回房了,你轻轻叫醒他,让他也回去睡吧。”

    詹宁应道:“是啊,即便是再不重要的事,说上几句,也要费上时间。二小姐,您还是快回房沐浴睡觉吧。”

    夏昭衣又看向沉冽,好一阵,她才收回视线离开。

    詹宁看向趴在他肩头的杨冠仙,无语道:“你哭够了没啊?”

    “再哭会儿。”杨冠仙哭道,刚才平静了不少,这会儿情绪又变剧烈。

    詹宁干脆带着他过去找沉冽,却见沉冽微动,自己抬起了头。

    额前碎发被沉冽睡得略凌乱,显得倦怠慵懒,恰与他本就轻狂孤高的清冷气质相协,更生一股拒人千里的厌世桀骜。

    不过这双黑眸却极深,虚虚望着桌上灯纸,忽地眼皮轻懒一掀,朝杨冠仙看去。

    杨冠仙抹着泪看着他,打声招呼:“沉郎君好。”

    沉冽的黑眸古井无波,低了低头,算是回礼。

    詹宁低低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刚上楼……”

    “嗯。”沉冽说道,抬眉朝楼梯上望去。

    詹宁不知是否自己看错,怎么好像看到沉冽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担忧。

    詹宁道:“沉将军,你要同我们二小姐说的事,可严重?”

    沉冽看向他,澹澹道:“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她一面。”

    “……呃。”太突然了。

    杨冠仙啜泣着,朝沉冽看去:“啊?”

    “你慢慢哭,不打扰了。”沉冽说道,起身离开。

    出来庭院里,夜风吹来,丝丝缕缕,清寒料峭。

    沉冽回头朝楼上看去。

    她的房间不在这一面,但他好像依稀能看到她或呆坐或静立窗前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并非不敢如杨冠仙这样去直接问她。也知她一直是个坦荡从容的人,他若问,她定会如实告之。

    只是,沉冽不知问了之后的意义的何在。

    除了揭开她前世的伤口,让她再直面一次父兄惨死,暴尸后挫骨扬灰的悲痛,和她自己生前所受的酷虐刑罚之外,沉冽想不出其他。

    也许对杨冠仙而言是有意义的,但是于他,她都是她,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她。

    她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那他,就尽量去做让她开心的事。

    沉冽眉眼变深,沉默地收回眸光,离开了酒楼后院。

    夜色深浓,凌晨时空气忽然骤冷,大地起风。

    按大乾礼制,今日本该行大殓,但因“南宫皇后”尸身被发现先时已成白骨,她当日便入了棺椁,所以“大殓”一礼早早省去。

    大臣们在偏厅短暂休息后,卯时离宫沐身,此时会允许他们的一二家仆入宫接人。

    虞世龄的老仆早早进宫等候,一见到虞世龄,他赶忙上前。

    虞世龄身心俱疲,抬手摆了摆,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说。

    宫门外,礼官和卤簿们举旗立于两道,白幡于大风中招展。大臣们自宫门鱼贯而出,从中间的空地上沉步而过。

    殷泽明和魏尧君在虞家的轿子前等虞世龄。

    虞世龄同样摆手,让他们什么都不必说。

    魏尧君心急上前:“可是大人……”

    “先各回各家吧。”虞世龄有气无力地说道,掀帘入轿。

    殷泽明和魏尧君互看对方一眼,和他们同为一党的其他大臣们都走来,问如何了。

    二人叹息,摇摇头。

    虞世龄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伸手揉着自己的大腿。

    死得是皇后,所以盘腿坐着就行。

    死得要是皇帝,得双腿跪个几日几夜呢。

    但是从昨日上午盘腿坐到半夜,那也是吃不消的。

    晃着晃着,虞世龄晕晕乎乎,快要睡着。

    就在快要到虞府大门时,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轿子前的虞府护卫说道:“前方是何人?”

    虞世龄皱眉,抬手掀开轿帘,却见前面也有一座轿子,一堆守卫。

    轿子前立着个男人,双手负后,幽微晨光下,那身板看着眼熟,虞世龄略作沉吟,一愣,低声道:“诸葛青?”

    “虞大人,虞府近来的事,可有兴趣聊一聊?”诸葛青说道。

    声音听着有几分嘶哑,但中气十足。

    虞世龄现在非常困,想同之前拒绝别人那样一口回绝他,可是又对忽然出现在这的诸葛青感到好奇。

    “怎么,”虞世龄说道,“诸葛大人府上也被客人拜访,这会儿连瘫痪都装不下去了?”

    诸葛青没有理会虞世龄话里的嘲讽,道:“虞大人,借一步说话?这可能是大人最后的机会。”

    虞世龄最不喜被人威胁,可是跟前这个人,是和他一直政见不合的诸葛青。

    魏尧君和殷泽明他们,他虞世龄这会儿不想说话,下一次想说的时候,何时都行。

    但是在到了诸葛青这,这一次回绝,下一次还真不一定有能说得上话的机会。

    并且,诸葛青的背后还有整个宜安诸葛氏。

    虞世龄沉默了一会,起身从轿中走出:“诸葛大人,请。”

    天地间的风声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太阳从东方天空出来,只是流云太多,积厚而来,不时遮挡住其光芒。

    今日长街需彻底肃清,明早凌晨,南宫皇后的梓宫便将离开宫门,奉移殡宫暂安。

    街上的人极少极少,菜市口还有少数摊贩,在城中几个老道场附近,官兵正在清赶最后一批流民和叫花子。

    工部的营缮郎范等春,领着二三十个工匠坐在老道场附近的早茶铺子。

    没日没夜修地修桥,他们困乏至极,有几个工匠嚼着馒头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范等春也困得都是眼泪,他揉了揉眼眶,提起快子往馒头里塞入咸菜,才要放在嘴下去咬,忽听前面传来惊呼声。

    一个不想被赶走的小乞丐,忽然抽出一柄细长的铁锥,扎进了一个衙役的胸口。

    “哎呀,见血了!”范等春这边一名工匠叫道。

    好多人起身张望。

    那小乞丐挥着手里的铁锥,又连伤数人,在衙卫们抽出大刀时,快速跑离现场。

    “追!”衙卫们叫道。

    倒地的衙卫被同伴们扶起,没多久就在剧痛中咽气。

    地上都是鲜血,那难闻的血气扑面而来,范等春和工匠们吃不下东西了。

    离开时,一旁的工匠们都在叹声,说这样的伤人事件不止一例,昨天也有衙卫被杀了,只是不想惊动上面,被京兆府少尹给压了下来。

    还说近来不止流民和乞丐要驱赶,连熙州过来的人都要赶出去了,尤其是明台县的。

    因为明台县来的,绝对都是乱民。

    范等春边走边听,心里不是滋味。

    他的籍贯就是明台县的,这几个月明台县来了很多老乡找他帮忙,那一口一声苦,听得范等春难受但无能为力。

    两个身影站在工部官廨门前张望,遥遥见到范等春他们,二人一喜,快步过去:“范二哥!”

    范等春心里一咯噔,才念到老乡,就见到老乡。

    他是真得怕,因为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范二哥,来!”二人一过来,就一左一右拉着他,“走!”

    “去哪啊?”范等春叫道,“干啥呢!”

    范等春被他们拽到一旁,看着地上摆着的东西,范等春愣了下:“这些是……”

    “送你的!”二人高兴道。

    地上摆着一堆礼品,除却几个显眼的礼盒,还有几个竹篓筐。

    一个竹篓筐里是两只老母鸡,剩下的几个竹篓筐里都是农作蔬菜。

    后面还有一个麻袋,里面是满满兜兜的腊肉腊肠。

    眼下时日不好太张扬,所以他们放在了旁边的巷道里,现在将范等春拽去,范等春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真送我?”范等春道。

    一人在他耳边飞快低语,范等春睁大眼睛:“这是哪路财神爷?是真是假?!”

    另一人压低声音:“是支爷。”

    范等春倒吸了口气:“他还在明台县?不对啊,他出手这么阔绰,就阔绰给了你们?其他人呢?刚才那道场口还发生了命桉呢。”

    “哪里是阔绰给了我们,最阔绰的,是南长庄那一片,紧跟着就是刘家村和石桥道坡。”

    “范二哥,你没去那南长庄看,那南长庄的人,全都走空啦。”

    “空了?”范等春惊讶。

    “嗯,这支爷真厉害,他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做了安排,据说都去外头了,咱大乾的外头。”

    “我六叔就是南长庄的,他媳妇上个月回来,说在外面吃得好穿得好,挣钱多多,日子可滋润了!”

    范等春不知他们说得是真是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回眼前这么多大礼,这鸡还在咕咕叫,活的,不是假鸡。

    “可惜啊,”一人叹道,“支爷虽然有钱,但他也管不了整个明台县,就挨着徐城的几个村子过得好点。”

    范等春不解:“那你们就没想过,他为啥对你们这么好?”

    “我们能干啊!”

    “是啊,刘家村的桑户们都是实打实的手艺人,南长庄这片的茶叶也香呀!”

    “支爷的人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干了多少活,就能挣多少,不给我们多拿,也不占我们便宜!”

    范等春望着他们,刚才那句“我们能干啊!”,他好像看到自己这位少时玩伴眼睛里面有光一样。

    都是老实巴交质朴的乡下人,范等春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们这么精神。

    而这样的精神,跟他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面孔,全然不同。

    说好的,明台县民怨载道,百姓民不聊生呢?

    “这礼,你们带回去吧,”范等春道,“都是辛苦钱,这么多东西,给我也不合适。”

    “这可带不回去了,我们是随李老爷他们一起进城的,这些东西装在了挑担和板车上才能运进来,要想带出去,那不可能了。”

    “是啊,范二哥,你就收下吧,我爹说,他上次到河京求官跪青天,还是你一路给他安排客栈,照顾他的。你说什么都要收下这些,不然他要打死我。”

    “是啊,你就收下吧!”

    范等春没办法,只能收下。

    东西太多,不好张扬,他回去叫了几个关系好的手下自后门悄悄搬了回去。

    待都搬回房后,他打开那些礼盒,发现都是价格不错的补药。

    身旁几个手下开口夸赞,称正因为范等春平日人好,所以他的兄弟飞黄腾达了还记得他。

    范等春将几个礼盒收拾起来,道:“我得去找下杭大人。”

    一名手下道:“是啊,咱们搬进来的动静多少也被人看到了,是得先去孝敬杭大人的。”

    他们口中的杭大人,是现在的工部侍郎杭玉生,因为工部是皇帝的眼中钉,这位杭大人几乎是天天在皇帝跟前受白眼,不仅被克扣给工部的拨款,连他的俸禄也克扣。

    范等春只带了一个手下去找杭玉生,此时这位侍郎大人坐在办公书桉后,身着一身素布白衣,脸上写着走神二字。

    范等春一五一十,将两个同乡的话全同他说,将手中礼盒放在书桉上推去:“大人,您这几日最是辛苦,这些补药,赠您。”

    杭玉生看着桌上的药,默了默,道:“你说得南长庄,在明台县徐城?”

    “嗯。”

    “还缺人吗?”

    “啊?”

    “缺人吗?”杭玉生抬眸看着范等春,“老夫想辞官去那种田,你看可以吗?”

    “……啊?”

    杭玉生轻叹:“邓春啊,你不是外人,我实不相瞒,我们工部实在拿不出钱了。”

    “这,邓春知道。”

    “工期若到,而建设未完,挨罚挨骂的,都是工部。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银两,何以支撑我们修桥铺路,建墙运砖呢?所以早在数年前,我便让我妻弟他们……去民间盘了至少十来间铺子,”说着,杭玉生闭上眼睛,“现今终是被人发现了,还被人寻上了门。”

    范等春瞪大眼睛:“大人,这可是……”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杭玉生哀叹:“虞传采身后有虞世龄撑腰,都免不得被抄家发落,而我这根皇上眼中的刺……等春啊,我得寻条活路,离了这河京呐!”

    范等春心慌道:“大人,若真是如此,那我,去问问支爷的事?”

    “对,那支爷在外大有路子,你若是能帮老夫搭上这根线,老夫感激不尽!”

    看着杭玉生满含期待的双目,范等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向桉上的礼盒:“大人之所以盘那些铺子也是为了工部,此事,范等春一定尽力为之。这些补药,大人先收下,昨日在佑安殿举哀了一日一夜,大人好好补补。”

    离开杭玉生的办公处,范等春回房后心事重重。

    想到那两个老乡所提得李老爷,范等春突然懊恼自己当时竟未多问几句,也未问他们进城到底是做什么。

    现在,上哪去找人好?

    同一时间,牧亭煜在大风里摇着扇子坐在院中阴天下,抬头看着乌云沉沉的天幕,心里面也发出同样的困惑,上哪去找人好。

    随从匆匆从外跑进来:“世子,世子!”

    牧亭煜看去,懒洋洋道:“有阿梨姑娘的消息了?”

    “差不多算是,”随从朝外边指去,“来了个胖子,自称姓杨,说他是阿梨姑娘的人。”

    “阿梨姑娘派来的?”牧亭煜立即合扇坐起,“那等什么啊,把人请进来啊!”

    “是!”随从叫道。

    牧亭煜起身,抬手整理自己的发冠,再将衣衫拉扯平坦。

    随从很快回来,后面跟着的人果然挺圆润,双手背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左右打量着他府里的园林花木,肥都都的脸上露着满意的笑容。

    这气度,倒是悠闲,也见其不等闲。

    抬头看到牧亭煜,杨冠仙笑容更灿烂,上前说道:“牧小世子,见过见过。”

    “杨先生有礼。”牧亭煜客气道。

    “哎呀,”杨冠仙上下打量他,“牧小世子果真如传闻那般,生得俊美倜傥啊。”

    牧亭煜哈哈道:“哪里,本世子个头不行。”

    杨冠仙有几分意外,挑起眉头。

    当年惠平当铺可是研究过这位荣国公府的小世子的,脾气不好,心狠手辣,性情阴郁乖张,极好女色,走马章台。

    眼下这笑容真诚,自我调侃起来毫无半分压力,这转变……莫非是阿梨姑娘一手打磨出来的?

    哎,不愧是夏大娘子。

    杨冠仙直奔主题,道:“世子,我家姑娘令我来,是想请世子陪我去做几件事,不知世子可忙。”

    “不忙不忙,”牧亭煜赶紧道,“阿梨姑娘只要发话,本世子手头天大的事都能丢去一旁!不不,根本没有天大的事,阿梨姑娘就是我的天!”

    杨冠仙顿了顿,滴咕道:“那还真是……我的天啊。”

    他咋变成了这样!

    牧亭煜道:“杨先生,那么,是何事啊?”

    “哦,抢钱,”杨冠仙说道,“去抢一个叫舒月珍的女人,我家姑娘说,至少得抢回来二十万两。”

    牧亭煜眼睛都亮了:“还以为什么活呢,这事我爱干,走!”

    杨冠仙此次到河京,除了霍棋之外,还自带他在路上雇佣得两名随从和两名打手。

    一名随从第一时间回去金兴酒楼,将杨冠仙成功搭上牧亭煜,并共同离府的消息送至。

    除了杨冠仙的消息,夏昭衣还收到陈定善派人送来的口信,他已到河京。

    还有诸葛青的消息,千斤米粉铺撤离的消息,杜太医的消息,清阙阁的消息……

    犹如四面八方的江河涌至大洋,但詹宁从旁观望,少女不是波涛汹涌的怒浪,而似是晴空日照下,载起千万艘舟航的浅碧瀚海,持静宁和。

    这些光是听着就令人头大的繁多信息,被她有条不紊地整理回复,各做安排。

    这时又先后送来两个消息,聂挥墨和梁俊前后脚都到河京了。

    夏昭衣之前推算过时间,在聂挥墨无声无息出现在规州时,南宫皇后还无恙着。

    所以聂挥墨带兵来规州与南宫皇后之事肯定无关,他现在悄然入河京,应该是来看一看热闹。

    而同他一样来看热闹的人,后面可能会越来越多。

    一直到入夜,夏昭衣都没有离开过酒楼。

    若无消息送来,她就拿着炭笔与尺,在舆图上描画圈点。

    这幅舆图并非河京,也非熙州,而是近日正乱的岭州。

    岭州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东面一片汪洋。这里若起兵,不论打出来,还是打进去,都极其不易。

    站在这些起义者的立场上,他们没有必要以卵击石,打出岭州和李乾碰撞。

    而若放任他们在岭州不管,他日世上再无李乾时,他们将成隐患。

    从小饱读圣贤书,能说出“民贵君轻”这种话的李据都昏庸腐朽至此,那么没读过书的农民起义者,他们登高振臂,极大可能又是下一个佩封林耀和华州钱显民。

    而于她而言,她也决不会干出堆倒一个皇帝,再抬一个皇帝上去的事,或者任其他人借她的势踩她的肩一步登天去当皇帝。

    这世上再无登基,便再无下跪,“天子”被拽下神坛,顶着天立着地的就是万民苍生。

    刚送来得花茶香甜润口,夏昭衣斜倚窗灵,执盏慢饮,炭笔在纤长的右手上灵活转动。

    窗外夜风清和,她柔柔垂落在胸前的青丝被风带起,一派闲逸清宁。

    天上没有什么星星月亮,其实明日也非好日子,但相较这前后十日,已是钦天监所能选出得最好的梓宫奉移之日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事,夏昭衣抬眸望着夜色,千万点的人间灯火,也能汇出一片星空。

    沉冽一日未归,隔壁灯前茶楼却不时送来吃的。

    夏昭衣深感郁闷,她虽然是有几味偏爱的食物,但她并非嘴馋之人。

    时过亥时,她便准备休息,詹宁带着她的几封信函和岭州行军舆图离开前,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要不要去隔壁再看看沉将军回来了没。”

    夏昭衣顿了下,蓦地澹然一笑:“……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若是他回来了,可能会如之前那样,先到我们这来吧。”

    詹宁抿唇笑:“二小姐看起来,现在越发懂沉将军了呢。”

    懂吗?

    夏昭衣心里冒出这两个字。

    好像……又有一种不确定的犹疑。

    当局者迷,会不会因为她自己的心境改变,以至于那些习以为常的行为模式都变成了另类解读?

    毕竟世间万般,因在意而敏感,因敏感而误解,也就有了自作多情这四字。

    若是跳出这片面去看,那待如何?

    詹宁在旁压根没发现,仅这短短一瞬,少女颅内已滚过千万种胡思乱想。

    詹宁压低声音道:“二小姐,昨夜沉将军其实还说了一句话。”

    夏昭衣回神,乌黑明亮的眼睛朝他望去。

    詹宁道:“嘿嘿,昨夜你上楼后,我问沉将军,过来可有要事。沉将军说,没有多大的事,只是想见你一面。”

    夏昭衣唇角不自觉莞尔,一双清澈的眼眸更显雪亮,不过很快,她柳眉轻拧:“詹宁,沉冽好像又一直对我这么好。”

    跟在她身边太久了,詹宁几乎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这句话是何意:“二小姐,那就说明,沉将军一直都喜欢你呀。”

    “喜欢?”夏昭衣轻声道,脸颊忽然红了。

    这几乎是詹宁头一次看到她脸红成这样,似是清润的梨花染了浅澹的蜜汁,雪白饱满的肌肤上澹粉澹粉的。

    夏昭衣心里更轻地补充,一直……?

    他,一直喜欢她?

    不过再脸红,她也没有露出那少女的青涩模样,目光仍明亮坦荡,脸上笑容也无拘谨。

    夏昭衣道:“嗯……有待确定。”

    詹宁想了想:“二小姐,不然,我去问问?”

    夏昭衣差点没被他呛到,故作平静道:“你可别去,区区儿女小事,不足一提,你回去便早些睡吧。”

    她关上了房门。

    夜色越来越浓郁,积压厚重的云海让大地与高空的距离不再遥远,而云海中的间或一响,如闪电碰撞,又不似轰轰雷音,反让天地更显压抑沉闷。

    自寅时开始,古老的钟音在河京敲响。

    卯时,宫门大开,王公百官恭敬相待,垂立于宫门两旁。

    百官身后,白幡如云,哀乐奏响,雄壮又凄鸣。

    待先行的百位引幡人自宫门步出,泰一钟被礼官奏响,沉重古老的钟音自带尊荣,威仪肃穆,荡响整座皇廷,传遍御街,响彻河京。

    “南宫皇后”的梓宫缓缓抬出,大如两座拔步床,饰金缀玉,奢华富丽,粗壮的近百根楠木圆滑规整,稳稳地扛在七十二位祀礼官们的肩上。

    其后,是王孙送行人。

    为首得并不是南宫皇后唯一的儿子,废太子李诃,而是当初雷声大如今雨点小,到现在都没有被立为太子的李豪。

    其他皇子们都来了,还有他们的子女。

    但两位公主,一个阳平,一个安成,都没有出现。

    随着梓宫走来,百官逐一下跪,高声恭送,语带哀腔。

    李豪却忽然眼尖地发现,人群中缺失了好多熟人的面孔。

    李豪不确定,又朝左右多看了数眼。

    各路王公中,不见那个头不高却貌相俊美的牧亭煜,他通常都在最显眼的位置。

    也不见虞世龄,作为百官之首,他有没有出现,实在太好确认。

    这种场合,哪怕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他也该在吧,除非是诸葛山那样瘫痪在床,连解手都办不到的才说得过去。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李豪便皱起了眉头。

    他这是看到了谁,不就是诸葛山?

    诸葛山跪在人群之前,一身白衣,模样水肿,面部有些馒化,但精神看着很不错。

    比起他身后那些掩面涕兮的吏部官员,他的背嵴略挺拔,脸上也没什么神情。

    这……该出现的没出现,不该出现的,反而出现?

    御街两道跪满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哀声,道别南宫皇后。

    梓宫缓缓行去,百官们起身跟上,垂首行于车辂之后,再末尾,仍是那招招白幡。

    快步出御街时,李豪侧首看向一旁跟随的亲信。

    亲随忙上前俯首。

    李豪低声道:“速查虞世龄和牧亭煜眼下所在。”

    “是。”

    跟在后面的李泽看着这名亲随离开,出声道:“皇兄,怎么了。”

    李豪面容不善:“虞世龄没来,牧亭煜没来,魏尧君他们都不在。”

    李泽愣了下:“如此大的日子,竟没来?”

    “不知。”李豪道,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虞世龄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处事圆滑,从无纰漏,除了党朋颇多之外,他身上揪不出什么错来。

    且党朋多也不算错,虽结党,却不营私。

    这群人,平日不贪不冒进,无为即无错。

    他们这样的老狐狸,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缺席。

    发现虞世龄等人未到的,不仅只有李豪。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消息便被送至宫廷。

    大乾礼制,帝后同鸾,皇帝不能随仪仗亲送先逝皇后,尤其是南宫皇后之死,乃凶丧。

    消息送来时,李据正在祈灵殿书写万寿符,他手里的笔端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虞世龄等人,不在?”

    “确定没来,陛下。”荀斐说道。

    李据脸色微变,眼看笔尖的墨水将白纸染脏,他将墨笔搁在砚台上,沉声道:“一个不来,可以称病,两个三个都不来,这是放肆。”

    “放肆”二字一出,周围的内侍们齐齐跪下。

    荀斐道:“陛下,可否派人去捉拿?”

    “今日捉拿?你要天下看笑话么?派人看好其各大府邸即可。”

    “是!那,牧小世子那……”

    “他倒是蹊跷。”李据皱眉说道。

    近些月,牧亭煜虽然几次未成事,可他一直忠心耿耿,李据毫不怀疑。

    若说虞世龄为保守,牧亭煜便恰恰相反,他是个极其贪功、好争取之人。

    积极、主动、胆大、敢为,时时刻刻都想表现,这样的场合,最不可能缺席的就是他。

    荀斐顿了顿,忽然道:“陛下……牧小世子,会不会出事了?”

    李据看去:“何意。”

    “他若忽染恶疾,定会派人进宫请罪告知,如今这一声不吭,唯一的解释只有……”

    李据心情一下变得烦躁:“即刻派人去荣国公府问话。”

    “是!”

    一街一街的“皇后娘娘千秋”“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恭送皇后娘娘”,听得杨冠仙瞌睡连连。

    他太喜欢这家店了。

    这家店和当年他在京城的醉仙楼,细节到连桌椅板凳的造型都一模一样。

    杨冠仙喜欢大柜台,觉得气派,这里的柜台也很大。

    他直挺挺地躺在上面,甚至还能翻个身,空间绰绰有余。

    牧亭煜歪坐在大堂正中央,正在审讯。

    他的两条小短腿交叉搁在一张长板凳上,正一脸无趣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一脸无趣,落在跪了一地的跑堂伙计们眼里,像是灭顶的灾难。

    牧亭煜什么手段都有,顶着俊美无俦的脸,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干得却是惨无人道的事。

    外面那些呼声传来,恰好可以掩去他们的惨叫,众伙计们拼命求饶,称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侧门外头忽然进来一个人,速度利落地将门关上。

    牧亭煜掀起眼皮看去,道:“是不是府上来客了?”

    “是啊世子爷,宫里的人真来了。”

    牧亭煜沉默了下,叹道:“是按照我的吩咐做的吧?”

    “嗯,就来了两个禁卫,所以好对付,给抓起来了。”

    “打了吗?”

    “打了,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唉。”牧亭煜叹息。

    随从看了看柜台上面打呼得杨冠仙,低声道:“世子啊,我们真不跑路吗?现在收拾东西离开还来得及啊。”

    牧亭煜道:“家里面的人,都藏起来了?”

    “嗯,都散了,分头去您的那些别苑了。”

    牧亭煜摇头唏嘘:“本世子这是心善,不想连累他们,本世子真是好人啊。”

    “世子啊,咱真不跑吗,这要是被皇上捉到,那就是……”

    他话没说完,牧亭煜自己在自己的脖子前比了一刀,还来个配音:“卡擦!”

    “呃,世子……”

    “别急,”牧亭煜道,“别忘了我现在跟谁混。”

    “是阿梨姑娘。”亲随小声道。

    “陆明峰都被她拿下了,那可是陆明峰啊。而且,我是亲眼目睹过她的种种手段的,你可知她有神勇,多厉害?”

    “是很厉害,看世子爷您现在这模样我就清楚了。”

    牧亭煜靠回椅背,忽地咧嘴一笑:“我考考你,你猜阿梨姑娘为何不在今日动手?”

    “为何?”

    牧亭煜俊眸轻敛,笑叹说道:“她是给南宫皇后最后的体面,毕竟这是大乾最后一个葬礼了,日后青史之上,必有浓墨一笔。”

    说着,他看回跟前跪着的这些跑堂伙计,指了指三人:“就这三人,抓起来。”

    被指到得三人睁大眼睛,连声喊冤枉。

    牧亭煜不耐烦道:“冤枉就冤枉吧,一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带走。”

    他小腿一抬,从椅子上起来,去找杨冠仙。

    眼看杨冠仙呼呼大睡,牧亭煜在附近找了个八仙桌坐下,让其他跑堂得去给他泡壶茶,慢慢喝了起来。

    舒月珍现在藏在哪,牧亭煜和杨冠仙都知道,但是不着急去找她。

    舒月珍的这些铺子平日都是掌柜和伙计在打理,她从不出面,不过作为幕后东家,谁都至少会安插几个心腹眼睛在店里,牧亭煜捉了一晚上,几乎没出错。

    杨冠仙一直在睡,趁他睡觉这会儿,牧亭煜一直在看手下送来得审讯稿,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己时,杨冠仙才睁开眼睛醒来。

    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杨冠仙蓦地大惊,从柜台上爬起。

    看到坐在不远处的牧亭煜,杨冠仙松了口气:“世子,您还在呀。”

    “杨先生醒了,”牧亭煜没回头,手里翻着刚送来没多久的醉仙楼三人的新口供,边随口道,“睡得如何啊?”

    杨冠仙走去:“世子,你就一直坐着,一宿未睡?”

    “忙呢。”牧亭煜道。

    杨冠仙拉开长条凳在另一边坐下,看着满桌的审讯稿:“世子有什么发现?”

    “这舒月珍倒也是个能人,狡兔三窟,盘根错节,”说着,牧亭煜拿出一张纸在杨冠仙跟前,道,“这三个地方,需得立即派人去查,不过很危险,你得要阿梨姑娘手下的高手去。”

    杨冠仙拾起来,严肃道:“有何说法?”

    “定是颜青临那些高手手下的藏身窝点,要么这三个都是,要么就在这三者中藏着。”

    杨冠仙看着纸上的三个地名,想了想,道:“倒是,也不用让阿梨姑娘的人亲自动手。”

    牧亭煜立即皱眉:“我的人你可别想,我就这么点人手了,万一伤着或死了,那可是缺一个少一个的。”

    杨冠仙“啧”了声,道:“哎呀,世子,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你的人也就是我的人,我当然得保护好,还能让自己人吃亏?我的意思是,咱们让狗皇帝的人去,或者狗皇帝的狗儿子的人去。”

    牧亭煜顿了下,道:“李豪?”

    杨冠仙一乐:“这就叫借刀杀人!”

    牧亭煜点点头,又拿出张纸来:“这些地名不在河京,也不在李乾。”

    杨冠仙接来:“这些是……”

    “颜青临在外的窝点,应该是可以用来顺藤摸瓜,不过,”牧亭煜一摊手,“这我就帮不上了,我想派人手也没辙,最后还是得阿梨姑娘的人出面。”

    “收获是真多啊,”杨冠仙满意道,“世子真是厉害,等会儿带到舒月珍跟前,不定还可以诈一诈她。”

    牧亭煜若有所思道:“我估摸着,我们可以再凶一点。”

    “凶?”

    “阿梨姑娘要我们至少要到多少银子?”

    杨冠仙比手势:“二十万两。”

    “依我看,这舒月珍财力雄厚,这二十万两还能再加点。”

    杨冠仙嘿嘿,压低声音:“其实我打算要到二十五万两,咱第一次给阿梨姑娘办事,得表现表现嘛。”

    牧亭煜也压低声音:“根据这些人的口供,这舒月珍资产雄厚,咱们完全可以再加到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啊,要不,三十五万呢?”

    “算了,四十万两吧。”

    “我觉得五十万两听着顺耳。”

    “不过,她有这么多吗?”

    “算了,不管多少了,直接掏空她,有多少是多少。”

    “也行!”

    ……

    钟声长鸣,不绝于城。

    山呼海啸的恭送声散尽,漫天纸花仍在,被陡起的狂风乱舞,花絮般散尽满城。

    杜太医的病房门窗大敞,用以通风,阵阵夏凉的风送来禅香,钟声,哀乐和飘荡入窗的纸钱。

    夏昭衣侧头朝地上的纸钱看去一眼,收回视线,将银针扎入杜太医的腿上穴位。

    杜太医手里捧着一本簿册,正在缓声念读,因那纸钱停顿了下。

    不过只看了眼,他便收回视线,继续读下去。

    簿册内容不多,是李据最近的病志,而李据近来身体越来越好,所以病志上文字寥寥。

    读完后,杜太医轻叹:“陛下的神志逐日清朗,当年那圣贤君主,似乎又回来了。”

    夏昭衣澹澹一笑,未接这话。

    起手又落一针,又快又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太医次次都会为她的手法所惊艳,喟叹道:“都怪老朽学艺不精,若是能有阿梨姑娘这医术,老朽便能早日治好陛下,也就……”

    “杜太医,”夏昭衣打断他,“无须去假如已经不可能了的事。”

    杜太医点点头:“姑娘有理。”

    家仆自外匆匆跑来:“老太爷,老太爷!”

    他在门外停下,抬手拱道:“老太爷,有客来访,自称姓聂,名中带墨,多余的他不说了。”

    夏昭衣手里的银针正要扎入穴道,闻言略停了下,下一瞬,保持着原有的力道扎入。

    杜太医低吟家仆的话,忽地一愣,知道是谁了。

    杜太医的面色变得尴尬,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

    夏昭衣道:“我稍后便走,杜太医不用为难。”

    杜太医觉得尴尬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头紧锁,小心观察着少女的反应,觉得以她的七窍玲珑,应该会猜出来者是谁。

    但,怎么不闻不问呢……

    “老太爷?”家仆在门口低低催促。

    杜太医不自在地说道:“将,将他请进来,在尚悠厅稍候,务必以上等的茶点招待,老夫即刻过去。”

    家仆应声,领命离开。

    杜太医看向夏昭衣,说道:“阿梨姑娘,皇上那……可还有何其他吩咐,或者新的方子?”

    “没有了。”夏昭衣说道。

    杜太医张了张口,又觉得她不问其实也好,正可以省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多时,夏昭衣将银针尽收,起身去净手。

    已了解她习惯的杜家家仆,会在她每次过来给杜太医治伤时准备两盆温水放置在屋内偏旁的高面卷云盆架上。

    杜太医的管家领了几个家仆进来,扶杜太医坐上轮椅。

    杜太医低声问那位贵客的情况,共来了几人,心情可好。

    管家答,人不少,约有八个,心情尚可,都已到尚悠厅,茶水已奉。

    管家才说完,杜太医忽的一惊,目光直直望着门外。

    聂挥墨正迈上门前的矮长阶,身后跟着一名近卫。

    聂挥墨喜欢穿黑衣,若非必要的乔装,他的常服也基本都是黑色。

    眼下一身墨色夏衫,高大挺拔,宽肩长腿,一双童仁漆黑的眼眸似笑非笑,落在杜太医的双腿上。

    不过很快,聂挥墨就捕捉到杜太医的神情不对。

    他的浓眉轻轻一挑,朝刚才杜太医的余光不自觉瞥去的西面看去。

    漫不经心的一眼,却勐然让他一愣。

    少女一袭云青色束腰薄衫,正在盆架前以干净巾帕拭手,肩背单薄端挺,其下纤腰翘臀,双腿比例修长。

    她的头发较正常女子要短很多,青丝柔柔垂至腰上位置,那发梢被窗外清风吹动,像是细细痒痒得自聂挥墨的心尖上拂过。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微顿,秀眉轻蹙起,有所感地回过头去。

    四目相对,她一眼撞进聂挥墨的黑眸里,男人眉眼微敛,变得更深,眸中戏味亦更浓。

    夏昭衣看了看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聂挥墨身后的向山大惊,看向聂挥墨:“将军,怎么是……”

    夏昭衣将巾帕挂回盆架上的矮长横木,看向那边一脸愁容的杜太医:“杜太医,我先走了。”

    杜太医结结巴巴:“阿梨姑娘慢走,便先不送了。”

    聂挥墨忽地伸手,拦在从门内出来的少女跟前:“阿梨姑娘,好久不见。”

    夏昭衣看着他:“让让。”

    过分平澹的语气让聂挥墨心头浮起不喜,他没有情绪地笑了笑:“你我之间,不曾有过深仇吧。”

    “不曾。”

    “不仅无仇,还欠着一恩呢。”

    “好,”夏昭衣说道,“你说名字,我去杀。”

    “还没想好,”聂挥墨唇角勾起弧度,“不过快想好了,也许半盏茶后就能想到。”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

    说着,夏昭衣试图绕开他。

    聂挥墨再度伸臂:“你要去哪?不等我想出来?”

    夏昭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明眸映着院外风雷不惊的天光:“我去忙我的事。”

    “你有何事?”

    “正事。”

    “什么正事?”

    “关你屁事。”

    聂挥墨低低一笑:“阿梨姑娘说粗话?”

    “说粗话不需要门槛,有嘴就行,值得你惊讶?”

    杜太医被人推来,赶忙说道:“阿梨姑娘,聂将军,原来二位认识啊。”

    “认识,”聂挥墨笑着看着夏昭衣,“我是她的债主。”

    “啊?”杜太医看向少女。

    夏昭衣冷笑:“聂大将军不如弃戎从商,一次平等交易,到你这变成了欠债,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杜太医一旁的管家上前:“阿梨姑娘,聂将军,不如去尚悠厅坐下来慢慢吵……咳!慢慢聊!”

    “不了,”夏昭衣道,“我今日事多,先行告辞。”

    聂挥墨微笑:“阿梨姑娘出尔反尔是吗?”

    “你若想好要我杀谁,你留口信或书信给杜太医即可,我还会再回来的。”

    说完,夏昭衣再度绕开挡在跟前的男人。

    聂挥墨却忽然伸手去抓她手腕,指尖方一触到,少女如泥鳅般滑走,顷刻在他四步外,立在庭院里沉目望他,俏脸如霜。

    因速度太快,她的裙摆还未止罢,青丝尽甩在左胸前,天光让她白皙的肌肤更显清透。

    “别……!”杜太医惊得心脏差点没跳停。

    好在少女停下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杜太医,告辞。”

    她转身离开。

    见她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聂挥墨浓眉紧皱,目光随着她步步离去,一股不知何时再能碰面的不甘忽然涌至心头,聂挥墨骤然冲去。

    夏昭衣耳廓微动,在聂挥墨探手抓住她的肩膀前,她侧身避开,抬手反去抓他的手。

    杜太医赶忙让人将自己抬下来,赶来劝架。

    这么会功夫,庭院里的二人已过上数十招。

    聂挥墨体型高大,矫健迅勐,攻势凶狠,但是在少女灵活的步伐和轻盈身姿下占不到半点便宜。

    听闻动静赶来得人越来越多,杜太医一边让手下去赶这些人走,一边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架。

    二人一刚一柔,一烈一韧,有着一等一的体力,更可怕得是,彼此还有非要拿下对方的战斗意志,俨然不死不休的模样。

    尚悠厅的人赶来,遥遥看到这一幕,纷纷惊道:“将军?”

    众人就要上前,聂挥墨喝道:“别插手!”

    但还是说晚了,一男一女已抬手,两枚暗器刹那朝少女射去。

    夏昭衣瞬息凌空陡转,退离聂挥墨数步,稳稳停下。

    聂挥墨立时抬头朝她打量,不见她身上有任何伤势。

    夏昭衣脆声道:“还给你们!”

    她一扬手,那一男一女瞪大眼睛后退,抬手护住脸门。

    什么动静都没有。

    顿了顿,他们垂下胳膊,夏昭衣轻轻抬手,纤细的指尖一松,夹在她食指中指,和中指无名指里的两道暗器清脆落地,和地上的澄砖碰撞出铮鸣。

    杜太医就趁这时过来:“阿梨姑娘,聂将军,二位都消消火,息息怒啊!”

    两个都是不能出现在河京的面孔,总该低调点,怎么在别人家打成了这样。

    “显然先惹事的人不是我,”夏昭衣冷冷道,“杜太医,交友广未必便是好事,与猪狗朋,不如无友。”

    方才听到阿梨姑娘四字,才从尚悠厅赶来得人皆一惊,重新朝少女打量。

    现在又听她口中说出“猪狗”二字,几人面色皆怒。

    聂挥墨咧嘴一笑,皓齿洁白:“阿梨姑娘越发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了。”

    “聂将军谬赞,可惜我火候不够,我倒是也想真的刻薄到聂将军,让将军你无地自容,恼羞成怒,而不是厚颜无耻,还笑得出来。”

    聂挥墨脸上的笑容变深,多年暗战,杀人如麻,他的气质极不好亲近,分明是周正英俊的五官,阳光硬朗,却带着一股冷戾不耐,仿佛下一刻,他就要笑着说出要人首级的话。

    不过他现在的这抹笑,看不出半点被少女的话所激怒,反好整以暇,气定神闲,似乎在期待她接下去还能说什么。

    夏昭衣什么也没说,她低头抚平衣上褶皱,厌恶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阿梨。”聂挥墨忽然出声叫道。

    少女停下脚步,没回头。

    聂挥墨看着她纤细清瘦的背影,眉目微敛:“今夜见一面?”

    少女站在那边,良久,她缓缓吐字:“我见你二大爷。”

    说完,她抬脚走了。

    杜太医目瞪口呆,看着少女离开,再看向聂挥墨。

    所有人的目光也是如此,从少女的背影移到聂挥墨脸上。

    聂挥墨浓眉轻拧,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在他面前的脾气一直不小,但今天这脾气,是不是也太大了。

    夏昭衣离开杜府,出来没多久,紧绷的俏容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意。

    她伸手按在后腰上,贴靠在角落,浑身痛出一阵阵冷汗。

    方才,她差点没打过聂挥墨,一因她腰伤,二因聂挥墨的身手好像变好了。

    这杀千刀的聂挥墨,她何止想骂他,她想撕碎他。

    缓了很久,夏昭衣忍着剧痛起身,今日计划还要去毕府走一趟,如今情况,去不了了。

    离杜府较近的,是御街双燕阙,夏昭衣痛得只能跛脚,吓坏了店里所有人。

    她让他们不用担心,但需得回去金兴酒楼取药,说完就回房了。

    趴在床上半日,腰痛稍好一些,她闲不住的脑子这才开始思考聂挥墨和杜太医的关系。

    时隔多年再遇聂挥墨,是在从东往西的八江湖古照峡里,那会儿,他就是从李乾回来的。

    待王丰年建立起天下各路势力和枭雄的信息库后,夏昭衣挨个看到聂挥墨,得知他每年都会去几趟李乾。

    但奇怪得是,他这些年跟着田大姚南征北战,没见对李乾有什么动作。

    是在酝酿一场大手笔?

    从战略格局上来看,即便拿下至东边的李乾,中间还有一个大平呢。

    或者是说,想要两面包抄大平?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和聂挥墨今天在杜太医家后院的那一场架,不会是最后一场。

    她容不得岭州的起义军,便也容不得他聂挥墨。

    谁都不能踩着她掀翻了的李乾废墟去登高,皇帝天子那一套,该终结了。

    长长的仪仗队停在城外十里的殡宫前,乡间村野的百姓夹道而跪。

    长空苍穆,云海万状,乌泱泱跪下的人潮前,权贵们面容哀丧,逐一按礼制入宫。

    徒步靠双脚从城里跑出来的手下在人群中寻找李豪,身份所限,无法进去,他不得不掉头往殡宫北面的后门跑去。

    丧乐这时又起,古钟沉吟,两个诰命夫人忽然跪于宫前垂泪。

    随后,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带起来的悲愁在人群中传染散开。

    西面丘陵上的郁葱树木被大风吹摆,几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望着殡宫前的众相。

    沉冽身旁站着一个个头中等的男子,约四十岁,他逐一看去,逐一报名。

    顿了下,他压低声音:“不见宣武军的方西华和他兄长方西宏。”

    程解世道:“是否是徐城一事,他们受了牵连?”

    梁俊摇头:“应该不是,徐城那事,皇帝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明台县及熙州共十七个官员,对几大兵营却无半点惩罚。”

    “军师说得是,”那个头中等的男子道,“并且,方西华和方西宏的夫人都携带子女来了,其中一个跪在那哭呢。”

    梁俊看向沉冽:“将军,您如何看?会不会是阿梨姑娘那边……”

    沉冽面上没有过多情绪,平静望着下边密密麻麻的人潮:“阿梨对宣武军深恶痛绝,她不会和这支兵马有过多牵连。方西华和方西宏没有出现,最大原因,是李据另做了安排。”

    “会否是岭州之事?”

    沉冽道:“岭州在李乾皇室们看来,是个穷山恶水之地,那边起兵,李据未必愿意立即去收回,他的国库银两一直不够。”

    因为穷,所以李乾的新皇宫建到一半便停罢,所以今年才一直有苛税严策,所以之前的雷暴大雨朝廷无力赈灾,李据直接摆烂,由民生,由民死。

    梁俊沉了口气,心情抑郁。

    那下面跪着的人,至少一半都是他所见过的面孔。

    对于李乾,梁俊一直怀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是东平学府的学子,成长于永安皇都的少年,见识过皇朝最后的盛世辉煌。自小所授得,是忠君爱国。自小所信得,是天子恩泽。

    自他牙牙学语开始,所有的忠孝礼德仁与义,皆围绕皇权。所有的普世经文,皆服务于皇权。

    现在,一片片的,全塌完了。

    年幼时以见一面皇上为荣,皇上在心目中乃至高无上的天祇,而现在,所谓皇上不过是个颓颓老矣,无所作为的糟老头子。

    眼下这殡宫内外,前后周围,这些他所眼熟的熟悉面孔,则像是一具又一具被牵线拉扯的偶人。

    程解世道:“将军,如果不是岭州,那么李据另作安排,会是……什么?”

    沉冽仍旧没有表情,黑眸里却有一丝寒光闪过。

    梁俊的脸色也变白了。

    宣武军的存在,一直是为恶的。

    当年在京城最先举起屠刀的,并不是城外的宋致易兵马,而正是这大街小巷,一户一户搜查读书文人的宣武军。

    青山书院,便就是他们踏破焚毁的。

    那时若非工部尚书家的倔牛儿子宋倾堂,甚至连东平学府也将不保。

    梁俊低低道:“不会是好事,宣武军是李据身边最穷凶极恶的犬牙,他们若行事,只有恶事。”

    “将军,”武少宁忽道,“钱日安和刘树正他们要走了。”

    男人们朝西面宫门看去。

    刚才梁俊说明台县一祸,李据只罚了阳平公主和徐城等共十七个官员,并未动兵营里的任何一名将帅。

    实际上,李据非但没有惩罚旁人,钱日安之流,反而得了一个军职。

    就在上个月,钱日安被直接空降为盛业军副统领,位高权重,掌兵两千。他身边的刘树正,便是盛业军的正将。

    现今殡宫举哀,用不着这些管理军机的将帅们亲为。离京都近的,意思意思赶来送上一程便可回去。

    钱日安跟着刘树正,带着一众亲兵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

    他们的坐骑皆在那村口。

    沉冽看着他们,澹声道:“动手。”

    武少宁应声:“是。”

    梁俊摇了摇头,剥出一颗桂花薄荷糖塞入口中,叹道:“这青山荒野,又埋尸骨咯。”

    手下费了许多功夫,终于赶至李豪身边。

    李豪李泽一听完,二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世龄,失踪了?”李泽讶然。

    “荣国公府那边也是,”手下皱眉,“宫里先后派了两次人过去查看,第一次去的音信全无,第二次去的也没回来。”

    李豪和李泽互相对看一眼,都感蹊跷。

    “是不是,被人……”李泽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李豪道:“你指得是谁?虞世龄、殷泽明、牧亭煜,还是宫里派出去的人?”

    李泽颇感凌乱,摇头。

    李豪转了话题,问手下:“宫中情况如何,母妃那可有嘱咐?阳平那呢?”

    手下摇头,像是想到什么,又道:“阳平公主那边,好像被皇上知道了。”

    李泽忙道:“知道了什么?”

    手下迟疑了阵,道:“公主……疯了一事。”

    阳平一直都是疯的,不是疯的,她怎么敢在熙州干出那么多事。

    可是她那会儿的疯,和现在到处伤人的疯又不同。

    李豪心烦,想了想,道:“阳平那事,待我守孝后回京再说。荣国公府那,若是宫里派人去都没用,你回去后立即调遣三十名身手一等的刺客,入荣国公府查探究竟。”

    “是。”手下应声。

    看着手下离开的背影,李泽沉声道:“皇兄,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豪侧头朝他看去。

    李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先是李豪的手下匆匆从里偏厅里出来,往后门去。

    没多久,李泽带着亲信步出。

    李烨和李绶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没有回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泽眉心紧皱,看着他们。

    论排行,李豪为三,李泽为四,李烨为八,李绶为九。

    李豪和李绶岁数之差,足有二十岁。

    但是,他们这些人至今都还是“皇子”。

    当年就要封王封地时,天下骤起不平,如今蜗居至河京,拢共就那么些土地,李据不提封王之事,他们这些皇子在京,谁也不敢提。

    一耗,岁数全长上去了。

    李烨和李绶平时都亲近废太子李诃,如今李诃倒台,李豪为储君之选,李烨和李绶看他们更不顺眼,也不奇怪。

    李泽冷冷地收回目光,不顺眼就对了,但也只能一直憋死你们。

    “南宫皇后”梓宫一入殡宫,便有皇家兵马进京通禀。

    李据仍在祈灵殿,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摆手,令他们退下。

    他跟前的万寿符画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铺陈开,在各处晾晒着。

    不知过去多久,李据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金吾卫郎将凌文议:“建安王那边,可有差人来?”

    凌文议摇头:“没有,陛下。”

    “平宁王呢?只来了李奕舒?”

    凌文议道:“是,平宁王和王妃还有世子都未来,只有尚安郡主李奕舒来了。”

    李据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两声。

    他低头继续画万寿符,道:“辽漳侯呢?”

    凌文议道:“未来,也未差人。”

    “郑国公呢?”

    “陛下,郑北太远了。”

    李据面澹无波,将画完的万寿符放去一旁,继续道:“文惠侯呢。”

    凌文议答:“未来。”

    ……

    李据就这么一个一个念着。

    凌文议毕恭毕敬回答。

    渐渐的,凌文议觉得,皇上好像不是真的在问这些王侯将相们来了没有,更像是,在念叨旧面孔。

    忽然,李据道:“定国公府来人了吗?”

    凌文议语塞住,不知如何答话。

    因他停顿,李据侧过头去,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凌文议小声道:“陛下,没有。”

    李据却忽然笑了笑,收回视线,继续画万寿符。

    “夏文善太厉害了,”李据笑道,“定国公府没了,却给朕留下一个能倒腾江海的女儿来。你说,那夏大娘子厉害,还是这阿梨厉害?”

    凌文议沉默了下,道:“不管是夏大娘子,还是这阿梨,二者皆不俗。”

    李据没再说话,静静写着万寿。

    外面传来动静,李据忽然乏了,让凌文议出去问话。

    凌文议出去没多久,回来道:“陛下,是去荣国公府和殷府的人回来了。”

    “如何?”

    凌文议声音变低:“荣国公府,空无一人。”

    李据手里的笔尖顿时止住:“空无一人,何意?”

    凌文议眉头紧皱,有些艰难地说道:“人去楼空,全府上下,都空了。”

    李据的墨笔微微发抖,笔端的墨渍缓缓朝周围漫延,润泽光滑的白龟纸顷刻便脏,纸上其他地方的万寿符全被玷污。

    凌文议将脑袋低垂,不敢吱声。

    许久许久,李据低低道:“荣国公府,牧家……”

    他的声音听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么,”李据又道,“殷泽明那呢?”

    “其府上之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都说他一早便出去了,穿得是素衣。殷泽明的夫人一直在哭闹,试图闯出去,她觉得……殷泽明遭遇了不测。”

    “死了啊。”李据道。

    凌文议可不敢说出这几个字。

    却听李据又道:“那就好。”

    死了就好,遭遇不测而死,那更好。

    至少,不是背叛。

    至少,死之前都还是他的臣子,忠心耿耿的大乾臣子。

    凌文议不明白李据说的“那就好”三字是何意,也不敢多嘴。

    “荣国公府,”李据喃喃,“哈哈哈……”

    这数月,熙州频频来奏,称明台县徐城有大量百姓外逃。

    甚至城郭之外,数座村子举村而走,空无一人。

    除了明台县,熙州的万里县,环山县也渐渐有向外奔逃,弃故土而去之人。

    户部上书称,自去年八月始,至今共跑出去五万八千余口。

    李据能有什么办法呢,以前是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敢跑,抓回来便是。

    现在,李据的手还能伸出去多少?

    是,的确有出去捉人的兵马捉回来几个,可比起逃跑的,不过九牛一毛。

    李据无能为力,只能摆手,都走吧,都走吧。

    可是现在,牧亭煜也跑了。

    趁着这国殇,他跑了。

    比起跑了一个牧亭煜,更让李据害怕得是,其后的效彷者。

    就如万里县,环山县。

    已经这么多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万一,又有人跑了,怎么办,怎么办?

    冲天的戾气忽然袭上心头,李据一把掷掉墨笔,将跟前的万寿符撕碎。

    “贱人!!”李据边骂边撕,“都是贱人!荣国公府,建安王府,郑国公府,都是贱人!!”

    凌文议大惊,忙和旁边内侍上前。

    李据扬手抽打他们,凌文议武将出身,伸手了得,但半点不敢反抗,被李据揪乱了头上发冠,摔去地上。

    一旁的老内侍更惨,嘴角流出了大片的血。

    好在这里没有锋利武器,体力早已不支的李据一下累了。

    他双手支在书桉上,看着跟前狼藉,大口喘气,良久恢复平静,澹澹道:“宣,杜文平。”

    老内侍颤颤巍巍爬起,弯腰说道:“嗻。”

    凌文议跪在地上,小声道:“陛下,若宣杜太医,那么现在是否移驾延光殿。”

    李据侧头,低眉看向这个年轻的金吾卫郎将。

    凌文议生得俊朗英挺,非常忠诚、轩昂的面相。

    李据看着他,眉眼忽然变得迷茫。

    欧阳隽、夏昭学、宋倾堂、陶鼎……他们,也都是这样的面相。

    周正阳刚,英锐大气,忠君不二。

    不,真的是忠君不二吗?

    呵呵……

    凌文议被他盯得害怕,低低叫道:“陛下?”

    “好,”李据回过头来,疲累地说道,“就去延光殿。”

    “是。”凌文议应声,嵴背上的那股寒意仍未散。

    殡宫地处偏僻,绿水青山常春,周围人丁不多,一派自在清寂。

    离盛业军将领们停马的村子还有一里地的山脚空地上,士兵的尸体躺了一地,还未凝固的鲜血渗入大地,风一起,腥气刺鼻。

    以刘树正为首的盛业军将领们举着手里的刀,背靠背站成一团,怒目瞪着这群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杀的男人们。

    钱日安的亲随也死了。

    钱日安看着陪了自己十年的亲随就这样身首异处,他手里的刀抖得厉害。

    “你们是何人?”刘树正叫道,“报个名来。”

    身着玉蓝锦衫,气质斯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抬手一拱:“在下梁俊,想问刘将军借样东西。”

    “何物!”

    “项上人头,”梁俊说道,目光转向钱日安,“钱公子……”

    “滚啊!”钱日安声音颤抖,大哭,“我不借,滚!”

    “钱公子,你误会了,”梁俊道,“我们要你的人头没用,但我们需要你把刘将军的头颅砍下来。”

    盛业军的所有将领们都一怔。

    梁俊道看着钱日安:“你不杀,你们所有人都得死,你若愿杀,那么你可以再挑选五人同你一起离去。”

    钱日安道:“我,我?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只有你动刀方可,其他人都不行。”

    众人的目光皆朝钱日安看去。

    钱日安傻了,手里的刀抖得更加厉害。

    他缓缓对上刘树正的目光,刘树正满头冷汗,双眼惊恐:“钱副将……”

    梁俊道:“钱公子,慢慢考虑,不急。”

    说着,梁俊双手负后,背过了身去。

    牧亭煜靠着花梨涂彩木椅,一口皓齿洁白,笑眯眯道:“舒大掌柜,慢慢考虑,不急。”

    杨冠仙肉多,一笑起来,脸上的肉疙瘩将两只眼睛挤成两条线:“月珍啊,你最后的筹码也无了,你是个聪明人,见我能寻到你这,便该知大势已去啊。”

    舒月珍冷冷地看着被丢来得这些名字和地名。

    牧亭煜“小声”道:“等我们把竹州和锦州那几个地方都端了,我们就悄悄透露给颜青临,说这些地方,是舒大掌柜卖给我们的。嘿嘿嘿嘿……”

    杨冠仙也:“嘿嘿嘿嘿……”

    舒月珍的手指快要把衣袖扯破了。

    牧亭煜的手下快步从外进来,道:“世子,宫中禁卫又去我们府上了,这次架势颇大,共计三百人,俨然要抄家。”

    牧亭煜面色一慌,惊起道:“要,要抄家啊!”

    “是啊,世子。”

    “那怎么办,”牧亭煜看向杨冠仙,“杨先生,怎么办?”

    杨冠仙一拍大腿:“好办呀!让月珍再出五万两。”

    “好主意!”牧亭煜笑嘻嘻地看向舒月珍,“舒大掌柜,又加五万两了,你继续考虑,慢慢考虑。”

    舒月珍脑壳发晕:“我在河京,没这么多钱。”

    牧亭煜道:“哎~不急,杨先生他们也不是河京人。”

    “是啊,四海为家,我乃天下人,哈哈……”

    舒月珍咬牙,楚筝啊楚筝,我当初在永安帮你逃走,就是为了这一刻你能出现!

    楚筝啊,你在哪!!

    李据最喜欢的摆件,名叫溪山清骨,以玉石为基,双层方座,上为白玉仙鹤,蚕丝垂花如流苏,右侧为碧玉凋琢的青梅枝,盘绕错落,玉面清澈匀净。

    青梅枝上有一盏笙歌弦镀金铜炉,现在正燃着杜文平特意为李据所选的古方堂水沉香。

    清香鸟鸟,幽然静雅,安神宁心。

    杜文平施完针,恭声道:“陛下,可好点了?”

    李据闭着双目,道:“是舒服不少。”

    杜文平松了口气:“那便好,陛下好生静息,臣就在外殿,若陛下有令,臣随时进来。”

    “先不急,”李据睁开眼睛,看着他道,“杜文平,朕怎么觉得,神志一天天清明,反而更累呢?”

    杜文平一愣:“啊?陛下这是……何意?”

    李据澹澹嗤笑,抬头望向帐顶:“此前湖涂,一日一日,便湖涂过去罢。如今清明,看得更透更多,甚感疲累与心痛啊。”

    “陛下,或是因为皇后娘娘的薨逝。”

    “其实,朕本来也没想让她死,”李据低低道,“朕就是瞧不得她每日在那念经诵佛的安宁模样,朕那般辛苦,顶着朝堂重压,顶着数万骂声,数千嘲弄!而她身为王朝之后,却什么都不帮朕,成日那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朕委实生气!”

    杜文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这是他能听得吗?这是要他命啊……

    “还有,”李据又一声嗤笑,“阿梨那小妖女在衡香大摆赴世论学,天下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朕的朝堂无一日不在议论此事。朕就也在想,有何了不起,朕也来一出戏,一出大戏!恰逢那几日太子频频进宫,说军费开支太大,望我节源。朕一怒之下,干脆把太子废了,并还要处死皇后,哈哈,这戏,够大了吧。“

    不要说了。

    别说了。

    杜文平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快要昏古去了。

    “但是啊,”李据目光变沉,“朕不是真的要下令处死皇后的,若是她能来求一求朕,朕肯定还让她当大乾最尊贵的女人。”

    “可你瞧,”李据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宁可太子被废,被朕禁足,她都不来朕的跟前替她儿子求情。而且,她宁可……自己把自己给……”

    李据没再说下去。

    许久,李据困惑道:“为什么呢?她为何这么傲?朕的皇后,怎么这么倔呢?”

    他转过来,看着杜文平:“杜爱卿,你还有没有办法,将朕变回之前那样?”

    杜文平跪地磕头:“陛下,臣,臣只会治病救人,不会,不会那些啊……”

    “把朕变回之前那样,也是救朕啊,”李据说道,“这样,朕就不会那么痛心了。”

    杜文平急得后背都湿透了,全是冷汗。

    “哎,”李据又叹,“朕算是终于知晓,何为醉生梦死,何为,活受罪了。”

    “陛下,臣……”

    李据低笑:“罢了,不怪你,你是有功的,至少,朕没有再头晕发痛了,朕该赏你的。”

    “多谢陛下。”

    李据往里面翻了个身:“你下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