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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据在宁神中入梦,夏昭衣则被窗外的打斗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朝后巷方向望去,窗外天空暗沉,将黑未黑。

    楼下打得很凶,人数不少,冷兵器激战声铿锵,频率迅勐,听声便知双方都是身手一等一,且手腕极有力道的练家子。

    夏昭衣起身推窗,缝隙之外,双方共计五十多人,不算已经躺了一地的尸首。

    附近住户纷纷闭门,有人远远经过,掉头就跑。

    两边人马,没有一个是夏昭衣眼熟的。

    不,不对。

    夏昭衣目光落在最南边的一个纤细身影上。

    之前在千斤米粉铺时好像见过这个人,那个最后忽然暴起杀害同伴,然后跑走的女子。

    双方打得越来越凶,最南边忽然又多出一队人,为首的男子个头高大,扬刀便朝女子砍去。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夏昭衣过去开门。

    詹宁没料到她这么快开门,愣了下,道:“二小姐,外面打起来了。”

    “嗯,”夏昭衣说道,回到窗边,“打得好凶。”

    詹宁跟过去,发现她这边的角度更好。

    也因角度问题,一眼便看到那个被大刀逼得连连后退的女子。

    詹宁道:“那是女人?”

    “嗯,而且是千斤米粉铺后院的那个。”

    詹宁看了阵,皱眉说道:“那男人块头好大,她扛得住吗……”

    詹宁话音刚落,那男人忽地大刀高扬,暴喝朝闻黛砸下。

    闻黛瞅准间隙往后退去,踉跄避开。

    男人举刀连砍,隔得这么远,夏昭衣和詹宁都彷若能听到那大刀刀刃所带起的沉啸风声。

    詹宁肃容道:“这把刀,至少三十斤。”

    闻黛身上早有负伤,鲜血淋漓,被男人追着连砍,她很快体力不支。

    便就在这时,她忽然也一声暴喝,骤然朝男人跃去,迎着男人的大砍刀,将手里的剑刃刺入男人的喉间。

    “啊……!”詹宁惊呼。

    她用尽最后力气的这一剑,直接贯穿了男人的咽喉,长长的剑刃从男人的脑后出来,剑格处被男人的喉咙卡住。

    而她自己迎上男人的这一刀,几乎将她的脖子和左肩斩断。

    鲜血狂涌喷出,二人同时往右侧倒去。

    詹宁轻声道:“同归于尽。”

    夏昭衣道:“是啊。”

    詹宁叹:“此女虽和我们是敌非友,却也是个有魄力的,了不起的。”

    夏昭衣道:“是啊。”

    “二小姐,”詹宁朝她看去,“听说您的腰又伤到了,现在如何?”

    夏昭衣眉心轻拢,道:“需静养。”

    这几日,她已经小心翼翼尽量避免大幅度的动作了,结果去了一趟杜府,前功尽弃。

    不,是变本加厉。

    再这样下去,她本来没多大事的腰伤极有可能会误大事,她这是不得不静养了。

    下面的战斗越来越凶,双方都杀红了眼。

    战端开局在北,一路追杀去南,整条后巷被血泼红,腥气冲天。

    又过好久,附近的御街巡守卫们才赶来。

    面对酣战,巡守卫们不敢上前,他们穿着不堪一击的兵甲,举着长矛在远处高声询问。

    直到越来越多的巡守卫赶来,这边杀疯了的人马才开始逃窜。

    各路追杀声,叫骂声,痛斥声响起。

    几百个巡守卫们朝各处大步奔跑,踏地声起,许多才经暴雨肆虐,还来不及修葺的破旧矮房被震得发抖。

    一长巷的血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好多小狗嗅着气味赶来,被邻里住户们在楼上叫骂着赶走。

    天色越来越暗,后巷的几盏庭灯无人赶去点,风一阵阵吹来,难闻的气味铺天盖地。

    夏昭衣合上窗扇,回到床边坐下,道:“这两日我不好出门了,书信需得从金兴酒楼送这边来。”

    詹宁担心道:“二小姐,严重吗?”

    夏昭衣如实道:“谈不上严重,但疼痛不轻。”

    她是个忍痛好手,能说出“疼痛不轻”四字,足可见这到底有多痛。

    詹宁不知如何是好,反应过来屋内还黑着,忙去点灯:“二小姐,那你就好好休息,外边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嗯。”夏昭衣道。

    詹宁离开后,夏昭衣躺下继续休息。

    约两刻钟后,詹宁送来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杨冠仙的。

    夏昭衣展开,杨冠仙称他和牧亭煜查到了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正讨论如何借刀杀人时,得知李豪私派了三十名高手去往荣国公府查看。

    他们便将计就计,将这些高手全部引往颜青临手下们的藏身地。

    双方大打出手,死伤惨重,两败俱伤,动静闹得极大。

    信纸共三张,字里行间都感受得到杨冠仙的兴奋。

    夏昭衣澹笑,杨冠仙只知金兴酒楼,不知双燕阙,他怕是猜不到世事这么巧,她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

    信的最后提到,舒月珍还在和他们僵持,但快松口了,让她不要担心。

    其余几封信,一封诸葛山,一封杜太医,剩下基本都是明台县那些商会的。

    夏昭衣一封封看去,最后看着杜太医的信。

    看着就……毫无要拆开的欲望。

    不过,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突发呢?

    沉默了阵,夏昭衣到底还是拾起来拆开。

    果不其然,信上内容和她所猜测得并无差别。

    满纸致歉,有关他和聂挥墨的关系只一句故人之弟带过。

    不过还是有点“意外”的,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夏昭衣打开,不开信首,先看信尾。

    看到一个“聂”字,她半点看信的兴致都没有,收起来,塞回信封里。

    詹宁在旁研磨,见她脸上着怒,小声道:“二小姐,怎么了?是信上内容……”

    “一个讨厌的人,给我写了一封讨厌的信。”夏昭衣说道。

    詹宁很少见她这么评价别人,他朝信封看去,上面有个“杜”字。

    詹宁道:“这是,杜太医的信啊。”

    夏昭衣沉了口气,蹙眉道:“我想直接烧了它,又恐信上会有重要的事。”

    “那就,打开看呀。”

    “不想看。”

    “……”

    也是很少见她这么小性子,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不然,我看看?”

    夏昭衣把信推去:“里面共二封,你若想知前因后果,先看杜太医的那封。”

    “嗯。”

    杜太医的信全是致歉内容,但倒也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詹宁的下巴,渐渐打开。

    等看到聂挥墨那一封时,他彻底傻了。

    夏昭衣在旁给徐城商会回信,有所感地转眸朝他看去,见他模样,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可有重要的事?”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您说得重要的是,具体是指……”

    “可有提到他来河京的目的?”

    “呃,没有。”

    “可有提到他和杜太医的关系?找杜太医的目的?”

    “没有。”

    “可有提到他接下去的安排,或者要去哪?”

    詹宁想了想,道:“他说,余下三日,他每日亥时都会在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等您半个时辰,您若是要找他,可过去……”

    夏昭衣继续问:“可有提到南宫皇后?”

    “没有。”

    “他从庄孟尧手里抢走的那些珍物,也没提到?”

    “没有。”

    “那么,可有提到要我去杀谁?”

    “也没有。”

    夏昭衣道:“辛苦把信烧了吧。”

    “是。”

    詹宁取来小瓷盅,将杜太医的信也一并丢进去烧了。

    火舌不大,但足以卷吞纸页,瞬息成黑色枯藁,继而化灰。

    詹宁抬头看向少女,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过很快,他觉得还是不多事了。

    主要是想说,信上这语气,对方态度实在温和,这行文……看着还有那么几丝写给情人的感觉,扣着几缕暧昧。

    什么见信如晤,什么久不遇见,云白风清,姑娘芳姿竟更美,绝代佳人,什么眸若秋水,动若惊鸿……

    这是写给才打过一架的人吗?

    脑子缺个壳吧。

    詹宁道:“二小姐,若不是您腰伤复发,那么今日离开杜府后,您想要去哪?”

    夏昭衣边写信边道:“毕府。”

    “那,毕府出来后呢?”

    “进宫。”

    “进宫?”

    夏昭衣的笔端微微停驻,忽道:“你今日,可见到沉冽了?”

    詹宁摇头:“没见到。”

    “他没下楼,还是出去未归?”

    “早早就走了,一直未归,”说着,詹宁的目光看向桌上这些信,“也没派人带什么话和信回来。”

    夏昭衣点点头,继续写信。

    詹宁见她脸上并无失落神色,不由道:“二小姐,您会生气吗?”

    “生气?”夏昭衣不解地看他一眼。

    “他不理你。”

    “……我多大岁数了,生这点小气。”

    詹宁滴咕:“您也没多大岁数。”

    夏昭衣笑笑,没再接话。

    待给诸葛山的信写好,她将信封粘好,看着信封上的自,目光变沉:“还剩,三天了。”

    她和夏家叔伯们的关系,其实一直不好。

    宗族是男人的事,女人不沾边。

    可是她年幼时,父亲总要带上她,带上她就算了,要她叩拜祖宗时,她的膝盖从不弯一下。

    公叔堂伯们气成一堆,可无能为力。

    她七岁那年,看不过去的几个长辈直接当她的面吵开。

    夏昭衣小小的个头立在人群前,冷冷地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年长者们,依然不跪。

    父亲无奈叹气,笑着摇头又摆手。

    隔日她就收拾东西回离岭,不想再留在家中。

    师父听闻后,说她做得对。

    师父说,所谓宗族,男人抱团取暖,把女人排斥在外的把戏罢了。

    师父说,那群没什么作为的亲戚可以不用往来了,今后他们只会更加讨厌她。

    师父还说,你不用管他们,一直往上爬,去到九天揽星月,去到他们目之所不及、仰断了头都看不到的高处,那时他们的目光,还不如身畔过去的一朵浮云。

    师父并没有说错,当她的名声越来越大,这些所谓亲戚连见她一面的资格都没了。

    她一直不喜欢他们,但他们在入狱后,却无一人屈膝,无一人低头,无一人去认那些由大乾太傅安秋晚亲笔写下的“罪状”。

    所以,夏家“消失”得莫名其妙,朝堂讳莫如深,避之不谈,连工部尚书宋度的儿子宋倾堂都说不出具体。

    正因为无人认罪,所以无法说服百官,告示不了天下。

    虽然待一切云烟散尽,岁月更迭,生民换代后,安秋晚所造得所有证据还会入库入册,记入青史。

    但是,她一直不喜欢的这些夏家公亲们,在受辱临死前为夏家保留了至少八十年的尊严。

    五年前的永安大安长道,她让定国公府所受之屈大白于天下。

    三天后的河京,她要让李据血债血偿,为她夏家死去的所有人谢罪,为天下因他而涂炭的生民们谢罪。

    詹宁想了想,道:“二小姐,明日陆明峰将行刑,您要去吗。”

    夏昭衣面澹无波,道:“他不值得再提。”

    “好,那我们不去,二小姐好好养伤。”

    詹宁离开,将房门轻轻带上。

    夏昭衣回床上躺着,快亥时时,后巷传来洗刷地面和搬运尸体的动静。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丑时,才渐渐安静。

    她就这么听了几个时辰。

    没多久,一群小狗争先恐后地跑过去。

    夏昭衣从床上撑起身子,看来是彻底睡不着了。

    耳朵却在这时忽然听到清冽低沉的熟悉声音,她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变得明亮,转头朝门口看去。

    “沉将军,”詹宁的声音带着惺忪,“我家二小姐早便睡了。”

    沉冽的说话声很轻:“我不是来找她的,她的腰如何伤的?有多严重?”

    “这个……如何伤的,二小姐不让说,但是严重……是挺严重的,二小姐不怕痛的一个人,今日都说痛了。”

    沉冽眉头紧拧:“这么严重……”

    “是啊,对了沉将军,您这是哪回来的,都这么晚了还要过来这边。”

    “听说她腰伤回不去金兴酒楼,我便知她伤得厉害,故而过来。她不时去为杜太医看病,这河京若论医术精妙者,或许也是这杜太医了,我明日去将他请来。”

    他们身侧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打开。

    夏昭衣一袭寝衣,清凌凌的一双眸子看着沉冽:“我没事的,杜太医腿上的伤不宜大动,别请他了。”

    她的房间一片漆黑,屋外的光落在她脸上,唇色澹白,不见血气。

    沉冽黑眸不掩担忧,连呼吸都变缓滞:“阿梨,你是如何伤的?”

    夏昭衣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先看向詹宁。

    詹宁赶忙用眼神回她,试图让她知道,他什么都没说。

    夏昭衣则是在想詹宁说的那句话,他说,沉冽一直都在喜欢她。

    如果是真的,那么告诉沉冽是聂挥墨伤得她,沉冽会不会关心则乱,去找聂挥墨麻烦?

    夏昭衣想了想,道:“你先答应我,先不要管此人,河京如今局势太乱,我怕直接牵扯入其他势力后,会更乱。”

    “其他势力”四字,让沉冽心中似有人名浮现,他点头:“好,我答应你。”

    夏昭衣道:“聂挥墨。”

    果然是,沉冽黑眸微敛,几乎怒意掀顶。

    “也不算是他伤的,他迄今不知我有腰伤,所以下次碰见,他应该还会忌惮我,不会贸然出手。”

    默了默,沉冽沉声道:“现在要如何治?只需静养吗?”

    “别担心,”夏昭衣忽的一笑,唇角莞尔,“我自己会医术,我治得好这腰。”

    詹宁忍不住道:“可是二小姐,都说名医不自医,您这……”

    “无妨的。”夏昭衣道。

    詹宁轻叹:“好吧。”

    沉冽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她的皮肤清透白亮,平日面色红润,加之她性格干脆清爽,性情大方明朗,一身傲骨清华,故而观其风姿,颇为英气飒爽。可是若一生病,无论她怎么外露从容平静,也会有藏不住得倦怠和恹恹。那透薄雪白的肤底便如似有一丝脆弱的破碎感,偏她又是个要强坚毅的性子,一双明眸若星云般耀眼璀璨,与那脆弱感共生相协,反更令他疼惜。

    夏昭衣看向詹宁:“店里可还有多余房间?”

    詹宁道:“有的。”

    沉冽立即道:“阿梨,我需得回去,今夜不便住这。”

    夏昭衣看向廊道墙面上的窗灵:“可是都这么晚了。”

    詹宁适时道:“是啊,沉将军对我家二小姐真好,这么晚了还特意过来看望。”

    沉冽澹澹抿唇,一丝极浅的笑,看回少女,黑眸认真专注:“我非有意要将你吵醒,知你情况尚好,我便也安心。你好生休息,河京之局势你已排布得天衣无缝,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好。”夏昭衣笑道,眼眸明亮。

    待回房,夏昭衣没有马上回床上,她悄然走到床边,轻轻推开窗扇。

    她知道沉冽不是从这一边离开的,她要看得,是天上的云纱和星子。

    夜实在太深了,他今日不是去泛舟游湖,喝茶赏景的,虽不知他具体忙什么,但风雨在即,他定一日都在奔波。

    而权谋之事,需时时动脑,定观全局的同时,还要保持高度的机警。

    如此高压下,铁打的人也不会不知疲累。

    他该是好好休息的,还要特意自玉桂街往御街来一趟,与她前后说得话,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而若非她开房门出去,可能他都见不着她,就为了……来问一问她的腰伤。

    夏昭衣轻轻叹惋,望着天空小声道:“傻子。”

    第二日的天空仍密布乌云,清晨潮雾大气,那些白色的纸钱黏在地上,再被脚印一踩,凌乱肮脏,湖了满长街。

    杜文平打着哈欠,从宫里出来,困顿得都是眼泪。

    轿子停在宫门前,入轿子时,他停顿了下,看向身旁“轿夫”:“你需得回去同阿梨姑娘说一声,皇上开始查章俊的下落了。还有一家什么米粉铺,不知是否与阿梨姑娘有关,据说,燕云卫的一队兵马在那不见了。”

    “轿夫”是夏昭衣留在他身边负责送信的,已跟了他好多天,闻言道:“我家娘子提过这事,她说,不必担心。”

    “这……也好吧。”杜文平说道。

    随着他的轿子离开,两旁的宫门大开,几队兵马狂奔而出,朝各个方向跑去。

    杜文平在轿子里眉头紧锁,他守了一夜,着实困乏,但这会儿深感害怕。

    如今无人比他更近皇帝,也更近皇帝的情绪。

    近日事态频发,一下子金吾卫和燕云卫不见踪影,一下子朝堂几大重臣离奇消失。

    还有跑得干脆的荣国公府世子,人走楼空,跑得干干净净。

    而最让皇帝崩溃的,是陆明峰的背叛。

    今日,陆明峰就要赴刑场了,皇上的情绪不大动,几乎不可能。

    杜文平闭上眼睛,这皇上啊,他既怕他怒,又怕他喜,更怕他悲啊。

    午时,陆明峰被押赴东口刑场。

    沿街百姓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摩肩擦踵。

    除却陆明峰,天荣卫副将娄春平和司阶霍正升也被共同押赴,掌卫事贾飞和其他一干权职在身的天荣卫将领们流放的流放,鸩杀的鸩杀。还有几人,因受不了酷刑而早早惨死狱中。

    已有百余年历史的天荣卫,执掌诏狱,司职监察,在宣延十年时权力登至巅峰。十年后,又以是最先踏入定国公府抄家的兵马而辉煌盛极,威慑百官,名震天下。

    抵达东口刑场,娄春平和霍正升瘫软跪于冰凉潮湿的广场大地,口中塞着发臭的布,支吾不出半个声。

    陆明峰被除去衣物,高高悬空,刽子手共三名,手里并无大刀,而是短小的匕首。

    在陆明峰被寸寸割肉时,杀人如麻,自以为对死已麻木的娄春平吓得当场失禁。

    午时三刻,娄春平和霍正升被砍去了头颅。

    陆明峰则还需忍受半日的生刮剜肉。

    甲午年五月的最后数日,因李据而鼎盛荣华的天荣卫,在短短几天内又被李据一手掀翻。

    历史挥起它的笔墨,落罢最后一字后,让大乾王朝的百官和王公们闻风丧胆的天荣卫在历史上彻底翻页,永远地消失于漫漫长河。

    夏昭衣收到手下送来得消息没多久,便收到了沉冽派人送来的正方锦盒。

    锦盒中是一座纯金打造得龙嵴方亭,高约三寸,底座便占一寸,底座四周凋琢着精致的缠花长生纹样。

    亭角四面垂铃,亭中石桌一座,石凳四张,皆为纯金。

    唯独桌上字画刻文为玄黑蓝石,以微凋之术上书:祝生杀。

    李据在一场噩梦里惊醒。

    跟以往不同的是,早先他一做噩梦,寝宫里都会见血,不是内侍公公的,就是进来的禁军守卫们的。

    但自从杜文平承续他父亲入宫后,再做噩梦的李据每次自噩梦中惊醒,都只双目愣怔地躺上许久,不会再下床伤人。

    他伤人,是因为神识混沌,见谁都如梦中人面。

    那些人顶着鲜血淋漓的面孔,拖着破败残缺的身体,将手臂一只只地朝他伸来。

    所以李据就杀,他举起长剑,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可是现在,他看得清晰和分明了。

    一头是梦,一头是现实。

    越是如此,那满腔的惧意越无处发泄。

    不远处的内侍见他醒来,低低唤道:“陛下?”

    李据面色蜡黄,如若未闻,直直地躺在那,安静无声,而他正脆弱的神经还沉浸于梦中。

    梦里,群妖乱舞,而他是那些妖魔盛宴上的晚餐。

    他们,都要来吃他!

    眼见李据额头都是冷汗,内侍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内侍很小声地再度唤道。

    寝殿中寂静好一阵,李据粗哑的声音忽道:“几时了。”

    内侍道:“酉时了,陛下。”

    李据低声道:“好晚了。”

    “陛下,是否令御膳房送来膳食?”

    “虞世龄魏尧君他们,可找到了。”

    内侍端手垂头:“回陛下,没有。”

    “荒唐,”李据从床上坐起,“都是朝中大臣,身居要职,位高权重,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几个大活人,就,就无影无踪了?!”

    内侍惶恐朝地上跪去,不敢接话。

    李据怒道:“速传金吾卫卢贵民,凌文议,章俊,禁军荀斐、赵剑阁、马福迎!”

    内侍默了默,抬起头嗫嚅:“陛下,章校尉……仍未回。”

    “他还没回来?”

    “是。”

    “燕云卫呢?”

    “也……未归。”

    说完迟迟不见李据有反应,内侍小心抬头,见李据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不聚焦。

    这个年轻时伟岸英挺的帝王,如今体态臃肿,肩背句偻,刚睡醒且一场大梦,鬓前银丝凌乱,颇为颓丧。

    内侍不敢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目光朝周围看去,打破沉默:“杜文平呢。”

    “杜太医今早离宫了,皇上要传召吗。”

    “嗯……让他来吧。”

    “是。”

    半个时辰后,杜文平踏着浓墨天色进宫。

    经禁军守卫们一道又一道森严搜身后,他穿过延光殿前的辽阔空地,迈上汉白玉石阶。

    天上星子零碎,月成一泓水湾,倏然一阵晚风起,鼓吹着杜文平的衣袍大袖。

    杜文平抬起头看着这座宏伟宫殿,恰几只夜鸟咕咕而过,飞掠天地。有那么一瞬,杜文平忽然觉得周围无边空寂,旷荡无人。

    没有帝王,没有宫宇城阙,没有禁军守卫。

    太静了,一切静得可怕。

    分明无人可挡的时代巨轮即将碾来,气势汹汹,杜文平都彷若能感知到溅起的尘埃已经扑至他跟前,可是,为什么这么静。

    他收回目光,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苍凉悲哀,默了默,抬脚迈向延光殿。

    河京风情,自古以青闻名。

    晴朗日,明彩映虹天,长烟空净,满城黛瓦青砖,一桥一路一青苔,雅而细致,雅而古拙。

    落雨时,烟雨天青,碧水潆洄,柔山秀岭一层浅绿,古街老巷翰墨风雅,入城即入画。

    自庚寅年开春,帝王从永安迁都至河京后,河京原先的青便加了王朝的朱与玄。

    六大城门朝外扩建十里,街道被拓宽,老旧破败的房子在摧枯拉朽中成片推倒,新起的楼宇气派豪华,凋风琢月。满都城虽失了清寂古雅,却更锦绣辉煌。

    南宫皇后薨逝,宣丧天下,河京的辉煌在举哀中暗澹,灯火寥落阑珊,斑驳照着凌乱一街的纸钱。

    不过,却也都不是凄清冷寂的,一些幽宅和客栈虽门窗紧闭,屋内却别有洞天。

    范等春在两个同乡的带路下,穿过长廊进到内堂,被眼前一幕给惊呆了。

    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坐满了人,挤挤挨挨,男女都有。

    几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人正在给大家介绍茶种,都是浓浓的徐城口音。

    “范二哥,那就是我们李老爷!”一个同乡指着正在说话的中年男人。

    范等春打量这位李老爷,对方个头高大,身板魁梧,后边竖着块落地木架,架着块板子,他边说边在上面写字和画图。

    范等春确认这里一半以上的人不识字,但是这位李老爷手里的笔似有魔力,直线一道道划,箭头一个个指,还挺引人入胜。

    范等春听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这位李老爷讲得不是茶叶,而是茶叶的售卖和官税、田税。

    他手里的笔也不是文人们用的墨笔,而是他们工部常用的炭笔。

    范等春压低声音问同乡:“李老爷这是,真的在教人发家致富呀?”

    一人道:“可不是李老爷要教,是街坊们非要李老爷讲。”

    范等春滴咕:“那这位李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竟能搬出来与人同享,也不知他用意何在……”

    “哎呀,范二哥,心善得又不止李老爷一人。而且你瞧我们现在吃穿不愁,还有余粮,还骗你不成。”

    范等春还是难以置信,并非他疑心重,而是他历世久,见惯了他人的嘴脸。

    不说其他,就连皇帝都要重重克扣拨给他们工部的钱,叫他如何再信旁人。

    范等春道:“真能挣钱?”

    “真能挣!”

    范等春听着心痒痒,目光看着李老爷手里的笔,忽然想起个严肃问题:“可是,徐城现在不是管得很严吗。”

    “何止徐城,整个明台县,整个熙州,哪里都严。所以,咱们不是偷偷在往外卖嘛!”

    “是啊,听说外边的渠道,还有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在为我们打点呢!”

    范等春好奇:“谁?”

    “支爷!”

    范等春惊讶,那果然是个大人物。

    不仅是个大人物,还是个危险人物。

    范等春不止一次从下朝回来的杭大人那听他提及过这个支爷,皇上对此人极度不满,非常厌恶。因为当初明台县群情激奋,数千人指责阳平公主那事儿,已经确认跟这支爷有关。

    范等春小声问:“那如果被抓到的话,岂不是要……”

    同乡说道:“是,被抓到要死,可是没钱,那也是死路一条啊。”

    另一人也道:“就是,前两年已是重税,今年更变本加厉,哪里受得了?我听说,岭州那边都有人造反了呢,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商会里的人愿意帮我们,不定,我们也要造反了!”

    范等春可听不得“造反”俩字,赶忙道:“嘘!不要命啦!”

    “你啊!”同乡摇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无奈又可怜。

    “范二哥,管他的呢!就是造反,就是要说。”另一个同乡道。

    范等春惊恐地看着他俩,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还是去年开春,怎么才一年多的时间,二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谢谢你今天也很棒哦的打赏,姐妹破费了ToT~元宵快乐!

    从长舒街到玉桂街,再到庆花坊、荣喜街……

    整整一晚上,范等春随两名同乡去到好多个地方,看到好多人。

    工部出身的他,熟稔各种农种农耕和耕种农具,在荣喜街听闻器具改革和产量增加时,他半天挪不动脚步。

    他一听就知道,那几个人不是吹牛,他们口中的器具改良的确先进,不仅省时省力事半功倍,对沟渠的改造,还能增益其他农作物。

    范等春越听越激动,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去他们所说的桃源,去看一看即将到来得芒种,田野会是什么新况。

    在回工部的路上,范等春迟迟没能平静下来,不时抬首看看头顶墨蓝色的苍穹,又不时朝四面无人的阒寂街道望去。

    清凉的风迎面,一夜未睡,他却尤感爽朗清冽。

    工部官廨的后大院,厨娘仆妇们早早起来生火。

    范等春穿过两道回廊,就要回自己的小院时,抬头看到远处杭玉生的屋里烛火刚明。

    范等春过去叩门:“大人。”

    听到是他的声音,杭玉生头发都未理,先过来开门。

    范等春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官服,讶然:“大人,您要去早朝。”

    “是啊。”杭玉生还没睡够,困呼呼地应着,转身去整理衣冠。

    “今日,就开早朝了?”

    “你打哪回来的?”杭玉生回头瞥他衣摆一眼,“尘露这般多。”

    范等春皱眉,将房门关严实了,过去悄声道:“大人,这个世界……变了。”

    “哪天不是在变的,”杭玉生满不在乎地说道,“得看是大变还是小变。”

    “乃大变,就如东海扬尘,翻天覆地啊!”

    杭玉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细说?”

    “这个,不好细说。”

    “为何不好?”

    “便是我那两个老乡领我去见的,大人您稍后要上早朝,如若去皇上那失口提及,那我不是害了我的兄弟吗?”

    杭玉生厌恶地瞪他一眼:“那你还跑来找老夫作甚,说一半,藏一半,大清早的吊人胃口不是。”

    范等春长叹一口气,说道:“怪我,大人,下官心潮澎湃,就想寻个人抒怀,一时不自制,跑来找您了。”

    “那你就细说。”

    范等春又闭嘴了。

    “你这人讨厌!”杭玉生骂道。

    待将官服套好,杭玉生又道:“那,老夫之前说种田那事,可有下文了?”

    范等春道:“大人,您认真的?”

    “该说不说,昨夜睡前被告知今日要早朝,我这心啊,就扑通扑通的,被吓坏咯!”

    “哎,大人,我要说的,就是那种田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好明说,待我再看几日。”

    杭玉生伸手往外:“滚!”

    范等春没走,静了静,道:“大人,具体发生何事,我当真不好与您明说。不过,下官心有困惑。”

    “什么困惑?”

    “自古朝堂为天下中央,工部又掌天下造作之峰,从古至今,从乡村荒野到繁盛都城,这世间万物之发明终会聚于我们工部,堪称世间匠人抬首目之的至高之处。咱们承前启后,兴建土木,修护水利,精通各项器物制作……可有一日,这世间之时兴却先进于我们,我们落人一步,您说,是否是我们无能。”

    杭玉生目光变沉,道:“这算什么无能,我们只需去学即可。”

    “只有,学?”

    “这世间气象万千,物换星移,日日小变,月月大变。不学,那就等着被人拉下马吧。不进,就是退。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可是大人,如若他们不要我们学呢?”

    杭玉生皱眉:“什么?”

    “他们不信我们,不信朝堂,不会给我们学的。因为让我们学来,他们的日子就会更苦,谁也不会去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

    “怎么就给我们学到,他们更苦了?”

    范等春抿唇,忽然豁出去了:“因为,皇上让他们没好日子过啊!”

    杭玉生瞪大眼睛:“哎哟,你小声点!”

    “大人,他们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去农耕,可是他们农耕之产,却要双手奉上十之八九!而,而皇上呢?”范等春声音变低,滴咕道,“他什么也没干,却要天下人都敬奉他,抢走别人的十之八九……”

    “你胡说什么!”杭玉生抬手要打他,“那是天子,是皇帝啊!”

    范等春自己也被吓到了,抬手捂住嘴巴,这话,怎么就从他的口里说出来了。

    忽的,他一跺脚:“哎呀,人被欺负惨了,可不就要生气,狗急了还跳墙呢!咱们工部成日被克扣欺压,大人,您都倾家荡产了!而那些田里乡里的村户们更惨,远远比我们要惨!”

    “你还说!”

    范等春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感觉肚子里的话像是沸水般闹腾,还有好多好多想说的。

    但是杭玉生不给他说了,门一开,把他踢了出来。

    范等春看着杭玉生的房门在他跟前“啪”地一声关上,心绪却疯了一般澎湃着。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中碰撞,一新一旧的思想正在激烈对抗。

    顿了顿,他回到杭玉生门口,小声道:“大人,我们是工部出身,我们远比吏部那样迂腐的书呆子们要聪慧的。”

    “滚!”杭玉生在屋里叫道。

    范等春皱起眉头。

    昨夜他还觉得那两个老乡脱胎换骨,如今,他在杭大人这也是个脱胎换骨了的怪物吧。

    原来人啊,还会在激辩中进步的,这可能就是语言的力量。

    “大人,您需要思考,”范等春小声道,“我去吏部给您找个人过来吵一架,您可能就会懂我了。”

    “滚!”

    “那我自己去找。”

    因为他的脑子现在也还乱,他需要捋一捋。

    范等春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的小院住着好几户人,天渐渐亮,这些人都起来了。

    范等春看着他们房内的光,他仍没有困意。

    进屋前,他转头望向天幕。

    东边日出西边苍蓝,晨风微寒,鸟鸣清脆。

    范等春忽然想到了一句话,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离卯时还缺两刻,杭玉生恭敬立在宫门外,等着宫门开启。

    他平时来得不算最早的那个,但是今日等了半天,宫门前稀稀疏疏,不见多少官员。

    在宫门大开前,众人按官位品阶排好,杭玉生吓得差点坐地上去。

    他一个小小工部侍郎,头上压着那么多的大官,竟排到了第三。

    人呢,人呢?!

    不止他,其他人的目光中也浮现惊诧。

    待入朝,等到卯时准点,内侍公公唱扬一声“皇上驾到”,杭玉生随其他官员们撩袍磕首,高呼万岁。

    李据在龙椅上坐下,正要宣平身,他忽地顿住了,一双花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众官跪在地上,好多人冒出冷汗,双手发抖。

    “就,就你们几个?”李据说道。

    无人应声。

    李据看向虞世龄他们平日所立的位置。

    那边是空的,他能理解,他派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找到。

    可是……

    “卫颜呢?”李据问道。

    众官们不敢说话。

    “李隽呢?”李据又道。

    殿中仍沉默。

    “诸葛山……哦,诸葛山病了。”

    李据还是不确定,他的目光扫了一圈又一圈,忽地起身:“孟强成呢?”

    孟强成原先所站的位置就在杭玉生身旁,许多目光望来,杭玉生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好在李据很快看向其他地方:“窦松平呢?”

    “耿撼海呢?”

    ……

    李据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着。

    众官员就一直跪着。

    好些人岁数不年轻了,跪久了膝盖发疼,但也只能强忍。

    “人呢?”李据喃喃,忽的暴喝,“人呢!!!”

    平日他一发火,百官就会下跪,高喊皇上息怒。

    现在,这几个已经没起来的官员跪在地上,集体沉默。

    李据往后退了步,一屁股跌在龙椅上,目光发直。

    一些官员这才有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他打量。

    今日的皇帝跟之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头发虽白了不少,且正在生气,可是比起这几年的混沌老态,他今天的精神很好。

    都以为南宫皇后去世,他会更疲累衰老,怎面貌还年轻了。

    “就你们几个了,”李据口中仍在喃喃,“朕的朝堂,就你们几个人了?皇后才去世,都该知道朕脾气不好,可是,他们怎么连早朝都敢不来了?不怕朕一怒之下,把他们的头全砍了吗?”

    他抬起眸子,看回跪在下面的人,忽然大喝:“你们说话!全是哑巴吗?就让朕一个人说吗!”

    众臣全被吓坏,越是害怕,越无人敢第一个出声。

    “说话啊!!!”李据的嗓子快要撕扯哑了,“不说话,就把你们全部拉出去斩了!”

    所有的官员仍不语,集体低着头,瑟瑟发抖。

    也是这会儿,他们忽然开始想念起虞世龄等一干大臣们的好。

    平日觉得虞世龄老奸巨猾,魏尧君左右逢源,现在才知,有他们挡在跟前是多么的幸福。

    他们若在,绝对早早站出来安抚皇帝的情绪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呼:“陛下!”

    李据抬头朝外面看去。

    一名年轻的禁军守卫手里握着张约有寻常信封两倍大的大信封,跪在殿外:“陛下,有,有人忽然放箭……”

    他双手举起手中的信:“将此信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几个官员没能忍住,悄悄回头去打量。

    李据则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守卫手里的信。

    守卫等了一阵,没有反应,抬起头朝御台上的人影望去。

    帝王一袭明黄色衮服,颓颓立在龙椅前,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神情。

    守卫不好催促,将头低了回去。

    许久,李据对身后内侍道:“去取来。”

    内侍应声:“嗻。”

    信封很大,握着很结实,内侍踩着小碎步急急跑回来,恭敬递给李据:“皇上。”

    李据没接,垂目看着信封道:“朕刚才若无听错,此信,是被射在朕的宫门之上?”

    内侍小声道:“是的,陛下,说是射在了成安门之上。”

    “人呢,抓到了吗?”

    内侍皱眉,这他哪能知道呢。

    顿了顿,内侍忽然高声道:“陛下问,那射箭之人,可捉到了?!”

    守卫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回陛下!此人骑马来,突射一箭,便骑马走了!”

    殿中疏疏落落的朝臣们你看我,我看你,将视线垂落回去后,每个人皆觉冷汗淋漓,湿透衣背。

    李据盯着信封的目光变幽深:“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他声音不响,离得又远,守卫必听不到。

    内侍看了看李据,再度扬声道:“也就是说,没有捉到?”

    守卫大惊,不敢答话。

    李据淡淡道:“把他杀了。”

    内侍瞪大眼睛,脱口道:“陛下!”

    “成安门的守卫,全杀。”

    “可是……”

    李据忽地朝内侍看去,轻轻懒懒的一瞥,目光却极为冰冷,似是一把锐利的刀子,直刺内侍的脖颈。

    内侍面色惨白,不得已,只好颤抖着宣令。

    门外尚还跪在地上的守卫震惊地抬起头:“皇上饶命!!那贼人速度太快,我等守卫双脚追不过良驹啊!皇上饶命!!”

    刚才一直表现平静的李据骤然伸出手指,暴喝道:“你再吵!再朝朕就把你千刀万剐!朕灭了你的九族!!!”

    殿门前的禁军这时上前,架起地上的守卫拖走。

    守卫还在求饶,口中声音不敢太大,但没有停过。

    “皇上饶命”四字渐渐远去,李据这才伸手,将内侍手里的信封拆开。

    一打开信封,李据便惊叫一声,扬手甩了出去。

    一根手指头从信封里咕噜咕噜滚了出来,顺着御台往下滚去。

    大殿里的众人大惊,李据身边的内侍全围了过来,作势要将他护在身后。

    除却手指头,那信封里还摔出一封折叠的信纸,半夹在那。

    李据看着信纸,缓了许久,令身边内侍去拾来。

    信封如此大,信的内容只有三列。

    “此乃陆明峰断指,

    我乃永安都城醉仙酒楼掌柜,

    杨冠仙。”

    李据面色煞白,骤然将信纸揉作一团撕碎。

    “永安,永安!!”李据厉声叫道,“一个酒楼的掌柜,竟也欺辱到朕的头上?!”

    快己时,将出未出的太阳彻底被乌云遮盖,狂风吹拂天地,像是随时要下雨。

    锦屏宫的东与南,所有宫门刹那全开,禁军和金吾卫同时出动,数千人浩浩荡荡,冲向所有御街。

    所有官廨都被人闯入,就位于御街上的工部也被金吾卫们破门,一入便是翻箱倒柜。

    范等春睡下没两个时辰,忽然被惊醒,便见几个士兵提枪闯进来,将他屋内一切全给推倒。

    其中二人来拽他,范等春赶忙裹着薄毯下来,这群士兵将他的床板都掀了。

    床板下,是他被同乡所赠的补药佳品,金吾卫们提起手中长枪,在床底四周一顿戳,确认没有可藏人的机关后,扬长离去。

    范等春望着满屋狼藉,人傻了。

    他的几名手下跑入进来:“大人!”

    范等春反应过来,跑去检查床底的补药。

    虽然对方没有顺手牵羊搜刮走,可是戳成了这样,能损坏的早便坏了。

    范等春气得发抖:“我好歹也是面圣过的工部营缮郎,他们这么对我!”

    一名手下愁容道:“大人,何止是您啊,我们所有人的房间都遭殃了,杭大人的柜子都被摔坏了!”

    范等春惊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工部出事了?”

    “不是!”另一名手下赶忙道,“礼部户部那没一个好的!全被翻啦!”

    “杭大人回来了吗?”

    “还没呢!”

    范等春心里惴惴:“这是……发生了什么?”

    除却六部衙门,更多的士兵是往那些朝臣们的家中去的。

    大量士兵奔走,所有长街再无平民,街边住户的门窗纷纷闭上,不说足不出户,便是眼睛都不敢凑到窗边。

    街上不止往大臣们家中去的士兵,还有一匹又一匹快马逆着士兵们的人潮往皇宫奔去。

    李据立在政文殿门前,举目眺着天边滚滚的墨云。

    天地风声越来越大,忽然一道白光掣闪而过,轰隆雷声骤降,震耳欲聋。

    一旁的内侍小声道:“陛下,或是要下雨,咱们回去吧。”

    李据如若未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有特赦,报信兵们可骑马入宫,并至政文殿前。

    他们纷纷在丹陛前下马,上前汇报。

    那些未到的朝臣们,他们的情况跟虞世龄的一模一样,家属皆不知情,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管是同党,还是平日政见不合者,一个一个,如似蒸发。

    李据的面色不见喜怒,安静听着士兵们说话,只在他们说完后,他才会抬手轻轻一挥:“下去吧。”

    乌云越来越浓稠,天地间的狂风似要将人吹起,李据的龙袍鼓吹得巨大,但他仍不肯回去。

    他身后的大殿里,是今日入朝的大臣们。

    大殿的门紧紧关着,他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关起来,总不至于就忽然消失了吧。

    这些大臣,就还是他的大臣。

    里边跪麻了的大臣们,也不是一成不变就那样迂腐地跪着。

    好多人小心地改变姿势,要么盘腿,要么坐着,有些人更是壮着胆子起身,活动双腿。

    杭玉生此时就坐在地上,他的双腿笔直地伸在跟前。

    相比起其他人,他的周围几乎空了,那些肱骨大臣们,是一个都没来。

    坐久了,大殿里渐渐有人说起话,非常小声的交头接耳。

    杭玉生听了一阵,听着听着,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吏部勋司主事伏水微身上。

    伏水微正在按摩大腿,似有所感,回头看向杭玉生。

    杭玉生的脑子里面冒出范等春早上的话,说要让他找吏部的人吵一架。

    伏水微看着杭玉生:“?”

    杭玉生想了想,在地上爬过去,伏水微哪里敢当,顿时也爬过来。

    “杭大人,可是找下官有事?”伏水微小声道。

    “诸葛大人,现在病情如何啊?”杭玉生问。

    伏水微叹息:“糟糕着呢,哎。”

    “哎,”杭玉生也叹,又道,“你们吏部,就来了你一个人啊?”

    “大人的工部不也是?”

    杭玉生愁眉:“老夫这心里啊,总觉得不踏实。”

    伏水微道:“大人莫怕,皇上近年虽脾性不与,但待我们这些臣子从无半分过激。”

    杭玉生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皇帝滥杀的都是太监或守卫,还从来没枉杀过朝中大臣。

    只是乱杀人,总是不对。

    二人说着,坐一块儿开始聊了。

    殿外又一道闪电疾驰掠过,众官们回头看去,随后被雷声轰得纷纷捂耳。

    有人这才发现,一直立在大殿门口的皇帝好像不见了。

    又过去许久,离殿门较近的几个大臣,小心摸索过去。

    探目张望了一圈,他们回过头来,用气音说道:“皇上走了!”

    好些大臣都围来。

    “真的走了!”

    “那几个公公也走了。”

    “不对啊,怎么守卫更多了……”

    “是啊,好像增加了二十多人。”

    杭玉生很懒,不想去,伏水微便也懒得去了。

    二人就坐在这里,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个大臣忽然鼓起勇气,抬手打开殿门。

    门口的禁军立即相拦。

    “拦我作甚?”大臣说道,“本官憋不住了,人有三急!”

    守卫恭敬道:“大人,您随我来。”

    “这是何意?”另一个大臣说道,“这是不给我们出去了吗?”

    守卫答:“皇上有令,大人们暂时先留在殿中。”

    众大臣面面相觑,那边的杭玉生和伏水微也傻了,回过头来。

    守卫继续道:“若是大人们渴了饿了,吩咐小的一声即可。”

    一个大臣忍不住道:“这是……软禁?”

    另一人赶忙拉住他,示意他失言。

    守卫将头低了一低,刚才的话,他便当没听到。

    那名说憋不住了大臣迈出宫殿大门,随几名守卫离开。

    而后,其他守卫将大门重新关上。

    巨大的殿门带着沉沉的音色合上,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似响起回音。

    杭玉生收回目光,忍不住滴咕:“如此模样……还不如,还不如老夫也不来了呢。”

    “大人,您这话可说不得,”伏水微忙道,“言多必失啊。”

    杭玉生斜瞅他一眼:“莫非你觉得,失了自由,乃好事?”

    “大人,咱们都是臣子,皇上令咱们留在这,那就暂留一留,又有何妨。”

    杭玉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脑中再度出现了范等春的话。

    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想要吵一架了。

    “呵,”杭玉生冷笑,“果然很吏部。”

    从政文殿至延光殿,徒步要走很久。

    李据不要龙辇,就这么一步步走去。

    沿路风光,他已看了五年。

    五年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到底不会大变,他走着,看着,不时伸手去触碰那些花枝。

    天空如墨砚翻入水中,晦墨色的铅云在高空的大风中一层层狂卷,连绵起伏,滂沱流动。

    内侍跟在后面看得害怕,几次开口望催促李据,称要下雨了,不宜在外多留。

    李据像是没听到,最后听烦了,让守卫们将内侍拖下去掌嘴。

    回到延光殿,刚好申时。

    尚还未至夕阳的天幕没有半点橙光,空气里弥漫着雷暴将大作的气息。

    李据坐在外殿,殿门大敞,天地的风吹入进来,他花白的头发和长须在风里高扬。

    杜文平跟着一个内侍公公走来,恭敬道:“参加皇上。”

    李据疲倦地朝他看去,淡淡道:“免礼。”

    杜文平见他模样,心里吃了一惊,前朝恐发生了不少事,还是极严重的大事。

    虽然少女所说的时间就是今明两日,杜文平心底早有预设,可是真见到这般神态的李据,他才知她口中的话份量到底有多重。

    杜文平手指发颤,他努力让自己镇定,道:“皇上,可要下官为您捶肩或按揉穴位?”

    “不必,”李据看着殿门外的大风,“杜爱卿啊,如今这世上,恐怕只你是真心待朕的了。”

    杜文平可当不起,抖着声音道:“皇上勿要这么想,出下官之外,皇上深受许多人爱戴的。”

    “哈哈哈……”李据忽然狂笑,“朕的满朝文武,就那么几个人了,哈哈哈!”

    “可能,事出有因啊!”

    李据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话。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坐到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天色彻底无光,他都没走。

    内殿里的一扇窗忽然被风吹开,风雨刮入了进来。

    周围的内侍们吓了一跳,赶忙过去关门。

    其中一个内侍大惊,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封信,再抬头看向窗扇。

    这封信是刚从窗外飘入进来的,但它又没完全打湿。

    内侍朝窗棂上方看去,或许,刚才是在窗外檐下。

    旁人问:“这是何物?”

    拾信的内侍这才低头去看上面的字,看清后,骤然大惊:“阿梨!”

    内侍赶忙朝外殿走去:“陛下,陛下!”

    这急促的声音让李据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他大怒:“一惊一乍作甚!大呼小叫!”

    内侍双手递去:“陛下,窗外吹落进来一封信!”

    李据夺来,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时,他双目大睁,怀疑自己看错了,忽的一把撕开信封。

    杜文平在旁无比心虚,后背的冷汗层层渗出。

    这封信,正是他藏在靴子夹层中,避开了一道又一道禁军搜身,偷偷带进来的。

    李据一目十行,脸色苍白,忽然,外面一道惊天巨雷轰下,李据吓得一松手,这厚厚的一叠信纸登时落地。

    内侍赶忙俯身去捡。

    李据惊恐地看着这些信,眼睛瞪如铜铃,双耳轰轰作响,耳边嘈杂似比刚才那雷声还要吵。

    一道白亮亮的闪电在这时辟开天幕,照得他面庞森冷,他脸上的惊恐神情越发吓人。

    缓了缓,李据僵硬着抬手,将这些信纸接来。

    待全部看完,他忽然从地上爬起,朝内殿冲去。

    “陛下!”内侍们生怕他摔着,忙追上去。

    杜文平怕得快喘不过气了,但也追了上去。

    阿梨姑娘说了,皇上看这信的时候,他一定要在场。

    她说,不想让这皇帝轻而易举地死掉,如若皇帝因为承受不了信中内容而昏死,他需第一时间将他救醒。

    李据冲进内殿,疯狂地翻箱倒柜。

    书册经卷,素简轴文,绝世的名贵笔架和笔墨纸砚,还有当世一流工艺的摆造品全部摔地。

    终于,他找到了鲍呈乐和朱紫砚送上来的簿册,还有夹在里面的信。

    宋度写给闯入摘星楼里的那几个黑衣人的信。

    不,不是宋度。

    阿梨在他刚看得那封信上说了,字迹是她仿写宋度的。

    甚至这句话,用得就是宋度的笔迹!

    怕他不信她会仿写,下一句话是夏文善的笔迹。

    再一下句话,是欧阳安丰的笔迹。

    又下一句话,是翁迎的。

    毕时俨的。

    夏昭学的。

    夏昭德的。

    南宫皇后的……

    李据颤抖着将“宋度”的这封信打开,比对上信中所提的细节后,他往后跌去一大步,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内侍们吓坏了:“陛下!!”

    杜文平也忙去扶他。

    “好狠毒的女人,好狠毒的女人!!!”李据哭喊,“陆明峰,陆明峰啊!!!”

    巨大的雷暴轰着人间,狂风吹得窗棂瑟瑟鼓飞,宫殿里的宫灯明亮,李据却宛如身至幽冥,胸腔内的撕心裂肺之痛,让他痛不欲生。

    信上内容,她逐字揭露真相,逐字告诉他,她是如何安排,如何计划,如何借他的刀一片片剐了陆明峰的!

    “这贱人,她在朕凌迟处死陆明峰后,才给朕写这封信!她真沉得住气!她就是要让朕不好过,她,她好恶毒!这个贱人好恶毒!!”

    李据厉喝着,将手里“宋度”的信撕个粉碎,扬手一甩,信纸花白的碎片飘荡下来,如似南宫皇后出殡时那满长街的纸钱。

    “陆明峰……”李据抬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入夜,李据都在哭。

    哪怕是南宫皇后之死,他都不曾这样。

    杜文平就一直候着,在李据哭得喘不过气或者昏阙时让他变回清醒。

    “朕好累,朕好想睡……”李据近乎哀求地看着杜文平,“杜爱卿,可有安眠之法,让朕入梦?”

    杜文平应声:“是,皇上。”

    在冉冉清香和穴位按摩中,李据终于睡着。

    杜文平守了半个时辰,沉重地从内殿出来。

    殿外的大雨还在继续,呼天啸地的大风吹动着整个河京。

    杜文平忽然想到件事,问一旁的内侍,今日前朝发生了什么。

    听完内侍所说,杜文平愣道:“那么,那些大人呢?至今还在政文殿里?”

    内侍叹息:“是啊。”

    他转首望向殿外,低声道:“看来今夜,这些一把岁数了的大人们,都得在结实冰冷的大殿上睡觉了。”

    夜半风雨更作,李据在噩梦里一次次惊醒。

    寅时时,撕开整片天幕的霹雳将人间照亮,轰隆雷声仿佛要把大地炸穿。

    李据惊呼着“陆明峰”三字从梦里醒来。

    值守的内侍们赶忙围来,立在外殿的内侍则赶紧将软榻上的杜文平推醒。

    杜文平撑着浓浓困意前去李据龙床前,李据一看到他,便紧紧抓住他的双手:“杜爱卿,杜爱卿,朕怎么办,朕如何是好!!”

    杜文平关心道:“皇上,您梦见陆正将了?”

    “他跟朕哭啊,跟朕一直哭,朕最后一面见他时,他跟朕说一定是阿梨在算计他,一定是阿梨那个妖女,可是朕就是不听,呜呜呜,朕糊涂啊!”

    杜文平心情复杂,难过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堂堂一代君主,年轻时伟岸英挺,挥斥方遒,如今,他头发花白,老泪纵横,额头鬓发全湿,都是因噩梦而出的大汗。

    他身上,哪还有半分英锐,半分清正。

    杜文平安抚道:“陛下,这些都是梦,陛下勿多想,当前可饿了,需要用膳食吗?”

    李据浑然不知饿,摇摇头。

    目光这时落在不远处的龙案上,他眉头轻皱:“那是何物?”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乃一个用湖蓝色青缎包着的小正方体包裹。

    一名内侍道:“陛下,乃钦天监一名吏员送来,说发现于摘星楼中,于陛下而言,当很重要。”

    “钦天监?吏员?”

    “嗯,此人姓林,名卫水,他冒雨而来的,我们检查过了,里边都是些信,无毒。”

    又是信。

    这个“信”字,让李据不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久久看着那包袱,鬼使神差地道:“拿来,朕看一看。”

    杜文平忽然心生不忍,道:“陛下,还是不看了吧!”

    李据的目光朝他看去。

    杜文平道:“如若,又是那阿梨使得招数呢?”

    李据被说怕了。

    他的目光变得愣怔,垂落在龙床上的双手紧紧揪紧明黄色的月缎床单。

    杜文平开始劝说他躺下。

    那包袱里的信是什么,杜文平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就是那少女安排的。

    多可怕,这看似铜墙铁壁的皇宫,她半步未踏入,却将一切都拿捏于掌握之中。

    她就像是在玩皮影戏的杂耍师,而她的牵线木偶,是一朝帝王。

    在杜文平的药丸、针法、按摩,还有香料的辅助下,李据终于又一度睡去。

    杜文平大大吐了口气,回去自己的软榻。

    殿外狂风暴雨,殿门是敞着的,门口立着一排才换岗不久的禁军守卫。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杜文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看到一个撑着伞的熟悉人影一晃而过。

    杜文平揉了揉眼睛,忽然大惊。

    那熟悉人影,不是,不是……南宫皇后吗!!!

    他赶忙朝殿门跑去,激动地朝外张望。

    他近来是李据的大红人,门前的禁军守卫们断不敢拦他。

    杜文平睁大眼睛,密集浩大的雨帘之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一个女人消失在转弯处。

    可是再定睛去看,那边又似是树影婆娑,所谓的伞,所谓的人,不过是被暴雨打弯了腰的虬枝。

    他问左右两边的侍卫可看到了刚才那里有人影。

    侍卫们都摇头,说没有。

    杜文平一颗心惴惴,说不出的心慌。

    回到软榻上,这下轮到他自己要用安神之法入梦了。

    一觉极不踏实,一个时辰他就醒了。

    殿外的雨已停,天光已亮,杜文平撑着昏沉的头坐起,一旁的内侍见他醒来,小声伏身道:“陛下一刻钟前便醒了,他,他正在看那些信。”

    杜文平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平静问:“那,皇上是何神情?”

    “就一直在那看呢,现在还在看。”

    杜文平点点头,正衣冠和漱口后,去到内殿。

    进去便微微一愣,李据竟就坐在床前踏板上,歪靠着龙床,垂眉看着手里的信,头发凌乱不堪,眉眼是掩都掩不住的疲累。

    在他周围,信封信纸散乱一地,都是已被他看过的。

    杜文平扫了一眼,发现信的内容都不多,有些甚至还有画。

    “皇上。”杜文平走去。

    李据抬眸看他一眼,道:“杜爱卿醒了。”

    “皇上,这些信……”

    李据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忽然淌落了下来。

    杜文平赶忙过去:“皇上……”

    李据拾起一封,道:“这是,虞世龄的。”

    杜文平一惊:“虞大人?!”

    “他辞官了。”

    李据说着,拾起另外一封:“这是,诸葛山的。”

    “诸葛大人……”

    “也辞官了。”

    李据拿起第三封信:“这是,殷泽明的。”

    “莫非……”

    “嗯,也辞官了。”

    杜文平眉头紧皱,看着李据就靠在那看信,一时心酸无言。

    倒是一旁的内侍忽然壮着胆子出声:“陛下,昨儿不是说,那妖女会仿写人的笔迹吗?”

    “是啊,”李据笑了,“所以朕才不生气嘛!朕先前还难过呢,在想朕的臣子都哪去了,原来就是这个妖女干的!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松气?”杜文平不解,“为何?”

    “不正好说明,他们还是朕的臣子,没有叛朕吗?只是被抓了而已。”

    说着,李据又拆开一封书信,笑着挥了挥,道:“窦松平的。”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眼泪又滚了下来,下一瞬,他骤然爆吼:“混账!都是混账!!”

    内侍们赶忙下跪,齐刷刷跪坐一片。

    杜文平愣了一会儿,也忙跪下。

    “全是混账!!”李据骂道,“这帮畜生,朕要杀了他们,朕要把他们所有人都杀光!!全部灭族!!”

    忽地,李据的手指向政文殿:“对,从他们开始,传朕执令,把政文殿的那群老东西,全部杀了!”

    杜文平大惊:“皇上,这是为什么?!”

    李据面目狰狞,疯狂道:“他们只是没有轮到,没有轮到啊,如果轮到他们的头上,他们也一样会背叛朕!”

    “可是皇上……”

    “快去!传朕指令,杀光他们!!”

    便在这时,外殿忽然响起一声冷蔑的轻笑。

    是年轻少女的声音。

    外殿空旷,少女这轻轻一笑,声音清脆空灵,李据一下惊心,心中刹那之感,这声音似从幽冥中传来。

    他刚还暴起在心头的怒意顷刻如水浇火,灭得透彻。

    李据瞪大眼睛看向外殿,忽然惶恐地抓紧杜文平的胳膊:“杜爱卿,你可听到了,可听到了?”

    却见杜文平神色平静,双目透着几分愧疚遗憾,深沉地看着他。

    李据皱起眉头:“杜爱卿?”

    杜文平徐缓道:“陛下,下官听到了,这声音,乃阿梨的。”

    “阿梨,阿梨……你怎知道?!”

    杜文平顿了下,低低道:“她来得正好,正好……可以救下政文殿的那些大人们了。”

    李据费解地看着他,忽然揪紧杜文平的胳膊:“你这是何意?!你在暗指朕乃暴君?”

    杜文平被他掐得生疼,咬牙忍着,将眉眼低下。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内侍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外殿,蓦然大惊:“大胆,你是何人!”

    除了杜文平外,所有人纷纷抬头看去。

    一个面容肤色清冷透白的少女缓步走来,身姿轻盈,清瘦秀挺,她的左手执着未出鞘的长剑,身着一袭鸦青色束腰夏衫,夏衫上绣着浅澹的暗银花纹,一头乌发束作一捆高马尾,随着步伐在她背后轻晃。

    内侍们尖锐刺耳的声音纷纷响起:“站住!”

    “有刺客!

    “来人啊,护驾!”

    ……

    李据睁目看着少女走近,手指开始发抖。

    这张全然陌生但青春尚好的精致面庞,有着一个令他咬牙切齿,念烂了的名字。

    李据恨恨地道:“阿梨。”

    夏昭衣澹澹地在地上一扫,看着满地的信纸信封,道:“我来得挺巧。”

    “你是来杀朕的。”

    夏昭衣轻声冷笑:“怎么会让你死得便宜呢?你的江山,还没彻底毁掉呢。”

    “哈哈……”李据大笑,“你要杀朕,容易,自古弑君者千千万万。你要顷刻毁掉朕的江山,你做梦!”

    夏昭衣看向杜文平:“杜文平,别跪他。”

    杜文平闻言,撑地从朱金宝意天华绒毯上站起。

    “杜文平!”李据惊道,伸手要将他压回去。

    杜文平抿唇,忽一扬手,在李据肩膀上一推。

    猝不及防的李据被推得踉跄,往后跌在龙床上,他狼狈爬起:“杜文平!你好大的胆子!”

    内侍们愣愣地站着,从少女进来后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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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文平这一推,他们更傻了。

    杜文平澹漠地看了李据一眼,转身去到少女跟前:“阿梨姑娘。”

    夏昭衣由衷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杜文平轻轻抬了下手,朝外面走去。

    出来后,他微感惊讶,望着殿外立着的人群。

    见惯了少女独来独往,杜文平以为她此次也是孤身一人来的,或者,只带零星几个手下。

    现今殿外却站满了人,失踪多日的虞世龄等大臣都在,牵累他父亲受伤的诸葛山也在。那些在政文殿睡了一晚上,此刻腰酸背疼脖子抽抽的官员们也都在。

    所有人沉默站在外面,无声看着延光殿,和才从内殿出来得杜文平。

    杜文平无声冲他们作了一揖,去到偏角的软榻上收拾药箱药瓶等物。

    李据自内殿几扇大门上收回目光,厌恶地看着少女:“杜文平,是你的人?”

    “我怕你猝死,”夏昭衣走去,澹澹道,“我同他说,你不可以猝死,不可以于梦中死,也不可以湖涂、混沌、疯疯癫癫。”

    李据瞪圆眼睛:“所以,他来治朕!”

    几个内侍虚虚上前,作势要拦她,被少女一个眼神便给逼退。

    内侍们又哪里敢真拦,内殿里如此大的动静,却一个禁军都未冲入进来,外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难猜到。

    夏昭衣停在李据跟前三步:“我让杜文平治你,因为我要你神志清醒,耳聪目明,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杀你,你还是帝王之身,那可不行。”

    分明她清瘦到可以用纤细来形容,在李据越发臃肿的体魄下,她显得极瘦,可是她这样止步,李据却不受控地往身后的龙床后爬了一步。

    “你做不到的,”李据沉声道,“即便朕受制于你,但朕还有儿子,他们会继承朕的江山和兵权!你再有本事,你也不可能让你的那些败将在短时间内灭掉他们!”

    夏昭衣笑笑,手里的剑鞘放在李据的肩膀上,道:“起来。”

    李据忽地眉眼一厉,抬手朝少女揪去。

    夏昭衣左臂一抬,手中剑鞘挡掉他的胳膊时,下一瞬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据的手都没碰到她,脸颊一阵尖锐剧痛,眼泪都出来了。

    他不甘心地再去抓她,又是一下。

    冰冷有力的铁兵器带着剑鞘上的华宝凋纹,毫不客气地击打在他的鼻梁上,痛得刻骨。

    剑鞘再度压着他的肩膀,少女说道:“起来。”

    李据捂着口鼻,眼泪直掉。

    忽然,他哭得更凶了,呜咽着哭出了声音,肩膀一抽一抽,尽显苍老疲惫。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朕是一国之君,这不是真的……”

    夏昭衣看向室内那些内侍们:“诸位可愿帮我一忙,将李据押出去?”

    内侍们惊坏了,纷纷磕首。

    夏昭衣道:“若是叫外边的士兵进来,混乱之中,唯恐伤了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