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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垂方庄后殿出来,夏昭衣没有马上离开,在台阶上站着,抬头望着天幕。

    月色隐在云纱后,有时明朗,有时幽暗。

    夜风吹打而来,她衣裙飞扬,脸颊和手传来冻痛。

    夏昭衣抬手在唇下呵了口,轻轻搓着。

    乱糟糟的思绪沉浸下来,她迈下台阶。

    远空忽然响起数声惨叫,她抬头望去。

    几个乞丐慌忙逃窜,一个乞丐捂着被砍了一刀的脖颈,鲜血疯狂喷出,他脸色惨白,跑着跑着,腿软了,伸手想要拉同伴,被后面追上来的人又砍了一刀。

    惨叫声刺痛同伴的头皮,但是谁也不敢停下来,慌乱的狂奔着。

    前边又冒出三个男人,嘲讽的笑着,看他们跑来。

    乞丐们停下脚步,有几个噗通一声跪下。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放过我们!”

    “我们就是乞丐,我们没钱的!”

    ……

    乞丐们连连磕头,腿软的根本跑不动。

    前后两边的人冲上来,冰冷刀刃砍入滚烫的身体,血雾在惨叫声里扬起。

    “那边。”一个男人说道。

    同伴们朝前面看去。

    一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缩在角落里面,不敢动。

    一个男人抹了把脸上飞溅出来的血,大刀在手里面比划了下,抬脚朝他们走去。

    小乞丐缩在了老乞丐身后,瑟瑟发抖。

    “为,为什么要杀我们?”老乞丐颤着声音问道。

    “呸!”男人吐了口血水出来,都是血的大刀在衣袖上擦了擦,而后拔腿跑去,大刀扬起朝他们砍去。

    老乞丐忙侧身搂住小乞丐,吓得不敢再动。

    一支细小弩箭忽从远处射来,射穿了男人疾跑中的手腕。

    男人只觉一阵锐痛,不待意识到发生什么,手已经脱力,手里的大刀砰的落地。

    后边的同伴们一愣。

    这时空中又一细横影掠过,一支弩箭扎入了男人的后膝盖,男人瞬间不稳,惊叫着摔在地上。

    男人们纷纷抬头往后看去。

    一个女童蹲在高墙上,大口喘着气,手里的弩箭对着那个男人,转眸和他们对上视线。

    本以为是官府的人,或者至少是个成年男人,却没想到是个女童。

    近来京城关于一个女童的邪门说法,他们早就听闻了,是眼前这个?

    “杀了她!”一个男人忽的说道,抓着大刀跑来。

    夏昭衣喘气很厉害,她是加速狂奔冲刺过来的,几乎用尽力气。

    男人们追来,她朝那边打去几支弩箭,迅速转身朝另一边跃去,奔跑途中摘下了负荷不轻的腕弩。

    男人们的身手同样敏捷,轻而易举跃上来,朝她追去。

    女童胜在轻盈和弹跳力,很快跑向另一边屋宇,朝乞丐而去。

    受伤的男人瘫在地上,切齿呼痛。

    一个同伴跑去扶他,检查伤势后,举起刀子朝那两个乞丐跑去。

    空中忽起一道鞭响,是女童在屋檐上边跑边甩来的一鞭。

    男人眼前一黑,随即脸上传来尖锐剧痛。

    “我的眼睛!”男人凄叫捂脸,没站住脚,摔在了地上。

    夏昭衣利落收回鞭子,朝另一边的矮墙跃去。

    矮墙踩脚点细小,男人们不好过去,夏昭衣为节省体力,速度渐渐慢下。

    在体能上,十岁女童完全不是成年男人的对手,并且这些成年男人的身手皆不同常人。

    夏昭衣看向那两个乞丐,她现在想要全身而退还可以办到,但是这两个乞丐……

    “官兵快来了,先把他们杀了!”一人指向两个乞丐。

    其中一个男人顿时朝乞丐跑去。

    夏昭衣忽的身形一闪,从矮墙上翻下,落地后手里的鞭子飞快缠住后边一个男人的腿。

    不用她使力,奔跑途中的男人被直接绊倒,从墙上摔下,带下了几个同伴。

    “暗器!”夏昭衣喝道。

    抬手挥去。

    一群男人顿时避开,还未爬起的伏在地上。

    回过神来发现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人呢!”一个男人叫道。

    “她跑不远,追!”又一个人叫道。

    因他们这番动静而停下来没有继续的男人重新朝乞丐跑去。

    “啪”的一声,长鞭再响,同样还是击向男人的腿,男人啪嗒一声摔地。

    其余四个男人望向忽然出现的女童,又气又急,红了眼,提刀扑去。

    “当心她的鞭子!身手给我灵敏点!”最后边的男人叫道。

    话音刚落,他喉间一痛,张着嘴巴发不出话,音被堵在了喉间,连呼吸都开始窒息。

    一柄长剑从后边而来,刺穿了他的脖颈,耳边依稀还残存长剑刚出鞘的铮鸣之声。

    长剑随即被抽走,大片血水从他口中吐出,须臾功夫于他似是永恒。

    倒地时看到一身夜行衣的男人朝他的同伴攻去,速度飞快。

    同伴们反应过来,挥刀迎上。

    几人的身手皆不弱,都是专业刺杀的刺客,实在是这女童太刁钻,他们又疏于防备,才被伤成这样。

    现在正面迎敌,刀剑相交,狭路相逢勇者胜,个个使出了浑身蛮力。

    但才两个回合下来,他们就暗道不妙。

    三对一,以多制少,他们却占不到半点优势,来者身法灵活,脚步如游,剑势凌厉,凶狠强攻,没有半点花哨,招招皆致命,虽是一对三,却将他们逼的后退。

    失去了最初一击的先发制人,三个人彻底被对方带入被动。

    夜风忽然大作,扬起地上腥气扑来,听得最刺耳一声锐响,一人手里的大刀被挑落撞地,随后一道森冷寒芒,长剑刺穿他的胸腔,拔出时带着血花喷出。

    战况明朗,其余两人已觉不是对手,一人转身逃跑,一人以命掩护,殊死缠斗。

    但逃走的人没能出去多远,一道长鞭追上来,女童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俏脸如霜,另一只手执着一把锋利匕首。

    男人反手摸了下背后被长鞭划破的衣裳,大怒提刀:“我宰了你!”

    大刀劈来,落空。

    再劈,再落空。

    又劈,继续落空。

    女童停在他身前一丈处,忽的叫道:“别杀他!”

    男人一愣,不待他回头,背上一痛,他被人一脚踹来,力道极大,顿时摔趴地上。

    夏昭衣走来蹲下身子,在男人胸前摸着。

    除了一袋碎银,一包药粉,和一支用油纸布包住了箭头的毒镖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远处渐渐传来巡守卫的声音,夏昭衣起身看向黑衣男人。

    夜行衣将男人身材的高大修长勾勒分明,宽肩窄腰长腿,他的脸上遮着布,看不清容貌,挺拔鼻梁将面布立体起来,一双斜长眼眸有几分熟悉。

    “你是谁?”夏昭衣问道。

    男人顿了下,看着她说道:“沈冽。”

    夏昭衣一愣,难得错愕:“是你。”

    男人望向远处路口一眼,回身蹲下身子:“先上来,我带你走。”

    夏昭衣双眉微拢,顿了顿,趴在了他的背上。

    女童的体重很轻,身形清瘦,身体重量虽覆盖了上来,双手却轻扶着他的肩头,上身也保持着距离。

    沈冽背起她:“坐稳了。”

    “好。”

    沈冽一手持剑,一手虚握着拳,在后背托着她,上前一步踩着矮墙,随即跃上了一旁的屋檐。

    两个乞丐还留在原处,看着他们消失。

    老乞丐紧紧抱着小乞丐,看回满地的尸体和挣扎要爬起逃走,却徒劳无功的杀手们,一直等到官兵们的到来。

    走出去好远,身后动静越来越轻,远处灯火如龙,高举的火把在大街小巷汇聚。

    夏昭衣从身后收回目光,开口说道:“今夜多谢了。”

    寒风将她声音吹得零碎,暗光里听着很不真切。

    “不必见外。”沈冽回道。

    “前边没人,放我下来吧。”

    “好。”沈冽应道。

    到前面的台阶前,沈冽停下脚步。

    此处空旷幽寂,南边是旺来福客栈后边的大湖,湖水太大,此处为一流分径沿岸,湖面上零星还有二三十盏湖灯漂来,其中几盏湖灯的烛光竟还未熄。

    夏昭衣从沈冽背上跳下,整理了下裙衫,抬手抱拳,一笑:“并非见外,是真的要好好道谢,不过,你怎么在京城?”

    “我在京城已有一段时间了,”沈冽说道,“祖父送我来求学的。”

    “东平学府?”

    “是,”沈冽点头,“不过我暂时还未去。”

    夏昭衣又笑了,说道:“不去是对的。”

    说着,她打量了沈冽衣着一眼,又道:“你……是否有事在身?”

    沈冽微顿,摇头:“没有了。”

    本是要寻她,但是寻到了。

    这几夜他一直在找她,始终未果,思及此前无意在垂方庄与她撞见,他今夜便想来此一探,恰好路上便碰上了。

    “也算是巧,”夏昭衣说道,“那你应该知道我近来在京城恶名远扬了吧?”

    “不算恶名,”沈冽说道,“冠你恶名者无一是善人,他们的话不过用来愚民而已,听听便罢。”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忽的笑了,笑声悦耳,笑得非常灿烂。

    “好玩。”夏昭衣说道。

    “好玩?”

    “是啊,”夏昭衣去到在台阶上坐下,抚着衣袖褶皱说道,“我这一路而来,除了言回先生之外,遇到的人个个皆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活力和朝气,把我都弄得提不起精神。他们一个又一个,死板,恪守,顽固,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冽没什么表情,垂眸看着她,说道:“你冷么?或者先回去。”

    “忽然兴致好,”夏昭衣仍笑着,抬头看向远处巡守卫们的火把,说道,“你说今天晚上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沈冽在夏昭衣另一边的迎风口握剑坐下,因为腿太长,一只脚踩在了台阶下方好几格的台墀上,高大的身子挡在女童娇小的身躯前,勉强能抵御一些寒风。

    “不知道,但像是外来人,”沈冽说道,“他们极力掩饰自己的口音,刀法也很奇怪。”

    “刀法奇怪?”夏昭衣朝他看来。

    “嗯,”沈冽点头,“他们的刀法很好,招式熟练,但是我交手时能够轻易觉察出他们有很多细节偏差,这种矛盾可能源于他们刀法精湛,却使不惯这种大刀。”

    “是一个人如此,还是跟你交手的几人皆如此?”

    “皆如此。”

    夏昭衣拢眉,若有所思道:“莫非他们是一起换了武器,可这样有何必要,照样都是拿刀,都在杀人放火,是之前的武器坏了,丢了,还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被他们自己故意换掉了?不过,坏了丢了的话,再找与原先相同,一样称手的武器即可,除非找不到,又除非,原先的武器需要被遮掩,见不得人。”

    “大成军据说通用朴刀,”沈冽说道,“北元军的战刀术阵则很出名。”

    夏昭衣一顿,抬眸看着沈冽:“北元军。”

    “有一定可能。”

    夏昭衣抿唇,心跳开始加速,愣愣的又望回远处的火把。

    如若那些人真是北元军,那么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北境,她还是会再去的,陶岚和易书荣脖子上的那两颗人头,她要亲自取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拦着她,就是复仇,就是杀戮,就是要他们死。

    风声呜咽着,夏昭衣觉得眼眶有些酸痛,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

    且不论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北元军,她都要好好去查一查。

    “阿梨。”沈冽这时说道。

    夏昭衣转眸:“嗯。”

    “这些人我会去调查清楚,你该回去了,”沈冽说道,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这个给你,若有棘手麻烦,随时可以去施礼道的连飞阁找我,是我娘亲留下来的一个铺子。”

    夏昭衣接过玉佩,夜色里都能看出色泽莹润上品,玉上还带着他的温度,以及一股很清雅的兰香。

    夏昭衣摩挲着玉佩,抬头说道:“嗯,你若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去清阙阁寻我,我今日身上未带什么信物,你直接去找言回先生即可,我会同他说一声。”

    沈冽面布下的唇角微扬,点头:“好。”

    夏昭衣捏着玉佩起身:“那我便先走了。”

    顿了顿,她又道:“沈冽,我不喜欢太管别人的事情,不过还是想同你提个醒,东平学府那边,你若想去读书,最好等明年开春。”

    “嗯。”沈冽没有问为什么,点头应道。

    夏昭衣笑了:“看情况,你什么都看出来了?”

    沈冽仍是点头,说道:“回去路上当心,如若方便,明日遣人来连飞阁报声平安吧,虽然知道你身手好,不会让自己出事,但现在情形太乱了。”

    “好,”夏昭衣应下,“明日午时之前,我会让人去的,你回去也当心,我先走了。”

    “嗯。”

    夏昭衣挥挥手,捏着玉佩转身离开。

    沈冽还坐着,坐姿随意慵懒,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

    寒风呼呼吹来,沈冽收回目光,忽的笑了,抬手一揉自己面布下挺拔的鼻子。

    “一共三百一十二具尸体,其中三具尸体是那些杀手,剩下四个杀手还活着,一个右眼致盲,眼珠上刺入一根绿棘,一个右腕和左后膝被弩箭射穿,剩下两个情况好些,一个被伤了腿,还有一个被捆绑着,据那两个乞丐说,打伤他们的人是一个女童和一个高大男子。”吏员在一旁说道。

    梁乃垂着头,面色难看,没有说话。

    朱岘捋了下胡子,说道:“女童,该不会是阿梨吧?”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吏员说道,转身去往后边端来一物,放在桌上,“大人们看看。”

    托盘上呈着一件物什,木头做的,漆色光泽,结构复杂但又精美,说不出是何物。

    “这是什么?”魏从事问道。

    “他们的打斗现场找到的,据生还的两个乞丐说,这个东西是女童戴在手腕上的,可以射出箭矢。”

    “箭矢?”朱岘好奇说道,过去拾起。

    “大人当心,”吏员忙道,“研究不出怎么用,许是暗器之类的东西,您还是小心点,以免触发什么。”

    “有些重量,”朱岘掂量了下,说道,“好家伙,这竟然是戴在手腕上的。”

    “那岂不就是弓弩?”魏从事看着它说道,再抬眸看着朱岘,“这东西很是灵巧,若是能大规模制作,用到战场上去,岂不妙哉?”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朱岘回道。

    又掂量了下,抬起头看向另一个吏员,说道:“你明日一早去兵部找下庄侍郎,就说我这有新奇一物,让他和造箭库的杜郎将一同过来。”

    “是。”吏员应声。

    “真是奇了,”朱岘看回弩箭,爱不释手,说道,“这等宝贝,竟从未见过。”

    “大人……”先前那个吏员低低开口。

    朱岘一顿,抬眸看去:“嗯,好,你继续说。”

    “那些乞丐尸体,要如何处置?”

    朱岘转头看向梁乃。

    京兆府衙的当家人,已经快要睡着了。

    “大人。”朱岘开口喊道。

    梁乃恍惚了下,掀起眼皮,声音粗哑的说道:“何事?”

    “那些乞丐,如何处置?”

    “杀了吧。”梁乃随口道。

    朱岘皱眉:“大人,那些乞丐已经死了。”

    梁乃困呼呼的,好半会儿,重新提起精神,坐的稍微端正点,说道:“什么时辰了?”

    魏从事轻叹,在一旁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朱岘不再继续问了,看向吏员:“在辰时之前拉出城外埋了吧。”

    “不可。”魏从事说道。

    “怎么?”

    魏从事想了想,说道:“烧了吧,从西城的镇威门出去,把尸体集中拉到秃弥岭,然后放把火。”

    “为什么?”朱岘问道。

    魏从事看着他,神色变得凝重,很艰难的说道:“城外难民可是越来越多了,冬日也快到了,尸首……不易腐烂。”

    朱岘一顿,随即明白过来。

    难民越来越多,吃东西的嘴便也越多,一开始尚能忍耐,等饿疯了,也许就……

    朱岘身上起了一阵恶寒,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适。

    吏员还在等话,朱岘的声音也变得艰难,说道:“就按照魏从事所说的吧,拉去秃弥岭烧掉。”

    “是。”吏员应声。

    看着吏员离开,朱岘垂头看回到小弓弩上,说道:“这种东西,也是害人命的。”

    “杀敌,不当用‘害’字,这是保家卫国。”魏从事说道。

    “我懂,”朱岘点头,“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那就不想那么多了,走吧,喝酒去,喝完了暖身,早点睡。”魏从事说道,转身往外边走去。

    朱岘看一眼已经彻底睡着的梁乃,低声说道:“睡你的觉去,明天醒来脖子疼死你。”

    跟着魏从事一起走了。

    隔日满城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小贩们也几乎不出来了,街上行人只有零丁数个。

    昨夜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到。

    没人敢去看发生什么,只有耳朵高高竖着,听着外边的惨叫,求饶,蔑笑,喝声,痛骂,以及来回跑动的巡守卫们的动静。

    一直到巳时,街上才慢慢有了人间烟火,但也只有几家铺子开门,挑担和推车的小贩一个都没有。

    唯一有着朝气的地方,只有那些书院了。

    东平学府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石头往学府后门送去一篮煮熟的蛋,回来时从正大门经过,听着那些读书声,只觉得悦耳动听。

    转过身想回府,抬头便看到远处戴豫和章孟回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很急。

    现在看到戴豫,石头就觉得烦,甩了甩手里的空篮子,他在想要不要去哪里坐会儿。

    两个人影站在石头后边的一个巷口。

    “是他吗?”林清风问道。

    “是他,刚那书院后边的臭婆娘给我暗示了,”罗大说道,“他就是沈冽身边那个随从,叫石头,每日都往后门送东西,听那臭婆娘的意思,好像是要给沈冽说情,想让沈冽去东平学府读书。”

    “噗,”林清风掩嘴低笑,“这脑子可真能动,给后院那些个仆妇们送东西,能管什么事?多少人想进东平学府读书,挤破了头都进不了,他送些小恩小惠就能了?沈谙那么城府深厚,智谋聪慧的一个人物,怎么有这么脓包蠢笨的弟弟。”

    “不是说,不是一个娘亲吗?”

    “那可不,一个嫡长子,娇贵得很呢,养的脑子都给养没了。”林清风说道。

    沈谙当初处心积虑不想让这弟弟去东平学府读书,他自己却一股脑的想往里面冲,这种蠢招都想的出来,林清风真是觉得好笑。

    “姑娘,那我们现在怎么做?”罗大问道。

    林清风想了想,看着往另外一边走去的石头,说道:“投其所好,既然他们那么想进东平学府,咱们就帮上一把,等咱们把这个沈冽一步一步牵着鼻子走,我看沈谙到时候还要不要躲着不见我,他不是可心疼他这个宝贝弟弟了吗。”

    “那到时候可就好玩了,”罗大笑道,“好在姑娘先前经营得当,在京城人脉好,弄个沈冽进学府读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宜他了,”林清风说道,“走吧,明日便去后门堵这小厮。”

    “嗯。”罗大应声。

    戴豫和章孟大步回来,书房的门是敞着的,戴豫先一步进去,兴冲冲的说道:“少爷!”

    沈冽正在写字,闻言抬头望来。

    “你看这个。”戴豫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一只小锦盒。

    “林管事说,来人是个高个中年男子,很魁梧,他专门给了这个锦盒,说是要给少爷您的。”戴豫说道。

    锦盒里面放着一支树枝编织的梅花,沈冽拾起来端详,轻轻在指尖转着,很精细,巧夺天工般的手艺。

    “还有这个,”戴豫又放下来一物,“少爷你看,哈哈。”

    是一包……桂花糖。

    沈冽捡起,凑在袋子口闻了闻,说道:“也是那男子给的?”

    “说阿梨请你吃的,”戴豫说道,“少爷,你不爱吃甜食,要不给我?”

    “自己去买,回来报销。”沈冽说道,边将桂花糖放往笔架内侧。

    “哈哈!”戴豫笑了。

    章孟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跟个傻大个一样。”

    “我笑这真是巧,”戴豫笑道,“你说少爷怎么就遇到阿梨了呢?”

    一想到阿梨,戴豫就觉得心情好,其实这些时日他耳边老是响着女童那甜甜奶奶的童音所喊的“戴大哥”。

    他自小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虽有人称兄道弟,但从未有过姐妹,就不提姐妹了,他早早跟在沈冽身边,但沈冽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所以连带他也接触不到多少女人,以至于阿梨唤他声“大哥”,那声音清脆糯甜的,他至今不忘。

    “巧么?”沈冽问道。

    “巧啊!”

    沈冽淡淡一笑,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梅朵,长指在伸展出来的“梅花”上轻轻点了一下。

    “梅花”极富弹性,来回晃动了好一阵,才渐渐停下。

    其实一点都不巧,自于楷死后那天,他去垂方庄验尸与她撞见后,他便一直在找她。

    找了那么久才在昨夜遇见,不能算是巧,不过至少也算是碰上了。

    沈冽放下梅朵,朝章孟看去:“安太傅那边如何了。”

    “不太妙,”章孟肃容说道,“已经渐渐有声音传出,说安太傅活不了几日了,太医院几位太医今日一早都赶去了安府,安府派了很多人手出去,同时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门前非常热闹,停满了车马和轿子。现在都在说,如若安太傅真的死了,恐怕很多人会算到那皇上头上。”

    沈冽双眉微合:“看来的确不太妙了。”

    章孟顿了下,说道:“少爷,在安太傅还未进宫之前,你早早便同我说想要去拜访安太傅,属下斗胆问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沈冽很轻的重复,转头望向窗外,说道,“还有三日便要立冬了吧。”

    “嗯。”

    窗外桂树凋零,残香余存,清清淡淡,似有若无。

    今日虽是阴天,但光线极好,很是明亮,沈冽迎着天光,白皙的面庞亮的似能反光,眉目若画,俊美如玉。

    “应该就是这三日了,”沈冽说道,“我之所以想去拜访安太傅,是想劝他勿要自戕。”

    “自戕?”章孟一愣,“少爷的意思,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嗯,”沈冽点头,“局势所迫,若我站在他所站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

    “可是,少爷为什么要劝他?”章孟不解,“咱们跟他也不认识,郭家和安家的交情,拢共也才那么丁点,我琢磨他应该很看不起郭家的。”

    “与郭家无关,我是担心他现在一死,天下会更乱,不过,”沈冽拢眉,没再说下去,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似乎说错了。”

    “什么?”

    “也可能,他不会死,”沈冽垂眸,重新拾起梅朵,很轻的说道,“她若真是她,应该不会让他这么轻易的死掉。”

    章孟和戴豫对视一眼。

    “少爷,你在说什么,什么他?”

    “没什么,”沈冽说道,想了想,他放下梅朵,“你们先不要走远,我写几封信,你们随后帮我送出去。”

    “嗯,是,少爷。”戴豫应道。

    …………………………

    七里桥的市集外头,支长乐和老佟他们租的小院里,支长乐正将一袋又一袋大米往缸里倒去,没多久,米缸就满了。

    木柴堆放好了,碗筷是新买的,肉很难买到,只买了几包比较零碎的里脊肉,蔬菜倒是新鲜,被逐一在灶台上摆好。

    这里所有的桌椅板凳皆半旧,有些根本不能再用了,不过在杂房里找到了一个屏风,看上去还算完整,没有破损,于是支长乐叫来老短,一起拉外边打井水冲洗。

    井水冲着屏风上面的灰尘,水被染成了黑色,支长乐看着这些水,再抬头朝外边看去,眼睛浮起担忧:“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老短不敢吱声,乖乖的洗着屏风,脑袋垂的低低的。

    庞义正驾着一辆宽大的马车,往惠阳街道赶来。

    只是今日诸多不顺,也许街上太过清冷,他驾着马车比较显眼,又也许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套路,那些当兵的看上了这匹马。

    快到七里桥时,庞义再度被一队巡守卫拦住。

    一个队正上前,往车厢望去:“这里面是谁?”

    庞义放下马鞭,回身掀开帘子,面无表情的说道:“没人。”

    里边是空的。

    “这马车是你的?”

    “租的,”庞义从怀里摸出租赁手续,“租半日,家里有两口人病了,租个马车好些。”

    车厢很大,最里面的长凳下藏着一个人,路千海双手双脚被绑缚,整个人弯曲在狭窄空间里,正使出周身力气去扭动。

    队正不是很识字,看着租赁也看不懂,随便扫了几眼,抬头打量庞义。

    男人面带凶相,皮肤黝黑,看这身材体格,没有被拉去当兵谁信?

    “是南街铺诸葛车行的马车,”庞义说道,“我救过他们家的二爷,所以愿意租给我,官老爷,我还要等着回家救人,你们行个方便?”

    说着,庞义从口袋里面摸出东西,脸色不耐的递过去。

    队正望去,顿时眼睛亮了。

    “官老爷们去喝个酒吃个肉?”庞义又道。

    这出手着实大方,加上又跟诸葛家的认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队正不想纠缠下去,将租赁递回去,同时接银子过来。

    “谢官老爷让路。”庞义说道,扬起马鞭走了。

    路千海心下一沉,眼睛一阵酸楚,忽然就哭了,眼泪一直淌着,眼睛发痒发痛,又没办法去揉,煎熬到极点。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憋了很久的他再也不想憋了,他直接让自己尿裤子了。

    马车在小院停下,支长乐和庞义将整个木柜拆卸下来,搬进小暗房。

    路千海被拉出来的时候,一身的尿骚味。

    支长乐嫌弃的皱眉,用大钳子夹着木柜,往院子的角落里扔去。

    “你是真憋不住,还是故意的?”支长乐回来问道。

    路千海说不了话,冷着脸躺在地上。

    “故意的。”庞义站在旁边说道。

    “你知道那柜子里面有什么吗?”支长乐蹲下身子,“夹层里边都是棉花,整整有两个夹层呢,就是用来防你的,哈哈!”

    路千海愣了愣,而后闭上眼睛。

    “地窖收拾的怎么样了?”庞义说道。

    “快好了,等下就把这狗官扔进去!”支长乐兴冲冲的说道。

    庞义点头:“我去插旗,再去还车。”

    “好!”

    庞义的插旗,是在小院侧楼的屋顶上晒一黑一白两件衣裳。

    屋上宽阔,晾衣裳的竿子连着隔壁的飞檐,挂的极高,因高处风急,衣裳在风里招摇。

    老佟在立人茶馆楼上磕花生,一看到衣裳飞起,扔掉花生,转身朝楼下跑去。

    街边坐着一个男童,正在看老师傅捏糖人,老佟走过去,很低的叫道:“阿梨。”

    夏昭衣抬头。

    “庞义好了。”

    夏昭衣点点头,待老师傅捏完递来,夏昭衣道了声谢,把玩着手里的糖人起身。

    糖人形状是个怀里抱着大葫芦的小男童,葫芦捏的比男童的身体还大。

    “阿梨,你喜欢这个呀?”老佟笑道。

    还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童趣”一面。

    “只要是手艺活,我都喜欢,”夏昭衣抬头笑道,“你看这手多巧。”

    “巧,是很巧,我们现在去哪呢。”

    “那也不去,就在这。”夏昭衣说道。

    她边走边将葫芦掰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卷成一卷的小纸,塞进了葫芦里,再将葫芦捏好。

    速度很快,一气呵成,老佟眼睛看着她手里的葫芦,都没见着她是如何塞进去的。

    “老佟,你在这里等我。”夏昭衣抬头道。

    “嗯。”老佟点头。

    夏昭衣将衣服弄得褶皱一些,朝前边的江府走去。

    抓着侧门环,夏昭衣连叩数声。

    过去一阵,侧门被人打开,一个家仆没想到是个小童,皱眉说道:“你找何人?”

    “我找江侍郎,江平生。”夏昭衣说道。

    “你找我家大人?你何事啊?”

    “有人要我将这个给江侍郎,”夏昭衣递去糖人,“他说事关江侍郎性命和前程,如若处理不得当,有可能满门抄斩。”

    “呸呸!”家仆伸手就推来,“哪来胡扯的小童!滚开!”

    夏昭衣很快躲开,抬头笑嘻嘻的说道:“那个人说,你肯定会对我动粗,要我躲快点,他说他当初在佩封的时候帮过江侍郎一把,你要是对我动粗,到时候让江侍郎把你送战场上去。”

    家仆皱眉,狐疑的看着她。

    夏昭衣看他被唬住,笑着将手里的糖人递去:“喏,我给你了,你亲手交到他手里,别被别人拿去了。”

    家仆接过来,打量了糖人一眼,再看向转身走掉的小童。

    “稀奇古怪。”家仆说道。

    关上门,才转过身来,后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把家仆措手不及的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看清来人的面孔,家仆说道:“二,二爷。”

    江平代冷冷的看着糖人:“这是什么?”

    “一个小童送来给大人的,说是一个神秘人给的,那神秘人在佩封帮过大人。”家仆回答。

    “给我。”江平代伸手。

    家仆想起那小童的话,有些犹豫:“那小童说……”

    话未说完,被江平代一把夺去。

    左看右看,没有名堂,江平代一把扭开糖人的身子,一卷小纸塞在糖人腹中。

    江平代拉开卷纸,顿时一愣。

    他抬头看向家仆:“你说这糖人,是让你交给谁的?”

    他面色有些吓人,家仆结巴道:“交,交给大人啊。”

    “我大哥?”

    “对啊。”

    江平代面色更差了。

    纸上只有一句话:江平代,可惊喜否。

    江平代收起纸,看向家仆:“你就当没拿过这个糖人,也不准对我大哥说,谁都不准提!”

    家仆不安的看着他,有些惶恐。

    “听到没有!”江平代提高声音。

    家仆抿唇,点点头:“小人得令。”

    江平代转身,带着糖人和纸张匆匆走了。

    回去自己的小院,他匆匆进了书房,将纸张在桌上摊开。

    七个字,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江平代,可惊喜否。

    可惊喜否?

    惊喜,否?

    江平代一把将糖人揉成一团,往地上砸去。

    路千海失踪一事,他可能比江平生还要早的得到消息,是吕孟笛派人跟他说的,怀疑路千海失踪一事,与定国公府余孽有关。

    先是于家父子惨死,再是路千海失踪,江平代心里慌张,已经在府里来来回回走上两日了。

    幸好撞上了这个糖人,没让这糖人落在江平生手里,可是,这糖人也恰恰说明,那定国公府余孽要将手朝他伸来了。

    如此诡异,江平代,可惊喜否。

    有惊喜吗?

    有吗?

    江平代越想越害怕,周身血液冻结了一般。

    愣愣的看着这七个字,他想了想,又站起身子。

    不行,他坐不下去,万一那人还来江府搞什么鬼花样怎么办。

    想了想,江平代很快写了封书信,再搬起张凳子,端着凳子去往江府前院大门和侧门的必经之处坐着。

    便在这里等着,一是等他唯一的奴仆从外边探听消息回来,再让奴仆将信送去给吕孟笛,二是等着看那个人还有没有什么花招。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好办法了。

    江府斜对面的茶楼里,老佟这会儿坐在了一楼的大堂。

    夏昭衣坐在对面,身子有些歪,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把玩茶盏。

    现在茶楼酒馆饭庄又开始“断货”了,只有馒头和茶水能点,不过悄悄加钱的话,想要吃肉也不是没有。

    “阿梨,我们在这里是等人吗?不是说,我们要来做坏事的吗?”

    夏昭衣有些走神,抬起眼眸望来,顿了下,一笑:“对啊,坏事。”

    “你今日一天,好像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老佟看着她,“跟早上让我去的连飞阁有关吗?”

    “无关,”夏昭衣摇头,“跟早上我去的清阙阁有关。”

    老佟一顿,随即道:“那边欺负你了?”

    “怎么会,”夏昭衣坐得端正了,看向窗外的江府侧门,低低道,“是我几日前托言回先生帮我去户部查的资料,言回先生办事效率好,已经查到了。”

    “查什么的呢?”

    恰好小二这时过来,放下一叠炒肉,笑着道:“客官用好咧!”

    老佟不耐烦的挥手:“去去!”

    夏昭衣微笑:“谢谢小哥。”

    小二对小童笑笑,看了眼老佟,将巾帕甩在肩膀上。

    “倒也没查到什么,是我自己推断出来的,”夏昭衣看着那道门,说道,“因为江平生做不出那种事。”

    话音落下,那边的侧门开了,老佟转眸看去,出来一个家仆。

    “居然这么早就出来了,”夏昭衣起身说道,“走,我们做坏事情去。”

    家仆心情郁郁。

    江平代的眼神时不时出现在他脑中,让他平静不下,惶恐不安。

    江平代在江府,就像是条寄生的癞皮狗,不务正业,没有生计活,之前靠着江平生在户部当了一个小吏员,一开始做的卖力,到最后越来越疲怠,最后干脆手一甩,回来继续当江家二爷。

    但说是二爷,其实很没牌面。

    江平代平日游手好闲,喜欢去赌坊里混,没事欺负欺负府上的丫鬟和家仆们,一把岁数了还娶不到媳妇,太差的看不上,太好的别人看不上他,如今快四十了,还死乞白赖的留在江平生身边,在西南的一个小院子里窝着。

    江平生的夫人庄氏着实忍不了家里多这么一张只会吃饭和惹事的嘴,几年来一步一步排挤和激将着,最后江平代身边就剩个大头。

    这些时日大头一直往外边跑,现在还没回来,家仆没办法找大头探口风,又在府里呆不下去,所以特意找了个借口出来转一转。

    但是街上也没什么好转的,如今这街道越来越萧条和冷清,大家宁可在家窝着,什么活都不干,省点体力免得肚子一下子饿了,也不想出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家仆寻思着等下回去怎么办好的时候,后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同时另外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把将他往后拖去。

    家仆瞪大眼睛:“唔唔唔……唔唔唔!!”

    家仆手脚并用,疯狂挣扎,但对方力气太大,没半点用,被大汉拖去后巷的角落里面。

    蒙着脸的大汉一把抽出匕首,蹲下身子在家仆面前比划。

    几个妇人拎篮子经过,吓得面色惨白,愣在那边。

    “滚!”大汉回头对她们骂道,“看什么看,挖出你们的眼珠子!”

    妇人们赶紧跑路,很轻的说道:“走走走!”

    家仆连救命都不敢喊,紧紧的靠着角落,望着闪亮亮的刀尖儿。

    “就是他吧?”大汉抬头朝另一边的角落望去,“江二爷让咱宰的就是这家伙吧?”

    家仆循着他望去的地方瞟去眼珠子,还没瞟到什么,大汉的刀子递来:“看什么!找死!”

    “不敢,我不敢……”家仆带着哭腔说道。

    “真是他啊,”大汉对着那边的角落说道,“成!”

    说着,高高举起匕首。

    一块石头忽然丢来,不轻不重的落在大汉头上。

    “哎呦!”大汉吃痛大叫,暴躁跳起:“谁?谁?!”

    他朝另一边的小路看去,手里匕首一指:“好你个小混蛋!站住!给我站住!我宰了你!”

    骂骂咧咧着,他朝那个地方大步追去。

    家仆还瘫在原地,艰难的咽着唾沫,四肢无力,动弹不了,双耳嗡嗡的,脑袋一片空白。

    过去了好一阵子,他都起不来。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在小路拐角一上一下探出。

    老佟皱眉:“这家伙胆儿也太小了,咋还不回去?不回去真等着我去宰他呀?”

    “是你太凶了,”夏昭衣说道,“你把他吓坏了呢,他手脚没力气了。”

    “那咋办?我去给他赔个不是?要不我把他打晕了扛回去扔在门口?”老佟认真道。

    “别别,”夏昭衣失笑,“可千万别,以后有机会给他买几件新衣裳当赔罪好啦。”

    又等了一阵,那家仆终于爬起。

    刚一爬起,他忽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江府后侧门惊慌跑去。

    “总算是走了。”老佟说道

    “咱们也走吧,”夏昭衣抬起头,“幸好这个家仆出来早,我还以为要守株待兔到晚上呢。”

    “嗯,走!”

    家仆“砰”的一下关上门,恰好遇上几个仆妇准备出去,瞧见他这样子,仆妇们忙问他怎么了。

    家仆哪里敢说,找了个角落蹲下大哭,没敢出来。

    这个江平代,居然要拿他的小命开刀,杀人灭口。

    他现在只能等江平生回府之后,直接去找江平生了。

    越想越难过,家仆边哭边瑟瑟发抖。

    回去七里桥,天色已不早了。

    支长乐正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一看到老佟和阿梨出现,支长乐忙不迭跑来:“阿梨!”

    目光瞅到老佟手里拎着的两只鸡,支长乐一喜:“哪买的呀!”

    “你猜多少一只?”老佟问道。

    “多少?”

    老佟比了个手势:“三钱。”

    “三钱!”支长乐傻眼,“这么贵!”

    “大家今天辛苦了,”一旁的小童一笑,“吃只鸡补补,还有一只先放鸡笼里,我明日送去还人情。”

    “连飞阁吗?”老佟好奇道。

    “嗯,连飞阁。”夏昭衣点头。

    “走吧,”支长乐接过老佟手里的鸡,“咱们先进去,吃饭重要。”

    因为多了一只鸡加餐,所以要杀鸡和烧热水拔鸡毛。

    老短对拔鸡毛似乎很有讲究,支长乐就干脆交给他了,在一旁做几盘小菜。

    夏昭衣去了地窖,老佟去小睡,庞义就在地窖门口守着。

    路千海靠在角落里,身上的官服被扒了,穿着支长乐的衣服。

    听到动静,他睁开眼睛望来。

    男童打扮的女孩手里拿着根蜡烛,站在身前看着他。

    “邪童。”路千海有气无力的说道。

    夏昭衣一笑:“听说你尿裤子啦。”

    路千海面色阴沉,眼珠子往另一边冷冷的望去。

    “看你还说不说我邪童,”夏昭衣将四周土墙上的几个烛台点亮,再将蜡烛放在桌上,坐下说道,“以后你喊我一次邪童,我就提一次你尿裤子的事情,公平吧。”

    “要杀就杀,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路大人为了逃生,不惜忍辱负重让自己换一条裤子,怎么可能舍得死呢。”夏昭衣笑道。

    “邪童!!!”路千海忽的怒喝。

    夏昭衣从袖子里抽出伏罪书,一折一折铺开:“路大人今天晚上就要有伴了呢,不过咱们先来后到,路大人,你要不要先画押呢?”

    “邪童,你会不得好死的!”路千海咬牙。

    夏昭衣一顿,目光变得迷茫,缓缓朝桌上的烛火看去。

    不得好死吗?

    她之前是怎么死的,她之前就已经不得好死了吧。

    那些皮肉被生生磨掉的剧痛,她的血肉应该会留下很长很长的一道轨迹吧。

    饭菜都做好了,老母鸡被煲成了一锅香浓的鸡汤。

    支长乐来喊人。

    地窖里很安静,夏昭衣望着烛火出神,路千海则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支长乐下来站在木梯上,又喊了声:“阿梨?”

    夏昭衣抬眸望去,点头:“嗯。”

    她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伏罪书,将墙上的蜡烛都吹灭,只留下桌上半截。

    踩上木梯离开时,路千海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就这样走了。”

    夏昭衣一顿,转眸望去,问道:“饿吗?”

    路千海目露不屑。

    “鸡汤喝吗?”夏昭衣又问。

    “呵。”路千海笑了。

    “别笑,”夏昭衣看着他,“等下我端来,你看着我吃。”

    “别别!”支长乐眼眸一亮,“你吃东西不咋出声,这事换我来,我和老佟吃饭凶,以后我和老佟轮流在这吃饭!狼吞虎咽,馋不死他!”

    路千海皱眉,抬头怒瞪过去。

    夏昭衣笑了,从木梯上下来,看着路千海。

    “你可知道,这老鸡汤要如何做?”她回到桌边,坐下来托腮笑道,“自家养的老母鸡最是肥美,先用热水将鸡血去除,再用去油的方法去掉鸡的皮下油脂,洗干净后提出来,在锅里倒上少许油,等锅热好,先把大蒜,香葱,陈皮,八角,姜片等等,随便哪几样和料酒,盐精,白糖,或者酱料一起炒,那个香味,路大人肯定闻过吧?”

    路千海面色难看,握紧拳头。

    “炒好之后加水,然后就是我们准备的各种原料啦,根据自己喜好来,你可以放阿胶,龙眼,桑葚,杞子,去核的枣,或者香菇,当归,灵芝,天麻,萝卜,山药……”夏昭衣边说,边伸出另一只手指,一二三四五的数。

    “……鸡汤的做法真是太多了呢,这些原料可以放在老母鸡外边,也可以塞到鸡肚子里面去,然后用小火把它煨烂,那种烂烂的鸡肉,嫩滑的鸡皮,一口咬上去时,入味的鸡肉在唇齿间留下的香气有多么美妙,还有滚烫鲜香的鸡汤入口时的爽口滋润,路大人,你可曾记得?”

    支长乐在一旁吞了口唾沫:“阿梨,我饿了。”

    “我也饿了呢,”夏昭衣朝他看去,起身笑道,“那我们去吃饭吧。”

    “嗯嗯,走!”

    路千海看着他们离开,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待地窖的门关上时,他仿佛闻到了一阵鸡汤的香味,随之肚子咕噜了一下,好饿。

    待他身心慢慢从难耐的煎熬里面缓过来时,地窖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路千海抬起头。

    他没见过的一个中年壮汉走下来,手里面端着一大碗饭和一大碗汤,香喷喷的米饭上面盛着蔬菜和肉,大碗浓汤里,露着一截肥美的鸡腿。

    路千海快疯了,目光惊恐的看着他。

    老佟大步走去,两口大碗清脆一放,一言不发,拉开凳子坐下开吃。

    军营里待久了,吃饭都是争先恐后,狼吞虎咽,现今遇上美味,更是吃的大口大口呼哧,咀嚼声很响,带着口水声,每一声都在刺激着路千海。

    经历过垂方庄幽冥般的黑暗和车厢里的耻辱,如今再被这样折磨,路千海的眼眶又一酸,愤恨不甘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好在他是面朝着墙的,好在那个粗鲁大汉只顾着自己吃东西,压根不看他。

    可是,为什么这样对他?

    为什么?!

    路千海咬牙越哭越悲愤。

    这个邪童,你是魔鬼吗?

    …………………………

    朝中制改,加上各地物资频缺,地方府衙疯了一样的快马催人来京,六部已经被各类大小事务给忙疯了。

    江平生累的喘不过气,回府的路上,他几乎快在颠簸不适的轿子里睡着。

    等终于到家,他一进府便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只想赶紧睡觉。

    路上遇到的家仆和丫鬟皆恭敬有礼,但快到自己的大院时,一个人影忽的扑着跑出来跪在他跟前,痛哭流涕:“老爷,救命啊,老爷!!!”

    江平代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府里的规矩是江平生不在,便不开晚饭,不过江平代在后院横惯了,现在正在啃一个鸡腿。

    太香了,舍不得啃完。

    外边忽然传来动静,江平代一喜,是大头回来了吗?

    他忙起身打开房门,顿时一愣。

    江平生还穿着官服,站在院门口,身边跟着江府的家丁们,好几只火把高亮,映照着江平生的满脸怒气。

    “你个混账东西!你干了什么好事!”江平生怒斥。

    江平代嘴巴还咬着鸡腿,愣愣的:“啥呀?”

    那边庄氏和几个姨娘正疾步匆匆的赶来,庄氏喘着气上前:“老爷,发生了什么?”

    “把他给我绑起来!”江平生手一指,“还有他的小厮呢?也绑了!”

    “老爷,大头下午刚回,没多久又出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上呢。”一个家仆说道。

    “那就在门口等着,等他回来一并绑了。”江平生说道。

    “是,老爷。”

    好几个家仆朝江平代走去,一个人还拿着麻花粗的绳子。

    江平代慌了:“不是,大哥,你绑我总得有个理由吧?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我寻思我这几天很老实,我连赌坊都没去啊!”

    “父亲,”一个少年带着随从跑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牧儿,”庄氏拉住少年,“没你的事,别多管。”

    “牧儿,快帮我说说!”江平代双手背在后边,被几个家仆一圈一圈的缠住身子,叫道,“叫我大哥别这样干了!这不规矩!”

    “父亲?”少年看着江平生,“二叔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您也不能这样绑着他啊?”

    “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有数!”江平生说道,“把他关起来看好,没我的允许不准放了!”

    “是!”家仆们应声。

    “大哥,我真的没数!我啥也没干啊!”江平代跳脚,“把我放了,快把我放了!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是啊,父亲,您说清楚,”江牧说道,“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就把二叔给绑了吧。”

    “雇凶杀人,你说该不该绑?”江平生说道,一拂袖转身,“不想看到这混账了!”

    “什么雇凶杀人!我没有,我没有啊!”江平代急死了。

    但是江平生头也不回,扬长离去。

    待人影走远,江平代侧头“呸”了一声,怒瞪向那些家仆:“我看谁敢动我!日后我打不死你们!”

    骂完回身,将半开的房门一脚踹开,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不舒服的扭捏了下被捆绑的紧紧的身子。

    一开始还以为是以前那些事被发现了,如今听到雇凶杀人,江平代心里面算是小小的松了口气。

    不过,他再清楚了解不过江平生的为人了,不会无缘无故给他来上这么一出。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

    他最近因为没银子花,一直老老实实的呆着,也没机会去得罪人。

    现在身上这狗屁的绳子真的不舒服,江平代暴躁的又扭动了下身子,烦到了极点。

    江平生回了书房,一屁股坐下。

    庄氏和江牧跟来,江平生冷冷的说道:“出去。”

    这个模样是真的生气了。

    庄氏皱眉说道:“老爷,你一个人清静会儿,我带牧儿先去吃饭了。”

    “去吧。”

    庄氏看向江牧,低声道:“走吧。”

    书房里面只点着两根蜡烛,光线黯淡,江平生久久未动,直到外边传来随从的声音:“老爷。”

    “进来。”

    随从推门进来,将门轻声关上,过来说道:“老爷,真的有,好几个妇人看到了,那大汉凶神恶煞,手里的刀子又尖又亮。”

    江平生往后边靠去,长长叹了口气。

    “老爷,这是个什么事儿啊。”随从也叹气。

    “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江平生望着顶上屋梁说道,“江平代一定做了什么。”

    随从顿了下,说道:“老爷,恕我直言,二老爷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他平时什么都不瞒着大人的,在外边不管是赌钱输了,还是睡了女人付不起钱回来要银子的,他都会说。这一次遮遮掩掩的不给您知道,还想杀人灭口,指不定就是什么大事了。”

    江平生目光沉了下来,安静思衬着。

    过去好一阵,江平生起身朝外边走去,说道:“备轿!”

    随从一愣,跟上前去:“大人,这么晚了去哪?”

    “回户部官衙,”江平生冷冷道,“我今晚睡那,这几日都不回来了,夫人那边你派人去说声,还有看好江平代,别让他跑了。”

    边说着,江平生边大步离开。

    江平代不舒服的躺在床上,肚子开始咕咕叫。

    他喊了几声让人进来给他松绑,没人理他,让送点饭进来,外边的人同样不作声。

    江平代暴躁的抬脚去踹床架,踹的整张大床摇摇晃晃。

    过去好久,他昏昏欲睡,脸上忽然被人扇了一巴掌。

    很重的一下,打的江平代脑袋一懵。

    睁开眼睛,黑暗里面一个大汉站在他床边,声音冰冷:“醒了?”

    “你是谁?”江平代意识不清的问道,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来人啊,来……”

    一个大布团瞬息塞入进来,将他的嘴巴堵的严严实实。

    “唔唔唔……唔唔!”江平代疯狂的扭动挣扎。

    庞义一把将他扛在肩上,朝门口走去。

    门外看守的家仆们被绑成一团,面朝外边坐在地上,嘴巴里面都塞着布团,发出支支吾吾的鼻音。

    支长乐站在他们跟前,手里拿着把大刀,待庞义扛着江平代出来,支长乐拇指往他们一指:“这个人,被我们绑架了。”

    家仆们激动的挣扎。

    “哼。”支长乐冷哼,扛刀跟上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的庞义。

    一个时辰后,地窖的门打开,路千海抬头看去,黑暗里面一个人影被扔了下来,而后地窖的门重又关上。

    “谁?”路千海低声警惕问道。

    江平代被摔得很痛,好半天才缓过来,嘴巴被布团塞着,说不了话,只能挪动自己身子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较舒服的姿势。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迷茫而恐惧的望着,最后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角落。

    这里是哪,他们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他是不是真的完蛋了……

    夜色越来越深,更夫敲着梆子经过。

    街上的巡守卫们高举着火把,严正以待。

    路旁几乎没有乞丐了,一个路人都没有,异常安静,更夫走的小心,尽量往巡守卫的火光处走去。

    夏昭衣坐在京兆第一酒楼,泰平居的屋顶上,身后背着一把小弓。

    月明清朗,视野能见度极佳,不过高处的风太过冷了,又急又大。

    看到远处晒出来的几件白衣后,夏昭衣放心下来,松了口气。

    到底所有事情她都喜欢自己亲力亲为,不喜欢麻烦旁人,尤其是她如今所做的种种事由,一着不慎便有可能累及他们的性命。

    今日一天,辛苦和劳累他们了。

    夏昭衣收回目光起身,从飞檐上灵巧跃下,攀着酒楼外壁,几下落到地面,朝靖安侯府走去。

    陶岱卓已经彻底躲在江南,在京的靖安侯府只剩几个家仆在打理。

    不过在靖安侯府西南隔街的一个三进小院,里面所住的人同样姓陶。

    夜色寂寂,风啸树摇,月色洒了满街,弄了一街的清影。

    夏昭衣极不想要来到这边,她怕滋生的愤怒会将自己吞没,尽管心知肚明,陶岚的家人不该被无辜牵累。

    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碎发乱舞。

    夏昭衣翻过院墙,轻盈落下,接着月色打量,院子里陈设简朴,收拾的干净。

    她一间一间探过去,在后院找到一间无人的杂房。

    夏昭衣轻声推门进去,不多时杂房冒出火光,越烧越大,火势迅速在秋末干燥的物什上蔓延。

    夏昭衣抱着杂房里寻到的一个花瓶出来,爬上屋檐后,她将花瓶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在夜色里响的清脆。

    “着火啦!着火啦!救火啊!”女童的声音尖叫响起。

    沉睡中的人纷纷被惊醒,离的最近的一个卧房门被打开了,大惊失色:“着火了!快救火!着火了!”

    越来越多人跑来,纷纷嚷着救火,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拿扑火的扫把。

    附近的屋舍都因这动静醒来,跑来帮忙。

    蒋氏披着衣服,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人群外面,看着熊熊烈火,急得快哭了。

    看到陶鼎和陶茂拎着水桶跑过去,她忙要丫鬟去拉他们,急道:“去拉着少爷,别累坏了,别烧到了!”

    “陶夫人。”女童清脆的奶音忽的响起。

    蒋氏循声抬头,好些人也看了过去。

    对面屋檐上,女童娇小的身影立着,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笑嘻嘻的说道:“陶夫人,晚上好呀。”

    “你是何人!”陶鼎上前骂道。

    “你猜?”女童笑着说道,从身后抬起手,手里拿着一把小弓弩,弦上搭着一支箭,对准了蒋氏。

    众人惊呼,好些人往旁边躲去。

    蒋氏吓的脸色都白了

    女童明眸单眯,手指一松,弩箭朝着蒋氏疾射而去,刺中了她的左肩胛,带着她往后摔去。

    秋冬最怕着火,尤其是金玉堂那一场大火才过去一两个月,现在看到火光住户们便觉得害怕。

    越来越多人赶来救火,最近的巡守卫们也来了,同时有不少官兵朝着人群逆向跑去。

    “站住!!”

    “不准跑!”

    “邪童!”

    ……

    女童在屋顶上狂奔,眼看就要追上,她却忽然搭起弓弩,奔跑中拉弓,一支弩箭疾射而来,射中了狂奔途中的一个巡守卫,利箭直入左肩胛。

    弓弩不及成人所握的大,但对女童的身板来说却不小,不过她拉起来丝毫不费力,弩箭的劲道亦很大。

    身后的人没有刹住脚步,撞了上去,更后边的人及时止住,去扶同伴,这是却又有一支弩箭“嗖”的一声射来,刺破他的布甲,左肩胛被带往后面,一阵锐痛。

    “弓箭手!”有人回身高喊,“去叫弓箭手!”

    话音刚落,一支弩箭穿过他前边士兵的脖子,射中的同样是他的左肩胛,惯性力道让他往前踉跄,和身后的士兵撞在一起。

    巡守卫们往下面的屋檐躲去,有人已经不敢去追了,还是硬着头皮跟上。

    屋檐虽可以躲人,但是到了路口,不得不露头。

    一旦暴露,就有一支弩箭从前边射来,正中左肩。

    一支,两支,三支……

    射完十二支,夏昭衣弓弩一扔,转身往屋檐另一处翻去。

    “去追!”有人看到空中抛下的一物,叫道,“她没箭了!”

    等追过去才发现,哪里还有女童的身影!

    士兵们气喘吁吁,恼怒的看着前边月色下的飞檐,大声唾骂。

    火势并没有多大,花了一个多时辰便彻底扑灭,整间杂房被烧的精光,一旁一个仆从的住处也被烧了大半。

    蒋氏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弩箭的箭头带着倒刺,拔出来割着她的肉。

    她不许人拔,又不得不令人拔,断断续续,痛的她大汗淋漓,哭叫声在夜色里响彻长街。

    待到天明,弩箭终于拔出,为了检查有没有倒刺留在里面,大夫用剔骨的小刀烤火,还要挖开她的皮肉检查。

    活了大半辈子,除了生孩子和丈夫被砍头时哭的昏过去,蒋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撕心裂肺了。

    “那个直娘贼的小贱婢!!!”蒋氏痛哭大骂,“要杀了她,你们要打死她,杀死她!”

    她对外面隔着屏风的两个儿子叫道。

    累了一宿的陶鼎和陶茂坐在那边,一个快要睡着了,一个一脸麻木的听着。

    ……………………

    “砰。”

    女人将筷子不轻不重的放下,象牙筷子撞在实木漆桌上,声音清脆。

    一旁的男子没有继续说话,安静的看着她。

    “继续。”女人淡淡道。

    男人点头,说道:“那女童所带的弩箭不多,射光之后便消失了,受伤的那些官兵身上的弩箭并未同老夫人那样带着倒刺,他们比较容易取出,老夫人却痛了一晚。”

    女人看着桌上的一屉小笼包,目光不见喜怒。

    安静一阵,女人开口道:“阿梨,她叫这个名字,对吗?”

    “是的,夫人。”

    “她近来名气一点都不小,把她做过的事情都找出来,午时前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是。”男人点头。

    女人顿了下,抬头说道:“我们那几个被抓走的弟兄如何了?”

    “不出意外的话,昨晚应该都死了,”男人面无表情,垂眸答道,“如果没有,今晚我们的人去送最后一程。”

    女人没说话,过去好久,重新提起筷子,夹了个小笼包放到嘴巴里面。

    一大口小笼包,平时细嚼慢咽的她这次大口吞进去,还没有完全咽下,又往里边连着塞了两个。

    嘴巴被撑的鼓鼓的,她大口嚼着,眼眶通红。

    男人站了一阵,开口说道:“夫人,如果实在不忍,不妨便去看一看蒋老夫人?”

    已经鲜少发火发怒的女人咽完所有东西,忽的抬眸瞪来,双眸充血,目光愤恨的似要撕碎他:“要你多嘴了吗!”

    男人垂头:“不敢,夫人。”

    “闭嘴!”女人压着声音叫道。

    “是。”

    女人继续提起筷子,又往嘴巴里面塞包子,一个,两个,三个……

    她大口的嚼着,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不过她不准它们流下来,始终强忍着。

    好在最后吃完这些包子时,她真的做到了。

    懦夫才哭。

    女人放下筷子,冷冷的说道:“收拾了吧。”

    “是。”

    日头渐渐变大,陶家附近围着好多人,许多人冲着那片倒掉的矮墙指指点点。

    陶鼎和陶茂带着几个家仆迎着那些目光在砌砖补墙。

    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最多的是骂活该,还有人发出嘲笑声。

    人群里边忽然有人扔了颗石头过来,落在陶茂身上。

    陶茂抬起头看去,一个大胖小子伸手指着他:“我爹说你家出了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卖国求荣,害死了很多将军!”

    一个小孩见他出来,也跑了出来,叫道:“对!你爹还被砍了头,应该把你爹的头装在笼子里,丢去喂猪!”

    “你们也应该去死的!”一个小女孩叫道。

    “你们不配活着!”一个老人也站了出来。

    各种各样的唾骂像利箭一样朝着他们射来,要将他们射的千疮百孔。

    陶鼎冷着脸,加快速度砌墙。

    陶茂的手都在颤抖,脸色惨白的看向陶鼎,颤着声音道:“哥……”

    “快点干活,干完就可以走了,这道墙能堵住他们的嘴,挡住他们的话。”陶鼎说道。

    陶茂点头,又拿了一块砖。

    但是胃里忽然一阵恶心,让他没能忍住,跑去了一旁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双眼发直,只觉得头晕目眩,艰难的喘着气。

    陶鼎朝他看去,皱了下眉,没有去扶,继续砌墙。

    “你们全家都是畜生!祸国殃民,去死吧你们!”

    “为什么还让他们活着?他们都应该被砍头的!”

    “呸,就让他们活着,你看看他们,现在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砍头便宜了你爹!应该被千刀万剐,一片一片的割掉!”

    “还有你们家那个贱女人!她一定不得好死!”

    ……

    陶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再睁开后,重新去拿砖头。

    那边的陶茂双手捧脸,痛哭了起来,强忍着声音,哭得很低很低。

    辰时刚过,宫门大开。

    朝臣们一身官服,手拿笏板,鱼贯从皇宫而出,政见相和者结伴,也有人独行。

    昨夜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有耳闻,皆以为今日早朝又要到午时结束,未想现在就能出来了。

    江平生神情疲惫,走在人群一侧。

    “江侍郎。”身后一人唤道。

    江平生回头看去,是工部侍郎黄觅。

    这几个月,黄觅的嘴巴算是骂出了名气,从政十二年的他,往年对什么政事都闭口不言,但在这短短三月里,他像是只好斗的公鸡,谁同他政见不合,他便拍着翅膀奋力攻去,不依不饶。

    “黄大人。”江平生说道。

    “边走边说,”黄觅说道,“近来我手下有诸多不对劲,特想问问江大人那边是否也有这样的异常。”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静下。

    江平生和黄觅也停下脚步,好奇的望去。

    一座轿子从远处小侧门抬出,朝宫外水桥边的马车走去。

    轿子后边跟随十二名士兵,他们身上所穿的盔甲众大臣都认识,是燕云卫。

    那轿子里面坐着的人该不会是……

    很多大臣不悦的皱眉。

    “李东延出宫了。”黄觅说道。

    江平生点头:“是啊。”

    想补充一个这就无事发生了,可官场有些话实在不好同他人感叹。

    “走吧,”黄觅说道,“我同大人说说那些不对劲。”

    “嗯,走。”江平生说道。

    李东延坐在轿子里,轿子很颠簸,他的屁股被打的开了花,整整三十大板,每颠一次他都得咬着牙去忍,痛的他想骂娘。

    打他板子的那几个人他都记住了,他日有机会,一定要找个时机让这些人不好过。

    到了水桥,李东延被人扶下来,他稳着自己的身形步伐,状若无人的上了马车,他最亲近的两个近卫跟随在后。

    车夫扬鞭,马车往御街开去。

    大臣们看着马车离去,许多人心里徒觉荒唐。

    真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呢。

    江平生回头朝身后的皇宫望去,叹息一声,跟着黄觅朝前走去。

    近来发生的事情,两个近卫一件件的详细说去,提到最近的,是昨夜陶家的大火。

    “那些巡守卫受伤的都是左肩胛,她的箭术极妙,只要能射的到,什么刁钻的角度都可以。”一个近卫说道。

    “蒋氏肩上的那支箭有倒刺,拔了一整个晚上,其他人的箭倒没有。”另一人说道。

    “蒋氏,”李东延暴躁的皱眉,“这女童到底是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她绕来绕去,总好像围着什么在绕,可我又说不出来。”

    一个近卫顿了下,说道:“大人,她以前的事我们不管,但是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是因为街头那口棺材的事,当时她去垂方庄翻尸体,被我们撞见了。”

    “是了,”李东延一拍腿,“她跟那些凶手有关,杀了老子那么多兵!”

    “可是,她不好惹啊,”另一个近卫低声道,“大人,我觉得我们继续跟她斗下去,一点便宜都占不到了,她神出鬼没,那么多人都拿她没办法,我们非但抓不到她,还得被她一直戏弄,上次那些脸就丢的够大了。”

    李东延大怒望去:“你这是何意?”

    “大人先息怒,”近卫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看这事咱燕云卫就不管了,让其他人跟她斗去,我们见机行事,这些时日弟兄们也尽量夹着尾巴做人,等熬过这一阵,以后有的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这尾巴现在想夹也不成,一时夹不住的,”另一个近卫很轻的说道,“后天一早,之前闹了燕云卫府的那帮刁民要在京兆府衙被公开判刑,到时候我们燕云卫一定会被提及,我听闻一些久不闻朝事的老臣和大儒都会去,以及大人可别忘了,闹事那天来燕云卫府阻拦的人里边,就有这京兆府衙的人。”

    李东延看了他们一眼,没什么太大反应,眉头始终皱着,往后边靠去。

    “大人在想什么?”

    “还是那个阿梨,”李东延说道,“我理不清,又觉得快要理清了。”

    “什么?”

    “她是在围绕一个点,”李东延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然后在中心一指,“这个点,是个什么呢。”

    “最早是佩封吧?”

    “不是,佩封之前,在重宜剿匪就听闻过她了。”另一人说道。

    “于家父子的死很蹊跷,”李东延思衬说道,“于家那些人还在牢里吧?”

    “在的,大人。”

    “还有她前阵子,你们所说的她把谁给绑走了?”

    “尚书省路都事,路千海。”

    不过一个从七品的小官,日常就忙些收发文书,稽察监印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路千海背后的人李东延是知道的,是梁凡斌,而梁凡斌身后,是安秋晚。

    “安秋晚是不是快不行了?”李东延问道。

    “是的,听说吊着一口气,就在这两日了。”

    “那我就直接去找梁凡斌问问清楚,那恶童为什么要绑走路千海,”李东延说道,“你们则带人去京兆府大牢,把姓合的那一家子带回燕云府,今晚严审。”

    一个近卫面色犹豫:“大人,如此说来,那女童的事您是要管了?”

    “何止是管,”李东延咬牙,“我要亲手宰了她!”

    屁股上面的疼痛让他什么能屈能伸,忍一时风平浪静之类的屁话都不想去听,更不提这女童将他整个燕云卫府戏弄的太惨,让他颜面尽失,甚至差点在皇上跟前丢了性命。

    此次出来,皇上的说法是看他日后表现,暂时让他回来当这燕云卫的统领,如若有丁点不满,革职查办,甚至人头不保。

    瞧瞧,将他李东延害成这样,还让他认输服软,夹着尾巴做人?

    他能当上宿卫京师第一府燕云卫府的将军,靠的是自己的拳头!

    江平生和黄觅没有上轿子和马车,两个人并肩,沿着御街慢悠悠的走着,身后的随从们抬轿的抬轿,牵车的牵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阳光落下来,很暖和,到一处布坊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的大步追来。

    “大人,大人!”

    江平生和黄觅停下,回头望去,江平生认出是自己的家仆。

    “何事大呼小叫?”江平生说道。

    “大人,不好了!”家仆气喘吁吁的跑来,“二爷被人,被人给绑走了!”