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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上的“游州从信府”五个字,一度也让夏昭衣认为是邰子仓,但是邰子仓的画她看过无数,与此画上的笔法、用色、构图皆截然不同。

    不过此画上的线条之顺畅,着色之协和,仍可见此画师的工笔绝对上等上,一等一。

    顾老宗主很轻地道:“贤侄,想不出,要不便不想了,你还得赶路呢,先休息会儿?”

    “休息……”夏昭衣低低说道,忽然,她明眸一亮,“我知道了。”

    “嗯?”

    “是康剑,我刚赶去熙州府时,在一家甜点茶楼休息,窗外角落斜对处,贴着一张人像。”

    因那人像只有墨色,几笔勾勒,与这张画类型全然不同,所以她才没有立即想起。

    当时那个掌柜说是新开张的杨柳楼贴出来的,她后来回衡源文房后,将此事委托给了清阙阁去查。

    敛了下思绪,夏昭衣将画收起,道:“不过也只是像,未必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正巧,已有人帮我去查,倒能让我们省心一些。”

    夏昭衣看向张翅:“张将军,这次规州一行辛苦你们了,酬劳我已同高舟提过,还有你身上这伤……”

    “阿梨姑娘,”张翅立即抬手抱拳,打断了她的话,不过因为拉扯到伤口,他痛得龇牙,吸了口气后继续道,“阿梨姑娘,末将有个请求……”

    “请求?”

    “新朝群龙无首,且听闻阿梨姑娘不会登基,可……可我们想追随您。”

    夏昭衣轻皱眉:“这不妥。”

    张翅一急,撩袍跪下,随他一起来得亲随也跟着跪于他左右。

    张翅焦灼道:“为何不妥呢?阿梨姑娘,末将想同高将军那样追随您啊!”

    夏昭衣起身过去,抬手扶起他的双臂,让他坐回圆凳,再俯身将张翅的两名亲随也扶起。

    夏昭衣认真道:“张将军,这不一样,夏家军随我父亲兄长出生入死,早已血浓于水。我为夏家后人,他们也是,无关追随与否,只有家人相濡以沫。张将军智勇双全,不畏生死,敢于担当,乃大将之材。而我偏好闲云野鹤,胸无抱负,待乱世终局后,我乃袖手旁观天下之人,所以,我不好耽误张将军。”

    张翅仍心有不甘:“那么,阿梨姑娘今后可否要去北元?”

    夏昭衣点头:“要去的。”

    “我也想去,我也要去杀那些猪狗不如的北元人!”

    “好,如果你要去,你可自成军队,也可让我为你引荐。才过去的毕家军,已在那的欧阳将军,还有大小其他兵营,凡我所认识的,你都可选。”

    张翅失笑:“看来阿梨姑娘,铁了心不收我们了。”

    “乾坤浩大,张将军可去之处委实太多,定能大展宏图。”

    “欸!晏军不还在河京吗?”牧亭煜忽道,“跟着晏军,不也等于跟着阿梨姑娘吗?常志成就在城外,你去找他嘛,他可好说话了!”

    顾老宗主道:“对,是个好主意,那,还不让阿梨给你引荐?她在哪的面子,都不如在晏军跟前大!”

    张翅看着他们,皱眉看回夏昭衣:“阿梨姑娘……你觉得呢?”

    “此乃你自己的前程,不要问我。”

    “那……容小的回去想想。”

    “好,若是你有决定了,你让胡掌柜代我写信,我会同胡掌柜说一声的。”

    除却字画,张翅还带来了那两名剑客的长剑,不过他觉得敌人的凶器不好登堂入室,所以令亲随放在了后院。

    夏昭衣取了两盒药膏,叮嘱张翅每日换药时涂在伤口处,又写了一张药方给他。

    待他们离开后,顾老宗主继续问夏昭衣画像的事,夏昭衣摇头,答不上许多,还需等清阙阁那去查。

    顾老宗主叹气,知她要出门,只好道:“罢了,不多叨扰你了,衡香太远,跨州越郡,你再歇息歇息。待你离开后,河京这若还有什么发现,我以飞书寄去衡香。”

    “嗯?你不回望星宗吗?出来这么久,你要在河京落地生根啦。”

    顾老宗主笑了:“你约莫是不懂老朽这心境的,来河京后见衰又见兴,先亡而后盛,谁不乐见败土残垣上兴荣始长,荒荒长街变作人烟稠密呢?这过程啊,就如花开,慢慢观,慢慢看。”

    夏昭衣也笑:“行,那顾老宗主您就慢慢观,慢慢看。”

    顾老宗主走后没多久,工部的杭玉生和范等春前来。

    待他们走后,杨冠仙来了。

    在杨冠仙后面,又来了吏部侍郎鲁子实。

    紧跟着的,是诸葛山的妇人辛氏和她的三女儿诸葛沐。

    天色慢慢暗下,胡掌柜送走辛氏和诸葛沐后回来,苦笑道:“大东家,我算是明白您为何一来又要走了,换我,我也得跑,跋山涉水可远比这些事务要轻松呢。”

    夏昭衣莞尔:“他们如此,也是看重我。”

    “何止是看重呢。”胡掌柜叹惋说道。

    这都快成依赖了,还是一帮岁数可以给自己东家当爹做娘的人,不过想到自家东家凭本事征服这么多人心,胡掌柜又觉得很骄傲。

    史国新已在后院备好马,不同于来时带着高舟等一干夏家军,这次夏昭衣只带一个史国新,路上再去接詹宁。

    补充好水与干粮,他们便动身离开,骏马奔驰长街,朝着筠州方向而去。

    路上一对衣着朴素,行动缓慢的姐妹止步,转头看向夏昭衣的背影。

    待她消失在长路尽头,姐姐看向妹妹:“是她!吕无为那画上的女子,她是阿梨。”

    妹妹的脸色很难看,苍白无气色,冷冷道:“应该是吧。”

    见她额头都是冷汗,姐姐一惊,忙伸手扶住她;“怎么回事,刚才见你还没这么糟的。”

    妹妹抬手按住小腹:“走了很多路,伤口被扯开了。”

    “你忍一下,我带你去寻个客栈落脚,再找个大夫。”

    “好,”妹妹虚弱点头,周身力量都靠着姐姐,很轻地道,“我现在担心伊凡大人他们,我还是没能想明白,我们是怎么被盯上的。”

    “嘘,先别说话。”

    “真的很痛……”妹妹喑哑道。

    熙州和筠州的交接是片一望无际的平野,一路往西狂奔,远处山脚开始出现的炊烟,便是白光乡。

    除却休息时间,夏昭衣和史国新马不停蹄,在第三日的清晨,他们踩着晨曦踏入了白光乡的山野。

    骏马扬鼻,夏昭衣轻扯缰绳,望着天尽头灿烂一笑。

    詹宁一直在跟踪的那几名北元细作,还得靠这里的晏军一起帮忙抓,于公于私,今日都会见到沈冽了。

    这会儿不知他在做什么,操练兵马?看书?还是在练枪?

    清脆的鸟鸣声起,一只大鸟从他们的头顶高空飞过,越过灵秀宁和的长野,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夏昭衣笑道:“是信鸟。”

    史国新看着远空:“沈将军的?”

    “应该是,走吧。”

    沈冽并未在军中,他一早就和程解世惠劲一起,带了几个亲随,一行人“偷偷摸摸”,去偷看白光乡练兵了。

    莫乡长身边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已经被惠劲发展为自己人,练兵所见不妥之处,便由这几人悄悄去转达传话。

    由于他们是来暗中观察的,一路行藏隐秘,叶正派了好几十人出来,都没能找到他们。

    直到他们绕一条小路,自一片林中下山,途中终于遇见了苦寻他们的一个士兵。

    遥遥见到他们,士兵急匆匆爬上半坡:“将军!将军!!”

    这么急躁地叫唤,惠劲被吼得心惊肉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快步上前:“何故大呼小叫!”

    “我们找了将军两个时辰!阿梨姑娘来了,就在营中呢!”

    沈冽走在后面的人群正中,一行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但他一身墨色夏衫,身姿修长挺拔,器宇轩昂,在中间分外显眼。

    听闻“阿梨姑娘”四字,正在说话的男人们一顿,沈冽抬头看去,黑眸隐现意外之喜,下一瞬,他的长腿立即冲去:“你可骑马了?”

    士兵道:“骑来了!就在……”

    耳边风一阵,沈冽已经跑了。

    众人看向程解世,程解世很少笑,这会儿脸上挂着抹爽朗笑容:“看我干什么,一起跑啊!”

    男人们反应过来,叫着“是是是”,一起追了上去。

    惠劲这个文官就吃力了,一边抓着裙袍,一边狂追:“哎呀,等等我,等等我!”

    晏军大营,热风正盛,叶正叉着腰在主帅营帐前对着一筐筐放下的草药挑挑拣拣。

    又一个士兵无功而返,说没有找到沈冽。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一路响起的“将军”问好声,叶正一喜:“这不就来了!”

    非军务繁忙时,大营中不得骑马,沈冽可例外,但不能例外。

    他在大营外下马,快速奔入,他的身影一出现,叶正便跑去:“少爷!”

    沈冽停下奔势,大步走去,心急道:“阿梨呢?”

    “她在里边睡觉呢。”

    沈冽步伐微顿:“她很困吗?脸上可疲惫?”

    “疲惫没看出来,困是肯定的,史国新说她这两日一直在赶路,直接从河京过来的。”

    沈冽墨眉一合,点点头。

    营帐前望见那一筐筐草药,和又被放下来得两筐,沈冽还未开口问,叶正先道:“这些是阿梨姑娘让采的,她说白光乡山灵水秀,遍地是宝。那些止血妙用的药草,我们军备充足,暂可不管,但这些很重要,炎夏荒野,驱蚊必备。这是紫堇,这是茵陈蒿,这是苦楝花……”

    沈冽眉眼变柔和,会心一笑:“阿梨想得真周到。”

    “是啊,阿梨姑娘可贴心了!”

    白日,沈冽的行军床是收起的,他进去前以为她会铺开,却见她是伏案睡的。

    沈冽放慢脚步,轻轻过去。

    营帐外太阳正盛,哪怕是全封闭的营帐,光亮效果仍很充足。

    案上铺着白光乡和常阳地图,少女侧趴在两张地图中间,脑袋枕在她自己的左臂上,睡得很熟。

    如果赶路时不是坐马车,那么她的头发永远都是利落的单马尾或全盘上去的道姑头。

    现在这一根松松垮垮垂落着的马尾,发量极多,清爽柔顺,发上一股栀子花香。

    沈冽抬起手,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虚虚沿着她的面颊滑过,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怕将她吵醒。

    很少见她睡得这么沉,且还是这样一个伏案的姿势。

    她的睫毛并不浓密,但纤长翘卷,宁静覆盖在她的眸子上。鼻梁适中,不塌也不拔高,往上延伸出挺而细的小鼻尖,又不过分尖锐,鼻头有着小小的肉感。肌肤饱满莹润,吹弹可破,像是用雪凝成的琼脂。

    沈冽忽然在想,在这世上,他是否是唯一一个伸手捧过触摸过这张脸的男人,或者,范围更大点,所有人,不限男女。

    他一直以为自己没什么占有欲,这个念头却让他莫名生出一股快乐。

    细想,一切却也当真如梦。

    他爱慕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如今和他,已亲密无比。

    沈冽的唇瓣不禁清淡一莞尔。

    夏昭衣睁开眼睛,便见到男人低眸看着地图傻笑的模样。

    夏昭衣也弯唇,无声看着他。

    余光注意到她的笑,沈冽侧眸看她,语声低柔:“醒了?”

    “嗯。”

    “上午有事,出去了,才回来。”

    “嗯。”

    “还困吗?”

    夏昭衣笑着摇摇头。

    “……怎么了?”

    怎么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沈冽,你真好看,”夏昭衣伸出手,轻轻握着他的大掌,“连傻笑都很好看。”

    “……”

    沈冽反被动为主动,指尖摩挲着她的指骨:“这次去衡香,预备多久?”

    “不知道,”夏昭衣诚实道,“原来的打算,是想河京事一了,便去北元。”

    “如果那些是原来的打算,那么现在呢?”

    夏昭衣微微浅笑,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反问:“沈冽,你的志向是什么?”

    沈冽不假思索:“你。”

    夏昭衣一愣,半晌:“……嗯?”

    沈冽的黑眸变得专注认真,他非常郑重地道:“阿梨,我的志向,是你。”

    “就,这点志向么。”

    “这点,”沈冽笑起来,温柔道,“你可知这点,对我来说有多不易。”

    “容易的呀,”夏昭衣撑起身子坐直,抬了抬二人相握的手,笑道,“你看。”

    沈冽微笑,另一只手轻轻揉捏她的后颈:“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那,我直说了?”

    “嗯。”

    “你刚才问我要去做什么,我怕我告诉你后,你会舍弃自己的志向,陪着我去。既然你的志向是我……”

    夏昭衣一笑:“不然,你再寻个志向?反正关于我的这个志向已经达成了。”

    “已寻好了。”

    “新志向?”

    “嗯,”沈冽看着她盈闪闪的双目,缓缓道,“愿天下民康物阜,四海升平,我与你执手相守,共游山河。”

    夏昭衣眼睛里的狡黠褪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对视许久,夏昭衣淡笑:“好。”

    “那么,你的打算呢?”

    “我的打算……”夏昭衣自嘲道,“我们中原自古开始,奸细一直颇多,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可关外人,他们就那么团结么?”

    沈冽一顿:“你想出关?”

    “嗯,我打算先去一趟北元,再自探州出关,在关外从南北上,再去北元。”

    “那这,要耗上许多时日了。”

    “嗯,再回河京,可能明年了。”

    沈冽眸光黯然:“太久了,且关外书信也不便,阿梨,我想与你同去。”

    “你如今并非孑然,你还有晏军呢,你是统帅,哪能离军出走半年?”

    沈冽深深看着她,唇角失笑:“那,你便去吧。”

    他揉捏在她脖颈上的力道非常舒服,不轻不重。

    夏昭衣感受着他的指尖,忽然抬手,握住他的手指:“沈冽。”

    “嗯?”

    “你肯定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夏昭衣淡笑,“不然,我也不问你志向了,我就怕你舍了自己要做的事,跑来找我。”

    “……我已说了,志向是你,所以,我还能去找你么。”

    “腿长在你的身上,你真要来,便来吧,”说着,夏昭衣起身,离他的黑眸更近,“塞外长河日落,风景阔丽,我们可以踩着黄沙去看星星。”

    “好,”沈冽莞尔,“我去找你之前,会安排好军中事务。”

    “对了,眼下还有一事,”夏昭衣侧眸看向书案上的地图,“我想让你陪我去筠州抓几个人。”

    “现在么,抓何人?”

    “礼物,”夏昭衣笑容变烂漫,“我要再送陶岚一份礼物。”

    马车悠悠,排队在城门外,随着缓缓上前的人群准备入城。

    城门戒备森严,高大威武的北元士兵们精目如虎,盯着每一个行至近处的人。

    日头越来越盛,一阵风起,马车的车帘被吹动,好多人像是嗅到了什么臭味,皱起眉头。

    由于城门处排查详尽,严苛到连头皮都要检查,怀疑是否是假皮的程度,所以队伍移动得很慢很慢。

    终于,一个北元士兵盯上了远处这辆迟迟未动的马车。

    他抓住一个快到城门的人,指着那辆马车:“你刚才经过时,它就在那了吗?”

    被抓住的人诚惶诚恐:“军爷,它是在那了的。”

    “车夫呢?”

    “车,车夫?不知道啊,小的没注意!”

    其他士兵们上前,也看向那辆马车。

    有几个士兵问其他人,可见到了那辆马车的车夫,皆说没有。

    士兵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三人朝那辆马车走去。

    所到之处,排队的人群纷纷让路,不敢得罪。

    又一阵风起,车帘被吹动,一股臭味飘出,远比这长队里的汗臭脚臭浓烈。

    士兵们举起兵器:“里面可有人?”

    “下来!”

    “不想死,便下来!”

    吼了一阵,几人对视,个头最高的士兵一把抓住门帘,大力一扯。

    剧烈的恶臭刹那扑鼻而来,周围的人都赶忙捂住嘴巴避开。

    士兵扔掉门帘,捂着鼻子抬眼看去,刹那瞪大了眼睛。

    十来颗经暴晒脱水的干尸头颅,在车厢里如展览般堆叠,有几个头颅上,用钉子钉着名字,用北元语写着人名。

    而这股浓烈的臭味,来自于半倚着车厢,横躺在里边的腐尸。

    根据腐烂程度,判断死去不过十日,尸体身上的布料和纹样,其身份应是北元贵族。

    其他两个士兵上前,看到马车里的这一幕,皆目瞪口呆。

    夜色降下,气温刹那从炙热跌至深秋。

    陶岚手里捏着个小球,轻轻往花园地砖上抛去。

    小男孩立即跌跌撞撞追着,拾起来后,开心地跑回来。

    “娘!给!”小男孩将小球递给陶岚。

    陶岚笑着摸他的头:“劲儿真乖。”

    “娘,我要喝奶!”

    “好好好,”陶岚和蔼道,看向旁边的几个乳母,“带小崇公去喝奶。”

    乳母上前领走小男孩,陶岚的目光看着小男孩一跛一跛的脚,目露担忧。

    默先生说,要多跑多走多加锻炼,长大后可能会转好,但陶岚还是怕。

    她儿子这条腿,是被人生生扎坏的,用银针连着扎了不知多少个月头。

    那恶毒的妇人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引颈自刎,即便将她曝晒又鞭尸,陶岚都难解心头怒恨。

    后来经查,这妇人来自至屠。

    那死得不剩两成人了的至屠,常言王当初为何不给他们灭尽?!

    陶岚眼神里的情绪浓烈翻涌,不加掩饰,一旁的姑姑上前:“夫人,您还有胎儿呢,莫动怒。”

    陶岚看她一眼,抬手摸着自己才微微隆起的小腹:“你说的对,我不该动气。”

    外边忽然传来脚步声,非常急促。

    陶岚望去,定云快步走来,严肃道:“夫人,河京那边果真出事了。”

    陶岚不解:“伊凡他们应该才到河京不久,这么快就能送信回来?”

    “不是,是沈冽……他送了一车头颅过来,是流星他们。”

    陶岚惊得起身:“一车?一车是何意?”

    “便是我们多年经营在河京的势力,全被拔了……”

    “沈冽!”陶岚咬牙,“这可恶的竖子!”

    “马车上还有一具尸体,”定云很轻地道,“是兰泽城朱修英公的小儿子,雪香秋元。朱修英公的女儿雪香神木跟着伊凡大人去了河京,眼下河京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他们是否能平安。”

    筠州花耀县,烟波水墨之乡,入夜后泛起的潮气,令人行于长街,不久便觉一身黏腻。

    窗外清歌悠婉,绿萝攀窗,夏昭衣才歇没多久,门被叩响,她过去开门,是沈冽和詹宁。

    不过才十几日不见,詹宁胡子长了浓密一圈,自觉有点不好见人,詹宁不好意思地抬手道:“二小姐,我这……来不及刮呢。”

    “看来这阵子很辛苦。”夏昭衣道。

    “还好还好,比起以前夜行军数百里,这几日我还有大鱼大肉可吃呢。”

    夏昭衣看了眼他的臂膀,淡笑:“都瘦了。”

    “不是,这是乔装嘛!”

    “进来吧,”夏昭衣往一旁退了步,“吃饭了吗。”

    “嗯,吃了几个肉饼,撑着呢。”

    沈冽走在后面,关上门时,沈冽很轻地问:“你吃过东西了么?”

    夏昭衣同样小声:“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嗯?”詹宁回过头来,看了眼,立即回过头去,只顾着脸上偷笑了。

    夏昭衣走来:“……你笑什么。”

    “啊,没,没什么!”詹宁轻咳了声,道,“二小姐,那几个人里,有两人受伤了,伤得还不轻。他们昨日寻了个医馆,包扎完出来后,我特意去找那家医馆的大夫,说一人的腹部都被刺穿了。”

    夏昭衣道:“当真是刺穿吗?”

    “嗯!”

    夏昭衣笑了:“看起来,我们这次遇到宝贝了。”

    “宝贝?”

    “嗯。”

    贯通伤很难止住血,一般都会血尽而亡,如果被刺穿小腹还能活着,甚至在这么短的恢复时间里便能自己去医馆,而不是从医馆请人去找他,极大可能,这群人里有懂医术或者外伤包扎的高手在。

    北元荒寒,物资匮乏,药材极其稀有,医者更少,如中原大地的许多匠士家族一般,他们自成一脉,医术只传同宗,很少往外教人。

    北元的医者多数姓日禺,在北元地位极高,是五大贵族姓氏之一,如今来了个懂医术的,不管是不是这个姓,都绝对和这个姓有牵系。

    对北元来说,这一手高超的外伤止血本事,那不是宝贝,是什么呢。

    听完夏昭衣的简单描述,沈冽道:“那,需要活捉此人吗?”

    “死的活的都可以吧,活的,拷问拷问。死的,直接打包送走。”

    “还是活的好,”詹宁咬牙,“若是医者,定为那些北元的杂种包扎过,我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上千百个洞,再让他慢慢死掉!”

    沈冽侧头看向夏昭衣,詹宁的话并没有让少女脸上出现什么表情,眼眸也是无波无澜。

    不过很快,沈冽发现,她走神了。

    心中浮起一股不舍与心疼,沈冽轻轻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十指交缠。

    夏昭衣抬眸:“嗯?”

    沈冽没说话,温柔望着她,只一缕淡笑。

    “我也恨的,”夏昭衣平静道,“师父不喜杀人,我也曾是,可是如果杀得是他们,我不会手软心软。”

    “如果你不喜沾血,我可以代劳。”

    夏昭衣笑了笑:“我早已满手杀孽了,今后只会更多。”

    门外响起敲门声,沈冽松开夏昭衣的手指过去开门,是他的手下苗忠海和毛竖行。

    见是沈冽亲自来开门,二人顿了下,毛竖行抬手抱拳:“将军,叶正那边已布置妥当,问何时动手。”

    沈冽还是想活捉的,道:“一个时辰后吧,待他们中守夜的那人打哈欠了,便即刻动手。”

    “是!”

    沈冽想了想,回去夏昭衣身边:“阿梨,我过去看看。”

    夏昭衣拿起桌上的千丝碧:“我也去。”

    “你还要赶远路,先不去了,稍后吃点东西,沐浴过后便去休息,我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回来告知你。”

    夏昭衣失笑:“我还没这么偷懒过呢,怪不自在的,不然,我给你们报酬?”

    沈冽扬眉,含笑道:“多少?”

    “就一百两黄金,多得拿不出来了。”

    “啊?”一旁的詹宁不禁道,“二小姐,我们这么穷了吗?”

    夏昭衣道:“是啊,河京一行,推李据下龙椅之事提前了数月,银钱跟水一样朝外流,我们的王大总管措手不及,财物调度变慢啦。等华夏国库充盈了,让他们还钱就是。”

    “口气不小,”沈冽看向詹宁,笑道,“一百两黄金也叫穷了吗。”

    詹宁道:“雇得是晏军,买得是北元狗的人头,一百两黄金真的不多!”

    沈冽笑着看向夏昭衣:“那好,那就三百两,不还价,如果没钱,我可以替你先垫上。”

    夏昭衣双手抄胸:“就一百两。”

    “一百五十。”

    “八十两,不去拉倒,我自己去。”

    说着,夏昭衣就要往外走,沈冽拉住她:“……好了,不玩了,你留下休息。”

    夏昭衣也不想耽误他太久,笑着止步:“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好。”沈冽温柔道。

    沈冽走后没多久,楼下送来饭菜。

    詹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沈将军刚才提醒我了,明日要赶路的,二小姐,我去洗漱,修修胡子!”

    夏昭衣点头:“好,你早点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了。”

    吃完饭,沐浴完,夏昭衣坐在窗边望着外边的夜景。

    屋宇楼阁,翘角重檐,灯火让街道明敞,遍见繁花,草木相映。

    她就这么安静地等着,等到不远处的客栈终于响起动静和叫声,夏昭衣明眸微敛,凝神去听。

    夜色实在静谧,那些动静便变得清晰,好多户人家开窗探望,有人开口问邻里,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用北元的话大叫:“大人你先跑,我断后!”

    夏昭衣敛眉,转身要去拿千丝碧,忽然,她的步伐一顿,看向斜对面的窗户。

    那边也是客栈,客栈里的住客同样因外边的动静而开窗探望。

    大约注意到这边的目光,那名住客抬头看来,一瞬惊愣在那里,目光直直地看着少女。

    夏昭衣弯唇一笑,目光变得明亮。

    晋宏康手下的攻袭营主帅,大平朝最有名的儒将曹易钧,脸上的神情变复杂,眼神更复杂,他抬起手来,对着她遥遥一抱拳。

    筠州太潮湿,入夜后潮气更甚。

    伙计奉上祛湿凉茶,恭敬告退。

    曹易钧抬手提壶,水声潺湲入杯,他推去少女跟前,再为自己斟茶。

    放下茶壶,曹易钧双手举杯,淡笑说道:“当初松州一别,一年多未见了。”

    夏昭衣看着他的杯子,没有动:“明日我要赶路,喝茶易失眠,这杯茶,恕我不能和曹将军饮了。”

    “明日赶路,姑娘要去哪?”

    夏昭衣反问:“筠州非大平朝,曹将军来筠州,何事?”

    “我说顺路经过,暂住一宿,姑娘可信?就如姑娘明日赶路,或也要经过我大平。”

    夏昭衣笑容温和:“我信。”

    曹易钧笑笑,抿了口茶放下:“我以为,姑娘不会愿意出来与我喝茶。”

    “我只想打听一件事。”

    “何事?”

    “你是从东北回来的吗?可有遇见关宁行军和李氏铁骑?”

    曹易钧一声低笑:“攻袭营与李氏铁骑多年恩怨,如今,攻袭营还是攻袭营,李氏铁骑却成了丧家之犬。如此局面,真得要谢谢姑娘。”

    “不必谢我,年初华州一战,攻袭营同样元气大伤。”

    “哈,哈哈哈……”曹易钧笑道,“是啊,的确是伤到元气了,我们和李氏铁骑两败俱伤。”

    夏昭衣看着他:“同样是笑声,去年曹将军的笑声爽朗,清越脆练,今年却似蒙了一层霾。”

    “因为去年,夏姑娘还是夏姑娘,不是夏将军。沈郎君还是醉鹿的外姓公子,不是名震天下的沈将军。”

    “不管是我还是沈冽,我们都还未正式同大平开战,曹将军便已垂头丧气了吗?”

    “可能正式开战,正面打个痛快,反而不会让我们这样难受呢?”

    夏昭衣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她低了低头,掩去笑意,抬眸看着曹易钧:“若非五年前我就在永安,亲眼见到了城门外用来垫脚的成千上万具难民的尸体,不然曹将军这话,我恐怕就要以为大平军光明磊落,乃正义之师呢。”

    曹易钧微顿,也笑,笑容略显苦涩,端起茶盏喝水。

    喝完放杯,重斟一盏。

    “他日若在沙场上撞见,夏姑娘想必不会手软吧。”

    夏昭衣道:“你多虑了,我和我的兵都不会在沙场和你正面交锋。”

    “哦?”

    “要打你们的人那么多,排队都轮不到我。”

    曹易钧笑:“如果我说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呢?”

    “其他人不足为惧的意思是,我会让曹将军惧?”

    “不错。”

    “那为什么我会让曹将军惧?”

    “因为夏姑娘好谋略。”

    “既然我有谋略,那我为什么不继续谋略,而要跑去正面战场上和你们对着干呢?”

    曹易钧哈哈笑了起来:“姑娘嘴巴,依然厉害。”

    笑着笑着,曹易钧停下来,看着她道:“便不聊公事了,聊些私事吧。”

    “私事?”

    “夏姑娘,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再从兄吗?”

    “定陶县曹氏曹六郎曹幼匀,还有曹七郎曹曜曹子行。”

    “对。”

    “怎么,为什么提他们?”

    “因为……”曹易钧淡笑,“曹子行去寻你姐了。”

    夏昭衣眉心轻皱:“我,姐?”

    “七郎是个痴儿,他爱慕你长姐多年,深深不忘,一晃快十年,他仍执着。三年前,他多次派人去往西北,便是为了你姐的尸身。”

    “那他恐怕要失望了,我姐的尸身早就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骨灰还是我托人洒的。”

    “是啊,他没寻到尸身,连灰都没寻到,不过,他的手下在西北意外得知了一个人的下落。”

    “谁?”

    “靖安侯爷,陶岱卓。”

    夏昭衣的明眸浮起浓浓的兴趣:“你继续。”

    “陶岱卓神志不清,差不多已疯了,陶岚将他安排在了一处庄子,那庄子的主人极其显赫,是北元亲王易兰成的女儿,易静旖。”

    夏昭衣道:“易书荣的亲胞姐。”

    “不错,姑娘对此,可有想法了?也许可以利用一番。”

    夏昭衣莞尔:“一直都有的。”

    冬日在游州时,她就遇见过正赶路的陶岱卓。

    她当时之所以放他一条生路,因为她知道这个状态的陶岱卓去往北元,绝对不会让陶岚好过。

    现在听起来,陶岚的确拿他没有办法。

    “提及陶岚,还有一事。”曹易钧又道。

    “曹将军请说。”

    “姑娘,可还记得至屠?”

    夏昭衣轻皱眉,点头:“我有一位故友,便是至屠人。”

    “可还活着?”

    夏昭衣眉心轻皱,低低道:“不知。”

    这位故友,便是庞义。

    庞义是个话不多的人,沉默,冰冷,不喜与人说话。

    了解到他是至屠人后,他这样的性格,便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至屠在西北,属七月道,十几年前被北漠常言王率兵侵占,一座一座屠城虐杀,杀遍了整个至屠。

    在那场浩劫中,至屠能活下来的人,不到二成。

    当年在永安,庞义对北元人极其敏感,不管北元人伪装得多么像,他几乎都能认出,因此还救过赵宁一命。

    可惜那段时间,庞义经常无故失踪,尤其是刚到京城时,他追过一个赌徒离开,再遇见后,他身上都是血,他说,是北元人的血。

    后来,庞义又失踪了,再无音讯,生死不明。

    “为什么忽然提到至屠?”夏昭衣问。

    曹易钧唇角勾起:“至屠人还活着的,全是靠着仇恨在活。这些年,他们不曾放弃过报仇。每月都有大量死士潜入北元,上到宫廷侍卫,下至贩夫走卒。有人隐秘潜伏数载,等待良机,有人当街拦马,寻个速杀速死。子行的手下意外得知,北元鼎鼎大名的玉夫人,她那才会走路的儿子从足月开始就被一名奶妈一直扎针,那条腿,如今废了。”

    夏昭衣眼眸轻敛:“她如果很爱这个儿子,应该会拼了命的去寻找当世名医去治这条腿。”

    “这就又形成一个可以接近他们的机会。”

    夏昭衣话锋一转:“曹子行我多年未接触,但曹幼匀我知道,他早年是不喜欢宋致易的,怎么他的弟弟曹子行跟你的关系这么好么?手下辛苦得来的这些,全部都要告诉你。”

    沈冽带着苗忠海刚至雅间门口,听到少女的话,苗忠海本要抬起叩门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冽。

    沈冽墨眉微合,顿了顿,用眼神示意他退下。

    眼下若敲门,必会打断他们的对话。

    站了阵,沈冽转身去往大门。

    苗忠海跟上,悄声道:“将军?”

    沈冽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止步,月色拨开乌云,穿透满城潮气,在他身上凝了层淡白的霜。

    沈冽平静道:“没什么,在这等吧,偷听不好。”

    “嗯!”

    雅间内,一阵风轻柔过窗,凉又粘。

    曹易钧脸上仍是儒雅清和的笑:“阿梨姑娘怕我话中有诈?”

    夏昭衣莞尔:“很矛盾,我一面是相信曹将军的品性的,但另一面,我和曹将军立场不同,是敌非友。”

    “可我方才已说,不谈公事,此乃私事。”

    “曹将军,你是一军统帅,你有你的兵马要领,我有我的兵马要护,换作是你,你会轻信敌军之言吗?”

    “哈哈哈哈!”曹易钧笑,“当初我还想招揽姑娘入麾下,是我不自量力了,姑娘是翔击长空之鹰,入眼为四海,我拿什么以供姑娘呢。”

    “曹将军还没说呢,为什么曹子行的事,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若是曹某,不想回答呢。”

    夏昭衣点点头,起身将银两放在桌上:“不想回答,那也是曹将军的自由,”

    曹易钧看了桌上的银两一眼,抬眸看着少女已经转过去的背影,忽道:“阿梨姑娘,你既已说了你我是敌,那么,你此刻为何不对我动手?”

    夏昭衣背对着他道:“曹将军刚才提到了公私二字,我夏家和定陶县曹氏一直私交甚笃,但只此一次,今后,希望你我二人永不再碰面。”

    曹易钧眼眸轻眯,忽然道:“是丁凤。”

    夏昭衣正要走,闻言回头看他:“曹曜的妻子?”

    “是,有关曹子行和北元的一切,都是她写信告诉我的。”

    “她为何……?”

    “哪个妻子想看自己的夫君为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千里奔走呢?哪怕是个死人。”

    “她写信给你,是想劝阻?”

    曹易钧笑笑:“如你所说,立场不同,她想借我之立场做几件事,好阻拦曹子行。”

    “那你阻拦过吗?”

    “为了他好,出手干预过几件。”

    夏昭衣想起几件过往,点了点头,抬手抱拳:“至屠之事,多谢告知。”

    “不必言谢,”曹易钧的笑容浮起几分自嘲,“北元狗辈犯我中原,人人恨之。”

    夏昭衣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沈冽和苗忠海回过身,夏昭衣抬眸见到他们,弯唇笑了下,转身关门。

    “等了多久?”夏昭衣过去问。

    “我刚来没多久,今夜不太顺利,他们二死三伤,暂无法得知两名死者中可否有那位医者。”

    “活着的三名受伤者,都在我们手里了吗?”

    “嗯。”

    夏昭衣微笑:“那便不叫不顺利呀,你难道还想要五个都活捉?”

    沈冽也笑:“嗯,因为听人说,牧亭煜审人很厉害。”

    夏昭衣扬眉:“你是在变相数落我吗?”

    “……并非,而是在夸你知人善任,识人惟才。”

    夏昭衣被逗笑,转头看了眼雅间的门,轻声道:“走吧,我同你说说,曹易钧跟我说了什么。”

    “嗯。”

    他们入住的客栈就在斜对角,走去不到二十步路,两人却慢慢悠悠地沿着长街并肩走去,将那客栈大门留在背后。

    丁凤这个名字,沈冽很早就听过。

    醉鹿郭氏和定陶曹氏,两家都是千古名门,传承悠长,千百年来,两家有时走得极近,互有联姻,有时疏远,甚至势如水火。

    如今这代,两家不冷不热,嫁娶殡葬等大事不需多少人过去捧场,派一个出去即可。

    曹曜娶丁凤,代表郭家出去的,是整个郭家同辈里最和沈冽过不去的郭六郎郭裕。

    沈冽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因为云梁沈家也派人去了,派去的,只是一个送礼的大总管。

    这件在沈冽看来并没有多了不起的事,郭裕回来后却好一阵子都拿出来说,称云梁家财万贯也没用,这一带只剩两个男丁,一个在郭家寄人篱下,一个病秧子,随时短命,哪及他们醉鹿香火旺盛。

    就算沈冽自庑廊经过,郭裕见到他了也不会噤声,反而嚷得更大声。有次骂上头了,他在室中高声讥讽,为什么郭家有个外姓的,还不是丧家之犬跑来摇尾巴,求人收留。

    足足过去两个月,曹曜娶妻的事才被其他事取代。

    夏昭衣道:“提到丁凤,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在京城,宋倾堂得罪了曹幼匀,曹幼匀将药下在宋倾堂的酒中,然后将他……脱光了扔在大街上。”

    “一丝不挂?”

    “就发生在重天台祭天那日,城内百姓要么出城,要么去了主道,我是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发现的。”

    沈冽脚步一顿,漆黑雪亮的黑眸带着几分错愕朝身边少女看去:“嗯……你……看到他光着身子的模样了?”

    “倒是没有,你想也知道,就算我想看,他也不肯呀,他肯定会拼命捂着的。哦,对了,虽然他身上未着寸缕,但有一件很短的衣裳盖在他腹下。”

    沈冽很轻很轻地道:“就算,你,想看。”

    夏昭衣没听清:“什么?”

    沈冽摇摇头:“没。”

    “其实,这也没什么吧,”夏昭衣小声道,“你们在兵营里,不是总是一堆男人一起下河洗澡的,多少人都看过他。”

    沈冽以手背扶额,走了阵,他看向少女,不太自在地道:“我在兵营里,就没和他们一起下过河。”

    夏昭衣笑道:“我也觉得你不是这种会下河和人嬉闹的性子。”

    “所以,”沈冽的声音越说越低,“没人看过我。”

    “……”

    夏昭衣侧眸,对上他幽深又局促的黑眸。

    沈冽雪白的肤底上飘起淡霞,这淡霞渐渐攀上耳根,一片红。

    夏昭衣第一次看到沈冽害羞成这般模样,但很快发现,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抿唇笑,眼睛微移,瞄向沈冽的肩膀,沈冽的肩膀非常好看,不过分宽阔魁梧,也不削瘦如柴骨,目观笔挺单薄,但她靠过许多次,知道他的肌肉有多结实。也是这优越的头肩比和往下的瘦腰大长腿,令他在人群里最为出挑,在远处尚未能看清他脸的地方,就会被他的身姿所吸引。

    而这些,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他提到得没人看过的,是除去外面这件玄衫……

    自从统率晏军后,沈冽的衣裳都以暗色为主。

    玄色之涵,沉稳,内敛,低调,却又压着一股勃然凶张的势,令人不敢轻视。

    他今日的衣裳,绣纹仍暗,细看设色却极为精巧,浅银、浅金、淡白与挑黑,以平针盘针锁针的织法,共绣成鹿与仙鹤,跃动灵巧,秀雅精美。

    一条云纹暗绿腰带系在腰间,垂着枚麒麟玉饰,这枚麒麟玉饰看着眼熟,正是她当初在衡香所买得那一堆玉石中的其中之一。

    若亲手摘下这枚玉饰,再解开这条腰带,缓缓掀起这束腰的长衫,那会是什么感觉?

    他的腰肢虽劲瘦,但绝对是健硕强壮的……

    意识到自己脑中的遐想,夏昭衣惊雷炸空一般,如梦初醒。

    随即,她被这样的自己惹笑了。

    明天远程在即,儿女情长之事,不该放任其滋长。

    夏昭衣轻咳了一声,将二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打破,也结束了眼神交流中的无声暗涌。

    沈冽太懂她,在她那一抹怅然失笑之时,他便也淡然一笑,清新俊逸,那些失控的情动被他重新克制,收在心底最柔软又最炽烈的角落里。

    夏昭衣道:“因曹曜、曹幼匀一直想要为夏家平反,积极奔走于惠平当铺,丁凤怕丈夫出事,便书信至永安。宋倾堂的母亲读完信后害怕,令宋倾堂去强行带回曹幼匀。曹幼匀有仇必报,便设局将宋倾堂剥光扔街上。”

    沈冽眉心轻敛:“丁凤告诉宋倾堂的娘亲,尚能理解,但书信给曹易钧,此举实在可怕。且这两事时隔五年,这五年里,不知她往外又说了多少曹曜之举。”

    夏昭衣话题一转:“刚才提到北元时,曹易钧的表现有几分不对。”

    “怎么不对的?”

    “我感谢他对我提及至屠之事,他说北元狗辈犯我中原,人人恨之,可是他的神情,却落寞自嘲。”

    沈冽冷淡一笑:“头几年,宋致易送过一些物资去往北境,后来见笼络不了人心,并未买到半点好名声,他便再也没碰管过边防之事。刚好他也有地形之优,西北六省挡在大平朝前,仄阳道上有郑北,下有游州,他知道会有无数人替他誓死守住边防。”

    夏昭衣摇头:“宋致易占据着中原最大的沃土,却一点力都不想出。笼络人心这几个字用得极妙,宋致易不应该只去想外面的人心,大平朝才建朝几年,他麾下将臣能有多坚贞的忠心呢。前几年踩着大乾的尸体登高,他顺风顺水,便真当自己为天命之人了。”

    “阿梨,”沈冽停下脚步,语声低沉,“或许,曹易钧可用。”

    夏昭衣看着他的黑眸:“你身边早已不缺可用之才,你说得可用,难道是分化宋致易内部?”

    “给宋致易设个考验,你觉得如何?”

    夏昭衣眸光明亮,忽闪忽闪,这是她在思考时的神态。

    须臾,她轻声道:“莫非,你想打今晚捉住得那几个北元人的注意?”

    “嗯,借曹易钧之手,送一个给他,你猜,宋致易如何应对?”

    “……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夏昭衣笑了,“如果是你,如果是郑北,如果是云伯中,我几乎可以不假思索,确定你们一定会斩杀此俘虏。到了宋致易那,他竟多了一个选项。就算他干出将此俘虏送回北元,换一个内外夹击田大姚的事来,我都不觉惊讶。”

    “或者,我们试试?”

    “那如果他考验通过,一刀杀了此俘虏呢?”

    沈冽眸光沉了一瞬:“河京所获得那枚生生玉便可派上用场,我会令人携带此玉前去暗杀他的身边人。”

    夏昭衣欣然扬眉,眼眸变得尤其明亮。

    这个主意实在又狠又辣,精准打击到了宋致易的痛处!

    先送俘虏,若不杀俘虏,曹易钧等将臣更与宋致易异心。

    若杀俘虏,便派刺客冒充北元人,暗杀其身边亲近之士,届时宋致易又将面临两个选择,要么为跟随者们发兵北元,要么继续当缩头乌龟,作壁上观。

    若是发兵,有他的兵马在,西北战场能多得一助。

    如果不发,那他身边的跟随者们又要与他心生间隙。

    不论宋致易做什么,他们都是得利者,不战而胜。

    夏昭衣笑道:“善行间谍,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谓事机。沈冽,你这考验,又是反间,又是攻心,真厉害。”

    沈冽已极少在意旁人的夸或骂,可每次她说他厉害,都能惹他心悦。

    沈冽压下心头的澎湃快乐,轻抬手握住她的纤细柔荑:“阿梨,我们回去吧,你明日要早起赶路。”

    夏昭衣看向前路,夜岚漫漫,长街尽头处空落清幽,路的两旁树茂花深,雅香馥郁。

    她忽然很想一直走下去,就跟沈冽这样夜行漫步,无话不谈,二人并肩走去年岁的终端。

    “嗯,回去吧,”夏昭衣对他微笑,“不过,我想要你送我一样东西。”

    她从来没开过这样的口,沈冽顿感心动:“好,你想要什么。”

    夏昭衣低头,目光落在他腰间垂挂着的玉麒麟上。

    不大不小的玉麒麟,约有半截中指长,玉质洁白,雕工细致精琢,麒麟体为半透雕,边缘为镂雕,棱角圆滑,形态尊雅贵重。

    夏昭衣抬手,将它轻轻从沈冽的腰间摘了下来。

    “这个,”她抬眸看着沈冽,“我想留在身边。”

    沈冽点头,却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个荒唐的念头,发现自己竟在嫉妒这块玉。

    沈冽很轻地自嘲:“阿梨,你莫不如,把我也摘走……”

    筠州太潮,夏昭衣回去需要重新沐浴。

    沈冽在她屋中待到伙计将热水倒满浴桶,才和伙计们一并离开。

    离开后他没有回房,带着苗忠海和毛竖行去找叶正,准备连夜处理活着的三名俘虏。

    送给曹易钧的可选之人,一共就这三个,三人中凭眼神和言语很轻易就能判断出谁是头。

    木布伊凡被单独带到隔壁屋室,苗忠海上前抓起他的手看,目光扫过他手上的几处茧子位置,回来同沈冽道:“他们几人中的医者,应该就是他。”

    木布伊凡因为拼死顽抗,身上留下诸多伤势,最严重的一道伤口在他的右臂,因为眼看不敌时,他试图以剑自戕,被好几人同时拦下。

    现在,严重失血让他双唇泛白,脸上没有一点气色。

    目光穿过苗忠海和叶正他们,木布伊凡抬头看着屋里最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

    身材伟岸高大,修长挺拔,面容俊美,气质风华独具。真正好看至美学巅峰之人,容貌是的确可以去大杀四方的,可以穿过族群、地域、人种,去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征服每一个人的审美,哪怕是敌人。

    木布伊凡冷冷道:“沈冽。”

    沈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轻蔑冷漠,如视一只蝼蚁。

    “没想到,我栽在了你的手里。”

    沈冽淡淡地打量他,许久,开口道:“不是我,是阿梨。”

    “她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在松州最西南,一条村道的茶馆里。”

    “茶馆?”木布伊凡眼珠子转动着,“怎么可能,我们在那茶馆中,暴露了?”

    忽地,他一凛:“难道是那马车!”

    沈冽不知具体,更不知马车,他眉眼无波,始终冷冷地看着木布伊凡。

    “定是那马车了,那日茶馆前,唯一反常的只有那马车。可是,为什么?”木布伊凡的神情骤然变惊愣,“她都未下来,她在车上一眼便认出了我们?”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便说明,他们中间可能出现了内鬼。

    “是谁?!”木布伊凡抬起头,怒瞪沈冽,“我的身边,哪一只是你们的眼睛?是谁出卖了我!”

    沈冽的心里同样毛骨悚然,他的黑眸更加冷冽,隐现浓烈杀机:“为什么你认为是你的身边,而不是在更远之前?”

    “更远之前?哈哈哈!”木布伊凡嗤笑,“我已六七年不问世事,更远之前?那时谁在意我?沈冽,你便说罢,我已是你们的笼中困兽,即便我知道了这只眼睛是谁,我也奈何不了此人了,你无须保护他,若是条好汉,便直接告诉我他的名字!”

    沈冽没说话,沉默看着他。

    木布伊凡挣扎了下,试图爬起,后背忽然被一只大脚踩住,压着他的脊背,令他重新趴回地上。

    “老实点!”毛竖行喝道。

    “告诉我!”木布伊凡抬头冲沈冽叫道,“是谁?谁背叛了我?”

    沈冽这时缓步上前,到他跟前后单膝蹲下,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抓住了他的头皮。

    沈冽没用多少力,将木布伊凡这张不年轻了的脸扬起。

    他的黑眸像是一把冰冷的锋刃,看着木布伊凡,缓缓道:“你说你不问世事六七年,无人在意你,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在这六七年中见过你。”

    “你在说什么?”

    “你身边没有眼睛。”沈冽语声忽然变重,手里的力气也是。

    头皮刹那绷紧,痛得木布伊凡龇牙。

    沈冽压着自己狂烈的杀意,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背叛你,她之所以一眼认出你,可能,她在六七年前见过你。”

    木布伊凡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剥离头骨,耳边全是紧绷滋啦的声音,一开始尚能忍耐,濒临极限后,他的身体剧烈开始挣扎,高叫着要沈冽松手。

    “你说得她,是阿梨?!”

    那时,她还不是阿梨。

    思及她身上受过得极刑,沈冽便感觉有一头狂暴的猛兽在他心里嘶吼怒喊,想要嗜血,想要将这些人全部撕咬生吞掉!

    他用尽所有力气克制这股狂怒,松开手掌。

    已经痛至崩溃的木布伊凡终于得到解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抽搐。

    沈冽起身,垂眸看着他:“看得出,你非常厌恶背叛。”

    木布伊凡冷笑:“莫非你喜欢?”

    “那,让你当个背叛者,你觉得如何?”

    木布伊凡一凛,立即道:“你是什么意思?”

    “严格来说,并不算是背叛者,”沈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语调,冷如冰霜,“背叛者多少有一份自己的主见,而你,只能当一枚任人搓圆揉捏的棋子。你所搅动得风云,会成一把利刃,刺入你们北元皇帝的心脏。”

    说完,沈冽看向叶正:“将他的手筋脚筋挑了,舌头割了。”

    “是!”叶正应声。

    木布伊凡瞪大眼睛,局促慌张道:“沈冽!你若是好汉,你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

    沈冽转身离开,背影倾长,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沈冽!!沈冽!!!”

    木布伊凡也算是个沉默寡言,果敢决断的领头人,但这一刻,当年的威风凛凛全没了,烟消云散。

    同态的痛意施加到自己身上,才知可怕。

    “沈冽!!!!”他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出这个名字,脸颊骤然被人捏住。

    所有壮汉都上前过来拖起他,他的嘴巴被人强迫张开,无法合上。

    一个壮汉抽出一把利刃,并来扯他的舌头。

    “沈冽!!”木布伊凡口齿不清地怒吼,随即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沈冽二字,成为了他此生最后喊出来得名字。

    同一时间,准备吹灯上床睡觉的曹易钧看向窗扇。

    窗扇虽被合上,他的目光却好像能望出去。

    “行事倒是半点不低调,”曹易钧冷冷道,“果然是会在街上砍掉自己亲舅舅手指的人。”

    想到他们今夜的行动,那几个被追着跑得人口中说得都是北元话,曹易钧的神情变严肃。

    一直都知道北元派了许多暗探过来,却是怎么被阿梨和沈冽找到的?

    他就一个都没捉到过。

    不想了。

    “呼。”曹易钧吹灭桌上的灯。

    “好臭啊。”

    “他尿裤子了吧。”

    “小孩子别看,去去。”

    “这人是谁呀?”

    “看着几分眼熟,不过想不起来。”

    “不会是昨天晚上惨叫的那个吧?”

    “昨天晚上好像还有抓人的。”

    “对对对!肯定是!”

    ……

    天还没亮,客栈门前围来的人越来越多,指着地上躺着得男子指指点点。

    男子身上有一封很厚的信,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拿。

    直到客栈的掌柜被伙计叫来,拾起信后一看,大吃一惊,忙收起信在伙计耳边嘀咕嘀咕。

    伙计应声,转身朝楼上跑。

    周围街坊纷纷问掌柜是怎么回事,掌柜反问他们,可有人去报官了。

    “我们去报官干什么,这不是你的事吗?”

    “就是,这人谁啊,怎么哪不扔,扔你们门口呢?”

    没报官就好,省了不少麻烦。

    掌柜叫道:“瞎起哄!走走走,都走,没你们什么事情!”

    他转头又吩咐几个伙计,把地上躺着的从后门抬进去。

    掌柜回大堂上楼,最先跑上来得伙计被几个壮汉拦住,壮汉们的面孔一个个都不好惹,正在问伙计要干什么。

    掌柜赶忙过去,正巧,伙计和壮汉们后边的房门被人打开。

    曹易钧睡得并不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他身上仍着寝衣,皱眉看着门口的人:“何事?”

    掌柜的抢先一步,将客栈楼下发生的事道出,而后双手呈上信:“这信上署名,是晏,晏军统帅。”

    曹易钧一凛,立即接来,边拆边转身进屋。

    掌柜的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一看就知非寻常人,他不敢多嘴问,准备带着伙计离开,道:“如果没什么事,小的就先告退了,不过那人,小人已先令人抬去了后院……”

    曹易钧一目十行,迅速将信看完,闻言掉头看向一名手下:“林竹,你随他去,将那人看好,我即刻就来。”

    “是!”

    曹易钧迅速步入屏风后换衣,回来端起桌上的茶水,咕噜咕噜一顿漱口,吐掉便下楼。

    在他去见木布伊凡的同时,夏昭衣和沈冽的骏马停在了筠州西南的十里亭。

    詹宁叶正等人早早停下,和他们隔着十步远。年轻男女的背影在马上挺拔高挑,在烟雨晨风中并肩成画。

    “就这了,”夏昭衣朗朗一笑,侧眸看着沈冽,“我们一西一南,就此分道吧。”

    沈冽深深看着她,眸底隐着不舍与眷恋:“我尽快去找你。”

    “嗯,我等你。”

    “路途遥远,能休息就休息,不要只顾赶路。”

    夏昭衣莞尔,晨光下的面容白皙清透:“好。”

    沈冽心中还有千言万语想吐,最终没再说什么,论长途跋涉,她早早便是风雨中来去的。

    沈冽很轻地道:“一路顺风。”

    “你也珍重,我走啦。”

    “嗯。”

    夏昭衣一拉缰绳,双脚轻踢马腹,不过往前没几步,她忍不住停下,回眸又看他。

    她依然是潇洒轻盈的,跟从前并没有区别,只是朝沈冽望去的眼神,她再也藏不住那份透亮,含着情,动着心,没有黏腻纠缠,娇羞欲滴,她的眼睛清湛明堂,从容大方。但任谁来看,都知她意中人是谁,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和明光。

    沈冽冲她一笑,清逸俊朗,冷峻轮廓因笑容而柔和。

    夏昭衣也弯唇,笑靥灿烂,她转回身去,扬鞭策马,再不回头:“驾!”

    詹宁和史国新立即驱马跟上,从沈冽身边经过时,二人一抱拳:“沈将军告辞!”

    “再会。”沈冽说道。

    待人影皆消失在长道尽头,沈冽才眷眷不舍地收回视线,带领手下转身奔向南道。

    日头越来越高,随着云海散去,太阳开始炙烤大地。

    强烈的阳光让吕无为睁开眼睛,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太阳,臂膀被拉扯,传来剧痛。

    “嘶——”吕无为发出很轻地倒吸声。

    林五妹手里捧着野果,从山道上过来,听到动静,林五妹加快脚步。

    进洞后,她将手里的野果放下,伸手扶起吕无为:“先生。”

    “好痛!”吕无为抬头看她,“联系上陈勉他们了吗?”

    “已经托人去送信了,说是远房的大姑舅,送到后会给银二两。”

    “希望能联系上,”吕无为哑声道,“不知木布伊凡那边情况如何了。”

    林五妹皱眉,很轻地道:“恐怕凶多吉少。”

    那晚他们一发现不对,就立即跑了,那些军队的注意力全部都被那些北元人吸引了过去。

    林五妹将吕无为放平靠好,从腰间取下水袋:“先生,你莫要大动,好好休息,我今日想办法去弄些药草来。”

    吕无为脸上都是冷汗,痛得牙齿在打颤:“我需要去腐生肌的药膏,附近可有城镇?”

    “我稍后下山去看看。”

    “不用稍后,你现在就去。”

    “那,先生饿了的话,记得吃这些果子。还有水,我把水袋放在这。”

    吕无为虚弱点头,清癯面庞因为忍了几日的痛,像是老了十岁。

    “你去吧。”吕无为道。

    待从洞里出来,林五妹站在阳光下,目光有些犹豫地往后看。

    这个角度,她看不到吕无为,吕无为也看不到她。

    林五妹的眼神变得复杂。

    山洞里,是她爱了多年的男人。

    可是,想到这个男人杀害了她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兄长和姐姐,林五妹便想杀了他,现在,也的确可以趁他伤痛,要他命!

    眼泪从林五妹的脸上滚了下来,她……办不到。

    也许应该硬着头离开,再也不管他死活,可是,她又不忍心。

    林五妹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唯恐发出半声啜泣。

    许久,她压下心里的所有情绪,抬脚离开。

    而她不知得是,她的这些动作,被阳光照在了地上。

    吕无为伸手去拿果子,刚好身体往洞口方向倾去些许,便将她留在地上的影子全都看在眼中。

    这抹影子抬脚离开,大地重新变得金黄灿艳。

    吕无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冷冷地看着这方土地。

    天色从亮到暗,夕阳布下漫天金色的云彩,山上忽然停了风,大地沉闷枯燥,还有一股黏人的潮湿。

    林五妹从山道下上来,在路口止步,目光犹豫地望着远处的山洞。

    过去很久,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几个药瓶,终于还是抬脚,朝那个山洞走去。

    山洞里面没有半点动静,她停在洞口,很轻地道:“先生,我回来了。”

    顿了下,林五妹偏头往里面探望:“先生?”

    夕阳越走越远,天地一片静谧,不时有鸟儿飞来,枝头被颤得乱晃,但很快又归为平静。

    林五妹被热得都是汗,她用袖子擦掉汗水,抬脚朝洞里走去。

    便就在这一瞬,她的耳朵捕捉到非常细微的一声轻响。

    林五妹眼睛大睁,暗道不好,几乎没有多想,她立即往后翻跟斗。

    两根被削得非常尖锐的木枝嗖嗖飞过,如果不是她反应够快,这两根箭矢就要一左一右,将她的太阳穴对穿。

    林五妹刚停下,又有好几根木枝从洞穴深处射来。

    一根刺中了她的左肩胛,林五妹痛呼,后摔倒地。

    “啊!!”林五妹呼痛,额头大汗淋漓,从地上支起身子。

    木枝不仅尖锐,上边还有很多倒刺,林五妹里面的血肉像是全被搅作了肉泥。

    一个身影从山洞上面的林木丛中跛脚走出,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林五妹。

    林五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先生?为什么?”

    吕无为冷冷道:“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药呢?带回来了吗?”

    林五妹没说话,震惊痛苦地看着他。

    吕无为低头朝洞口方向看去,林五妹带回来得那几瓶药散在了地上。

    “没想到,你真是去给我找药了。”吕无为冷笑,从不远处一条小路辛苦地走下来。

    林五妹看着他拾起地上的药瓶,微不可见地摇着头:“我没有对不起你,先生,你却要杀我。”

    “哈哈,”吕无为低低笑着,抬头看她,“我还是得看看,这几瓶药到底是真有用,还是假有用。”

    “你怕我下毒?”

    吕无为没回答,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五妹的伤口。

    鲜血整个渗出,林五妹衣服上四分之一的区域都被染得通红。

    “你这伤口不错。”吕无为欣赏地说道,抬脚朝林五妹走去。

    林五妹明白过来了,怒声痛叫:“那几瓶药没有毒!我走了十几里地给你买的,没有毒!!”

    吕无为抬手就要去抓她的头发,林五妹忍着肩膀上的剧痛挥掉他的手,撑着一口气爬起攻击他。

    吕无为边挡边暴喝:“林五妹,你敢还手!”

    林五妹一掌打去,吕无为抓住她的手腕,同时一个肘击,打在了林五妹的脸颊上。

    林五妹牙口不好,几颗大牙一直在发烂,这一下肘击,尖锐的疼痛从牙齿中暴露的牙髓直冲脑门。

    林五妹痛得眼睛都黑了,头发被吕无为抓住,往山洞里面拖。

    林五妹满口鲜血,边按着自己的头发边咬牙:“吕无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你恨也没用了!”吕无为怒道,“你敢还手,我会杀了你!”

    “我恨你!!”林五妹爆吼,忽然一用力,抽出扎在她肩上的木枝。

    她忍着这剧烈的疼痛,将带着一连串血肉的木枝扎进了吕无为的大腿。

    吕无为惊痛,松开了手。

    林五妹飞快跳起,从后面将他用力一推,而后快速去拾地上的药瓶,能捡几个是几个,随后立马朝着来路跑去。

    “站住!!”吕无为缓过来后,冲着她的背影大叫,“林五妹,站住!!”

    但他本来就因伤而跛脚,现在又被木枝刺入了大腿,根本动弹不得。

    林五妹也没能跑多久,剧痛让她跌跌撞撞,忽然,她的脚一崴,从山上滚了下去。

    整个身体摔入了草木中,杂草割得她生疼,还有密密麻麻的蛛网和受到惊吓乱爬的虫子。

    林五妹看到很多小绿虫在身边爬,她也没有挥手去打掉它们。

    她握紧手里的药瓶,张开嘴巴,在这山涧无声痛哭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黑,远隔千山与万水,一支马队无声迈下云田山官道,在陶安岭一座寺庙附近停下休息。

    众人在寺庙南面安营扎寨,二十余人负责看守,其余人先睡觉,夜半轮流。

    老佟端着碗热汤,带着不少药去到马车旁,掀开车帘,看到车上靠着马车车厢在发呆的支长乐,老佟叫道:“还行吗,身体受得了吗?”

    支长乐朝他看去,咧嘴一笑:“死不了。”

    “那你在想啥呢?”

    支长乐爬起接过热汤,叹道:“在想,我还能不能跟以前那样,当个正常人。”

    “慢慢养吧,我看是不成了。”

    支长乐皱眉:“你可真会说话。”

    “老佟!老佟!!”一个男子慌慌张张跑回来,“老佟!!”

    这声音让老佟一凛,忙看去:“发生了什么?”

    “那寺庙,那寺庙里的人全死了!好臭,应该死了又十来天了!”

    “全死了是多少人?”支长乐道,“横死的?”

    “对,地上还留着把刀呢,那血都是黑色的了。”

    老佟皱眉:“废话,死了十天了,血能不是黑色的吗。”

    男人道:“那,我们是立即走,还是……”

    老佟看向支长乐,目光变得不太舒服:“要管这闲事吗?不管的话,那我们走?”

    毕竟那么多横死的人就在附近,谁也不能安心睡得着。

    支长乐端着碗,眼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里,好像是之前他们遇到凶手的地方。”

    “什么凶手?”

    “等等!”支长乐立即放下手里的汤碗,转身在包袱里一顿翻找。

    很快,后后一叠信被他掏了出来。

    老佟大惊:“我靠,你居然把这些都带着了?”

    “这些是什么?”另一个男子问。

    “信啊,林双兰那大妹子写给他的!”

    支长乐边找边道:“还有阿梨的,多得是人给我写信呢。”

    翻着翻着,他道:“找到了!”

    他快速将信纸拿出来,一行行看去,道:“对,就是这里,林双兰跟我说,詹九爷他们在这里救了一个白眼狼,这个白眼狼叫侯睿,他被熊咬了。”

    支长乐拿下信,肃容道:“詹九爷他们救了他,还将他带回衡香,给他吃供他住,结果他包藏祸心,沈郎君一名手下因他而死,被碎尸了!”

    老佟想了起来:“此事,你倒是跟我说过,你气得骂了两天。”

    “就是这座庙!”支长乐掀开车辆,朝北面望去,“不知道他们现在被人所害,跟那白眼狼有没有关系。”

    车外的男人有些害怕,摸着自己的脖颈:“那……我们现在……要过去吗?碎,碎尸啊?”

    老佟想了想,道:“要过去,但不是现在吧,晚上过去不好,那边气味也臭,要不我们等明天,明天白天,我们人多壮胆,一起去看看!”

    支长乐点头:“好,那就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