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文升看着说话声音传来得方向,目光冰冷,并没有回答。
夏昭衣也没有再问。
屋内屋外,忽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那三个出去才回来的男人们朝封文升看去。
封文升用眼神示意,他们点头,一人过去掀开封文升椅子后面垂挂着的超大幅先祖画像,被画像所遮挡的石壁上有一个暗格,里面是各类暗器。
男人们无声拿出暗器,朝少女声音传来得方向走去。
忽然,一人一把打开门,侧身出去,手里的暗器“嗖嗖嗖”,对着空气一顿输出。
男人停下,皱眉看向封文升:“师尊,她不见了。”
屋顶上传来少女的声音:“我还在呢。”
男人一惊,立即冲出去,对着屋顶又一顿“嗖嗖嗖”。
夏昭衣坐在房顶上,垂眸道:“我所坐的位置极偏,你射不到我的,你若要射到我,你必然要出现在我眼前,但是,你敢吗?”
几个男人握紧手里的暗器,确实不敢。
夜风清爽徐徐,远处不时响起一声犬吠,越发衬托出此处的宁谧。
半晌,夏昭衣道:“封文升既是我师父多年的好友,我便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给他一个体面。明日午时,御街双燕阙,我等着他来。希望你们守时,莫要让我托人来请。”
男人们没说话,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手中暗器始终瞄准。
时间缓缓过去,风变大变冷,几只夜鸟从旁边的树梢上掠来,从少女所坐的屋脊上飞过。
终于,一个男人很轻地道:“她好像,不在上面了。”
另一个男人鼓起勇气爬上去,看了眼后道:“是,她走了。”
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动静,大活人直接就消失了。
屋内,封文升眼眸半眯,没有双臂的身躯坐得笔直,并未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男人们回来,恭敬到他面前,不知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干脆将外边发生的事细说一遍。
封文升的眼皮始终低垂,待他们说完,封文升道:“你们去歇息吧。”
一人不放心:“师尊,她会不会假借明天之说,让我们掉以轻心,待我们都休息后,再派兵来对付我们?”
封文升的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她若真要对付我们,随时都能对付,用不着这么麻烦。”
“那师尊明天,去还是不去?”
“既已暴露,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封文升眼眸变阴冷,缓缓道,“自然是去。”
说完,他抬起眼皮看向三人中最瘦的那个:“六子,你是最不怕死的。”
被称为六子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暗器,在封文升跟前跪下:“是,师尊,我不怕死!”
封文升道:“去吧,好好准备。”
“是!”
隔日辰时,金兴酒楼。
顾老宗主刚起床下楼,便见到后院立着的高舟。
听闻动静,高舟回身,见是他,抬手恭声道:“顾老宗主,我家二小姐有一事相托。”
顾老宗主牙未漱,脸未洗,皱眉道:“何事?”
“顾老宗主可听闻一个名字,叫封文升。”
顾老宗主刚睡醒,想了一想:“他!小阿梨所托之事,与他有关?”
“二小姐昨夜误与封文升撞见,今日午时,封文升将来双燕阙拜访。不过二小姐已于半个时辰前动身去了熙州,所以这接见封文升一事,想托顾老宗主帮忙。”
顾老宗主发笑:“这丫头,她与人有约,却自己跑了。”
高舟也笑:“二小姐说,得防有人有分身之术。”
“那,你们二小姐还说了什么没?”
“有的,二小姐还说,顾老宗主最好带上您新收得那名俗家弟子,他对付这类人,有奇效。”
顾老宗主哈哈笑了,摆手道:“得得得,老夫知道啦,我吃个馒头填填肚子再去。”
“不急,”高舟笑道,“午时呢。”
熙州府和河京极尽,夏昭衣单人单马,巳时三刻左右,便迈入了熙州府。
距离上次到熙州府已隔数月,这中间的朝政变化不仅仅是李据被赶下神坛这一桩,包括他在位时的朝令夕改、层出不穷的各种赋税新政,也包括华夏新朝所带来得天翻地覆。
每一次朝政变化,苦的不是斟字酌句,遣词精练的中书省文官,也不是奔走传诏,行与各衙门官廨的皇差兵司。苦的,是最下面需要去听话的黎民百姓,可能某道指令的某个字,便需要一个个体生命用尽所有力气去抬臂承托。
而浮生世相,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界与学识,有自己的思考与算计,每一次的新令变化,他们有各自的不同应对。
洪流之下,江潮奔东而去,或有撞击,日头里水花新耀,或有泝水逆行,另登青岸,而那些更庞大的顺应者们,在其中亦或生或死,命途随波。
万众成世,诸般成今,如今才阔别数月的熙州府,对于夏昭衣来说,已格外陌生。
好在,张家那座卖糕点的桃春楼还在。
夏昭衣进去寻掌柜,一听明她的来意,掌柜的大惊,忙恭敬招待,让她去雅座稍候。
一炷香不到,前礼部尚书张浦翔的孙女张筠筠便带着她的侍女小婧坐马车赶来。
下马车进门,张筠筠脚步匆匆,心事重重。
一别多月,她们只往来过几封书信,她寄去的信件便再盼不来回音。
每次在禹玉石桥畔见着官兵,张筠筠都会提心吊胆,生怕那阿梨给她揭发了,朝廷要派人来抄家。
一日日忐忑煎熬中,好吧,皇帝没了。
再忽被告知,把皇帝从龙椅上踹下来的竟就是那阿梨,张筠筠不由再一次庆幸自己,总是能站对队。
庆幸之余,又怕迟迟不再给她回信的少女要来个秋后算账,张筠筠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煎熬。
盛夏的熙州,高温高湿,炎热黏糊。
雅座的窗户朝南,许久才能送一丝凉爽的清风入窗。
近了后,张筠筠抬手整理衣容,这才去敲本便开着的门。
夏昭衣自窗外收回视线,冲她轻轻点了下头。
张筠筠进去,福礼道:“见过阿梨姑娘。”
“不必客气,”夏昭衣道,“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张筠筠求之不得,立即道:“阿梨姑娘要我做何事?”
“我要原熙州上佐官,蒋梦兴的族谱。”
数月前,蒋梦兴便死了,死在了牧亭煜的手里。
带着圣旨从河京来到熙州府的牧亭煜,那会儿令整个熙州府官场都不好过。
张浦翔虽已致仕,整个张家上下也仍胆战心惊。
此时少女又提蒋梦兴三字,张筠筠心里一咯噔,手指都颤了一下,唯怕她秋后算账。
夏昭衣看了眼她的手背,道:“与之前的事无关,我要得是他的族谱,会北崖蒋氏。”
张筠筠的脸色发白,点点头,思索了下,道:“这个,可能并不好弄,族谱通常只放在祠堂。而蒋氏祠堂,此前还被人捣乱过,这个族谱,便更不好拿了。”
“你说得捣乱,可是有人在他们的祖师爷上贴了一红一白二纸,各书将军坟上草,冢中森衣骨?”
张筠筠眨了下眼睛:“莫非是……”
“是我写的,我当时翻过他们的族谱,选了其上字最好看的人模仿。应该便是蒋家的蒋十九公,蒋耀起。”
李乾所统辖得这一片,两百年里的所有官员,夏昭衣都做过功课。
蒋耀起,蒋十九公,建武七年五月,登京殿试进士,历任竹州参政,建武十九年进京师,擢升为吏部尚书,去世于八十年前。
当初她在蒋家祠堂翻到这名字时,并未多想,但随着后来,对“竹州”的记忆点越发加深,在河京附近的所有和竹州有关的人或事,便都被她着重忆起。
两个月前,她和沈冽一个扮作公公,一个扮作禁军守卫潜入锦屏行宫时,所遇上的那群杀往摘星楼的黑衣人,是竹州口音。
封文升,是竹州人。
顾老宗主和师父说起拂光清和册时所提到得南瑞王韩瑞迁,是竹州新春县人。
除此之外,在衡香时,卿月阁后边的池塘里出现的前朝遗物,虽然后面被证实乃沈谙指使卿月阁中的家仆李三丁所放,但那樽小青铜器,也是出自竹州工艺。
沈谙的所有行为都有目的性,他放这个小青铜器,一定有他的原因。
一切都围绕竹州,而封文升这样具有标志性的外形,他无声无息出现在河京,却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线,不管是沈冽还是她的,更或者是师父友人们的。
昨夜夏昭衣回去后,便连夜查了封文升所在屋舍的户籍。
她确定,封文升在李乾,绝对有当官的于暗中伸手相助。
在竹州为官过的蒋十九公便成了她的首选,虽然蒋十九公死于八十年前,但他在竹州任职最长,他的子孙后代是留在竹州还是归根熙州,去翻蒋氏的族谱最清楚不过。
张筠筠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夏昭衣亲自开口说的事,她想了想,道:“阿梨姑娘不想引起蒋家的注意,那么,只要不被他们发现,是否我用任何手段都可以?只要弄到这本蒋氏族谱。”
“是,缺什么也可直言,人力或钱都可找我。只是,要尽快。”
张筠筠点头:“……好。”
这便好办多了。
张筠筠没有多留,很快告退离开,要去筹谋。
夏昭衣估算詹宁派回来的信使快到熙州府这一站的落脚时间后,她放下茶钱起身,也准备走。
目光不经意自窗外一瞥带过时,她微微一愣,重新望了回去。
窗户斜对面的石墙上,贴着一张人像,约二十五至三十岁,高眉阔鼻,厚唇长脸,目光冷冽中透着股坚毅,脸颊微微凹陷,清癯瘦长。
这张脸,与康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画像所贴位置略偏僻,画像上未写人名,只写如有得知此人者,与杨柳楼联系,重金酬谢。
恰逢桃春楼掌柜往这边来,见她盯着画像,道:“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掌柜的,杨柳楼在何处?”
掌柜的朝画像看去一眼,道:“哎,这两年动荡,这附近街坊们的脸,短短几月就换新颜。这杨柳楼乃上月才开,就在东斜街,也不知能不能继续开下去。”
“那这张画像,又是何时贴上去的呢?”
“就前天,贴在这角落又能有多少人能看见呢。不过敞亮的地方,他可能也不敢贴,会被撕掉吧。”
“那,掌柜的那有无问过,这画像中人是谁呢?”
“倒是真问了,贴得人说,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救命恩人。”
夏昭衣眉梢轻扬:“救命恩人?”
“是啊,不知名,所以想找到他。”
夏昭衣看回画像上,实在和康剑太像了,任何一个见过康剑的人都会觉得是他。
不过这世上,容貌长得像的人,何其多。
离开桃春楼,夏昭衣去到阔别许久的衡源文房。
文房主事赵杉乍见到她还惊了跳,忙迎出来:“大东家,真是您?!”
不待夏昭衣道明来意,便有马蹄声快步奔来,正是詹宁派回来的信使。
赵杉看着信使被迎入进来,后门的小厮们牵马的牵马,递水的递水,他顿了下,看向少女,笑道:“大东家这时间掐的真是好,也太准了。”
夏昭衣也笑:“还好还好。”
既然她自己来了,那么这信便不用再加急送往河京。
信封略厚,夏昭衣拆开后,里边至少五张信纸。
夏风穿过庭院,花木繁杂,榆树下的树荫撑开一片清凉,夏昭衣站在树下读完,眼皮微抬,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小池塘上。
赵杉就站在她一侧,不知信上写了什么,更辨不清少女此刻是喜是忧,更或是怒。
好一阵,夏昭衣收起信,对赵杉道:“我之前的房间,可还留着?”
“留着的留着的,东家是要休息,还是……”
“我这两日暂住在这,有劳赵主事差人替我收拾一番。”夏昭衣道。
因路途颠簸,中间隔着以日为单位的信息差,她现在手里的这封信,是詹宁昨日一早或前夜发出的。
信上说,那几个北元人离开了七散山山脚,分作了两队,一队往河京来,一队往筠州去。
詹宁则跟上了往筠州那一队。
夏昭衣昨天令高舟从原李乾兵马中调取一千人去往规州驿道口,这一千兵马急速夜行,今日或可到,但恐要与詹宁交错。
高舟需要留在河京主持军政局势,所以他没有亲去,这一千人的领兵者,是他从原李乾的骁虎营中所选,叫张翅。三名副将则各从其他兵营里调取,用以互相制衡。
七散山山脚那处屋舍,从信上来看,那些剑客们暂时应不会走。
而詹宁除了给她写信,也会往联络处留其他信息,所以夏昭衣不担心张翅一行人会跑空。
眼下,除了七散山和张筠筠那边的消息外,那东斜街的杨柳楼,也成了夏昭衣现在想在熙州府留两日的一个原因。
如果要找的真是康剑,对方也的确是来报恩的,她会成人之美,为其引荐。
但是怕就怕,康剑的画像不过虚晃一枪,对方……或是醉鹿的人。
因为除了醉鹿郭氏,谁能将沈冽身旁的一名暗卫,记得如此眉眼清晰呢。
所以,找康剑是假,就怕,冲着沈冽而来。
谢谢华梨子的打赏~!谢谢!!
盗人族谱,在农村宗族中,是为血海深仇。
不过对于张筠筠而言,国之礼器都盗了不止一次,区区一个蒋家的族谱,算得了什么。
但现在难的是,除了无声无息,不被发现之外,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张筠筠离开桃春楼后,便将能派得人手全部集结,让他们扮作菜农出城,她也乔装打扮,坐牛车去往会北崖。
蒋氏今年并不好过,蒋梦兴是举族花了无数钱财捧上去的州府大官,蒋梦兴一死,朝政又更迭,整个蒋氏像蒙上了一层灰雾。
但越是这样,宗族内部反而越团结。
想要从其中揪出一个可以办事的人,并不容易。
随着日头越来越大,张筠筠的心也越来越焦灼。
她坐在路边的茶棚,等着手下们一个一个回来。
终于,一人回来带了一个好消息,打听到了一个老来得子的蒋家人,且在族中也有一定的地位。
张筠筠的眼睛大亮,她将手中茶盏一放,道:“去绑了他儿子,下手要快!”
一个时辰后,这名在蒋氏族谱上排得上名号的老人,被人颤颤巍巍带到张筠筠跟前。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从怀里掏出了蒋氏族谱:“姑娘,你放过我儿子吧!”
张筠筠翻了翻,露出满意的神情,对手下道:“放了吧。”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张筠筠转身将族谱交给身后一并带来得两名抄书先生:“无须从头,从蒋十九公往后开始抄即可,你二人左右各抄一页,尽快抄完。”
两名抄书先生恭敬道:“是!”
待他们抄完,张筠筠还给蒋家老人,要他放回原处,而后她带着这半本现抄的族谱回城。
因不知阿梨现在所在,她只好在桃春楼里等着,不过她才坐下,掌柜的便领来一个男子,要取她的半本族谱。
张筠筠确认好对方的身份,将族谱交出去。
男子谢过,转身要走时,张筠筠叫住他:“且慢!”
男子回头:“张小姐还有何事?”
“还,还望帮我在阿梨姑娘面前,美言几句……”
男子抬手一拱,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小人就是个跑腿的,跟大东家话都难说上一句。”
张筠筠道:“如若寻得机会,便还是……能美言,便美言吧。”
蒋家不好过,张家又何尝不是仰人鼻息呢。
在男子带着蒋氏族谱迈出桃春楼的同时,河京御街的双燕阙,小少年推着一个没有胳膊的瘦弱男人出现,轮椅磕磕绊绊,翻上双燕阙大堂。
因是乐器坊,大堂内温雅清和,多为竹制乐器。
双燕阙的关掌柜迎出来,恭敬道:“阁下可是封文升老前辈?”
小少年左右望了圈,叫道:“那女子呢?要我们前来,她怎不来亲自相迎?”
关掌柜笑道:“且等且等,关某这便去请。”
他令身旁伙计送来茶水,而后快步往后堂去。
一墙之隔的小偏厅里,牧亭煜侧头问顾老宗主:“师父,他可是?”
顾老宗主摇头:“我虽未见过封文升,但此人显然不是。”
关掌柜恰好进来,闻言道:“老宗主何以见得他不是?”
“他有手。”顾老宗主说道。
牧亭煜和关掌柜一愣,同时看去。
男子太瘦,衣裳又宽,藏下两只瘦骨嶙峋的胳膊,的确不在话下。
顾老宗主声音变冷:“还有他这轮椅扶手,可藏暗器。”
牧亭煜仔细观察一阵,叹道:“阿梨施主料事如神,果然不需要准备人手,挖地即可。”
关掌柜道:“那么,是现在行动,还是……”
顾老宗主点头:“动手吧。”
“好!”
关掌柜离开后,顾老宗主看向牧亭煜:“爱徒,你也去准备吧。”
牧亭煜恭声道:“是,师父。”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关掌柜在外扳动机关,那耐心等着少女出现的“封文升”和小少年惊呼一声,往下跌了三尺。
小少年的腰肢撞在了石墙上,痛得皱脸。
“封文升”的轮椅则被塌陷的地板卡得不上不下,慌乱之中,他触发了机关,嗖嗖数十道箭矢,直接射在了天花板上,掉下来许多尘埃。
牧亭煜看了看他们,道:“师父,徒儿要去审人了,师父可有什么交代吗?徒儿审人习惯用刑,最轻也得断几根手指,所以……”
顾老宗主摸了摸长须:“他们既怀着杀人之心而来,那么,你便也不需要仁慈。”
牧亭煜的眼睛一下亮了:“是!”
就连离去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夕阳渐斜,整座熙州府被金色的暮光所笼,傍晚的风吹来山外的清凉,酷暑终消。
热闹拥堵的官道上,不时有骏马奔走,或去或回。
其中一匹快马奔向金昌道,在衡源文房敞阔的后院外停下。
后院曲水环绕的凉亭里,赵杉的声音嘀嘀咕咕了一下午,念得全是人名。
夏昭衣坐在他旁边看信回信,偶尔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蒋大辉,蒋鑫磊,蒋丰田……”
赵杉缓缓念着,一边比对从衙门司户那拿来的籍贯名册。
忽然,他激动地一拍桌面:“蒋鑫义,蒋鑫龙!就是这个,大东家,肯定就是这两个人,要么就是这两人中的一个!”
夏昭衣闻言看去。
赵杉把比对出来的结果拿来:“蒋耀起的子嗣早就不在竹州了,这些年一直留在竹州的,是他弟弟蒋耀行的后代。蒋鑫义与蒋鑫龙二人是蒋耀行的曾孙,五年前永安大变后,他们从竹州迁回了熙州。族谱上有他们的名,但还没记上他们的生平,我是从这几本地契签押上对出来的。”
蒋鑫义和蒋鑫龙的生平着字实在太少,夏昭衣道:“蒋耀行的后代,只有这二人吗?”
“嗯,他这一支凋零,除了婴孩夭折,还有五年前的永安大变,路上病死了不少。眼下剩下的,只有这二人及他们的儿女。”
见夏昭衣的目光落在二人的地址上,赵杉道:“大东家,现在动手吗?我去召集人手。”
夏昭衣摇头:“不用,此事我去即可。”
“您要亲自去?那,我给您挑几个能干的手下,在外好有个方便。”
夏昭衣想了想,道:“似乎也不用,我不走正路,可能要从小路过,翻来翻去,谁跟着我都受累。”
“那,好吧……”
夏昭衣扬起一个微笑:“我回完这几封信就去,你帮了我一下午,去歇息吧。”
“东家,您不吃点东西吗?”
“回来吃吧。”
她现在正在回的信,是清阙阁的邹下卜邹先生的。
此前在河京,她委托了清阙阁许多事,其中包括寻到杨冠仙的二弟,杨长山。
杨长山这些年都在灵峰山道观,但实际上,真的能找到他的人并不多,连杨冠仙都不好寻他。
回信的内容,除了杨长山的事,她还想让清阙阁关注下规州雷公山西南丘陵的那座禹仙陂。
山中摔出来得神女石像,这段时间应该足够在规州引起轰动了。
回完信,夏昭衣换了一身深色衣衫,并将头发尽数盘上,干净利落,而后她徒步从后门离开,没有骑马。
蒋鑫义这对兄弟从竹州回来后,并没有和蒋家的人住在一起,他们置办了一座大宅,在会北崖西南的盘仙丘下。
那一带有很多大宅院,相比起于其他的城郊乡民,那一片属于富人聚集地,蒋梦兴的老家也在那。
夏昭衣徒步到盘仙丘,天色彻底黑了,她轻而易举翻入蒋家后墙,避开所有仆妇和家丁,潜入后厨院落。
守夜的仆妇们正在聊天,夏昭衣多得是时间,在黑暗里选了个石阶坐下,耐心听着。
她们什么都聊,东家长西家短聊了半晌,终于聊到了让夏昭衣竖起耳朵的话题。
听了阵,夏昭衣无声弯唇,从石阶上起身,轻盈离开。
才从墙里翻出,她身子微顿,抬眸朝五步外的影子看去。
月色把这道影子拉得修长,她警惕的眼神在一触及这道影子时,微凝的一双柳叶眉立即舒展,眸光亦变清澈明亮。
这是一种很微妙奇特的感觉,哪怕月色将这道影子拉得变形,她也能在须臾之间认出他是谁,且确定自己不会认错。
夏昭衣绽颜轻笑,抬手放在唇前,很轻很轻地发出一声干咳。
落在地上的影子轻动,微微侧首,而后,转身走出。
四目相接,相视一笑。
沈冽同样也是一身深色的束腰衣衫,清瘦笔挺,甚至头发也都全部束上,与她发型相同,不过比起她的光洁利落,他更添一股宝剑出鞘的英锐沉稳。
沈冽走来,低低道:“我怕忽然冒出一人,会吓到你,所以站在了那边。”
夏昭衣笑道:“小看我,你方才若忽然朝我头上扔只猫,我都不惊。”
话音刚落,几只夜鸟从树梢上扑哧扑哧拍翅飞走。
盛夏茂密的枝叶一坠,掉落下来好几片。
夏昭衣抬头看去,落叶缓缓,一片掉落在她削瘦的肩头,似坠未坠。
她抬手要去拾时,被沈冽先一步伸手捡走。
“你也小看我,”沈冽莞尔,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落叶,“否则你当上来拍我的肩,而不是在此轻咳。”
夏昭衣将他手里的叶子夺回去:“我喜欢看你朝我走来,行吗?”
她笑吟吟的眉眼实在动人,沈冽守在此地等她,本便清闲愉悦,因她的笑与言,心头更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黑眸变深,俊容含笑道:“……行。”
夏昭衣上前,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大掌:“赵杉什么都告诉你了吧,我来这里,是找封文升的。”
“嗯,他都跟我说了。”
“那你的事,忙完啦?”
“嗯,明日午后要回白光乡了。”
“筠州啊……”夏昭衣说道,詹宁信上说的那群北元来的四男三女,分作两队,其中一队,便是去了筠州。
“你呢,怎么现在便出来了,封文升不在里面?”
“在那,”夏昭衣的下巴朝前面扬去,“蒋梦兴的旧宅。”
“好,”沈冽反手将她的手包拢,“我一起去。”
他的手心特别烫,温热结实,夏昭衣抬头看他,撞见他低头望来的温柔黑眸,她不自觉地又扬起一个笑容,天上散布的星子像是全都跌进了她的眼眶。
沈冽也不问她笑什么,好像无须去多问。
“喵呜~”
一声清脆的猫叫声在屋顶响起,掠过檐角。
封文升抬头看去,眼角微微一跳,心里莫名浮起一股不安。
半晌,猫叫声没有再响起。
封文升心里的不安仍在,想了想,他在黑暗里低声叫道:“小寅。”
“在呢,师尊。”屋里的年轻男子爬起来道。
猫咪又叫了一声,从屋顶跳走。
夏昭衣和沈冽伏在正脊后,看着小猫跃去的树枝,那树枝晃动了下,搅乱月影,在清风中慢慢归为平静。
四面无人声,风从平野而来,拂枝掠叶,再从他们耳边而过,整座蒋家旧宅,静得只剩虫鸣。
夏昭衣举目扫去,转头正欲和沈冽分工,一人寻半座宅子,不远处恰响起一道细微动静,让他们同时看去。
那声音像是石头挪动,又像是机关在转,若非蒋梦兴这宅子太幽静,实在很难感受得到。
沈冽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夏昭衣淡笑:“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危险。”
被封文升称为小寅的年轻男子才在黑暗中摸索到轮椅,便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
小寅暗道一声不好,立即将封文升抱上轮椅。
“暗器,暗器!”封文升低低叫道。
话音才落,他身后的房门便被人踹开。
小寅快速跑去抓起暗器打向房门,连着三发六支短矢,他边打边后退,一手抓着封文升的轮椅往暗道里推。
少女清脆的声音低喝:“就你有暗器吗?”
月色下一枚银光忽然闪来,小寅忙惊慌蹲地,落下得却是一枚石子。
他怒骂上当了,起来却已来不及,屋外二人已闯进屋。
小寅边提起暗器,边退回石门,就要再度发射的暗器被沈冽一脚踢碎,小寅拼尽全力扑身去往石门口,封文升已从里面启动机关,恰关上的石门旋转,将他的左腿带了进去。
左腿活生生被碾压挤扁的剧痛让小寅发出惨叫,沈冽和夏昭衣一左一右,伸手将他抓了出来。
“啊!!!”小寅捧着血肉半截的左腿大声痛叫。
石门彻底关上,沈冽道:“我去点灯。”
屋内很快亮起明光。
夏昭衣俯身检查小寅的伤口,左腿膝盖往下的骨头已粉碎,连着被鲜血染透的破烂裤脚,一塌糊涂,模糊不清。
夏昭衣看向沈冽:“寻根木头堵他的嘴。”
沈冽点头,也不啰嗦,削铁如泥的匕首直接从桌角削下块整齐平滑的短木。
他蹲身将上漆的那一面塞入小寅口中,夏昭衣手里同样锋利的匕首紧跟着便朝他的伤口处用力剁去。
便是咬着木头,小寅都痛得狂吼,眼眸大睁,额头全是汗水。
沈冽起身去撕被单,适时递来,夏昭衣利落将随身带来的药粉洒在伤口处,再用被单一圈圈缠上。
鲜血已喷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小寅痛得大哭,沈冽看了他一眼,转身去看关上的石门。
“阿梨,机关在这。”
夏昭衣看去,道:“此时下去,难辨凶险。”
沈冽回过身来:“封文升若真无双臂,这向下的轮椅,于他而言应当很麻烦。”
夏昭衣低头朝痛得眼神发直的小寅看去:“可惜他痛成这样,连问话都难。”
沈冽目光一扫,落在书案上,他走去将书案上的几张纸拾起,浓眉微挑。
“阿梨,你猜这是什么。”沈冽的言语中带起一丝讥讽。
夏昭衣看去:“什么?”
“沈谙这些年给我寄得东西。”
沈冽将纸举起,对着她:“我们在徐城千雪府时,还曾一起拼凑过。”
夏昭衣明眸微眯,唇角也浮起讥讽:“你说这,多巧啊。”
外边忽然传来很多脚步声,隔壁蒋鑫龙蒋鑫义兄弟府上的家丁们举着火把跑来。
“你们是什么人!”
“出来!!”
“快看地上!地上有个死人!!”
夏昭衣起身道:“他还没死。”
一个身材壮实的家丁叫道:“你们出来!!不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快出来!!”
“出不出来!”
他们叫嚣得很凶,但只是叫喊着,无人敢进。
屋内只看得见一抹影子的视角里,影子的主人在这时走了出来,男子倾长挺拔,屋外的火把在他俊美的脸上打出冷厉的线条,不见半分灯火的暖软,像块冰冷华贵的寒玉,也像一把古拙深藏的利剑,气质冷冽,清狂孤傲,不怒而威。
众人齐齐看着他,为首的几个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沈冽看了他们眼,寒声道:“我乃晏军统帅,探州沈冽,我只给你们半盏茶的时间,立即叫蒋鑫龙和蒋鑫义过来,不然,我平了这整座盘仙丘。”
半盏茶不到,跑去喊人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回来,颤声叫道:“沈将军,老爷,老爷他们……跑了!”
所有人大惊,面色惨白地看向沈冽。
有人扑通跪下:“沈将军,不关我们的事!”
“沈将军,饶命啊!”
屋内传来少女一声轻笑:“可是,一盏茶已到了,蒋鑫龙和蒋鑫义竟直接跑了,眼下不平了你们盘仙丘,沈大将军很为难啊,岂不就是言而无信之人?”
“沈将军,小的们在这干活,混口饭吃,小的们并没有得罪过将军!”
“将军饶命,饶命啊将军!”
沈冽道:“起来,别对我下跪。”
夏昭衣走出来,看向那名回来的家丁:“蒋鑫龙和蒋鑫义是在听闻你的去意后,当着你的面跑的,还是在你去之前就已经跑了。”
家丁结巴道:“是,是当着小人的面跑的。”
“朝哪个方向跑得?”
家丁一顿,伸手朝屋内指来:“往,往西北。”
夏昭衣明眸忽闪:“奇怪,他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呢?这直接一跑,这一大家子都不要啦。”
“这,我也不知啊。”
夏昭衣一笑:“多简单,他们肯定是做贼心虚了嘛。”
“姑娘,可我们不是贼,我们不是贼。”
夏昭衣笑道:“如果你们能帮我们……”
“帮!我们帮!我们帮你捉贼!”
“我话还没说完呢,”夏昭衣掏出袋小银两在手上掂着,“我不欺负你们,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们能帮我做事,我付你们钱,就当是雇佣。不过我不养闲人,我现在需要六个人手去抄了蒋鑫龙和蒋鑫义的书房和卧房,将里面所有可以移得动的东西都送到这里。并且不能马虎,我需要你们掘地三尺,寻遍每一个角落。”
“我还需要八个人手,明日一早便去附近替我招揽三百来个人力,将这座蒋府挖穿。”
“还需要有人负责组织厨娘,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得有人管。”
“以及,蒋鑫龙和蒋鑫义一跑,他们留下的家人还需要有人帮他们好好照顾。”
夏昭衣一件件说着,条理清晰,分工明确,说到最后,这几个蒋府仿若不再姓蒋,成了她的府邸。
可是,她付钱。
所有家丁们竖着耳朵在听,全神贯注,待她说完,众人便举手,开始抢活。
整个盘仙丘上下,从未有过此等热闹。
主体大宅被拆了三栋,暗道挖出来五道,盘仙丘家的其他蒋家人气不过,跑来质问。
出面的是一早赶来得熙州府刘县丞,他当着过来要说法的蒋家人的面,将蒋鑫龙蒋鑫义勾结黑衣人闯入摘星楼刺杀宫廷守卫之事道出,最后补充了句,此事可大可小,小则不过抄这一家,大则整个蒋氏都可能被株连。
株连二字把所有过来的蒋氏族人吓坏了,变脸一般开口求饶。
一双眼睛就藏在挖地的工人里,将这些话全部听入耳中,待天色黑下,这名老农寻了个借口,悄无声息地离开。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老农踩着月色迈入深山溪涧,在扬龙陂的土地庙后,他打开了一个机关,走下暗道。
暗道最下面,蒋鑫龙的背影坐在土阶上,听到上方的动静,他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老农,蒋鑫龙皱起眉头,但只看了他一眼,便收走视线。
老农经过时,恭敬称呼了声,蒋鑫龙如若未闻,没有反应。
老农朝里面走去。
昏暗的油灯里,石室中有六七人,老农望了圈,寻到蒋鑫义,快步过去:“九爷。”
蒋鑫义见到他,也赶忙迎上来:“家中情况如何?”
老农将昨夜至今日所见全部道出,最后很低地道:“可见,已经回不去了。”
“我的书房,整个被拆了?!”
“嗯,都拆了。”
蒋鑫义目瞪口呆:“那我的东西,岂不是都被他们拿走了?完了……”
事发太快,他们逃得仓促,能带走得东西实在有限。
回过头才想起,书房暗格里的那些东西,他忘拿了!
老农艰难地点了下头:“嗯,已经被拿走了。”
蒋鑫义慌乱得不知所措,转头朝石室深处望去。
灯火照不到的那方角落里,封文升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头顶的石壁,侧脸沉默冰冷。
蒋鑫义抬脚过去,近了后很轻地道:“舅舅,您,您都听到了吗。”
封文升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小九,是我连累了你们。”
“舅舅,先不说这些,接下去我们怎么办?那些东西若被他们发现,便……知晓我们的真实身份了。”
封文升没说话,神情露出几分悲苦,渐渐的,他的唇瓣开始发抖,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蒋鑫义赶忙上前替他抹去:“舅舅,莫哭!”
其他人都围上来劝说,蒋鑫龙也从外面进来。
封文升痛哭流涕,没有双臂的肩膀看着尤为削瘦,因哭泣而颤抖不已。
“舅舅没用,舅舅……没用啊!!”封文升哭道,“我不该出这城,来这盘仙丘!是我把人引过来的!”
蒋鑫义被他情绪所带,也哭起来:“舅舅,真要说连累,也是我们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们,你此生本该快意潇洒,清风常伴。”
“别哭了!”蒋鑫龙忽然快步过来,暴躁道,“大不了,我们就出去说清楚!我不信这妖女能把我们怎么了!她不也是假的吗!”
蒋鑫义朝他看去。
封文升哭着哭着,哈哈笑了起来:“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觉得现在还重要吗?”
蒋鑫龙吼道:“什么是重要?什么是不重要?她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她自己是假的,却要来对付我们!!她可以装姓夏的,却不让我们当姓蒋的!”
蒋鑫义深深吐了口气,看回封文升。
封文升的眼神没有半点光彩。
“舅舅……”蒋鑫义低低道。
许久,封文升道:“我们在此分散吧,从此互不相干。”
众人大惊:“舅舅?”
封文升的目光朝他们身后五步外一名瘦弱的男子看去:“小巽。”
男子上前:“师尊。”
“取药。”
“是!”
蒋鑫义朝男子看去,不解:“舅舅,什么药?”
“死药,”封文升面如死灰,麻木道,“分散后,今后我们能不往来就不往来,东南西北,我们各走一处,这些药你们随身带着,如若被那妖女捉住,或者落在章贼手中,切记要第一时间服下此药,好过……被折磨虐待后,生埋于泥浆之中。”
蒋鑫义扑通一声跪下:“舅舅,分散不得啊,一分散,或许就真成死路了!”
“那你就现在服下!”封文升忽然低喝,“你吃,吃啊!”
蒋鑫义的眼泪潸然落下:“这,舅舅,吃不得啊!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断臂,可由得我吗?”封文升眼睛通红,“我也不想你们死,事到如今,都怪我!!我已无颜去泉下见你们的娘了!”
说着,封文升又哭了起来,哭了阵,道:“就先如此吧,日后若再有好时机,就如今朝这样,再杀个蒋鑫义蒋鑫龙,用他们的身份过下去。但你们彼此之间,便莫要联系了,没有好处。”
叫小巽的瘦弱男子将小药丸递来,每人各一粒,约莫小拇指的指甲壳大小,药丸呈墨绿色。
蒋鑫龙低头看着躺在掌心上的药丸,苦笑:“乔惊羡为自保,出卖了我们爹娘,他女儿如今妖言惑众,欺世盗名,我们非但无能为父母报仇,还要苟且逃生。既活得猪狗不如,这药,莫不如现在就吃了。”
封文升冷冷地听着,道:“你们现在便可收拾,准备动身了。”
“舅舅你呢?”蒋鑫义不舍道。
“我留下为你们断后,”封文升闭上眼睛,“我在那妖女师父面前有几分薄面,那妖女再想杀我,也要顾忌她师父几分。表面文章她还是会做的,否则在河京,她直接就闯进来杀我了,而不是假惺惺要我去御街找她。”
“可她为掩人耳目,若真敢杀了你呢?”
封文升冷笑:“那岂不是更好,她表现得越心急,她师父便越能知她的真面目。用我之死,拉她下台,倒也值得,我本就是一副残破之躯,随时可赴死之人。”
蒋鑫义不忍:“舅舅……”
“去收拾吧,”封文升淡淡道,“今后好好过日子,我这个当舅舅的,只能陪你们走到这了。”
整个熙州府的目光,全被城外的盘仙丘所吸引。
蒋鑫义蒋鑫龙还有隔壁蒋梦兴的宅邸,直接被夷为平地。那些暗道暴露在天光下,前后足足挖出来十六道之多。
谣诼如飞,刹那遍布熙州府,这么多地道定不寻常,有说他们为江洋大盗,有说那下面藏着金山银山。
夏昭衣已经回衡源文房了,她花了整整半日才看完蒋鑫义和蒋鑫龙留下的所有信函。
这些信上的新发现,让她大感离奇。
房门敞着,沈冽进来时,便见她纤指捏着杯盏,轻轻转动,一双明眸望着窗外的扇叶葵,正在发呆。
“阿梨?”沈冽在门外叫道。
夏昭衣回神,侧眸望向他,微微一笑:“你要动身去白光乡了吗?”
“嗯,”沈冽进来,“我来道别。”
夏昭衣没有起身,看着他阔步走来,她仰着头冲他笑:“走之前,我给你说一个别人的秘密。”
沈冽垂眸看她,清然一笑:“我无窥伺之好。”
“我偏要拉着你与我同流合污呢。”
沈冽笑道:“你都拉着我了,那便只能一起通同作恶了。”
夏昭衣转身将桌上几封信函拿起,眼眸亮闪闪地看着他:“蒋鑫义和蒋鑫龙,并非蒋家人,他们,姓乔。”
这的确令沈冽意外,他浓眉轻挑:“那么原来的蒋鑫义和蒋鑫龙……”
“被他们杀了。”
“冒用蒋氏人的身份,的确可以潜伏于乱世,那,封文升与他们,是何关系?”
夏昭衣神情微变凝重:“他们称呼封文升,为舅舅。”
“亲舅舅?”
“嗯,封文升的姐姐或妹妹,是他们的娘亲。”
沈冽沉声道:“有这些发现,此熙州一行,没有白来。”
“他们入宫所寻的拂光清和册,已被他们得到的其他几幅,如今都在竹州,”夏昭衣低头看回信函,“不过他们未在信上提到这些拂光清和册有何用,我在想,对我重要么。”
沈冽看向她手里的信:“不管重要与否,都可先得到它们,我即刻派人过去寻。”
夏昭衣眸光若有所思,顿了顿,她放下书信起身,看着沈冽道:“那夜我闲来无事,随兴去得度广坊。他们当时所设铃铛,看起来并不是为了欢迎我,而是另有其人。”
“若封文升和乔家有关,那他所等之人,或是卫行川的,或是唐相思的。”
“嗯,我已托清阙阁的邹下卜先生帮我查了,还有雷公山那神女石像,我也一并让他帮忙,所以这拂光清和册,其实也可交付与清阙阁。”
沈冽眉心微拢:“阿梨,你不希望我插手。”
“你已是三军主帅,要操劳得事那么多,这些琐事,便不用我们再去管。”
沈冽认真地看着她:“若在我看来,这些不是琐事呢?”
夏昭衣一笑:“可,就是琐事啊。”
沈冽黑眸变深,右掌轻轻捧住她的面颊,她的肌肤触感极好,饱满光滑,像捧着琼脂。
“阿梨,事关于你,再细微也不会是琐事。”
他的声音一直好听,低沉又清越,窗外徐风吹来,像要将这声音吹进夏昭衣的心里。
夏昭衣轻声道:“好吧,你若觉得不是琐事,那,便不是琐事吧。”
沈冽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变化,但笑意染进了他墨玉般的清湛眸底。
他微微低首,在她的光洁额头上克制有礼地浅吻了下,却忽然觉得一发不可收拾。
心起贪念,他的吻又往下,落在她的唇角,再落在她的唇瓣上。
稍一触碰,再轻的力度也像是要燃起冲天的火。
焦灼、矜骄、青涩,所有暧昧不清的情绪搅动成一团,分明炽烈咆哮,强烈渴望着,却因他的自制力而变作细腻的、沉稳的一股柔情。
沈冽缓缓打开,轻柔浅尝,窗外阳光明艳,清风将他们的发丝软软纠缠,觉察到她略有些笨拙的回应,他高大清瘦的身躯骤然紧绷,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抬起,贴着她单薄纤细的背拥紧,加深了这个吻。
入夜,千人兵马从规州方向而来,怕进城惊扰民众,他们直接在熙州府外二十里地扎营。
被高舟推举前去规州七散山的主帅张翅派了名信兵入城,信兵刚走,一名郎将提着裤腰带跑来:“主帅!主帅!”
张翅正要去开饭,闻言看着他过来:“何事惊慌?”
郎将指着盘仙丘方向:“我大解时遇到个老乡,他给我说阿梨姑娘在盘仙丘蒋家那挖财宝,挖出了金子做得狮子,半丈高呢!”
“离谱,”张翅说道,“半丈高的金狮,给他蒋家十辈子财富都做不出来,熙州也没这等工艺,上哪儿运金子去。”
“可他说他真看到了阿梨姑娘……”
“说不定这才是唯一的真话。”
酒菜正陆续往大帐送来,张翅朝他们看去,想了想,道:“我不吃饭了,你们吃,我去找阿梨姑娘。”
说完,他回去拿随身兵器,叫了几名亲随一起离开。
城内城外在入夜之后,最大的区别便是灯火。
荒郊野地,只火把五六,堪堪只够照亮围绕着他们的方圆数丈。
忽然,远处传来一真惨叫。
张翅等人勒马,转首望去,距离太远,那惨叫声似在天边。
“主帅,至少离我们这有一里多。”一名亲随道。
张翅没有犹豫,一勒缰绳掉头:“走,去看看!”
他们调转方向,朝着声音奔去。
惨叫声不止一人,接连一片,随着他们的马蹄声逼近,幽暗光线中忽然有一支箭矢射来。
张翅胯下的坐骑一声凄鸣,摔倒在地。
“主帅!!”亲随们大叫,有人快速下马,拔出兵器,被弩箭射飞了出去。
张翅一个翻滚,在草地上匍匐,以坐骑为盾,一言不发。
黑暗里又有无数弩箭射来,不过很快,箭雨便消失了。
杀手们垂手,因追杀而轻装而来,他们所带的箭矢并不多。
之前那几个发出惨叫的人此时都在地上呻吟,杀手们朝他们快步走去。
一名杀手俯身抓住一人的肩膀,才要提起,张翅忽然跃起,扬刀砍去。
随张翅一并来得手下还剩三人活着,两人紧跟其上,一人拔出肩胛上的箭矢,也冲了上去。
杀手立即手握兵器迎来。
张翅暴怒连砍,手劲极大,他的个头很高,立于军中都是最显眼的那个。
其他杀手们快速冲来帮忙,一人的头颅被张翅砍飞。
最后边的一名杀手见状,抽出剑朝地上躺着的那些人砍去。
厮杀声,惨叫声,求饶声,顿时乱作一团。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一个已经受伤的男人在黑暗里拼命朝张翅他们的方向爬去。
杀手冲上去,扬剑就要砍下,张翅先一步将一个杀手踹了过去。
眼看不敌,一个杀手叫道:“我们走!”
另外那个杀手不甘心,非要将地上的男人也杀了,被同伴们抓着带跑了。
张翅大口喘气,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的臂膀传来一阵剧痛,他撕下衣服去绑,先止住流血。
状态较好的一名手下跑回去拾起摔灭的火把,重新点燃。
另外一名手下朝地上那名叫着“不要杀我”的伤者跑去。
“主帅,”手下看向张翅,“看他模样,活不成了。”
张翅捂着伤口过去,男人越三十到四十岁,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哀求地看着张翅:“救我,救我,救救我……”
张翅看向他小腹上面洞开的口子,衣衫全被鲜血打湿,肠子都出来了。
张翅皱眉,沉声道:“你叫什么,你是何人?”
男人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了,眼睛失了光彩。
亲随立即去搜他的随身之物,搜出好些银两,还有一叠通行文纸。
“蒋鑫义,”亲随念道,抬头看向张翅,“主帅,他衣着不错,莫非,是会北崖和盘仙丘的蒋家的?”
张翅下令道:“去看看还有没有能喘气的马,回去叫人。”
“是!”
一个时辰后,坐在蒋家地道口的夏昭衣,被一名士兵递来一支箭矢。
箭矢很短,躺在棉布里,只有半臂长,应出自方便携带的臂弩。
夏昭衣拾起来轻轻转动,借着烛火,箭矢上的纹络可以看得清晰。
又是他们,“那些人”。
没多久,张翅也到了,他辛苦从马上下来,上前抱拳:“阿梨姑娘!”
夏昭衣转头看去,起身也抱拳:“张将军辛苦了。”
张翅看向她放下的那支弩箭,难过道:“本意路见不平,想救人,结果我搭上了自己的爱马,连累了几名手下。”
夏昭衣拢眉,惋惜道:“张将军节哀。”
“还有,七散山那山脚……”张翅面露不自在,“恕末将无能,只杀了二人,还是断后的二人,其他人早就跑了,应是在我们去之前提前跑的。不过这二人的头颅,末将带回来了,怕天热腐化,还特意要了冰块。”
“他们的剑呢?”
“也带来了,除却剑,那两座屋子里的所有东西,能带走的我都带了,锅碗瓢盆都带了!”
夏昭衣失笑:“锅碗瓢盆……倒是不必,涂添负重。”
“对了,阿梨姑娘,有几幅画,画上的人,似乎……是您。”
“我?”
“嗯!不过,阿梨姑娘若想看,得派人回去取。”
“不急,”夏昭衣看向张翅的伤口,道,“张将军这边坐,我替你处理下伤势。”
张翅看了眼自己的臂膀:“嗨呀,小伤而已,没事的!”
“既是小伤,我处理得很快,张将军,坐吧。”
张翅点头:“也好,有劳阿梨姑娘了。”
夏昭衣将张翅自己绑上去的衣服碎布解下,周围已经血肉模糊,一道极深的口子还在吐血。
夏昭衣撕开他伤口两边的衣裳,着实清理止血,张翅像是想到什么,又说起那几个死者。
听到蒋鑫义三字时,夏昭衣手里的动作一顿:“蒋鑫义?”
“对,蒋家人!”说完,张翅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哎呀,这不是盘仙丘吗,阿梨姑娘把这里抄了,那么这里逃出去的主人公,是不是也姓蒋,该不会就是……”
“很巧。”夏昭衣道。
张翅想了想,道:“他们好像是从会北崖的方向来的,怎么会从这边,跑去那边呢?又被人追杀回来……”
夏昭衣沉眉,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杉。
赵杉正在和人讨论地道
夏昭衣上前,在赵杉耳边很轻地低语。
赵杉皱眉,点点头:“嗯,好!”
替张翅处理完伤口,夏昭衣也没有多留,让张翅早些回去睡觉,明日回河京,而后她便骑马走了。
夜色很浓,月亮和星星都不见,长野上一片空荡,远处无人去过的深山里,似有狼嚎。
夏昭衣踏夜纵马,很快到张翅他们出事的地方。
尸体已经被张翅的兵马带走了,但地上的鲜血仍在,几只乌鸦正在草丛里扒拉人体碎块,马蹄声奔来,寒鸦惊起,扑腾乱飞,哗啦啦离开。
夏昭衣从坐骑后抽出火把点燃,检查草地,紫阳缓慢跟在她身后。
很快,夏昭衣灭了火把,重新翻身上马。
走去半里,她再度下马,继续根据地上痕迹搜寻,确定方向后,重回马上。
时间缓缓过去,后半夜大地起风,似要下雨,夏昭衣仍如千里追击的斥候一般,一路朝目标靠近。
最后,她踏入扬龙陂,停在了一座土地庙前。
夜风越来越大,扬起她垂落在背后的青丝乌发,她的眼眸轻敛,耳边除却风声,还捕捉到隐秘却嘈乱的争执声。
随着脚下大地的轻微颤动,似有机关开启。
杀手们从土地庙后回来,手里抓着两人,其中一人无臂。
绕过土地庙右面的小楼,杀手们走着走着,步伐一顿,抬头朝前面看去。
黑暗里似立着一匹马,马旁影影绰绰,似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轻轻倚着马腹。
杀手们一凛,纷纷举起武器,紧盯着黑暗里的女子。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悠悠响起:“倒是挺会借我的势,我花钱拆得蒋家,我先发现的端倪,你们却抢在我前头啦?”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份轻快畅然的语气,现场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名字。
少女轻蔑地笑了笑,站直身子,缓步走来,举着刀剑的杀手们几乎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
“啪”地一声,空气里响起道鞭响,很快,长鞭又被少女收起,她在左手上轻轻敲着,边走边道:“你们不是一直说我是姓乔的吗?抓我呀。”
“阿梨!”一个杀手低声道。
“你们是一家的,还是好几家的?姓什么,金?方?陈?哦,排除方家,方家在衡香被我灭得差不多了呢。”
“你少嚣张!!”
“别跟她啰嗦!”另一个杀手咬牙,忽道,“一起上!”
几人立即冲来,挥刀举剑。
那边押着封文升的杀手转头朝北面跑去。
夏昭衣长鞭一扬,朝杀手们迎上。
她想尽快脱身,去追封文升,这群杀手却不依不饶,以命相缠。
眼看封文升被带走,夏昭衣眉心一拢,手中长鞭忽如银蛇卷空,缠住一个杀手的脖子,她借势快速掠去,肘击对方太阳穴,同时下身扬起,一个侧踢,长腿踹中另一个杀手的脸门。
两个杀手同时倒下,她又朝其他人的头部攻去。
极短的时间,杀手便躺了满地,有人重伤昏迷,有人捂着口鼻眼,痛得在地上打滚。
夏昭衣迅速朝封文升那边追去,为数不多的杀手冲上来,挟持封文升的两名杀手咬牙,对视了眼后,一人忽然抽剑,要朝封文升的脖颈抹去。
但长剑才一出鞘,他却觉耳边风声一急,一道长鞭瞬息卷住他的剑格,往外扯去,剑把顷刻脱离他的虎口。
夏昭衣左手握剑,扬脚踹他,同时长剑在她手中一转,反手朝另一个杀手刺去。
这名倒霉杀手喉管一凉,瞪大眼睛,随着剑刃被抽走,他咣当一声倒地,抽搐死亡。
封文升拔腿就跑,但失了双臂,他的平衡力实在不行,没几步便被绊倒。
前面被带走的男人担心大叫:“师尊!!”
夏昭衣以最快的速度朝他们冲去,但还是晚了,在拦下封文升时,那边的杀手已经拔剑。
男人的第二声“师尊”只响了一个字,便被抹喉。
杀手将他的尸体一摔,掉头就跑,夏昭衣以长鞭缠住一个杀手的小腿后扯,那人摔个脸盘砸地。
同时夏昭衣借力加速,瞬息掠至另一名杀手跟前,挥起一拳。
杀手奔跑的力和她挥来的拳头相撞,鼻骨碎裂的剧痛让杀手惨叫,跟其他杀手一样,他捂着鼻子在地上翻滚,痛得都是眼泪,呼天喊地。
夏昭衣俯身检查被抹喉的男人,回天乏术。
她快步朝封文升走去,封文升终于站起,立在她跟前。
夏昭衣眉心微合,袖中的小油球灯垂落,她纤细的无名指一转,小油球灯的光一刹亮起。
范围不广,难以与火把相比,但足以照亮彼此。
一看见封文升的脸,夏昭衣双目微敛,神色变得严肃,因为封文升的口中都是血。
封文升咧嘴笑着,满口的血淌落下来,从鲜红变作黑色。
“谁都别想活捉我,”封文升笑道,“我没有双臂,可我还有舌头,我的毒药一直藏在大牙的空槽里,我让他们挖了我的大牙,哈哈哈……”
夏昭衣平静道:“没想到,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哈哈哈!”封文升仰头笑,“姓乔的,你好大一张脸,英烈之后,你也敢装!欺世盗名的小贱人!!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咳咳咳……”
夏昭衣轻皱眉:“你错了,前辈,我是夏昭衣。”
封文升还在笑,笑着笑着,停了下来。
“……夏昭衣?”
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
“我不知为什么,我死在了北元刑场的雪地上,但是我却又活过来了,我变成了这个姓乔的小姑娘。”
封文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想笑,笑容扯到一半,却扯不开了。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的师父。”夏昭衣说道。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封文升才笑不出来了。
他的眼睛渐渐变红,胸间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墨黑墨黑的。
“你后悔服药了,是吧。”
封文升的眼泪掉了下来,痛苦地看着她,唇瓣颤抖:“怎么会?贤侄……怎么会!!为什么是你?这世上,竟真有这等事!!”
脏腑之间翻涌的剧痛,让封文升跌回地上。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封文升哭道。
夏昭衣眼眶也红,看着他道:“早点,我并不知你想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姓乔。”
封文升凄惨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他抬起头看向漆黑无星的天空,张开嘴巴,用尽力气冲着天空大声地怒吼,充满愤恨。
最后一口血逆流回肺,他终究因为脏器的全部溃烂,倒地咽气。
没多久,赵杉带人循着夏昭衣一路留下的痕迹追来。
明明耀耀的火把照亮土地庙。
附近的村户们也都赶来,不过被赵杉带人远远拦在了外面。
赵杉找了一圈,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找到少女。
她沉默地坐在上面,目光迷茫地眺着远处的苍茫暗夜,清寒夜风经过她身边,带起她的裙袂和发尖。
赵杉提着灯笼上前,很轻地道:“大东家。”
夏昭衣侧眸看去,微微弯唇:“你来得很快,这么晚了,辛苦。”
“大东家,您……不高兴?”
“有点心事,”夏昭衣笑起来,“没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赵杉第一次见到她这样,不知道说些什么:“大东家,那……我去
“留着紫阳就好,你们都回去吧,天色太晚了。”
“好吧,那这些伤员,要如何处置?”
“先关押在熙州府大牢吧,明日再送回河京,交给牧亭煜。”
牧亭煜这个名字听着熟悉,赵杉一顿:“荣国公府的那个牧小世子?”
“嗯。”
“好,我这就去安排!”
夏昭衣又冲他笑了笑,将目光收回,看回远处。
赵杉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心情真的糟糕到了极点,便只好告退离开,不再打扰她清净。
夏昭衣回到河京,是在第三日申时。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给金兴酒楼留了话,只要她一到,就立即派人去找他们。
所以没多久,这对新师徒便坐马车赶来。
二人一前一后上楼梯,少女的卧房门和一旁的书房门都大敞着。
顾老宗主在书房外探头张望:“贤侄?”
“嗯?”夏昭衣的声音在卧房响起。
顾老宗主的脑袋又在她卧房一探:“贤侄?”
夏昭衣笑了,转过头来:“顾老宗主,你们进来吧。”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进去,见她正在收拾东西,圆桌上敞开着一个包袱。
“诶?贤侄,你这前脚刚到,后脚就要走?”
“嗯,”夏昭衣边收拾边道,“我要去衡香。”
“哎,成日在外奔波,你给自己个清闲时日,好好休息嘛。”
“时间不够了,赴世论学该有了结,不可淹旬旷月。”
说着,夏昭衣看向牧亭煜,等他开口。
牧亭煜冲她俊美一笑:“阿梨姑娘要问审讯结果?”
“可有结果?”
“那,你给我凳子坐。”
夏昭衣也冲他一笑,清丽秀雅,笑而不语。
牧亭煜沉了口气,走去她旁边搬凳子,嘀咕:“真是的,给你做事也没半分优待。”
他端着凳子回去,才一放下,顾老宗主眉开眼笑:“哎呀,乖徒弟!”
他将凳子抽去,一屁股坐下。
牧亭煜叹气,又去端。
师徒二人在凳子上并排坐着,模样竟有几分乖巧,像是学堂里才开始上课识字的小儿。
牧亭煜轻咳了声,道:“那个,有关乔家的事,本世子去问过杨大人了。”
“杨冠仙?”
“嗯。”
“你慢慢说。”夏昭衣说道,继续收拾东西。
牧亭煜道:“那个假封文升,名叫六子,现在也剩六根手指头了,我给他剁了四根。”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下,朝他看去:“然后呢。”
“他是封文升徒弟的徒弟,叫封文升师尊,他师父在去年的时候惨死,被一个叫方春桑的人所杀。”
“他说起封文升,年轻时是个倜傥的人,便是因为妹妹嫁错夫婿,又临死前来托孤,封文升才假死,以避世。”
“这妹妹也是可怜,她的夫婿自称姓马,并未提及过半点乔家身上所带之恩怨,过去许多年后被人追杀才知始末。”
“封文升那会儿也不知乔姓有这么大的来头,但追杀在乔氏族人后的势力实在莫测,他便选择了这招死遁。”
“至于他的双臂嘛,是带人挖开韩瑞迁墓穴时,中了毒针所砍。”
“那个韩瑞迁,便是与我师门渊源甚深的南瑞王,杀了无数玄门方士和星相师的那个。”
“他们之所以要掘开他的墓穴,因为想找到几样宝物,除却拂光清和册的单本外,还有三样,但是六子不知是哪三样,封文升没说,韩瑞迁的墓里也没找到。”
“而封文升之所以要找这几件宝物,源自于十五年前他主动设陷,以乔家人为鱼饵,勾了一条大鱼上钩,这条大鱼是金家的老二,名字就叫金二。而这个金家的详细,六子不知。这几件宝物,都是封文升酷刑逼问出来的,具体何用,六子也不知。”
夏昭衣很轻地道:“金二竟死于封文升之手。”
“嗯?”顾老宗主好奇,“贤侄,你倒是认识这金二?”
夏昭衣点头:“我和沈冽在衡香西北的大山中捉到了一群金家子弟,当时我们审讯时,也是断指。”
牧亭煜忍不住道:“这个方法多好,是吧!”
夏昭衣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或许是吧,在我们逼问下,得知他们这一代一共十八个兄弟,老大在山上雕琢石像时不慎摔死,老二老三便是都被乔家人杀害。”
牧亭煜道:“那,老四到第十八呢?”
夏昭衣冷飕飕地看着他。
“……好吧,你没那么闲,不用说了,我继续。”
说着,牧亭煜停顿了下,回忆刚才说到了哪。
“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些年,封文升一直想要找到那几件宝物,但他一直未能如愿。”
夏昭衣道:“那,昨天送来得那群杀手呢。”
顾老宗主唏嘘:“你这丫头心狠手辣,怎么直接把他们的鼻骨全给打碎了呢,那不比断指还疼?他们现在话都说不出了,还真没办法审问。”
“……”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牧亭煜:“如果审问出什么,你写信告诉我。”
“寄去衡香?”
“嗯。”
“也……行吧,我好人做到底。”
他的话音刚落,史国新从外面进来:“二小姐,张翅来了。”
夏昭衣看去:“请他去我书房吧。”
“嗯。”
顾老宗主和牧亭煜从凳子上起来,牧亭煜道:“张翅,便是去规州七散山的那个?”
“嗯。”
“那,有收获没?”
“还没问呢。”
牧亭煜顿时露出个坏笑:“那,我和师父能去旁听不?”
夏昭衣失笑:“随意。”
张翅带了两名手下过来,他的伤口很深,臂膀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才坐下,伙计便送来上好的竹州银针,茶香清溢。
两名手下将带来得东西呈上,张翅道:“阿梨姑娘,这便是我同你说的画卷。”
夏昭衣缓缓打开,牧亭煜和顾老宗主凑过头来,二人同时“呀”了一声。
画上女子青丝束发,临岸而立,衣衫似被江风吹起,这眉这眼,这口这鼻……
师徒二人同时朝执画的少女看去。
“不用比较,”夏昭衣淡淡道,“就是我。”
她的目光看着一旁小字,念道:“夏女阿梨,癸巳年十一月,游州从信府。”
念完,她的目光微微变深,若有所思地重新看向这幅画。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会去打断她的思考。
只是,她思考着思考着,却走神发呆了。
等了一会,顾老宗主轻咳:“咳……”
夏昭衣敛眸,朝他看去:“嗯?”
“……贤侄,这画,你想到了什么?”
夏昭衣望回手里的画:“这画,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你吗?”牧亭煜道。
“是我,但是……这个画师,我觉得熟悉。”
“会不会是邰子仓?”牧亭煜道。
“不对,”顾老宗主道,“邰子仓不是这画风,字迹也不是,贤侄,你会不会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