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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茶杯碎裂声乍响,上等的青花瓷在澄砖上迸裂,碎片飞溅向两旁。

    这是晋宏康第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

    比起之前密密麻麻的军报,这次的军报一共三封。

    两封来自扶上县的请罪信,一封是发生在古夏山脉的覆军杀将。

    满堂寂静,无人说话,甚至不敢朝晋宏康投去眼神。

    晋宏康咬牙:“逐袁营!是本王一手带出来的汉神营!刘山宏,是本王一力提拔上来的上将!如此不堪一击,就,亡了!!”

    一名儒士硬着头皮道:“王爷,刘将军之亡,非因我军战力不够,实乃对方奸诈狡猾,算准了天时地利,此人对我松州之了解,远比我等所想得要深!”

    有人开口,其他人也站了出来,抬手行揖:“王爷,仔细去看,他们犹如一条癞皮狗,不敢正面交锋,只敢暗中作祟!他们一行全是突袭兵马,连个像样的攻城机械都不没有,我们若铸成铜墙铁壁,他们便无计可施。”

    “是啊王爷,为何他们只敢对逐袁营下手,而不是有着重弩的摧石营呢?我们未能料到其奸佞,故而疏于防备,眼下既知其会对行路大军也下手,我们便下令三军,各备弓弩和钩撞车!看他们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晋宏康一直没说话。

    许久,待众人都静下,晋宏康道:“还没能弄清,他们是哪路兵马么?”

    全场一愣,刹那安静。

    晋宏康的火气已不见,声音也恢复平静:“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吗?松州兵马,多为我们大平当年一起起事的乡亲父老。两日死伤上千,还有几员大将,你们丢得起这个人,本王丢不起。”

    说着,晋宏康起身:“速备兵马,本王要亲去松州!”

    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在松州最西南的村道边停下。

    村子看似在松州一隅,但因为北通松州,东往规州,南下江南,所以这里的人流量非常大,一排排茶馆虽然简陋,却家家生意好得不行。

    走在马车前面的詹宁和武少宁下马寻了个相对来说人较少的茶铺,恰好外边的大棚下有人离开,他们立即叫伙计将桌子清理干净。武少宁还特意叮嘱,不能留有半分余味。

    伙计甩着抹布上来称是,待他们一转身,伙计便低声牢骚:“大夏天的走南闯北,哪个不是汗涔涔的,还别留余味,都是糙汉,跟个娘们一样讲究啥。”

    他随意过去抹了抹桌子,见隔壁桌一个妇人盯着自己,伙计变脸似地挤出笑容过去:“客官,你们还要点啥吗?”

    除了盯着他看的这个妇人,隔壁桌还有六人,一共三女四男。

    七个人挤挤挨挨地围着这张不太大的八仙桌,点了不少东西,但伙计发现,他们没怎么碰。

    妇人的目光不怎么友善,冰冷地收了回去。

    伙计赔笑了阵,回过头来继续擦桌子。

    厚重的木轮滚过地上泥土,质感沉闷厚实。

    伙计转头看去,刚才那两个大汉牵着辆双驾马车回来。

    伙计一见这马车就知道来头不小,好奇迎过去。

    附近茶客们的目光也都望向马车,包括伙计后边那三女四男。

    庄七从马车上下来,抬手恭敬地去掀开车帘。

    帘外和煦的阳光刚照入一角,夏昭衣很轻地道:“先放下。”

    庄七一顿,将车帘垂下。

    夏日的车帘轻薄一张,光滑冰凉的水绸缎迎着阳光,颇为细腻透薄。

    隔着薄帘,夏昭衣一眨不眨地打量着那边坐着的三女四男。

    庄七在外面等了又等,颇觉古怪。

    詹宁和武少宁等了会儿,互看了对方一眼,詹宁走来,在马车外很轻地道:“二小姐?”

    夏昭衣很轻地道:“詹宁,我同你说话,你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要有眼神移动。”

    詹宁立即了然,面不改色道:“是,二小姐。”

    他往前一步,将耳朵更近地凑去。

    庄七好奇,但根本听不清车帘里少女的声音。

    站在六七步外的武少宁便更不知,但显然明白有事发生。

    除了他们,所有人都注视着马车,茶馆伙计等得有些急,赔着笑脸道:“这,客官,小店破小,但生意一直不错,你们这要是再不入座,那我们……”

    武少宁拿出一钱银子递去:“先预订,不管坐或不坐,这钱付了。”

    寻常茶钱不过几文,伙计见着这一钱,眼都亮了:“是是是,是!”

    詹宁还在马车前,随着少女的字字句句,他陷入沉重回忆,同时也需得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头朝那边的三女四男看去。

    庄七竖着耳朵好奇听了半天,就听到一句,詹宁道:“嗯,好,属下这就去。”

    说完,他便转身过来让庄七将马车掉头。

    庄七也不敢多问,应声称是。

    詹宁到武少宁身边后,很轻很轻地低语。

    因第一句也叮嘱好了,所以武少宁的眼神并没有下意识地朝旁边看去。

    待詹宁说完,武少宁肃容:“好,你且去吧,我留下来。”

    詹宁转身上马,扬长离去。

    武少宁看向还没走的伙计,道:“我家少爷临时发觉家中或有大变,刚才给你的那些茶钱便不用退了,你准备些牛肉和干粮过来。”

    说着,武少宁又递去一钱:“速去。”

    伙计接来:“谢谢爷,谢谢爷,爷真乃财神下世!小人这就去!”

    武少宁的声音不低,周围看客们又看了看那马车,心中好奇被满足,脑补了一场家族内斗的戏码,众人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待伙计送来牛肉与干粮时,那休息够了的三女四男也起身付钱离开。

    他们用一个布袋将没吃完的东西都打包带走,去的方向和马车相反,往规州入华夏境内。

    夏昭衣轻轻以蒲扇的柄掀开窗帘,回眸看着他们,待马车动身离开,对方也消失在视线里后,她肃容坐回车内。

    沈冽此次一入河京,便和北元来得那些细作们打上了交道,他以一人之力,端了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等鼠窝。

    那些北元人的头颅,他让人砍了下来,送回北境之外。

    因为各方势力割据,关隘重重,且在盛夏运输一车必然会高度腐烂的头颅,所以沈冽所拟路线极偏,需尽量避开人群,因此那送头颅的马车,可能至今都还没到边境。

    眼下这群人过来,应该是为查探。

    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等被端,他们和河京的通讯被切断,且河京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骤变,这几个月,他们两眼摸黑,想是现在坐不住了。

    又或者,他们还有隐藏在河京的其他势力,只是没有被沈冽和她查到,现在过来是来接头和增援的。

    她之所以能一眼确认他们是北元人,因为这群人的扮相像是夫妻,却三对都没有寻常夫妻的模样。且其中两人,她当年在不屈江见过。

    越往松州,路上人越多。

    夏昭衣这些年来李乾,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自李乾往外逃得人居多,如今反过来了,从松州出来往南和往东逃得人要更多。

    是夜,马车在客栈群聚处停靠。

    周围人山人海,灯火明亮,但大多数人不住客栈,而是幕天席地,抱聚一起,睡在野外,能省则省。

    武少宁带庄七出去打听情况,一个时辰后回来,称他们之所以往外跑,因为松州大乱。听说先后被好几支兵马夜袭,还有兵马入境屠村,杀了几十万人。

    夏昭衣在书案后敛眉:“几十万人,应是夸大了。”

    武少宁低声道:“但这兵马夜袭,却极有可能是……”

    夏昭衣抬眸看他:“你家少爷。”

    武少宁讪讪笑了下。

    夏昭衣低头看回手里的书卷,道:“他自谷州入松州,我又自岭州直取松州,未入河京。我和他二者皆在路上,书信又断了。”

    “无妨的,我家少爷既在松州,那么你们定会比所约时间要更早见面。”

    夏昭衣轻轻莞尔:“嗯。”

    同一时间,距离夏昭衣客栈往西北的三十里外,有一片同样群聚的客栈,后院简陋便宜的大通铺中,谢忠屁股一坐,目瞪口呆地瘫在床尾。

    大通铺的气味基本不好闻,都是肯花一点点小钱的贩夫走卒,他们不通礼数,百无禁忌,有人抠牙,有人抠脚,有人直接伸手进裤子里抓痒。

    谢忠浑身发麻,像是被好几道雷劈中,僵硬得动不了。

    因他起得话头,带动了周围人的讨论,现在他傻了,周围人还在继续。

    说得,便正是在谷州被捉到的钱奉荣。

    居然!他真的被抓了!

    尽管心里已有最坏的打算,可真的确认了这一个消息后,谢忠难受得想要一头撞死。

    忽然,从来不自暴自弃的谢忠,抬手给了自己一记非常清脆响亮的耳光。

    生病生病,生什么病啊!

    路上耽误那么久!

    不怪他盲目自信,而是游州出来后,他们一路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把田大姚的锦州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杀了田大姚的xx,田大姚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切,全归功于他谢忠,所以钱奉荣对他言听计从,一次都没有违背。

    他也认为钱奉荣一定会乖乖听他话,绝对不乱来。

    岂料钱奉荣,就是一匹色性野性都难驯的恶畜!

    原本多好,他的脑子和钱奉荣的身手,这二者加在一起,就是必胜之法,可是,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要生病!

    谢忠又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瘦小的老先生居然连着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几人开口安抚他,问他发生了什么。

    谢忠转身趴在臭烘烘的大通铺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忠埋在竹席上口齿不清的呜咽哭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沈冽,你毁了我的前程,我要报仇!!!”

    连着多日夜袭,动荡不安的松州迎来了两日宁静。

    但又不宁静,沈冽和聂挥墨的兵马在发现松州兵营的防守加固后便没再继续,但晋宏康挥刀南下的复仇大军,却踏地有声,声势浩大。

    沈冽将最后一枚小旗子插在了舆图上:“晋宏康一定会走这一条路。”

    男人们围在他旁边,这一条路偏远,靠近扶上县了。

    “少爷,我们要去吗?”叶正道,“若是要去,一来一回,那么阿梨姑娘所约见的日期便……”

    “不去,”沈冽唇角轻扬,“我是在想,明日于震耀的右伏军踏入松州西北,晋宏康掉头回去得多久。”

    “那,少说也要十个时辰了吧。”

    翟金生看着舆图:“看来,于震耀会有大收获。”

    “将军!”苗忠海这时大步自外归来,气喘吁吁道,“将军,那泉树县发生了不寻常之事!”

    众人看去。

    苗忠海缓了一口气,道:“十日前,一直有人无故失踪,家属到处都寻不到,结果昨日,几条野狗在那山地里乱刨,竟刨出好几具尸体,正腐烂着呢!那几个村庄里的人便联合起来在山上搜寻,一挖之下,尸体越来越多,他们还在几具身材魁梧的尸体坑里挖到了不少东西。当时有官府的人一起来,其中一个衙卫认出一把匕首和一把牛角梳,称是他在凌德老家的发小之物,那发小一家都被忠信军杀了,匕首和牛角梳想是被夺去了。”

    翟金生道:“所以,那几具尸体可能是忠信军的人?”

    “嗯,当地的乡民都说,他们此前不是住在这的,是从别处来的。仵作去验尸了,他们是下被人下毒,再被人活活虐杀死的。现在有一个说法,那下毒之人很可能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出现的一老一少。那男子称老,也就四五十岁,那小的是个少妇。最重要得是,那个老的,姓谢。”

    叶正等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谢忠!”

    苗忠海点头:“嗯!”

    沈冽沉声道:“谢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到他,是在七日前了。据说他一直病着,想是赶路也不会多快。”

    叶正急道:“少爷,肯定就是谢忠,我们追吗?”

    翟金生道:“追不了,人海茫茫,已走七日的人,变数太大,且未必就是七日。”

    “那……怎么办,就这样放任他跑了吗,如果他再也不冒头,那岂不是便宜了这作恶多端的畜生了!”

    沈冽低眸看向舆图,眉眼变深。

    桌上置着两盏烛台,烛火昏黄,他的黑眸明亮深邃,清湛幽然。

    翟金生道:“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沈冽缓缓道:“谢忠绝对不是一个甘于一败涂地的人,他已享受过万人之上的权势,决不会轻易隐去,罢手乱世。想要将他引出来,得放一个大的鱼饵。他找得到一个钱奉荣,便绝对自信还能找到第二个。我们,就给他这第二个。”

    翟金生道:“那么这条线,我们得放得很长,或许,要用年来计数。”

    “无妨。”沈冽说道。

    一夜休整,一直到隔日正午,沈冽才带着兵马离开深山。

    这几日连着奔袭于松州大地,虽未有人因战而亡,但负伤和生病者至少半数以上。

    所以余下时日,沈冽没有再作战的打算,赶路时间便显得宽裕起来。

    路上未行大道,但难免遇到村野住户。他们面上皆戴着鬼面具,大大方方地骑着马,不退不避,只有吓坏了的村野住户远远跑走,奔走相告。

    待官府的人过来,他们早便走远了。

    官府的人又去报告兵营,兵营的人根本不敢追,再三确认“鬼面兵马”已走远,兵营的人才敢带足钩撞车和推钉车过来研究他们的马蹄。

    越南下,天空越阴,沉隆隆的一道闷雷后,天色瞬息黑如入夜。

    附近便有几座像样的村子,沈冽避开,往亭亭离离的坟山而去,那坟山之脚,远观果然有寺庙。

    随着大雨哗啦倒落,他们策马提速,近后发现,那寺庙门口停着辆马车,且还是双驾的。

    李乾一倒,天下礼崩乐坏,原先定得各种规矩,那些将人分为三五九等所对应的“规格”也随之瓦解。

    原本专属于权贵的双驾马车,如今只要买得起马和车厢,谁都可以。

    沈冽他们快到时,庙里听闻众多马蹄声动静的武少宁出来张望,一眼瞅见这么多人影和黑乎乎的脸,他瞪大眼睛,暗道不好,赶忙掉头回去。

    大雨如帘,雾潮朦胧,叶正眯着眼睛,就看到一个脑袋探出来,又赶紧缩了回去。

    “少爷,我刚刚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对方速度太快,沈冽也没看清。

    翟金生道:“先抓起来,若是平民,便待我们走后再放了就是。”

    武少宁快步到后院:“阿梨姑娘!阿梨姑娘!”

    夏昭衣在后院檐廊下,正在和独守庙宇的扫地老人说话,听闻声音,二人转头望去。

    “阿梨姑娘,有一队兵马过来!”武少宁道,“看模样,有上千人!”

    夏昭衣略带几分惊讶:“上千?”

    “……应该是有,”武少宁的声音变虚,“我也……不确定,他们在那山脚的大拐弯口,看着很多人。”

    夏昭衣眉心微合,忽的,她弯唇一笑:“应该没有上千,只有几百,可能几百都没有。”

    老人好奇:“姑娘未出去,为何有如此猜测呢?”

    夏昭衣笑道:“我知道来得人是谁。”

    她看向武少宁:“走吧。”

    武少宁跟在她后边,不解道:“阿梨姑娘,你莫非是要说……乃我家少爷?”

    夏昭衣慢腾腾地道:“附近不远处就有住户,松州兵马可不会放着好房子不住,来这荒山野岭避雨。”

    “可他们的脸很丑,全像是黑煤块……”

    说话间,外边已传来不小的动静,而夏昭衣和武少宁还没走到大殿附近。

    武少宁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跑去正殿,瞅了眼,吓了跳,还没来得及掉头跑,叶正大喜:“武少宁?!”

    半侧过身去的武少宁一愣,转头看回去。

    叶正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我!”

    武少宁的眼睛瞬间大亮:“叶正!!”

    他的目光看向正在为龙鹰擦拭水珠,因听到他的声音而望来的沈冽:“少爷?!”

    沈冽的黑眸却又一下望向外面的马车,一股剧烈的欣喜在他心底生起,鲜血刹那像是变得滚烫,涌向被大雨淋得冰冷的四肢百骸。

    庄七提着裤腰带从另一头快步跑来,看向对面檐廊的少女,道:“阿梨姑娘。”

    他想问外头发生了什么,看到武少宁站在那,武少宁脸上的神情又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昭衣在听到武少宁口中的“少爷”两个字时,脸上的笑容便不自觉地变灿烂,她闻声朝庄七看去,道:“嗯。”

    很轻很轻地应了这么一声,像是在沈冽的耳畔上扫过一片羽毛。

    他立即大步过来,长腿迈下后殿门槛,清湛明亮的黑眸一下凝在了清瘦细挑的少女身上。

    庄七“呀”地惊呼了声。

    夏昭衣也因为他脸上的鬼面具而扬眉。

    沈冽抬手要揭开,夏昭衣忽地出声:“别!”

    沈冽停下动作,夏昭衣的明眸这时瞄向前面的正殿一眼,沈冽瞬息意会,面具下的唇瓣低低一笑,抬脚朝她走去。

    叶正他们好奇过来朝后面张望,武少宁赶紧过去,将人赶走。

    檐廊外的雨越来越大,花木摇曳,残枝纷飞,沈冽在少女跟前止步,低头专注地看着她:“阿梨。”

    夏昭衣的眼眸清澈明亮,含笑回看着他,她抬起手,轻轻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揭起面具。

    沈冽要高出她很多,为配合她的动作,他特意侧低下头。

    细腻光滑的白皙肌肤如雪一般,又似绸缎,缓缓自黑色的面具下露出,而后是他如刀削的高挺鼻梁和一双深邃的黑眸。

    他的眼睛一直无声凝在她脸上,幽深,炽热,眸底涌动着浓烈的情绪。

    夏昭衣边和他对视,边踮起脚尖,另外一只手抬起,将面具完好地从他头顶取下。

    她低头看了眼面具,笑道:“这面具是哪来的,像是跳大神用的。”

    话音刚落下,她纤细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拥,跌入一个宽阔却略潮湿的怀抱。

    那些潮湿的寒气没多久便被他身体的热度驱散,沈冽的手圈得非常紧,像是要将她完全压进他的身体里。

    这是夏昭衣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但又感觉得出,他试图在克制。

    沈冽低垂下头,侧脸贴着少女同样被檐外大雨打湿了的青丝,他闭上眼睛,喑哑低沉道:“阿梨,我很想你。”

    夏昭衣的脸很红,她靠着他的怀抱,点点头,声音平静:“好……”

    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从沈冽的胸腔里传出,夏昭衣清晰地听着,忽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她抬起头,眉眼莹润动人,一眨不眨地重新对上沈冽的眼睛,认真道:“沈冽,我也很想你。”

    沈冽的目光变得温柔,他微微一笑,低下头来,有些紧张,但没有停下,一个很轻盈的吻落在了夏昭衣的额头上。郑重其事得模样,像是在完成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事。

    雨越来越大,墨色泼了整片天,霹雳纵驰,白亮的光不时闪现,分裂割碎天空,风也似从九霄而来,咆孝震彻天地。

    窗灵被拍打得像是要随时破开,夏昭衣在禅房里调药,叶正带了两人过来加固好门窗后,又为她点了个烛台。

    整座庙宇不大,建庙两百年来一直香火稀缺,头一次热闹成这样。

    煮饭的煮饭,疗伤的疗伤,有人去照料马匹,有人去修固兵器。

    庙中的看守老人不敢多言,留在夏昭衣身边调药。

    待饭煮好,翟金生端来托盘,让夏昭衣去吃饭,他留下和这位老人一起。

    夏昭衣知道翟金生不放心将老人一个人留下调药,怕老人在药膏药丸中乱来。

    她转头同老人道了声先去外面看看,撑伞离开。

    沉冽他们自己带了干粮和米,夏昭衣那一马车的岭州特产也被庄七和武少宁搬了大半出来。是以,禅房外米香浓郁,还有大量扑鼻的鱼肉腊肉香气。

    沉冽未与众人一起在大堂用饭,夏昭衣穿过暗沉沉的小院,在一间厢房外停下,屋内正在和沉冽说话的几个男人们见状,纷纷寻借口离开。

    从门内出来,众人低头,一口一声“阿梨姑娘”,快步走了。

    夏昭衣收伞倚靠在门前檐下,抬头已见沉冽迎出,这样昏沉沉的天光下,他的肤色显得极冷极白,眉眼绝美,一双明亮清幽的眸子写尽温润,柔得像是要将她化了。

    沉冽握走她的双手,长年握剑的拇指轻磨她的指骨,六七月的天,雨再大也冷不到哪儿去。

    夏昭衣笑道:“怕我冻到?”

    沉冽深深看着她:“武少宁说,你今日只吃了半块糯米糕。”

    “可是我没有瘦,你却瘦了。我将约见日期延后,是想让你时间宽裕,莫要着急赶路,你却跑来松州欺负松州兵。连日奔袭,脸都清瘦了。”

    沉冽清逸一笑:“自我入榆水原镇后,不到半个时辰,钱奉荣就被我拿下了。”

    他脸上没有太浮夸的骄傲神情,但夏昭衣读出了他的得意,故意道:“你在我说不行。”

    “……什么?”

    “在从信府,我打不过钱奉荣,在青香村,钱奉荣在伤了支长乐后,还从我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沉冽澹笑:“那我改一个说法。”

    “改说法?”

    “自我入榆水原镇后,不到半个时辰,钱奉荣就被龙鹰拿下了。他跑不过龙鹰,被龙鹰自后面冲去,踹飞摔地。”

    “噗!”夏昭衣忍俊不禁,“龙鹰踹他?”

    她这一笑,灿烂明艳,皓齿洁白,沉冽的笑容也变深。此刻没有吃糖,他却觉得从唇齿到心房,甜得一塌湖涂。

    屋内的饭菜在夏昭衣来之前刚端来,还冒着腾腾的烟。

    沉冽将饭菜自托盘中端出,摆好碗快,抬头看向站在书桉前的少女:“阿梨,先吃饭。”

    夏昭衣随口应了声,实在敷衍,目光沿着沉冽在行军图上的每一处标记走去。

    沉冽走来:“在想什么。”

    夏昭衣低低道:“若是大军压境,想要拿下整个松州其实很容易,但易攻难守,别人要把松州打回去,同样很容易。”

    “不是别人,只有宋致易,”沉冽看向行军图,“松州北面就是安江,是宋致易的根,他不会允许松州军政大权旁落。”

    夏昭衣抬眸看着他:“你此次扰乱松州,是在拔宋致易的逆鳞。”

    沉冽轻笑:“不止我一人,谁都在拔。”

    “云伯中?”她刚才看到了沉冽在谷州和松州之间所做的标记。

    “聂挥墨也动了,”沉冽伸手指向扶上县,“我没有想到他也会发兵,还有这,庄孟尧也会动。”

    夏昭衣唇角轻勾:“差个广明王了。”

    “应金良,我有其他用处。”

    “嗯?他一直缩在同渡自保,你还能将他派上用处?”

    “谢忠又跑了,”沉冽澹声道,“若你是谢忠,想要东山再起,你会选谁?”

    夏昭衣眉梢微挑,对上沉冽清湛深邃的黑眸。

    忽然,她笑了:“不是应金良,你的鱼饵,是方一乃或者方一平。”

    沉冽点头:“嗯。”

    已成形的大势力,如宋致易、田大姚、庄孟尧,绝不会在谢忠的考虑之内。

    而云伯中和郑北赵家的占地不多,兵却极精,且上下一心,极为忠诚。

    只有应金良,他实在草包,而他身边的方一乃和方一平,却是武力非凡的大将。

    若是策反成功,一刀杀了应金良,谢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又能直接为相了。

    夏昭衣笑道:“如果你不是沉冽,而是探州蔺公身边的勐将,我想,谢忠也会盯上你。”

    “可是我是,”沉冽澹笑,“阿梨,先吃饭么。”

    夏昭衣点点头:“好,先吃饭,不过,我又想到了一个人。”

    “谁?”

    “李骁,”夏昭衣看回行军图,指骨轻托下巴,若有所思,“李乾彻底灭了,原李乾的各大宗室王侯定要奔走寻盟,李骁虽然没多少本钱,可他勇武擅兵,狂妄敢为,极其冲动。只不过,李骁身边已有谋士诸多,谢忠想要博得李骁信任,怕是不易。”

    沉冽轻叹:“阿梨……”

    “除了李骁,应金良,其实还有……”

    她的手忽然被沉冽轻轻牵去。

    “嗯?”夏昭衣抬眉看回他。

    沉冽没说话,黑眸无奈宠溺地望着她。

    夏昭衣笑起来:“好,先吃饭。”

    不过吃饭的时候,她脑子里面又有了其他的想法。

    松州大乱,其实对整个天下都有益,宋致易被后方牵制,前方给别人的压力就会变少。

    现在,李氏铁骑和关宁行军在宋致易的东北方向捣乱,正东又有她的新华夏坐镇,田大姚和云伯中分别在西面施压,南下又是庄孟尧的大江南……

    其实,她也可以火上浇油一把。

    新华夏不能动,需要休养生息,但是西北大方向,她可以书信让欧阳隽将军不时带队人马去“打个猎”。

    还有最北面的郑北军,赵琙肯定也乐见宋致易焦头烂额。

    夏昭衣轻笑:“沉冽,你起了个好头,这股东风若能借势下去,我好像看到了未来半年的天下格局了。”

    当初怎么借国难发家,踩着难民灾民登高的大平朝皇帝宋致易,也该尝尝四面楚歌的滋味了。

    看得出她心情极好,沉冽也轻笑:“……嗯。”

    大雨滂沱,重重雨雾笼盖千山,从松州东南至规州、筠州,浩荡百里银光飞泻,云生若涛。

    规州七散山山脚,徒步一路的三女四男披着斗笠蓑衣,叩开一座小院。

    许久,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出来,隔着院门,妇人道:“何人?”

    为首的男人说道:“我们姓陶,讨碗水喝。”

    妇人皱了下眉,抬手拔出门闩。

    三女四男抬头打量妇人,妇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形容偏瘦,看其开门后垂下的手,手上茧子一看便是拿惯杀器的。

    妇人也同样打量他们,但都藏在斗笠下,无甚可打量。

    妇人后退半步,让他们进去,关门时她左右望了眼,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玩拨浪鼓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淋着雨,模样俨然刚哭过,鼻子下面还有一串鼻涕,这附近,也就她一个人在。

    妇人冷冷地收回视线,抬手关门。

    小女孩擦了擦鼻涕,待过去一阵,她捏着拨浪鼓朝三十步外的一座矮房走去。

    詹宁站在矮房后面等她,小女孩在他耳边嘀咕嘀咕,詹宁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再拿出几块糖来:“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喔。”

    木屋内,三女四男脱下衣帽,深藏在他们蓑衣内的,是一柄柄长剑和刀。

    妇人端来温水,依次放在屋中的八仙桌上。

    一个男人边用干布擦拭脖颈处的黏湿,边抬手去端碗。

    为首的男人压住他的手,冷冷道:“有这么渴吗?”

    男人一顿,垂下手:“没有。”

    “怎么,怕有毒吗?哈哈!”一个清瘦高挑的男人从内堂走出,气质儒雅,一双眼睛尤其明亮。

    屋内的三女四男朝他看去,为首的男人打量了他番,道:“你是,吕无为?”

    男人在正座上坐下,淡笑说道:“在下正是。”

    三女四男打量屋中一眼,再看向门口回来的妇人。

    一个女子道:“其他人呢?就她一人?”

    妇人脚步微顿,心起波澜,一股剧烈的酸楚泛上鼻尖,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吕无为脸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她的大哥,三哥,四姐,都死了。她姓林,你们唤她林五妹即可。”

    女子道:“李四妹也死了?”

    吕无为挑眉:“怎么?你还认识李四妹?”

    林五妹忙也抬头看向这女子。

    “是,李四妹往三道东禄来时,都是与我接头。”

    林五妹道:“你可否姓雪?叫雪香神木?”

    女子看去,道:“是我。”

    林五妹双眉皱起,打量她的脸:“可是我四姐说你的容貌……”

    她止住,觉得说出来不妥。

    女子道:“是,我本貌美,为赶路方便,我便往丑了乔装。你们还未说,李四妹是如何死的?”

    林五妹抿唇,不再说话。

    吕无为淡声道:“在衡香时,她于点青山被阿梨所杀,一起死的,还有她们的大哥和三哥,不止他们,我的剑客也死了不少。”

    为首的男人道:“听说吕先生身边的六大剑客都是绝世高手,那阿梨的身手如此了得?”

    吕无为道:“她身边有个男子不知你们路上可有听闻,叫沈冽。”

    为首的男人点头:“听过,据传容貌极其俊美。”

    吕无为讥讽:“容貌俊不俊美不美,不过身外之物,他那一身身手,才该是你我所重视的。不杀他,难动阿梨。”

    为首的男人道:“沈冽绝对会死,不过此乃后话,当下,我们心中诸多疑虑还望吕先生解惑,比如,河京之局势。”

    “河京,”吕无为轻笑,“好一个河京啊。”

    雨一直下,天色越来越黑,七散山的山脚泛起浓浓的流雾。詹宁换了个地方藏身,那屋中点起几盏烛火,始终不见人出来。

    河京的事非三言两语道得完,吕无为说得很慢,尽量详尽,屋内除却他的声音外,只有为首的男人偶尔提问。

    三女四男的脸色都很阴沉,其中一名女子忽然哭了,雪香神木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吕无为扬眉:“她为何哭?”

    雪香神木道:“她的两名兄长皆在康山面馆,已许久未通信。如若你说得属实,那么她的两名兄长应该已死了。”

    吕无为道:“听闻沈冽还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差人送往西北,看来,你们还未收到。”

    为首的男人道:“头颅?”

    “不错。”

    旁边的林五妹听到“头颅”二字时,脸色也变苍白,她微微低下头,眼睛变红。

    这两个字让她想到得是她的两名兄长,他们的尸体也无头颅。

    吕无为当时说,是阿梨砍下的。

    但林五妹知道,不可能是阿梨。

    阿梨没有砍下他们头颅的必要,有足够理由砍下他们头颅的,只有……

    林五妹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哭。

    忽的,她听到了吕无为不满的声音:“五妹,愣着干什么,没瞧见天黑成了这样么?”

    林五妹回过心神看去:“……什么?”

    “去做饭,”吕无为皱眉说道,“客人们远道而来,你该去做饭了,好好招待。”

    林五妹缓了很久,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响起:“是。”

    出来去到厨房,林五妹的眼泪再也没忍住,滚落了下来。

    她清楚知道是谁杀死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姐的,可是,可是她办不到去报仇。

    屋内几人还在说话,八仙桌上的水终于被实在忍不住口渴的几个男人端去喝了。

    吕无为看他们喝下,笑道:“不可能会有毒,你们在外行事,是得小心谨慎,但我们孟公一心愿同你们交好,吕某也怎么都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失了水准。”

    屋内诸人没有说话,为首的男人眼神始终冰冷。

    吕无为依然还是乐呵呵的,道:“现在,来聊一聊什么呢?”

    为首的男人道:“聊阿梨,玉夫人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究竟是定国公府的后人,还是,姓乔。”

    吕无为敛眸,唇角依然还是笑着的,眸光却变得高深莫测。

    顿了顿,吕无为抬眸朝墙上一面字画看去。

    屋内众人也都看去。

    刚才进来不曾细看,现在望去,众人都一愣。

    墙上一共挂着三幅字画,两幅画是黑白文字,一幅写着灵山秀水,云梦春秋。

    一幅写着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两幅字画字迹不一,新旧不一,纸料也不一。

    吕无为目光投去得是离门口最远的一幅,画上是名涉水临风的女子,白云清幽,江水宁静,女子马尾高悬,束发束袖束腰,秉身立于江畔。她转首侧眸,似在望着画外人,眉眼秀美干净,五官清晰可辨。

    画是静的,画意却生动,画里的人宛如活了,在等着画外人说话。

    一旁以小字行书:夏女阿梨,癸巳年十一月,游州从信府。

    那字太小,不定睛望去,根本注意不到。

    瞧清“阿梨”二字后,屋里人都围了上去。

    一名女子定定望着画上少女:“这画与她,差别可大?”

    吕无为道:“你此时望着这幅画,未必想象得出她的面容,但若见着她本人,你会发现此画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女子道:“那可见,她是个容貌不俗的美人。”

    另一个才因兄长遇难而哭过的女子看着画,冷冷道:“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雪香妹妹。”

    雪香神木面淡无波,端详着画中少女:“的确,我比她美得多。”

    “哈哈哈哈……”吕无为朗笑,“雪香姑娘,此时比美无用,要看,能否活捉她。”

    “活捉?”为首男子朝吕无为看去。

    吕无为微笑说道:“然也,我们孟公要的,是一个活着的阿梨,不要死的。”

    为首男子道:“幸好我们此行并未答应孟公任何承诺,若是我们有机会杀她,我们定会除之。”

    吕无为笑叹:“我也觉得孟公在为难人,杀她都难,还要活捉。”

    雪香神木道:“孟公可有说为何要活捉她?有何用?”

    吕无为摇摇头:“我不知。”

    雪香神木道:“那我换个问题,据说这几十年来,孟公和卫行川都在对付乔家人,这是为何?”

    吕无为道:“玉夫人没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她也不知为何,对此也深感好奇。”

    吕无为勾唇,似笑非笑:“这便对了,若连玉夫人都未从孟公那问出原因,我又岂能轻易告知你?”

    雪香神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看回画上。

    为首的男人忽然问:“这幅画画工不浅,何人所画?”

    吕无为道:“你未必认识,不过,他的师父和师公你应听闻。”

    “哦?是谁?”

    “他姓文,名白溪,他师父叫顺岑,师公乃水墨秋。”

    众人一愣:“水墨秋?”

    “果然师出名门。”

    为首男人道:“那么这文白溪,眼下人在何处?”

    吕无为看去:“你要找他?”

    “若你所说为真,这画中少女当真与阿梨一模一样,那么,我要请他画出更多的画像来。”

    吕无为点点头:“也可,他人就在湖州,书信一封,三日可到。”

    说着,吕无为笑起来:“而且,他可不止能将所见之人画下,哪怕没有见过,只要你描述得当,他亦能画出。”

    为首男人扬眉:“如此厉害?”

    “倒也不算是绝技,水墨秋的徒子徒孙中,会此画术者至少有五人。”

    为首男人道:“好,你便即刻书信,我想尽快见到他!”

    吕无为笑道:“好说,我这就去。”

    夜色越来越浓郁,雨也渐渐停了。

    林五妹做了一桌丰盛菜肴,她一人一盘盘端来。三女四男坐在桌旁,冷眼看着,无人提筷。

    吕无为写好信后交给林五妹,他出来坐下,见这一桌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吕无为清瘦无肉的脸上又扬一笑:“行,我吕某人先吃第一口!”

    他将自己干净的碗筷和邻座一名男子互换:“碗筷也不会有毒!”

    而后,他提筷挨个在盘子里扒拉,每盘菜都往自己的空碗里夹去一点,当众吃完后将碗底露出:“瞧!”

    为首的男子冷冷看着,这才提起筷子。

    其他人也提起。

    林五妹拿着信出来,轻轻关上院子的门。

    她头上戴着斗笠,愣愣地站在门外,双目失魂落魄。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早已没下雨了的天空,随手将斗笠摘下,挂在院门外,转身朝不远处的房子走去。

    詹宁藏在暗处,目光紧紧盯着她,当她步出视线后,詹宁动身去跟。

    林五妹去的房子没有小院,她迈上台阶叩门,三声重,两声轻。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得男人清瘦高挑,一开门便立即往旁让去,林五妹迅速进屋。

    屋内只有一盏灯,除了这个男人外,还有两个男人端坐在未开窗户的窗边。

    桌上放着三把长剑,剑鞘银亮,光华细润。

    他们三个什么都没做,吃完饭后,便就这样一直端坐着,听候吕无为的差遣。

    林五妹将书信放下,道:“需得即刻动身,送往湖州府张秋道街口,字画先生文白溪。”

    她的话音刚落下,一名端坐着的剑客立即起身,一言不发地朝里屋走去,换衣裳,取斗笠,取盘缠,取干粮,出来拿起桌上一把剑,接信后从侧门离开,全程未吐一字。

    林五妹也没多留,很快开门出来。

    詹宁见她手中空的,目光看回那屋。

    这时,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一个人影快速策马,从后边的巷口里奔出。

    这一条长长的土路,林五妹往小院走去,那背着把长剑的男子朝着相反方向奔离。

    詹宁皱眉,分身乏术。

    他看向已经回去了的林五妹,咬牙忍了下来,不去追那名剑客。

    同一片浓郁夜色下,遥远的松州大地上,也有一匹快马越过雨后的无人长道,快速飞奔。

    踏入扶上县境内,一眼灯火万千,天尽头连营横卧,波澜壮阔。

    送信兵稍停,缓过一口气后,继续奔驰。

    小半个时辰后,才到扶上县、刚坐镇下来的晋宏康接过送信兵呈上的军机信函。

    一目十行,晋宏康刹那急火攻心,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云伯中!好一个趁火打劫的云伯中!”

    天雨虽歇,人间仍处处雨泽。

    在雨停下来之时,夏昭衣和沈冽一行便离开了山脚孤庙,临行前夏昭衣给扫地的老人留了几盒岭州特产和一封信。

    若不巧有人撞见他们,从而报官来庙中寻麻烦,此信可救老人一命。

    若无人撞见,那再好不过,此信便随意处置。

    马车车帘卷着,夏昭衣倚着软枕望着窗外的远山和云后朦月,清风徐来,夜静山空,千山青黛如墨,天地更开。

    沈冽在最前面带路,半个时辰后便会离开松州。

    连日奔赴,夏昭衣从未有此刻安心安宁之感,也是她头一次在这辆马车上泛起困意。

    她渐渐闭目,至沉沉入梦。

    她觉得自己没睡多久,闭眼到睁眼,好像就弹指一瞬,外边的天光却已蒙蒙亮。马车停在路边,车帘已放下,车外有很轻的说话声,还有来回轻踏的马蹄声。

    夏昭衣抬手揭开车帘,清风迎面,才睡醒的她被激得一哆嗦。

    所有人都下马了,见她出来,旁人轻轻唤她,喊“阿梨姑娘”和“阿梨将军”的都有。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足下的马靴踩着泥泞山道穿过一匹匹坐骑,越往前,路越差,像是山石滑坡下来,堵住了去路。

    很快,她看到沈冽和翟金生他们的背影,约十来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最前面,正在讨论说话。

    听闻动静,沈冽回过头来,见夏昭衣过来,他立即走去。

    路虽然难行,但千刃崖壁夏昭衣都可如履平地,这点路于她不算什么。

    沈冽仍伸手相扶,夏昭衣握住他的手时,同时抬起眼睛看向他们的火把上空,明眸一下微凛,神情随之严肃。

    的确是山体崩塌,大量泥土滑坡往下滚来,那山壑像是被刀子劈了一般,切口光滑。沿坡而下,草木倾垮,老松倒垂,还有一座巨大的石像卡在半途。

    那石像举起的手,便似有他们十个人的体型那么大。

    夏昭衣凝眸半晌,再望向左右,道:“看这天光,我们应该早早出了松州。”

    沈冽道:“嗯,现在在规州,这是雷公山西南丘陵,禹仙陂。”

    夏昭衣沉声道:“不可能这么巧,一场大雨就能将山体毁成这样,山中近期定有开采。”

    叶正道:“还有更巧的,阿梨姑娘,你见那石像的手,可有眼熟之感?”

    夏昭衣仰头朝那石像的手看去,她记忆好,略一回忆,道:“我想起来了,衡香阮家里,在风清昂收藏尸骸的那处山中密室的墙后别有洞天,有一座九连神女之像,里面填充得全是白骨。其中一座神女的手势,倒是的确和眼前这处像极。”

    沈冽道:“阿梨,你若要上去一看……”

    夏昭衣眉心微合,侧头看着沈冽的眼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上去一看,那置放着九连神女之像的山洞,当时是范竹翊逼迫余小舟去的,未必和她有关。

    可是范竹翊、风清昂、卫行川他们,和她又有大把恩怨。

    重活这一世,她还有心愿未了,有那么多的事想去做,偏生让她与“乔”姓牵扯,有无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怕倒是不怕,可是,她会担心错漏细节。

    沈冽黑眸深邃,没有催促,安静等着她。

    许久,夏昭衣道:“或者,我们当一个恶人。”

    沈冽道:“恶人?”

    “嗯,此石像现世,且与阮家里山中洞穴处一样,你觉得会否引起那些人的兴趣?”

    沈冽道:“不好说,那要看他们是否知道这处石像所在,若是早早就知道在这,他们应该不会感兴趣。”

    夏昭衣笑起来::“好,那我们加个筹码,加几个乔氏族人,如何?”

    沈冽一顿:“……你倒是知道什么样的鱼饵能够钓得到他们。”

    夏昭衣抬眸看向浮空:“上边是什么情况,届时我们问他们即可,我们今日便省去爬山走路了。”

    叶正皱眉:“可是阿梨姑娘,万一这几天又下雨,那上边塌陷得更厉害呢?或者,在那些人来之前,附近的村户们先上山去了呢?莫不如,我随便喊几个兄弟一起,我们现在就上去一看,大家爬山还是厉害的。”

    “不了,”夏昭衣冲他笑道,“附近的村户们先上去,那便上去吧,那就有很多张嘴巴来告诉我们山上是什么情况了。我们就不去了,你们连日奔袭辛苦,一宿未睡再去爬山,吃不消的。而且,”她看回山上,“我对它的好奇仅限于表层,并未多深。”

    确切来说,不是不深,而是这些石像伴随着的感觉极其不好。

    眼下这一座石像并不是那手捧莲花的一座,但她已又想起了往生客,想起了枯骨生花,还有……那和她一模一样的乔溪央。

    这种种,阴暗腐朽,不见天日,她虽好奇,却实在不喜。

    就等瓮中之鳖,直接从别人口中问吧,省去她自己去接触。

    她和沈冽一直相牵着的手,忽然被轻轻握紧。

    夏昭衣垂眸,沈冽修长厚实的大掌将她的手整个抱拢,掌心滚烫,在这清寒的黎明前夕,像是一个小暖炉。

    夏昭衣看向沈冽的眼睛,他正低头望着她。

    他这张绝美的面孔惯来冷峻,面无表情,所有情绪好像都通过眼神来表达,此时这双深邃漂亮的黑眸专注认真,眸底清幽,借着周围的火光,夏昭衣隐隐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

    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手,夏昭衣都觉得似是有一股温暖坚定的力量从他身上而来。

    记忆像是回去了许多年前的京城大安道,当赵宁将那一袋骨灰递来时,她慌张无措,整个人如坠阴暗冰冷的荒野,便也是他,冲她伸出了手。

    他说:“阿梨,给我吧。”

    她说:“你懂我?”

    原来,他真的一直看得懂她的情绪,看得懂她的喜或怒,恐或惊。

    他从来不多言语,却始终站在她身边,无声相伴。

    夏昭衣扬唇,灿烂一笑:“沈冽。”

    “嗯?”

    “谢谢你。”

    “……”

    沈冽微顿,一双好看的剑眉却轻轻拧起。

    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女的眼睛清澈无暇,真诚明亮,边缘轮廓在昏黄的灯火下被镀了一层浅淡的绒毛。

    沈冽此前最不愿自她口中听到的,便是诸如谢谢之类的礼貌字词。

    他总觉得像是有一段摸不着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一直想要凿破这条冰河,渡过去与她并肩。

    所以在熙州,她用小大胖取笑他竟被一只小奶狗给吓退半步时,他甚至有心花怒放之感。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取笑他。

    现在,她还是跟他说,谢谢。

    在旁人都看不清的角度里,沈冽忽然很轻很轻地抿唇笑了,少年时忐忑矜骄的敏感胡思,在这一刻似倏尔坦然。

    他如今不过也才二十出头,不再算年少,但仍年轻。二十年里,她是唯一走进眼底,走入心底的姑娘。他没有任何经验,仓促招架,躁动忙乱,每思及她或遇见她,焦灼和柔软交织,青涩与矜持碰撞,旁人不在意的小细节,在他心底被放大,哪怕只是一个“谢谢”。

    两日后踏入河京,城防建筑工事还在继续,街上人往人来,忙得不可开交。

    沈冽还有兵马需安顿,夏昭衣因为詹宁的事,先行回双燕阙。

    詹宁果然来信了,前后共两封,两封日期只隔一天。

    信上内容不多,第一封信,说得是那七人去了规州七散山山脚一户农户家,期间一名住在那的妇人捏着一封信去到附近另一家屋舍。没多久,那家屋舍出来一名男子,连夜骑马离开,像是去送信。

    第二封信里称那七人留在了农户家中过夜,而在送信者的屋舍里,詹宁借着夜色过去打探,看到里边还有几个农夫打扮的男人,像是剑客,并还画了一柄剑。

    詹宁画工不好,长剑模样画得呆板,但他特意将细节画出,这些细节让夏昭衣一眼认出,是当初在衡香寨水岭西北山中所遇见得那几名剑客所持的佩剑。

    这几名剑客身手非常好,她在与人交手时,极少那般吃力。

    他们还有狗,非常非常凶狠的大黑狗。

    夏昭衣看完后望向窗户,指尖一声一声,敲打着桌面。

    她这次回河京待不了几天,最迟五日就要离开,衡香的论学已经收尾,留下的几十名才子都在衡香等着她。

    但是现在,这群人冒出来了。

    那七个北元人和这群剑客相识,夏昭衣一点都不感意外,当时她在崖下那具叫“李四妹”的女尸上,翻出了一个小钱袋和几张通行文纸,其中一张,便是通往北元兰泽城的三道东禄。

    风从窗外吹来,在空中翻了一天的阴云,像是终于积不住水,要降落人间。

    夏昭衣扬声道:“史国新。”

    史国新自外进来:“二小姐。”

    “速派人去找高舟,从原李乾兵马中调取一千兵马即刻赶往规州驿道口,在那联络上詹宁后同詹宁说,我要那几人的人头。”

    史国新应声:“是!”

    史国新转身出去,门外撞见两人,略一愣,而后恭敬道:“顾老宗主、牧世子。”

    顾老宗主笑呵呵地应声:“你且去忙。”

    他和牧亭煜迈入书房:“贤侄,哎,你也算是你师门的独一枝了。”

    夏昭衣收好信后抬头看去:“顾老宗主何出此言?”

    “你师父无杀心,你师姐无杀心,你师弟也从不杀人,你瞧瞧你,张口就要人头。”

    夏昭衣面淡无波,没有接话,她看向牧亭煜,一愣,望着牧亭煜的道士头:“牧小世子这是……”

    不仅是道士头,牧亭煜还穿了一身淡白色的轻纱衫,衣衫上绣着纤云青鹤,针法沁润细密,平顺光滑,窗外风一起,缥缈似要乘风而去。

    这身打扮,配上他这张俊美丰神的脸,一眼似个下凡的仙人。

    牧亭煜双手合十:“夏施主,我已是望星宗的俗家弟子。”

    夏昭衣“呃”了声,看向顾老宗主。

    记得之前,她好像听顾老宗主说,望星宗只收高个子的。

    顾老宗主笑道:“牧小世子捐了五万白银。”

    夏昭衣低头淡笑了下,道:“顾老宗主来找我,是何事?”

    “喔!你师父,昨夜离开了。”

    夏昭衣好像不意外,师父向来说走就走,但又意外为什么顾老宗主没有一起走。

    顾老宗主知道她在想什么:“老朽并未一起离开,因为这五万白银,我得想好怎么用之于民。”

    牧亭煜仍是双手合十,神态慈悲,闻言微微弯腰低头,一派入定高僧之态。

    夏昭衣忍不住道:“牧小世子,你这姿态不像是道士,像是长生门的和尚。”

    牧亭煜眼眸低垂,神情宁和:“道士讲究自在,自在即无拘,无拘,便是本道想以什么姿态,就以什么姿态。”

    夏昭衣道:“……你开心就好。”

    她转向顾老宗主:“老祖宗可知我师父去哪了?去做什么?”

    “澹观主的信,称有风清昂的消息了。”

    夏昭衣拢眉,点了点头。

    顾老宗主从袖中拿出封信来,道:“澹观主还送来此信,称是有人寄去给他,转交给你。”

    夏昭衣接来,是一封信中信。

    外边的信封是写给澹观主的,已被拆过,夏昭衣取出里面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乔砚池亲阅。”

    顾老宗主见她云淡风轻,平静得不像话,轻咳了声:“这信封……老朽无意看了一眼。”

    夏昭衣撕开信封,看一眼顾老宗主:“乔溪央,乔砚池,名字都还挺好,顾老宗主可有认识什么姓乔的?”

    “倒是有两个,不过是年轻那会儿了,一个叫乔归云,一个叫乔书乘。”

    夏昭衣点头:“果真都是好名字。”

    她铺开信纸,入目第一眼,乔砚池,盼你见信即死,肠穿肚烂。

    夏昭衣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一行行看去。

    通篇下来,都是咒骂,字里行间中唯一可得出的价值,这封信并非出自一直想要乔家人死的唐相思一派,或者是卫行川一派,也不是风清昂这孤家寡人,而是,也是乔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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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明酒楼位于御街,这些年一直是官宦王孙们喝酒聚会的最常去处。

    此前沈冽为毕家军践行,便是在玉明酒楼,这几日,玉明酒楼更没闲着,八方派来恭贺“新朝”的使臣,公事上的宴席在宫廷或御苑,私下的酒宴则一半都在玉明酒楼。

    这几日河京最有来头的使臣,是庄孟尧派来的靳无妄和曾立良。

    因曾立良是虞世龄的得意门生,所以这几日虞世龄也在奔波。

    而有虞世龄出现的地方,魏尧君和殷泽明也必然在。

    眼下的玉明酒楼二楼宴厅,一桌佳肴,玉露酒酿,旁有琴音叮琳,舞女娉婷,美人们手中的水袖飞扬,整个宴厅声色如春。

    坐在首席的是杨冠仙,一旁是他近来提拔上的几个副手。

    虞世龄坐在另一边,一直慢条斯理吃着东西,耳边是曾立良和靳无妄对杨冠仙的各种奉承示好。

    殷泽明和魏尧君两个老臣也慢慢地吃,三个人把嘴巴带来,好像就只是吃东西和喝小酒的,关键的话,他们一句没说。

    靳无妄的嘴巴快说干了,长久咧着张笑容,导致唇角快僵硬。

    曾立良频频将目光看向虞世龄,希望老师出口说点什么。

    虞世龄眼观鼻,鼻观口,继续吃,偶尔说话,也是和魏尧君、殷泽明探讨这些酒好与不好,酿酒工序如何等。

    一个小厮在外叩门,门口的侍卫开门,小厮对侍卫低声说话,侍卫点头,快步到杨冠仙耳边嘀咕。

    态度阴阳怪气的杨冠仙脸上神色一变,紧而一喜,他拿起帕子抹抹嘴,对虞世龄道:“虞大人,这几位贵客便有劳您先招待着,杨某有些事得去一趟,尽快回来。”

    虞世龄面无表情,不咸不淡道:“知道了,杨大人。”

    杨冠仙匆匆出来,穿过宽阔的走廊一转角,迈入一间房门敞着的雅厢。

    见到少女立在窗边的单薄身影,杨冠仙一喜:“阿梨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夏昭衣望着后边的小池塘,闻言回身:“嗯,我回来了,这几日,辛苦你了。”

    风自轩窗外吹来,轻扬着她的碎发,杨冠仙一眼看出,她此时心情不佳。

    “发生了何事?”杨冠仙转身关上雅厢的门,“姑娘此时理应休息才是,怎么特意来玉明酒楼呢?”

    夏昭衣道:“我记得你提过,你在锦州被人所救,救人者姓王,其妻姓姚,本姓为乔。”

    “……是也。”

    夏昭衣低头拿出一封信,递去道:“不知你可否见过她的字迹,若见过,你比对下此信上的字迹,可否出自她手。”

    杨冠仙接来打开,第一行就令他眉心深深皱起。

    越往下看,杨冠仙神色越糟,怒道:“这,这一行行字词委实恶毒!”

    “那么这字迹?”

    “不是她的,”杨冠仙认真道,“我看过她的字,应不是她。”

    夏昭衣道:“这么说,还有其他姓乔的。”

    而且这些姓乔的,一个两个都看她不顺眼。

    杨冠仙小声道:“他们不知其中真相,如我当初那般,真以为姑娘您是乔家人,毕竟这身子的原主,也的确是姓乔的……”

    “那位姚夫人,她可有与你提到,她与其他乔家人还有往来?”

    杨冠仙摇头:“她不敢,她怕惹来杀身之祸。这些年,乔家人四散,彼此都断联,便是她丈夫都不知她本姓。之所以来跟我提起,乃她情绪一时激动所漏嘴。而后,她便天天……同我说姑娘您的不是。”

    说着,杨冠仙轻叹,低头看回手里的信:“不知此信出自谁人之手,也真是闲的,若我是乔家人,族中有人站出来立成一个靶,将所有目光都吸去,那对我而言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便说明我能得喘气之机了,哪里还会来咒骂呢。”

    夏昭衣眉眼沉凝,从杨冠仙手里接回信,低头一行行看去,道:“此诅咒我倒不放心上,若诅咒有用,我早就死在李据、陶岚、宋致易之口了。”

    “是,只有无能之人,才喜咒人!”

    夏昭衣抬头:“你这些时间在河京,可有寻到可用之才?”

    杨冠仙了然,这才是少女连夜过来找他的目的。

    杨冠仙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个,思辨才能极佳,我正愁不知给他安插在何处。”

    “叫什么?”

    “邬人豪,字行阳,品行也正,就是有点傲,看不起旁人,对我嘛,倒还是挺敬重。”

    夏昭衣点头:“好,便让他试试,你将乔家说给他听,还有卫行川和唐相思之事,今后,由他负责寻找乔家人。”

    “……阿梨姑娘,您不考考他,观察观察他吗?”

    夏昭衣淡然一笑:“有你坐镇,我省事偷懒。”

    杨冠仙也笑了:“也是,当初在惠平当铺,都说我是眼睛最尖的,哈哈。”

    “此事便交由你了,”夏昭衣道,目光看向杨冠仙的肚子,“你的伤口,现在如何?”

    杨冠仙在旁边的肚皮上一拍:“没事!虽然还未全好,但我特意留心着呢,并没有滥吃。”

    夏昭衣点头,目光微微变深,不过很快扬起一个笑容:“我先回去。”

    “嗯!路途劳累,阿梨姑娘回去便早先歇息吧。”

    离开酒楼,夏昭衣回到马车上。

    庄七缓缓驱马,马车往前,风送清寒,夏昭衣忽然平静道:“且慢。”

    庄七停下,了解夏昭衣的脾气,他没有多问,她想说,自然会说。

    夏昭衣眉头轻轻皱起,抬头看向天上的星子。

    月夜晴朗,星点璀璨,清明可见。

    许久没起卦了,因怕卦象误事,自缚手脚。

    但是现在,心绪困扰,无所目标,暂无事可行,也无凶吉可言,反而最适合占卦。

    夏昭衣望着夜空,手指轻动,默了默,她看向正西方。

    正西方,有哪几个可去之处?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庄七,我们去度广坊。”

    庄七惊讶这么这个点了要过去,但仍没多问,道:“嗯!”

    马车重新缓步往前,夏昭衣靠回车厢。

    当初她和沈冽潜入锦屏宫,一个扮作公公,一个扮作侍卫,在摘星楼时误打误撞拦截了一幅象牙月雕的星河仗剑图。

    那位接应人说,凑齐九张象牙月雕,可以拼出一幅完整的星象,又叫拂光清和册。

    而度广坊,就是这位接应人所住的地址。

    虽然她和沈冽早早去过了,且将这位接应人的信件都已拿走,但眼下左右无事,漫无目的,便再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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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京并未设宵禁,越往度广坊,沿路越热闹。

    街上的地砖换新了一半,人群聚在未换新的那一条开垦。

    街旁茶楼生意最好,小吃摊铺也红红火火,酒馆和客栈在这个点了稍显清冷,掌柜和伙计们好多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看热闹。

    马车经过几道通告牌时,夏昭衣特意留意上面贴着的告示。

    当初吏部的几个官员提议,称新朝伊始,策令若太频繁,会令民生焦虑惶恐,且转不动,最好是七日一令,半月一新策。

    但到底百废待兴,除了政事堂还在紧锣密鼓敲定的新制新法外,平日里的筑防工事通知、京兆府的治安告示、礼部的习俗废兴等,还是密密麻麻把小小一方告示牌给贴满了。

    这里面,还有她离京前和沈冽聊过得文潮。

    杨冠仙把这一块交给了诸葛山的长子诸葛千和魏尧君的三女婿澹青。

    马车缓缓停在老黄酒馆附近,生意极好,但来买酒的不多,都是来买水的。

    夏昭衣下车,遥遥看去眼,收回视线对庄七道:“你辛苦将马车停去偏僻些的地方,这里人多。”

    “嗯!我往左边那弄堂去。”

    “好,我等下来找你。”

    夏昭衣迈入酒馆后巷,一眼便看到原本放在门口的那盆富贵竹,只剩个盆了。

    盆里还有残土,竹子被连根刨走。

    院门虚虚掩着,并未关实。

    这时,一个年岁略大的妇人拎着个装满工具的竹篮快步走来,抬头见到她,妇人脚步微微停顿了下,继续走来。

    自夏昭衣后边经过时,妇人忍不住又停下,道:“你找余先生?”

    夏昭衣看她,点点头。

    “你是他亲戚?”

    夏昭衣道:“不是,我哥与他同窗,我哥才到河京,让我来看看。”

    “哎,他早就犯事啦,”妇人道,“听说事还不小,牵连着皇宫里的好多条人命呢!说是前朝的事,可是他现在还在刑部关着!”

    夏昭衣道:“那这盆富贵竹……”

    “遭贼咯!”妇人唏嘘,抬头朝屋子看去,“现在满河京的人忙都忙不过来,连乞丐都有活干,居然有人能偷闲过来偷东西,啧啧!我不给你说了,你还是快走吧,免得被牵累!我走咯。”

    妇人快步走了。

    夏昭衣转头看回院子,伸手推开门。

    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的土被挖了好几个坑,不止掘地三尺,一些深的坑,怕是有个半丈了。

    屋子里桌椅跌倒,夏昭衣点亮小油球灯,逐一照去,到处都是找东西的痕迹。

    她转身去往书房,右脚刚要抬起迈入时,她停顿了下,低头看着小油球灯照出来得几道丝线。

    丝线的黑影落在地面上,极细极细,绷得笔直,牵连着左右门框。

    夏昭衣沉眉,往后退了六七步,右脚在地上一踩,一块巴掌大的桌腿木屑飞起,稳稳当当落在她手里。

    “嗖”的一声,她扬手将木屑射去。

    几条丝线瞬息齐断,并不是牵连什么致命的机关,而是,铃铛。

    那里屋上的一串铃铛哗啦啦跌地,撞出清脆的巨响,在夜色下格外鸣亮。

    周围邻里很快有反应,尤其是他们养的狗和猫。

    在一连串的犬吠声中,外面传来许多人声。

    当确定响声出自哪一户后,人声反而渐渐小了。

    人群讨论要不要进去看看,一面想进去捉贼,一面又不敢沾染上这户。

    最后,一位老者压低着声音道:“散了散了,便都散了!能偷的早被偷光了,这空宅子还有什么可偷的?真要有,说不定也是那种……”

    他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和杀头有关的!”

    四周的人倒吸一口气。

    一人道:“那,咱们要不要去报官?”

    旁人在他的肩膀上一撞:“你傻啊!干嘛给自己惹事?”

    “是啊,现在这么累,好不容易轮到我睡个觉,还得跑去官府呐?”

    “你少挣点不就不累了,天天抢着活干,又没人逼你!”

    “就是!”

    ……

    人群低声吵开,夏昭衣无声在他们身后的角落里止步,一双清澈明眸冰冷地打量他们。

    没多久,这些人一个两个的走了,最终所有人都离开。

    夏昭衣的目光停留在三个背影上,与周边街坊并无二致的朴素打扮,脸庞被晒得黄黑,手上也有不少干活磨出来的茧子。

    但一些练外家功夫所留下的习惯是不会变的,比如稳扎稳打的结实下盘。

    还有他们刚才表现出来得沉默,似事不关己,目光却又频频投向宅子与宅子四周。

    犬吠声还在继续。

    人群四散,各回各家,这三人也推开自己的院子。

    主宅后堂亮着两盏烛灯,几幅高挂的字画下,一个老人端坐着,一个少年站在他身后,正在给他按摩肩背。

    窗外晚风徐来,老人垂挂着的袖子缓缓飘起,烛灯的光影下,空落落的。

    三人进屋后,意外看到后边的烛台。

    为首的男人进来,恭声道:“师尊,您起来了。”

    老人朝他们看去,道:“可有发现?”

    三人摇头:“没有,那屋子黑黢黢的,周围邻里怕惹事,都不愿进去。”

    老人道:“很好,如此,你们将她引来了。”

    三人一惊:“什么?”

    “我们将谁引来了?!”

    老人慢声道:“我们设铃铛在那,目的无非是听那无意间的一声响,可是刚才,那是一串响。”

    老人转头看向敞开着的窗扇:“一串响,说明什么呢?”

    一人道:“此人先一步发现了铃铛的绳子?”

    “是你吗?”老人忽然扬声道,“离岭之女。”

    三人顿觉头皮发麻,朝周围望去。

    后院门外,夏昭衣双手抄胸,清瘦单薄的脊背倚着身后的石墙,本想偷听,岂料被抓现行,她一笑,脆声道:“是你吗?封文升。”

    所有人顿时看向木门,屋内三人立即护在老人跟前。

    在老人后面捶背的小少年也浑身戒备。

    封文升冷冷笑了:“看来我这竹州口音,着实好认。”

    少女的声音传来:“那么,你是怎么猜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