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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身完毕,叶正领着士兵进入大帐。

    信和旗子被呈上,待沈冽看完信,士兵抱拳,恭敬说道:“沈将军,我们主帅有一个不情之请。”

    沈冽道:“何事?”

    士兵迟疑了下,道:“我们六将军不服沈将军,所以阮军师提议,要他与将军您一战。”

    叶正道:“一对一,单挑?”

    “嗯,以及……”士兵声音变低,“我们军师问,沈将军可否佯败?”

    叶正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什么?”

    “我们六将军心高气傲,不肯低头,他需得尝到些甜头才能让步。沈将军若是愿意佯败,六将军得一时之喜悦,而后必将成为北境战场上的一名悍将,定当斩敌无数!”

    叶正想了想,转身看向沈冽。

    沈冽看着士兵,双眉略合,神情分不清喜怒。

    “少爷……”叶正低低道,不知沈冽意思。

    沈冽道:“若我不答应,那么这封信和这面旗,你是否要收回去?”

    士兵为难,垂首道:“我们元帅,倒是没有这么说。”

    “挺好,我不喜被人要挟。如此,不论我答应与否,这面旗,今日都交予我手。”

    “嗯……”

    “我不答应。”

    士兵抿唇,鼓起勇气抬头朝沈冽看去:“将军,那我们六将军那……”

    “他若能打败我,那便打败我。若打不过我,也随他如何,他想去西北,便去西北,想走,也随他。”

    叶正点点头:“是啊,就是这么个简单道理,不就是打一场,不是胜就是败,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何况,打北元乃民族大义,怎还得别人求着去吗?”

    士兵无奈,应声道:“那小的,回去复命。”

    待士兵离开,叶正看向被沈冽随手放在案前的那面旗:“少爷,佯败,其实也没什么……”

    沈冽眼皮轻抬,黑眸朝他看去,古井无波。

    叶正挠头:“我是觉得,若是佯败就能得一猛将,这是赚大了的买卖啊。”

    沈冽沉默了下,道:“一,但凡他们长着眼睛,都该清楚如今局势对毕家军而言何等不妙,如此都压不住毕应的性情,若我再败,日后毕应将更目中无人。二,”沈冽的声音变轻,“阿梨的师父来了。”

    “啊,那位传说里的离岭尊者?”

    “嗯。”

    “他和毕家军有什么仇或恩吗?”

    “没有,”沈冽看回手里的信,淡淡道,“是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输。”

    “……”

    叶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由笑出声:“我明白了!那肯定是要在老丈人跟前好好表现的!”

    沈冽道:“别胡说,不是老丈人。”

    “反正,也差不多嘛!”叶正乐道,“如此,少爷确实有道理,我们现在占着上风,赢面如此大,已给了他们生路,他们该感激,哪来资格在那边琢磨这那!”

    沈冽道:“我先休息,待他们来了,你叫我。”

    “嗯!”

    夏凉夜深,天幕浓云,风从数万座帐篷上拂过,掠向山川,袭荡入城。

    夏昭衣处理完伤者们的伤势,在等老者的过程里,昏沉沉伏在桌上睡着。

    期间有人唤醒她,见老者还在屋里没出来,她不肯回房,等了一阵,又不知不觉睡着。

    快卯时,洗净双手擦干后的老者过来亲自推她。

    夏昭衣撑开眼皮,坐起来道:“师父。”

    老者道:“你该回房睡。”

    “杨冠仙伤势如何?”

    “命保住了。”

    夏昭衣长长松了口气。

    老者又道:“他太胖了,该当消肉减重,伤口中的油脂比血水更多。”

    夏昭衣淡笑:“减重于他太难,之前没钱又赶路的贫寒日子,他都没瘦多少。”

    另一个老人在这时过来,夏昭衣看去,道:“顾宗主。”

    老人扬眉:“欸?你识得我?还是你说的?”

    老人看向老者。

    夏昭衣笑道:“晔山望星宗门现任宗主,顾星海。后背有道六寸长的刀疤,幼年放牛时救一妇人,被那妇人丈夫所砍而留。也是这一刀,顾星海被望星宗门的老宗主赏识,收入门下,并取名星海二字。这事是你亲口告诉我师姐的,还说我师父都不知道。”

    老者道:“我知道的。”

    老人皱起白眉:“没大没小,叫我顾宗主,什么顾星海。”

    夏昭衣看向老者:“师父,你怎么来河京啦。”

    老者道:“来看看你。”

    老人补充:“紫薇星黯,勾陈无光,直符灵动,四海明明。东南新主入宿,芒亮灼目,短短数年便反客为主,还称什么司平大元孤池星,当改名为川海。我们因此算得河京将有大变,你师父说,这天下之担不该挑于你一人之肩,他就来看看你。”

    “那顾宗主为何来?”

    老人一笑:“老夫怎就不能来啦,老夫慕名来看看你这四海名扬的阿梨大将军,不行吗?”

    说着,老人捋须:“我看,那顾池星应当叫阿梨星。”

    “不可,”夏昭衣皱眉,“此前钦天监唤此星为宣延星,已是晦气。而且,若真叫阿梨星,便是给我加了层枷锁,我是盼这河京快些恢复民生之计,然后便跑路的。”

    顾星海一顿,而后哈哈大笑:“怎么跟你师姐的性子那么像!”

    老者道:“行了,一夜未睡,还笑得这么响亮,你快去休息吧。徒弟,你也回房。”

    夏昭衣看向窗外天色,已淡白一片。

    “师父,那我睡醒了找你。”夏昭衣说道。

    “好。”

    回房后,夏昭衣躺在床上反而失了睡意。

    她翻来覆去,脑子很乱,太多思绪撞击在一起,不是朝政制改,就是税号票根,还有军饷、粮食、蚕丝、茶叶、冶铁、学府章规……

    这些,她都想逐一和师父讨论,所以一下子涌出来,全撞在了一起。

    夏昭衣自床上坐起,耳边嗡嗡嗡的。

    明眸望向窗外越来越亮的天光,她眼前渐渐出现了沈冽清澈幽深的黑眸。

    下午她醒后,沈冽回得来吗?

    外面响起马车声,车轱辘轧过街道的大石板,在酒楼门前停下。

    夏昭衣起身过去,微微推开窗扇往下望,是工部的人。

    夏昭衣不认识范等春,只认得工部侍郎杭玉生。

    杭玉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除了范等春,还有另外两个工部的人。

    他们都没穿官服,衣着朴实,同样低调的衣着下,杭玉生的背脊和步伐都仍可见非凡气宇,到底是在朝为官数年的老臣。

    他们在这个时间点来金兴酒楼,夏昭衣不知是何事,待他们都进屋了,她抬手合上窗扇。

    她现在要不要下楼?

    很困,又睡不着,理当下去不让人白跑这一趟。

    可是……她又是想睡的,精神需得养足。

    就这么迟疑的功夫,夏昭衣听到师父的房门打开了。

    师父不睡觉吗?

    夏昭衣眉心轻拧,转身去穿外衫,穿好后,她轻手轻脚打开了门。

    楼下正寒暄,夏昭衣脚步停下,想了想,她在楼梯上坐下,双手托起腮帮子。

    身侧传来动静,夏昭衣抬头,是顾星海。

    老人冲她比了个“嘘”,也坐了下来,和她同款姿势。

    “你干什么?”夏昭衣用气音说道。

    “跟你一样,”顾老宗主道,“偷听。”

    “……”

    这会功夫,楼下后堂里的双方已自我介绍完毕。

    震惊于老者的身份,杭玉生等人如坐针毡,极不踏实。

    顾老宗主小声道:“瞧瞧你师父,多吓人。”

    夏昭衣不理他。

    老者道:“晨日才露,实在太早,不知杭先生过来是何事。”

    杭玉生结巴半日,道:“乃,心中有困惑。”

    “何事困惑?”

    店里伙计这时奉上一品茶叶,茶香清清袅袅,杭玉生谢过伙计,端起来已茶盖轻撞杯盏,许久没出声。

    老者多得是耐心,就在那等。

    最后,是范等春开口。

    他从最开始的几位同乡开始说起,再说到他和杭玉生的争吵,说着说着,将杭玉生和伏水微在政文殿里的争吵也抖了出来。

    范等春抬手一拱,认真说道:“前辈,我们也不知争出了个什么,故而想来问一问阿梨姑娘,她始终没有再立新君之意,那么,她是何打算?这世间,真的可以没有皇帝吗?”

    老者没说话,从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可以让人确定,他是用心在听的。

    杭玉生看着老者:“……前辈?”

    老者朝他看去,淡淡道:“古有文坛论学,百家争鸣,思辨活跃,所以你们没有说错,吵架是对的。以我之见,你们来问我徒弟,不如你们再去吵一吵,嗯,还得是去找吏部的人吵。”

    杭玉生和范等春互相看对方一眼,就这?

    老者继续道:“言语之力量,磅礴无穷,其生于你之思考,又影响你之思考,并还影响旁人之思考,几番争辩过后,又生新的思考。”

    杭玉生点头,眉头又皱起:“但是前辈,我们已争了一夜,都仍堪不破,故而才想过来寻知求索。”

    老者想了想,道:“你们,可玩过翘板?”

    范等春道:“可是两头互翘的小儿玩具?”

    “嗯。”

    “玩过的,我还做过不少呢,送给村里的孩童玩!”

    老者道:“如此,你们回去吧。”

    杭玉生一愣:“啊?前辈,这……”

    老者起身:“要么,你们坐在这里等到我徒弟醒来也可,这期间,你们可以再吵一吵。”

    在几人的皱眉中,老者背手离开。

    夏昭衣和顾老宗主立即跑路。

    夏昭衣速度飞快,很快跑回屋,顾老宗主没她利索,干脆装作要去上茅厕。

    他和上楼的老者打了个照面,浮夸地打着哈欠走了。

    老者上楼后,没有马上回房,而是去敲了敲夏昭衣的房门。

    夏昭衣轻然一声叹,开门小声道:“师父。”

    老者道:“那翘板,你可听得懂?”

    胡掌柜同样一晚上没睡,现在已去补觉。

    负责招待这名才从城外回来得士兵的人,是胡掌柜的副手,一名姓冷的小管事。

    老者仔细听了几句,发现一直在说“沈将军”的人,并不是这名从城外回来得士兵,而就是这名冷管事。

    “那,沈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幕天席地,便是有大帐在,荒山野岭也不好过吧?”

    “沈将军可有说几时回来?”

    “对方好招呼吗,于沈将军而言,要拿下他们肯定不在话下吧!”

    “沈将军在我等心中,可是一等一的神勇!”

    “对了,沈将军可提及了我们大东家?提及次数可多?”

    老者听到这句,眼前一黑,什么玩意儿。

    声称要去茅房的顾老宗主从后门回来,刚洗完手的他拿着快洁白的布擦拭双手,一抬头便见到楼梯上立着的老者,不待他开口,老者先轻轻抬手,示意他别出声。

    顾老宗主轻手轻脚上去,朝前堂方向张望:“听什么呢。”

    老者没回答。

    顾老宗主哼了声:“我自己有耳朵。”

    前面传来冷管事的声音:“行吧,你不知便不知吧。”

    士兵顿了下,道:“欸,那阿梨姑娘呢,可有提及我们将军?”

    “这个……哈哈,我也不知,得去问詹宁大哥。”

    “哎,那你觉得他俩,有戏吗?”

    顾老宗主八卦地扬起眉头,侧头朝老者看去。

    向来面无表情的老者现在也不例外。

    冷管事压低声音:“不好说,两个闷葫芦,八字都还没成一撇。”

    顾老宗主悄声在老者耳边说:“这东西,算八字其实不准。”

    老者沉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了。

    士兵和冷管事还在那边嘀咕嘀咕,老者已经没兴趣听了。

    顾老宗主一脸看好戏地跟上去,被老者抬手一关门,拦在了门外。

    五月的风越来越热,长野上群草茫茫,生气盎然,溪水哗哗流淌,被天上的日头照得明光刺目。

    拜庐乡外,四万兵马缓缓集结,毕应领着亲兵到来时,毕兴磊正在和阮举庆低声说话。

    毕应板着一张脸,高高坐在马上,一看到阮举庆便觉来气。

    阮举庆抬手冲他微笑问好,毕应厌恶地将目光看向一旁。

    待兵马集结完毕,毕萧和鞠子厚等人骑马过来汇合。

    阮举庆去往后面马车,毕兴磊上马后,转头看向毕应:“六郎,可睡足了?”

    毕应冷冷道:“没问题。”

    去到马车上的阮举庆被其他谋士们拉着,问胜算几成,阮举庆轻叹:“若是沈冽不放水,那胜算便是零。”

    “零?六将军可不差,沈冽有那般神勇?”

    阮举庆肃容:“六将军不差,可也在曹易钧手下败过几仗,但迄今为止,你可听说沈冽败过?”

    几个谋士摇头:“倒未听闻。”

    “人无常胜,沈冽或也不例外,但他的首败,绝对不会在六将军手中。”

    “如此听来,六将军却也不是能拿下沈冽首败之人……”

    马车这时开动,缓缓朝前,车厢车轮已做过防震处理,但车内谋士们仍有明显的摇晃感。

    一位谋士道:“阮军师,那你可想过,六将军这脾气,他输了可能会恼羞成怒?”

    “想过,但最坏也不过只是出走。”

    “不过只是?那可是骁勇善战的六将军啊,他若出走,我们毕家军便少了一员猛将!”

    阮举庆声音变得沉重:“总好过毕家军全军覆没,城中至今都无音讯,我们,也的确缺粮饷。沈冽让我们往西北去,这是给了我们最好的安排。”

    说话间,马车一路北去。

    天空行云飞梭,底色澄碧,远山近草四周花木无不繁荣兴茂,蜻蜓捉着虫,鱼儿逐着水,望见军队走来得乡野农户,则远远赶着逃。

    一个时辰后,毕兴磊终于看见北方平野上的晏军。

    巨大的旗帜一面面在风里翻飞,阵势雄壮,一字排开的头阵伸展入左右两山,似要将天际线铺满。

    待两军距离越来越近,毕兴磊看清这些晏军们的面貌,无一不年轻英朗,如这春夏大地般蓬勃生发。

    他们身上所穿并不是昨夜斥候回来说得玄甲,而是相对来说较轻薄的锁子甲。

    不管是精神气貌还是他们的仪态风姿,任谁第一眼来看,都会认为这绝对是一支锐不可当的虎军。

    更近一些后,看清晏军被长草半掩的坐骑,毕兴磊才傻眼,真正觉得受不了了。

    对方数量碾压自己不打紧,士兵都年轻高大也不打紧,这些健硕强壮的骏马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因为对方不是有一匹,两匹,而是成千上万,齐刷刷的好马!

    毕兴磊一匹匹望去,像是斗气一般,非要在其中找出滥竽充数的,没能找到。

    不止是他,他左右两边一干武将也都傻眼。

    在距离晏军五十步外的空地上,毕兴磊缓缓勒马止步。

    他还在看马,好一阵,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晏军为首的沈冽。

    和沈冽的战绩一样出名的,是沈冽的容貌,五十步距离,足够毕兴磊看清他的眉眼。年轻男子一身劲衣墨衫,面容淡漠清贵,不仅俊美无俦,这么大的日头下,他的肌肤更是白得发光。

    顿了顿,毕兴磊说道:“素闻沈将军清新俊逸,器宇轩昂,既有玉山风华之貌,又有气吞天下唯我独尊之势,世人诚不欺我。”

    詹宁忍不住在侧后很小声地道:“那位毕将军说书戏文定看得不少,好生浮夸。”

    沈冽轻扯缰绳,驱马出列,手中长枪斜执,银色枪头朝下,仍令人刺目。

    几步后,沈冽停下,长枪在他手中一转,打横于前,他略略抱了个拳:“昨夜天黑,且距离略远,未能看清具体面孔,哪位是六将军?”

    毕应立即出列:“我!”

    毕兴磊也跟着出来:“沈将军!”

    沈冽朝他看去:“你便是毕兴磊将军吧。”

    “沈将军有礼,既是切磋,还望点到即止。”

    “我与毕家军素无恩怨,自是点到为止。”

    “沈冽,”毕应叫道,“吃我一枪!”

    立即策马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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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萧等人也策马出来,但没上前,站在了毕兴磊两边。

    日头越来越高,大地浓烈灿烂,在毕应策马奔出之际,龙鹰瞬息昂首,战意酣然。

    毕应加快马速冲去,挥枪便砸,用尽力气的一击被迎面而来的沉冽抬枪格挡,双兵碰撞,冷兵器交击出铮然脆响。

    毕应心头勐地一惊,不仅他所有的力气被顷刻化尽,长枪传来的力感更震得他虎口发麻。

    骏马各奔南北,毕应快速调转马头,并迅疾扭腰,回身刺去,耳边却闻骤然风声疾呼,他心下大叫不好,赶忙往后下腰,避开横打而来的银枪。

    银光自他身上横掠,刺眼夺目,他的双耳近距离听到这清润鸣滑的破空声,寒意刹那自嵴背陡起。

    他的坐骑快速跑离沉冽,他于起身途中同时纵马掉头,长枪忽然脱手掷去,目标是沉冽的战马。

    全场发出惊呼,龙鹰快速右转奔出,沉冽以极快的手法变换左右手握枪姿态,左手银枪一转,锐声呼啸,砰的一声,将毕应的长枪打了出去。

    两股巨大的力量发出剧烈撞击声,银霜如烈电,毕应的长枪飞驰出去,撞落在地,应声断作两截。

    一切发生仅在须臾,下一瞬,龙鹰已跑出去数十丈,被沉冽勒停调转马头,它狂奔了回来,一路高歌嘶鸣,能量旺盛,一路冲向毕应,张力激昂。

    众人瞪大眼睛,看着这飒然而归的一人一马。

    所有人都清晰感受到一阵杀意,但这并不是沉冽的杀意,好,好像是这匹马的!

    它似也不是受到惊吓而跑,更像是感受到了刺激,为寻求更多挑战,因兴奋而高歌。

    没有了兵器的毕应掉转坐骑,朝毕家军方向跑去,毕萧将他的兵器扔出,毕应接住,迅速调整握姿,朝沉冽攻去。

    他才一回身,便如见奔雷至跟前,烈马疾冲而来的速度掀起大风,凌厉迅勐,沉冽的银枪一挑,毕应还没握热的兵器脱手落地,紧跟着,寒芒直指他喉间,稍一吞吐,便见血溅。

    毕应周身僵硬,不敢动弹。

    因止势太快,龙鹰人立而起,昂首发出意犹未尽的暴躁鸣声,但又不得不服从主人。

    沉冽俊容阴冷,眉眼不怒而威,手中长枪稳稳指着毕应,压抑住心底的嗜血杀戮。

    “沉将军!”毕兴磊和一干武将们叫道。

    毕应容色绷紧,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

    沉冽收枪,澹澹道:“你确实厉害,至少远胜洪元杰,你若去北元,我保你有大作为。你若要离开毕家军单闯,我可以给你三百匹马,千斤粮草。你二选其一。”

    同样都坐于马背上,因龙鹰高大,沉冽亦高挑秀拔,毕应看他,仍需抬头。

    毕应冷冰冰道:“为何这么好心,要给我马和粮草?”

    沉冽道:“我想看看,你能闯出多大作为。”

    毕兴磊驱马上前:“沉将军!”

    沉冽朝他看去,毕应无地自容,烦躁地将头转向一旁。

    毕兴磊停下道:“沉将军,六郎一腔肝胆,自是去北元诛杀外寇!我们与北元奸贼不止是国仇,更还有家恨!六郎,你随不随我们去北元?”

    毕应不语,半响,他忽地抬头道:“沉冽,我输给你,可能是你马好!你这些马都来自何处?!”

    沉冽道:“贺川荒地上有一座城池,名叫浪风郡,浪风郡东南有一座隗汉马场,那里的马都是一等良驹。”

    毕应一愣:“可是在塞外?”

    “是。”

    毕兴磊忙道:“贺川?夏家族人流放过去的贺川?”

    “嗯。”

    “沉将军莫非是去找他们的?可找到几人?”

    沉冽眉心轻合,声音变低:“他们在被流放至贺川途中,多数已身故。”

    毕兴磊痛心道:“偌大一个国公府啊……”

    沉冽看向毕应:“若你觉得是输在了马,那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我下马与你一战。”

    “够了,不打了!”毕兴磊叫道,也朝毕应看去,“毕应,你还嫌不够丢人吗?你当敢作敢为,敢输敢认,我毕家男儿不是输不起的!现在你直接选,是要随我们去北元,还是你自己去闯!”

    “毕应,”毕萧打马上前,也道,“我们毕家死了多少男儿在塞外?我们的大伯、四叔、五叔,还有你亲二哥,和你爹那条右腿,这累累血仇,你都忘了?毕应,这些仇,你报是不报?”

    毕应切齿,唇瓣紧抿,不想说话。

    毕兴磊道:“好,你不说话,那就由我说了算。沉将军,我们去北元,毕家军上下都去!”

    “对,”毕萧道,“上下都去!”

    毕兴磊回身,冲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叫道:“毕家儿郎们,我们将去北元,去战外敌!我们的兵马不足以与塞外盗匪们的百万大军相抗,但是我们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两个是两个!我们将为先辈正名,为英烈复仇!而不是龟缩这东南河京,成日和宋致易打那没有血性的仗!”

    毕萧高声叫道:“对,去北元!杀元人!用北元盗匪们的血,祭我们毕家军军旗!”

    一众副将们随之高嚷:“去北元!杀元人!”

    身后的士兵们随之也高声叫道:“去北元!杀元人!”

    “去北元!杀元人!”

    “去北元!杀元人!”

    “用北元盗匪们的血,祭我们毕家军军旗!”

    ……

    沉冽大帐在北面十里外,程解世在大帐中备好一切,亲兵快速来报,程解世便迎了出去。

    毕兴磊和毕萧,还有阮举庆等人随沉冽过来,程解世迎去:“将军!”

    毕应走在人群最后,他本不想来,但军情策划一直是他关心的,与其事后听旁人转述,那还不如亲自过来一听。

    进了大帐,众人发现没有酒席,长长的桌子上全是册子和行军图。

    沉冽没有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将行军图推至毕兴磊跟前,跟他说起西北如今局势。

    毕家军等人一时难以适应,除却沉冽过快的节奏,更还因为在河京这些年,他们消息闭塞,如今脱节严重。

    这些年,李据从来没有关心过西北战局半个字。阑

    距离西北,河京这东南之地可谓是整个天下版图中离得最远的。

    若西北蛮人要打到河京,得先过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他们的关卡,重重打通之后,才轮到他。

    所以,李据自认“高枕无忧”,而西北?他连宋致易都对付不了,为何要去管西北的事。

    毕家军在沈冽说话时,几乎插不上嘴,因为他们两眼抓瞎,不是没有派人出去过,但消息虚实难定。

    只是,局势看不懂,谋略和战术却看得分明,沈冽的每一步意图他们也全都看得懂。

    阮举庆心底的困惑越聚越多,终于没能忍住:“沈将军,恕我冒昧问一句,若抄近路,不去潘余,也不走白古山,那么如此多的兵马粮草,如何绕过宋致易的仄阳道和田大姚的游州。以及,我毕家兵力不多,却也有四万,他们会给我们放行吗?”

    沈冽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落在游州中西部:“这里有一条新修的平坦大路,比寻常官道更宽。”阑

    阮举庆看去,惊讶道:“从游州至南直达珏州?南北贯穿整个游州?”

    毕兴磊道:“新修的?”

    沈冽看着地图上深纵朝西北的路,语声低沉:“是阿梨亲自带人修的。”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眸底浮现得是她冬日里雪白削瘦的面庞,她的双手都是冻疮,眼睛却清澈明亮,置满希望与期盼,连天上的星星都比不过她的璀璨。

    他那时便想,今后她想要的,他都要尽全力捧到她跟前。

    而她所想不到的,他要为她周全,先她所思,为她争衡。

    如今,春夏正盛,万物茂郁。路早早修好了,李据倒了,李乾垮了,让沈冽庆幸得是,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他都有幸参与。阑

    毕兴磊等人听到“阿梨”二字时,皆半张唇瓣,惊愕得说不出话。

    毕应难以置信地看向地图上的这一片位置,整个游州在地图上只有半个巴掌大,这一条路直接修出了游州,往珏州去了。

    看似手指就可丈量的距离,实际却得数百里,数千里。

    阮举庆不动声色地看了毕应一眼,对沈冽道:“原来,阿梨姑娘做了这么多。”

    沈冽面淡无波,平淡道:“你们去游州之前会经过衡香,可去再做一次补给。”

    阮举庆道:“听闻衡香如今是个欣荣之城,也是因为阿梨姑娘,对了,那赴世论学。”

    叶正终于没忍住,勾唇笑道:“此乃再正常不过之事,凡阿梨姑娘所去之处,何处不欣荣,何处不朝气。待过十年后,你再看河京,定教你惊得合不上嘴。”阑

    阮举庆笑笑:“阿梨姑娘好生厉害,阮某的确是服的。”

    程解世忽道:“差点忘了,毕家与夏家为时代之好,论起辈分,毕兴磊将军便是喊阿梨姑娘一声侄女都不为过。”

    毕兴磊一愣。

    毕家其他人都朝他看去。

    阮举庆则朝程解世打量,好家伙,这么一句话,直接就能将毕兴磊给收走了。

    毕兴磊笑笑:“岂敢,岂敢。”

    阮举庆干脆添一把火:“将军,面上您不好意思去喊,可是论辈分,又的确是如此。毕时俨将军生前和夏国公乃生死之交,互称异姓兄弟,可不就是侄女了吗。”阑

    他再度将两家的好关系搬上来,毕家人再想到夏家的惨烈和夏家孤女的坚韧顽强,一时沉默。

    不过,沈冽没有让这种沉默持续太久,他继续之前被阮举庆打断的军情分析。

    毕竟,他出来已经太久了。

    夏昭衣没有睡多久,因挂念着杨冠仙,她睡了大约两个时辰左右,便醒来了。

    老者和顾老宗主都还在睡觉,杨冠仙躺在床上,直不起腰,只在后背垫了两个高枕。

    屋里还有个不速之客,是牧亭煜。阑

    见到夏昭衣进来,杨冠仙挣扎着要起来,被詹宁和牧亭煜给按住了。

    “阿梨姑娘。”杨冠仙一张胖脸做出委屈兮兮的表情。

    “阿梨姑娘。”牧亭煜也道,态度恭敬。

    夏昭衣冲杨冠仙道:“别动。”

    杨冠仙果然听话不懂。

    “闭眼。”夏昭衣又道。

    杨冠仙闭眼。阑

    夏昭衣抬手掀开他的眼皮,检查了下后,道:“张嘴。”

    杨冠仙张开嘴巴。

    夏昭衣托起他胖乎乎的两颊,观察他的舌苔和口腔牙床。

    而后,她将手指贴在他脖颈一阵,最后才去把他手腕上的脉搏。

    全程杨冠仙都老老实实配合,乖得不像话。

    夏昭衣再让詹宁帮忙,一起把杨冠仙的衣服解开。

    牧亭煜轻咳一声:“阿梨姑娘啊,这,男女有别……”阑

    夏昭衣边脱杨冠仙的衣裳边道:“你去春楼找美妾时,可有这般羞耻之心?”

    牧亭煜顿住。

    “杨冠仙,”夏昭衣看向杨冠仙,“你替我说他两句。”

    “啊?这,我要说什么?”

    “说男女有别这四字的不是。”

    杨冠仙犯愁:“这,我要如何说的……”

    “你自己想。”阑

    “好吧。”杨冠仙说道。

    阿梨姑娘让他自己想,那他就自己想。

    夏昭衣在詹宁的帮助下,将他的纱布完全取了下来。

    看到伤口,夏昭衣轻轻一声笑,摇了摇头。

    师父云淡风轻,不守世俗规矩约束,但他自己行事却非常规整严密。

    杨冠仙这肚子上的口子,每一针每一线的距离都一样,两边对齐严整,一丝不苟。

    怕是在他肚子上纹个“齉”,“爨”,“龖”,再捅上一刀,老者都能给这三字的一笔一划给完全对上。阑

    伤口溢出不少浓水和血水,夏昭衣清理的时候,杨冠仙因痛呼出声音。

    一旁的牧亭煜见状拿出自己的巾帕,打开杨冠仙的嘴巴,一团塞入进去。

    杨冠仙拿眼睛瞪他,牧亭煜笑笑,抬手拍着他的圆润肩膀,以示安抚。

    夏昭衣将伤口的脓水和血水都清理干净后,再取出药物敷上,最后包扎。

    杨冠仙疼得都是眼泪,身体却仍老实,没有半点挣扎,极其配合。

    待处理完,夏昭衣道:“可要如厕?”

    杨冠仙哭得心碎,摘下口中的巾帕:“为了不去茅厕,我都好久没吃东西了,饿死我了,呜呜呜……”阑

    夏昭衣失笑,看向胡掌柜:“煮碗瘦肉粥,放些虾仁,再煮两个鸡蛋吧。”

    等食物端上来,杨冠仙开始进食。

    在夏昭衣补觉这段时间,按批次来算,共有十九次人找她,送来得书信多达两百三十封。

    除却一些朝中官员,还有河京的本土富人,以及民间一些自诩有才华的人写信来毛遂自荐。

    这些年,夏昭衣的书信一直很多,但一下子来上两百三十封,她头一次感觉忙不过来,招架不住。

    为了方便照顾杨冠仙,夏昭衣让胡掌柜将杨冠仙的隔壁收拾出来,她当一个临时书房。

    结果看信至一半,杨冠仙非要人将他抬过来,回答那个夏昭衣已经抛去了脑后的问题。

    杨冠仙进来便道:“阿梨姑娘,我知道为什么男女有别这几个字不对了。”

    夏昭衣等着他说下去。

    为了方便杨冠仙说话,他后边的木板床还翘起一个斜坡,他枕着低枕道:“这句话,利男不利女。规束女子时,就说男女有别。男人自诩风流者反为雅士,落得个倜傥的好名声。而男人若到要开口说男女有别四字时,那必然是他需要用这句话之时。”

    夏昭衣一笑:“你竟能想这么多,却是不易。”

    “可是想到也无用,”杨冠仙叹道,“也就那么一想罢。”

    “不会无用的,一时改变不了,但总会到可改变之日。”

    “改变什么?”

    “改变,利男不利女啊,”说着,夏昭衣看回手里的信,淡淡道,“任重而道远。”

    “简单啊!”杨冠仙道,“河京如今百废待兴,咱们先提拔一批女官,待女官越来越多,今后局面就会越来越好!”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抬头看向杨冠仙,目光有些诧异。

    “嗯?”杨冠仙道。

    夏昭衣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她早早就想过的,但是,她现在连诸葛山这样的老世家权贵们都还没有完全对付掉,如果再迈那么大的一个步子,唯恐时局更乱。

    天下任何思想的改变,激烈对冲的进行远不如润物无声。速度太快,是祸非福。

    毕竟,她希望万民物阜,而不是让苍生在剧烈动荡中挣扎,自己去闯出一片天明。

    因为那样,会死很多人,很多很多,超出所有人的预计,甚至,都未必能见到天明。

    所以,她宁可枯燥乏味,漫长地去走到那一天,一点点地改变。

    她诧异得是,杨冠仙作为一个男人,竟能想到这一步。

    杨冠仙忽又道:“阿梨姑娘,我们可以慢慢来,先来个一两个,你看如何。”

    夏昭衣低声道:“一两个?”

    “这样,咱们先在这些二世祖里圈出一批废物来,再在这废物周围选一个聪明的女子出来,让这两个人共同为官。便随便举例,就虞世龄好了。虞世龄若有一儿一女,让他的蠢儿子当官,他必然顾忌,若是再选虞世龄那个聪明的女儿出来一并为官,阿梨姑娘,你说虞世龄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他定喜闻乐见嘛!因为他认定他女儿会帮衬他儿子的。咱们呢,也未必就选女儿,侄女也行,孙女都行。”

    夏昭衣目光浮现笑意,亮闪闪道:“杨冠仙,你不为政着实可惜,那庄孟尧目大不睹,有眼无珠。”

    忽然挨夸的杨冠仙不好意思:“不是的,阿梨姑娘,因有土,有阳光雨露,方有草木。我此前并非如此,乃投于阿梨姑娘手下才变如此,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牧亭煜从外进来,一听这话就“噫”了声,不禁道:“好个溜须拍马。”

    杨冠仙张口要和他吵,牧亭煜先一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有人自称从岭州而来,要见你。”

    夏昭衣道:“好,让他直接上来吧。”

    “嗯。”牧亭煜转身走了。

    “欸?”杨冠仙好奇,“他怎么当起传话的了?”

    夏昭衣失笑:“我也不知。”

    杨冠仙道:“我瞧他当得还挺开心。”

    詹宁在旁道:“这算什么,咱们这位牧小世子爷为了好好表现,连家财都舍得散光呢。”

    “也没散光好吧!”牧亭煜进来,“我还是留了点的,阿梨姑娘,你说我该不该留的。”

    夏昭衣钦佩于他听到被人说坏话竟半点不觉得生气,道:“……该的。”

    牧亭煜后边跟着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中等个子男人,年约四十,神情局促,他的目光悄悄在周围打量,最后落在书案后的少女身上,惊艳得微微瞪大眼睛。

    少女背后的窗扇大敞,天光明媚,从她秀挺的后背照入,她剔透白皙的肌肤浮着淡淡的粉,饱满紧致,明媚清艳。

    “阿、阿梨姑娘?”中年男人结巴说道。

    “是我,你是徐大人派来得吗?”

    “是,小人是岭州高溪镇衙门的一名捕快,小人姓蔡,名二水。”

    “蔡捕快好。”夏昭衣说道,目光朝周围看去,因是临时搬来,地方非常局促,还没有完整收拾出来,加上杨冠仙被抬来,如此“庞然大物”,一时连招待人茶水的坐处都没有了。

    就在夏昭衣要开口时,牧亭煜忽然吩咐伙计们:“把杨冠仙往里边挪一点。”

    吩咐完,他再转头吩咐其他伙计搬新的凳子进来。

    伙计们很快照做。

    牧亭煜招呼蔡二水坐下,待伙计从外端入茶水,他还亲自将茶盏从伙计的托盘上端起,放在蔡二水旁边,笑容可掬:“茶水尚烫,仔细烫口。”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

    詹宁和杨冠仙嘴巴半张,呆呆看着他。

    牧亭煜笑容不改,在另一边坐下,冲夏昭衣道:“阿梨姑娘,你们聊。”

    夏昭衣看向蔡二水:“蔡捕快,徐县令是如何说得?”

    蔡二水稍微适应这氛围,道:“阿梨姑娘差人送来得那几条妙计太及时,也太有用了!我们徐县令问,阿梨姑娘是否曾经到过高溪镇?”

    夏昭衣微笑:“有用便好,我未曾去过,但是我师父去过。”

    “原来如此,阿梨姑娘真厉害,未曾去过便能借势打人,连环几场诱敌深入再以少胜多之仗,实在太妙了!”

    “本就是地形之优,易守难攻,徐县令聪慧,应该也能想到妙计的。”

    “哦,对了。”蔡二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詹宁见状,赶紧过来接,生怕牧亭煜抢先。

    夏昭衣看完信,目光欣喜:“徐县令真好,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还愿意帮我。”

    蔡二水道:“阿梨姑娘,是你帮了我们啊。”

    夏昭衣收起信,认真道:“相比起我为你们做的,你们帮我做的才是大事,此事若成,便是千秋之功。”

    “阿梨姑娘,何事啊?”牧亭煜好奇。

    夏昭衣道:“平山海,造船坞。”

    “平,平山海?”

    “不难,高溪镇东海边一望无际,那边只有一座突兀的小丘陵,凿掉就可以。”

    牧亭煜仍觉不可思议:“丘陵山,怎可是能轻易凿掉的……”

    夏昭衣看向蔡二水:“其实不需徐县令太辛苦,但因我一时无法抽身,所以暂需徐县令帮我调度人手,我择日便过去划定范围,今后我会留大量人手在那。”

    蔡二水道:“好,阿梨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都尽可与我说。”

    “我若有什么,我便写在纸上,你带回去即可。你跋山涉水至此,先去休息吧。”

    待蔡二水跟着伙计离开,詹宁道:“二小姐,您要去岭州吗?”

    夏昭衣点头:“离开河京之前,会去一次的。”

    “离开河京?”牧亭煜和杨冠仙异口同声。

    夏昭衣笑道:“李乾事了,总得要走,北元战事旷日持久,该结束了。”

    说着,夏昭衣拢眉看向门外,师父这会儿,该醒了吧。

    还有沈冽,怎么还不回城?

    收到得这么多信件,她第一封看得就是他的,第二封是和他有关的,第三封也是。

    不是说,进展顺利,一切如意吗。

    夏昭衣抬手揉了下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继续拆信继续看。

    沈冽不喜酒宴,当初在探州,他动不动便要被林建锐设宴招待,到最后,他连强忍都做不到,皆是托病然后让手下去替他“受罪”的。

    但现在,程解世说,毕家军将去西北,无论如何也当设宴践行。

    这在情在理,沈冽拒绝不得。

    荒山野岭,无法设宴,于是,最后还得回河京。

    四万大军无法人人安排,毕兴磊带上一干武将进城,夏昭衣在申时得知,问来人设宴酒楼是哪座。

    来人才回答完,夏昭衣看到老者和顾老宗主出现在门口,一笑:“师父。”

    顾老宗主道:“我呢。”

    夏昭衣道:“顾老宗主,下午好啊。”

    老者道:“玉明酒楼在哪?”

    夏昭衣也不知,还是来人不太自在地道:“在,御街。”

    不仅是来人,屋里的其他人因为老者忽然出现,都有些不怎么敢说话。

    连牧亭煜这样的社牛,好像也忽然牛不起来了。

    老者点点头。

    顾老宗主问:“你要去吗?”

    老者眉头轻皱:“我去作甚?”

    顾老宗主道:“你不去见沈冽吗?”

    夏昭衣好奇:“师父,你找沈冽何事?”

    老者想了想,道:“徒儿,你来一下。”

    夏昭衣不解,但还是搁下手里的笔,起身出去。

    顾老宗主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师徒身后,随他们进去一间酒楼包厢。

    他合上门,回头正对上老者没什么情绪的一双眼睛。

    不过老者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看向夏昭衣:“徒弟,你和沈冽,谈情了?”

    夏昭衣被迎面而来得突然发问,给问得愣了下,半响,她道:“还,不算是吧。”

    “何意?”

    夏昭衣的目光明亮坦荡:“我是喜欢他的,他好像或许可能……也喜欢我?”

    老者双手负后,眉心轻轻拢着,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昭衣不解:“师父,为何叹气?”

    顾老宗主冷不丁插嘴:“可能,你师父不喜欢沈冽。”

    夏昭衣顿然一笑,想都不想地道:“师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都不会叹气。兴许,师父是怕我受情伤。”

    夏昭衣朝老者看去:“师父,是不是?”

    老者淡声道:“徒儿,你可知,情之一字,颇是俗气。”

    夏昭衣认真道:“我知,我也知其会令人挠心胡思,迷了本我。但是师父,我仍想一试,后果我自负。”

    老者道:“知其不可而为之,或许,是沈冽其人让你觉得可以一试。”

    夏昭衣笑起来,灿烂明艳:“师父,你也不想想,若是等闲人,我能心动吗?”

    如此倒推,老者点头,的确是。

    想到当年一见,沈冽那惊世之貌,老者又点了下头。

    顾老宗主道:“你点什么头?”

    老者声音低沉:“如此,便要去找那沈冽问问对你是否有意了。徒儿,你可要有一个准备,如若他不喜欢你,只当你是个小妹,你可及时抽身,切莫再陷。”

    夏昭衣被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师父,他不喜欢我便不喜欢我,我若还是要喜欢他,那我便喜欢着呗,何必刻意去谈抽身,多累呐。”

    顾老宗主顿了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高徒,觉悟了然,远胜你师父!”

    老者平静道:“便怕你知易行难。”

    夏昭衣莞尔:“师父莫怕,我拎得清。”

    门外又有人找,不过被牧亭煜拦下,称现在不便。

    但屋内的三人都听到了。

    夏昭衣看向老者:“师父,我去看看。”

    老者点头:“嗯。”

    待夏昭衣离开,老者的神情仍凝重,转身去往窗边,隔窗望着窗外的景。

    顾老宗主跟去,站在他身旁:“着实羡慕你啊,徒弟如此灵气。”

    老者没说话,脑海里依然还是沈冽的脸,不确定的因素着实太多。

    “你是怕你徒弟受伤害?”顾老宗主问。

    老者淡淡点头,很轻地道:“其他我都能教,怎么疗愈情伤,我却不懂。”

    “你怎么净往坏处想呢,你怎知就是情伤啦?”

    “好的一面我想过,不需要我做什么。而想到坏的一面,一筹莫展。”

    顾老宗主微顿,神情也变得郑重严肃,道:“我懂了,你最擅未雨绸缪,心思一直缜密,也难为你这不通世故之人了。”

    老者双眉轻敛,沉声道:“罢了,也盼是我多虑,她性情豁达开朗,应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唉。”

    顾老宗主一惊:“你竟也有叹气的时候!”

    老者看他一眼,转身出去。

    “你去何处?”顾老宗主跟上。

    “施暴。”老者说道。

    地窖门被打开,渐斜的夕阳光照入,幽暗狭窄的地窖被略略照明。醼

    角落里瘫坐着一个人,算是比较厚待,没有五花大绑,也没有高悬墙上,只在他两只手的手腕中间,还有两只脚的脚腕中间套着粗壮的粗绳。

    夕阳的光已经非常温和,但是对于久处黑暗的这个人来说,双目依然不堪忍受。

    他第一时间抬臂挡着,眯起眼睛,好一阵,才缓缓垂下手。

    两个老人站在他跟前,一个是昨晚把他脸打烂了的。

    一个是之前还跟他嘻嘻哈哈,脸上堆满笑意的。

    全九维牙齿被打歪,诱发溃疡,痛不欲生,看到老者,他呸了一口:“老不死的东西!”

    冷管事正令人搬椅子下来给老者和顾老宗主坐,听到全九维这么骂,冷管事伸手叫道:“都成阶下囚了,你这小畜生还出言不逊!”醼

    全九维没理他,目光看向老者。

    老者在干净的椅子上坐下,顾老宗主也跟着坐。

    老者开口:“翀门辉也在河京吗?”

    全九维没说话,就这么阴狠地瞪着他们。

    这些年下来,他杀得人越来越多,他的眼神也越发阴狠残忍,不是战场上淬炼过的狠厉干脆,他的眼睛毫无血性仁义,因为他杀得,全是有点小钱,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

    顾老宗主道:“全九维,你是真不怕被撕烂嘴。”

    正是因为痛,全九维才想杀了他们。醼

    牙齿里的神经吊在那边疼了一晚上,疼得他抓心挠腮。

    见全九维迟迟没说话,老者对侯在一旁的冷管事道:“有劳去取个煤球钳来。”

    冷管事应声:“是。”

    全九维浑身一激灵,叫道:“你干什么!老不死的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待煤球嵌取来,我便要人将你的嘴巴强行掰开,再令人用煤球嵌把你的口齿捣烂。你本已坏死的牙髓,已将你疼得痛不欲生,再用脏兮兮的煤球嵌一捣,捣完之后的伤口染上肮脏的煤屑和后院里的各类脏物,会发肿发炎流脓变疮,这个疼痛,将持续至少十天。我们不杀你,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你疼。”

    全九维大吼:“老东西!!”

    顾老宗主厉声道:“还骂,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翀门辉在哪!”醼

    “没错,我义父就是在河京,你们去找啊!去啊!”

    老者道:“河京哪里?”

    “那我就不知道了,有能耐,你们自己找!!”

    冷管家回来了,手里果然拿着一把长长的煤球嵌。

    不仅煤球嵌,还有一柄圆锥形的铁柱子和小榔头。

    自诩心狠手辣的全九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角落里缩去。

    老者看了眼冷管事手里的东西,再看向全九维。醼

    全九维的脸色整个白了,口中的疼痛折磨了他一日一夜,甚至舌头不慎碰到,都能将他疼得两眼冒黑。

    他头一次觉得手脚发软,这世上还不曾有人将他吓成这样过,而触及老者和顾老宗主的目光,全九维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打量一滩死肉。

    老者道:“全九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全九维唇瓣颤抖,好一阵,道:“若我告诉了你们,是不是不会对我下手。”

    老者道:“是。”

    “好,我只知道六处,但我义父狡兔三窟,照他心性,他定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藏身之处。”

    老者道:“这六处,你说。”醼

    全九维回忆着,一处一处说出,说完这些,他变沉默。

    对方不开口问话,他就一个字不多言,言多必失。

    “很好,”老者又道,“此行来河京,目的是什么?”

    全九维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义父要来的。”

    顾老宗主冷笑:“翀门辉不在这,你便以为都可以赖去他身上了吗?说。”醼

    “我真不知道!”全九维眼神露出焦急,“你们怎么不信我呢,我就是我义父养得一条狗啊!”

    顾老宗主看向冷管事:“去喊几个人来,将他嘴巴掰开。”

    全九维大惊:“喂!你们这就不讲道理了,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怎么还要对付我!”

    顾老宗主声音变冰寒:“全九维,你不要再自作聪明,我们知道得远比你所想得多。你权衡清楚,要不要说实话。”

    全九维看着顾老宗主,顿了顿,忽然道:“你……叫什么?”

    “老夫晔山望星宗,顾星海。”

    全九维一愣:“你是晔山望星宗门的宗主!”醼

    “然也。”

    全九维再看向老者,老者的身份他好像隐隐知道:“你是,阿梨那位离岭的师父?”

    老者看着他:“你和翀门辉此行来河京的目的是什么?”

    顾老宗主道:“和你一起被抓获的那几个男子,已将该说的都说了,你说得若对不上他们的口供,那么……”

    全九维的面色浮起死气,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当时是有同伴的。

    顾老宗主声音变厉:“说。”

    全九维略略调整坐姿,揉着被勒疼了的手腕缓缓道:“此事,得从我义父的六叔开始说起……”醼

    “翀门辉还有六叔?”

    “那六叔叫翀门恒,他早年被人偷走,被卖去一个乡里给一家农户当儿子。一年夏日,他和村里其他孩子去河边玩耍,脱了衣裳下河,恰好一人路过,瞧见了他背上的翀门家烙印,便悄悄问他,要不要回家。翀门恒说要,就跟这人走了。”

    “此人是谁?”

    全九维顿了下,道:“他姓孟,孟相思。”

    顾老宗主淡淡道:“又是此人,唐相思。”

    全九维点头:“是他,他名字很多。”

    老者道:“继续。”醼

    全九维沉了一口气:“这些,都是翀门恒回来对我义父说起,自那之后,我义父所做得每件事,都与翀门恒有关。”

    老者道:“都是翀门恒让他做的?”

    全九维点点头。

    顾老宗主皱眉:“翀门辉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必然有利,”老者说道,“全九维,翀门辉的听话,能换来什么好处?”

    全九维看了看他们,闷声道:“不清楚,可能是荣华富贵,也可能是寻知问果。近十年,我义父越好天命,喜欢占卜观星,遍访古迹,尤爱去一些无人之境。此次来河京,便也是翀门恒的意思,我义父,是奔着皇宫里的摘星楼来的。”

    地面上,夏昭衣才过来,听到“摘星楼”三字,她的脚步停了下来。醼

    顾老宗主问:“翀门恒要你义父去摘星楼干什么?”

    全九维抬手揉着又开始发疼的脸颊:“那要拿得东西可太多了,他恨不得我义父将整座摘星楼搬空。不过此次,他是冲着拂光清和册来的。”

    顾老宗主一顿:“拂光清和册?”

    全九维抬头看他:“你听过吗?据说就与晔山有关。”

    老者也朝顾老宗主看去,虽说晔山上大小道观和宗门共有九个之多,未必就是望星宗,但望星宗是其中规模最大,权威最重,说话声最响亮的。

    顾老宗主看向老者:“此事说来,该是我宗门秘辛,不过已有数百年,也无甚秘辛可言。追朔起来,得从立派建宗时的第二代宗主静仪师祖说起。”

    詹宁和牧亭煜下来找夏昭衣,听到地窖里传来得说话声,也都停下,竖起耳朵去听。

    顾老宗主道:“章末乾初,天下纷争,大乾新君建制,开基立业,功高者拜相封侯,其中三大异姓王之一韩瑞迁受封竹州新春县,称南瑞王。新春县当年不叫新春县,而叫六沙县。韩瑞迁封王后,六沙县新官上任第一桩大事,便是为南瑞王建府。三年后,韩瑞迁举族迁入新府,至此怪事不断,府中常有人无故暴毙,无外伤,非中毒,皆为猝死。一开始死得是府中佣人,后来是韩瑞迁的妾室,直到韩瑞迁的长子也暴毙,韩瑞迁彻底坐不住了。”

    一旁的冷管事忍不住出声:“顾宗主,您说得这些,小人在茶馆里也略有所闻,为何要说是秘辛呢?”

    “听我说完,”顾老宗主说道,“死得人越来越多,民间渐有传言,一说南瑞王府风水不好,二说六沙县名字不好。六为爻,沙为杀。三说,南瑞王生前杀孽太多,折了后世福瑞。韩瑞迁便逐个去破,一面另建王府,一面呈信永安京兆,改六沙县为新春县。而这杀孽之说,他在修建大量寺庙道观之余,还请了大量道士、方士、相士、星算师,其中多次亲自上到晔山。静仪师祖念其诚心,在他第七次上山时,终于点头应允,派其师弟青叶下山。青叶当时共有七名弟子,除了三弟子之外,其余弟子都和他一并下山。孰料这一去,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冷管事道:“发生了什么?”

    “静仪师祖派人去问,南瑞王称,他们早早便回晔山了。静仪师祖等了又等,又派大量人手去寻,数年过后,毫无音讯。直到一个鼻口残缺的乞丐寻上门,他自称是瑞南王府请去的相士之一,并拿出大量证据自证身份。而后他说,静仪师祖的师弟青叶同其六名弟子,皆被瑞南王杀害了。不止他们,所有被瑞南王请去的道士、相士,包括匠师等,都被杀了。其中被杀得那批匠师,被瑞南王关押十年之久,专造奇宝,这拂光清和册,便是奇宝之一。”

    老者道:“史上瑞南王活至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可见你静仪师祖没有报仇。”

    “哎,那时望星宗始建不久,且我静仪师祖性情温吞,如何去和权势滔天的一方霸主斗呢。自那后,静仪师祖立下宗规,我望星宗再不与权贵相交,不闻朝政,不理朝堂,不入世。渐渐的,晔山其他宗门受望星宗影响,也都成了世外闲云。”

    老者点了下头,道:“韩瑞迁的儿女在韩瑞迁六十岁时便死光了,到他八十岁,他的孙子孙女也死光了,瑞南王一称没有人接,那么他造得奇宝可有后续?”

    顾老宗主肃容:“这我不知,但他杀人灭口之因,应当就是为瞒住这些奇宝吧。”

    夕阳越来越倾斜的光,将地窖将上的人影照入进来。

    老者望去,起身上前。

    上面听得入神的三人见到无声无息冒出来得老者,詹宁和牧亭煜明显吓一跳,夏昭衣永远处变不惊,明眸重聚光,道:“师父。”

    “下面很臭,”老者道,“全九维关了一日一夜,直接拉在了下面。你若无紧要的事情问他,可以不必下去。”

    夏昭衣想到郭云哲,失落地笑了笑:“气味或许还好,更难闻的都已闻过。不过紧要的事,师父定会问我所问,倒真不需要去见这恶徒。”

    老者看着她:“徒儿,你这笑是想到了什么?”

    “醉鹿郭氏的一位郭家族人,沉冽的表舅,名叫郭云哲,”夏昭衣说着又一笑,“关于他的事,我找个机会与师父慢慢说,还有我在衡香那些时日遇见了很多人,其中与风清昂也有几番交错,他还书信与我。”

    自老者上去后,顾老宗主就竖起了耳朵,听见“风清昂”三字,他立即也上去,将老者挤往旁边:“风清昂?贤侄,你说得可是那风过桥?”

    “是他。”

    “好家伙,这厮竟还活着!”

    夏昭衣澹笑,看向老者:“师父,我晚点和你说,今日还需得去趟户部和吏部,明日要发第一道政令。”

    老者点头:“你去忙,其他有我。”

    “嗯!”

    詹宁随夏昭衣一起离开,刚才表现非常积极的牧亭煜却没一起走,他看了看地窖,想要下去好好听,但是老者说下面有谁谁的屎尿,从小养尊处优的牧亭煜觉得自己肯定受不了,他犹豫好半天,打消念头,回去陪杨冠仙了。

    夏昭衣腰伤才好一点点,不适合骑马,只能坐马车。

    好在杨冠仙昨晚坐回来的马车非常大,而且他很会享受,做了不少防震处置,让夏昭衣借光免了不少颠簸之苦。

    户部和吏部的官廨挨得很近,经过御街时,夏昭衣特意令外边的车夫先去玉明酒楼一趟。

    她掀开车帘抬头,见酒楼上下灯火明明,大堂觥筹交错,声响嘈杂,夏昭衣忽的低笑出声。

    “二小姐,看到了什么?”詹宁问道。

    “没,”夏昭衣放下窗帘,笑道,“是想到了沉冽,他是个喜静厌动,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人。他此刻受苦,全然是因我而起,可思及他现在神情,我仍忍不住缺德想笑。”

    詹宁眨了下眼睛,忽然也发现,沉冽的神情,那可太好猜了。

    那情那景,他的俊容定面瘫又隐忍,必要时候,不爱逢场作戏的他说不定还得去强颜欢笑,挤出一个澹笑。

    詹宁也笑了:“那,沉将军还真是受苦了!”

    马车快到吏部时,远远听到一片嘈杂。

    车夫忽然渐渐放下马速,在外说道:“大东家,您往外看看。”

    夏昭衣掀起车帘,人字口斜对面往里数的大约第十间铺子便是她的双燕阙。

    此时双燕阙门口停满由马匹拉着的板车,板车上面放着一个又一个木头箱子,这些箱子并未上漆和着色。

    箱子都还在车上,没有卸下,双燕阙的主事和管事们正在和人交涉。

    詹宁张望了圈,说道:“二小姐,估计是派人去酒楼找您,听您定夺。”

    “应该是。”夏昭衣说道。

    这么多车,挤挤挨挨在大道上不太像话,夏昭衣让车夫掉头:“先去双燕阙吧。”

    车夫领命,立即调转车头。

    见又来了一辆马车,双燕阙的主事和管事们头都大了,结果见帘门一掀,下来得是夏昭衣,他们一喜,立即跑来:“大东家!”

    夏昭衣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一名管事将手中的信递上:“说是一名女子所赠,还自称是什么支少侠认识的,是支少侠给的地址。我们猜测,是不是支爷啊?”

    夏昭衣接来,边拆信边道:“是我师弟。”

    “啊?”

    詹宁补充:“叫支离,是我们二小姐的师弟,支爷另有其人。”

    夏昭衣一目十行,很快看完,抬头看向这些车马。

    一名管事道:“大东家,收下吗?”

    “要收下,也放不下,”想了想,夏昭衣看向主事,“我们在河京的仓库,我没记错的话,是在祝风坊的过城河桥南?”

    “对!”

    “送去那吧,信上说,酉时、戌时各还有一批。”

    詹宁好奇:“二小姐,是什么呀?送来这么多?谁送的?”

    夏昭衣笑道:“是支离在去熙州时路上偶遇的一位姑娘,叫瑟瑟,她在熙州府有一家名叫芰荷香的爆竹烟花铺,信上称,她早早去了盖州,现今将这些烟花都赠予我,当是庆贺之礼。”

    “庆贺什么?”

    “李乾亡。”

    詹宁喜道:“是哦!是该庆贺的,还应该吃席的!”

    夏昭衣被逗笑,看向这些烟花,对主事道:“烟花易燃,搬运时切记小心,过城河那一片河宽水域广,不如择日便在那放吧。”

    主事抚掌:“好咧!这么多烟花,定能放上很久了,搏个全城喜气,倒也畅快!不过,届时要不要通告全城,惹人去围观呢?”

    “还是不了,人多容易踩踏,会很危险。待见到烟花,他们在家门口也可赏。”

    “嗯!那我这就去吩咐!”

    主事说着,便去招呼这些运货的车夫们了。

    夏昭衣和詹宁回去马车,詹宁开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夏昭衣见他喜色,也笑:“放烟花,定很热闹的。”

    “可不是嘛!不过祝风坊,听说是片新城,铺子林立,人也多,那边还有夜巷呢,都是小吃!”

    夏昭衣笑着,没有接话,脑中想起几个月前她和沉冽在熙州府满街寻汤圆的场面。

    待放烟花那日,她第一定要提前拉着沉冽去玩。

    因提前便有安排,吏部的人一个个严阵以待,就等少女过来。

    不过诸葛山不在,他此前吃药病得厉害,这几日都在府里休息,并特意写信给夏昭衣“请假”了。

    虞世龄和他的几个老朋友都提前到了,夏昭衣刚到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呼哧呼哧的动静,工部侍郎杭玉生领着他的几个干事刚赶到。

    吏部的人皱起眉头,此前被皇帝连连打压的工部,死气沉沉,像是一块块木讷疙瘩,怎么在皇帝一倒台后,比谁都奔跑得起劲,还不请自来呢。

    这就是工部吗,当初永安风雨前夕,那个尚书带着侍郎一起反水的工部?

    杭玉生看着少女打量的眼睛,尴尬笑笑,上前自我介绍,完了小声道:“阿梨姑娘,我们就旁听,从旁听一听,绝不多事,也不往外说!”

    虞世龄眉头一皱:“哪有这样的规矩!现在说得是天下大事,杭侍郎以为这是菜场听闲聊呢?”

    “无妨,”夏昭衣笑道,“既是天下大事,总要宣于天下,多个人在便是多份智慧,何况杭大人身居要位,见多识广,定有独到的见解。”

    杭玉生喜上眉梢,抬手一拱:“阿梨姑娘胸怀天下,心装四海,阔如琼宇,大气磅礴!”

    夏昭衣笑笑,低头去翻她派人事先送来得册子。

    杭玉生冲范等春等人得意扬眉,小声道:“我就说可以来吧!”

    夏昭衣这次过来,是为重组大乾之前留下的机构做准备,虽然李乾在朝官员数目比起在永安时已锐减大半,但仍显冗员。

    她不打算立新帝,所以很多人都在期待,她接下去要如何收拾这破乱不堪的李乾残局。

    除却册子,夏昭衣还提前送来一个长匣子,她抬手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文章。

    之前在政文殿,杨冠仙和牧亭煜共同主持了一个长桌会议,参会人员都是朝中大臣,在杨冠仙的监督下,这些老臣们一个个硬着头皮写下这些水得没眼看的文章。

    夏昭衣倒不怪他们,本就是强迫人留下的,但在其中,倒真发现了一些不错的想法。

    果然逼一逼,脑子一开,各种奇思妙想一出,总有几个能用的。

    夏昭衣过来一共有两件事,一是她早把这些能用的文章挑出来放在最上面,文章里面的大量段落都被她用红笔一道道圈出,她跟吏部的人商量,打算让这些人辩论。

    又是辩论!杭玉生眼睛都亮了,也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吵架使人进步!

    因为之前夏昭衣的随和态度,杭玉生胆大不少,直接过去看这些人的文章,一眼扫去,绝大多数都是有一定革新思想的,杭玉生的心情更为澎湃激动了。

    虞世龄和魏尧君在旁脑子突突地疼,此前并未怎么关注过工部,如今怎么看这杭玉生,怎么像是小人得志。

    皇上倒了,他恐怕是整个朝堂上下最开心的,见他这模样,真是恨不得领着整个工部去刑部大牢门口冲着李据载歌载舞了。

    却在这时,听到杭玉生道:“阿梨姑娘,我可以再举荐个人吗?”

    夏昭衣道:“杭大人要推荐谁?”

    杭玉生高兴道:“吏部勋司主事伏水微!”

    当初和杭玉生在政文殿吵了一晚上,以至于今天杭玉生一出现就看他非常不顺眼的伏水微忽然被点到大名,眼睛立即睁大了。

    夏昭衣记忆好,她今早在楼梯上偷听师父在前堂说话时,听范等春提起过伏水微,她对这个名字仍有印象。

    夏昭衣看向吏部侍郎鲁子实:“哪个是伏水微?”

    鲁子实沉了口气,伸手朝伏水微指去。

    “阿梨姑娘,下官伏水微。”伏水微硬着头皮出来,不忘狠狠去剜杭玉生一眼,恨不得将他生吃了。

    而后者,不以为耻,反对他扬眉,一脸家里办喜事的高兴劲。

    “既然杭大人推荐你,那你便也参与吧。”

    伏水微只能认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