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昭衣回头看了眼他们的身影,收起竹伞,朝前走去。
廊外雨水飞溅,因回廊设计巧妙,极少会有雨点打落进来,但风还是冷的,过不了几日,第一场雪就要来了。
邱先生的小院很吵,屋里都是人。
夏昭衣过去时,恰逢蒋二和蒋三从书屋里出来。
夏昭衣上前喊道:“小先生。”
蒋二蒋三转眸看来。
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小先生,我是来还书的,这些书,劳烦你帮我还下邱先生。”
用油纸包的规整的书被递来。
蒋二伸手接过,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什么小先生。”
“你借这些书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旁边的蒋三问道。
“小先生温文尔雅,当得起的,”夏昭衣看着蒋二笑道,“辛苦小先生了,再劳烦替我谢过邱先生。”
蒋二被夸的不好意思,说道:“嗯,好。”
“那我告辞了。”夏昭衣说道。
她转身离开,从头至尾没看旁边的蒋三一眼。
蒋二看着她的背影,心情甚好。
回味着温文尔雅四字,他捧着书回身,蒋三很不爽的扯住他:“你也不看看这里边的书对是不对。”
“那当然是对的,不对她还冒着大雨来送啊。”蒋二回道。
“切!”蒋三哼道,看向那女童消失的方向,忽的一顿,说道,“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什么?”
“她上次来找过邱先生的,被我给赶出去了!”蒋三怒道,“她这是记我仇呢!”
邱先生小院里的嘈杂,走出去很久都还能听到。
除却他的小院,书院里边走动的人也多的不似已经放课了的书院。
夏昭衣没从大门离开,去的是之前来的侧门。
雨水渐渐变小,但天色越加昏暗。
夏昭衣摘下腰间的小荷袋,取出小油球灯绕在小指上,小球虽小,光却明亮,在她的指尖下晃着。
大道上的灯笼挂起数盏,光影打在那些已关门了的书香墨坊外,颇显清冷。
夏昭衣独自走着,路上行人不多,那些人不时会将目光望来。
夏昭衣没有看过去,眉头却渐渐皱起。
到前边的路口后,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风变急了,打在她身上,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开,露出冻的有些发红的额头。
那些行人,很多都是天荣卫。
他们没有认出她是那个被通缉的女童,但是她不会认错。
铁柱很早就跟她提过,那些教书先生和说书先生被带走的事情,她期间去青山书院看过,得知郭庭未被带走,于是这件事情便没有再打听,但现在看这情形,李据的手似乎要伸向东平学府了。
“驾!驾!”
远处响起鞭声和车轱辘声,碾过水面,一路溅水。
车夫扬鞭过来,抬头朝前方执伞的女童望来。
女童眼眸乌黑雪亮,安静和他对视。
这女童,真好看。
车夫随意想着,收回视线,又扬鞭朝马臀上拍打了一下。
马车离路口越来越近,经过时,车夫再朝女童看去,发现这女童仍在看自己。
一股发毛的感觉从车夫心底生出。
他扬鞭,加快离开。
就在这时,另一道鞭声响起,车夫惊忙回头,只来得及见自己手中刚扬起的马鞭被一道绿鞭缠住,而后马车朝前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他冲了出去,摔滚在雨地里。
他狼狈抬头,那女童借着长鞭的力凌空一个跟斗翻上马车,坐在了他先前所坐的位置上。
车夫摸着被摩擦出血的脸,起身追上去:“抢车了!来人啊!抢车了!路大人!路大人!!”
夏昭衣还未坐稳,车厢里面传来剑声。
长剑刺出来,落空了。
路千海以剑挑开帘子,外边没人。
“我找你很久了。”车厢顶上传来清脆的女童声音。
路千海一惊,但不敢出去,抬头看着车厢内侧的车顶:“你是谁?”
“于楷出事那晚,你就是坐的这辆马车去于府找他的,对不对。”女童问道。
路千海心下一颤,怒道:“你到底是谁?”
“你叫路千海吧。”女童说道。
路千海牙根一咬,手里的长剑忽朝上边女童的声音来源处刺去。
落空了,没有刺中。
“于楷已经死了,那十万两银子,你们从其他地方弄到手了吗?”女童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
“你是谁!”路千海大怒,长剑拔出来,又再刺。
马车还在跑着,车厢木板极厚,刺穿太耗体能,雨水从孔洞里漏了下来。
“出来!”路千海叫道。
“砰”的一声,一支弩箭忽从正前方射来,钉在了他身后车壁上。
力道太大,半截入木,箭尾嗡嗡发颤。
路千海忙朝前边看去,心跳漏拍。
拂动的车帘将外边的光影带动进来,可以看到女童清瘦的身影。
“你被我绑架了,要想活命,老实点,”夏昭衣扬起绿鞭抽在马臀上,“驾!”
梁乃头都快大了。
忙到现在还没有回家的他,又接到了报案。
“有人死了吗?”梁乃问进来的衙卫。
衙卫摇头:“不是,是被抢了马车。”
“谁家的马车?”
“没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但是听说有人在喊大人。”
“喊我?”
“不,不是,是车夫在喊车上的人大人,想来那车上是一个官员。”衙卫说道。
“这样啊,”梁乃不解,“是车夫在喊吗,可你刚才说报案的人是沿街的住户,这个案子不是车夫报的?”
“车,车夫跑了……”衙卫皱眉说道,“这个车夫很是古怪,呼救的人是他,等人都来了,他又不要任何人帮助,听说脸上还带着血,直接跑了,还特意嘱咐说别报案。”
“那那些住户为什么还要报案?”梁乃问道。
不报案,他也不用知道了,不知道岂不正好。
衙卫不知道说什么了。
“罢了罢了,既然有人报案了,那你随便找几个人去看看吧。”梁乃又道。
“朱大人已经带人去了,”衙卫说道,“因为那个车夫喊的是大人,朱大人害怕真的是在朝官员,所以令我来同大人禀报。”
“既然去了,那就成了,”梁乃收回目光,“你也下去吧。”
“是,大人。”衙卫应道。
车夫脸上都是血,一整块皮肉生生磨了下来。
大夫小心的给他处理,他痛的龇牙,双目噙泪,又不敢哭出来,眼泪渗入到伤口里会更痛。
安于平坐在一旁喝茶,轻轻吹开茶叶和热气,扑来满鼻茶香。
下人进来通禀,说梁凡斌和吕孟笛来了。
安于平点头,将茶盏放下。
梁凡斌和吕孟笛急急进来,一眼瞧到半脸是血的车夫,皱了下眉,看向安于平。
“十四郎,路千海找到了吗?”梁凡斌走来问道,容色焦急。
“没有,”安于平说道,声音有些疲累,“府上能派出去的暗卫都出去找了,还没有消息。”
“暗卫?那报官了吗?”吕孟笛不解,“我来时见府外静悄悄的,路上也没有半点动静,此事还未报官?”
“你们问他,”安于平看向车夫,“前因后果再说一遍。”
梁凡斌和吕孟笛望去。
“是,”车夫已经吓坏了,颤声道,“路大人要我去东平学府,那些儒生在商议跟皇上请命的事,想借路大人来找太傅。路大人见到那学府门口有天荣卫的人,便不想进去了,要我快走,然后我就撞见那女童了。”
“什么女童?”
“劫车的,是个女童,”车夫脸上吃痛,龇牙了下,说道,“还有这个,她落下的。”
他伸手指向安于平手边的一个小物。
梁凡斌循目望去,上前说道:“这东西好像有些眼熟。”
一颗琉璃小球,球体透明,中间是油芯,小球上缠着冰丝穗儿。
“这个是什么?”吕孟笛问道。
“定国公府被抄家后的第二晚,路大人带我进去过里边,我见到过一模一样的,在,在夏大小姐的仙逸居中。”车夫说道。
梁凡斌和吕孟笛一惊,互相望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我怕同定国公府有关,便不敢报官了。”车夫低低道。
“定国公府的余孽,可真多,”吕孟笛说道,“那此事要如何是好,若不报官,路千海怎么办?”
“大哥已经进宫了,”安于平说道,“看皇上的意思吧,梁叔,”安于平看向梁凡斌,“此事你怎么看?”
梁凡斌没说话,面容凝重,沉默半响才轻声说道:“这是偶遇,路千海本要去东平学府的,因看到天荣卫的人才走,事先没人能料到他的路线,所以不存在埋伏。”
“分析的有理。”吕孟笛点头。
“会不会,仅仅只是绑架勒索钱财?”梁凡斌又道。
“可这东西,车夫确认是定国公府之物。”安于平指着桌上的小球。
“那女童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大费周章的将人绑走,这是在京城,她如此招摇也不怕,我觉得勒索钱财的可能较大,许是看马车不错,是个富贵人家,才因此突生邪念,毕竟近来流民越来越多了,世道不稳。”梁凡斌说道。
“如若,真的是为定国公府的事带走路千海呢?”吕孟笛问道。
梁凡斌朝他看去,眉头皱着,一时不知如何去说。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吕孟笛看着安于平,“十四郎,此事要同老师说吗?”
提及安太傅,安于平神色黯淡下来:“我的确还没有同父亲提及这事,让他好好养伤吧,此事若我们能解决,便不用烦他,若我们解决不了,此事真正该害怕的人,也不是我们。”
梁凡斌闻言笑了,皮笑肉不笑,带着些讥讽。
安于平看去,眉头轻皱,知道他是何意。
“真正该害怕的那个人,他才不会害怕,因为轮不到他怕,”梁凡斌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很容易找到替罪之羊替死之鬼,这把刀砍下来,死的只会是……”
我们。
这两个字,他动了唇瓣,无声念出。
安于平垂头看着桌上的小灯,脊背惊起一阵凉意。
不过他很努力的将自己的腰背挺的端直,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他不能缺。
亥时,雨势渐收,天地仍湿漉漉的。
清冷无声的淮周街忽然火光大明,近千个京兆护卫兵高举火把奔来,沿着淮周街西边街口往外涌去,粗暴的拍打沿街住户的门,喊人开门。
同时皇宫南侧宫门大开,一队骑兵狂奔而出,穿过御街,笔直朝城外跑去。
马蹄声踏着夜色,响的清澈。
沈冽刚沐完浴,戴豫和杜轩跑来拍门:“少爷,少爷!!”
一等沈冽拉开房门,戴豫急声说道:“出事了,少爷,阿梨这会儿又闯祸了!”
“她当街绑了一个朝廷命官,连人带马车都给绑走了!”杜轩紧跟着说道。
沈冽本心下一紧,听到杜轩说完,无端一轻笑:“连人带马车?”
“呃,”戴豫要说的话,因为沈冽这一笑,生生哽在了喉咙里,顿了下,他忙又板起脸,“不是,少爷,现在问题是,外边到处都在找她,翻天覆地,此事也惊动皇上了,你听外边的动静!”
不用听动静了,但看外头高亮如火云的火光便可知晓。
“绑的是哪个朝廷命官?”沈冽问道。
“这个,不知道。”杜轩说道。
“少爷!”石头这时也跑来,心急火燎的说道,“少爷!”
“何事?”沈冽望去。
“外边有官兵在挨家挨户的搜人,每家都进去了,那边的周府和李侍郎家都有人进去了,”石头喘着气说道,“少爷,咱们书房那些书可不能被看到啊,咱们要不先搬去厨房烧灶?”
“这个不怕,”沈冽说道,看向戴豫,“我去穿衣,你们在府中随机应变。”
“少爷你又要出去?”石头叫道。
“别碰那些书。”沈冽对他说道,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石头颓然叹气,摇了摇头。
“瞧瞧你那点鬼心思,”戴豫嗤声,“成日老跟那些书过不去。”
“你别跟我说话!”石头现在看到戴豫就来气。
昨日好好的,人家郑国公府世子主动来拜访,他倒好,自作主张给拦在外头。
这么好的攀交机会,结交上国公府的世子,就不说日后少爷的仕途了,单是出去外边,脸上都像是贴着金一样。
一介武夫,真是人头猪脑!
石头气呼呼的转身走了。
长夜煌煌,没有安宁。
京兆十二卫全部出动,城外驻守的天成营也调拨了三千兵马入城,沿街沿户的拍门搜查。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阵仗吓到,官员们连夜派人奔走相问,平民百姓则躲在家里,不敢探头和开窗。
士兵们搜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火光往远处流去,剩下风声呜咽过黑暗广阔的长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待到天光初明,一无所获。
一夜未睡的十二卫将领们,除却李东延,都早早候在东明宫外。
赵唐也在,刚来不久,替赵稗而来。他很不乐意来,因为胳膊现在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寒风呼啸凌厉,席卷打来,众将领们疲惫不堪,安静立着,等过去小半个时辰,东明宫的内侍出来宣见。
待将领们迈上台阶,西边宫门一个探头的内侍皱了下眉,转身往后边跑去。
太吟湖边立着一众少女。
为首的少女容光鲜亮,一身黄白色团蝶刺绣锦袍,腰间缀着北地格雅进贡的上品帝王绿翡翠吊坠,云鬓高绾,修眉端鼻,环姿艳逸。
离她最近的四个宫女手里各提着一盏金兽暖炉,炉中烧着无烟银炭,热意散出,烘烤着少女,避免她受冷着凉。
内侍从远处快步跑来,一旁的宫女见到了,忙道:“公主你看,来了。”
少女抬头看去,见到内侍这神色,心里一阵不悦。
果然,内侍近了后弓下腰背说道:“公主,不得行,今日仍不宜去见陛下。”
“我听闻京兆十二卫的将领今早进宫了?”安成公主说道。
“是呢,昨夜宫外出了大事,一个女童当街绑走了一个朝廷命官,十二卫将士搜了一整夜,至今还未抓到人,恐怕今日陛下的龙颜又不见喜色了,公主若是去找陛下,怕是又不讨好。”内侍回道。
“可恶,”安成公主皱眉怒道,“又是女童,该不会便是之前在燕云卫府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阿梨吧。”
话音刚落,身边宫女忽的低声道:“公主。”
安成公主一顿,转眸朝右边望去。
隔着几十棵残香消尽的桂树,一身华贵的阳平公主挽着穆贵妃的胳膊从石台后边的大道绕来,在路口时停了下,转眸朝她这边望来。
“她也在呢,母妃。”阳平公主声音很轻的说道。
穆贵妃冲安成公主弯唇一笑。
安成公主翻了个白眼,回身往后边走去,冷冷的说道:“我们走。”
她身后的宫女和内侍冲阳平公主和穆贵妃垂首行礼,转身跟上。
阳平公主回头看着她们,收回目光后说道:“母妃,她没有进去里边。”
“看来皇上今日心情仍是不佳,”穆贵妃看着前边,低声说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他莫非心情要一直糟糕下去。”
“这可怎么办,”阳平公主担忧道,“母妃,我怕。”
说着,手指缩紧,攥牢穆贵妃的胳膊。
穆贵妃覆着她的手背,柔声道:“别怕,等来年开春还有不少时日呢。”
“正因为是开春,所以现在就要开始筹备了呀,”阳平公主眼圈红了,“母妃,我不要和亲去那么贫寒的地方,我不要,我也不想离开您。”
“这还未定下来到底是谁去,你急什么,”穆贵妃哄着,“安成比你更适合去,你别怕。”
“可宫里的人都说我长得比她好看。”阳平公主哭道,以前她得意于自己容貌胜过安成,如今却更希望自己是个丑姑娘。
穆贵妃皱着眉,安静一会儿,低声道:“先回去吧,实在不成,你去求你三皇兄和四皇兄,让他们去陛下面前说说,好过我们自己去找不自在。这类事,旁人的说辞总比我们强。”
“我不要去求他们,”阳平公主更委屈了,“他们巴不得我去和亲的,我都知道,到时候我真去和亲了,他们仗着曾经和我感情好,就可以在父皇面前拿乔,让父皇觉得对他们有愧疚了,我才不是笨蛋呢。”
眼看她越哭越伤心,穆贵妃心疼的搂住她,看向旁边的宫女,使了使眼色。
几个宫女上前帮忙,一起劝着阳平公主离开。
十二卫将领很少有这么齐聚一厅的时候,现在加上一个天成营的赵唐,众人垂着头,一言不发。
满室安静,无人说话,只有宣延帝在看书,看完翻页时,会响起很轻很轻的折纸声,似乎在说这书房还是活的。
快到早朝的时间了,廖内侍硬着头皮站出来:“陛下,快早朝了。”
宣延帝点点头,说道:“再等等吧。”
“是,陛下,”廖内侍垂头,又道,“不过今日的早膳,陛下还没用呢。”
“你们也没用吧。”宣延帝抬头说道。
一直立着的将领们没有吱声,最后还是骁虎营的林绍旌说道:“还未。”
“那你们就别吃了,”宣延帝一笑,淡淡道,“反正也都是白养的,一点用都没有。”
众人微顿,而后齐齐跪下:“臣等办事不力,望陛下降罪。”
降罪。
宣延帝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心烦。
如果可以,这些个白养的废物,他倒真的想通通杀了,可是,杀了谁给他办事?
宣延帝面色沉了下去,抬手将书合上,说道:“朕似乎许久未曾杀人了。”
众人皱眉,惊起一阵凉意,不知他想说什么。
“降罪?罢了,朕也不喜欢罚人,”宣延帝起身,淡淡道,“朕又不是暴君,你们回吧。”
“臣等无能,罪该万死。”有几个将军说道。
宣延帝好笑的扯了下嘴皮,朝外边走去。
赵唐跪在人群最后,所以比其他人要稍微好点,没有那么重的负担和压抑之感。
可是,依然不舒服。
等宣延帝离开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站起,赵唐也跟着起身。
他沉了口气,肃容看向殿门。
虽然宣延帝喜怒无常,但是在刚才某一个瞬间,赵唐真的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宣延帝身上散出的杀意。
相信不仅是他,在场的这些将军们也都能感到。
皇上,是想要杀了他们的。
天幕半明半暗,朝霞与乌云共生,将满城繁华拢于绮丽吊诡的暗彩之下。
街上人荒马乱,行人还是有的,迫于生计的小贩也在壮着胆子出门,但肉眼可见的清冷。
一辆轿子从皇宫抬出,往安府而来,内侍宣见安太傅进宫。
安家几口兄弟面容严峻,终是瞒不住了,让大哥安于持和二哥安于道去同安秋晚说。
廖内侍耐心等在门口,等安秋晚被人扶出,廖内侍愣怔讶然,迎上前说道:“安太傅,怎伤的这般严重。”
安秋晚面如枯槁,虚弱笑道:“老夫年岁大了,廖内侍不必惊慌。”
“廖内侍,”安于平说道,“我父亲这般模样了,您能否回宫同皇上请命,就由我们代为进宫?”
廖内侍看他一眼,笑笑,不做应声。
“胡闹,”安秋晚有气无力的呵斥,“皇命怎可违。”
安于平咬牙:“可是父亲……”
“安太傅,请吧。”廖内侍说道。
安于持和安于道扶着安秋晚,看了其他几个兄弟一眼,给他们一个安慰眼神,而后扶着安秋晚往外走去。
马车已备好,尽管做了最大的防震处理,但对伤重的安秋晚而言,都不容乐观。
安于平将父兄送到门口,看着年迈的老父亲被扶上马车,他再转向那边的廖内侍。
一旁的小太监掀开车帘,廖内侍正要坐入,觉察身后一道目光,回头望去,是少年满含敌意的眼眸。
廖内侍寒意陡生,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坐入轿中。
长队离开,一个少女从人群后边走来,低声说道:“十四叔。”
安于平回头,是大哥安于持的三女儿安卿惜。
安于平辈分比她高,年龄却比小她两岁。
“嗯。”安于平点头。
“我有点害怕,”安卿惜看向街道远处的马车,不安道,“十四叔,安府这到底是怎么了。”
“别怕,”安于平淡淡道,“你的婚事照常,你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安卿惜绞着手里的帕子,仍是不安。
“我先回去了。”安于平说道,转身进了大门。
安卿惜抬起头,看着头上高悬的安府俩字。
希望祖父要好好的,她很轻很轻的在心里面念着,希望安府也好好的。
垂方庄后殿长廊里的一个偏室,阒寂无声,路千海嘴巴被一团布塞住,脚腕和手腕上皆扣着木块。
四周空气腐朽发霉,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还没醒来,像是场噩梦。
那个女童仍不在。
他断断续续醒了好几次,皆不见那女童,将他扔在这里后,她似乎就没回来过。
现在什么时辰了,过去了多久,有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抓他过来又是干什么?
反反复复的困惑让路千海不得其解。
他最终又闭上眼睛,周身动弹不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日大雨,今日大晴,街上兵丁们仍在找女童,布告栏上贴满了女童的画像。
画像是东平学府外的“路人们”描述出来的,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个女童进出东平学府,但是官府问及东平学府里的人,上上下下皆否认见过此女童。
雨夜视觉模糊,加之女童执伞,其实描述的并不清晰,于是执笔作画的画师索性便将之前画过的阿梨改动了下,衣着添了几笔富贵。
“一点都不像我了。”夏昭衣看着布告栏上边的画像说道,咬了一口烧饼。
支长乐和老佟跟在一旁,手里各拿着一个烧饼,边吃边道:“越不像才越好。”
“你们都给我滚!”
远处街口响起怒骂声,一大群乞丐嘻嘻哈哈的跑出来,手里面抓着烧饼和饭块,一个妇人跟在后边,手里面拿着扫帚赶他们。
“滚蛋!都滚!老娘杀了你们!”妇人眼眶通红的骂道。
等乞丐们哄笑着跑走,妇人气得跺脚,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了。
“瞿寡妇!又被抢东西了呢!哈哈!”街边一个住户在二楼取笑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抢的可不就是寡妇!”一个铺子前的男人嚷道。
其他人都哈哈笑了。
老佟和支长乐也跟着笑。
“这一点都不好笑的。”夏昭衣说道。
老佟和支长乐一顿,朝她看去,脸上笑容渐收。
“这个,我也不知道笑的什么,”支长乐嘀咕道,“脑子没转过来,就跟着笑了……”
“我也是,”老佟挠了挠头,“好像,挺欺负人的?”
夏昭衣看了那妇人一眼,回身往另外一边走去,说道:“因为,人聚众而蠢,得利而邪,无伤而盛气凌人,不怪你们,或许本性使然。”
支长乐皱眉,说道:“听不懂。”
“那,阿梨,我要不要去帮帮那个寡妇?”老佟说道。
“晚点帮吧,现在人多,帮她不过是给她添麻烦,”夏昭衣脚步没停,很低的说道,“倒是那群乞丐,很多都是南方口音。”
“我也听出来了,”支长乐说道,“该不会是混进来的流民吧?”
前边有酱香饼的香气扑来。
夏昭衣看去,想了想,抬头说道:“我稍后还有事,你们先去忙吧,找好铺子或院子后,若是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去清阙阁找言回先生给我留口信,我到时候去找你们。”
“好。”老佟应声。
“我去买两个饼。”夏昭衣说道。
酱香饼香气浓郁,铺子前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年岁约二十三四。
老佟和支长乐跟在夏昭衣后边过去,男子回头望来一眼,往一旁站去,腾出点空位。
“老板,来四个饼!”老佟叫道,声音颇是粗犷。
很浓重的南方口音,让男子回头看来。
夏昭衣本没有留意,因他又这样望来,她也抬起头。
不经意的目光对视,夏昭衣忽的一愣,看着这个男人。
男人不悦的皱了下眉,恰好小贩将他要的酱香饼递去,男人付了钱,瞪了夏昭衣一眼,转身走了。
夏昭衣看着男人离开的身影,眼角突突的跳起。
“怎么了?”老佟很轻的问道。
夏昭衣没说,仍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似乎有所感,回头望来,见女童还在看,厌恶的皱了下眉,加快脚步离开。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烤盘上的饼。
油水煎出滋滋声,将面团里面裹挟着的零丁肉末煎出浓浓香气。
夏昭衣沉默的看着,神情平静,但是老佟和支长乐看出来了,她走神的很严重。
老板将好了的饼一个个递来,夏昭衣拿了两个饼后同老佟和支长乐道别。
老佟和支长乐看着她离开,转头望向刚才那男人消失的方向。
“阿梨跟那个男的认识吗?”支长乐边走边说道,一脸好奇的咬了口饼,“怎么好像看到他以后就变得怪怪的。”
“那个男的好像不认识阿梨,是阿梨认识他。”老佟认真的分析。
“但是阿梨也没怎么样,没出声,也没要去找他的意思。”
“是不是跟阿梨认识的人长得像?”老佟说道。
话音刚落,方才见到的那群乞丐忽然怪叫着从那个方向大笑着跑来,声音哄吵。
老佟和支长乐停下脚步。
他们正议论的那个男子红着脸粗着脖子追在后边:“给我,还给我!你们这群畜生!”
“快吃快吃,快分了!”一个乞丐叫道,将一个饼扔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份。
另一个乞丐直接从他手里夺饼,扯着饼分成了好几份,众人边跑边狼吞虎咽的塞到嘴巴里。
“我杀了你们!臭叫花子!”男子抓起路边的木头木桶,能砸的都砸过来。
乞丐们叫嚷着往街道这边跑来,经过老佟和支长乐身边时,一个乞丐忽然伸手去抓支长乐手里的饼。
支长乐眼疾手快,先一步抓着他的手腕,扬脚踹去,奔跑途中的乞丐稳不住身形,带着身边好几个同伴往地上摔去,哇咧咧一团。
“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支长乐骂道,将手里的烧饼朝那乞丐脸上摔去,而后上前揪住那乞丐的衣领,一个拳头砸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找死啊!”
身边的乞丐立即凶神恶煞的围上来。
老佟一步冲上去,用肩膀撞走一个,再揪起一个用拳头招呼。
周遭路人围了上来,纷纷指着那些乞丐骂和看笑话。
老佟和支长乐两人身高七八尺,膀大腰圆,一身蛮力,跟身边瘦骨嶙峋的乞丐相比,一个顶三。
刚才叫嚣的很凶的乞丐在看到老佟的身手也很厉害后,最外边的人已经跑路了。
老佟拉住支长乐:“走,等下巡守卫要来了。”
“看你们以后还敢!”支长乐指去骂道。
“打死他们!”有路人叫道,指着地上的乞丐。
好些人直接付诸行动,人一多,打起来脑子热,有些人抓着扁担也跑来了。
乞丐们忙不迭爬起逃命,喊着求饶,整条街道终于变得热闹。
“看来不用我们去帮忙了。”远处一个男人望着这边热闹喧嚣的场面,低声说道。
身旁的女人一身男装,冷冷的看着这些乞丐,没有说话。
因为檐角的原因,女人的脸恰好隐在黑暗里,皮肤很白,但略有一些粗糙,五官精致,微微上着淡妆,脸颊右侧依稀可见一道伤疤,约有三寸来长。
那些乞丐被打远了,这边的人群逐渐散去。
那被抢了饼的男子还在,又回了小摊前,看模样似还要再买。
“夫人,我们走吗?”身旁的男人说道。
沉默良久,女人才开口说道:“你说那些乞丐都这个样子了,还活着干什么?”
男人一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跟条狗一样活着,至少也是活着嘛。”
“他们活着,只会让更多人不好活着,”女人说道,“街头死个乞丐,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
“夫人的意思是……”男人看着她。
“明日我不想在街上看到这些叫花子了,”女人声音越发冰冷,“至少要少一半。”
“一半?夫人,这的乞丐可太多了,直接死在街上,这儿的官府应该会管吧?”
“管?”女人笑了,转身往后边走去,好笑道,“真要会管,我们那晚死在街头的人,你看他们查出什么了吗?”
男人皱眉,没说话了,安静跟上女人。
提及那晚莫名其妙死掉的手下,女人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更糟糕了,停下脚步说道:“林清风那边如何了?”
“夫人问的是哪件事?我们要的那批货,还是找凶手?”
“凶手,”女人说道,“有下落了吗?”
“似乎还没有……”
“我当她林清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女人冷笑,“这都几日了。”
“属下再去催催。”
“去吧,”女人朝前走去,说道,“乞丐的事情,今晚也要解决。”
“是。”男人垂头应道。
“还有,”女人皱眉,顿了顿,干巴巴的说道,“明日寻个机会,你去陶家看看吧,多带些银子。”
“是,”男人说道,“可是,他们问起我是谁的话,我要怎么说?”
“谁会无缘无故带那么多银子给他们,能怎么说,他们猜不到吗?”女人好笑的说道,“要或者是不要,随便他们,不要,就等着饿死吧。”
说着,她回头看向那边摊铺前的男子:“连一个饼都能把他馋成这样,这些人,早就成废物了。”
“是。”男人点头,再度应下。
乞丐被追打出去很远,远远看到巡守卫们,上去喊救命。
路人见到官兵,顿时四散,有些人扁担都不要了,扔在地上。
为首的队正一脚踹开扑上来的乞丐,嫌弃骂道:“滚!别靠近老子!”
“谢大人,谢大人!大人安康,大人富贵。”乞丐连连叫道。
队正横了他一眼,抬脚走了。
乞丐一等他走远,便“呸”了声:“什么玩意儿,跟个狗一样,还把自己当个官!”
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说道:“走,咱们继续抢,肚子都还没填饱呢!”
“就是,走!”其他乞丐叫嚣着。
十几个乞丐成群结队走了。
他们身后的角落里,两个小乞丐探出头来,一脸厌恶。
“就是他们打得我,”大胖鼻青脸肿的咬牙说道,看向身旁的男童,“铁柱,你平时鬼主意最多了,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教训回去?”
“我们一没后台,二没本事,个头都不高,怎么教训,”铁柱看着那些人,冷冷的说道,“这群畜生,他们继续这样闹下去,我们也会跟着受累,说不定会被官府给一起抓走,或者赶出城外。”
“啊?”大胖害怕的看着他,“那我们怎么办?”
“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不要老是问我怎么办,行不行?”
大胖一愣。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铁柱收回目光,在角落里面坐着,“也许有一个人能帮我们,可是她现在好像也自身难保了,我也找不到她……”
“谁?”
铁柱抿唇,从口袋里面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他把纸打开,是很久以前的一张皱巴巴的通缉画像。
大胖认得,说道:“又是这阿梨。”
“就是这阿梨,”铁柱看着纸上的女童,低低道,“也不知道她在哪。”
“女娃娃,给,你要的酒和花生!”
伙计笑吟吟的递来酒壶和一包现炒的盐焗花生。
夏昭衣接过,甜甜笑道:“谢谢小哥。”
黄酒温烫,花生散着热意,闻着甚是诱人,夏昭衣带着东西出了酒家。
后边有个小菜场,菜贩们高声叫卖着,肉铺的屠夫拿着大刀宰肉,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们叫成一片,等着富贵人家的仆妇们来挑。
夏昭衣从一群嬉笑打骂的男童中穿过,去了一条寂静胡同。
阳光暖暖打在小院上,院子里格外安静,半点烟尘之气都无,没有晾晒出来的衣服和冬被,也没有锅碗瓢盆,菜叶都不见半张。
夏昭衣走近后站在门外,眉心微微拢着。
她不喜欢全九维,上一次来寻他,不欢而散,从全九维的那些言语和神态,她还嗅出了太多不对劲。
可是,该要问的还是要问。
夏昭衣上前,抬手准备叩门,一顿,伸指在门环上轻轻一抹,厚厚的一层灰积在了她的指尖上。
夏昭衣去到另一边侧门,同样的,满是积尘,侧门外落了一把广锁。
她左右环顾,远处一个老人家在晒被子,正抱着木盆回身。
夏昭衣回眸,袖中飞快滑出一支银簪,她单手刺入门锁,耳廓轻动,循着声音微动银簪。
很快有“咔擦”一细轻声,门锁开了,夏昭衣单手接住掉下的锁具,推门进去。
老人家才回过身来,抬头朝前边看去,好像,刚才有人影闪过呢。
窗外阳光好,将屋子照的半片亮堂。
夏昭衣将酒壶和花生,以及手里的酱香饼放在桌上,去到灶台。
灶台是空的,柴火横七竖八的堆在一旁,碗筷只有两三个,看模样,有一阵子没人碰了。
夏昭衣转身朝楼梯走去。
楼上卧房很乱,被翻箱倒柜过,不过被褥是整齐的。
书桌同样乱,全九维藏书不多,夏昭衣记忆好,之前来过一趟,对他书册的摆放有些印象,现在一眼能看出,旁边书架上的书册少了至少五本。
除却被褥,桌椅也是整齐的,地上没有扭打过的痕迹,看模样不像是被人害了,更像是,跑路。
夏昭衣皱眉,眼睛无意间带过,看到床底一物。
她过去翻出,是一套男人衣物,上好的丝绸料质,雍容华贵,看款式像是年岁四十左右的富绅所穿。
内衬有很多血迹,衣角也有,其他地方则很干净。
全九维为什么逃走,似乎能猜到几分了……
带来的黄酒已经凉了,夏昭衣拎着酒壶,携上花生和酱香饼,离开了小屋。
回到街上,她将手里的黄酒等物随便赠人,而后寻了个茶楼,挑了一个临街窗口坐着。
她记忆里秋末初冬的京城,是充满了煨肉熬粥的香气的,到处都是蒸年糕和贴窗花的人,但是现在的街道,是显而易见的清冷。
夏昭衣收回目光,望着手里的茶盏,轻轻晃动下茶杯,茶水纹漪泛开。
于合死了,于楷死了,于府大半人口全被李东延关去了刑部大牢。
而全九维不知道杀了谁,畏罪潜逃了。
脑中思绪万千,有些乱,她想一条一条解开,一条一条理顺,想将各式数字聚于一起,统筹成矩。
良久良久,夏昭衣又晃了下杯盏,杯子里边的倒影被再度打乱。
她放下茶盏,起身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钱碎银,转身离开。
“哎,小客官,”伙计刚端来炒好的小菜,“我东西都做好了呢,你怎么就要走?”
“你吃吧。”夏昭衣说道,抬脚走了。
伙计皱眉,把菜一放,就准备过去教训人,瞅到桌上的碎银后一顿,愣愣的捡起。
再抬头,女童已经走了。
“真是怪人。”伙计嘀咕。
………………
日头越来越大,强的有些刺目。
赵内侍悄然打了个哈欠,看了旁边的守卫一眼,忙又闭上了嘴。
身后大殿里边,群臣正争的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赵内侍觉得他们可真吵,他分明记得以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就算有争执,也不会吵成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好像都好几年了。
这些年吵得越来越凶,有好几个都吵得辞官了。
脾气是真不好,人也是真焦虑呐。
没错,就是焦虑了,赵内侍觉得,这些个大臣,一个个都变得特别不安和惶恐。
“……陛下,老臣不认可江侍郎的话,现在轻傜薄赋,只会加剧矛盾,游手好闲者更闲,据田拥地者更懒,现在更要重税才可,当今之际,只有从这些拥占土地者手里夺粮,才能救济灾民!”
“陛下!此万不可行,一旦重税,穷人更穷,吃不起饭的人,就彻底饿死了!”
“陛下,臣认认可虞大人的话,并且臣认为,不仅要重税,还要重刑,近来京城流民加剧,当街掠夺强抢者众多,臣认为,时乱当用重典,现今之计应效仿秦律!”
“臣附议!秦律有言,有人杀人而百步以内之人不救援,有人入室伤人,室内人呼救四邻不救援,皆有罪当重罚,臣深以为然,便该当如此!”
“荒谬!你们太过荒谬!陛下,重税重典只会令人心更不往,老臣认同江侍郎的话,轻傜薄赋,安抚民生!”
……
赵内侍叹息,忽然心生一股感叹。
哀民生之多艰呐。
这时看到远处出现的诸多人影,赵内侍眨巴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个被两个男人搀扶着的老头是谁?
安太傅?
这才几日不见,竟衰老惨败成这个模样了?
“安太傅,您慢点,要不您在这里稍待,我去请示陛下,看能不能给您抬个轿子来?”廖内侍说道。
安秋晚摇头,淡淡道:“廖内侍心善,不必了。”
话说的轻巧,他的唇色却惨白失血的可怕。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左一右扶着他,两个人的面色都很难看,每一步走的小心,唯恐伤到年迈的父亲。
“那好,”廖内侍说道,“不过,老奴还是先去同皇上禀报一声吧,我看眼下早朝还未退,安太傅,您是在这等呢,还是去殿里?”
安太傅朝前边高耸巍峨的太央殿看去,想了想,说道:“便去殿里吧。”
朝臣们谁也不服谁,争执凶狠。
吵了半日,没有丝毫结果,其实就税制和刑罚问题,这半个月以来是一直在吵的,偶有条例颁布,便有大臣嚷着要改,继续改,继续吵。
廖内侍没有声张,附在宣延帝耳际通禀。
说完后想了想,廖内侍又低低道:“陛下,安太傅伤势严重,这才几日不见,他像是老了十岁,我看他的样子,是快撑不住了。”
宣延帝没什么表情,点头说道:“不用宣进来,让太傅去东明宫等朕吧。”
廖内侍一顿,而后点头:“嗻。”
廖内侍出来传达旨意,安于持和安于道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里虽气愤,但能压得住,一左一右扶着安秋晚,跟随去了东明宫。
早朝一直到午时三刻才歇,宣延帝下了早朝被几个大臣叫住,在他跟前又一顿吵,听的烦了,宣延帝暴躁的赶走他们,只觉心浮气躁,转身去往栖凤宫,寻容妃一同用膳。
烈日照下来,哪怕是冬日,也经不住长时间照晒。
安太傅本就站不住脚,周身重量皆倾在安于道身上。
廖内侍跟着立在一旁,等了又等,唤来一旁的小太监,低语几句后,小太监转身跑走。
过去好一阵,小太监跑回来,附在廖内侍耳旁嘀咕。
廖内侍面色沉了下来,点点头:“你下去吧。”
小太监同情的看了安秋晚一眼,告退了。
“廖内侍,陛下呢。”安于持冷冷的问道。
廖内侍不自在的笑笑:“陛下,去栖凤宫了。”
安于持和安于道也笑了,笑声干瘪,没什么温度。
“安太傅,您在这里稍待,”廖内侍看向安秋晚,说道,“陛下这些时日日理万机,难免忘事,我去催催。”
“去吧。”安秋晚说道。
廖内侍转身走了,吩咐了下小太监,去给安秋晚端凳子打伞,以及递水。
小太监不安道:“这样行吗,廖公公,这样擅自做主,皇上可能会生气的。”
“陛下哪有这么小心眼,去吧。”廖内侍说道。
小太监忍了忍,没忍住,四下看了眼,低声嘀咕:“公公,陛下可真有。”
“放肆!”廖内侍眼一瞪。
小太监被吓到,心里恼,闷闷的应道:“嗻,那小的这就去。”
廖内侍冷眼看他走开,给点颜色就不把自己当个奴了。
转身往栖凤宫方向走去。
安家父子三人一直站着,几个小太监端凳子过来,他们没坐,小太监帮忙打伞,他们没拒绝,彼此间亦同样沉默。
廖内侍脚步匆匆,越走越急,到最后小跑了起来。
快近栖凤宫时,迎面而来一大队人,廖内侍看去,是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廖内侍当即上前问安。
“廖公公这般急切,是何事呢?”穆贵妃好奇问道。
“回娘娘的话,老奴去栖凤宫找陛下,”廖内侍声音有些喘,显得很尖锐,“安太傅等在东明宫外快一个多时辰了。”
穆贵妃抬首朝东明宫方向看去。
阳平公主挽在穆贵妃胳膊上的动了动,低低道:“母妃……”
穆贵妃一笑,抬手碰了碰精致发髻,慢慢说道:“这样呀,不过廖内侍能否缓一缓再去找皇上?本宫有些事要同陛下商议。”
廖内侍皱眉,抬头看着穆贵妃。
穆贵妃笑道:“廖内侍,很快就好,嗯?”
廖内侍叹气,垂头应声:“嗻。”
阳平公主也笑了,高兴的说道:“母妃,走!”
太阳越渐浓烈,廖内侍抬手擦拭了下汗水。
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出来,廖内侍思及安秋晚那模样,不知要不要进去。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廖内侍鼓起勇气进去里面,却见穆贵妃和阳平公主也等在那。
廖内侍忙退出来,没让她们看到,拉住一旁的宫人:“陛下呢?”
“陛下午睡呢,”宫人回道,“睡得可香。”
廖内侍傻了眼:“午睡?可知睡多久了?”
宫人摇头:“公公可以去前边问问。”
还问什么,这可如何了得。
廖内侍心里憋闷,四下望着。
东明宫的一个大太监这时喘着气跑来:“公公,公公!”
“小点声!”廖内侍说道,疾步走去,“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安太傅撑不住了,”大太监说道,“他晕厥了,安家两位老爷先扶安太傅回去了。”
“回去了?”廖内侍长长呼了口气,说道,“罢了,回去便回去吧,对了,晕厥的厉害吗?”
“可厉害,我看安太傅那模样有点悬,”大太监如实说道,“公公,皇上呢?”
“皇上,在睡觉呢。”廖内侍说道。
大太监愣了下,朝栖凤宫宫门望去。
廖内侍脸色不太好,没再说话。
这几年宣延帝睡眠太糟糕,噩梦连连,好几次廖内侍值夜时,隔着殿门都能听到宣延帝的梦语。
以至于,宣延帝几乎不敢睡那张龙床了,甚至,上次他还想要将那龙床给毁了。
眼下宣延帝能睡个好觉,廖内侍是万不敢去打扰的,谁上去惊扰他,谁就活不到明天。
不管是他,还是里面的穆贵妃和阳平公主。
因而,安太傅晕厥回去了倒也是个好事,不过,他到底是宣延帝圣旨召见入宫的,这样擅自做主离开,也不知道宣延帝醒来后会不会发怒。
马车颠簸,离开宫门后驶上御街。
安于持和安于道拥着昏迷的安秋晚,心绪沉沉。
等离开宫门百丈之远后,安秋晚睁开眼睛:“可算出来了。”
“父亲,”安于持忙道,“父亲您醒了。”
“我没有睡,何来醒。”安秋晚说道,坐起身子,抬手整理衣襟。
安于持和安于道一喜。
“父亲,那您是装的?”安于道说道。
“我身为大乾太傅,三朝元老,竟沦落至此,”安秋晚喃喃说道,“若无门治一事,今日李骁这样对我,我岂还会给他好脸色看?若无门治一事,我今日定敢直闯太央殿,当着群臣之面怒斥他,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可是大乾太傅!可门治安氏,现在夹着尾巴在做人了。”
提及门治,安于持和安于道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马车不算小,但是坐着三个男人,空间显得逼仄。
安秋晚不是普通文官,作为门治安氏的嫡长子,他是家族悉心去栽培的,年轻时也曾驰骋沙场,弯弓射雕,体型魁梧强健。
安于持和安于道继承了父辈的强壮,可是现在他们看父亲的脊背,是肉眼可见的佝偻。
“父亲,我掀帘可否?”安于持轻声说道。
安秋晚点头:“可。”
车帘被掀起,安于持用金玉勾挽住,清新凉风随阳光扑入进来,车厢里光线充足。
安氏贵胄,几代累积的财富和世家行事之风,让哪怕是一个车厢,都极尽奢靡。
车厢四壁涂着青玉纹漆,地上置着极厚的软皮鹿地毯,凳子皆是一品的紫楠,夏日铺冰玉石制的凉簟,冬日是鸭绒丝绸软垫。车厢左边安置着一方嵌入地板的案几,案几上端为两尺长宽的镂空木架,夏盛冰块,冬放暖炉,现在熏炉袅袅,和着沉木香,怡神静气。
马车经过长街,许多百姓望来,迎面有一队巡守卫走来,得知是太傅车驾,往一旁恭敬避开,由他们先行。
因车帘掀着,经过时,恰能看到他们。
安秋晚收回目光,很轻的说道:“你们看到了吗,这些巡守卫的模样。”
安于持点头:“看到了,父亲。”
“他们对我们恭恭敬敬,回过头去对那些平民,便是又一副嘴脸了。我们在他们面前能安然享着他们的尊崇,但转眼到了皇上跟前,他要我们进宫,我们便进宫,要我们罚站于东明宫前,我们便只能顶着烈日受着。一等二等三等四等,是不是如此清晰?”
“父亲,您想说什么。”安于道说道。
“我想说的其实你们都懂了,早就懂的,”安秋晚淡淡一笑,“所以呀,谁都想做人上之人,越在下边,被踩的便越惨。但这人上人又不好做,所以,我们安家同其他世家大族一样,都在极力维持家族百年根基,我们不做人上人,我们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足矣。”
安于持和安于道互看彼此一眼,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以及不安。
“有主有次,一主多次,合而成形,始称等级。拥权者保权,附庸者保财,被掠夺者保命,以礼教忠孝德义廉耻之说辞教化,愚之美之赞之,此等鲜亮之皮,谓之江山社稷,”安秋晚笑道,“治国之道太难,而其中最难的,却是民智。”
“民智?”安于道拢眉,“父亲,这是何意?”
“国泰民安,才好坐拥繁华富贵,难的,就是如何使民安。没有诗书教化之人,粗暴,低俗,蛮横,愚钝,好寻衅滋事,恃强凌弱,甚至杀人放火,此为不安定。可有诗书教化之人,读下的书越多,张口吐出的字便越能化作尖锐利刃,杀人无形,毫不见血。读书便是民智,读的越多,民智开的越多,不想被欺压剥削者便也增多,此亦为不安定。”
安于持沉思:“既要使民安之,又要使民服之,其实,倒可以在所读的书上做文章。”
“所以,为父才会被刺上这么一刀。”安秋晚说道。
安于持拢眉,低声道:“父亲,这一刀刺得着实太狠,这番苦肉计,得不偿失。”
“若不真刺,皇上哪会信,即便真刺,他现在恐怕也不信我,而对于安氏而言,这一刀还远远不够。”
安于持同安于道一惊:“父亲,这是何意?”
“为父已年老,双肩佝偻,撑不住了,”安秋晚看向两个儿子,“安氏以后便靠你们了,你们诸多兄弟要团结,切勿内斗。”
“父亲,您尚强健。”安于持忙道。
“不,我不能活,”安秋晚望回窗外,大道上几个菜贩挑担经过,菜筐里面半积着葱绿蔬菜,日头下煞为鲜艳,“田大姚自立为王,已逼近游州,宋致易吞并了湖广一带的起义散军,他们气势汹汹,挥刀北进,一路天灾战乱,近来已有五万难民在京城城门外徘徊,等冬日一过,来年开春,难民之数将会增加十倍。届时京城将会更乱,民不聊生,按照皇上如今性情,他可能会,”安秋晚停顿了下,皱眉道,“弃城去往河京。”
安于持和安于道没有说话,安静听着,容色严肃。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安氏决不可陪着大乾的李家折腾,田大姚在及第和门治挥起的大刀,安氏虽无损伤一兵一卒,元气却被斩了大半,如今天下骂名,一半在我安氏,我们想重立根基,重振安家,便不能再继续留在京城,而让安家在京城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办法。”
“不行,”安于道摇头,“父亲,您是不能倒下的,您一旦倒下,安氏才是真正的垮了!”
“目光短浅。”安秋晚说道。
“父亲……”
“田大姚围攻门治,为何安氏能够完好无损的撤离,横评和燕南要卖我这个面子,因为我是大乾的太傅?不是,因为安氏姓安,”安秋晚笑了,笑意冰冷,“太傅算得了什么,即便皇上亲自出面,你看横评燕南能给多少面子,出多少力?安氏自身的底蕴名望和财富,是百年来安家子弟出将入仕,耕耘各地,安插势力,广交良友和对天下百姓的汗马功劳而立,与大乾何干。此次迁族,只要我们能站稳脚跟,不出五年,家族便能再度兴盛。这些时日,你们去安排出城之事,待我死后,携我棺木离京,庶支旁系之人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随他们。”
安于持和安于道不再说话,安于持拳头紧握着,眼眶通红,安于道心绪沉重,望着窗外。
“至于路千海失踪一事,”安秋晚又说道,“如若真同夏家余孽有关,务必尽快找出,实在不行,便切断同路千海有关的一切牵系。”
“要放弃路千海?”
安秋晚点头,沉默一阵,低声说道:“不仅路千海,梁凡斌等人亦如是,必要的时候,该放弃便放弃,先下手为强,一旦形势不妙,记得先发制人。”
消息是长着翅膀的,一从宫里传出,到黄昏傍晚,几乎满朝文武和贵胄世家都知晓了安秋晚被宣延帝“罚站”于日头下的事。
廖内侍最初担心皇上会因安氏兄弟擅自离宫而大怒,宣延帝的确是大发雷霆了,不过是对身边众内侍,以及容妃发的火。
久未杀人的宣延帝斩了五名内侍,容妃被降位为嫔,搬离栖凤宫,廖内侍被罚三个月的俸禄,思过七日,宣延帝还差太子李诃和八皇子李烨带大量宫中珍补去往太傅府探望。
夜幕降下,寻了一日一夜的官兵们继续搜查女童的下落,太子李诃到了安府,同时带来宣延帝的口谕,安家还需有人去往宫里一趟。
安于道主动站出,梁凡斌也想同去,二人坐马车,在安府一众护卫下,往皇宫而去。
月色黯淡,冷风呼啸打来,街边一路明灯高燃,照着车队前行。
车厢里安静无声,梁凡斌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安于道则不时不动声色的朝梁凡斌投去目光。
梁凡斌是安秋晚最得意的学生,跟随安秋晚身边已有二十五余年,不管是安于道,还是安于持,都非常明白梁凡斌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但是安秋晚今日亲口说,要放弃梁凡斌,甚至在危险来临之际,可以牺牲和推他出去替死。
安于道眉头皱着,心情复杂。
曾经因为安秋晚太过器重梁凡斌,安于道心里面羡慕嫉恨过他,如今再看梁凡斌,安于道只觉得可怜。
安于道收回目光,因风太大,抬手欲将另一边车帘放下。
几声惨叫在这时蓦然响起。
安于道和梁凡斌抬头往西边望去。
“救命,救我,救命啊!!”一个乞丐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腹,大叫着跑来。
两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追在身后,其中一个加快速度,抬手一刀。
乞丐摔在地上,在地上挣扎往前爬着:“救命,救我!”
“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安于道叫道。
安府数个侍卫当即下马奔去。
隔着宽阔街口,两个男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跑来而离去,扬起数刀将乞丐彻底砍死,在侍卫们快近时才转身跑走。
“站住!”几个侍卫叫道,狂奔追去。
两个侍卫停下,看着地上被乱刀砍死的乞丐,满地飞溅的鲜血,乞丐的双眼还惊恐的瞪着。
侍卫们回头看向车厢。
“他死了,”梁凡斌说道,“什么人要对一个乞丐下手,会不会不是什么寻常乞丐?”
话音才落,又听另外一边响起惨叫。
没有去追的侍卫们纷纷拔刀,守在马车周围,浑身戒备。
去追两个男人的一个侍卫大步跑回来:“二爷,他们跑的很快,对此地形熟悉,可能追不上了,前边又发现三具乞丐尸体。”
“速去京兆府报案,”安于道肃容说道,“再令人去附近找巡守卫。”
“是!”侍卫应声。
“这里可是内城,”梁凡斌说道,“竟敢在此杀人,目无王法,胆大包天,这些乞丐也是胡来,这内城岂是他们能进的?”
安于道看向另一个侍卫:“不耽误了,叫他们回来,先进宫。”
“是。”侍卫应声,去喊人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夜色里格外刺耳。
偌大皇城似变成一座猎场,杀手们在夜色里疯狂追杀无家可归的乞丐,同时在巡守兵们追来时快速逃窜。
一具又一具温热的尸体被发现,鲜血泼盆一般,出现在大街小巷。
京兆府的官兵连夜出动,因尸体太多,朱岘派人去北府兵找了大量民兵一起收尸。
街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在官兵勘察现场时,渐渐安静的皇城又响起了惨叫。
朱岘气得发抖:“可恶,可恨!”
周遭众人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后继续收拾现场,心情复杂。
夜色沉沉笼着,有人在梦里,有人被惊醒,有人自始至终未睡,黑暗里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
路千海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着跟前的女童。
角落里只点着一跟蜡烛,光线幽微,女童手里拿着一支笔,伏在棺材板上面写字。
“要喝水吗?”女童望过来说道。
路千海冷着脸,摇头。
“那,要上茅房吗?”
憋了一天了,早就想,可是怎么去?
“你不怕我呼救吗?”路千海说道。
“你不敢,”女童一笑,“你对我的身手很清楚,而且这里统共没多少人看守,我对付起来很轻松。”
“你到底是谁?”
“我今日去了八个大药房,”夏昭衣收回视线,继续写字,边道,“平安堂,誉名堂,保和堂,仁心阁,方家药铺,广济药铺,本草东坊,惠民坊。”
“药房?”路千海很轻的说道。
“这八个药房,五个出名,子铺遍地,三个只在京城小有名气,不过到底总店都在京城,总店里的往来账薄清晰分明,因药材药膏可囤数年之久,炼丹炼药丸所耗时间更久,所以他们的往来账至少都保留在十年以上。”夏昭衣继续说道。
路千海看着她,没有说话。
“路大人那么聪明,应该猜到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夏昭衣笑起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还需要问我是什么人吗?”
半响,路千海冷冷的说道:“你在做无用之功。”
“你在尽无用之忠。”
“你做这些有何意义,夏家余孽。”路千海说道。
话音落下他便一顿,清晰的看到女童眼眸里怒张的凶光。
“你在说什么,”女童语声清脆,一字一顿的说道,“夏家,什么?”
偏殿空旷幽深,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本就带着微弱回音。
她眼眸明亮,清瘦端挺的小身子坐在棺材板后边,这样一字一顿的说话,咬字清楚,吐字如冰,就像是,就像是阴司地府里传出来一般。
路千海头皮发麻,像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压迫而来。
他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唇瓣,别开目光,不自在的说道:“良言一劝,你同你的那些同党,就别做无用之功了。”
“我没有良言,倒有一句讥讽,”夏昭衣说道,“路大人,看过菜场里面,那些笼子里的鸡鸭吗?”
“鸡鸭被关在笼子里,生死由屠夫主宰,路大人认为自己现在的处境,能比鸡鸭好的到哪儿去。你,良言劝我?”
“听不听由你,你做再多都是徒劳。”路千海说道。
“本就由我,”夏昭衣起身,将刚写好的纸沿着棺材板推去,说道,“有用之功还是无用之功,决定在我,我觉得有用便是有用,我觉得无用,那才是无用。但是路大人,你是站在一个什么立场来劝我的?敌人的立场。”
路千海朝纸上望去,眉头皱起,是……伏罪书。
“你知道对付敌人,最常用的办法是什么吗?”夏昭衣一笑,“是打压,贬低,侮辱,歪曲,你所谓的良言,是你不自觉的打压,你口中的夏家余孽,是你的侮辱,你为什么要侮辱?因为你害怕,越侮辱和贬低定国公府,你便越不会为自己所做过的孽行而羞愧,你在自我催眠,自我壮胆,就如这张伏罪书,”夏昭衣忽的一掌拍在纸上,棺材板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路千海,你敢念出来吗?”
路千海看着这张伏罪书,神色惶恐,没有说话。
纸上的字写的很细,大小约拇指的指甲盖,工整匀称的分布在两尺宽的大纸上,一千多字,端正秀极,聚散收放妙绝,行笔如云,纵笼挥洒。
纸上文字的用字,句法,章法流利干净,主次分明,条理明晰,陈述的非常严谨。
这上边,还有大量数字。
八家药房后边都跟着一串药名,药名后面的数字精确到几石几斗几升,在后面还有一个汇总。
整张纸的最后边是定国公府被抄家时的其中两条罪状,那些文字路千海不会忘,如今每一个字都落在纸上,一字不差。
这个伏罪书,不管是字,还是文章的结构走势,都不像是出自十岁女童之笔,可是,路千海是看着她一气呵成写下的。
“看来是不敢了,”夏昭衣看着他,“路大人,我上边所说之话,有哪句是假的吗?”
路千海还在看着,没有出声。
“路大人,谁才是孽?”夏昭衣又道。
“孽”字让路千海一顿,他抬起眼眸,面色煞白,过去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于家父子,是你们动的手?”
“不是。”
“那是谁?”
“我也想知道。”
路千海心跳很快,越来越快,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眼睛都在发黑。
又过去良久,路千海低低道:“有用吗?你这一张纸,有什么用?尘埃都落了,人都死了,有何用?”
“公道,”夏昭衣喑哑说道,“清白,以及死在北境疆场上,那些忠烈亡魂们的热血丹心。”
路千海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通红。
“小童,你懂什么叫为政之道么?”路千海望来,“官场沉浮,君心难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夏昭衣没说话,冷冷的坐了回去,看着幽黑的殿外。
“夏家之罪,罪在功高,罪在挡路,罪在无权无靠,你可懂?”路千海说道,又摇头嗤笑,“你这张纸,你交给谁?京兆府?刑部?御史台?还是直达天听?你说我是笼子里的鸡鸭,你又何尝不是?你让谁来判这纸上文字的是非对错?这张纸,你只能用来私刑,只能定我一人的生死,于你所说的公道,清白,有何影响?还是说,你要等日后交到史官手里?或者,流传民间?”
说到这,路千海又笑了:“若是流传民间,将造成怎样的乱局?这天下已如此不太平,你还要去当这么一根搅屎棍吗?亏得定国公生前为国为民,你呢?你是想乱了朝纲,覆了天下?李家江山再不好,却实实在在的在维系江山安定,一旦秩序打破,你知道是何等的天塌地陷吗?小童,见过乱世么?”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他看去。
“那些平民会失去理智,提着刀就去街上乱砍乱杀,掠夺吃穿之用,你可知道会死多少人?到时候饿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杀人放火,你怕吗?”路千海看着她。
女童没有回答,角落里的烛火在这时发出滋滋声响,衬的空殿越发静谧。
“我不惧死,”路千海说道,“死有何惧,你要杀便杀。”
“无耻。”女童终于开口。
路千海一顿,而后又笑了:“为何骂我?”
“我真的不喜欢和你们这些官场里呆久了的人打交道,”夏昭衣说道,“因为你们的想法和说法会毒到我,我连辩论都不屑。”
她将笔拾起放过去:“你很快会有伴的,夏家落在盛景广场上的一百多颗人头,以及被流放到贺川荒地的三百多名或死或伤的受牵累者,你一个人,还不起。”
“你是要我,画押?”
“是。”
“我若不呢?”
夏昭衣垂眸看着笔,淡淡道:“不也无妨,等你的同伴们一个一个来了,总有一个人会画押,你知道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
“见不得人好,”夏昭衣一笑,“均为穷者,一人忽暴富,其他穷者便皆眼酸心恨。均为落魄者,一人忽得生,其他落魄者又当如何?而凡落魄者,有人陪同,心里当觉舒坦,一旦无人相陪,其恐慌更甚。路大人,我绝不打你杀你或威胁你,也不利诱,我就陪你耗着,你会画押的。”
“自命不凡。”路千海冷笑。
“是我懂人心,路大人知道什么是心术么,不知道也无妨,我会好好教路大人的。”
路千海看着她,心里渐渐起了寒意,想到她曾有个外号,叫“邪童”。
“你会邪术?”
“是你心邪,”夏昭衣说道,起身收起纸笔,边将地上的一团布捡起,顿了下,看着布团说道,“如今世道多乱,人间多不太平,你眼睛未瞎,耳朵未聋,却一口一声为国为民,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造成这样混乱的日子是谁?是你们。那把刀没有架在你的脖子上,所以你不怕,你能在一旁指点江山,实则呢,”夏昭衣朝路千海看去,“你们的仁义道德,是满嘴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