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第一件要说得辩论的事,第二件夏昭衣要商议得,是有关官员选拔。撱
科举制度暂不能废,毕竟识字的人实在不多,她甚至还想提至每年一考。
除却科举制,她还打算另设举荐制,那就得需要一个掌管举荐制的部门,经吏部一干官员讨论半日,就地成立举荐司,举荐司主事暂缺,但官职事务和大小等级等,倒很快被列得清晰。
夏昭衣不得不感慨吏部这些官员对官僚系统这一块,实在是热爱。
也忽然想通,为什么李乾财政都这么穷了,竟还能冗员。
她拿着笔,在纸上删删减减,只留下包括举荐司主事在内的,共七个职位。
鲁子实道:“阿梨姑娘,这是不是太少了。”
“足够了。”夏昭衣说道。撱
如果不是因为举荐司新成立,她甚至想要再划掉几个。
以及她早早便想好,这举荐司虽出自吏部,但定要独立于吏部之外,不受吏部所管,吏部尚书和侍郎都不得干涉。
还有举荐司主事权力过大也不可,一要设监察办监督,二要约束举荐司上限,所举荐的官员至多只能四品下。
并且这四品下只是一个暂时概念,在夏昭衣看来,若要彻底颠覆以往的所有王朝,那么旧的王朝官位,旧的政治体系,都要全部被推翻。
而一系列的新章新制,她不必亲力亲为,便就等着这些官员们的辩论结果了。
用师父的话说,言语之力量,产生于思考,但又会对思考产生影响。现在,夏昭衣甚至有些期待,这些官员会争辩出一个什么。都是见多识广,为官已久的读书人,给他们一个完全自由开放,没有帝王和律法压制的舞台,他们的脑子会不会冲破枷锁束缚,去抵达一个他们自己都不曾去过的地方呢。
从吏部出来,前后差不多已过去两个时辰,夏昭衣再去往户部,户部工作更繁复,要看得东西更多。撱
杭玉生也跟着来了,带着他的几个跟班一起。
夏昭衣是来和户部商议户籍、新税、城区划分还有附近几大州府的宗族问题。
若是在永安帝京,户部的大小官员们对这个问题定不愿理睬,但来了河京后,他们这几年最头疼的,便正是和本土的宗族大户们打交道。
户部官员们自己没了地,没了可以依赖的宗族,而本土的这些以宗法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同根同姓的“土鳖”们却仗着家大业大根基深,时常与他们对着干。
明着包庇,暗着勾结,不干活就可以不上税,不放租便也无收入,反正他们耗得起。
所以便也是这群人,导致了有田者无力耕,有力者无田耕的局面。
官员们从这些人手里收不到钱,所以只能去变本欺压无可依靠的佃户们。撱
这几年于户部而言,现状惨不过工部,却也不好过。户部的大官员上被皇帝压,动辄掉脑袋。户部的小官员下看宗族的脸色,被阴阳怪气和摆脸色乃家常便饭。就算被指着鼻子骂,只要对方没骂到皇上和几位大官头上,他们除了忍,也奈何不了对方。
现在,夏昭衣提及了这些问题,他们简直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就上去撕碎那些人的族谱,推倒他们的祠堂。
不过夏昭衣还是有所保留的,一次性谈得太多过于冒进,毕竟她还需得考虑到诸葛山那样大地主大世家们的反应。
但她说一半,藏一半,起了个头的几句话,已经足够点燃户部官员们的热情了。
在夏昭衣翻阅这些年的账册和文献时,户部几个官职在身的官员围着她,嘴巴便没停过,道尽那些人的不是,并极力希望夏昭衣立即有所行动。
一旁的杭玉生也忍不住激情参与,到最后,杭玉生带着几个工部的人和户部的人聊起了土地营收和田赋。
譬如什么土种什么,要考虑性价比去引导,该种茶叶的土壤若拿去种其他东西,营收肯定低,税收自然也低。撱
夏昭衣一心二用,边看东西,边听他们商讨,待时间一点点淌去,她终于合上了手中最后一本书。
户籍新制,她要求明日便下公告,按城区东南西北划分,三日后重制新的册籍。上至贵胄,下至乞丐,一户一张,也就是说,乞丐也得为他们安家。
户部官员们齐齐傻眼:“阿梨姑娘,我们如何为他们安家?”
夏昭衣看向杭玉生,明眸一笑。
杭玉生也傻眼:“阿梨姑娘,工部近日可忙,太忙了!”
夏昭衣道:“建几排矮房,难吗?”
杭玉生顿了下,道:“好像,不难。”撱
“在矮房前造一块木牌,写一个住址,难吗?”
杭玉生心不甘情不愿地摇头:“不难。”
夏昭衣道:“杭大人放心,李乾国库还些银两,亏不了工部。而且工部若缺人手,便让这些乞丐自己去建。”
杭玉生叹气:“阿梨姑娘,你是不清楚,大多数乞丐,那可都是游手好闲的!”
“河京乞丐众多,是有原因的,并非都是你所说的游手好闲,至于真正的游手好闲之辈,”夏昭衣的明眸看回户部的几个官员们,“那就要看户部和京兆府的手段了。”
一个官员立即道:“此事好办!明日公告上再加一条,若时限之前未登记新册籍者,便按流民论处,流放出去!且那些乞丐虽然看着流气,可若得一造籍的机会,那定是卖命去搏得。”
另一个官员道:“是,而且这世上激励人的法子可多了,若是给他们说,干到多少活能在分饭时得一块红烧肉,他们定抢着去干呢。”撱
夏昭衣说道:“只写公告也不可,怕就怕,这些乞丐都不识字。”
先前的官员道:“那更好办了,我们派几队吏员出去,他们敲锣打鼓,每日宣传!再去托巡守卫,巡守时若路上瞧见乞丐,上去通知一声。”
夏昭衣笑起来,看回杭玉生:“杭大人,看。”
杭玉生长长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一名官员问道:“阿梨姑娘,到时候若未得新造籍者,真要流放吗?”
“说流放实际严重了,驱逐即可,”夏昭衣说道,“规矩便是规矩,今后需撰写进律法。”
又一名官员问:“那么,这新得造籍上叫什么呢?总不能……还以乾为国号吧。”撱
夏昭衣一笑:“既是华夏民族,便为华夏二字。新册籍式样你们还有三日筹备,造籍的最后时限为七月底,若七月底前还未得华夏新册籍者,那便驱逐。”
杭玉生在旁叹道:“那老夫回去也得筹备了,新造籍的印刷和纸张,又得令我们工部忙活咯。”
说是叹,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嗅到了一股新气息,虽然春日将走,但这气息却让他感觉像是才踏入春天。
朝荣,新盛,茂泽,葱郁,未来全新,充满未知,却很美好。
夏昭衣离开户部官廨出来,街上几乎已不见人影。摤
长街灯火明亮,每隔二十步便有一盏高悬的路灯,夜风很大,清凉惬意,高空的风吹着轻盈的绵云,大地的风,则吹动着少女的长发和她轻薄的夏衫。
杭玉生他们跟随出来,和夏昭衣道别,称今夜两番谈话受益匪浅。
詹宁立在马车旁,待少女要上马车时,詹宁很小声地道:“二小姐,沈将军喝醉了。”
夏昭衣的动作一顿,侧头看他:“他还在玉明酒楼吗?”
“嗯。”
“那去玉明酒楼。”
“嗯!”摤
玉明酒楼的大堂仍灯火煌煌,伙计们从最角落的杯盘狼藉开始收拾。
沈冽伏在一张桌上,挺拔高大的脊背微微弯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他隔壁桌,酒兴还未褪的毕兴磊等人还在。
毕兴磊手里拿着根筷子,咣当一声,敲在茶盏上,道:“当时情况混乱,欧阳老将军当机立断,带了一队三十人的轻骑兵,绕后去捉高蒙丽。只见欧阳老将军上箭拉弓,连发十箭,十箭射死十人!在夏国公率兵赶来救援时,欧阳老将军带着那三十人,已斩敌首四百!”
毕兴磊的小儿子毕平问道:“那高蒙丽呢?捉到了吗?”
“哈哈,”毕兴磊带着酒气大笑,“没有,那兔崽子跑了!”
众人也都哈哈哈。摤
毕兴磊平时不爱讲以前的事,但今日酒气来了,加之就要回西北,万千思绪一起,他如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手里的筷子在茶盏上又一敲,毕兴磊道:“我啊,再给你们说说夏国公年轻时,雄霸北部那事!郑北那更北面,有个部族叫玛阳沙保,频频去扰郑北,给郑北闹得苦不堪言!郑北那赵家和定国公府一直乃世交之好,老夏国公便请征,带兵去了郑北北部。我嘛,也跟去了,哈哈哈!”
毕平道:“爹,你为啥跟去?你不是我们毕家军的吗?”
毕兴磊本来想拿筷子敲他的头,忽然停了下来,沉沉一叹:“也是……你不懂。”
毕平道:“我不懂什么?”
见毕兴磊难过,没有说下去,军师阮举庆说道:“以前军中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自家新兵不入自家军。就像我们将军,幼年去过夏家军和翁迎将军的能珹军。再如夏公国的那几个儿子,也都是在外头的。像夏昭学,他去过欧阳老将军那,也去过翁迎将军那。”
夏昭衣才迈入大堂门槛,夏昭学三个字让她的步伐一顿,抬头看去。摤
大堂华光明彩,还剩三张大桌边有人,其中两张快要坐满。沈冽那张桌,除了沈冽外,叶正坐在他右边。他们的斜对面,坐着毕家军的一个副将,正在打鼾。
毕萧最先看到少女出现,随着他的目光,酒桌边的人渐渐静下,都朝大门看去。
少女身影纤细单薄,肤若凝脂,秀眉明眸,穿着夏日轻薄的豆青色白山茶绣纹束腰长裙,头发束作一束马尾,发量颇多,乌黑柔顺地垂在腰上,长街上的风轻拂而来,她的发梢和裙摆一起飘动。
在这充满酒气和山珍的食饮堂间,少女的忽然出现宛如一阵清凉的山风,从飘着薄云的远山吹来,吹入这庸庸凡尘,让酒足饭饱,唇齿间斥满油腻的男人们酒醒了一半。
坐在鞠子厚身边的程解世起身,说道:“阿梨姑娘。”
这一称呼,让在场男人的另一半酒也快醒了。
毕兴磊起身,一张涨得通红的脸看着少女:“阿梨姑娘?”摤
夏昭衣走去,道:“毕将军好。”
声音清脆沉稳,落落大方,没有半点拘谨和不自在。
叶正伸手去轻推沈冽,小声道:“少爷,少爷。”
毕兴磊道:“贤侄这会儿过来是……”
夏昭衣淡淡一笑:“我找沈冽。”
大堂里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清珲,她这一笑,眼波流盼,乌黑有神,美不胜收。
“少爷,少爷?”叶正还在摇。摤
沈冽终于动了,微微抬起头。
用力撑开得黑眸,惺忪里只见少女微微偏头,明眸含着缕淡笑,似要望入他的眸底。
沈冽有些恍惚,感觉像是一场梦,怕一眨眼,少女便烟消云散。
但她开口了,语声清沉温柔:“沈冽。”
“阿梨……”他低哑道。
夏昭衣笑了下,看向叶正:“酒钱可结了?”
叶正道:“结了结了,我结得!”摤
“好。”夏昭衣说道,她侧过头去,让詹宁过来搭把手,把沈冽扶出去。
“毕将军,”夏昭衣走去邻桌,看着毕兴磊道,“今日本该是我宴请诸位,但事务繁忙,脱不开身,抱歉了。”
“哪里哪里,”毕兴磊道,“贤侄这几日定会忙碌,我们都知道的。”
夏昭衣微笑:“诸将先去西北,我随后就到。今河京一别,他日我们西北再见。”
她语气平淡,没用豪情壮语,也未倒酒痛饮,但听在毕兴磊耳中,便是觉得生出一股热血来。
毕兴磊叫道:“好!那我们便在西北等贤侄!”
阮举庆也起身,抬手作揖:“阿梨姑娘,我们定怒斩外侮,绝不手软!以贼子之血相迎,斩贼子首级贺庆。”摤
夏昭衣点头:“好。”
她没有多留,跟毕兴磊他们告辞,转身离开。
众人的目光全停在她身上,少女仪态极佳,步步轻盈,但与养在闺阁里的千金们那款款飘举的步伐不同,她走得自然大方,气度从容,毫不拘泥。
毕萧收回视线,顿了下,侧头看向一旁的毕应。
见毕应醉醺醺的目光一直看着少女离开的大门,毕萧用胳膊肘撞他:“六郎!”
毕应回神:“嗯?”
“你小子,之前还一直骂她,这会儿看人家看得出神了?”摤
毕应面色浮起不自然:“扯什么呢,我有妻有妾,有儿有女,谁看她啊。”
“装!”毕萧哈哈笑。
毕应道:“去去去!”
街上空荡安静,夏昭衣走去马车旁,沈冽没有进车厢,他坐在车夫旁,微微仰头靠在车厢外。
夏昭衣的脚步很轻,无声靠近。
近了看得更清,夏昭衣不得不叹,沈冽真是从小好看到大。
但当年只是觉得好看,好看便好看,现在,望着沈冽白皙的肤底上漫起来的微醺酒意,还有他修长脖颈上的喉结,夏昭衣竟觉有些看入迷,甚至,她的脑子里面冒出来几个邪念……摤
自觉这邪念不合时宜,夏昭衣立即打住,伸出手指在沈冽的胳膊上轻轻一戳:“咳咳。”
沉冽坐在外面是为酒醒,清凉夜风让他颇觉舒惬,酒意也澹去不少。
他缓缓睁开眼睛,湛黑的眸子落在少女清丽的面庞上,一瞬好似又陷醉意,眸光变得幽深温软。
“咳……”夏昭衣又轻咳。
沉冽唇边浮起一抹澹雅的笑:“阿梨。”
他抬起交叠放着,延伸至车外马臀旁的大长腿,就要下来,夏昭衣轻轻扶按住他的臂膀:“进车厢。”
沉冽下意识道:“你呢?”
“我自然也进去,你想我走回去呀?”
沉冽轻然一笑:“我没有。”
车厢不小,毕竟杨冠仙之前还能睡在里面,呈大字型摊成一张饼。
现在沉冽和夏昭衣坐入进去,还有不少空余,夏昭衣要叶正和詹宁也上来。
叶正拉住詹宁不给上,道:“阿梨姑娘,后院还有马呢,我和少爷都是骑马来的,现在正好空着一匹,我们骑马回去!”
夏昭衣想想也是,便不勉强。
马车缓缓朝前,待马车走到街口后,夏昭衣才忽然想到沉冽的坐骑是龙鹰:“沉冽,龙鹰那般聪慧,应当认主,会让叶正和詹宁骑吗?”
后知后觉的沉冽缓缓地“嗯”了声:“应该……不会。”
“那……”
“叶正会牵回去的。”沉冽道。
那得走很多路,不过双燕阙就在临街,有得是办法,夏昭衣便不多管了。
见沉冽酒意深浓,夏昭衣轻叹:“你我一样,都不胜酒力,今后,我们两个都不要再碰酒啦。”
沉冽微微一笑,俊容白里通红:“你是恰好经过,还是特意过来的?”
“都算。”
“我听说,双燕阙门口多了很多马车。”
沉冽提到这个,夏昭衣笑起来:“是支离的一位好友,她送了份厚礼给我,到时候,满河京有福共享。”
“福?”
“眼福。”
沉冽笑了笑,点点头。
夏昭衣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有些担心这车马颠簸,会让他想吐,便尽量不跟他多说话。
她抬手将车帘掀开,让夜风吹拂进来,随着马车往前,街灯华光明灭,离御街越远,街上越热闹,到处都是修葺工人,宛如一个个缝补织工,在为这座古城的裂口新绣上精美纹桉。
忽地,她余光看到沉冽高大的身形一晃,赶忙回过身去。
将睡未睡的沉冽差点没将她肩膀压塌,夏昭衣尽量稳稳地抱住他,扶稳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沉冽的呼吸很浅,身上还有澹澹的酒气,不是令人讨厌的浓厚酒味,像是有很澹很澹的梨花香。
他眼眸轻闭,睫毛长而翘,让夏昭衣忍不住想伸手去拨弄,还想沿着他挺拔笔直的鼻梁细细描摹。
不过这样由着他靠,夏昭衣的肩膀很快就吃不消了。
她望了圈,之前胡掌柜把睡着的杨冠仙放在门板上抬走时,车里的软枕软毯也都被拿走了。
她轻轻地托起沉冽的头,自己往外挪了几步,让他的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这过程,她的手腕努力保持平稳,不让他受震。
看着沉冽睡着的俊挺侧容,夏昭衣轻叹,为避免胡思乱想,她抬眸看向窗外,继续望着一路过去的街景。
马车在金兴酒楼和灯前茶楼后院停下。
夏昭衣在车帘被掀起前,用力扶起沉冽。
恰好高舟从宫里回来了,听闻动静,他出来张望,立即喊上人手来帮。
夏昭衣先下车,大腿虽然发麻,但下车踩在地面上的一瞬,着实觉得轻盈。
沉冽则因为静谧环境一变,周围人也多了,他又重新睁开眼睛。
四周一番寻觅,沉冽的目光定格在夏昭衣身上。
少女明眸清澈,冲他莞尔,看向高舟:“扶沉将军回去吧。”
“不必,”沉冽语声音哑,撑起身来道,“我自己能走,你们去歇息吧。”
他自马车上下来,抬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右边突突地疼。
夏昭衣在他身旁低低道:“睡前洗个热水澡,会舒服一些,明日尽可能多睡,不要早起。”
“好,”沉冽郑重道,“你也多睡。”
夏昭衣明早还有不少事,所以没应,她澹笑着陪沉冽去到灯前茶楼后门,闻声赶来的茶楼伙计已开门在那等候了。
“沉冽,明天见。”夏昭衣道。
“好。”沉冽点头。
看着沉冽进去,夏昭衣回过身来,发现高舟他们就在那等着。夏昭衣无奈地轻轻一笑,知道他们要跟她说这几日宫里的事,她现在想偷懒,可真难。
锦屏行宫这几日由高舟、史国新、杨冠仙、牧亭煜、曾管家一并负责控制。
他们各自又会根据情况自行“用人”,比如高舟,他已经发展出了几十个线下,这些李乾旧部都在努力地表现自己。
不过高舟这次过来,说得是宫廷嫔妃的事,她们不肯走,哄劝多日,仍不走。
高舟边走边道:“对了,我准备离宫前,一名内侍匆匆跑来,说那个穆贵妃昨日踢掉凳子上吊,幸好发现及时,不过人已瘫痪,躺在床上失禁了一日一夜,她身旁的人本想瞒着,实在瞒不住了。”
夏昭衣道:“太医们去看了吗?”
“我吩咐人去喊了,应该已经赶过去了。”
夏昭衣点头:“那就好。”
“但我觉得有点悬,二小姐,您要去看看吗?”
夏昭衣弯唇澹笑:“不了,上吊是她想上吊,任何后果,她自己承担。”
“那要是,她求您去呢?您会去吗。”
“会吧,”夏昭衣应道,“但我也未必会看好。”
她边说着边走,脑中思量得,则是宫里面这些女子的安顿。
之前那几个内侍帮她将李据抓出延光殿,她说过不会亏待他们,这些时日,曾管家已安排好所有内侍们的去处,力保他们下半生无虞。
现在,宫里的妃嫔和宫女的安置成了难事。
她当初想得是,如当年从兆云山逃出来得那些妇人一样,不散于四海,聚在一起谋生共存。
但在高舟的描述中,她们不愿接受。
可是,一直在宫里,谁来养?
而且,凭什么别人要养呢。
夏昭衣想了想,忽然道:“李豪和李泽的府邸是不是相邻的?”
高舟点头:“嗯,对。”
“明日你带人去抄了,将两个府邸打通,便让宫里那些妇人们过去吧,让她们自己打扫收拾,自己分发住处。给她们一些米粮和肉,再给她们五两银子,今后她们怎么生活,就由她们自己。”
高舟皱眉:“二小姐,是五两银子吗,我没听错吧。”
“是五两银子,当作是她们做生意的成本,买些针线先绣着,能不能挣钱,不管了。不过……”
“不过什么?”
夏昭衣在地窖前停步,看着敞开着的地窖口。
全九维还关在皂香。
夏昭衣安静半响,道:“她们尊卑之念已经入骨,一怕那些宫女仍要伺候妃嫔,二又怕这些宫女被欺压久了,忽然横生戾气,反过去欺凌当初所谓的主子。所以,得立规矩。”
“好,二小姐,我想着去立!”
夏昭衣摇摇头,抬眼朝楼上看去,忽地一笑:“应当,让我师父立。”
夏昭衣简单洗漱,上床入梦。
隔日卯时不到她便起来了,后院,师父正在打木桩,顾老宗主在扎马步。
看到两个老人比她勤快这么多,夏昭衣有些不好意思,过去意思意思也压会儿腿。
老者打完几套连招,停下擦汗,道:“你昨夜睡前塞入我门缝下的纸条,你可想好了?”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乌黑雪亮的眸子朝老者看去:“这……还得想?”
“你希望为师立法,可你需知,让她们活得敞亮,这极为艰难,沉重且缓慢。你在竭力为她们寻一条路,可她们是女人,且还是深受宫廷等级所荼毒的女人,对于她们而言,任何利好之策皆与普世的礼教相悖,与传统世俗背道。若真让为师执笔,她们已活过的一生将被我彻底否定,等同于打碎重塑。而为师,写不来那种过渡之策,我自捡到你的字条后至今一直在思考,想了这许久,都想不出。因为任何过渡之策,也皆是在吃人,不过是吃全身和吃一只手的区别。”
夏昭衣沉默了。
老者继续道:“徒儿,你该去旧官员中挑一个略开明的人来写。”
“……好吧,”夏昭衣道,“不过师父,你也可以执笔书你所想,有别人在那过渡了,过渡完,不就轮到你了吗?”
老者想了想,点头:“也可,不过现在,你说说风清昂的事吧。”
夏昭衣看了眼天色,还能偷会儿闲,道:“除了风清昂,还有一事,我说出来你可不要惊讶。”
“何事?”
“那拂光清和册,”夏昭衣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据说一共有九幅,我手中意外得了一幅,名叫仗剑星河。”
她将前后简略一说,而后,才去说那风清昂给她的信。
在说这些时,她完全没有避让就在地窖里的全九维,全九维早就被他们的说话声吵醒了,在
越听下去,全九维越觉得害怕。
他们丝毫不在意他听没听到,极大可能,他永远都出不去了。
尤其是,少女最后还提到了一个人名,郭云哲。
她平静地说着对方的遭遇,却惊起全九维一身的冷汗,似乎绑着他双手的绳索都更紧了数寸。
在她说话时,老者和顾老宗主都没有打断。
听到郭云哲的遭遇,老者眉心轻皱,最后道:“是个可怜人。”
夏昭衣心绪变沉,很低地道:“沉双城与郭云哲为知交好友,因为此事,他极其痛恨醉鹿郭氏,这恨,后来转至到了沉冽身上。”
“荒谬,”老者说道,“关沉冽什么事。”
想到那日的衡香水畔,夏昭衣就生气,道:“就是说,荒谬。”
说着,夏昭衣又看一眼天色,皱眉道:“师父,我该去忙了。”
“去吧,”老者道,“照顾好自己,勿太劳累。”
“嗯。”
待她离开,顾老宗主走到老者身边,叹息道:“勿太劳累,勿太劳累,话虽如此,但旧朝才推,新制尹始,这小丫头,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旧制洪流,难啊。”
老者沉声道:“难倒是不难,她有着史无前例的天时地利与人和,累却是真的。”
“怎会不难?”
老者望了望天,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世间日日一新,每日都在朝前,这往前迈去的脚步,无人能挡。我徒儿不过是在后面推着这脚步迈得更大更快罢了。”
说着,老者回身准备进屋洗澡,留下声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毫无悬念。悬念,只来自于那些没用的鸡,在那互相啄来又啄去。”
夏昭衣出门时,便见满街的衙役在张贴告示,正是造籍新策。
同时,巡守卫们也当真拿着锣鼓,一路路敲来。
还有各路信骑兵经过,要将这造籍新策送去李乾治下的州省。
籍册若好,接下去,她就要拿土地开刀了。
但也……不急。
土地之争,乃千古之疮,她有得是耐心。
现在要做得,就是尽快挑选人才,选出可以为她所用的。
师父一席话,又让她受益颇多。
所要挑选的,未必便一定与她志同道合,过渡者、摆渡者,也非常重要。
因着酒气的作用,沉冽一直到午后才醒。
夏日浓烈的日头当空,万物明朗光彩,蝉鸣叫出一后巷的生气,鸟儿扑翅而过,从这个树梢,跳到那个树梢。
在等后厨煮面的功夫,沉冽立在后院檐廊下,看着茶楼一个伙计在忙活园中菜蔬。
后院太大,故而种了些菜,兴荣整齐,长得极好,他看着看着,耳廓微动,听到前堂传来的声音,转过头去。
恰好一个暗卫急匆匆跑来:“少爷,少爷!阿梨姑娘的师父来了!”
沉冽一愣,泰山崩于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他,俊容破天荒地出现了几分错愕和措手不及。
很快,沉冽回过神来,低声问:“阿梨,可一并来了?”
“没呢,听说阿梨姑娘去御街了。”
“……”
安静了阵,沉冽道:“走吧,去前堂。”
一路过去,沉冽一路忐忑。
他知道必然要和她师父见上一面,但所设想得,至少她会在场。
都怪昨日喝酒误事,若知道她会经过玉明酒楼,那在回去的马车上,他该好好“请教”下,怎样和她师父沟通交流。
几盏酒下喉,东南找不着西北,黑白能看出七彩。
而现在也不怪他如此局促,谁让他和长辈的关系一直不友好,还是互翻白眼、互动刀子的那种不友好。他着实没有与长辈相处的经验。
到前堂,伙计正在为老者顾老宗主上茶。
二人听闻动静转过头看来,顾老宗主的白眉一下子扬起,目光大亮。
老者也与他多年未见,当年沉冽便拔高,眼下更又高了不少,四肢修长,双臂有力,背嵴却又挺拔高挑,几分单薄,在这一身墨衣的加持下,他的腰身显得极瘦。一看便是一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壮实体魄。
和老者打量身材不同,顾老宗主完全被他这张脸所吸引,在将沉冽看得快站不住了的时候,顾老宗主终于移开视线看向老者,忍不住低声道:“如此清正玉质的绝世之貌,难怪啊,难怪。”
顾老宗主的声音虽然很低,仍被老者用眼神一扫,让他少说点。荳
沈冽局促上前,语声清和:“前辈好,多年未见了,”再看向顾老宗主,“您便是顾老宗主,见过。”
顾老宗主欣然起身:“世传沈贤侄俊挺阔朗,今日一见,果真乃旷世之天颜,若在我望星宗着一身白衣出现,定要被夜观星象的弟子门人们误认是天上仙人降世了!”
沈冽淡笑:“……谢顾老宗主夸赞。”
老者在旁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同意让顾星海跟来河京。
“不不,”顾老宗主指向老者,“说起夸赞,还是他平日夸你多。”
“咳!!”老者生平第一次被茶水呛到,茶水差点没从鼻孔里出来,他尽快恢复调整过来,忍着喉咙里的发痒,淡淡道,“莫听他胡言,我平日甚少提及旁人,在他面前,我连我徒弟都极少提起。”
顾老宗主皱眉,不悦朝他看去,怎么还拆台呢。荳
老者抬着眼冰冷看他,自己戏多就算了,怎么还给别人加戏?
顾老宗主嗤笑,我若不说话,你们一个木头,一个石头,聊得到一块儿去吗?
老者冷漠地收回视线,真是个多管闲事的无趣之人。
沈冽沉默了片刻,道:“……本该是我去拜访前辈,但近日繁忙,却让前辈先来了。不知前辈找我,是为何事?”
老者起身说道:“沈少侠言重,你之繁忙也是为了我徒儿,若非有你在侧,我徒儿心中有关李乾这一结,恐还得一年半载才能解开。我行路尚简,两袖清风,一时拿不出手谢礼,只有这个。”
老者捧起茶盏旁的一方简素木匣递去,木匣长约尺半,宽约一尺,高约五寸。木匣未上漆,甚至连防虫涂层都未抹,只简单打磨过表层,好不那么扎手。
沈冽没想到老者是来送礼的,老者双手已递来,沈冽不好不接。荳
顾老宗主道:“贤侄,打开看看。”
沈冽低头打开,木匣里躺着一层宽长恰好的木板,木板内凹,共有四物,凹下去的四个形状,便就是这四物的形状。
从左往右,一个模样略怪的瓷瓶,一枚精致玲珑的司南,一枚……长粗针?还有一个……沈冽完全不认识。
沈冽抬头看向老者:“前辈,沈冽愚钝,这几物中除了司南,我都不知名字。”
老者没有说话,沉吟了好一阵,忽道:“你今日可还有事?”
沈冽微顿,点头:“嗯,我需得出城。”
“出城啊,”老者看向外面,道,“眼下快未时,你要出城,怕是今夜又不回来了。”荳
“前辈,这几物……与夜色有关?”
老者淡淡摇头:“倒是与夜色无关,你既时间紧迫,那你便先收拾,我们便不过多打搅。至于这几物,我徒儿都是熟悉的,待她不忙时,我让她过来给你说,她口齿伶俐,定说得比我详尽。”
说吧,老者看向顾老宗主:“走吧。”
顾老宗主起身,同沈冽笑道:“贤侄,我们这便先走了,你好好干,年轻人,大有出息!”
老者也做简单告辞,二老便走了。
沈冽将他们送至门口,待他们离开,他回身看向放在茶几上的木匣子。
武少宁等人都凑了过去,他们不敢轻易拿起,瞅了一阵,抬头看着走来得沈冽,武少宁道:“少爷,里边会不会是什么暗器?”荳
沈冽抬手合上盖子,道:“等阿梨回来,我再问阿梨吧。”
一个暗卫小声道:“倒是奇怪,为什么这前辈自己不说呢?”
“是啊,”另一个暗卫声音很轻,“怎感觉怪怪的呢。”
沈冽也不知,但老者表现得“怪”,多少令他心中不踏实。
另一边,跟在老者后边进来得顾老宗主也道:“你刚才怎么怪怪的呢?”
老者一言不发,一直到后院屋檐下后才停下,他负手立了阵,忽然提起一旁的扫帚,去扫后院那些木头边角和木屑。
刚给沈冽的木匣子和中间那木层,就是他在这里做的。荳
顾老宗主提起畚斗过去,想了想,忽然道:“哎,你不会是想,给他们找点话头吧?”
老者淡淡道:“一个在外领兵,一个在内埋头于山一样的文册,能给他们添个话头,就添个。”
“哎哟!我还真是没看出来,你这么开明!”
“开明?”老者皱眉看他一眼,“你用这词形容我?”
“咋,我形容错了?”
老者冷着脸:“随你。”
他低头继续扫。荳
扫完地,老者又像是闲不住,拿了把锄头去菜圃松土。
顾老宗主也没闲着,问伙计拿了几串草绳,他坐在后院开始编织各种花鸟虫鱼,很快,一只只的在他手中活灵活现。
伙计好奇问做这些是不是卖的,顾老宗主乐呵呵说,送给附近的小孩子。
全九维就一直在地窖里,耳朵高高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些人好像压根当他不存在,想说什么说什么,压根无视掉他了。
这感觉,真是令全九维害怕。
夕阳渐渐沉下,老者替杨冠仙看完伤势后,收到夏昭衣令人送回来得口信,称她今天不回来了,可能要睡在御街的双燕阙。荳
顾老宗主给附近的孩子们送完小玩物,特意去灯前茶楼逛了逛,听说沈冽也不回来了。
顾老宗主多嘴一打听,原来是之前扶棺去殡宫的那些人,因殡宫吃的用的都已耗尽,好多人都出来了。
顾老宗主摇头晃脑回来,进屋自言自语地笑叹:“年轻人都在忙,忙也挺好,挺好。”
一抬头,见老者拿着根木棍从后院过来,顾老宗主过去:“眼下戌时都未到,这就要去?”
“嗯,早去早回。”
“成,我去拿把刀,你等等。”
老者不杀人,但顾老宗主的望星宗并没这个规矩,虽然顾老宗主这辈子没杀过几人。荳
金兴酒楼有不少夏昭衣留下的夏家军亲兵,所以顾老宗主要刀很容易。
胡掌柜闻声出来,见他们一棍一刀,赶忙问他们去哪,顾老宗主笑道:“若是阿梨小丫头派人回来问起,就说我们找全九维的义父去啦。”
天色彻底大黑,一夜过去,胡掌柜醒来后问店里值夜的伙计,老者和顾老宗主回来了没。
说是没有。
又问大东家有没有派人回来送消息或者问话。
也说没有。
隔壁的灯前茶楼也没半点动静。
胡掌柜忽然有些不习惯了。
他用完早点,上楼去看杨冠仙的伤势,见牧亭煜正在换药,不由大吃一惊,忙过来:“我的个世子爷,您在做什么呀!”
“哎,这是老前辈昨天教我的,”牧亭煜道,“你别管。”
“老前辈亲自教你的?”胡掌柜说着,看向杨冠仙。
杨冠仙道:“没事没事,就换个药,很好上手。”
胡掌柜站了阵,见自己帮不上忙,又走了。
后院的地窖已经被清洗干净,仍是一股皂香。
按照老者和顾老宗主的吩咐,这几日全九维每天只喝一碗水,吃一碗饭。他吃得少,拉得就也少,对清理地窖的伙计们而言,轻松了太多太多。
胡掌柜看着地窖口,越发觉得不适应这节奏了。早先大东家还没到河京时,他被王总管事派来这,每日可忙了,打听各方信息,一边隐瞒身份,一边写信寄信,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又说不出来得刺激。
可今天呢,忽然无事可干,清闲得不像话。
他干脆喊伙计搬来一张躺椅,泡一壶好茶,就着院子里的好晴光闭目睡一会儿,再起来看杂书。
一日就这么过去,老者没回来,大东家没消息,隔壁的灯前茶楼也没动静。
如果不是街上的敲锣打鼓忽然多了起来,胡掌柜真的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岁月静好了。
眨眼过去三天,胡掌柜派出去得伙计回来道:“大东家跟前两天一样,还是很忙,詹宁大哥说,可能还要忙两天。”
说着,伙计悄悄凑上来:“听说,大东家要把河京和周围州省的青楼都关了!”
他说得神秘兮兮,可是在胡掌柜看来,这却好像一点都不意外,那少女似乎天然就会这么去做。
伙计又道:“不过,好像不是马上,说是一年内。”
胡掌柜问:“你还听到了什么没?”
“有,说是还有一个十月内的计划安排,好像是让工部把独占得匠术教会给咱市井老百姓!”
胡掌柜瞪大眼睛:“哇呀,这可不得了!”
“是啊,那些官员分成了两派,吵得可凶了,差点打起来!”
“他们有什么好打的,”胡掌柜嗤声,“就算不教会给那些老百姓,放在那边,那几个当官的也不会去学。”
“哎,掌柜的,您想啊,原本是皇帝才可以享受到得东西,往那民间一传,那不就是谁都能用上啦。现在那些生气的大官,都在骂礼崩乐坏,贵贱不分呢!”
“贵贱不分?啊呸!殊不知我们大东家要得就是不分贵贱!还皇帝?皇帝算个屁,会种地吗,会砌砖吗?你别忘了咱们大东家直接给那皇帝都干趴下了!她还不屑去当那皇帝呢!”
“就是!哈哈!”
伙计又絮絮叨叨说着他听来的,实在没什么好说了,胡掌柜让他去歇歇,顺便赏了他几钱碎银。
日头越来越斜,胡掌柜又昏昏欲睡。
以为这一日就要这么过去了,清脆的马蹄声从后院长巷的那头传来,胡掌柜被惊醒,推开后院门出去,那匹快马在隔壁灯前茶楼停下。
胡掌柜过去凑热闹,隔壁后院的人和他都熟,出来牵马的伙计一看到他就热情招呼。
回来的男人在后堂勐喝了一碗水,道:“少爷还有一个时辰后便回,殡宫的事搞定了!不过来了一封急信,需得立即派人送去给阿梨姑娘。”
“我我我!”胡掌柜赶了个巧,举手道,“我可以派人去送!”
武少宁道:“对,这位是隔壁的胡掌柜,阿梨姑娘的心腹。”
心腹两个字听在胡掌柜的耳朵里别提多爽,他高兴道:“信可以给我,我立即就送到!”
回来的男人见武少宁这么说,从怀里拿出信,递去给胡掌柜:“那便有劳,信在这。”
“好!”
胡掌柜揣着信回来,想派伙计去,想了想,他手一挥:“走,我们一起去!”
宅了几日,他着实无聊,便出去走走好了。
自李据入刑部大狱后,河京长街一改之前的压抑萧条,如今每一日都是人,那些古旧的街道人来车去,一车车的石料和崭新的木料被运往各处。
玉桂街的屋宇基本都已修好,如今敲敲打打得是地面。
越往前,地越新,胡掌柜领着伙计从旁边的小路过,看着路中间正在装的新的青石板块,还有工人正在浇泥浆。
伙计小声道:“这泥浆好新奇,见所未见。”
胡掌柜觉得熟悉,道:“我知道了,我还在衡香时,王总管事身边当时有个齐老头,肯定是他!他成日研究土啊木啊石头啊,没事就去城外的窑坊烧土烧砖!他说他看不上三合土,得研究个更牢固的出来,这泥浆不定就是用他的方法!”
“哇,”伙计傻了,“咱们大东家身边这么多能人啊,还有专门研究泥浆的?”
“哎,大东家身边的能人,也是大东家一个个去找得呀,可不是谁都如她那般慧眼识珠。”
“这倒也是,大东家可聪明了!还有魄力和决心!”
“哈哈,”胡掌柜笑道,“走走,咱们在这里一顿夸,大东家那边也听不到,找她去!当面夸!”
伙计小声道:“当了面,咱们两个人可放不开这么夸咯!”
夏昭衣此时在吏部官廨的后大院。
胡掌柜和伙计跟随一名小吏去到后院,便听到大院里乱糟糟的,吵成了一片。
主持局面的是虞世龄和诸葛山,少女在右边第一首座,周围吵得乱哄哄,她趴在那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胡掌柜猫着身子从人后绕过去,到她身边就要喊她,虞世龄慢慢悠悠道:“让她睡会儿。”
她睡了,他也自在。
而她若是醒着,面无表情的严肃眉眼让人害怕,笑起来更让人害怕。
虞世龄混迹官场多年,头一次深刻认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笑里藏刀,她笑得越甜,他心里越发毛。
胡掌柜道:“有急信。”
虞世龄沉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那你叫吧。”
信很薄,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
夏昭衣被轻轻推醒后,眼睛只惺忪了一瞬,便恢复清明。
在她听明白胡掌柜的来意,接信拆开时,杭玉生起身去倒清茶,殷勤送到她跟前。
茶香清幽芳雅,汤色碧绿澄清,茶韵似春夜清河边的嫩草,有着悠远葱茂的勃然生机,夏昭衣澹澹一笑:“多谢。”
这边的官员们目露欣慰,对面的官员们暗暗翻了数十个白眼。
虞世龄毫不掩饰对杭玉生的鄙夷,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旁处。
诸葛山见那么短的一封信,少女却看了许久,忍不住道:“阿梨姑娘,信上所说的,可言重?可与河京有关?”
少女俏容上的神情一贯让人看不透,半响,她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笑道:“毕家军早先挑拨,哄骗关宁行军月前发兵常阳文台县,今得知李乾朝廷气数已尽,关宁行军连夜北上,文台县由曹淳山所率得平邳兵经常阳一带反入侵,直取白光乡。”
众官面容大惊,纷纷睁大眼睛。
虞世龄也坐不住了,皱眉朝少女看去:“曹淳山?他这说打进来,便打进来了?!”
“虞大人认识此人?”夏昭衣问。
虞世龄澹声道:“曹淳山,出自定陶曹氏,统帅归德平邳兵营。此人好功,成日盼着多立军功,好扬名立万。不日前,其大破钱奉荣的忠信军,大得赏赐。然我得知,钱奉荣似乎未死,死得那个,是钱奉荣的替身。”
夏昭衣一笑:“有趣,李氏铁骑从常阳偷袭湖广非一次两次,这曹淳山如此想立军功,却不敢对李氏铁骑如何。”
虞世龄眉宇凝重,道:“阿梨姑娘,那么李氏铁骑,今何在?”
夏昭衣明眸清澈:“谁要去关心丧家之犬?”
在场众人无不扬眉,齐齐朝她看去。
这天下,谁敢说李氏铁骑是丧家之犬?
然而出自这少女之口,又觉得好像没毛病……
她一直就这么狂得没边,并且她的确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去支撑她的狂妄。
不仅仅是军事,还有这几日她频频展露的才华和新奇的思想,若非她的一些想法和他们的利益起着严重冲突,他们甚至想为她的诸多观点和口才鼓掌喝彩。
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沉默,诸葛山轻咳了声,道:“阿梨姑娘,如今曹淳山率兵入境,那我们……怎么防呢。”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回这薄薄信纸。
怎么防?
其实,不防最好。
众人重新盯着她,许久,夏昭衣很轻地道:“你们继续商讨,我想想办法。”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众人更不敢吱声了。
夏昭衣将信纸收起,说是想办法,她重新趴了回去,继续睡觉。
除了信,胡掌柜还带来老者和顾老宗主出去两日都未归的消息来。
不过,这消息在散会后才说的。
除了住在官廨后大院的官员们,其余的官员踩着夕阳各回各家。
杭玉生将之前那杯少女未喝一口的茶让范等春拿去泼了,他则重新又倒一盏温烫的茶水端来。
夏昭衣仍是道谢,接来后同先才一样,放在桌上,不再去碰。
见她神色凝重,收拾好纸笔书册的虞世龄等人都心起不安。
自官廨出来,魏尧君便忍不住道:“曹淳山的平邳军也没多少人,这值得她这么犯难吗?”
殷泽明也道:“是啊,她不是都将咱们的老皇帝给拿下了,怎么对付个曹淳山怯成这样了。”
魏尧君叹息:“可能,是曹淳山背后的宋致易吧。”
殷泽明道:“宋致易被牟野拖着,一时半会哪有力气管咱们这东边?”
他们边说边朝马车走去,虞世龄忽然轻咳,魏尧君停下,有所感地转头看向后面,少女站在官衙门前台阶上,双手负后,冲他微微一笑。
魏尧君也扬起一个和煦笑容,抬手冲她作揖。
回过身来,魏尧君低低道:“我们刚才交谈之声,应不大吧?”
虞世龄道:“不大,但这里没人,就显得大了。”
“唉,真是吓人……”
不过说着吓人,又觉得还好,少女到底不是老皇帝,不会动不动要砍人脑袋,抄人家族。
胡掌柜和杭玉生他们都立在夏昭衣后边,胡掌柜道:“大东家,这几个老头,就是当初名震朝野的虞大人他们吗?”
夏昭衣说道:“嗯。”
“如此看去,好像也不怎么威风嘛。”
夏昭衣澹笑:“真正厉害的人,哪里需要什么外显威风。他们能一步步位极人臣,是有他们的本事的。”
“可宦海沉浮,不是都会老奸巨猾吗?”
“会吧,”夏昭衣看着他们的马车远去,说道,“但也正常,毕竟官场嘛。”
说着,她看向杭玉生:“杭大人,我要回去休息了,告辞。”
杭玉生忙抬手作揖,恭声道:“阿梨姑娘慢走。”
范等春他们也抬手作揖。
夏昭衣笑了下,下台阶离开。
双燕阙就在临街,所以她没坐马车,走走也好。
詹宁和胡掌柜,还有胡掌柜带来得伙计跟在她身后。
夏日的夕阳光仍有余热,但是向晚的风自东南而来,清凉舒爽,在柔和的夕阳下,风都似有了颜彩。
胡掌柜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看着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他忽然就不想打破这份静谧了。
一路无言,只剩他们细碎沙沙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实宁和。
回到双燕阙,夏昭衣对迎出来的伙计吩咐,要他们好生招待胡掌柜,她便上楼了。
胡掌柜和伙计在楼下坐了阵,还是觉得无聊,索性想着,不如回去。
才要起身告辞,门口一匹快马赶至,来人胡掌柜认识,是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金兴酒楼的一名夏家军士兵。
士兵进来看到胡掌柜,问候了一声,便匆匆往后院走去。
胡掌柜好奇,和伙计也起身过去。
詹宁正从楼上下来,见到这名士兵,道:“找二小姐的?”
“嗯,沉将军回城了。”
“可算是回城了,”詹宁说道,“正好,二小姐的公务也刚忙完,才回来沐浴呢。”
胡掌柜听着眼睛都亮了,兴奋道:“这,这是要幽会呢?”
众人齐齐朝他看去,觉得这个词……也太露骨了。
双燕阙的衣服选择,并没有比金兴酒楼要多。
夏昭衣沐浴完打开衣柜,竟摸着下巴开始研究起来。
说来,她上次判断失误了。
那日她精心穿了件白色的衣裳,结果,沉冽穿着得是束腰玄衫。
那么今天,她也换黑色的衣裳?
夏昭衣朝衣柜里的深色衣衫们看去,忽然,她轻轻摇头。
虽然想要和沉冽从目测上看去更般配一些,但是,好像也没多大必要和意义。
“算了。”夏昭衣滴咕着,随手拿了件轻薄的苏蓉绣花澹黄衣衫。
头发她也不想收拾了,用干布来回擦拭,加上夏日缘故,干得也快,便跟白日一样,随手一根长马尾,利利落落就开门下楼了。
楼下士兵久候,待少女下楼,他便起身抱拳:“二小姐,沉将军已回!殡宫之中李豪、李泽投降,李徽、李鑫自缢,李烨战死!九皇子李绶下落不明!钱胥天率兵诈降,忽然反杀,晏军温天银郎将始料未及,被重伤。晏军共死二十三人,钱胥天部众死伤三十五人,钱胥天被生擒。”
夏昭衣道:“看来殡宫之围,真的结束了。”
“嗯,双方死伤还在统计,殡宫之中已无人,不过这九皇子李绶,实在没找到。”
“李绶,”詹宁道,“二小姐,这名字听着熟悉,便是当初在华州,和曹易钧的攻袭营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个在李氏铁骑里的皇子吗?”
夏昭衣道:“是他。”
詹宁道:“下落不明,也可能是死了,便是活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吧。”
夏昭衣笑笑:“可能会去找李氏铁骑吧。”
“说来,这李氏铁骑竟到现在还没有来河京,还不如毕家军呢。”
“这不一样,”夏昭衣朝后院走去,“兵种不同,一个攻城夺地,一个刺杀冲锋。”
她的坐骑已被喂好,夏昭衣抬手抚了下马儿的脖子,顿了顿,看向詹宁:“祝风坊那边的烟花,确定是在今日吗?”
詹宁一笑:“二小姐这话说的,就算您临时取消,将烟花定为明天放,这也是您的权力啊!”
“权力……”夏昭衣滴咕着,不咸不澹一笑,道,“我先走了。”
“嗯!”
同一时间,一身公子白衣,也正要出门的沉冽被人留下。
史国新恭声道:“我家二小姐说,沉将军若是要去找她,便稍待一阵,她很快就到。”
沉冽道:“阿梨将从哪来?”
“御街。”
倒是也近。
沉冽道:“我去找她,我若过去,刚好可以与她迎面遇见。”
史国新面露几分不自在:“可是沉将军,我们二小姐吩咐我留下您。”
沉冽:“……”
如果是其他人,沉冽倒是能走,但如果是史国新……
沉冽倒是也没必要为了非出这一趟门,踩着史国新的尸体过去……
“好吧。”沉冽说道。
暮色已四合,星子明朗,万家灯火燃起,有野猫喵喵叫着,优雅轻盈地走过高高的屋顶。
后院巷外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叶正跑去看了眼,一下瞪大双眼:“哎哟!”
他赶紧掉头跑回来,用气音叫道:“少爷,快去看看!快!”
沉冽好奇跟去,见到外面情景,也是傻眼。
后院外的一道道桃竹庭灯下,据说已失踪多日的老者和顾老宗主像是挖煤回来一般,周身上下黑乎乎的,二人身后各拽着一根粗麻绳,老者后面跟着一串六人,顾老宗主后面跟着一串五人。
快到灯前茶楼后院时,二老转过头来。
老者身板清瘦笔挺,像一竿竹,冲沉冽略略点了下头。顺便,目光朝沉冽身上的白衣看去一眼。
顾老宗主和煦得多,咧嘴一笑:“贤侄!”
因为脸上太黑,他这一笑,牙齿极白,好像整张脸就剩个牙齿了。
沉冽澹澹道:“见过两位前辈。”
说着,他的黑眸朝他们身后跟着的这一串人看去。
每个人都鼻青脸肿,有几人的手,看着好像都弯折了。
见沉冽看去,顾老宗主道:“贤侄应该不陌生吧,听闻你早先在徐城曾捉过蛋叔一行人。”
沉冽忆起来了,打量这十一人:“他们是同伙?”
“然也,”顾老宗主轻叹,“可惜了,让翀门辉那个王八蛋跑了。”
“不可惜,”老者道,“正好为我们领路。”
“欸?”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这时忽然响起,“这么多人。”
夏昭衣在金兴酒楼前门下马,穿堂至后院,便撞见正回来得老者和顾老宗主。
见他们二人的形容,夏昭衣一笑,明眸清澈:“师父这是潜伏在暗处的乔装?”
老者澹声道:“徒儿聪慧。”
夏昭衣朝那两串人打量,看了看他们的鞋子,再看他们的衣着,道:“翀门辉厉害,跟在他后边的人,不论高矮胖瘦,气质都如出一辙。”
“你要出去?”老者打量她。
夏昭衣笑起:“嗯,师父一起来吗?”
沉冽闻言,心下一惊,故作从容地朝他们过去。
老者道:“不去了,我还得沐浴。”
“那晚点来吗?”
“去哪?”
“待会儿詹宁来了,让他告诉你。”
顾老宗主笑嘻嘻道:“贤侄,那我能去吗?”
“当然得你一起来了!”夏昭衣笑道,抬手推开后门出来。
一抬头她就看到了沉冽。
一身风尘尽除,沉冽面色光洁明净,身上一袭极显风姿的月白轻衫,更将他映衬得光辉俊美,出尘脱俗。
夏昭衣开心地过去:“沉冽!”
看到她笑,沉冽便觉无比欣然,也莞尔:“我本要去找你,史国新不准。”
“是我吩咐的,你别怪他,我是怕我们错过,万一我走前院,你走后巷呢。”
顾老宗主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再乐呵呵地看向老者,小声道:“青春正当好,俊男靓女,着实为亮丽之景。”
老者悄然沉了口气,摇摇头,道:“走吧。”
二老拉着两串人进了金兴酒楼的后院。
叶正抿唇笑,忽道:“少爷,刚才那位顾老宗主说,您和阿梨姑娘,是俊男靓女呢!”
沉冽面容浮起澹粉,看向夏昭衣,黑眸变得认真,很轻地说道:“阿梨,一直是极美的。”
夏昭衣的脸颊也红了,像是梨花中落了一片晶莹的桃瓣。
她不自在地轻咳了声,道:“你用饭了吗?”
“还未,本是要等你的。”
“那正好,我们去过城河那边找个馆子!”
说着,夏昭衣故作自然地朝前面走去,一背过身,她唇边的笑意便扬起。
晚风清凉拂来,似从她的心尖上拂过,她的眼前冒出了许多许多画面。想和他牵手去草原上狂奔,想和他一块看书,累了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想和他去坐一叶不摆渡的舟,任风和湖波轻送,去到哪里都行。
从后巷走,要穿过长长的巷道。
邻里飘出米粥清甜的香,还有几户人家做了肉,肉香四溢。
后巷还种着不少花,春夏正是花开时,香气阵阵袭来,沁人心脾。
无声走了百步,沈冽打破沉默:“这几日,你可忙?”
夏昭衣点头:“嗯,很忙,还有那些当官的,他们都是老油条,无利不起早。”
“有遇到什么特别棘手的吗?”
夏昭衣抬头看了看他,道:“挺多的,以及,我有一些怕。”
“怕?”沈冽觉得不可思议。
“怕……太顺了,”夏昭衣拢眉,“古往今来的每一次变法,成功与否,看得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厚实的下才能成就鲜亮的上,而一些鲜亮的上,却往往只是套了一个金玉其外的空壳。要彻底改变,必须得伤筋动骨,而每一次变法留下的历史印痕,那都是……痛的。”
“你是觉得,过于安逸的世日,铸造不了新朝。”
夏昭衣点头:“教书育人也是方法,但怕得是,学堂里教得是一回事,回家后,耳濡目染得又是另外一回事。”
沈冽沉默了阵,道:“若是,立酷法呢?”
夏昭衣低眸看着脚尖所走得每一步:“我有想过,以及今日……我当真想这么去做了。”
沈冽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当初,毕家为了使南宫皇后顺利逃出锦屏宫,做了诸多安排,其中一条安排,故意施计让关宁行军发兵常阳文台县,好激怒宋致易,并令李据分散注意,如此,他们便争取到了安顿毕家族人的时间。同时宫中若事发,李据忌惮前线战局,更不敢为难毕家。但如今,李乾朝廷气数已尽,毕家军也奔赴西北塞外,关宁行军自然不会再卖命,他们一退出文台县,文台县的平邳兵便反扑而来,入侵了白光乡。”
沈冽道:“今日一封急信送来,我令人一并送入城,可是这信上所说的?”
“嗯,”夏昭衣道,“而我,暂时不想去救白光乡。”
沈冽浓眉轻拧:“为何?”
“我想……让他们挨一顿打,”夏昭衣的声音变得有些艰难,抬头看着沈冽,“不论是白光乡还是与常阳交接的那一片长线上的乡与城,他们都太懦弱了。当初我设立在明台县的商会曾想要去动员他们,他们却只会发抖和拒绝。诚然,我们不该强迫他们一定要去做什么,可是,这是乱世。我做不到喂他们吃,喂他们喝,别人打来,再去保护他们。他们得自己去种吃的,自己去找水喝,别人打来,他们得有和士兵一起战斗的心思才行。”
“只是,若你不救,那白光乡定会死很多人。”
夏昭衣勾了勾唇,似笑非笑:“是啊,我好像变得很可怕,我就是在想,死一些人才能成为教训,他们才会懂仇恨。”
沈冽没再说话,并肩走了很久,他才沉声道:“毕家军和关宁行军所留遗祸,本不该是你之责。而没有经历过震荡,一味强塞他们想法,的确改变不了什么。刮骨疗毒,谁能不痛。”
说着,沈冽眸光变深沉,朝少女看去:“阿梨。”
“嗯?”
“在我看来,你刚才说得是对的。”
“刚才,哪句话?”
“要彻底改变,必须得伤筋动骨,现在的一切和未来可预见得一切,对于河京来说,都太顺遂了。”
这种伤筋动骨,不是修筑工地,盖新房子就能达成的,得彻彻底底得从思想上去改变。
少女一直以来推崇得教育理念,沈冽是认可支持的,但也如她所说,仅凭教育,未必有用。
可是,要如何去改变呢?
沈冽缓步走着,忽然很轻地道:“文潮。”
夏昭衣看他:“……文潮?”
说着,夏昭衣的眼睛渐渐变亮:“是啊,文潮,自下而上,掀起文潮!”
沈冽道:“嗯,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加拘束。草民者未必会书会写,但若能讲得顺畅故事,便也是文人。”
夏昭衣笑道:“若是如此,真正的文人便不肯干了。”
“那就是他们的痛了。”
夏昭衣道:“是啊,李据曾大肆杀虐文人,一矩焚毁了青山书院,这也是痛。且因为李据这么干了,在这李乾之外的大地上,天下文人书尽各类檄文痛斥他,还有无数讥讽他的诗词和画作面世,个个才华横溢。如今若让他们失了引以为傲的文人之称,倒也的确是痛,不知他们又会有什么新词佳作。”
沈冽忽地淡笑:“那可能就是……骂我们的。”
夏昭衣也笑:“骂就骂吧,好久没被人当面骂邪童和妖女了,我还怪不习惯。”
“……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夏昭衣哈哈笑:“逗你的嘛!”
不过夏昭衣还是觉得这样的文潮不够“痛”。
说乱世人才辈出,时势造英雄,古人果然不欺她。
各种革新,的确都是在乱世更迭中出现的。
过于压抑可怕的世道,和过分安逸无波无澜的世日,反而越难有什么成就。
想想也是可叹,只有激烈碰撞和幽深复杂的混乱,才能产生大量新颖的思想与技术。
那便只能从下而上,掀一场文潮狂澜了吧。
这章本来不想写的,但是想到文艺复兴,想到工业隔命,假使没有阵痛,好像真的一切都太顺利了,并且还会出现很多奇怪的事来~比如现在2023年了都依旧没有改变的一些陈旧思想。
后面的章节尽量不会出现这种探讨,深入写这个篇幅太长,我自己也觉乏味~
一路去祝风坊,夏昭衣和沉冽一路在聊。
从文潮开始,又聊到更多的文化,最后涉向教育、政治、地理、工业、农业、思想、经济、城建、军事……
最长的线要放多久,最大的步子能迈多远,夏昭衣先前总是说十年二十年或者一百年,实际上,她觉得以现在这些人的眼界和学识,可能两百年都会很悬。
夏昭衣打趣:“我觉得,要不我去收买一下唐相思,卫行川,风清昂这几人,他们的长生之能不知从何而来,让他们帮我看着,或许可以。”
沉冽澹笑:“由他们看着,窃国也说不定。”
“会吗?我总觉得若能得长生,已不再需要权势了吧,长生本就足够枯燥乏味了。”
“但你觉得,卫行川枯燥乏味吗?”
夏昭衣顿了下,莞尔笑起:“也是,他怎么会枯燥乏味,他天天要对付乔家,又要控制什么方家,金家,陈家,还处心积虑要找到唐相思,他忙得很。”
“忙便说明有意图,他这么忙,背后所图肯定不小。”
夏昭衣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其实我刚才那么说,并不是随口提得,我先前在想,若长生真那么枯燥,他们应当会向往改头换脸得新新天地吧。”
说着,她缓缓停下脚步,看向桥对面的繁华夜市:“你看,今后这里,便会焕然一新。”
说是繁华,并不是如衡香那般长街鱼龙舞,各类摊铺排开,吆喝声不绝。而是,到处都是在忙碌,在敲打,在推车或在送水的人群。
在这些人群前面,一座座崭新的屋宇正在建成,小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围在旁边玩,不时会被嫌烦的工匠们轰走。
“是工部的人,”夏昭衣道,“还有那些乞丐,在给他们盖房子呢。”
“盖在这?”
“嗯,这里是很好的地段,”夏昭衣打量周围,“也热闹,乞丐最易被糟践伤害,若令他们处于闹市中,敢再乱动刀子的人能少很多。不过……”
夏昭衣看向南方,她在河京的大仓库,就在过城河那座大桥的南边。
那儿不止一座仓库,还有其他商贾或官宦们的囤积,从过城河延水道一路出去,就是河京的最大渡口。
“希望这些乞丐日后好好做人,别当小偷或强盗。”夏昭衣说道,迈上石桥。
石桥是古旧的青石板,台墀和台阶缝隙中生长了许多绿苔。
沉冽举步跟上:“哪怕你给他们一份生计,该偷的人,还是会偷的。未必是乞丐,普通人好偷者也不少。”
“所以立法要严明,就交给吏部那些还在吵个没完得官员们吧。”
想到这几日听闻到的那些吵得连书都撕了的官员,沉冽随口说道:“他们立得法,能看吗?”
夏昭衣步伐轻盈,几下已登高,闻言,她在石桥的最高处回眸,笑道:“这法,最后定是要终审的,不是有我师父坐镇嘛。他若不想管,还有我,你也可以帮我参考啊。”
沉冽抬眸看着她,这样望她的角度鲜少有之,河道风大,少女一袭澹黄轻衫随风翩跹,居高临下的笑意透着一丝俏皮,眼眸中含着的信任温润如烟雨,又因远处灯火而璀璨。
沉冽微微一笑:“好,我定也有许多思虑不全的浅陋之处,但我会多看书的。”
夏昭衣笑意变深,眸底忽然浮起一丝调皮,她双手背后,弯下纤腰,一眨不眨地望入沉冽的眼睛,俯瞰着他骤然变得慌乱又很快故作镇定的黑眸。
星夜灯辉下,沉冽线条干净的冷峻轮廓被柔光澹化,眉眼清俊明朗,丰神俊美,横枪立马的轻狂澹不可见,仍凛冽得如雪山一般,却是被月色照着的雪山。
又起一阵大风,少女的马尾被自后面吹来,裙摆飞扬,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透着狡黠的光辉,水润莹洁。
沉冽唇瓣轻启,声音有些音哑,很低很低地道:“……阿梨?”
他再故作从容,夏昭衣也清晰看到一阵澹澹的红晕攀爬上他的脸颊和耳廓,夏昭衣抿唇轻笑:“嗯……”
她回过身去,绽颜道:“多读书的确好,但是有些书可读不得,越读越迂腐。”
沉冽大乱的心跳终于可以暂缓,跟去道:“几日前,你师父赠了我几件礼物,其中数件我见所未见,他说,要我来问你。”
“欸?”夏昭衣好奇望着他,“我师父?不是顾老宗主?”
“嗯,是你师父。”
“奇怪了……”夏昭衣滴咕,“我师父不喜卖关子,通常有什么便说什么,何必拐弯抹角。”
“我也不知。”
“那好吧,回去后我看看。”
“嗯。”
石桥上一片平坦,穿过这片平坦,是一条往下的石阶。
一堆小儿奔来跑去,好几个举着糖葫芦。从夏昭衣和沉冽身边经过时,几乎每个小孩都会放慢速度,抬头望着他们。
过分惹人注目的二人一下桥,那边的工部主事们就注意到了,先前不确定,待二人越走越近,有几人终于按捺不住,跑来询问是否是阿梨姑娘和沉将军。
夏昭衣笑道:“你们不用管我们,我们是来游赏和寻东西吃的。”
“阿梨姑娘,听闻今晚有烟花,真的有吗?”
另一人也忙道:“对啊!说是就在这祝风坊,本来今夜我休息的,我特意跑来看的!”
夏昭衣望了望天色,道:“还有一会儿呢,得戌时。”
“真的有啊!”
“有的。”
“好咧,那我去给兄弟们说去!”
其他人也纷纷告辞离开,一人跑出去没几步,忽然又回头,冲沉冽竖起大拇指:“沉将军,您可真是太好看了!
沉冽:“……”
夏昭衣低头噗嗤轻笑。
见她心情这般愉悦,沉冽微笑道:“我被夸了。”
夏昭衣道:“就算是你的仇人,不管他们多恨你讨厌你,怕是也不敢你说丑。因为你是真的好看,容不得质疑的貌美。”
沉冽面颊又浮起澹红,笑道:“……我又被夸了,谢谢阿梨。”
夏昭衣抬手轻轻一抱拳:“今天你还夸我极美,谢谢沉郎君!”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落在沉冽右侧的一座临河客栈上,二楼凭栏立着个男人,一身墨色长衫,利落飒爽,湛黑的眼眸与她四目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