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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扬这时从里屋出来:“将军,确认了,今晚真的有烟花!就是阿梨姑娘……”昜

    凌扬的话音戛然,顺着聂挥墨视线望去的方向,他看见了立在桥头不远处的年轻男女。

    他口中的阿梨姑娘,一袭鹅黄色轻衫立于晚风中,正抬眸看着他们,巴掌大的俏容清丽如雪。

    除了她,还有一个高大清瘦的白衣男子,凌扬的头一下子痛了起来,沈冽。

    因少女的目光,沈冽也回首望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凌扬艰难地看向聂挥墨,将军侧容绷紧,高挺的鼻梁将三楼檐上落在他脸上得灯火切割成两半,一阴一阳。

    自杜太医府中一见后,这些时日,聂挥墨白日出外在忙,日落准时来这,结果佳人未等到,等到一对璧人。

    看吧,河京事务三日前就忙完了,该走了,非要抱着一股莫名执念,天天守在这,现在看来,人家哪里当回事呢。昜

    “将军。”凌扬小声叫道。

    聂挥墨目光变沉冷,忽地转身进屋,凌扬忙跟上,聂挥墨已大步至门边开门,快速下楼了。

    沈冽望着那座客栈高悬的匾额,道:“迎云酒楼,聂挥墨竟然一直在河京。”

    夏昭衣也想起来了,聂挥墨的那封信是詹宁看得,詹宁看完说,聂挥墨会在祝风坊的迎云酒楼等她,每日亥时。

    聂挥墨快步至酒楼大门后,速度慢了下来,一双鹰一般冷锐的眸子紧紧凝在少女脸上。

    夏昭衣和沈冽立在原地,看着他举步走来,空气一下变得凝固,四周喧嚣似听不到了,夏昭衣敛眉,抬头看向沈冽:“我们走吧。”

    聂挥墨出声:“阿梨!”昜

    夏昭衣的脚步停住,顿了顿,她侧头看向聂挥墨。

    沈冽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子将夏昭衣挡在身侧,看着迎面走来的聂挥墨。

    聂挥墨在三步外停下,眼眸蕴着怒意:“沈冽,让开。”

    沈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阿梨不想见你。”

    聂挥墨看向他身侧的少女:“名扬天下的阿梨姑娘,也会躲起来不见人么。”

    “聂挥墨,”沈冽加重声音,“人当有自知之明。”

    聂挥墨唇角微扬起一缕讥讽:“上次在兰香客栈,阿梨姑娘说我应当自重,如今在这河京,沈将军又让我该有自知之明。实际,我不过是想要阿梨姑娘记得,她与我之间还有一债。”昜

    夏昭衣闭了闭眼,若说生平有什么后悔之事,当初在从信府为了白清苑而对聂挥墨许下的口头之约就是其中之一。

    夏昭衣朝聂挥墨看去:“聂挥墨,我再三同你说过,那不是债,只是交易。你要我杀谁,你书信告知即可,你我没有非见面不可的必要。”

    聂挥墨沉沉看着她,忽地道:“我那日给你的信,你未看?”

    那封信,夏昭衣的确没看,信是詹宁看的,她问了几个关键问题,但聂挥墨都未在信上提起,她就让詹宁烧了。

    她每日那么忙,哪有时间将信一封封看去,还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信。

    以及,她那时因他而腰痛变剧,看到他就烦,更不提看他的信。

    夏昭衣觉得奇怪:“你那信中,也没有提到要我杀谁吧。”昜

    “……所以,你到底看没看?”

    “没有。”

    “那么,你如何知道我没有要你杀谁?”

    “是我的副手看的。”

    聂挥墨的神情在一瞬间僵凝了。

    他看着少女,一时间不知作何神情。

    她没看,难怪她今天还是这个态度。昜

    其实当初那信一送出去,聂挥墨的肠子都悔青了。

    那信上的文字,是他此生都不曾用过的肉麻。

    可说来也奇怪,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写出那些字来?

    或许是夜色和微醺的酒,让文字都有了清润的香。

    也或许是白日意外的邂逅,少女清丽背影的回眸,双方碰撞间,她的镇定从容被击碎,挥拳而来,满是怒与嗔。

    那晚聂挥墨惊奇地发现,自当年在永安帝都与尚还年幼的她第一次遇见开始,此后和她碰撞得每一面都鲜活滋茂,生气明朗。他竟能记得住和她的所有相逢,小至细节。这种种,让他的笔端不受控制。

    如今,没读也挺好,他免去了些许尴尬窘迫。昜

    可又觉得生气,她竟然没读?那可能是他此生文笔最好的一封信!

    等等!

    聂挥墨才纾解的眉头又皱起,她的副手读了是什么鬼?

    短短几个瞬间,聂挥墨的神情千变万化,最后从释然到震撼,黑眸直直看着夏昭衣:“你的副手,看完了?”

    夏昭衣道:“他提到过祝风坊,不过我没空过来。”

    “其他的呢?”

    夏昭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给个痛快。”昜

    聂挥墨憋着一口气,看了看她,又朝沈冽看去:“你们,这是要去哪?”

    “吃饭。”

    聂挥墨几乎脱口而出:“我也要去。”

    沈冽道:“并未准备聂将军的碗筷,聂将军别拿自己不当外人。”

    聂挥墨笑:“外人也好,内人也好,不都是慢慢熟起来得么?我于这乱世也算位高权重,阿梨姑娘,你不想要多个朋友?”

    夏昭衣看着他,郑重道:“聂挥墨,你我志不同道不合。告辞。”

    她看向沈冽:“我们走。”昜

    聂挥墨立在原地,半响,他愣愣地侧过头去,眸色复杂地看着夏昭衣和沈冽离开的背影。

    凌扬在旁沉默,不敢出声。

    许久,聂挥墨沉声道:“辛顺先生一直致力于与她相交,好像也被她拒绝多次。”

    凌扬点点头:“嗯。”

    “如果不是朋友,那是否,就是敌人?”

    凌扬拢眉:“也可以,是过路人。就如,他们……”

    凌扬朝那些忙碌的工匠和乞丐们看去。昜

    过路人三字,聂挥墨听在耳中,颇觉不爽。

    他的记忆恍惚回到古照峡上的波澜壮阔,夕色下的江涛浮光跃金,少女同今天一样,也是一袭鹅黄色的衣衫,当时她忽然出现,脸上那抹灿若桃李的笑容,让聂挥墨一眼沦陷。

    那时的他们,也算是过路人吗?

    那时不识她身份,但那股强烈的渴望和欲望让他坚信自己可以占有她,让这个女子成为他的女人。

    现在,遇见那么多次,说过那么多话,却越来越觉得,可能,真是路人?

    越往前面,路越坎坷。驵

    大道正中的青石板砖被挖开,正逢夏日,土里好多虫子钻出,还有许多泥鳅。

    有人叫着有老鼠,民工举起铁锹第一时间赶去,小孩子们也一股脑跑去追热闹。

    夏昭衣和沈冽沿着路旁走,往前有个煮水烟丝铺,好多民工在那喝茶吸烟草。

    隔壁连着好几家茶水铺和面摊,一个摊主正在做炸酱面,酱肉的香气扑来,夏昭衣闻着可香。

    若不是这里烟花观景不佳,她真有点想在这买上一碗。

    待走出最拥挤的路段,夏昭衣高兴地道:“官府暂还没有就夜市推行出任何禁令和策令,你瞧,多兴盛呐。”

    沈冽温然笑道:“小孩们也玩得很开心。”驵

    远处这时传来吆喝声,有人嚷着让人让让。

    夏昭衣和沈冽回过头去,见是一辆辆板车推来,板车上呈着最大号的几个烟花。

    人群朝两边散去,依然还是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就一路跟着这些板车。

    到河边后,那些大烟花被一个个抬下,放在河道边,还有几辆板车上摆着河灯,知道孩子们爱玩,这些河灯是提前准备用来分发给他们的。

    小孩子们拥挤着去领,人手一个,开心地乱叫乱跳。

    越来越多人涌来,已经站得足够偏的夏昭衣和沈冽被挤去人群外。

    又来了一群争先恐后的孩子,夏昭衣被迫后退,脚跟险些踩在沈冽的脚上,忽地腰侧一紧,被沈冽自后揽着。驵

    “没路了。”沈冽轻声说道。

    夏昭衣回头,后面是挖开的一道排水渠,这排水渠的办法,还是齐老头想的。

    沈冽稳稳地站在边缘,像是一道墙护着她。

    旁人忽然“噗通”一声,直接跌了下去。

    “哎……”夏昭衣失声叫道。

    好在水渠还浅,这人骂骂咧咧爬起来,大声叫嚷,称自己被摔惨了。

    另一边又有人掉下去,接二连三,落水饺一般,着实危险。驵

    爬起来得人很愤怒,冲着前面叫唤,让人不要再挤。

    夏昭衣也被挤得无路可退,周身重量全都压在后边的沈冽身上,她清瘦的身子整个陷落在他怀中。

    沈冽一身拥着她,一手挡着前面的人,但一直这样下去,夏昭衣觉得,他们很快也要成落饺子了。

    好在那些板车没有多逗留,很快就往下面的目的地去,人群一下追随而去。

    却在这时,夏昭衣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看到一个好事者忽然抽出火折子,趁着监看得衙卫被那边的人海吸去注意,跑去将一个大号烟花点燃。

    夏昭衣想出声阻止都来不及,那烟花的引线已滋滋声烧起,附近的人都看了过去。

    “大家让开!”夏昭衣叫道。驵

    她的声音被巨大的喧哗声吞没,好在众人本也怕烟花爆竹,惊叫着跑开。

    那衙卫也被吓到了,慌忙跑走。

    这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人,被再度拥挤而来得人群往排水渠挤。

    “嘶”地一声,一团大红色的芒光拖着长长的尾巴笔直地蹿上云端,再在一声震天响的巨声中,烟花炸开,硕大的一朵明艳点亮天际,照亮每个人的脸。

    第一朵的余韵还未散,紧跟着第二朵明蓝色的烟花升空,在万众瞩目之下爆开,与天上星月争辉,瑰丽多姿,让天际变得流光溢彩。

    “哇!!!”大人们和孩子们齐齐发出喝彩声。

    随即,河道对岸和远处的烟花竟也被点燃了。驵

    一朵又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浮空上盛放,震耳欲聋,万鼓齐鸣,落下的星火噼里啪啦,消散于云端,但有更多的烟花接踵而上,天幕上瞬间此起彼落,姹紫嫣红,波澜壮阔。宽敞的过城河也因这明明耀耀的缤纷,而变得锦绣辉煌。

    “好美啊。”夏昭衣很轻很轻地说道,抬眉看着这片璀璨的苍穹。

    沈冽闻言,低眸看她,眸底的光辉艳彩因她脸上的斑斓而闪动。

    夏昭衣忽地有所感,眼眸流转,看向沈冽。

    她好似这才发现,两个人之间竟然挨得这么近。

    自他身上而来的力量在紧紧护着她,他身上的杜若清香外又多了一缕雪松香,二者融合,清冽好闻,无处不在地侵略着她的鼻息。

    而他的眸光深邃炙热,像是要将她给完全吸引进去。驵

    夏昭衣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滚烫,烧至小腹,烧至耳廓,烧得她浑身都战栗酥麻。

    沈冽微微低下头,见她没有拒绝,他的胆子放得更大,俯首吻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夏昭衣的眼睛微微睁大,乌黑明亮,心跳却扑通扑通,乱得一塌糊涂,天上那些烟花像是绽放进了她的心底。她手软脚软地彻底瘫在沈冽怀里,在一片紊乱的呼吸中闭上眼睛去感受他的存在。

    沈冽的节奏很缓,细雨绵绵,夏昭衣试图效仿,但一向聪明的她,头一次显得这么笨拙。

    她的耳根都变得通红,之前在桥头上还想故意撩拨他,现在才发现,真正主动的人,实际上是他。

    这场烟花持续很久,本想吃完东西再赏烟花的他们,因为一个捣乱者而空着腹赏完全程。

    待最后一朵烟花在天际陨落,人群发出失落的悲叹,很多人高声问,官大爷,还有吗?驵

    更多人则故意戏耍同伴,称某某人问烟花多少钱,他要包一场。

    因烟花盛宴而带来得空寂沉默,很快又被喧哗嘈杂的浮生世像吞没,屏息观看的人群找回了呼吸,早早结束亲吻的夏昭衣和沈冽也像是这个时候才回到人间。

    大河边的风从来慷慨,不分贵贱美丑老少,拂过每个人的面庞。

    夏昭衣额边的碎发在风里轻动,她安静地站着,等着前面的人群散开。

    手指忽然被人以很细微的力道轻握住,温热的力量传来,夏昭衣脸红红地抬起眸子,撞进沈冽深湛明亮的眼睛里。

    “阿梨,”沈冽的声音郑重而低沉,“我今后,想都这样牵着你。”

    夏昭衣深深望着他,男人的目光专注、笃定、深情又冷静。驵

    他这双眼睛极其漂亮,如若他是一个骗子,就凭这双眼睛,他会成为天下最成功的混蛋。

    夏昭衣久久没说话,忽然,她的手指微紧,交叉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缠。

    “好,”夏昭衣微笑,“就这样牵着。”

    放烟花所定得时间为戌时,由于有人偷偷捣乱,其他地方的人都误以为亥时已到,大大小小的烟花全被点燃,新旧交替,足足放了小半个时辰。

    詹宁领着老者和顾老宗主还在路上时,长街尽头的高空便绽放了千万绚烂。

    詹宁不解:“怎么提前了呢。”

    顾老宗主笑笑:“想也知道那河边该有多乱,应当是有人趁着混乱捣蛋了吧。”

    詹宁道:“那,我们快点赶去吗?”

    “不用,”老者说道,抬头看着天空,“自这看,也不错。”

    “然也,”顾老宗主笑道,“远近高低各不同,我们此处风光,那近处之人可领略不到,哈哈。”

    詹宁佩服他们的豁达,点头:“前辈说得是。”

    待烟花结束,他们回去后,一直到亥时,夏昭衣和沉冽才回来。

    顾老宗主听力奇好,他解手完洗手,就听到外面远远传来得脚步声,他悄咪咪猫到角落,将自己完全藏身于黑暗。

    听清这对年轻男女在聊得话题,是白光乡的援兵增派。

    虽然夏昭衣想要白光乡吃一顿苦,但不能就此不管。

    不过援兵增派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总归还要有自己的兵力,这就牵涉到兵部近来正在讨论得新的募兵令。

    李乾的兵制延续大乾,一是折冲都尉府,比如当初永安的北府兵。二是天潢贵胃们的家族亲兵,比如夏家军,郑北军,毕家军。三是常驻的宿卫京师。

    历代皇帝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收走那些权贵们的兵权,但一来,不想让朝廷养,二来,在历代皇帝们看来,如果谁都有家族亲兵,那正好可以互相制衡。

    这段时间夏昭衣在各部走动,她觉得,所谓的家族亲兵虽然有人数和规模上的限制,但实际上已经与军阀无异了。

    如果不是北元这个强大的敌人在塞外虎视眈眈,加上宣延二十年后天灾连年,流民百万,那么再过个一百年两百年,大乾也会迟早亡于那些家族亲兵。

    帝王管得了京城,但因交通和信息差,他们很难完全管控边境,类似于探州蔺家这样的大家族,他们可以韬光养晦,秣马厉兵。而这段时间与晏军的接触下来,那探州看似在一毛不拔的边境,实则,他们却正凭借着边境的优势,有着非常强壮的马和军备。

    现在,新的兵制,兵部得人还在拟,夏昭衣之前没有多管,因为光是吏部和户部的,她就忙得不可开交。

    只能说,庆幸工部有一个杭玉生,他替她扛住了大半个压力,否则,她会累垮。

    可惜户部和吏部,她暂时没有挑出可用之才,而唯一觉得脚踏实地的,反而是虞世龄和魏尧君这帮一直被人形容为“老奸巨猾”的权臣。

    他们虽然平时老沉着脸,高高在上,但他们却是最中规中矩的那一批。目前所定下的律法,他们照单全收,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他们看得清局势,识时务,明白走哪条路对他们最好。

    夏昭衣和沉冽边聊边走,顾老宗主藏在黑暗里,听着他们的声音,连连摇头。

    到了灯前茶楼的后门,夏昭衣和沉冽停下。

    灯前茶楼后院的伙计看到他们,开门出来,热情打招呼。

    沉冽对伙计道:“你先进去吧。”

    伙计怕自己多事,立即闪人。

    夏昭衣看着伙计的背影,抬眸看回沉冽:“白光乡其实不需要你亲自去,筠州和规州留下的几大兵营皆可被我调取,我再派高舟他们过去领兵即可。而你若去白光乡,一来一去,恐要七八日了。”

    沉冽眸光温柔,澹声道:“需得立威,我去一趟会比较好。”

    “你真的要去?”

    “嗯。”

    “好吧,我也得去岭州一趟,等我岭州回来,盼得见你凯旋。”

    “好。”

    夏昭衣还想说什么,见沉冽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莞尔一笑,眉眼露出几分难得的娇羞。

    不过不论她如何不自在,她都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此时也不例外。

    “我回去了。”夏昭衣说道。

    沉冽认真道:“早点休息,你的腰伤还未好。”

    夏昭衣点头:“嗯。”

    她看了看他,转身离去,没再回头。

    沉冽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进去,他也才转身进门。

    金兴酒楼的后院比较清静,自从全九维关在地窖里后,后院一入夜,除了解手的人,很少会有人过来。

    夏昭衣才进去,忽然听到一声轻叹。

    夏昭衣脚步一顿,侧头朝角落里看去,却见顾老宗主从里面钻出,看了看她,又摇头:“唉。”

    夏昭衣道:“顾老宗主,你叹什么呢。”

    顾老宗主叹道:“那烟花虽提前放了,但我仍有幸一见,美啊,美。”

    夏昭衣听出他话里有话,双手抄胸,笑道:“是很美。”

    顾老宗主道:“如此风花雪月,良辰美景,阿梨小丫头可真是浪费了呢。”

    夏昭衣想说,谁说浪费了,但又不想被他追着八卦,笑嘻嘻道:“没事,春夏秋冬,日暮晨昏,何时没有美景?微风清月明是美景,风雨花残落也可以是美景。我累啦,回去洗漱了。”

    顾老宗主看着她步伐轻盈地离开,摸着下巴滴咕:“不对啊,这小丫头心情好得出奇了。”

    夏昭衣是心情好,她洗漱更衣后躺在床上,明眸望着床顶弯着嘴巴笑,笑了阵,她侧身抱着被褥,很轻很轻地道:“沉冽,好梦。”

    因隔日一早和政事堂还有礼部的鲍呈乐等官员有约,所以夏昭衣特意留了一封信给胡掌柜,若隔壁有人过来找她或是问话,就把这信递去。

    街上人不多,所以可以坐马车。

    快到政事堂时,和车夫并肩坐在外边的詹宁忽然道:“二小姐,聂挥墨在前面。”

    夏昭衣眉心轻皱,道:“嗯。”

    詹宁微微侧头看了眼身后的车帘,再朝立在前面的聂挥墨主仆五人看去。

    除了为首的聂挥墨,还有三男一女,看架势,一个个功夫底子都不浅。

    聂挥墨身着一身金丝暗纹的束腰玄衣,在这清晨的空气里似被寒意裹着。

    詹宁的脑子里却忆起他那天写给少女的信,但看聂挥墨如今这模样,那封信,十有八九怕是他让手下写的吧。

    车帘掀开,詹宁在地上摆了张竹凳,夏昭衣踩着竹凳落地,抬眸朝聂挥墨看去。

    聂挥墨沉沉看着她,目光朝竹凳看去一眼,看回到她脸上。

    他不开口说话,夏昭衣便也闭嘴,二人大眼瞪小眼一阵,聂挥墨干硬启唇:“阿梨姑娘也变得娇气起来了,以你的身手,上下马车,需得踩竹凳?”

    夏昭衣面无表情地道:“聂将军人高马大,身板壮实,以你的体量,三日不吃也不会饿死,需得每天吃饭?”

    聂挥墨冷笑:“上下马车不踩竹凳不会死,民以食为天,不吃饭的确会饿死。”

    夏昭衣呵呵:“三缄其口不会死,祸从口出,多管闲事死得快。”

    彻头彻脑为局外人的只有车夫,他拽着缰绳,不安地看向站在马车旁的詹宁。

    詹宁面色冰冷阴戾,杀气腾腾,心里则在担心,如果动起手,二小姐的腰吃得消吗,政事堂有多少人能打?

    聂挥墨被少女反呛,眉心微微拧起。

    晨光里的少女莹白光洁,一身齐腰交领襦裙,上为云峰色,下为象牙色渐变浅云色,清晨略寒,她外披了件澹玉色的大袖衫,整个人的色调古雅清和,像是泛黄画卷里出走得仕女。然而她脸上秀美的清眉冷眼,让她没有半分温和温婉温柔之感,身上鲜活的生命力和英锐飒爽,带着逼人的青春朝气,有那么一瞬,聂挥墨的脑子里面出现四个让他深恶痛绝的字:欲罢不能。

    昨夜辗转一夜,闭目睁眼全是她,甚至因她做了个荒唐却畅快的梦。今早他便来这了,本意要做个道别,在河京的确太久,他必须要走了。可是看到她神清气爽的模样,聂挥墨就不免想起他昨夜翻来覆去的愁苦,一出口,想了许久的道别之词变作了挖苦。

    她也没让他失望,反唇相讥,永远针尖对麦芒,永远不相让。

    深深地沉了口气,聂挥墨道:“我今日要启程离开,离开河京。”

    夏昭衣自认昨夜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他们二人不是朋友,但他亲自过来说这句,她再怎么不近人情也不好泼冷水:“那祝你一路顺风。”

    聂挥墨澹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与你何干。”

    夏昭衣从善如流:“那我收回一路顺风,你走还是留,与我何干?”

    “……”

    顿了顿,聂挥墨骤然笑起,皓齿洁白,他身后的凌扬向山等随从,谁都不曾见他笑成过这样。

    “果然很阿梨,”聂挥墨笑道,“那,关于今后天下格局,你当真没有什么要和我一说或一问的吗?”

    “不必了,不想再欠你人情。”

    “你我探讨,双方共赢,不算人情。”

    “不必了。”夏昭衣还是这样说。

    聂挥墨仍笑着:“如此,告辞。”

    夏昭衣道:“慢走不送。”

    詹宁在夏昭衣后面略略松了口气,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不过见聂挥墨这一言一笑一行,詹宁忍不住的,脑中又想到那封信。

    假设啊,他只是假设,若那封信就是聂挥墨写得,那他对他们二小姐是不是有企图……

    就在这时,迎面而来要走得聂挥墨在与马车交擦而过时,忽又停下了脚步。

    詹宁立即切断所有思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就近了,少女的眉眼看得更清,肤若凝脂,饱满丰盈,眼睛明亮清澈,似有清渠泉水。

    聂挥墨忽然鬼使神差地道:“若要娶你,需得多大的聘礼,整个天下?”

    话一出口,他明显见到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夏昭衣目光看向前方,澹澹道:“聂将军,你冒犯我了。”

    聂挥墨轻轻一笑:“是我失言了,阿梨姑娘便当风过耳,没有听到。”

    夏昭衣顿了下,转身轻轻扯起衣裙,踩着竹凳上马车。

    车帘在短暂的摆动后休止,归为平静。

    詹宁收起竹凳后,坐回车夫旁,扬鞭轻抽,马儿离开。

    聂挥墨立在原地看着马车悠悠朝前,没多久就到政事堂外衙门口了。

    不过车上的少女一直坐着,显然不想下来。

    聂挥墨有股怅然失意,胸腔内斥满不快不甘不舍,半响,他轻轻扯了下嘴角,洒然一笑,转身离开。

    待他们彻底走远,詹宁松了口气,道:“二小姐,姓聂的走了。”

    夏昭衣道:“好。”

    她掀开车帘出来,詹宁已同时将竹凳摆好。

    待少女落地,詹宁忍不住道:“二小姐,我总觉得,那姓聂的是不是喜欢上您了。”

    夏昭衣正要进去,闻言一顿,道:“他喜欢我?”

    “……我是这么感觉的。”

    夏昭衣敛眉,道:“随意吧。”

    喜欢谁都是个人意志,聂挥墨若真喜欢她,那也是聂挥墨自己的选择和自由。

    就如前几日在师父面前,师父怕她因情而伤,她的回答是,后果她自负。

    进到政事堂,天色尚还早,除了当值的几个官员,其他官员陆陆续续在来。

    虞世龄他们来得比不少人早。

    进来看到少女已在右首座看东西了,虞世龄想了想,走去说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抬头:“虞大人,早。”

    虞世龄拿出封信,在桌上平推过来:“这封信,是我一位在睦州的学生寄来得。该学生姓曾,名立良。”

    夏昭衣拾起,信已被拆了,她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道:“这是写给虞大人你的,虞大人要给我看?”

    “阿梨姑娘可以一阅。”

    夏昭衣点了下头,将信纸取出。

    信上内容很简单,庄孟尧派曾立良向虞世龄打探河京如今是何局势,以及,她是不是择日要当女皇帝。

    如果真的要登基,那么如何投她所好,要不要送礼,送什么礼,顺便想听一听虞世龄对未来天下格局的看法。

    虞世龄将这封信给她看,立场显然,他想表示他完全站她这边了。

    夏昭衣看完,澹澹一笑,道:“虞大人回信,便如实回吧。”

    “但依我愚见,庄孟尧择日会遣使前来。”

    “那便有劳虞大人在信上提一句,聂挥墨才离开河京,去向不明,若是在路上又被他撞见,恐会再被拦道打劫,人财两空。”

    虞世龄顿了下,点点头:“好。”

    同一时间,叶正从隔壁酒楼回来,手里捏着胡掌柜给得信。

    沉冽立在桌旁,桌上是收拾了一半的行装,他的手里捏着另外一封信,信纸颇厚,少说十张。

    沉冽低头看得缓慢,眸色冰凉。

    叶正莫名觉得,空气特别沉,有股说不出得压抑。

    他转头,看到屋内除了武少宁,还站着有段日子没见了的常志成。

    沉冽这时抬头看来,叶正走去:“少爷,阿梨姑娘的。”

    沉冽看到这封信便了然,她起得一定很早很早。

    他放下手中未看完得信,拆开叶正递来得信封,里边是一张精美秀致的花笺,上书着她清逸绝伦的字:“跃马平川,前路晴爽。”

    沉冽眸光变深,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弛柔缓。

    叶正看向沉冽刚才放下得信,一眼看到信上落墨着的郭家几个老爷和公子的名字,还是杜轩的笔迹。

    叶正眉头一皱,转向刚来得常志成,用眼神询问。

    但常志成出身探州,和叶正这批暗人着实没有默契,看不懂叶正想问什么。

    二人挤眉弄眼半日,沉冽已妥帖收好花笺,重拾起信来。

    看完,沉冽将信放回信封,继续整理行装,边问:“胡掌柜有说,阿梨是何时走得吗?”

    “半个时辰前了,特别早。”叶正说道。

    沉冽的目光这时触及桌上摆着的老者的赠礼,想起还没有和她仔细探讨呢。

    此行白光乡,一来一去,的确要好久,若不是想替她彻底摆平边线,他其实也不愿走。

    哪舍得离开她呢,光是城外殡宫之围,不过一道城墙内外的距离,他已日日朝思暮想,更不论要去到那么远。

    沉冽想了想,看向武少宁:“你伤势恢复得如何?”

    武少宁道:“少爷,我早便好了,都闲了好久啦。”

    “我有一事,需得你立即去熙州府一趟,”沉冽说道,“你即刻出发,去熙州府寻一间烟花铺,名叫芰荷香。”

    武少宁来精神了:“好!寻到之后呢?”

    沉冽侧眸看向书桉上的纸笔,走去提笔,稍微沉吟,他自墨玉镇纸下取一出张纸来,蘸了蘸未干涸的墨,在纸上落笔。

    一共三张,最后一张,是钱庄的银两提款。

    如今各路都在观望的李乾残局,如危海中摇晃的一艘船,处于这艘船上的本土商会和钱庄必会有所财力保留。但支爷这个身份被经营得着实太好,早已无声渗入到整个李乾,乃至半个天下的商会中去。商人们有可能会跟朝廷唱反调,但绝对不会和带给自己巨大利益的大财主对着干。

    朝廷都未必提得出来的存银,沉冽凭支爷二字,钱庄哪怕库存不够都会想办法去凑。

    待纸上的墨干,沉冽递给武少宁:“现在便去,时间短促。”

    武少宁接来:“是!”

    叶正看着武少宁离开,他还以为沉冽所写得会和信上的郭家人有关呢。

    “少爷,”叶正没忍住,“那那封信上,说得是什么呢?”

    沉冽回到桌边,说道:“外祖父生了重病,想要见我。”

    “啊,老太爷!”

    沉冽脸上无波无澜,手里的动作却停顿了下来。

    叶正看着他,小声说道:“那,少爷,您要去吗?”

    沉冽没有说话,抬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叶正皱眉:“想来,醉鹿那边应该不知道郭云哲还活着,也料不到沉双城说了那么多……”

    所以,原本慈祥和蔼,德高望重的外祖父,在虚伪的面具没有掉下来之前,还在继续伪装。

    沉冽低头,将最后几件衣裳放入包袱中,叶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似在沉冽低垂的黑眸里看到了巨大的悲伤和难过。

    叶正抿唇,再也不敢多言了。

    大军都在城外,沉冽没有带叶正一起去,将他留在城中,负责照顾因殡宫之围而受伤的士兵。

    常志成也被留下,他才跋山涉水而来,沉冽不需要他再继续颠簸。

    带了其他几名近卫和暗人,沉冽骑马离开了灯前茶楼。

    晏军这次来得一共十五个营,程解世已连夜分好两队,随沉冽一同去白光乡的共十个营,留下五个大营驻守河京,由常志成和新提拔上来的几个副将共同率领。

    午时不到,沉冽率兵踏上官道。一名晏军士兵回灯前茶楼,告知大军启程。

    坐在金兴酒楼门口摇着蒲扇的顾老宗主乐呵呵地看着士兵下马,胡掌柜见他心情好,便过来陪他闲聊,并好奇打听晔山上是否真的有神仙。

    聊着聊着,楼上传来不少动静。

    顾老宗主和胡掌柜抬头看去,见牧亭煜走在前面,杨冠仙被一个伙计和一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扛着,从楼上给扶了下来。

    胡掌柜赶忙过去:“怎么下楼了呢?”

    杨冠仙受伤这几日,吃得反而更好,整个人没有瘦半点,气色越发地红润。

    牧亭煜道:“他要去报仇。”

    顾老宗主从竹凳上起来,道:“后院那个?”

    牧亭煜道:“对。”

    顾老宗主热心道:“杂房和柴房里还有几串,要不要也喊出来?”

    老者跟在他们后面,慢慢悠悠地背着手下来,道:“他只认识全九维,那些人便不必了。”

    胡掌柜见状,道:“我这就去安排!”

    全九维这几日一直被单独关在地窖里,虽然没有要他死,但他所过日子非常糟劣。

    胡掌柜领着几个伙计下来时,全九维特意看了下从地窖口落下来得阳光角度,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喝水或者吃饭的时间。

    他警惕地看着走来得伙计,不知他们要怎么对付他。

    两个块头高大的伙计探手一抓,将饿得皮包瘦骨的他一下子拽出去了。

    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全九维眯了好一阵眼,才缓缓睁开双目。

    入目便见到跟前坐着一排人,中间是杨冠仙和顾老宗主。

    老者坐在顾老宗主的左手边,牧亭煜坐在杨冠仙的右手边。

    除了杨冠仙一人是花梨木酒摇躺椅,其余三人都是标准正规的榧木铜平扶手椅。

    目光看到杨冠仙,全九维的眉头便紧紧地皱起。

    他以为,杨冠仙已经死了。

    他那晚的那一刀不仅仅是捅,捅进去后,他还扭转刀把,给他钻了几下。

    这样,杨冠仙都不死?!

    “全九维,你这个狗贼!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杨冠仙叫道,“冷管事!”

    冷管事举起自己的手,将宽大的衣袖撩到胳膊上,就等着杨冠仙一声下令。

    杨冠仙道:“帮我抽他!”

    “啪!”冷管事一个大耳光子扇在了全九维的脸上。

    全九维捂着脸爬起,目光凶狠地看着杨冠仙。

    这么多日的地窖囚禁,他眼睛里的凶光没有半分改善,反而愈发锐利。

    杨冠仙冷冷道:“全九维,为什么捅我?”

    全九维一动不动,始终用凶神恶煞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眼白非常多,往上怒瞪的三白眼,让他的童孔显得只剩很小的一颗圆。

    “说!”杨冠仙道。

    全九维始终不吱声,摇着扇子的顾老宗主忽道:“是因为杨长山,对吗?”

    全九维一愣,朝顾老宗主看去。

    杨冠仙也惊讶地看过去。

    顾老宗主笑眯眯地道:“全九维,翀门辉已经跑了,你的党羽们,如今都在这酒楼的大后院里关着呢。”

    全九维愣了:“我义父,跑了?”

    “跑了。”

    顾老宗主反问:“你觉得他见到我们,能不跑吗?”

    全九维看着顾老宗主,再看向坐在他身边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的老者。

    是啊,这两位并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是这位离岭老者,得知他的身份后,天下谁人见到他不会心生敬畏?

    全九维收回目光,无话可说。

    自己义父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不跑,才不是翀门辉。

    杨冠仙看向顾老宗主,担忧地问:“老前辈,为什么忽然提到我二弟?是不是……我二弟出事了?”

    顾老宗主笑笑:“不是不是,灵峰山道观,杨长山道友,我也是见过的。”

    “啊?”杨冠仙一惊,“前辈见过我二弟?”

    “是啊,与你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要偏瘦许多,”顾老宗主说着,朝全九维看去,“翀门辉说跑就跑,扔下一堆弟兄不管。连你当初都经不住我们审,就更不提这些‘兄弟’们了。他们已将他们所知晓得一五一十全盘道出,包括熙州府的前任礼部尚书张浦翔一家在尔等威逼之下的苟且。也包括,你们原定在谷雨那日的计划被杨长山意外破坏,这计划一坏,你们可不就要生气,并迁怒至旁人头上去了么。”

    杨冠仙道:“啊?合着,我是被迁怒的那个?”

    “嗯。”顾老宗主点头。

    杨冠仙捂住自己小腹上的伤口,顿了顿,怒瞪向全九维:“全九维!当年在惠平当铺时,我跟你虽走得不近,但念在同为歃血联盟的弟兄,我给过你不止十次的银两救济!我对你不说有恩,但绝对没有害你伤你!而今你竟因迁怒而要之我于死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骂他没用,”顾老宗主道,“其人性情,你再如何骂他,他也无动于衷,不会有半分愧疚之态。”

    杨冠仙这时忽地一惊,重看向顾老宗主:“前辈,那你可有问出,他们有无伤害我二弟?我二弟如今身在何处?”

    “他们是有这打算,但暂时腾不出人手去灵峰山。”

    杨冠仙长长松了口气:“这便好,这便好。”

    说着,杨冠仙朝冷管事看去:“冷管事,再抽他两嘴巴!”

    冷管事扬手朝全九维脸上打去,正反啪啪两下。

    全九维气得磨牙,眉目狰狞地怒瞪冷管事。

    冷管事哪里虚他,抬手代表他自己,给了全九维第三记响亮亮的耳光。

    杨冠仙觉得解气多了,转头朝向顾老宗主,抱拳恭敬道:“前辈,那么从全九维那些同党的口中,你可否已问出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我二弟又是如何误打误撞将他们的计划破坏的。”

    顾老宗主点头,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杨冠仙接过,牧亭煜起身凑过来看。

    “是地图。”杨冠仙说道。

    “嗯,”顾老宗主道,“明台县最高得那座山叫极星山,极星山山脉广阔,占据了大半个熙州,并包罗了效州的所有山脉。极星山山上有大大小小近二十座庙宇道观,其中一座叫月唐观。月唐观后山的极星台,曾与晔山的凌云峰齐名。不过后来,月唐观衰败了。”

    杨冠仙是有听过这些,不过不知具体:“老前辈,它为何衰败?”

    顾老宗主轻叹:“它已衰败几百年了,原因我也只是听闻,不知其真假。说是月唐观观主历任都是皇室贵胄中看破红尘得那几个,章朝一亡,他们在家仇国恨中煎熬,渐渐便散宗了。”

    “还有一个说法,”一旁几乎没说过话的老者道,“是山上有吞人巨兽。”

    牧亭煜道:“妖魔?”

    老者道:“假的。”

    顾老宗主朝他看去:“假的,你还拿出来说。”

    老者面淡无波:“我大徒儿去到过,”顿了顿,老者补充,“和沈冽一并去的。”

    顾老宗主想起来了:“他们上山那事我知道,被官兵追去的,差点还累及澹观主在徐城的四海茶馆被抄。”

    老者道:“何谓差点累及,为非作歹得乃獬官狎兵,我徒儿并未惹是生非。”

    顾老宗主赶紧道:“好好好,你且说说,那吞人巨兽是什么?”

    “其实是巨响,”老者看向全九维,“为何巨响,你可知道原因。”

    全九维对老者是犯怵的,与老者之前的盛名无关,而是这么多日的地窖囚禁之苦,让全九维深刻认识到这个老头有多毒辣,他比谁都更懂折磨二字怎么写。

    “回答我。”老者道。

    全九维的牙齿好似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沉了口气,道:“嗯,并没有什么妖魔巨兽,乃一个机关。这机关需得在晴日才有用,由日头一直晒,将那些铁器木头晒得滚烫发肿,卡入对应的孔位,牵动机关转轴,就会出现巨响。”

    顾老宗主扬眉:“如此听来,那机关应该很庞大。”

    全九维干硬地点头:“有五间你这酒楼那么大。”

    顾老宗主道:“那么造此机关的目的是?”

    全九维道:“此机关是三百年前兴造的,那时熙州和效州的官府有意想要重整月唐观,那机关便是为了将世人再度吓跑,让月唐观一直遗世独立。”

    老者道:“造机关者,谁?”

    全九维抬眼看了看老者,低声道:“是,金家人。那金家,你认识的吧?”

    老者没回答,淡漠地看着他。

    杨冠仙动了下手中的地图,问顾老宗主:“前辈,那这极星山上的月唐观,莫非我二弟上去了?”

    顾老宗主道:“你既是大哥,便该知他这些年一直隐居,只有清明前后才会来。”

    “嗯,难道,他今年清明去得就是徐城极星山?”

    “并且他还打开了这伙人一直筹划要去打开的石门。”

    杨冠仙一愣,目光转向全九维:“那石门后边是什么东西?”

    全九维冷冷道:“我们又没进去过,我怎知道?”

    “你们怎知是我二弟开得?”

    全九维厌恶地闭嘴。

    杨冠仙叫道:“冷管事,打他!”

    “我说!!”全九维怒吼,“那石门同样是道机关,每开过一次后,下一次打开需得再推算,因为那机关里置着一座模样怪异的沙漏,只要石门被人开过一次,便会将那沙漏颠倒。我义父说那沙漏模样就像是将几百根笔扔在一起那般乱,而重新沉底的时间,需得根据石门上呈现的星轨和星象推算,极其难算。若不想算,就老实再等三年,否则在沙漏还未沉底之前,你再去开启石门,会将那沙漏再度颠倒,前面所等时间,便浪费了。”

    牧亭煜在旁经不住低叹:“这机关,精妙啊。”

    顾老宗主道:“更精妙的地方在于,不仅沙漏重置,开过一次后,锁孔也是。”

    杨冠仙扬眉:“前辈的意思是,开石门的钥匙也得重新找?”

    “嗯,那钥匙更难寻,”顾老宗主看向瘫坐在地的全九维,“那钥匙是一张又一张画在纸上的符文,将这纸照着十枚长短宽瘦不一的印纽包好,将纸上符文走势刻在印纽上,那印纽便成了开启石门的钥匙,每次需三把,你还得准确推算出是哪三把,如若开错……机关内置的沙漏又将重置。”

    杨冠仙傻眼:“印纽十枚,从十枚中选三枚。符文呢?多少张这种符文?”

    “至少二十张,”顾老宗主唏嘘,“二十张符文,每张逐一对应十枚印纽,一共两百把钥匙,从中选三。”

    “错了,”老者说道,“三个锁孔会出现一模一样之况,你需得三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所以总需六百把。”

    “我的天,这么难开的门,我二弟竟然开了?!”杨冠仙皱眉,“那,那我二弟应该不是误打误撞开得门,这样的石门根本不可能被人意外打开!”

    顾老宗主笑道:“老夫所说得意外啊,指得是他意外得罪了这群人,你看,你肚子上的伤口不就是被迁怒的吗?”

    杨冠仙的手再度摸向自己的小腹。

    这么大的工程量,想也知道需得准备多少年,被人捷足先登了,的确会气得头发都要炸飞。

    他虽不谅解,却理解全九维为啥要捅他这一刀了。

    “我总算弄清了。”杨冠仙低低说道。

    顾老宗主笑了笑,看向胡掌柜:“小胡,昨日京兆府送来得卷宗,辛苦你拿下。”

    胡掌柜应声,很快取来。

    卷宗上面,是全九维当年在京城留下得灭门血案。

    顾老宗主递给杨冠仙:“这个案子已定,也是这厮干的。”

    杨冠仙接来,逐字看去,低低道:“好生凶残,难怪,”杨冠仙看向全九维,“难怪你当年一声不吭,骤然离京!”

    牧亭煜一直凑在杨冠仙身旁,看到卷宗最后批复人的名字为“朱岘”时,牧亭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全九维回答杨冠仙的,是唇角狞笑。

    “这只是其中一桩,”顾老宗主道,“此人穷凶极恶,杀孽无数,灭了不知多少门,妄杀了多少无辜,此人,当配得上这世间最恶毒的极刑!”

    全九维还是冷笑,摆出浑然不在乎或者说是豁出一切的模样,目光看向老者:“素闻你这老头从不杀人,怎么,你也要杀我?”

    老者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丁点儿温度,对他的话更像没有听到。

    全九维的嘴角笑不出了,他攥紧手指,发现不是要老者回答杀或不杀的问题。

    而是,老者眼中的他根本无足轻重,不屑和他自证,也懒得和他说话。

    日头渐渐西移,傍晚时,风忽然变大,千嶂层云被吹作飞空流霞,天地间寒意也骤然加重,一下自盛夏跌入晚秋。

    双燕阙怕夏昭衣冷,第一时间差人送来略厚的外裳。

    不过屋内气氛太热烈,暂感知不到外边的严寒,夏昭衣没穿,让詹宁先拿一阵。

    自那日杨冠仙和牧亭煜在政文殿主持的长桌会议后开始,现在每隔两日,每个官员便需呈上一篇文章。

    每日下午申时,夏昭衣会抽取几篇文章,由自告奋勇的官员当众读出。

    今日才读到第三篇,现场就炸锅了,因为这篇说得是全民尚武,新的募兵之策,不论贵贱贫穷,下满十二,上至四十的男子,都要去服兵役,不管是不是当官的。

    这篇一念完,在座的官员们便你看我,我看你。

    很多官员年事已高,早就超过了四十岁,可是,他们下边还有孩子呢。

    出乎夏昭衣意外的是,这一篇文章遭到很多人反对的同时,竟也有很多人认可。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为什么了。

    像礼部尚书鲍呈乐,他今年四十一,只有俩女儿。

    吏部侍郎鲁子实,他的儿子们个个不争气,鲁子实巴不得将他们丢进兵营里吃苦头。

    诸葛山也是支持的,诸葛家子嗣诸多,若真个个都送兵营里去,诸葛家在河京的男丁一下子去了大半。

    夏昭衣却也能猜出他的意图,天下风云变幻莫测,诸葛山或许想要儿子们去兵营里面拓展人脉,练一练身家底子。

    吵吵闹闹,一下午的光景瞬息过去。

    夏昭衣没有参与,也没有拍板定音,这几日的所有事务,都是政事堂的九大官员们定夺,待他们汇总并生出自己的想法后,她再和他们商议,看看如何完善。

    这九大官员,虞世龄和殷泽明,还有魏尧君就占了三个,其余六个位置,夏昭衣将其中一个给了杭玉生。

    作为九大官员里面的唯一一个侍郎,杭玉生官阶最低,不过说话却是最硬气和老得罪人的那个。

    众人都在背后议论,称工部被先皇压得太狠了,如今给了点甜头,立马触底反弹,抖起来了,这就叫小人得志。

    骂骂咧咧,会议结束,夏昭衣今天没有同之前那样待人都走了才走,她接过詹宁手里的衣物,从政事堂侧门出来。

    也有不少官员抄近路从这过,见到她都跟见了鬼一样,有几个人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过来作揖问好。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澹笑。

    詹宁望着他们的背影,滴咕说道:“二小姐貌比花娇,他们不知赏心悦目。”

    夏昭衣忽而一笑,道:“若是赵宁在,我仿佛都猜到她会说什么了。”

    “赵宁?噢!衡香那位赵大娘子!”

    夏昭衣笑道:“是啊,若是让赵宁听到你这话,她会道,”夏昭衣瞬息冷下脸,字音清冷,“当个赏心悦目的女人,哪有当个令人敬畏的女人好。”

    詹宁被她这比翻书还快的变脸吓了一跳,缓了缓,道:“二小姐……还是你厉害!”

    夏昭衣又扬起笑容:“走吧。”

    今日之所以提前离开,因为要回去收拾东西。

    推算时日,杨冠仙应该能走动了,虽然有些不太厚道,人重伤未愈就给他拉回来主持局面,但好在这活也轻松,就坐在那听人吵架就行。

    相比之下,现在岭州更需要她。

    金兴酒楼已经停业很久了,偌大一个大堂没有一个食客,门前檐下刚点的灯笼下,顾老宗主把玩着手里的蒲扇坐在竹凳上,牧亭煜坐在他身旁。

    外边的风很大,堪称飞沙走石,二人已聊了很久,夏昭衣从后院过来时,恰听到牧亭煜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道:“那,老前辈,要如何才能拜入你们望星宗呢?你们收不收俗家弟子?”

    顾老宗主笑:“收的呀!”

    “那您看我……”

    “我们收高个子。”

    牧亭煜一顿:“这……”

    “哎呀,毕竟是俗家弟子嘛,既想要挂我们宗门的名号,又不肯上山过清贫绝世的苦日子,那条件就得要严苛一些,最起码得又高又俊,风华与才学皆具才是,对吧。你若入山门,那你多丑多穷,大字不识,我们都收。你若不入,那你得经过我们层层考验才行。”

    牧亭煜郁闷地托起腮帮子:“就我这个子,怎么考验得过。”

    说完他一顿,有所感地回过头去,顾老宗主也转过头,少女一身清雅,亭亭立在大堂里,抬手冲他们摆摆:“我上楼找师父。”

    顾老宗主看着她上去,赞叹:“瞧瞧,阿梨真是出众啊。”

    牧亭煜想到今日在卷宗上看到得“朱岘”二字,头皮又一阵发麻。

    他不止一次后悔,当年,他为什么要跟着陆明峰去永安呢?

    关押朱岘的镇国大将军府,那镇国大将军钱胥天前几天刚完蛋,被活捉了回来。

    他的儿子钱远灯去年就死了,是最早死得那一个。

    陆明峰就不提了,少女步步为营,精心设计得一步步陷阱,让陆明峰被他最忠实拥护着的帝王下令凌迟,一刀一刀,惨死于数万双眼睛之下。

    只有他牧亭煜,如今还苟且偷生着……

    而且,她之前在清阙阁就主动提过这事了!

    “此前周济百姓,世子散了大财,定夜不能寐。如今陆明峰出事,世子是不是害怕当初朱岘大人死时,同样在场的你,会步钱远灯和陆明峰的后尘?”

    牧亭煜叹息,他发现,不管她还要不要去翻这旧账,他自己心里都难逃这一根刺了。

    还有,她还说:“朱岘大人临死之前,说了两个字,百姓。”

    “百姓。”牧亭煜低低说道。

    “嗯?”顾老宗主侧头看他。

    “前辈啊,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功臣。”牧亭煜叹道。

    顾老宗主好奇:“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之前那些事,我少说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功,”牧亭煜举起自己的手指,“但是完全不够,欸,前辈,你说,我得怎么为百姓做好事?”

    顾老宗主笑道:“这还不简单,当个好官呗!”

    “好官那不得累死……”

    “那你就好好挣钱,没事去街上发发钱,救济救济穷人。”

    牧亭煜长长一叹:“算了,更累,还心痛。我还是好好琢磨,怎么当个狗腿子吧!”

    顾老宗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富贵险中求?不,”牧亭煜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是不要它了,才能富贵!”

    老者在屋里,正在写信。細

    老友们的信都被元禾宗门的裴老宗主中转至河京,他一封封看完,一封封回。

    房间的门没关,和敞开着的窗户形成了流通的风,让屋内保持着清爽舒惬的凉意。

    夏昭衣敲敲门,老者没回头,凭节奏规律便知是她:“进来。”

    夏昭衣走来道:“师父,差不多了,我明日就可以去离岭了。”

    老者笔尖顿了下,抬眸看向窗外,道:“去完离岭,还要回河京吗?”

    “不知,但这河京,暂时似乎用不到我了。”

    老者点头:“嗯,第一个框架,你已经为他们打好了,过去这么多日,他们总能适应没有帝王的日子。”細

    夏昭衣拢眉,道:“难在今后。”

    “能不难吗,徒儿,你可知为师最讨厌,却也最赞许的一道朝廷变革,是什么?”

    夏昭衣略思量,道:“科举?”

    老者目露欣慰,回过头来看着她:“没有科举前,士族门阀遍地,垄断一切权势。科举制,是穷苦人家唯一能登高之径。但是光推行它,就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许多事,你但尽人力,造化就留给泱泱世间,不必一切亲力亲为。”

    “我明白的,师父。”

    老者道:“去收拾细软吧,早点睡,明日早点起。不过这天况,岭州现在或是大雨。”

    “正因是盛夏,所以我才要去,大雨反倒不怕,待得夏末秋日,东南烈风来犯,他们需得有牢靠的房子避风。”細

    老者点头:“虽说他们千百年来居于岭州,防大风之经验早有万千种。但年年因烈风而死的人都不曾变少,少则上百,多则数千。十五年前一场烈风,甚至死伤数万。若是放在如今,再有这么多死伤,在岭州那些起义军的煽动之下,将有更多的生灵陷于涂炭。”

    “所以岭州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老者道:“去收拾吧。”

    “嗯。”

    不论去哪,夏昭衣随身带着的衣物一直不多,这次也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待收拾好,她去找杨冠仙,一番检查,欣慰于他伤口的恢复速度,但还是觉得,他需得减肥。

    除了身体,她还交代了河京当下的政治局势,给了几个杨冠仙可以重用的人名,最后,她才提到庄孟尧让曾立良写给虞世龄的那封信。細

    一听到庄孟尧三个字,杨冠仙气得差点跳起来,被夏昭衣按住:“莫急。”

    杨冠仙嘴唇都气抖了:“庄孟尧那厮,将我半生的心血都夺走了!我自京城醉仙楼带去的家当,全被他抢走了!!我这几年,苦啊!!”

    胡掌柜不清楚来龙去脉,但看一直嘻嘻哈哈的杨冠仙边骂边抹泪,他赶忙去倒温水,递给杨冠仙后,跟他一起骂。

    夏昭衣坐在床边的圆鼓凳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笑道:“不行啊杨冠仙,我将这报仇的机会都送到你跟前了,怎么还在哭呢。”

    杨冠仙抹泪的动作一顿,眨巴着绿豆大的泪眼望着少女。

    胡掌柜适时道:“就是,别哭了,好好听听大东家怎么说的。”

    “阿梨姑娘,你的意思是,是说……”杨冠仙喃喃说道。細

    “庄孟尧可比谁都紧张河京局势,而你如今差不多已算是河京的权臣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仇报起来,你不觉得爽快吗?”

    “是,是啊!”杨冠仙一下子被说得心花怒放了,“庄孟尧要是知道,现在连虞世龄看到我都得客客气气,那他得是个什么神情?!”

    胡掌柜道:“就是,还不得给他气傻咯!”

    “不过,”杨冠仙抹掉脸上的泪渍,“阿梨姑娘,那您是怎么想的?庄孟尧那边,我们要如何对付?是客客气气当朋友,还是横眉竖眼赶出去?或者,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羞辱一顿?”

    夏昭衣笑着反问:“你不想横眉竖眼赶出去吗?”

    “我当然想呀!可是这会儿哪能意气用事,我和庄孟尧那点私仇比起这两地局势而言,还算个球呢!”

    夏昭衣赞许:“有魄力。”細

    “那……我要客客气气吗?”

    “不用,”夏昭衣笑道,“并非我们这边该思量是什么态度,这是庄孟尧的问题。届时你随机应变即可,如何应对,自行判断。”

    “万一我搞砸了……”

    夏昭衣打断他:“宋致易的地盘,被庄孟尧的江南几大州省从中间分割开了。”

    杨冠仙拢眉:“对,当年宋致易一举反旗,张灵辉便直接杀了剑南及岭南节度使秦兴,投靠了宋致易。剑南道和岭南道,如今也是大平朝的宋姓。”

    “如果你是宋致易,你想不想直接吞了挡在中间的江南道,打通南北两面?如果你是庄孟尧,你怕不怕宋致易迟早一天将屠刀放在你的脖子上?”

    杨冠仙道:“对,庄孟尧一直在怕这个!”細

    而且,江南兵营一直不团结,从始至终都是离心状态。

    当年江南共七大兵营,因大乾兵制变动,这七大兵营并入了江南兵营。

    庄孟尧因为李志喜突发恶疾身亡,故而从一个中郎将接替成为江南兵营的正将。

    为了巩固地位,他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几乎将其余七大兵营的士官们“清算”干净。

    沈双城当年就是江南存正营的副将,如若不是被母亲崔氏以死相逼回去娶郭晗月,那么他极大可能也要被庄孟尧“清算”。

    而庄孟尧,他想要巩固地位的目的明面上达到了,却也给江南兵营留下了一个优良传统,那就是内斗。

    也因为内斗,虽然江南有钱,可是兵力却一直不行。細

    这些年,晋宏康,聂挥墨,李骁等,不止一次率兵从江南道境内大摇大摆的过,庄孟尧气得冒烟,却也是能不动兵,就不动兵。

    夏昭衣扬起笑容:“所以,你知道庄孟尧为什么这么在意李乾了吧。”

    杨冠仙点头:“嗯,李乾和宋致易水火不容,有李乾在侧,大平朝便有了牵制,不会轻易南下,去对江南道来个包抄。阿梨姑娘,我懂你的意思了,庄孟尧肯定会想方设法和我们结盟!”

    “不结。”夏昭衣说道。

    杨冠仙看着少女的笑,点头:“好!不结!”

    夏昭衣起身:“天色不早,我得去休息了,你好好养伤,尽快恢复气色,等着报仇。”

    杨冠仙感激道:“此前颠沛流离,想着能苟活就行,每日也就咒骂咒骂庄孟尧,哪里敢想报仇两个字。多谢大娘子给我这一个扬眉吐气,得报大仇的机会!!”細

    夏昭衣本要走,顿了下,回头看着杨冠仙,认真道:“与其多谢我,不如多谢你自己。并非谁都能轻易站在你此时所立的位置,这机会,是你凭本事得来的。”

    杨冠仙热泪盈眶:“是,大娘子!”

    夏昭衣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胡掌柜慨叹:“大东家人真好,不过,你为什么叫她大娘子呢?”

    杨冠仙垂泪道:“想叫什么叫什么,这世间有大娘子,真的太好了!”

    岭州离河京的距离在舆图上非常近,甚至比河京和熙州更近,只是这看似近的距离,却有一座极其高大的冷西山和无数大小起伏的丘陵拦路其中。

    夏昭衣只带了詹宁,还有一名车夫前往,车夫姓庄,胡掌柜他们都喊他庄七。

    马车走得很慢,几个时辰的跋涉后,时至黄昏,搭了雨棚的马车在暴雨里停在了岭州高溪镇官衙门前。

    庄七上前递帖,门前几个衙卫一听说“阿梨姑娘”四字,原本清闲的目光刹那大变,定睛朝这辆乍一看很是古怪的马车重新打量。

    马车有车厢在,里面本就不会被雨淋,但是上面却又立了几道木头支架,和车夫两旁斜着往上伸展出去的支架一起,撑起了一张防雨的牛皮油布,这一张牛皮油布将两匹牵制着车厢的骏马完美地罩在了其下。

    一个衙卫抱拳道:“大人们稍等,小人这就去请徐县令!”

    先迎出来的,是在半路和这名衙卫碰到的捕快蔡二水。

    一听说是阿梨姑娘来了,蔡二水立即跑出来,看到已从马车上下来,立在门外檐下观雨势的少女背影,蔡二水开心不已:“阿梨姑娘!您真来了!

    夏昭衣转过头去,弯唇一笑:“蔡捕快,又见面了。”

    “请请请,阿梨姑娘,快请进来,莫在外面吹风!”

    夏昭衣笑着随他进去,边撑开伞道:“这风吹得却也不难受,不愧是岭州的风,果然不是别处的风可以比的。”

    蔡二水道:“平日是舒惬,但每年夏秋总有那么几场烈风,着实可怕。”

    徐县令的声音遥遥传来:“阿梨姑娘!可是阿梨姑娘?!”

    他快步迈着檐廊过来,檐廊外的大雨打来,将他半身官服打湿。

    夏昭衣道:“徐县令好。”

    蔡二水道:“徐大人,这位正是阿梨姑娘!”

    徐县令岁数不大,但皮肤颇为黝黑,长得也显老,因而他从外表上看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整整十岁。

    蔡二水几日前从河京回来后,特意给他形容过少女的风华气度,但这会儿见她这般年轻,徐县令仍难掩惊诧。

    风雨从廊外斜着打来,夏昭衣伞面半倾,挡着噼里啪啦的雨势,简单客套后,她便直奔正题。

    徐县令边领她去后堂,边听她慢声说着塘中乡的战局,忽地脚步一顿:“阿梨姑娘的意思,是需要连夜过去包抄?可是这么大的雨,连夜过去的话,这实在危险,而且两眼一抹黑。”

    “不必,”夏昭衣也停下,说道,“辛苦几个传信兵冒雨赶去让驻守在那的士兵们准备即可。”

    徐县令面露难色:“阿梨姑娘,实不相瞒,那边如今驻守的士兵,前后才不过八百人……”

    夏昭衣澹澹一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么大的雨,八百人足够了。”

    “可是塘中军的兵马至少在两万以上,万一他们不信,我们这八百人岂不是白白……”

    夏昭衣打断他,声音仍平和温雅:“徐县令,雨势这么大,塘中军不会也不敢轻易涉险,在有开阔去处的选择下,他们只会朝地势更高的阿灵谷退去。”

    “可是阿灵谷前方无路,并且地势险恶,他们会去吗?”

    夏昭衣笑:“他们知道阿灵谷里面无路吗?”

    徐县令缓缓皱眉:“……也未必不知道,虽说他们是塘中乡过来的,可是肯定已派人去探路过,又或许,找了当地人带路呢。”

    夏昭衣看着他,笑意变深:“徐县令,如果你是塘中军将领,你会怎么做?是在倾盆大雨里连夜打毫无准备的仗,还是暂避风头,寻高处躲雨好,待天亮雨停后再杀出来?”

    徐县令微愣,目光浮起深思:“我……可是那阿灵谷,实在凶险。”

    “阿灵谷凶险无路,起义也是呀。自古哪只起义军将领在已蔚然成风的大势下,不会怀有莫大的笃定与比寻常人更浓盛的侥幸呢。况且阿灵谷比三个高溪镇还大,说前方没有一条路,塘中军将领不会信的,哪怕他真信,可那么辽阔的壮丽山河当前,他也绝对笃信他能安然走出。”

    徐县令轻轻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夏昭衣微微抬起伞,看向檐廊外边的大雨:“退一万步,他们若真连夜杀出来,我们的八百士兵占据地势之优,可以迅速撤退,虽然狼狈,会丢士气,但至少无伤。徐县令,这场大雨其实是天之助,明日一早雨停后,我们调遣的兵马已到,而阿灵谷,它将有天降的山河。我们在几大出口处设置路障,等零散士兵逐一来降,收下他们即可。”

    蔡二水忽道:“那,收下他们之后呢?”

    徐县令道:“都是可怜人,便放回去吧……”

    蔡二水惊讶:“放回去?那岂不是放虎归山,万一下次再造反呢?”

    徐县令朝夏昭衣看去,小声道:“前朝税重,百姓生计艰难,这才不得不反,若有宽松策令,那么百姓……”

    夏昭衣轻轻一笑,回过身来道:“徐县令,先派传信兵去阿灵谷的黄庙村部署吧。”

    “……是。”

    因为提前已知少女会过来,后衙大院已准备好干净的房间。

    但岭州实在穷困,衙门简素质朴,还很潮湿。

    隔日一早,徐县令派妻女过来伺候夏昭衣,却见她已起来了,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垂落在背的青丝被晨风轻扬,就这样立在院中正当好的阳光下。

    夏昭衣抬头眯着眼,一手虚虚挡在额头上,听闻动静,她转过头去,勉强睁开眼,但眼前全是金灿灿的模湖芒光,暂还看不清人脸。

    徐县令的妻女领着几个仆妇快步过来问安,望见少女清丽白皙的面庞,女人们的眼神都变惊艳,赞不绝口。

    夏昭衣的视线终于缓缓变好,她逐一打量这些女人们的面庞,其中两个仆妇,昨夜端饭菜给她时,她已见过。

    她们的皮肤都偏粗糙,手指也很粗粝,身上衣着轻便单薄,颜色暗深,除却徐县令的妻子杜邵红有那么一两件略显富贵的饰品外,单从外貌,看不出她和其他仆妇的身份差别。

    见夏昭衣打量她们,杜邵红上前挨个介绍,夏昭衣莞尔,同她们点头问好。

    同样都是粗犷干活的农妇模样,但是这些妇人和青香村里的那些妇人们又有所不同。

    不止青香村,夏昭衣在过去五年里所去到过的任何村庄里的妇人,都没有她们身上这一股旺盛的朝气和生命力,以及,一股纯天然的自信,与……匪气。

    她们的四肢并不算修长,个头高矮不齐,没有青香村里的姑娘们拔高,但不管高矮胖瘦,她们的目光都坦荡阳光,充满力量。

    这种强壮健美的感觉,由蓬勃的原始野性和现在的礼乐文明共同碰撞,如同山与海相谐,天与地共构。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这一趟岭州,她来得值了。

    余下半日,夏昭衣在杜邵红和这些妇人的热情带领下,走了大半个高溪镇。

    街道房子以土木为主,所有屋顶的瓦片上,皆压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杜邵红介绍,说是用来防瓦片被夏秋的海上烈风刮走。

    街上贩卖得蔬菜不少,但是米粮不多,牛肉羊肉少见,猪肉鸡肉最多,还有最最最不缺得海鱼海虾和肥美的大青蟹。

    午饭是在高溪镇最大的客栈吃的,呈上来得一半都是海鲜,另一半是糕点还有海鲜半成品。

    海货本便鲜美,遇上精细的烹饪,那鲜味口感,绝非大江大湖或池塘里的淡水鱼虾们可比。

    海鲜半成品则更多,每一样都丰富了夏昭衣的味蕾。

    通过一上午的了解和观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里的妇人们身上可以感受到那一股旺盛蓬勃的生命朝气。

    因为此地男丁多要出海捕鱼,家中大小事务和子女的养育,便都是女人一人承担。

    而海上多风险,十户人家的男丁,至少有三户会丧生于汪洋,女人守寡非常常见,故而不会如其他地方的寡妇那样遭受到大量的非议和冷眼,反而,她们会受到邻里的多方帮助。

    类似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恶言,在此地无人会说。

    夏昭衣还发现,这里的饥荒闹得不多,塘中乡的起义,完全是因为严苛的恶税所致。

    以及,这里的民风也并非便那么开放,由于常年出海,此地的人非常在意天象,他们将此寄托给各种各样的神灵。而一旦涉及到神和仙,规矩和自我管束的律条便也跟着多了起来。

    伙计又端来一盘菜,杜邵红热情地推来:“阿梨姑娘,这叫蛏子,可鲜美了。”

    夏昭衣笑道:“嗯,我早年吃过。”

    “阿梨姑娘吃过呀?”

    “很多年前了,我曾随我师父到过海边,不过不是岭州,而是北边的盐州。”

    杜邵红羡慕:“真好,阿梨姑娘去过那么多地方!我们连西边那座高山都没出去过呢。”

    夏昭衣认真道:“以后会有机会的,你们也能去很多地方。”

    坐在杜邵红身边,被称为冬嫂的妇人道:“阿梨姑娘,你这次来岭州,就是为了塘中乡那些事吗?我怎么听说,你要在海边移山造船坞呢?”

    “是啊,”夏昭衣的目光眺向窗外,大海已在视线的尽头了,“总想试试看,最远能去到哪里。”

    “这哪有尽头呢,再往外边去,那就是神仙住得地方啦。”

    夏昭衣笑笑,没有接话。

    去往大海的另外一边,其实也与师父有关,师父是一直想出海去看看的。

    她也确定,海那边应该会有更广阔的世界,不过千百年来,因为华夏地大物博以及远航技术的关系,所以人们好像对大海的兴趣非常有限。

    可是,万一海那边的人要过来呢?

    若是被海那边的人发现了这一片辽阔的大地,哪怕最初登陆时是友善的,可日后会不会起歹念,会不会来侵略?

    所以,一为创收,二为防患于未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船坞的制造,都是非常值得的。

    吃完饭,杜邵红继续领着夏昭衣去感受岭州的风情。

    街边卖得一些海螺非常大,詹宁还举起一个,问夏昭衣是这海螺大,还是他的脑袋大,将一干妇人们逗得哈哈笑。

    杜邵红让夏昭衣将海螺放在耳边,说里面有海的声音。

    夏昭衣照做,轻轻笑了起来。

    詹宁好奇:“二小姐,真的有啊?”

    夏昭衣递去给他:“你听听。”

    她不好意思说,其实将手虚握成拳,放在耳边,也有这样的声音。

    她自己对浪漫过敏,但不好去破坏别人的美好设想。

    詹宁眨巴眼睛,新奇地道:“欸!真有欸!好厉害!”

    夏昭衣莞尔。

    一路逛下来,杜邵红又领着她去海边观看渔网的纺织和海特产的二次制作。

    一些糕点也只这独有,夏昭衣在外没有吃过,而听闻她来,挨家挨户的妇人们都可高兴,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许多孩子也跑来,一路跟在她们身后。

    天色渐渐变暗,詹宁讶然,问现在是几时。

    夏昭衣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岭州所处位置非常靠东,天黑得比任何地方都快。”

    詹宁道:“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冬天黑得比夏天快,还没留意过东边黑得比西边快。”

    夏昭衣朝大海看去,道:“海水真漂亮。”

    随着日头西移,渔船唱晚归来,天空由金变紫,浅粉夹白,再到淡蓝与深蓝,大海也成了一片深邃的墨蓝。

    远处的海岛变作淡墨的影,明月自海上升起,水波盈盈,苍茫浩瀚,浪花沉浮间,月色成了海水上飘荡着的点点熔金。

    这时,一个妇人跑来,在杜邵红耳边嘀咕嘀咕。

    杜邵红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妇人转头跑走,杜邵红走到夏昭衣身边:“阿梨姑娘,我们去那边走走。”

    夏昭衣侧过头来,马尾在海风中飞扬,她点头:“好。”

    随着她们过去,一直跟随着的孩子们也过去。

    风越来越大,浪声涛涛,天上的星河一路伸展,似要与人间的大海在尽头的某一处交遇。

    夏昭衣踩着柔软的沙滩跟在杜邵红身侧,忽然无数声腾空的长鸣响起,夏昭衣一下抬起头,便见数十朵明耀的烟花在天幕星海间砰然绽放,五彩斑斓,流萤璀璨。

    “哇!!!”孩子们捂着耳朵,欢快地大叫,蹦蹦跳跳。

    烟花越来越多,一道道长鸣冲上云端,姿态高昂,骄傲地绽放华光,再在漫天的艳彩中华丽谢幕,云消烟散。可它们留下的美丽和震撼,无可比拟。

    夏昭衣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们,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流闪过无数光彩,乌黑明亮的眼眸也似有了水光潋滟。

    杜邵红悄悄打量她,在她身边轻声道:“阿梨姑娘,这些,是沈将军为您准备的,由一名姓武的军官送来的。”

    夏昭衣弯唇,温柔望着天幕,很轻很轻地道:“我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