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见他们如此,眉心轻拢,忽然,她手里的剑鞘又打向李据的脸。
曾经高高在上凌驾于一切的帝王哀呜,因痛而缩作一团,满脸涕泪。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看着那两个内侍,温和道:“看到了吗,他不是天子,与你们一样,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你们把他押出去,不止为你们二人,也为宫中的其他内侍们。”
两个内侍看着龙床边上的李据,吓得眼眶通红,都是眼泪。
“不要怕,外面都是我的人。”夏昭衣道。
“咱家,咱家来,”一个内侍站起来,颤着声音道,“咱家可以吗?”
夏昭衣朝他看去:“你叫什么?”
“咱家,叫玉文。”
“名字不错,”夏昭衣道,“不过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谢阿梨姑娘……”
夏昭衣问其他人:“还有人愿意一起吗?”
叫玉文的内侍也看向他们,声音仍颤抖:“你们还不懂吗,阿梨姑娘这是帮咱们!今日宫变,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谁顾得上咱们这些没根的太监,咱们平时就是那路边谁都能踩一脚的烂土野草,今日再这一乱,我们没多少活路了!可是如果咱们亲手把这皇上押出去,咱们的地位不同了啊!”
说着他的情绪变激动,上前一步道:“咱们这么一押,史书都得为咱们记上一笔!阿梨姑娘是在给咱们机会啊!”
数人抬起头看着他,有几人战战兢兢地看向被少女所挟制的君王。
忽地,一人起身:“咱家去!咱家要抢这功!”
见除了玉文之外的第二人站出,以及听到这“功”字,其他几个内侍终于都站起:“那,咱家也去!”
“还有咱家!咱家也想要功!”
夏昭衣莞尔一笑,澹声道:“我刚才说了,今后你们不必再自称咱家。”
天上的雨已停了一个多时辰,山那边吹起的风,浩荡掠过半座河京,扫入皇城。
大地仍都是水,群臣百官们静默立在延光殿大殿门外。
檐下雨水滴答,宽阔的月台上沾满了人,台阶上,台阶下,台阶下的旷荡广场上,到处都是人影。
所有人都看着延光殿,终于,少女提剑走出,步伐轻盈平静,如似她刚才迈入进去时的模样。
众人的目光很快穿过她,锁定在她身后十步外。
宣延帝身着一袭明黄色寝衣,外面潦草披着一件墨紫色金线滚边缂丝朝袍,本该伺候他穿衣理冠的内侍公公们,此刻却揪着他的头发、臂膀、背肉,五六只手押着他出来。
还有一个,用一条明黄色的衣带,从后面勒住了李据的嘴巴,让他说不得话。
众臣惊诧地瞪大双目,一些老臣不由自主上前数步,目含热泪,看着他们的君主。
詹宁和史国新迎上夏昭衣:“二小姐。”
李据抬起头,目光触及这么多人,他呆若木鸡,下一息,他忽然开始拼命挣扎,眼睛愤怒地瞪着那边的虞世龄。
虞世龄方才亦惊心,可随着李据这么憎恶仇恨的目光看来,虞世龄眼中的君臣之情渐渐消散。
他收回视线垂眉,眼观鼻,鼻观口,不再理会李据的挣扎,冰冷澹漠地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旁却有一个人影在这时快步走出,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李据跟前,语声哀鸣:“陛下!
虞世龄定睛看去,是已经致仕的翰林学士卞石之的学生耿撼海,也是中书省里最爱和他唱反调的永安老臣之一。
耿撼海看着李据,眼泪潸然。
因他一哭,周围好多臣子被感染情绪,也低头拭泪。
詹宁扫了他们一眼,有些生气地在夏昭衣身旁悄声道:“他们哭个什么都不知道,狗皇帝在时,个个提心吊胆,这会儿狗皇帝还没死就开始念他好了。”
夏昭衣看着耿撼海:“哭才是应当,他们若不哭,才是怪事。”
“嗯?为何非要哭呢?”
夏昭衣的语声变得沉重:“习以为常的生活和一以贯之的认知全都翻天覆地,绝大数人都极难在短时间内适应这崩塌。与其说他们在哭李据,不如说,他们在哭自己的人生。”
她抬脚走去,伸手去扶耿撼海:“耿大人,起来吧。”
耿撼海越哭越悲,执着跪着。
诸葛山沉了口气,也出列扶他。
杭玉生立在不远处,和那些才从政文殿被“释放”的老臣们一起。
他揉着酸疼的腰和腿,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耿撼海。
昨夜这一晚没有寝具,没有热水和饭,甚至拉屎撒尿都不得自由,可说是杭玉生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晚。
因着关久了,脾气性格变暴躁,他干脆和伏水微吵了一整晚。
范等春说,需要找人吵一架,还要找吏部这种死脑筋的吵,脑子才会开窍那么一丢丢。
现在看来,范等春诚不欺他。
才过去一晚,跟人吵得口干舌燥的杭玉生觉得他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云雾被拨开,思绪变得些许清明。可是在云雾之外,他好像又见到了绵绵无穷的重山大江,更多的真理和自由,远在那天水之方。
什么是君,什么是臣,他骂伏水微死脑筋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
现在看着跪地大哭的耿撼海,杭玉生忽然困惑,他为什么要哭,那些正在抹泪的老臣又为什么要哭。
皇帝平日对他们,很好吗?
这几个月,陈定善被夏昭衣留在明台县,负责与明台县和熙州商会的接洽,还有南长庄的主要事务。
他的身形不复在西北关外当斥候时的那干练模样,他胖了不少,脸却更显疲惫,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
与乡间苦农们接触越多,了解越刻骨,他对腐朽王朝就越深恶痛绝。
定国公府的旧仇加上苍生黎民的新恨,陈定善真想一刀把这皇帝的头给砍下来。
陈定善怒道:“狗皇帝,你杀良将,灭功臣,毁我定国公府!你治国无能,不战而退,弃都而逃,将祖上基业平白送贼子,你枉为人!你恬不知耻,自称天子,你控得了风,布得了雨吗?你连那横尸乡间的穷苦农户们的后事都料理不好!你就是个畜生!老杂毛!”
李据周身发抖,双目充血,但他浑身被人所控,挣扎不得。
陈定善这话将梁俊也激怒了,梁俊扬声道:“李据!我乃东平学府大晗先生的学生!你当年在京城所作恶行,至今还欠天下学子文人们一个交代!
他上前瞪着李据,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握所有人生杀予夺的人,现在在梁俊眼中什么都不是:“做皇帝,你一事无成,是个酒囊饭袋!做人,你丧心病狂,暴虐如豺狼!为父母,你教出来的阳平公主伤天害理,恶贯满盈,无法无天!做朋友,你的朋友皆因你而死,无一人善终!李据,你就是个废物,你是李乾的千古罪人!你滚出皇宫,滚出去!”
“滚出去!”陈定善叫道。
随他们一起来的所有“平民百姓”开始齐声怒喝:“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狗皇帝,滚出去!
数千声音齐呼,宫城外围聚着得上万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宫城。
宫城里的所有丫鬟和嫔妃们则都望着延光殿方向。
因还在南宫皇后的服丧期,她们都仍一身缟素,前朝忽然大乱,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派出去打探得人手迟迟未归,但也不见有什么兵马冲着后宫而来。
当前无知,未来未知,渐渐的,所有人都朝庭林苑方向靠来,抱团聚于一起,以求心安。
现在听着那些声音传来,一名妃子喃喃道:“那些人在骂得,可是,可是皇上……?”
众人的目光看向人群前的穆贵妃,她如今是在场诸人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
自玉菁姑姑去世,穆贵妃已经好几夜没睡好了,静书正扶着她的胳膊,见穆贵妃没有反应,静书忍不住低声道:“娘娘。”
好一阵,穆贵妃道:“是啊,在骂狗皇帝呢。”
众人被她就这样直接说出“狗皇帝”三字所吓,静书也倒吸一口凉气,用气音道:“娘娘,说不得啊。”
“娘娘,娘娘!”凤琴忽从后面焦急跑来,“娘娘!”
穆贵妃忙回过头去,见她就一人:“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平芝宫的人呢?阳平呢?”
凤琴哭了:“公主,公主忽然冲出去了!她本来是愿意随我来的,忽然听到前边骂得那些声音,她一下子就怒了,她把所有人都甩开,朝前边跑去了!”
穆贵妃面色惨白,咬牙道:“阳平,这阳平!
她自静书的搀扶中抽出手来:“本宫亲自去找!”
阳平穿着一袭华贵的鸢尾蓝芊纱裙,一路朝着延光殿狂奔,锦鞋踏过大地的水,溅起成片水花,迎面而来的狂风让她衣袖翩跹,似欲飞起。
“公主!”两个深藏在宫宇墙角的禁军士兵见到她,忙上前叫道,“公主!
阳平停下,大口喘气看着他们:“你们,你们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一名士兵哀道:“公主不要去!宫变了!有人带兵闯宫,已将皇上捉走了!”
阳平望见他身侧佩刀,过去一把抽出。
士兵大惊:“公主!”
看似轻巧的佩刀,对于阳平来说,重量委实不轻。
她双手紧紧抓着刀把,问道:“那,为何后宫无恙?”
士兵道:“不知,他们并未去闯后宫。”
“好,”阳平直直看着他,“那,为何你们也无恙?”
士兵惶恐,愧疚道:“小的,小的是……”
阳平目光一厉,忽然举起手里的刀,对着士兵的肚子用力刺了进去。
士兵惊忙要躲,大刀已尽数穿透他的小腹。
“公主……”士兵吐出浓血。
“逃兵,该杀!”阳平叫道,勐地抽了出来,扬刀砍向另外一个士兵,“还有你!”
那士兵有所提防,飞快逃走。
“逃兵!废物!”阳平手里的刀指着他,忽然朝空气砍去,“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那士兵跑得无影无踪,地上的士兵还在残喘。
阳平闭了闭眼,待力气缓过来后,她提着手中的大刀,快步朝延光殿方向跑去。
李据已被抓出延光殿,快到舒阳宫了。
宽阔的宫道上,场面比延光殿前的广场要干净,地上不见一具尸体,站满了不战而弃兵器的金吾卫。
李据一眼看到站在人群前的卢贵民和凌文议。
凌文议颧骨还肿着,是李据不久前在祈灵殿挥拳砸下的。
李据呜咽着暴怒,似要冲向凌文议。
凌文议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既像是冷漠,又像是悲痛。
整个李乾朝堂的文官们跟在后面二十步外。
夏昭衣和詹宁走在最旁边,夏昭衣边走边和诸葛山聊着。
很快,李据又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他以为跑了的荣国公牧亭煜。
牧亭煜穿着贵气,一身云锦藏蓝色锦衫,五官精致俊美,剑眉入鬓,桃花眼含着笑,看着李据走来。
李据更怒了,胸腔里翻涌出一口腥甜,脸部涨得通红。
牧亭煜一旁的胖子这时举起拳头高喊:“狗皇帝,滚出去!”
才平息下来的声浪,再一度被掀起,李据多想冲出去杀了这些人,多想宰了凌文议,剁了牧亭煜!
但他再挣扎,也不是身侧内侍们的对手。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前面冲来:“我杀了你们!”
李据抬头看去,阳平一身蓝衣,裙袂飞扬,手中拿着把大刀:“闭嘴,你们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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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停了下来,近万双目光望着她。
“不要吵了!”阳平公主一路奔来,“不要再吵!!”
宫道宽阔明敞,无人拦她,她提着分量不轻的大刀,实在跑不动了,在李据跟前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满头都是汗水。
李据双目通红地看着她,眼泪再度滚了下来,颤抖的唇瓣里发出呜咽声。
阳平脖子上的伤口还没痊愈,被夏昭衣割裂的耳朵彻底缺失,她瞪大眼睛,看着被内侍们这样抓着毫无半分尊严的父皇,她忽然爆吼,提着刀要去杀那些内侍。
两边的士兵们冲出,长枪架住她的大刀,早就体力不支的阳平手腕毫无力量,被两个士兵的长枪一挡,她甚至握不住大刀,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啊!!!”阳平朝士兵们冲去。
一个士兵举枪就朝她肚子刺去,一道鞭声乍响,银鞭缠住长枪,偏移了枪头,且缓冲了攻势。
“别杀她。”夏昭衣说道。
阳平扑倒在地,飞快爬起:“阿梨,我杀了你!!”
几个士兵飞快跑来,架住阳平往后退去。
阳平大哭:“阿梨,你这个贱人,还有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你们岂敢以下犯上!这里是皇宫啊,你们在干什么!”
夏昭衣走近她,沉声道:“阳平,没有人是下,你们也不是上,我不杀你,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刑场。”
阳平扬脚要踹她,被士兵们紧紧控制住:“就算是夏文善的女儿,你也是外室所生,上不得台面的贱东西,你没有资格与本公主说话!你滚开,你还我父皇!”
夏昭衣悲哀地看了她一眼,转向那些内侍:“带李据走。”
“待我皇兄们带兵杀回来,阿梨,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等死吧!”
眼看李据被那些内侍抓走,阳平嚎啕,急得要冲出去:“父皇!父皇!”
李据亦回头看她,哭得绝望。
迎面又有人快步走来,来得不少,夏昭衣定睛看去,是穆贵妃和她身旁的宫女。
穆贵妃看到被内侍们抓来得李据,她眉心轻皱,脸上却无太大的震惊神情,脚步略放缓后,又快步赶来。
“母后!”阳平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母后!!”
经过李据和内侍们时,穆贵妃只是淡淡地看了李据一眼,便不再多留意,加快速度走向夏昭衣。
“阿梨姑娘!”穆贵妃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面淡无波:“穆贵妃有何事。”
穆贵妃侧眸看向哭得都是泪的阳平,顿了顿,问道:“李豪、李泽二人,当前可否被你们……”
夏昭衣道:“我暂不知,但沈冽应该不会下死手。”
穆贵妃唇瓣轻轻颤抖:“阿梨姑娘,多谢。”
“谢我什么?”
“谢你并未派一兵一卒入后宫,没有妃嫔宫女受累。谢你当初伤了阳平,她身上多处负伤,脸却是完整无暇的,你并没有毁她的容貌,为她保全了尊严。”
“不足为谢。”
“我与你素无交情……但,但可否求你放李豪与李泽一条生路,哪怕贬为平民都好。”
夏昭衣摇头:“我做不了主,非我说了算。”
穆贵妃微微睁大眼睛:“那,由谁说了算?”
“若是被活捉,便会由刑部,京兆府,御史台审理。”
“可是阿梨姑娘,带兵进宫推翻皇帝的人是你,若不由你说了算,那,那妾身斗胆一问,谁是新帝?”
“没皇帝,人也是能活的,”夏昭衣唇角讥讽,“反而有了皇帝,很多人活不下去。”
穆贵妃眉头紧皱,甚是不解。
“你回去吧,”夏昭衣道,“有劳你照看管理好后宫中的妃嫔和宫女,我有言在先,你不会再有荣华富贵了。日后如何,且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穆贵妃看着她,再困惑地看向此地的千万兵马。
夏昭衣看向一侧的士兵们:“将阳平带去京兆府看押。”
“是!”
阳平瞪圆双目:“放开我,放开本公主!母后,母后救我啊!母后!!”
穆贵妃的心揪作一团,哀声道:“阳平!!阿梨姑娘,阳平她……”
“她罪有应得。”夏昭衣冷冷道。
宫里的声音静下,宫外的百姓却越聚越多。
出宫前,侯在宫门内的曾管家上前,将手里的黑色布袋递给内侍们,要内侍们套在李据的头上。
而后,士兵在前开道,内侍们跟在后边,押着李据步出宫门。
数万人刹那静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从宫门中走出的男人。
男人衣衫不整,里面是黄色寝衣,外面的墨紫色朝袍快要沿着肥圆的臂膀掉落。
他的头上罩着黑色的布袋,布袋将他的脸遮挡得严实,垂落下来的头发黑中夹杂着银白。
有人悄声问:“是皇帝吗?”
“不知道……”
“应该是吧?”
人群前有人忽然跪了下去,悲声道:“皇上!”
他一跪,好多人也跟着跪下:“皇上!!”
曾管家站在宫门下,看着这乌泱泱跪下的一大群人,气不打一处来。
并且在这些人的带领下,跪下的人越来越多,像是在人群中传播开那样,一个个都喊着皇上皇上的。
曾管家气得冒烟,忽然大步走出去,将最先跪下来得那个瘦骨如柴的男人从几个士兵后边一把揪了出来,摔在人群前面。
众人因为这动静纷纷朝他们看去。
曾管家扬手给了这人一个大嘴巴,伸手指向李据离开的方向:“那皇帝,给了你什么好处?!”
男人被打懵了,在地上瑟瑟发抖。
曾管家一把撕开他的衣裳,半个袖子当场撕拉一声裂开。
曾管家举着手里的破布:“他一件衣裳,比你十辈子加起来能挣得钱还贵!你给他磕头干什么?!他靠你挣钱,靠你吃饭,你还给他下跪?你跪你娘呢!那是皇帝吗?那是窃天下的贼人!那是天贼!!”
曾管家抬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千斤米粉铺的“伙计们”赶来拦他。
一人道:“曾管家,他啥也不懂啊!一看还是个不识字的!”
“我也是个老粗!”曾管家越想越气,上前又是一脚,“不争气的东西!让你站起来做人,你在这里给贼人磕头!你认贼作父,就是对不住那些被贼人害死的黎民百姓!!”
“还有你们!”曾管家指向那些还跪着的人,“都站起来,不然就永远跪着,我给你们膝盖骨打断!”
宫里的大臣们逐步走出,立在宫城外,面色凝重地看着李据的背影。
夏昭衣登上宫门城墙,低眸看见正在发脾气的曾管家,她唇瓣轻勾起抹澹笑,抬头望向李据。
更远处的人群,数万双目光也在望着他。
仍有成片成片的人下跪,也有人伸手骂他。
夏昭衣澹澹道:“褒贬不一,爱恨不一,这才是世相。”
詹宁在旁看了看她,终于说出心中困惑:“二小姐,我自昨日开始到现在,始终都不见你欢颜……咱们把狗皇帝干掉了,该是开心的事呐。”
“何来开心二字,”夏昭衣低低一笑,“倒下一个李乾,还有这王朝呢,它就像是一艘破败沉重的船,如今,压在了我的双肩上。”
王朝的覆没,从来不是骤然的崩塌,一切不是说改变便能改变的,因为天下本就不是因任何一个王朝和帝王而存在。
不论大章还是大乾,天下,都还是天下。
那是由下至上,由一层一层的规矩,世俗,以宗法制为核心的人际关系所堆砌而成的庞然丝网。
所谓王朝,不过是这张丝网上孕育而出的一颗珠子,它的庞大、强力皆是一时,它也并非不可战胜。
现在让夏昭衣所感沉重的是,她摘下了这颗珠子,走到她跟前的,只剩这张密集复杂的网。
她当初登门拜访诸葛府时,诸葛山问她若李据死了,李乾没了,天下新主,她希望是谁。
她当时说,天下为公。
多的,她没有再和诸葛山说下去。
因为诸葛山所代表着的诸葛世家与李据的区别,不过是大权和小权。
出自诸葛氏的诸葛山,自小享尽尊荣,他的尊荣,便正是那些贫贱者跪在他们跟前,双手奉予而上的。
诚然诸葛山待下人温和有礼,但再好的主人,身份也是主人。
他不肆虐,仅仅是他不想肆虐,他仍有肆意凌辱践踏他人的权力。
所以,夏昭衣当时没有与诸葛山深聊下去,那会触及到对方的利益。
看着李据逐渐远去的背影,夏昭衣的眉眼越来越深。
她的对手不再是李据,也不仅仅是城墙下这些养尊处优的权臣们,更还有……这一大片山呼海啸着“皇上”的河京平民们。
她当初在熙州破坏蒋家和董家的祠堂,又让陈定善在明台县播下经济繁茂的种子,这些都仍远远不够。
未来得路会很难走,她从来不是盲目乐观的人,她已可见,这条路要走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但她坚定,即便要超出她的生命,她也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坚持走在这条路上。
夏昭衣心底苦笑,谁让她灭了李乾,接了别人的烂摊子呢。
耳边响起当初诸葛山的话:“那这天下,岂不失了教条,失了秩序,礼崩乐坏?”
“教条,秩序,”夏昭衣低低道,“那就,新建吧。”
李据的背影终于远去,沉重而缓慢,夏昭衣收回目光,对詹宁一笑:“走吧,去等沉冽。”
“嗯。”
后宫嫔妃们的安排,夏昭衣都已提前吩咐过高舟,今日穆贵妃跟着阳平过来也好,夏昭衣正好跟穆贵妃提前支声,也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入宫的兵马,一半以上都是沉冽部众。夏昭衣当初已想得非常周密,进宫后从哪里先突击,再在哪里偷袭,最后一场小规模的拼杀后,可直捣延光殿。
结果,梁俊带来的兵马让她省事许多,他们过于碾压的人数,用不着她再算计,兵甲洪流入宫即胜,无伤兵卒。
而沉冽军法严格,这批兵马没有半分流气,是正是立,指哪打哪,并未欺凌后宫一人。
夏昭衣把这座皇宫交给了手下们,她和詹宁沿着人数最少的北城门,一路慢步回去。
至御街时,詹宁道:“二小姐,是这条路啊。”
夏昭衣侧眸看去一眼,笑道:“不去双燕阙了。”
“嗯?那我们去……”
“金兴酒楼。”
詹宁一乐:“二小姐,您既然说是等沉将军,您就在双燕阙嘛,他会过来找您的。”
说完顿了下,詹宁小声补充:“别说双燕阙这点路,我听说当初那么冷的冬日里,他都从探州赶去游州呢,就为见您一面。”
夏昭衣唇瓣轻抿,忽然没忍住,低头绽颜一笑。
詹宁轻咳:“二小姐,您也是很喜欢沉将军的嘛。”
夏昭衣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道:“是很喜欢,不过我又总觉得,喜欢这东西,不可靠。”
“停!”詹宁道,“二小姐就是太聪明了,想得太多。”
“这叫探究。”
“不过换句话说嘛,二小姐明知道喜欢这个东西不可靠,还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沉将军,嘿嘿,足可见沉将军的魅力啊!”
“……”
詹宁越想越好笑,甚至笑出了声。
夏昭衣摇摇头,却也被他感染,又莞尔笑开。
天空仍罩乌云,大地依旧潮湿积水,但天地间的风却很舒畅,每一阵迎面,都清爽干净。
杜文平迈着疲惫步伐从轿中下来,迈入杜府。
聂挥墨坐在杜太医房中,二人正闲谈。
杜太医对聂挥墨并不见外,让杜文平有什么便说什么。
杜文平困极累极,但还是字字句句将发生的一切说完。
杜太医忽然一笑。
“父亲,您笑什么。”杜文平看着他。
杜太医感叹:“笑为父有生之年,又经历了一番时局变迁,这辈子,没有白活。”
杜文平目光变深,很轻很轻地道:“阿梨姑娘真乃奇女子”
“是啊,”杜太医微笑,“旁的女子一辈子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定国公府却一下出了两个冠绝天下的姑娘,世事真妙,哈哈!”
聂挥墨身后的凌扬和向山朝聂挥墨看去。
男子的侧容俊朗深邃,鼻梁挺拔,他面澹无波地听着杜家父子的对话,全程没有出声,只是这双幽深的黑眸,偶尔会露出一丝戏谑笑意。
杜太医转眸看着聂挥墨:“聂将军,你若要和阿梨姑娘为敌,那恐怕……”
聂挥墨唇瓣轻勾,没有接话。
他越是笑,凌扬和向山的眉头便皱得越深。
这几日,聂挥墨的心情一直不佳,他们几乎没有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
此次河京之行,他们其实非常顺利,甚至还半路打劫了庄孟尧的车马,收获颇丰。
李乾倒台于他们是意外之遇,没获利,便谈不上是好事,但也不算坏事,至少吃了口前排最新鲜的瓜。
所以凌扬和向山等人都不解,聂挥墨这几日心情怎么说差就差了。
这会儿,他又忽然笑了,没什么温度的笑容,但至少是个情绪波动。
而这个情绪波动,显然正是和杜家父子口中所提得少女有关。
向山悄然看向凌扬,忽然想起了件事。
他用唇语很轻很轻地说:“信。”
凌扬眉心皱得更紧。
向山瞄了眼聂挥墨,再看向那边的杜文平一眼,唇语继续道:“信。”
凌扬眨巴眼睛,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的目光看向聂挥墨,忽然好像懂了,为什么聂挥墨这几日脾气这么糟糕了。
虽然不知道他给少女的信上是什么内容,但猜测应该是寻衅。
想想也是,自家将军这些年几乎没吃过亏,却唯独在那少女身上,硬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反而老挨她骂,受她气。
可是,这能怎么办啊……
凌扬自己都觉得无解,毕竟这对手,又不是什么寻常人。
聂挥墨见杜文平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起身同杜太医告辞。
杜太医一愣:“将军,你这便要走。”
“我去逛逛,”聂挥墨澹声道,“坐得乏了。”
杜太医只得点头,不过看着聂挥墨,他欲言又止。
最后,杜太医到底什么都没说,看着聂挥墨带着随从们离开。
“父亲,”杜文平小声道,“您刚才要说什么?”
杜太医叹气:“为父想说,阿梨姑娘重情重义,你这段时日伴君如虎,一直守在皇上身旁,她看在这份苦劳的面子上,多少会给我们杜家几分薄面。他日,若聂将军和阿梨姑娘短兵相见,必死一人,这份薄面,或能救将军吧。”
杜文平惊道:“会有那一天吗?”
“不知,”杜太医皱眉,“可天下大一统,终归是天命趋势……罢了,所提太远了。并且,聂将军是个骨子里狂傲至盛的人,这份薄面,即便阿梨姑娘愿给,可以聂将军的轻狂,怕是也不会要。”
“是啊。”杜文平说道。
聂挥墨步出杜府,往东南方向走去。
凌扬见路不对,问道:“将军,我们去哪?”
聂挥墨没有马上回答,走了六七步后才缓缓道:“祝风坊,迎云酒楼。”
凌扬止步,和向山对视了眼,二人异口同声:“又去那?”
见夏昭衣回来,金兴酒楼上下都很开心。
胡掌柜边迎她上楼,边一个劲问她腰伤如何。
夏昭衣道:“不跑不蹦便无碍。”
胡掌柜连连点头:“嗯!那便不跑不蹦,东家这么多手下,可不能白养活,让他们去跑去蹦!”
进得屋内,却见后堂满满当当,全是锦盒,大大小小,将后堂塞得快无处落脚。
夏昭衣道:“这些是……”
胡掌柜头疼:“那杨先生,也不知从哪张罗来的,他这才来河京几日,就有人争着给他送礼了。”
夏昭衣好奇:“他出去打交道了吗?”
“我见他是个大忙人,不过,闲暇下来时他是有说要出去吹吹牛的。”
夏昭衣回忆了下,当初哪怕是在京城,他都没这么开朗外向,如今,是彻底放飞了吗。
“哦,对了!”胡掌柜道,“大东家,一封信给您。”
夏昭衣接来,是舒月珍得,分量很重,沉甸甸的。
夏昭衣当场拆开,一大堆地契和银票。
她一张张看去,舒月珍最后落款:还赊六十二万两。
夏昭衣生平头一次怀疑自己不认识字,她细细看去,当真是六十二万两。
而且信上文字,她没半点讨价还价,字里行间直白叙述,不见半分感情色彩,更无半点怨念。
夏昭衣没记错的话,她当初给杨冠仙和牧亭煜的指标是二十万两。
这两人,是要把舒月珍给掏空吗……
“太狠了。”夏昭衣不由喟叹。
詹宁道:“二小姐,这算是好事啊!”
夏昭衣清然一笑:“是啊,百废俱兴,修房建屋的钱,这不就有了。”
沉冽是在戌时回城的。
大军仍留城外,他只领着一支不到百人的兵马回来。
不同于进宫的“布衣百姓”,城外这支兵马无需隐藏身份,军甲为银黑二色相间的银亮玄甲,佩刀佩剑所背长枪,皆是未使用多久的崭新兵器。
奔波忙碌于这些装备制造的人是季夏和,他和沉冽凭着“支爷”身份,打通了各处商会,结交了大量人脉。各方资源一调度,四处开炉冶铁铸造,兵器便成批成批地运出。
现今晏军兵甲共有两种,一种轻巧轻盈,适用于突袭兵,斥候兵,轻骑兵。
另一种沉重牢固,坚硬不可摧,堪与李氏铁骑和晋宏康的攻袭营一战。
詹宁在后院窗外守,待见到长巷尽头出现的兵马后,他掉头跑到前边临街的主卧:“二小姐,沉将军回来啦!”
夏昭衣正在写东西,闻言道:“嗯。”
“二小姐是怎么猜中的?”詹宁在她对面的月牙凳上坐下,“我以为沉将军会直接去双燕阙找咱们的,没想到真被你说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会先回灯前茶楼的?”
夏昭衣澹澹一笑:“他出城是去攻守,不是去郊游,他惯爱干净,定要先沐浴。”
“也是哦,哎,我这笨脑子,而且灯前茶楼就和金兴酒楼隔壁,要打听二小姐的消息,肯定回灯前茶楼最方便。”
说着,詹宁托起腮帮子:“这可如何了得,二小姐这么聪明,以后沉将军的每一步还不都被您算得一清二楚。不过,沉将军怕是求之不得,我看啊,他现在都还以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单相思的沉将军哟~”
夏昭衣听着他的滴滴咕咕,笑了笑,明眸转向一旁的几张纸。
没有信封,折叠得整齐规整,看纸张便知里面只有寥寥数字。
这些都是城外送来的,她未拆开看。
问了下送信人,外面局势是利是坏,得知是利,她便不拆了。
不是不关心,而是,她想看着他的眼睛,听他亲口说。
才自马上下来的沉冽抬眸朝隔壁的金兴酒楼看去:“阿梨在隔壁?”
天空虽灰沉,但因风急,大片云海都在动,偶有澹芒色的光从云间落下,沉冽清透削瘦的面颊便似白雪般发光。
武少宁道:“嗯,来了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
沉冽弯唇一笑,面上冷峻变作柔和,他收回目光道:“可有说过来何事?”
“没……也没派人来咱们这边……”
沉冽点了下头,俊容上笑意不改,澹澹道:“准备洗漱吧。”
詹宁才在楼下要来一盏沙漏,回来后却见夏昭衣正搁下笔起身,收拾桌上的纸页。
詹宁道:“二小姐,你写完啦。”
“还没有,”夏昭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边道,“这些已干,就放在这,不要碰。这一边的信我还没读,若有新送来得信,你压在这些信
詹宁听着她的吩咐,好奇道:“二小姐,您是要休息,还是要出门?”
夏昭衣抬头看他,一笑:“出门,这个时间了,皇宫的风波想来已传遍整座河京,”
“噢,我懂啦,二小姐是去查看民情。”
“看看街坊们的反应吧,或多或少都会恐慌,毕竟于他们而言,这的确是天塌地陷。”
“那也没啥,二小姐不是吩咐陈定善安排下去了吗?只要有活干,有钱挣,谁还顾得上给狗皇帝哭丧呢!就算是二十四孝的大孝子丧母,他灵前哭个三天三夜,也得离开去吃喝拉撒呐。”
夏昭衣双眉轻皱:“理不糙,话糙。”
“欸?”詹宁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特好玩的,“二小姐这话听着分明在不喜我之前的言词,可是若说我话糙理不糙,就不像是责怪,反而像是夸赞了。这语序一调换,境界竟全然不同呐!”
夏昭衣双手抄在胸前,唇瓣的弧度似笑非笑,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詹宁挠头:“行吧,二小姐您收拾吧,我先告退……”
他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不对啊,那沉将军等下来找您的话……”
“那就拉他陪我一起出去。”
詹宁露出了然神情:“懂啦!”
詹宁关门离开,夏昭衣整理好桌上东西后,打开衣柜取衣裳。
她对衣着很少讲究,舒适松弛,方便行动就好,对颜色也从不在意,没有特别喜爱的,可能今日喜粉色,明日就喜黑色了,后日再喜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都说不准。
今日若非裙摆裤脚都被雨后的大地打得沾满泥泞污渍,她现在也懒得换。
不过在打开衣柜后,夏昭衣忽然犹豫了。
这里的衣裳不多,可供选择得也不多,她的眼睛扫了圈,提了件白衣出来。
感觉沉冽会穿白衣。
她才换好衣裳,扣上腰封,敲门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走去开门,离开时还乐呵呵的詹宁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二小姐,楼下有客,自称,是毕府的。”
后堂堆积着得大大小小的锦盒被胡掌柜派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下变敞亮,几个人影立在门口,其中一人戴着兜帽,身形纤瘦,双手端在腹前,规整端庄,是久居人上、极其标准的宫中贵妇们的仪态立姿。
夏昭衣自楼上下来,詹宁跟在她身后。
几人闻声回过身去,戴着兜帽的女人有些犹疑,也缓缓转身,抬手将头上的兜帽揭下。
兜帽下的脸苍白憔悴,生出了眼袋,虽未至下垂之势,泪沟却极深。
眼角亦布了许多细纹,因过分削瘦,几乎只剩一层皮,褶皱过甚的皮。
夏昭衣渐渐止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南宫皇后唇瓣轻启:“阿梨……”
相比起她的快速衰老,少女一袭几乎要发光的白衣,让她白皙的肌肤如被镀上一层玉芒,本便精致清丽的五官在这柔光加持下,更风情秀致,美丽不可方物。
南宫皇后看着她的双眸,微微弯唇:“你竟丝毫不意外我还活着。”
夏昭衣道:“推开文德宫书房窗户的那名内侍公公,是我。”
南宫皇后愣了下,失笑:“这该意外的人,原来是我。念和她……可将你吓到了。”
“没有。”
南宫皇后笑笑,目光重新打量她。
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似她,可眉眼神韵和举止气度,却又极似她。
南宫皇后温声道:“当年大安长道上一见,你不过是个幼童,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已是芳华少女了。”
夏昭衣澹然一弯唇瓣:“是啊。”
“我一直知道,李乾破舟将沉,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阿梨姑娘,皇上……你将要如何处置?”
夏昭衣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她,眼眸因天光映入而更如水,莹润沉静。
南宫皇后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少女的眼睛分明平静无声,她却好像读出了一丝悲哀。
而这丝悲哀,让南宫皇后害怕。
安静良久,夏昭衣道:“皇后娘娘过来,是想要我留李据一命吗?”
她直白道出,反让南宫皇后有一丝局促,南宫皇后很轻地道:“我深知夏家血仇如深海,求你放他一命,你定不肯。但……你可愿听我道一言。”
夏昭衣的俏容仍旧无波无澜,忽的,她轻转眸,目光越过南宫皇后和她身边几人,看向后院。
沉冽一袭墨衣,瘦腰长腿,玉树般挺拔高挑,正自几棵葱郁的桂树后慢步走来,似有所感,他抬头望来,恰对上她的视线。
沉冽入鬓的墨眉微合,一眼看出她心情不佳,且还是糟糕至极。
黑眸扫了眼门内立着的诸人,沉冽不动声色地看回少女,眼神变得隽永安定,似无声安抚。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他在。
有那么一瞬,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的清野荒寒上有一阵春风拂来,刚还在悲,忽然便有山泉溪流,冷冷而淌,奔涌成渠,纵过旷野,灌既着两岸芬芳。
“我不想听,”夏昭衣朝南宫皇后的眼睛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南宫皇后的面色更加苍白:“阿梨,你都还未听我说,你怎知。”
夏昭衣澹澹一笑:“前朝后朝,庙堂江湖,所谓权术,来来去去不外乎利与筹码。直白言之,便是要什么和有什么。你来找我,定是带了你的筹码。而你的筹码,只剩你的皇后威严。”
夏昭衣迈下最后一格台阶下来,看着南宫皇后继续道:“我带兵入了皇城,在你看来,我灭得不过只是一个帝王,大乾江山仍在,帝王子嗣仍在,你们还有千军万马,其中包含那威名赫赫的李氏铁骑。”
“可是皇后,其实你自己都深知你保证不了。你保证不了他们会卖你这个面子,你保证不了他们不会有其他企图。”
南宫皇后眼眶泛红:“阿梨,若你能饶他一命,我定拼死去拦他们,刀山火海,我也替你挡在前面。他已被你一手拽落下来了,成为了天下笑话,千古笑柄。他已落魄惨绝至此,他这条烂……命,你便放过他吧,将他手脚打断都可以!”
夏昭衣的双眉深深皱了起来。
南宫皇后抬手抹泪,语声哀求:“用他这条烂命,换得兵马无伤,阿梨,这不好吗?我一定拼死去拦,不管是毕家军,还是李氏铁骑,亦或是关宁行军,宣武军,顺阳营,盛业军……我都去拦!阿梨,求你了。”
詹宁看着南宫皇后,转眸看向少女。
胡掌柜在后堂隔断门那,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也转向少女。
夏昭衣的眼睛却越来越冷,像是一层寒霜覆上了她的眼底。
“阿梨……”南宫皇后小声道。
许久,夏昭衣开口:“我没见过烂命,但是我见过烂掉的身体,便是念和。”
南宫皇后睁大泪眼。
“念和为保你,穿着你的衣裳,踢掉了她足下的凳子。她挡在了你的前面,为你而死。害她的人,是李据。而你呢,你却转头要为保下李据,而去挡千军万马。”
少女的眼眸冰冷明亮,南宫皇后忽然觉得,这双秀丽的眸子似是一柄锐利得剑,刺得她不敢直视。
夏昭衣唇角浮起讥讽:“五年前在大安长道,我曾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那时,你我都已预见到了未来会如何,你的选择依然是留在李据身边。不过,一切似乎也只是我多虑,五年的冷眼与禁足,你并未不喜。即便李据端了穿肠毒药至你跟前,你也会毫不犹豫,一饮而下吧。”
南宫皇后垂泪:“阿梨,他是天下的君王,可也……是我的丈夫。”
“那日我推开文德宫的窗,除却迎面悬着的念和外,宫殿里一切都好。静谧,安宁,澹泊,岁月无忧,我看不到你的半点恨或怨。甚至,你好像还非常享受那冷宫生活,过得井然有序。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总胜过自怜自艾,自暴自弃,终日怨怼。可是皇后,一个弃了王朝,罔顾黎民,践踏苍生,肆意夺人性命的狗皇帝,一个将妻子打入冷宫,让妻子受尽白眼的男人,他在你心里,却仍然是丈夫!”
南宫皇后侧头掉泪,掉得很凶。
夏昭衣轻轻吐了一口气,扬起一笑:“你是一个很好的贤妻良母,但是你不配母仪天下,不配做这天下人眼中最尊贵的女人。你可曾为百姓谋到过半点福祉?苍生受难时,你衣食无忧,闭门修佛,苍生求助无门时,你岁月安稳,双耳不闻窗外事。是百姓给了你这顶荣冠,才让你有了皇后之威,若如你现在所言,你真有本事去拦千军万马,也该是为天下万民去拦,而你却同我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饶你丈夫一命。”
南宫皇后泣不成声,鼓起勇气抬起泪眼看向少女:“阿梨,我只求你饶过他……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目光浮现失望,还有越发不加掩饰的悲哀:“当年你主动书信给我姐姐,望她借书给你,她借给你的,你应该都读完了吧。以你才学,你也定都读得懂,可是你,还是你。”
这才是夏昭衣今天觉得最难过的地方,如若站在她跟前的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她可能都不会这么失望。
这种失望是透彻的,犹如置身荒野,天地辽阔,你往前走,却永远走不到边。
夏昭衣看向詹宁,低低道:“送客。”
詹宁领命,上前对南宫皇后道:“皇后,请。”
南宫皇后痛哭:“阿梨……”
夏昭衣不再看她,背过了身去。
南宫皇后见她模样,知道再无劝说可能,她微微矮腰,算作辞礼。
门外檐下立着个年轻男子,双手负后,墨衣束腰,背影高挑挺拔,身若青松,一派干练英锐,气宇非凡。
听闻里边出来的动静,沉冽微微侧过头去,南宫皇后正打量他,撞见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沉冽亦颔首,清和有礼,一双黑眸没有情绪,棱角分明的面庞俊美疏澹,气质冷峻。
南宫皇后深深看了他数眼,将他的面庞同当初一骑踏雪而来,冲过千军万马来寻女童的俊美少年郎重叠在一起。
时间,真快。
他们在长大,她在老去。
南宫皇后开口道:“你是沉冽。”
沉冽道:“是我。”
南宫皇后澹然一笑:“你还在她身边。”
沉冽声音变沉:“我会一直在她身边。”
南宫皇后道:“真好。”
沉冽微微低头,没再接话。
詹宁安静走到少女身后:“二小姐,南宫皇后走了,沉将军来了。”
“阿梨。”沉冽的声音就在她后面响起,低沉清和。
夏昭衣深深吐息,用了好些功夫让自己恢复平静,她转过身看他,目光乌黑雪亮,像是要望入他眸底。
“还生气吗?”沉冽问。
夏昭衣无力道:“这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我能气什么呢。”
“你视她为好友。”
“算是吧。”
“阿梨,你好友不止她一个,”沉冽黑眸变专注,“还有赵宁、屈溪翎、苏玉梅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然,她莞尔一笑,清媚俏丽的容颜刹那明艳。
“是啊,我还有这么多优秀的姐妹们呢。”
沉冽微笑:“嗯,她们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想到她们的潇洒与精彩,夏昭衣的笑容越发嫣然,眼睛里面的光芒亦大盛。
詹宁在一旁听不懂,但看到刚才还气闷不乐的少女骤然间神采飞扬,光彩夺目,詹宁直接傻了。
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一直不认为这句话适用于自家二小姐,可是眼下却……
不,跟二小姐无关,是沉将军的话。
詹宁看向沉冽,他刚才的话,如此鬼斧神工吗?
不就是提了句赵大掌柜她们吗……
夏昭衣的心情终于变好,她方才展颜一笑的瞬间,沉冽的唇瓣也扬起。
“你要出门?”沉冽问道。
夏昭衣点头:“我想去看看外面如何了。”
“我陪你去?”
詹宁扬眉,朝少女看去。
夏昭衣本来觉得没什么,余光捕捉到詹宁这个神情,她被逗笑,点点头:“好。”
胡掌柜一直杵在原地,待看见这对年轻男女并肩离去,他猫着身出来,看着院外:“大东家这变脸,好生神速啊!”
詹宁认同:“是啊!我鲜少见她这么生气,结果,蹭地一下,她好开心啊。”
胡掌柜看着詹宁“蹭”地一下那手势,道:“好费解的呢。”
詹宁忽的一乐:“害,不管了,反正二小姐开心了,一切好说!”
胡掌柜想了想,道:“嗯,一切好说。不过以后若是再遇到大东家心情不好,我可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即去找沉将军!”
“好主意啊!”詹宁道,“我也记下。”
街上的确是乱的,到处都是嚷嚷的人堆,还有不时奔来跑去的人群。
天上的乌云时薄时厚,至厚处时,天地暗沉。变薄时,那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像是要将云层切割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豆腐,每块都描着暗金色的边。
沉冽听着这些人堆的吆喝,全是在招工。
人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唯恐肥缺被别人夺走。
除了招工,还有已经开始干活的,以及排着长队领工钱和领伙食的。
夏昭衣笑道:“除了熙州和河京的几大商会调度,舒月珍还给了我几十万两。男女老少一旦有活干,有钱挣,忙忙碌碌的,哪里去管皇宫里坐着得是谁呢。”
沉冽道:“当年李据弃都,最先使永安大乱的不是城外流民,也不是宋致易,反倒是永安城百姓。如今这繁昌一面,与当初成了鲜明对比。”
夏昭衣眼眸轻敛:“是啊,人群聚作一团,便极易失控,一旦有人扇动,后果不堪设想。我已同京兆府的彭琢文说过,要他们增派人手严管街坊市井,若有任何危言耸听之风,第一时间训责,若对方太过,便……”
她拖了下尾音。
“便什么?”沉冽问。
夏昭衣一笑:“便抓走严查,若他情况属实恶劣,今后河京的所有商家和富人就都不给他活做,也不和他生意往来,让他无钱可挣。”
沉冽澹笑:“好主意。”
“你呢?”夏昭衣侧头看他,“城外形势如何?”
“一切都好。”
夏昭衣眉心微合,与他并肩走了十来步后,她道:“没啦?”
“嗯?”沉冽看她。
“一切都好,就,没啦。”
沉冽眉眼浮起困惑,不知她想问什么。
在城外时,程解世已不时书信回城,一封又一封,而整体来看,确实一切都好。
毕竟真正的恶战,要么今夜开始,要么等到明日,又要么,是未来不知哪一日。
夏昭衣“哦”了声,看着他的眼睛道:“那我问吧。”
“好。”
“殡宫如何了,李豪他们呢?”
“还是那样,他们自困于殡宫中,我进城前,他们又派了几次幕僚出来商谈,我未理。”
夏昭衣点点头,又道:“盛业军呢?”
“我交给了程解世,由他新取番号。”
“嗯?”夏昭衣道,“这么快就收了他们?”
沉冽顿了下,道:“阿梨,你未看信吗?”
夏昭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目光一直望着他的黑眸。
沉冽冷白的面庞在这样的天光下非常好看,清俊柔和。而他的眼睛,深邃湛黑,眼型略狭长,睫毛纤细,并不过分浓密,完美得恰到好处,清隽无双。
沉冽终于注意到她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的心跳砰然而起,微微避开视线,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眉骨:“我沾到了泥吗?”
“嗯……对啊。”
夏昭衣抬手,指尖往他的眉骨上抹去,把那一撇虚空泥渍抹掉。
她的力道很柔,这不轻不重地指压所触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沉冽觉得滚烫,他的呼吸一下子全乱,脸颊亦不受控得浮起红霞。
夏昭衣忍着笑,收回手后漫不经心地揉搓了下指尖,背到身后:“盛业军,都没有反抗一下吗?”
沉冽轻皱眉,澹澹道:“此事说来不太光明,我们胁迫钱日安亲手杀了刘树正,刘树正等将帅们一死,钱日安便成了盛业军的实权人。而宫中那位皇帝,已无法下旨再立新将。”
夏昭衣点点头,和他并肩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听他继续说宣武军和熙州方向的军营变化。
目前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城外驻守的李乾兵马营和十九处巡防军机,每一处都不过才两三百人,轻易就能被拿下。
军官不留,原地斩杀,士兵当场解散。若士兵无处可去恰又个高人壮,可入晏军。
熙州府那边送来得消息,凌晨过去的晏军在最短时间内突袭,已经拿下顺阳营。
李乾如今的主力共有三,一是毕家军,二是钱胥天的关宁行军,三是只服从听令于李家的李氏铁骑。
这三支兵马若是共同进军河京,那么将会是一场恶战。
沉冽这几日在城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布防,以及让龙鹰的马蹄踏遍河京方圆三十里的每一处河山。
夏昭衣望着满目人潮,轻叹:“如果不是你,也许李据还能作威作福到今年中秋。”
毕竟她的一切兵马调度,全都安排在秋收之际,此次来河京,她的初始目的一是要从宫中带走南宫皇后,二是继续在河京和熙州“播种”。
救南宫皇后这一步棋,被毕家先下了。
而“播种”,因为先后两场大风,整个明台县怨声载道。
还有随着事态发展,拿下陆明峰这事越来越有把握,她便干脆将陆明峰算计了。
但真正要动李据,完全不在她此行的初始目的中,毕竟她复仇的对象是一个帝王,哪怕这帝王再废物,他也是维持皇城百姓们秩序的定心丸。
一切,在叶正于灯前茶楼前喊出的那一声“武少宁”开始,发生了改变。
沉冽带着手下们出现在河京,完全是她的计划之外。
就这样,各种事态发展的共同推进,包括杨冠仙从舒月珍那儿敲诈到得这么多银两,最终,李据提前迎来了他的末日。
而沉冽出现,和沉冽的兵马也来了,这又是两回事。
沉冽的这些兵马若不在,她会变得很辛苦,她都想好了要挑唆宋致易,借他们的兵马留住被毕家骗去常阳的关宁行军,再引宋致易的其他路兵马进入李乾边境,待她的人手来了,再将宋致易的兵马在李乾边境里吃光。
这些都是她的设想,设想是容易的,真要实施,还得步步筹谋,计算各种风险和意外,和做备用方案。
而这仅仅只是关宁行军,还有毕家军和李氏铁骑以及各处大大小小的兵营都还在等她,所以,她真的会很辛苦。
夏昭衣忽然觉得好奇:“我来时都不知此次会拿下李据,所以未调遣兵马,怎么你的晏军就来了呢。”
沉冽轻轻地“嗯”了声,没有接话。
“嗯?”
沉冽慢步走着,好一阵,他用气定神闲的澹然语气道:“我在鲁象岭听闻你来河京,我便来了。”
“那你的兵马呢?”
“我的兵马……”
已领兵走南闯北,打过无数场仗、无一败绩的年轻将军,忽然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他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而后没有再出声。
夏昭衣道:“要对付李乾,其实不在你的安排之中吧。所以你调遣这些兵马过来,是因为我。”
沉冽点头:“嗯。”
“我会保护好他们的,”夏昭衣认真道,“既是为我而来,我就争取没有一兵一卒的伤亡。”
“不用,这几日你有许多事要忙,晏军的事,有我即可。”
夏昭衣一笑:“不冲突的,有你,有我,我们一起保护他们。”
沉冽深深看着她,不由也一笑:“好。”
刚才那些话,沉冽实在没敢说下去。
当初平岳峰和徐力带兵出现在衡香,便是他的调度。
她身边的士兵都是精英,但是她的兵力的确不多,她又一直没有要招兵买马的计划。
沉冽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喜动干戈、生战事,一旦有战事发生,那就一定有伤亡。入世于她已极难,她更不是一个会用自己手下士兵们的性命去为自己复仇的人,哪怕那些士兵就是为了有一口饭吃而入伍卖命。
所以这份“空缺”,他来填。
在鲁象岭得知她要去河京后,沉冽就着手开始调兵了。
不管是衡香,还是这河京,她要不要用这些兵马是她的事,他要做的,就是在她需要兵马的时候,让她有兵可用。
二人边聊边走,前方出现宽阔街口,几个师傅在为人修手。不远处排着一列小队,竟是几个小儿在卖水。
来修手的人为了干活利索,好些人常年不修指甲,指缝已又厚又黑,自己又不敢用剪子剪,唯恐伤到肉。
卖水的小儿则叫嚷得欢,招呼着旁人来买水。
沉冽道:“今后河京,你将如何安排?”
夏昭衣澹澹一笑:“李据身上,还是有可学之处的。”
“他?”
“比如,诗书教化,”夏昭衣望着那些小儿,“你瞧他们,多小啊。”
沉冽朝那些小儿看去,一共五个,两个小女娃,三个小男童。
夏昭衣道:“之前国丧时,我在街上见到不少孩童嬉笑追逐,那些都是五六岁的小娃,他们才不知道什么是国丧呢。即便是巡守队经过,撞见他们嘻嘻哈哈,也不会对那么年幼的孩子过分苛责。他们刚出生,刚成长,无邪活泼,哪懂三跪九叩,尊卑秩序。可是长着长着,就变了。”
沉冽道:“那些三跪九叩与尊卑,便是教化。”
“是啊,由家到国,由父母到街坊,这教化无处不在。他们照着既定的路,一步步走着,慢慢抽出自己的筋,放掉自己的血,协助上位者剥削自己,蚕食自己,最后又去给他们的子女们挖一条相同的路。我师父当年赠我三字,为苍生难,我历世后发现,苍生不止难于温饱,更难于其入了骨子里的教化。而实际上,一切不过上位者的话术与阴谋,驯服众生,令众生割肉以饲他们。”
“驯服,教化……”沉冽说道,“其实,李据极为看重文人。”
夏昭衣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嗯,他当年杀文人,恰是因为他看重他们。因看重而怕,因怕而杀。因为他深知以他的本事,根本控制不了那些文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去,他便釜底抽薪,赶尽杀绝。”
说到这,夏昭衣抬眸看着沉冽:“衡香那赴世论学,我其实想好好挑人的。”
“挑文采飞扬者,挑与你所见略同者?”
“所见不同也无妨,只求别固执不开化,我喜欢那些心胸开阔可包容万象的人,这世间本该求同存异。到时,由他们撰书写字,由他们教书育人。总有一日,这世间不会再有动不动下跪的人了。天下为公,众生平等。读书,一定是有益的。”
沉冽唇瓣轻弯:“那一日,或许要很久。”
“但行此路,莫问前程,那一日若你我都不在了,至少我们开垦了良田,我们是先锋营!”
沉冽笑容变深,望着她的目光则变得郑重。
她今日穿得白衣实在拉风,白得让她整个人都在发亮。
而她眸中的光芒,却比这白衣更盛。
沉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阿梨。”
“嗯?”
“你说得我们,是指你们,还是,指我和你。”
夏昭衣微顿,难得愣住了。
她指得,自然是他和她,可是沉冽忽然提起,夏昭衣才惊觉,她从来没问过沉冽要得是什么……
好像在她的潜意识中,他一直就是她志同道合的知己至交,他们二人就是有着一样的信念和前进的路。可是现在,夏昭衣才惊然发现,这些“好像”虽然像是宿命感一般地纠缠在一起,实际上,全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认为。
沉冽这问题,她若直接回答这“我们”就是她和他,那岂不是没有问过对方意见,就强行拉人入伙了。
这时,沉冽微微一笑,清俊绝美的面容似被天光覆了一层澹芒:“阿梨,若你指得是我和你,我会很开心。”
夏昭衣也笑起来,明眸雪亮:“真的?”
沉冽郑重点头:“嗯。”
夏昭衣深深看着他,忽然想到今日与他在庭院里的遥遥一望。
他的眼神永远笃定冷静,在她因南宫皇后而大感失望悲哀时,他的眼神于她,是一股坚定不可摧的力量。
夏昭衣不想说那句早已说烂了的话,可是她再一度忍不住,很轻很轻地说道:“沉冽,你真好。”
天色越来越晚,政文殿明灯高悬,从大殿到门口高檐,到石栏上的玉琢石灯及石栏下的浩大广场,到处都是灯火,星海般璀璨,将整座宫廷照如白昼。
政文殿大殿中央是无数张桌子拼成的不规则大桌,坑坑洼洼的“桌面”周围,坐着李乾的群臣百官。
群臣百官们坐了一天了,有人神情深沉,背靠着椅子目光沉思。有人低头看字,眉眼严肃。有人托着腮帮子,在盼会议快点结束。有人实在经不住困顿饥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杨冠仙坐在首座,他也托着腮帮子,手一撑,肥嘟嘟的肉将他左边的眼睛挤成了一道缝。
一边的牧亭煜精神就很好,跟前堆积的册子和纸页被他翻来又翻去。
纸页上写满新法、变法、田制、赋税新章、兵制、刑典等。
被他拿起来看了又看的,则是今天一日讨论得最多的官制改动。
自至河京后,李乾的官员相比之前在永安已少了三分之一,但是阿梨给得册子上在第六页仍写了两个字,冗员。
比起同渡那个应金良,河京的官员数量要好很多了吧,还是冗员吗?
一旁传来杨冠仙的呼噜声,牧亭煜翻了个白眼,转头朝另外一边得虞世龄看去。
虞世龄后背靠着椅子,两眼半眯,似睡非睡。
牧亭煜又看向他旁边的诸葛山。
诸葛山是彻底睡着了,不论是真病还是装病,先前他一直在床上躺着,身体的确快废了。
牧亭煜一时不知找谁聊。
他的最终想法未必会被少女接纳,但是他真的很困惑。
怎么可能没有皇帝呢?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没有皇帝啊?
没皇帝,天下不就乱套了吗?
杨冠仙的胳膊渐渐支撑不住他肥圆的脑袋,他往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咚”地一声,虞世龄掀起眼皮朝他这边看来。
牧亭煜轻咳,小短腿在桌子下面踢了踢杨冠仙。
杨冠仙抬起睡眼,揉了揉,道:“我困瞎了。”
“其他好办的,这个,咋办啊?”牧亭煜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几张纸,“不要皇帝怎么成?阿梨姑娘为啥不肯当皇帝?”
杨冠仙用了些时间让自己清醒,看着桌上的纸,忽然道:“现在不是选皇帝,是冗员,要我们赶人走呢。”
“赶?赶谁啊?”
杨冠仙抬眸望了圈,确定大家都精疲力尽,没多少人把注意放他们这儿了,他才凑近牧亭煜耳边:“我实话告诉你吧,谁的田多,赶谁走。”
“为啥?”
“变法第一章,就是土地变动,要把他们的地都给收来,那你说田多的人,还不得造反呐!”
牧亭煜听着懵懵的,有些震惊地看着杨冠仙。
动土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之前阳平公主可不就是抢人土地和产业,给闹得人人喊打吗?
牧亭煜道:“这,阿梨姑娘好好的皇帝不当,为啥跑去抢人土地?”
杨冠仙道:“你看如今明台县,重税是一码事,另一码事,有力者无田可耕,有田者无力可耕,田都荒啦。若是把那些田分给有力者,百姓手里有了自己的地,那不得开心坏了,何愁不能生产,不能增粮,不能上税?而且这税,由他们直接交由官府,都免去了地主那一层佃租。”
牧亭煜听着,眉头拧作一个结。
历史上倒也不是没有变法的官员要去动土地的,可是哪个不是知难而返,以失败告终。
放眼全天下,拥权者拥田者,上到世家贵族,下至寻常乡绅地主……这些浩浩荡荡的权贵们如果全部联手,那场面,谁顶得住?
牧亭煜的眼角余光,甚至忍不住朝诸葛山那边瞄去。
在场的这么多大官里,就属诸葛氏最富声望,宜安诸葛,那是闹着玩的吗……
整个宜安的地都是他家的,跟封王没有半点区别,就算是李据,都得直接让他空降到吏部当大官。
“你怕啥?”杨冠仙又小声道,“你荣国公府还有田吗?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儿。”
欸?
牧亭煜眨巴了下眼睛:“是,是哦……我老牧家啥也没了。”
不止他,所有从永安到河京的王公大臣,包括那边老神在在的虞世龄,他们在河京城郊外的几个庄园和大片良田,现在早就被宋致易赏出去了。
甚至,李据的几个皇子都没封王了,因为,封地没了。
而到河京后,李据又严下指令,不得多购私产。虽然有人背地里仍悄悄囤积,但到底是怕的,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撑死了也就那么点东西。
不久前的虞传采,可不就是因为玉桂街那乃骏酒楼,把自己身家都给败没了。
所以,如果现在推行土地变法,得罪的只有河京原有的地主们,朝廷里的绝大多数老牌官员反而无伤,因为无利可损。
不,不仅无利可损,本来就没有土地家业支撑的他们,在李乾王朝轰然垮倒之际,反而容易被那些家大业大的本土地主们反踩于地。
牧亭煜忽然惊道:“我去……”
他这才发现,永安老臣们能抱紧的救命草,只有这权大势大财大名声大气场更大的阿梨姑娘了。
这还不得拧作一股绳结,上下一心吗?
杨冠仙小声道:“你去哪?”
牧亭煜喃喃:“阿梨姑娘如今若要推行土地变法,那可真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啊,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冠仙听着,心头浮起热血:“那可是阿梨姑娘,她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无双,如今这良机千古一绝,就连老天都帮她。”
“是啊,”牧亭煜心里忽然冒出一丝幸灾乐祸,缓缓道,“本世子淋过雨。”
杨冠仙看着他:“嗯?”
“所以,本世子要撕碎别人的伞,”牧亭煜嘿嘿一乐,桃花眼中光彩明亮,“爽!”
杨冠仙顿了顿,低低道:“不过阿梨姑娘说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为啥?”
“速急生变,她说五年内都可慢慢来,不急于一时。”
牧亭煜平复了下心情,道:“不怕,我们撰写酷刑即可。”
“酷刑?”
“嗯,当前怀柔不可取,我们要夺人田就得杀一儆百。每个新朝初始、新法初始,都得杀,杀多了,人就老实了。”
杨冠仙轻叹:“阿梨姑娘要防得,其实不是占田者。”
“那是?”
“她说,历史上的所有农民起义,哪个不是到了土地这就停止了的。不说历史了,你就看佩封的林耀,华州的钱显民,概莫如是。所以啊……还得继续播种,播这儿。”杨冠仙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
牧亭煜似懂非懂。
“不急不急,”杨冠仙又叹,“阿梨姑娘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五年长着呢,我们慢慢来,切莫急功近利,谨记循序渐进、稳中求进,定能成的。”
牧亭煜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他一双剑眉皱起,侧头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也看着他:“嗯?”
牧亭煜顿了下,道:“噢,没啥……”
牧亭煜就是忽然觉得,相比起他自己一开始只想活命,现在则是想努力表现,好抱紧那少女的大腿而言,怎么一旁看着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杨冠仙,使命感这么重呢。
而且这使命感,没看出是出自于他对苍生的怜悯,更像是……对那少女的个人崇拜?
不过思及那少女,别说个人崇拜,她就算拥有大量信徒都完全不奇怪。
怎么,她就不想着当皇帝呢?
嗐,算了,牧亭煜感觉,没皇帝其实也挺好。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上的文字,五年,那可真是好漫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