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娇华 > 全文阅读
娇华txt下载

    天一亮,整支马队便掉头,朝寺庙北去。

    同时,老佟和支长乐他们讨论了一番,决定派出一个人,先去衡香说此事。

    巳时不到,整支马队到了古寺,古寺的匾额已被焚毁,大门外的大半片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不过显然并没有烧太久,寺墙上的油漆保护了整座寺庙的建筑体。

    残破的大门昨晚就被他们踹开了,门口进去就是两具腐尸,恶臭冲天,刺鼻催呕。

    马队里的男人虽然大多数都来自于尉平府,早已经历过那漫天大洪水中的万千腐尸之状,但仍有人被这一幕刺激得转身往外跑,呕吐连连。

    古寺占地不大,经过半个时辰的搜寻,庙中死尸统计出来,总共一十六人,全部丧命于非常尖锐的凶器。

    庙中财物也被洗劫过,但很多贵重的重物并没有被带走,几尊一看便极其珍贵的金佛都还留着,且所摆放的位置非常显眼。

    来都来了,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干脆在寺庙后边的山地上挖十六个土坑,将他们都埋了。

    工具有限,挖坑不易,且山地多岩石,如此一折腾,天都要暗了。

    踩着金色夕阳从衡香赶来得人有三十多个,詹九爷也在其中,见到青香村里的几个村民,詹九爷热泪盈眶,忙赶上去。

    “是九爷!”村民们见到詹九爷,也很激动,纷纷跑来。

    詹九爷颇是欣慰,拍着几个人壮实的臂膀:“好样的,窝在我们村里那小山脚多没有意思!你们能被选上一起出来闯荡,太好了,我青香村就该出几个好男儿来!”

    “九爷,我们都可想你了!”

    “是啊!现在村里大变样,吃的穿的用的越来越好了!”

    “九爷,你们在衡香怎么样?大兰子她们呢?”

    “都很好,都很好!”詹九爷笑道。

    三个姑娘都很好,就冯安安的嘴巴不太讨喜,混熟之后,什么话都会说,口无遮拦,好在屠小溪聪明,会给她兜底。

    除了詹九爷,一并跟来得人还有赵唐和陶因鹤,以及他们的谋士先生汪固。

    老佟和支长乐不认识他们,詹九爷特意引荐:“赵将军和陶将军都是郑北的将军,赵世子身有要事,不能在衡香久留,便将他们二人派来,在衡香应变。这位汪先生,是郑北军的军师。”

    老佟和支长乐打量这两位将军,两个人一个手里绑着绷带,一个腿上蹬着铁支架,老佟和支长乐再看向一旁的军师先生。

    这位军师先生个子不高,长得略奇特,冲他们笑容可掬:“说来虽素未谋面,但佟壮士和支壮士和我们郑北应该是有几分缘分的。例如当初在佩封,郑北军死守不退,你们便在那城外跟随着阿梨姑娘吧。”

    他这一说,遥远的记忆刹那袭上老佟和支长乐的心头,再见他们好像一下子变得亲切许多。

    赵唐的伤是在锦州伤的,被钱奉荣带兵袭击,死了三百多个士兵,重伤了四百多人。

    陶因鹤的伤则是沈冽伤的,沈冽当初在华州给他一顿毒打。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伤筋动骨保底就得一百天,加上他们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又碰上几个庸医,拖啊拖,于是到现在还打着绷带,绑着铁架。

    赵琙干脆就将他们派来这里,说是应变,其实也是让他们休休假,养养伤。

    至于汪固,赵琙觉得,对付郭观那样的,汪固最在行,于是汪固也派来,跟着一并到衡香。

    现在两边人马一会和,这座古寺一下变得更加热闹。

    等尸体埋完,他们再奉上几柱香,让亡灵安息,时间已经过亥时了。

    很多人身上沾了尸体腐烂的味儿,想立即去洗掉,有人说附近就有条河,詹九爷觉得不妥,觉得夜色太黑,不如趁夜回衡香,到衡香后,再沐浴吃个饱饭,而后睡大觉。

    汪固便在这时出来道:“欸~!不能这么想,九爷,衡香的日子虽好,可去到衡香后,天天有得过,现在大家挖了一天的坑,一个比一个累,不如就地休息,明早再走。”

    赵唐和陶因鹤朝他看去,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汪固做事一直带有目的,不会无缘无故出来多嘴。

    詹九爷仍有犹豫,汪固继续劝说,一番口舌后,詹九爷和老佟他们终于被说服。

    于是挖了坑,搬了腐尸的男人们都去河里洗澡,赵唐他们留在马队这边看守马匹。

    待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汪固立即招呼几个士兵,跟他一起去马队后面。

    赵唐忙拉住他,压低声音:“干什么呢!”

    汪固伸指:“嘘!”

    顺便伸手指了指马车。

    支长乐还在马车上边。

    “那你们这是?”

    “哎呀,你管好你的手吧!”汪固不客气地道,带着一伙人走了。

    赵唐怒目瞪他,就要喊话,被陶因鹤拦住。

    陶因鹤也指了指马车。

    但支长乐就在这个时候伸手撩开车帘,探出脑袋往后面看。

    赵唐和陶因鹤一阵尴尬。

    汪固带人过去,已经开始翻找了。

    几根箭矢被汪固抽出来,左看右看,赞不绝口。

    “好东西啊,全是好东西!”汪固又去翻看另一个箱子,“这锏!瞧瞧!这钩子,这长刀,全是宝贝啊!”

    说着,他将一柄袖箭递给手下:“这个短,能藏,你藏好!”

    赵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二人沉默看着马车上的支长乐。

    支长乐沉默看着后面的一伙贼。

    看了阵,支长乐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赵唐和陶因鹤。

    赵唐和陶因鹤恨不得立即挖一条地道钻进去。

    三个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了一阵。

    支长乐垂下车帘,撤回了他的脑袋。

    赵唐和陶因鹤互相交换一个很奇怪的眼神,这,算个什么事儿。

    好在,在詹九爷他们回来之前,汪固已经带着手下们回来了,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嘻嘻哈哈。

    老佟去马车前找支长乐,赵唐和陶因鹤一下字变得很紧张,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如坐针毡。

    好在,支长乐并没有说这事,随便聊了几句,支长乐说困了,便准备睡觉。

    隔日正午,马队回到衡香。

    徐寅君没有等在知语水榭,一忙完手里的活,他便带人赶至衡香外面的馆驿。

    到那时,杜轩和戴豫已早早等在那了,两边人马见面,亲厚得像是一家人。

    待正午,马队过来,一时间,沈冽的人,夏昭衣的人,青香村的人,尉平府的人,全部都成一家人。

    郑北有汪固在,横插进来,无话不谈,也变得其乐融融。

    两边人马接头后,一并回城,去往知语水榭。

    路上需经数条长街,不提那些几乎一辈子没有出过村或者出过游州的人,就是老佟和支长乐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都难以将这衡香同他们去年离开时的衡香联系到一起。

    徐寅君笑道:“这便是政通人和吧,衡香官府如今头上压满大山,半点不敢乱来,他们活得战战兢兢,办事生怕没有成效,全奔着功绩去推行策令,每天都想着建功得赞赏呢。此前鱼肉百姓的那些昏官早便滚蛋了,要么死,要么在坐牢。”

    “真好啊!”老佟感叹,“如今这新面目,可是因为我们阿梨?”

    因为旁边有杜轩和郑北的人在,徐寅君不好讲话说得太圆满,委婉道:“是有的,大东家是出了不少力的。”

    一路到知语水榭,门口站着几个姑娘,中间的姑娘翘首相望,尤其期盼。

    “来了来了!”林双兰踮着脚尖,激动道,“他们来了!”

    冯安安在旁掩唇笑,屠小溪的唇边也挂着笑。

    林双兰对支长乐那份心意,在几个姑娘之间早便不是秘密。

    一待徐寅君领人过来,林双兰再也遏制不住心里的喜悦,快步奔跑过去。

    “哎!你跑慢点!”冯安安叫道,快步追去。

    支长乐仍坐在马车上,车帘是掀着的,好跟外边的人交流。

    林双兰用最快的速度跑来,也不跟詹九爷打招呼,直接冲着车厢里的支长乐叫道:“支大哥!!”

    冯安安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在旁边拉住她。

    林双兰一双眼睛明亮闪闪,笑看着支长乐:“支大哥,你气色好多了!伤是不是养好啦?”

    支长乐:“……”

    周围所有人看着他们,也都沉默,一脸看好戏。

    詹九爷轻咳了声,过来道:“大兰子,急匆匆跑来干什么,就快到家了都。”

    “我高兴!”林双兰开心地咧着嘴巴笑,“我可开心啦!支大哥,我们好久没见了!”

    她看了马匹一眼,道:“九叔,我能上去吗?”

    “你这……”詹九爷为难,“你也别问我,你问支大侠去!”

    林双兰于是又看回支长乐,眸子炯炯有神。

    支长乐的脸上却没有多大的情绪,他皱眉看着她,这目光渐渐让林双兰心里的热情变作不安。

    “支大哥……”

    支长乐终于开口:“我就不明白了,就这几步路,你要上来干什么?你的腿又不是残废。”

    林双兰一愣:“支大哥,你……”

    周围的人也都傻了。

    支长乐看向前面的车夫:“走吧,先回去吧,兄弟们都累了,得休息呢。”

    詹九爷闻言,把林双兰和冯安安拉到一边:“对对对,都累了,先回去再说吧。”

    其他人见状,也开始打圆场。

    青香村里的几个大汉们都过来,和林双兰冯安安叙旧。

    他们当没听到刚才那些令林双兰尴尬的话,只问她在衡香过得怎么样,还有人夸林双兰现在变得真漂亮。

    林双兰不想让他们担心,重新扬起笑容,和他们有说有笑,一并走回知语水榭。

    快近时,屠小溪迎上来,青香村的大汉们见到屠小溪,纷纷傻眼,完全没有认出她。

    屠小溪身世不好,性格孤僻安静,非常喜欢独处,在青香村时,她只跟林双兰她们有话说,对于其他人,她几乎没有半点存在感。

    她留给青香村村民们的印象,只有穷和麻木不仁,现在再看她,脸庞干净清秀,眼睛明亮,身上那股令人所不喜的孤僻,在这一身淡绿锦衣下,变得分外沉静温婉。

    也许是故乡的原因,此前屠小溪在村里几乎和他们不会有半点交流,现在跟在林双兰和冯安安身边,也冲他们笑和问好。

    一个村民心生感叹,在进门时对詹九爷悄声道:“难怪九爷这半年都不想回来,外边的世界真好啊。”

    詹九爷双手背后,边走边笑道:“我还是时常想回去的,等天下风波定了,咱们就回去把青香村也变成衡香这样!”

    “真的能办到吗?那咱们青香村里的姑娘们,也会像大兰子她们这样吗?”

    詹九爷停顿了下,摇摇头:“那可不一定,还真不是所有姑娘都会。”

    在衡香这段时间,冯安安的嘴巴时不时会嘴碎别人,尤其是青香村里已经出嫁了的郭素云和刘怡宁,冯安安把她们数落得体无完肤。搞得詹九爷现在想到她们,也觉得她们不会变成屠小溪和林双兰这样。

    “不谈这些,”詹九爷一笑,“既然你们也来了,就在衡香好好干!这里到处都能挣钱,挣大钱了,娶媳妇生孩子去!”

    “在村里也能挣钱呢!”男子笑道,“阿梨姑娘出手从来没小气过!”

    “还是不一样的,外边的世界大,能长见识,人嘛,不管男女,都要出来看看不一样的世界才好,”詹九爷拍着他的肩膀,“比如今日这顿饭,你见了就知道了,全是好吃的,哈哈!”

    王丰年因为一批数目庞大的货,不得不赶去枕州,最迟也要下午才回来。

    所以这边招待的事,全部由徐寅君负责。

    宴席设了好几桌,早就在那等着他们了,在徐寅君出城接人的时候,冷菜便已开始上,现在他们入座后,上来得都是热腾腾的菜肴。

    林双兰左右张望,没见到支长乐,于是,她的目光不时朝门口看去,魂不守舍。

    冯安安在屠小溪耳边嘀咕嘀咕,把刚才支长乐的话告诉给她。

    屠小溪捏着筷子的手停顿,低声道:“支大侠真的直接这样说了?”

    “可不就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屠小溪双眉皱起:“这也太……”

    “唉!”冯安安叹气,夹起一片腌牛肉,放到林双兰的碗里。

    林双兰转眸看她。

    冯安安出主意:“之前王总管事不是说,阿梨姑娘就要回来了吗?要不,等她回来?你这位支大哥,在阿梨姑娘跟前可不会这么凶吧?”

    林双兰眼眸黯淡:“嗯,应该不会的。”

    “那你这几日便先克制克制,待阿梨姑娘回来再说?你看你刚才那模样,直接便冲上去了,唉!”

    林双兰夹起牛肉咬着,眼眶发酸,点了点头。

    余光忽然瞅见门口那边有人进来,她立即又抬起头看去。

    进来得人并不是支长乐,是郑北的人。

    来人进来张望,寻到赵唐和陶因鹤他们后,立即快步过去,俯首说话。

    赵唐脸色一变:“怎么可能?郭观真的自尽了?”

    汪固的神情也变得错愕。

    在这名男子进来没多久后,又有一名男子低调入门,直接去往杜轩身边,所禀报的也是这件事。

    郭观死了,被人从背后捂着嘴巴,割喉放血,死于书院南秀区讲堂后苑。

    杜轩和戴豫同样变了面色,二人下意识将目光看向另外一桌的赵唐和汪固。

    双方人马交换眼神,除了汪固摸着胡须深思,其余人都没能藏住错愕。

    夏昭衣离开衡香前,把郭观交给了赵琙。

    赵琙走之前,把赵唐他们安排到衡香,又把郭观交给了他们。

    要做得就只有一点,逼疯郭观。

    赵琙临走前说,逼死也没事。

    所以这段时间,郭观被他们玩出了花,暗中欺凌,怂恿别人抱团排挤,变相软禁,动不动来一场群体的冷暴力和千夫所指……

    眼看郭观气得屡次发抖掀桌,当众痛哭,就要真的疯了的时候,他现在被人杀了。

    赵琙口中的“逼死”,是让郭观自己生无可恋,活不下去,自我了断。

    现在死于别人之手,这太便宜他了。

    而且东平学府的南秀区讲堂后苑,人往人来,都是学子和讲师,死在这个位置,不仅是凶手嚣张,更是他们的看管失职。

    这顿饭,连一直以来的笑面虎汪固都吃不下去了。

    汪固和赵唐、陶因鹤小声商议,起身去到杜轩身边。

    杜轩和老佟、支长乐还有话要说,抽不开身,便让康剑和卫东佑和汪固一起离开。

    没多久,去齐墨堂没有找到王丰年的人跑来知语水榭,也将此事禀报徐寅君。

    为了不打搅宴席上的气氛,徐寅君没有声张,只是走去问杜轩,是不是知道了此事。

    听闻汪固和康剑他们已经赶去了,徐寅君觉得这边也不能不出人手,于是让李满带上两个人过去。

    三方人马先后往东平学府赶,但因南秀区讲堂是整个东平学府最热闹的地方,郭观的尸体被无数学子撞见,一时间,想封锁消息也来不及,东平学府后院一位先生被刺死的消息,一下便传去了各方势力放在衡香的耳朵里。

    支离和苏玉梅这段时间一直在三拜山西北处,“那些人”逃跑后,他们留下的徵梦塔和孤岛密林等,全被之前的凎州俘兵们控制了起来。

    早早收到支长乐和老佟从游州回来的消息,支离坐船离开徵梦塔,到三拜山下的一处渡口靠岸,他和夏家军的夏智、颜海戚下船,后面还跟着郭云哲,还有已经完全长大了的小大胖。

    一行人徒步回城,还没见到城门,耳边已是传遍了的东平学府命案一事。

    支离俊秀的眉毛皱起,跟夏智和颜海戚说了声,走去路边旁听。

    说话得几个人围坐在一个简陋的茶棚里,一人仇大苦深,摇头晃脑:“之前说老皇帝在河京被拿下了,还当东平学府再也不会出怪事呢。今天这人,竟然被割喉了!”

    支离道:“这位大兄弟,可知是谁死了?是先生,还是学生?”

    好几人朝他看去,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还是最讨喜的那类长相,大家都心生好感。

    一个妇人回答:“说死了的那个是个先生,教书的!”

    另一个男人抢着道:“哎,小郎君,我见你衣着器宇不凡,你该不会就是东平学府的学子吧?”

    “我?哈哈!”支离打着哈哈,糊弄过去,道,“敢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可有人知道?”

    一人道:“姓陈!”

    支离点点头,姓陈的先生,他好像认识的不多,会是谁呢。

    另一人道:“我知道是谁,那位又见先生!他之前老让人去敬云楼拿茶叶,我在敬云楼干过一阵子!”

    支离一下愣了:“又见先生?!”

    是了,郭观在外面姓得是陈,陈又见。

    怎么回事,他死了……?

    回城后,支离托夏智先带郭云哲回去,他和颜海戚赶往东平学府。

    小大胖蹦蹦跳跳跟在他旁边,一路同去。

    东平学府正门口都是人,支离远远见着,转头绕往侧门。

    侧门外站着一个熟悉身影,支离眼睛一亮,忙叫道:“小舟!”

    皮肤黝黑黝黑的精瘦少年回过头来,也一喜:“支离!”

    余一舟身边还站着个男人,见到支离,男人笑道:“支少侠!”

    支离有一阵子没回城了,这个男人让他觉得眼熟,但一时喊不出名字来。

    “这是诸葛大哥呀!”余一舟道,“诸葛盼!”

    支离想起来了,定睛再打量:“竟然是你!”

    诸葛盼淡笑:“之前跋山涉水,终到衡香,实在落魄,还错过了赴世论学,好在宁安楼的楚管事见我可怜,给了我几份工,这才又买得起这像样一点的衣裳了。”

    虽然仍朴素,但他底子好,一卷书生气,削瘦清秀,只要不是太糟糕的衣服,他便能穿出几分气质来。

    支离道:“我和小舟是兄弟,既然小舟叫你一声诸葛大哥,那我也跟着叫好了!诸葛大哥性情真好,虽历艰苦,却不自暴自弃,豁达乐观,真棒!”

    “哈哈哈!”诸葛盼伸手勾住余一舟瘦弱的肩膀,“这话与其说我,你不如说小舟,小舟才是最棒的!”

    小舟不自在地挠头:“哪有,哪有嘛,哈哈!”

    支离没有在外多留,和他们见过后,便匆匆进去侧门。

    见着小大胖也跟进去,诸葛盼对余一舟小声道:“走,咱们也进去看看!”

    “啊?我们合适吗?”

    “跟着支离小兄弟后边,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整个衡香现在谁敢惹他?而且,我早便想见见东平学府啦!来,走!”

    说着,拉着余一舟一起往里面跑。

    在他们的背影都进去后,两个男人从不远处的暗巷中缓步走出。

    二人岁数都约在四十五左右,衣着颜彩暗沉简灰,鬓边已有白发,与他们大隐隐于市的衣着妆容不同,他们此时的目光锐利凝肃,沉稳深重,不怒而威。

    一人很轻地沉声道:“看他们的模样,郭观的死并不是他们所为。”

    另一人道:“那便更糟了。”

    最先说话的人侧头看着同伴:“你觉得会是谁?”

    同伴摇头。

    孟思乡、乔家、甚至一些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牵涉到的军阀势力,都有可能。

    也,都是敌人。

    东平学府当年从京城迁来,匆忙且狼狈,在衡香有一方落脚之地已是大幸,所以根本没有造园选址的念头。

    但光阴一晃,匆忙五六年,如今学府已焕然一新,学府中的所有造景布置随势而生,巧借地理。不论是大海墁还是小天井,方寸之地,都被先生们赋以诗情雅趣。

    现在,学生们全被遣走,尤其要远离南秀区讲堂后苑,但支离一路过去,仍遇见好多人。

    待到南秀区,李满和卫东佑最先看到支离,快步迎来。

    地上的尸体竟然还在,虽然已被一块白布遮盖,但尸体的形状轮廓,仍可见其生前垂死之际的挣扎有多痛苦。

    支离悄声问李满,这尸体为何还在,得到答复是,学院的人不想让官府的人带走,想留在学府中。

    “就,留在这?”支离指去说道。

    “嗯,他们已订购了棺木,而且学院后边有大冰块,要在后巷外停尸数日。”

    支离好奇:“此举出于什么目的?因为之前欺凌过郭观,还是?”

    詹陈先生的声音忽在身后响起:“小公子。”

    支离闭上嘴巴,调整了一下脸上神情,微笑回过头去:“詹陈先生。”

    詹陈先生一身淡蓝色素布长服,腰间束着黑带,两鬓和长须更见斑白。

    他抬手同支离简单一拱:“并非我们要和官府为难,而是又见死因已明,官府有什么想查的,可就地来查,若将又见的尸体带出去,外面的谣诼恐会生出更多。以及,又见已惨死,学府上下皆不乐见其尸身被带去官府后,再被翻来翻去。”

    支离尴尬笑笑:“原来是这样。”

    詹陈先生面色变恳求:“小公子,你可否出面,随我去官府前说个人情?”

    支离不想管这事,可是詹陈先生亲自开得口,支离只得道:“……好吧,那我去说说,他们要不要给面子,便是他们的事了。”

    詹陈先生欣悦:“定是会给的,一定会给!多谢了小公子了。”

    支离随詹陈先生离开,汪固和康剑等走到李满和卫东佑身边。

    汪固用一种很散漫的吃瓜语气轻声道:“若是寻常学府,岂敢会和官府这样讨价还价?我算是懂了,为何阿梨姑娘要将赴世论学交给廉风书院,这些文人士子,就是有股怪脾气。”

    说着,他的目光低落在地上被白布所遮盖得尸体上,叹道:“幸好。”

    “幸好什么?”康剑问。

    汪固笑起来:“这位又见先生死得并不是那么轻松。”

    地上这些挣扎痕迹,让汪固很满意。

    不是他变态,而是郭观痛苦了,才好让他在赵琙跟前有那么一点点可以为自己说话的机会,否则,真没办法交差了。

    就在这时,蹲坐在颜海戚身边的小大胖忽然起身,回头朝后面看去,冲着墙门一侧的角落里“汪”了一声。

    汪固他们回过头去。

    才在角落里躲起来的诸葛盼和余一舟不太自然的走出来。

    卫东佑他们都认识余一舟,康剑先过去:“小舟兄弟,你怎么来了。”

    余一舟结巴道:“刚才在外面,我,我们……”

    颜海戚道:“可能是跟着我和支小公子进来的,我们刚才在外碰见了。”

    见余一舟这神情,卫东佑也上来解围道:“是听到街上那些传闻了吧?没事,你别怕!要不,今晚去我们卿月阁?”

    “不不不,不用了!”余一舟忙挥手,“不用的,卫大哥!”

    汪固在旁打量余一舟和诸葛盼,看了会儿余一舟,再看向诸葛盼。

    诸葛盼立在旁边,余光有所感,朝汪固看去,面上神情爽朗,抬手一笑:“这位先生,见过。”

    汪固微笑:“有礼了,小公子看着颇有气度,出身应是名门?”

    “啊!是啊!”诸葛盼眼睛大亮,上前道,“先生眼光真准,我姓诸葛,祖上是宜安诸葛氏。”

    “竟然是诸葛家的!”汪固的眼睛也一亮,又抬起手来,“失礼失礼。”

    “嗐,也不失礼,我现在落魄了嘛,本想来衡香求学,再论一论这赴世论学,结果半路意外连连,这诸葛姓氏,也未见得有多好使。”

    “哈哈!小公子虽自称落魄,可仍清朗,足见性情之豁达!”

    “哪里哪里!”

    二人在这你来我往好一阵,支离从前面回来了。

    汪固退出,把主场还给支离,转头便低声吩咐自己的手下,先去宁安楼好好查一查这位诸葛盼公子。

    手下应声离开,汪固脸上继续笑吟吟,看回正在说话的几人。

    入夜,赵唐和陶因鹤离开知语水榭回到这段时间暂住的屈府。

    一回金香阁,便见汪固和他的几名学生在讨论一个人名。

    确切来说,是汪固在安插人手,要将这几名学生往各个位置安插过去。

    赵唐和陶因鹤便在旁听着,不出声。

    待汪固的学生们都离开后,赵唐上前,脸上露出不满情绪:“汪军师!有关昨夜你偷人一支弩箭的事,我们还没好好聊呢。”

    汪固整理案上散乱的纸张,笑道:“将军,我哪是偷,我这不是光明正大的拿吗?”

    “光明正大?”

    汪固抬起头:“那车厢上的支长乐,他不是看到了吗?”

    赵唐和陶因鹤一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陶因鹤的眼睛看回汪固:“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支长乐在看,你还……偷?”

    “哈哈哈哈!”汪固笑道,“此时暂先不提,来,你们看看这个人。”

    他将一张纸拿出,上面写着“诸葛盼”三字。

    “这不就是你刚才一直在提得人?他又是谁啊?”赵唐没什么耐心地问。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汪固拾起来,顿了顿,将今日在东平学府的见闻逐一道出。

    赵唐冷笑:“这就有意思了,不就姓个诸葛吗?”

    汪固笑道:“是啊,那位余一舟小兄弟,看着腼腆拘谨,绝对不是那种能不问自入,跟着人后面进来看热闹的性格。而这位诸葛盼,其人风度翩然,风清月朗,似乎还有一股傻气,可若是真君子,在别人误会余一舟时,为何不站出来提上一嘴,为余一舟解释几句?以及,真君子也做不到不问自入的。”

    陶因鹤点头:“听先生这番解释,此人的确有点意思。”

    赵唐道:“话虽如此,但这种性情虚伪的人街上到处都有,满大街都是,区区一个诸葛盼罢了。”

    “哈哈哈,是啊,”汪固将纸收起,“两位将军不必管这些,尽情去悠闲浮生,至于这些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人,尤其还是这种忽然冒出来得新面孔,就交给我这军师去摸清底细,你们不用管。”

    日头明丽,水波清辉浮溢,多日跋涉赶路,风餐露宿,今日夏昭衣终于入城休憩,带着詹宁和史国新迈入及第平禹县。

    平禹县是当年田大姚在及第打下来得第一座城,后来被云伯中的燕南军又打了回去。

    那几场大战打得轰轰烈烈,田大姚麾下的五猛将之一耿慧在此战死身殒,他的手下们逃得逃,降得降。

    也是那几场大战,出了一个让夏昭衣深恶痛绝的人物,就是钱奉荣。

    钱奉荣便正是平禹县人,他跟在耿慧的迅龙军中,迅龙军溃散前,钱奉荣奉命去救一名郎将的妻儿。

    因为燕南军想要招安这名郎将,故而对该郎将的妻儿以礼相待,赶路时奉以宝马香车。结果钱奉荣将这妻儿误认为是燕南军的人,一口气也全杀光了,郎将最小的儿子才三岁,也被他一刀砍断了脖子。

    钱奉荣知道错杀后,连夜逃走,此后没有了军纪约束和有力的府衙管控,他在乱世中越发猖狂与肆无忌惮。

    詹宁感叹说道:“好在钱奉荣之猖獗不过一时,他尚来不及去彻底祸乱这个天下,我们先将他灭了。”

    夏昭衣牵着缰绳走在他身边,闻言淡淡弯唇,马蹄滴滴答答,随她穿过城门。

    城内风光竟比想象中要好,街边屋宇高楼,阔房明净,行人却很少,只有零星几个盛年男丁,剩下的多是老人与妇孺。

    一路打听“赵家客栈”,寻到时,天色彻底黑了。

    掌柜的听闻来者复姓欧阳,单名学时,亲自迎出来,近前后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是我。”

    “来,阿梨姑娘里面请。”掌柜的恭声道。

    他侧头吩咐伙计把马牵去后院,而后将夏昭衣他们迎入楼上。

    进屋后,掌柜的合上门,抬手抱拳道:“阿梨姑娘,久仰!在下清阙阁赵文章。”

    “赵先生好。”夏昭衣同样抬手。

    “姑娘来的真是巧,上午才来了三封信,都与姑娘有关。不过,其中一封是口信。”

    “口信说得是……?”

    “便是姑娘之前托我们查的,杨柳楼画像一事。”

    夏昭衣扬眉:“已经查到了?”

    赵文章点头:“说出来姑娘可能会惊讶,实际在这平禹县也有一家杨柳楼,所开时日不长,同样也在那些暗巷中贴了人像。那人像上有一模一样的话,还有一模一样的字。我们查到,画像中的人是杨柳楼在寻找一个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掌柜的,可知具体?”

    “来,姑娘先请坐。”赵文章走去说道。

    伙计叩门,送来茶水,放下后离开。

    赵文章从书案上拿来两封信,信是写给他的,信口已拆开,信封蜷曲,褶皱得厉害。

    赵文章放在夏昭衣手边:“这两封信乃一前一后,飞书送至,都与规州雷公山的神女石像有关,姑娘稍后可带回房中去看。”

    夏昭衣收起:“好。”

    “继续说回杨柳楼,”赵文章在史国新身边坐下,道,“他们要寻得这位恩人,在去年冬月,于游州从信府出现过。”

    詹宁一惊,看向夏昭衣:“去年冬月,游州从信府。二小姐,那找的可不就是康剑?”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看回赵文章,等着他继续说。

    赵文章道:“这杨柳楼并非寻常客栈,其内部组织复杂,体系庞大,对外防范森严,我们难以派人深入,只能打听到,之所以称画像上人为救命恩人,因为去年在从信府城外驿口时,他们一位堂主被追兵追杀,身负重伤,在城门外被无数过路人抢掠洗劫,独独这位大侠路见不平,站了出来。”

    夏昭衣敛眉思索,记忆里,康剑并未与她提到过此事。

    史国新道:“二小姐,是康剑吗?”

    夏昭衣摇头:“我不知,需得回去问一问。”

    赵文章道:“哦,对了,姑娘还要我们查画画之人。”

    “嗯,也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了,此人乃湖州府张秋道街口,字画先生文白溪。这名白溪先生的师父叫顺岑,师公乃大名鼎鼎的水墨秋。”

    夏昭衣道:“难怪,原来又是水墨秋一脉。”

    “是啊,这水墨秋真乃不世之材,对其门人亦倾囊相授,出了不知多少大家!”

    冬月的从信府,水墨秋的门人,这两个因素相结,不免让夏昭衣想到一个人,邰子仓。

    还有他那被高悬于城楼之上的妻子,白清苑。

    夏昭衣很轻地道:“是啊,水墨秋,大家也。”

    伙计们已经准备好了三间上房,夏昭衣他们回房后,沐浴用的温水都已备妥。

    夏昭衣不着急洗浴,坐下将赵文章给的两封信看完。

    雷公山那神女像,果真不是一场雷雨后便巧合出现的,而是被人开凿挖出来的。

    只是挖山的人却不是她所想得那些势力,而是规州几个私下开采山石的商户。

    河京城防重建,熙州官道重修,规州大道要铺,石料费得极快,他们为挣钱,便偷偷携人去开采,结果,山体内部竟是空的。

    因她想用此事闹大,做为鱼饵,所以,神女像在短短两日便传遍了规州与熙州,清阙阁的人在这段时间的后续跟踪下,果真发现了不少入网的鱼。

    信上最后提到,晏军与邹下卜接洽,要插手这些“鱼”的踪迹。

    信的落款日期,是昨日。

    夏昭衣微微一笑,地上跑的,果然不如天上飞的,与沈冽在筠州分开至今,一晃过去四五日,到这及第,却能收到他昨日的消息。

    不是晏军要插手“鱼”的踪迹,是他要插手。

    有他坐镇新华夏,有他亲捉那些鱼,她便觉一股安定之感。

    这几日奔波赶路,她勒令自己不准想他,也当真做得到,只要一想起他,就被她立即切断,绝对不碰触心底的那片柔软。

    但是现在,看着信上的晏军二字,她却怎么都停不了,也不忍心再去拦着自己。

    他那双深邃专注的黑眸像是要从信上具象走出,深深凝视着她。

    路上为加速行程,以及避开那些可能会经过的军队,夏昭衣没有走之前定下的路,临时改道,涉水踏荒。

    到衡香的时间,比和王丰年在书信中所约的要提前两日,也是入境后,在城外茶馆休憩时夏昭衣才得知,郭观竟然死了。

    邻桌的茶客们议论不休,他们这一桌静谧无声。

    詹宁和史国新从那些茶客们身上收回视线,惊讶地看向少女。

    “二小姐,”詹宁小声道,“会是谁干的?”

    夏昭衣听完正在说话的这名茶客将话说完,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觉得,可以先排除郭观的那些自己人,他们要杀郭观灭口,早便杀了,不会等到如今。

    茶叶清口,余韵缠舌,待那几名茶客终于聊腻了这话题,换成其他,夏昭衣放下茶钱,和詹宁史国新准备入城。

    入城仍需过关,一排比拒马枪还威武高大的大竹竿横立城前,出城进城的百姓排成两条不见首尾的长队,盛日之下,繁荣拥堵。

    为了军事效率,士兵不必排队,夏昭衣让詹宁和史国新先牵马回去,她带着一顶斗笠,排入了长队中。

    周围什么声音都有,聊收成的,聊房子的,聊河道的,还有人捂着嘴巴喊牙疼,要进城看大夫。

    长队慢慢朝前,夏昭衣抬起头,目光看到坐在长排枪后边的一个清瘦身影,她细眉轻扬,有几分意外,眼波盈出笑意。

    待轮到她,她递上通行令,接去的士兵翻开后大惊,就要开口,夏昭衣轻轻道:“嘘……”

    士兵的目光变得庄重恭敬,声音压着激动,很轻地道:“阿梨姑娘,真是您!”

    夏昭衣笑道:“辛苦了。”

    士兵后边有一排长案,坐着七八个衣衫朴实的秀才,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屠小溪伏案在写字,笔端走得很快,一边写,一边比对旁边册子上的名字。

    一道纤细黑影伴随一股清浅花香而来,屠小溪鼻子轻嗅,抬起头,撞入夏昭衣含笑的清亮眸中,屠小溪一喜:“阿梨姑娘!”

    夏昭衣朝她的字看去,笑道:“写得真好看。”

    相较于当初在青香村时的字,屠小溪的进步神速。

    屠小溪开心不已,搁笔起身:“阿梨姑娘,您提前回来啦。”

    她有一张素净的脸,平时不太爱笑,如此一笑,灿烂秀美,颇为生动。

    夏昭衣道:“你继续忙,我先进城。”

    “嗯!”

    离开前,夏昭衣看了眼屠小溪手指上的茧子,收回视线入城。

    詹宁和史国新就等在城内,大热的天,二人躲到角落的脚夫群里,看他们打纸牌。

    扁担倚了半面墙,像林立的小树,见到夏昭衣,詹宁抓起斗笠,喊上史国新一起过去。

    “二小姐,打听到一些事,我们边走边说。”詹宁很轻地道。

    城内城外如今聊得最多的,是东平学府又见先生的死,詹宁新打听到得两件事,一是衡香北城外的古寺惨案,二是有几个脚夫帮人挑货后神秘失踪。

    根据其他脚夫们所形容得那个雇主的举止和动作上的小细节,詹宁怀疑,很有可能是北元的人。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步到翠萍坊。

    翠萍坊是衡香新设的坊市,“翠萍”二字,乃赵宁所定,名字来源于坊市所在的那片街坊中,公认最能干的妇人。

    这个公认的能干,还是赵宁特意令人挨家挨户去问的,且在问人名时,并未提及将来要命名坊市一事。

    赵宁在给夏昭衣的信中称,以后还要多用几个妇人的名字命名坊市或地理,比那些一座又一座吃女人的牌坊要好使得多。

    夏昭衣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路边竖立的大杨木牌,上面的翠萍坊三字,刻得精细大气,着金描乌,日光下闪闪发亮。

    “嗯?”詹宁也停下,顺着夏昭衣的目光看去,念道,“翠萍坊。”

    “这个名字好听吗?”夏昭衣道。

    “翠萍坊吗?”

    夏昭衣一笑,自问自答道:“很好听。”

    “二小姐,你……”

    你是不是有点傻,但詹宁和史国新可不敢说。

    “赵宁真厉害,”夏昭衣又笑道,“她果然很懂世人要得是什么。”

    需求茶叶的,她卖茶叶。

    需求瓷器的,她卖瓷器。

    需求生存所需的粮食,她卖价格低廉的下等粳米,一斗仅赚一文。

    现在,赵宁以最能干的妇人之名冠在这座新起的坊间上,这样的鼓励与荣誉,无疑能令其他妇人们心生向往,并为之充满奋斗与拼劲。

    夏昭衣唇边笑容变灿烂,她转头看向来路,目光好像能望尽长街,投向城外正伏案的那个少女身上。

    詹宁和史国新完全不明白他们的二小姐在想什么,但是她眼睛里的明光,他们可太熟悉了。

    却在这时,夏昭衣的眼睛微动,侧眸望向街边一人。

    一抹熟悉身影一晃而过,踏入一条暗巷。

    在那身影后面,远远跟着两个衣着素裳的一男一女,形容鬼祟,又做出极自然的模样。

    詹宁皱眉:“二小姐,被跟踪的那个人,好像有几分面熟。”

    “是诸葛盼。”

    “诸葛盼?谁呀,名字好像也很熟……”

    夏昭衣看着那一男一女消失的方向,道:“我当初为勘游州地势,与支长乐遍走整个游州,在文兴官道上下来的青山林瀑布遇见他。后来,他遭遇北元细作们的抢掠,下属惨死,钱财尽空,他一路流浪颠簸至衡香。如今,在宁安楼做小账簿。”

    史国新道:“听起来着实坎坷,那这一男一女跟踪他,莫非是因为宁安楼?”

    夏昭衣想了想,道:“詹宁。”

    詹宁立时道:“好,二小姐,我去跟上他们!”

    夏昭衣一笑:“我还没说话呢。”

    詹宁咧嘴:“二小姐,我还不懂你,而且我可是斥候出身的,你身形单薄纤瘦,太过好认,我这身形才是大隐隐于市,再加这一身衣着,我去跟是最好不过了。”

    “小心行事。”

    “没问题!”

    詹宁说走便走,很快追着一男一女离开。

    知语水榭现在住满人,比以往时日都热闹。

    夏昭衣虽提前回来,但早知她这几日要回,徐寅君已将一切安排妥帖。

    厨房里新开数灶,热气喷腾,一些垫腹的小食先呈上,清口的茶点也一一端去书房。

    在之前管驰、范宇、梁德昌他们讨论军事图的大长桌上,夏昭衣回来才不到两刻钟,已堆起了满满的书册和图纸。

    北元的军事情报占比最多,高达三尺,其中大多数夏昭衣在河京时已熟知。近十日送来得这三十多份尚还未被整理,她坐下后最先翻阅的便是这些。

    时间慢淌,日头渐西,书房内除了史国新,无人长留。

    桌上的菜全都凉了,未被碰过,夏昭衣眉心沉静,一点点看去,看完北元的,再看衡香这段时间的制改和策令,还有城建布局和进展,而后是赴世论学,最后才是王丰年为她打下来的商贸大盘。

    支离记下得与“那些人”有关的,反而是她所最不看重的。

    天色彻底黑了,史国新将屋中的所有灯台点亮,明光大展。

    詹宁跟在一名小厮后边回来,才从水榭过来,抬头见书房门口的白石庭空地上全是人。

    “这么多人。”詹宁随口说道。

    小厮回头笑道:“可不,大东家是主心骨,一得知她回来,所有眼睛就全都看过来啦。”

    詹宁面生骄傲:“你说得没错,我们二小姐就是如此厉害,当年国公爷活着时也是这样!”

    庭院开敞,三面皆水,湖风携着清寒,扬过每个等候在外的人。

    见詹宁过来,徐寅君迎上去问候。

    杜轩和戴豫见到詹宁,忙也快步走来,神情眉眼激动,写满要问的话。

    詹宁看到他们,也是一脸表达欲,眼神光都变得亮闪闪的。

    现场人多,有郑北的人,宁安楼派来的人,屈府派来的人,衙门的人,各大书院的人,更还有衡香其他商会派来问好的。人多便嘴杂,很多话他们眼下实在不合适说,但彼此的眼神一交换,心照不宣,都知道想说得是什么。

    詹宁跟在徐寅君后边,脚步没停,眼神越过杜轩,看向他们身后的郑北人。

    汪固笑吟吟的,远远抬手,冲他一揖。

    詹宁礼貌客套地点了下头,迈上汉白石矮阶梯,抬手叩门。

    他的敲门规律,史国新能一耳听出,同书案后的少女提了一声,过去开门。

    夏昭衣正在思索东西,后知后觉抬头,便见詹宁将书房的门在身后一关,快速走来。

    那一晃的门影,外边好像很多人。

    夏昭衣道:“外边发生了什么,这么多人。”

    詹宁走来道:“不管他们,二小姐,我查到跟着诸葛盼的那对男女的身份了,是郑北的人。”

    “郑北?”夏昭衣有几分意外,“他们跟着诸葛盼做什么?”

    詹宁摇头:“不知道,对了,刚才从外边回来,我见到了郑北那些人,一个军师模样的中年老头,一身儒士打扮,还冲我笑嘻嘻的。”

    “中年老头,”夏昭衣轻笑,“这是什么奇怪的称谓,你说得那位或许是赵琙派来的汪军师。”

    王丰年在信里提到过这个人,并称他笑面狐狸,王丰年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对郑北忠心耿耿,好谋、节省,说话与行事略带浮夸,像极了赵琙。身为军师,他擅长判断形势,但不善攻人心机。

    若是那一男一女真的是郑北的人,那极大可能是汪固派出去的。

    但汪固,诸葛盼,这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

    当初赵琙冒充商人到衡香找赵宁的那一笔木材生意已经成了,后续的所有生意往来,赵宁也都答应得干脆。宁安楼和郑北,如今关系已经不需要用到“跟踪”这样的方法。

    那么,是诸葛盼或者汪固的私人原因?

    不过,不管是公是私,似乎已和她没有关系了。

    夏昭衣道:“原以为跟踪诸葛盼的人或是要对付宁安楼,眼下看来可能不是,那便暂不用去管了。詹宁,你去休息吧。”

    詹宁看向书案上一叠一叠的文册,心起心疼:“嗯,我去歇歇,不过二小姐,您批阅完后,也早点休息。”

    詹宁离开书房出来,便被徐寅君和林双兰等人立即围上来,问少女在里面吃东西了没,还要多久会出来。

    詹宁被他们这模样逗笑:“有什么急事的话,你们现在就可以进去找二小姐。”

    “不是急事,”林双兰笑道,“就是太久不见,我们想她了。”

    詹宁温然道:“去忙自己的吧,我们二小姐最不喜这样的场面,你就当她一直住在这,与平时无异,不用拿今天当特殊日子对待。”

    说完,詹宁看向徐寅君,低声吩咐他去安排一下,尽快散掉人群,因为他都说不好少女还要多久才能出来,那桌上高高叠起来的文册,实在太吓人。

    他吩咐完后,徐寅君立即去安排,詹宁则直奔着杜轩他们走去。

    顾不上旁边郑北人的目光,还有青香村等人的视线,詹宁和杜轩他们交情甚笃的模样,一行人快速离开书房前的这片庭灯空地。

    边聊边走,他们沿着水榭一直到秋行别苑后终于停下脚步。戴豫他们欣喜若狂,杜轩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所以这事是真的,真成了?”

    詹宁压低声音,笑嘿嘿道:“怎么,沈将军未在信上说?”

    “想啥呢!”戴豫急道,“我们家少爷那性情,哪会在信上直说呢!”

    卫东佑按捺不住,叫道:“还是叶正和武少宁的信上提到的,可是他们也不是直说,隐晦得很!”

    杜轩气道:“就说什么好事在即,要我们等着喜讯。”

    康剑也来气:“对,也没直说,就说我们少爷和阿梨姑娘可能开窍了。”

    戴豫道:“是啊,说得还是‘可能’,急死个人了。”

    詹宁哈哈大笑,笑完小声道:“可好了!他们还牵上手啦。”

    杜轩他们的眼睛亮闪闪一片:“哇!!”

    这是根本想象不出的一幅场景,毕竟离开衡香前,这二人怎么看都是榆木脑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个不敢开口,一个好像志不在此。怎么去了河京,突飞猛进成这般。

    詹宁继续道:“我都没跟沈将军提过呢,我给你们说,沈将军不在的时候,我们二小姐提到他时,那脸上的笑意都可甜了。有时候二小姐停下发呆,脸上也带着笑,问她在想什么,她也不遮不掩,笑着给我说,在想沈将军!”

    “哎呀!”杜轩笑得眉眼弯弯,像在脸上开了一朵花。

    戴豫他们更是开心得要命,一群个头高大的汉子们在这里激动地搓手跺脚,隔着好远,似乎都能被他们那高兴的气氛感染。

    陶因鹤不解地看着水榭那一头:“这是,发财了?”

    汪固抬手摸着下巴的胡子,眼珠子转了转,笑吟吟道:“欸~说不定,是有什么喜事了。”

    “喜事?”陶因鹤朝他看去。

    汪固笑道:“这可不得了,这份喜事的礼,还真不好送呀!太大的送不起,太小的没牌面,哈哈哈!”

    书房门口的空庭上,人被徐寅君散得差不多了。

    汪固他们还打算等一阵,但天色越来越晚,终于,他们也被熬走了。

    林双兰和冯安安托着腮帮子坐在台阶上,风越来越冷,林双兰哆嗦了下,冯安安将她的手拿来,发现林双兰的手比自己的烫一点,于是又把她的手“还”回去。

    林双兰笑了:“干什么呢。”

    冯安安单手托腮看着她:“要不,先回去看看你的支大哥?”

    想到支长乐这段时间的各种冷漠,林双兰黯然:“哪里是我的支大哥……”

    冯安安挽住她的臂弯:“好啦,走吧,阿梨姑娘这边不急。”

    支长乐这段时间基本在房里,很少出来。

    云田山下来这一路的车马颠簸,让他的身体很受罪,所以到衡香后,他被告诫要好好休养。

    不过他的房间并不清静,三面临湖,窗扇大敞,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要么是找他说话解闷的,要么是给他看病诊脉的,还有老佟,一天到晚坐在里面陪着他。

    林双兰和冯安安离开书房空庭,走去支长乐房间所在的庭院,才过水榭,就看到詹宁和杜轩他们迎面走来,边走边乐呵交谈,直直迈上台阶,去找支长乐。

    詹宁和支长乐还有老佟从未见过面,杜轩和戴豫他们特意过来给两方做个介绍。

    听到男人们的笑声从屋内传出,林双兰道:“现在不好过去了。”

    冯安安道:“那就不过去,我们去外面逛逛?或者去后厨寻点吃的?”

    林双兰没有兴致和胃口,摇头:“不了。”

    “那,去找詹九爷?”

    “你怎么天天都这么开心,没心没肺的呢。”

    冯安安笑嘻嘻道:“我又不为情所伤!”

    “我才没有为情所伤呢!”

    “有没有啊,你自己心里知道!”

    一个清冽低沉的女音忽然响起:“知道什么?”

    冯安安和林双兰转头看去,见是屠小溪,冯安安开心地过去:“我们的女秀才回来啦!”

    每日在城外坐着,屠小溪被晒黑了很多,她双手拿着几本崭新的册子,封面精致漂亮,冯安安拿来一本,随意翻上几页,一股清香扑鼻,质料极好,摸上便觉爱不释手。

    林双兰也用手指触摸了下:“可以啊小溪,你越来越宽裕了,这样好的宝贝都舍得买了。”

    屠小溪弯唇微笑,递给她一本:“你们一人一本,这本就送你。”

    林双兰没接:“这很贵,我还是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女秀才。”

    又一个少女声音响起,清脆动听:“女秀才?”

    几个姑娘一顿,赶忙转过头去,夏昭衣不知何时过来的,一双眉眼清润灵韵,含笑看着她们。

    “阿梨姑娘!”冯安安和林双兰欣喜迎去。

    屠小溪的笑容也变灿烂:“阿梨姑娘。”

    夏昭衣看向她们手里的册子,屠小溪见状,递过去道:“我回来的时候买的,不值几个钱,阿梨姑娘可要看看。”

    “好啊,”夏昭衣笑着接来,纤细的手指抚在书册上,轻轻按上几下,笑道,“材质很好,价格定不便宜,你应该很喜欢吧。”

    屠小溪点头:“嗯,一眼便相中了。”

    夏昭衣递还给她,抬眼看向不远处支长乐的房间:“你们要去找支大哥?”

    冯安安闻言,立即朝林双兰看去,用眼神示意她。

    林双兰的面色变得不自然,耳根微红,支支吾吾道:“阿梨姑娘,你忙完了吗?你也是要去找,找支大哥的?”

    “嗯,我是去找支大哥的。”

    至于书房里那一座座小山一样高的文册,她并没有全部看完,但身体太累了,且长时间坐着不好,所以出来走走。

    “哦……”林双兰低低应道。

    夏昭衣嗅出一丝不对,朝林双兰看去:“你怎么了呢?”

    林双兰局促:“没,没什么的。”

    “算了,我来说吧!”冯安安道,“阿梨姑娘,大兰子呀,她喜欢支大哥很久啦!”

    林双兰赶紧要伸手去捂她的嘴巴,整张脸红得像是猴屁股。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明亮亮的眸子望着林双兰。

    林双兰低着头,根本不敢和她对视,浑身都不自在。

    夏昭衣莞尔:“原来是这样。”

    冯安安又道:“但是啊,支大哥他……”

    冯安安没说下去,林双兰也不给她说了。

    夏昭衣了然:“支大哥,不喜欢你?”

    林双兰有些委屈,轻轻点了下头。

    冯安安适时道:“阿梨姑娘,支大哥他们都很听你的话,你看……”

    夏昭衣眉心轻拢,认真道:“这件事情,我帮不上忙。”

    冯安安和林双兰一愣,尤其是林双兰,脸上泛开的红晕渐渐褪色,变得苍白,眼睛里的光也像是熄灭了。

    夏昭衣冲她们淡笑了下,想了想,她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深意,侧身转向屠小溪。

    “小溪,我本要找你的,你在这正好,我们去说会儿话吧。”

    屠小溪微顿:“现在吗。”

    “嗯。”

    屠小溪看向脸色不太好的林双兰,很轻地道:“阿梨姑娘,待会儿我去找你吧,我在这陪一陪大兰子。”

    夏昭衣唇边笑意变深:“好,那你等会儿来找我吧。”

    说完,她又朝林双兰和冯安安看去:“你们早些休息吧,湖风易让身体受寒,不要在这太久。”

    “嗯……”林双兰艰难点头。

    冯安安道:“阿梨姑娘,你去忙吧,你也早些休息。”

    “好。”夏昭衣笑笑,抬脚走了。

    看着她清瘦纤细的背影离开,马尾被湖风荡起,潇洒惬意,冯安安和屠小溪收回目光,看向林双兰。

    林双兰难过地低下眼睛:“其实,也没多大事……”

    屠小溪道:“你别怪阿梨姑娘,儿女之情,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阿梨姑娘不愿管也是正常。而且她眼界高远,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我们着实不该去叨扰她的。”

    冯安安嗫嚅:“你这么一说,我也这样觉得。好啦,大兰子,我们回去吧。”

    林双兰深深呼吸,看向屠小溪:“方才阿梨姑娘想与你说说话,你应当去的,一定要多跟她接触,讨她欢心!”

    “我不是不放心你嘛。”

    “你是怕我气你吗,才不会呢。”

    屠小溪笑了:“那,阿梨姑娘也不会因为我的刻意讨好而看重我,若是她的欢心真是我能讨来的,那她就不是阿梨姑娘了。”

    支长乐屋中笑谈声朗朗,男人们畅谈甚欢。

    他们未聊半句时政与天下格局,聊得是各地的酒与特产,名胜与人文。都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他们能谈得着实是多,口中停不下来。

    见夏昭衣过来,门口的家丁就要出声,夏昭衣抬手,在唇前比了一个嘘。

    湖风吹着檐下庭灯,淡光摇晃,夏昭衣脸上笑意温然,负手立在白玉台阶下,随屋内男人们的笑谈,目光飘至悠远的千山万水外。

    这时,屋内有二人说茶水喝得多了,要出去小解下。

    夏昭衣转眸看去,卫东佑和康剑出来迈下台阶,一撞见她这清澈乌黑的眸子,二人一喜:“阿梨姑娘!”

    屋内的男人们刹那停下话语,除却行动不便的支长乐,几乎倾巢而出。

    夏昭衣笑道:“这是做什么,如此兴师动众。”

    “阿梨呀!”杜轩先跑下来,开心道,“这一去数月,我们都想你呢!”

    “阿梨!!”老佟眼睛泛红,“我们分开可比他们更久!”

    夏昭衣抬手拍了拍老佟的臂膀:“佟大哥,真好,你们来衡香了。”

    她又看向戴豫,微笑道:“戴大哥。”

    “哎哟!这一声戴大哥!”戴豫激动道,“真是好听,太好听了!”

    “阿梨!”支长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阿梨!”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抬脚上台阶,男人们忙围着她上去。

    支长乐半个身子挂在床外面了,夏昭衣走去扶他,身后一堆人抢着给她送凳,她就势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道:“支大哥气色不错。”

    支长乐一笑:“阿梨,这都快一年啦,我们还是头一次分开这么久呢!”

    夏昭衣看向他胸口,认真道:“王总管事应该同你说过,伤你的钱奉荣,已经被拿下了。”

    “嗯,他给我们提过的,痛快!!”

    夏昭衣莞尔,手指放在支长乐的腕上探脉。

    杜轩和戴豫对视了眼,杜轩轻咳:“那个,阿梨啊……”

    夏昭衣朝他看去。

    杜轩笑容嘿嘿嘿,想问又不敢问。

    “我和沈冽的事,你们直接问詹宁吧。”夏昭衣微笑道。

    满屋子的人下意识将目光看向詹宁。

    詹宁咽了口唾沫:“该说的,其实我都说了,但二小姐,我是兵营里出身的嘛,嘴巴就长这样,又笨又拙,我说得并不太好……”

    夏昭衣一笑:“不过都是些寻常之事,也没有多大可说的,嘴巴长得伶俐或笨拙,并无区别,”说着,夏昭衣看向徐寅君,“徐管事,有劳帮我拿下纸笔。”

    “嗯!”徐寅君立即去取。

    很快,他同两个家丁一起,搬来张四四方方的小高几。

    夏昭衣提笔蘸墨,想了想,抬眼看着杜轩:“杜大哥,你在这正好,我本想忙完后,去寻你聊几件事。”

    “聊什么?”

    夏昭衣抬眼扫了一圈屋内,笑道:“你不觉得,在我来之前,我们这房中少了些什么吗?”

    “嗯?”杜轩朝其他人看去。其他人也好奇,你看我,我看你,在屋子内转头四顾。

    夏昭衣道:“是女子。”

    杜轩“呃”了声:“好像,是没女人。”

    戴豫道:“阿梨,这没女子便就没女子吧,咱们这屋里都是一窝大老爷们的,女子来了,反而放不开手脚畅谈。”

    夏昭衣的目光一直盈着笑意,清滟滟地望着杜轩:“杜大哥,我想成立一支女兵。不是军中做杂活的,而是持刀持剑,跨马上前线的。”

    此话若平地一声惊雷,屋内的男人们都哑声。

    杜轩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变严肃,端正道:“阿梨,你继续说。”

    “我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这支女兵我想请你代我操持一阵,至多不超过两个月。”

    杜轩眉眼浮起犹豫,顿了顿,道:“阿梨,我们如今粮草丰足,兵多将广,自古女人上战场,皆是无人可用,迫不得已,怎么好端端的,你要成立一支女兵呢。”

    夏昭衣笑容轻然:“今日回衡香时,路过一座翠萍坊,那大杨木牌上的字着实好看,我便有了这个念头。”

    实则,这个念头她可以追溯到更久,尤其是,在河京不知要如何妥善安放那些后宫女子时。

    她们看着尊荣,出游时,百姓们山呼海啸着娘娘与公主,却不过,皆是沾那李据的光,一个附庸罢了。

    她们尚且如此,其他女子呢。

    如她、如赵宁、如屈夫人这样活着的女人,在这世上能有几个?

    夏昭衣的目光变得认真:“杜大哥,就算仅有一人报名参军,也可。”

    杜轩惊道:“一人成军?”

    夏昭衣摇头:“不是,应该这么说,无人也成军。兵营就在这,无人来就无人来,但兵营永在。”

    “这……从无有之呀。”

    “此例若由我来开,不就从无到有了吗?哪怕只有一个姑娘想要从军,这兵营便有了意义,她不会所报无门,不会无路可去。”

    杜轩沉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他道:“好,不过,这兵营该有个名号,叫什么呢?”

    “我想,叫猎鹰。”

    “猎鹰?”

    一旁的戴豫忍不住道:“阿梨,这名字可不好压住,若都是女子,这名字未免太……”

    夏昭扬眉笑道:“戴大哥,你是觉得,我压不住吗?这猎鹰军的统帅,是我。”

    一句话,将戴豫堵住了。

    屋内的男人们看着床边的少女,她单手握笔,纸上才写四个字,白芷,地黄。坐姿从容舒适,脊背端正挺拔,谈笑之间亲切随和,眉眼清媚秀丽,但在场的所有男人,哪个不敬她尊她。

    这些钦佩尊重并非单纯因她的身世,而是来自于她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一场场打下来的胜仗,一次次搅动起来的风云。如今的她,大权在握,已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杀伐,去左右整个天下命势的人。

    所谓的真龙天子都被她灭了,区区一个“猎鹰”而已,她怎么可能压不住。

    “杜大哥,就叫猎鹰吧,”夏昭衣看回杜轩,“若你觉得不好听,屠龙或猛虎也行。”

    “……怎么,都这么凶呢。”

    “兵者,凶也,”夏昭衣笑道,“我们可不是在为哪家酒楼取名,这是,兵啊。”

    翌日天光初亮,宁安楼便收到了这个信息。

    才起床的赵宁坐在梳妆镜前,手中捧着参茶,细眉挑起:“女兵?”

    “嗯!”倚秋笑道,“兵营名字,据说叫猎鹰。”

    赵宁点点头,端盏浅饮了两口,放下后道:“是个不错的名字。”

    “但觉得,听着不像是女人……”

    “鹰还有雌鹰雄鹰之分,且雌鹰要更凶猛,这猎鹰二字,怎就不像女人了。”

    “雌鹰,要更凶猛吗?”

    “鹰的品种多,至少苍鹰是如此,”说着,赵宁淡淡一笑,“总归,这些天上飞的鸟禽,雌雄之间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也是,”倚秋点头,“那其实,也可以叫猛虎营,母老虎三字,听着便威风凛凛!”

    赵宁笑道:“猛虎算得了什么,只据几山几林。可鹰不同,天地盛大,它们能瞬息翻千山,掠江海。在那高空云霄上,视野之广,心界之阔,岂是一只走兽所能比得上的。”

    “原来如此,”倚秋目露向往,“那阿梨姑娘这名字,取得可真好!”

    “用意也好,”赵宁道,想了想,她又道,“这女兵营,我也想去做点什么,有那青香村在,阿梨不缺兵械与盔甲,那我……”

    有了,赵宁目光变明亮:“我送肉。”

    “肉?”

    “吃肉才能长壮实,才有力气上阵杀敌,你去将楚管事喊来。”

    倚秋轻笑,晃了晃手里的梳子:“娘子,您的头发都还未梳上去呢。”

    赵宁抬手按了按头上的青丝,道:“那你手脚利索点,稍后我还要去屈府打劫。”

    倚秋笑容灿烂:“好~”

    夏昭衣很晚才睡,快正午才醒。

    打开房门的瞬间,阳光与清风袭来,她微微眯眼,视线里,一只狗子背对着她,坐在她房门口的台阶上。

    开门的动静让狗子赶忙回头,立即兴奋地站起来,舌头扑哧扑哧地吐,朝她的长腿扑来。

    “这么大了,”夏昭衣笑道,蹲下来抱它,“还认得我呢。”

    小大胖疯狂摇尾巴,一直往夏昭衣怀里蹭。

    在隔壁房间的几人听到声音,第一时间赶来。

    “小师姐!”支离开心地叫道。

    “二小姐!”夏兴明和夏俊男,还有夏智激动地走来。

    夏昭衣看到他们,笑着起来,小大胖也跟着起来,抱住她的腿,用脑袋蹭她的掌心。

    支离道:“这大大胖越来越粘人了!”

    夏昭衣打量他:“师弟,你长高了很多嘛。”

    虽然不及旁边的夏兴明他们高大魁梧,但比起当初,他拔高了至少半个头。

    气色看上去也很好,五官更长开了,眉清目秀。支离的鼻子一直不太挺拔,好在鼻梁很直,所以虽然少了几丝英锐,但更添一股书生气的清雅文俊。

    支离闻言,将脖子抬高,胸板挺直:“是吧,我也觉得长高啦!”

    夏昭衣笑道:“昨夜怎不见你呢?”

    “别说啦,这两夜我一直在守尸呢,就是那个又见先生的尸体。詹陈先生不肯让衙门的人将尸体带走,想要停在那学府后边,于是托我去求情。我如今也算有几分薄面,衙门里的人便答应了我。可既然是我开口提出,我怕那尸体有个三长两短,例如别人偷走或者毁坏什么的,我就去那守着了……”

    一旁的夏智叹道:“二小姐,支小公子啊,就是个心软的老实人。”支离不太自在地笑笑:“正好,师姐你刚回来,定是风尘仆仆,有一堆的事务要忙,我若再来找你说这道那,岂不是还要耽误你休息。”

    夏昭衣也轻叹。

    叹完,因支离话中提到郭观,夏昭衣道:“杀郭观的凶手,可有眉目了?”

    “还没呢,这事太蹊跷,不过……”

    他上前一步,将声音压低:“郑北来得那汪固先生,昨夜好像在调查宁安楼。”

    夏昭衣道:“诸葛盼?”

    “啊?诸葛盼?”支离惊道,“汪固先生要调查的人,怎会是他?”

    夏昭衣轻扬眉:“你不知道是他?”

    “不知呀,我只知道汪固先生在调查宁安楼。小师姐,你怎么一开口就提到诸葛盼呢?”

    “嗯,昨日回来时撞见了。支离,你对这名汪固先生,怎么看?”

    “他啊,”支离想了想,“我们若是没有和郑北翻脸,那与汪固先生便是友非敌,大事上他不会害我们,小事上嘛,他应该会占占便宜,这人就是一只笑面狐狸,长了脑子的,奸诈得很。”

    “听起来,你对他的评价还算可以。”夏昭衣道。

    “大致上应该是的,不过,他调查诸葛盼?”

    夏昭衣点点头,眉眼变得若有所思,修长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摸着小大胖的脑袋。

    昨日见有人跟踪诸葛盼,她怕是针对宁安楼的人,所以令詹宁跟上。

    结果,那对男女是汪固的人。

    因为利益相关,夏昭衣确定汪固不会去对付宁安楼,所以她且当是汪固和诸葛盼的一些私人恩怨,那便与她不相干了。

    现在她问支离杀死郭观的凶手眉目,支离却提汪固在调查宁安楼,汪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呢。

    支离道:“不过小师姐,你提到诸葛盼,我刚入城去到东平学府时,在学府侧门见到了他。他当时和小舟一起,之后,他们随我们一起进去了。”

    夏昭衣一顿,转眸望着支离:“他们,进去了东平学府?”

    “嗯。”

    夏昭衣道:“那这个诸葛盼,是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说呀?”

    “因为,我了解你们啊,”夏昭衣淡笑,“东平学府出事,以你的性情,你不会在这时邀请旁人一同进去。余一舟不爱看热闹,且品性敦厚老实,更不会未经允许和邀请,冒然进到东平学府。所以,定是诸葛盼拉着余一舟进去的。而诸葛盼其人,他是君子。”

    “君子?”

    “至少他在我跟前是,那么,一个君子会因为看一个死人的热闹,而随意进去别人的学府吗?”

    支离明白过来了:“这么看来,的确不太对劲。先前师姐对他的印象似乎还是不错的,那就说明他这个君子装的很成功。”

    夏兴明皱眉:“二小姐,要么,我去将那汪军师叫来?”

    夏昭衣摇头:“别,如此有些越界,不太好。不过这诸葛盼……”

    支离立即道:“小师姐,那我们自己去查?你事务繁忙,这诸葛盼便交给我,我先去找小舟问问,他和诸葛盼是怎么认识的!不管这诸葛盼是不是跟凶手有关,至少经我们一查,看看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行。”

    这一点,又让夏昭衣意外,她还以为余一舟和诸葛盼的认识,是通过支离。

    “好吧,”夏昭衣说道,“那这诸葛盼,便有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